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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为客 洬忱 47176 字 8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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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1章连枝灯

魏風·缱都

“皇上今儿又翻了皇贵妃的牌子。”

“怎么又是她?”那浣衣的宫女将衣裳从木盆里拎出来又浸回去,显是对自家娘娘遭受皇上冷落感到忿忿不平,她咕哝道,“我家娘娘生得又娇又柔,哪会耍什么心计。那徐家女先前伺候先王今儿又服侍新主的,怎么就没人嫌?说不准前朝国祚衰微皆是她害出来的!”

“哎呦,嘘嘘嘘——小声点儿!”

一太监面不改色地从他们身后的廊子行过,指尖还嘀嗒往下滴着血。

行了一阵子,似乎是瞧见了地上的血迹,他停了步子,拿脚尖在那几滴血上碾了碾,拖出一小道殷红的痕迹,而后利落地隐身于宫野。

尸身腐烂的臭味又开始在这宫里飘散开来——

是夜,魏盛熠慢悠悠踱进皇贵妃那异香四溢的寝宫时,姿容艳丽的皇贵妃还坐在椅上吃茶。

魏盛熠瞥她一眼:“爱妃好兴致。”

“皇上也好兴致。”徐意清端坐着,没抬眸,“臣妾这身皮囊您瞧不上罢?都说春宵一夜值千金,怎么到了您这儿就不管用了。”

“朕在你眼里就是这般的昏聩不堪?”

“昏吗?臣妾不觉着君王爱风月有多昏,不过您强人所难确实有些昏。”

那双褐绿眸子忽然凝在了徐意清身上,魏盛熠皮笑肉不笑:“朕依稀记着朕已同爱妃说过莫要再论此事了。”

“臣妾多嘴,还望您饶臣妾一命。”徐意清说着就要站起身来请罪,可还来不及把地给踩稳,那魏盛熠就伸出只手来在她摆了摆,意思叫她别动。

“成了,你莫要再谱些不像样的戏了。”魏盛熠揉了揉眉心,“你这软榻借朕歇会儿。”

“要臣妾替您宽衣解带吗?”徐意清淡笑一声,“别的地儿不舒服?还是说臣妾寝殿就有那么舒服?”

魏盛熠自己把外裳解了:“寝食难安,别的地儿都叫朕放不下心来。”

“哦——是了。”徐意清莞尔一笑,字句却掺着些若有若无的讽刺。

是啊,魏盛熠怎么能放下心来呢?他的枕边人可是每天想他死想得发疯啊。

魏盛熠明知道不知有多少暗流绕在许未焺身侧,拿着或财或权的筹码诱惑他,只求那人能偷藏一把匕首去捅穿魏盛熠的心脏。

可魏盛熠不怕,他知道要如何锁住许未焺——他派十余精兵守着他爹许冕这罪臣就能把许未焺圈死在他画的这方地牢里边。

哪有人用阴险伎俩把仇人圈在枕边还得意洋洋的呢?

徐意清看清了,所以觉得许未焺可怜;也正是看清了,才觉得魏盛熠也可怜又可悲。

“您不是不怕死的吗?怎么就放不下心来了呢?”

魏盛熠将褪下的衣裳挂在一旁的衣桁上,淡道:“朕不怕,但朕现在还不想死。”

“怎么?您也有着急要做的事吗?”

“爱妃怎么这般的喜欢刨根究底?朕应接不暇,身子有些乏了,爱妃不妨猜猜,也叫朕好好听一听。”

徐意清捧着茶杯吃茶,那还有些烫的茶水飘出了带有清香的热气。那暖极的茶气扑在面上,扫去了缱都初冬的似寒非寒,她道:

“那臣妾就猜您打定了主意要当昏君。”

魏盛熠在软榻上睁着眼,却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笑问:

“昏君就是昏君,朕还要想法子当吗?”

“您如今不就是吗?”徐意清慢慢品着茶的余香,“倒是您要当昏君为何非要拉臣妾下水陪您当个祸国妖妃?”

“不般配吗?”魏盛熠轻声应了一句。

“为什么?”她在问缘由。

“为了什么?”她在问魏盛熠的心。

当什么不好,为什么一定要当昏君?

为什么一定要众人唾弃才好,为什么一定要众人把他拉下来踩碎才好?

明知道是错的为什么还要做,明知道可以不这样做为什么非要这般行事?

“世人总喜欢刨出个根底,可没什么,没为什么,太多为什么了,朕给不出答案。朕知道朕要做什么,而且必须做,这就够了。后来人,朕一生都瞧不着他们一眼,他们揪着朕蜚短流长又如何,又不能把朕的尸骨挖出来嚼碎了。”

“当今世人就不想嚼您尸骨了吗?”徐意清捏着巾帕抹嘴,透过床帐瞧了那人一眼,又道,“为什么?”

“这问的又是哪一出?”

“为什么把东世子他们留在那山上。”

榻上人闷笑一声:“爱妃想请瘟神下山?”

“分明有更好的法子。”

“朕想不出来。”魏盛熠又是不达意的一笑,他将被褥平整地理好了盖在身上,“爱妃不睡吗?”

“臣妾不替您守着夜,您来臣妾这儿不是白费功夫了吗?”

“你还真当朕需要你一个弱女子护着?”

徐意清闻言倒是分寸不乱,她道:“茶没吃完,人去寻周公了,不是浪费茶农好不容易采的茶?”

“你想过来日没有?”魏盛熠听着徐意清那偶尔传来的茶杯碰桌的轻响,不知怎么就把心里话说出口了。

一阵轻笑由风带着越过薄帘钻入他的耳朵里,他听见她说:“像陛下和臣妾这般的人是可以论来日的吗?”

可以吗?怎么可以呢?

没有一个朝堂是平静无澜的,魏盛熠的也一样。

他身处高位,足下有的是要将他从峰巅扯下来的手,武夫的布满老茧的,文人的浸满黑墨的,百姓的沾满泥土的,多活一日已是万幸。

而徐意清早就如同行尸走肉,于她而言今日明日没有什么差别,有意义的是昨日,可是回不去了,而且离她愈发的远了。

她当然能够无比轻松地活下去,可是人没了七情六欲还能活吗?

不行的罢?

至少她不行。

如今她还能正常撑着,完全是因生了个并不娇弱的身子和托了她兄长的福。

她想死,但她不情愿她哥死。

所以她只能在这世上苟延残喘,做一些也许是对的,也许是错的事,就好比如今帮魏盛熠出谋划策。

“剿匪一事,爱妃觉得那沈义尧能办好么?”魏盛熠在沉默良久后,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吉人自有天相。”徐意清心生慵倦之意,便软了身子倚住了椅背,“您若是信这话,便信他会带着功劳回来见您罢!”

“朕问你觉着剿匪一事如何,你却装傻充愣以鬼神之说搪塞朕?”

徐意清不乐意答便着意避着,她又问:“……您的近侍养得如何?再过不久,想要您死的人恐怕会更多。”

“这算什么,还不如忧心魏千平在地府听闻朕来日要做的事会不会掀了棺材板来取朕的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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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今日心情不错?怎么还有功夫同臣妾说笑?”

“朕从前身边可不缺要朕陪着说笑的人。”

“现在呢?那些人哪去了?”

“死了,自朕继位时起就都死了。”

徐意清并未思量一二,只断然将话锋转离:“委屈逢宜公主了。”

“这世上,一个人同一整个国相比,太轻了。”

“您无缘无故拿人与国相比另论,魏風人尤其注重脸面,您要把逢宜公主下嫁贱国,可够那些开化了的良民扯着嗓子嚎上个几天几夜了。”

“贱吗?蘅秦为什么贱?”魏盛熠笑道,“如果因为蘅秦人杀人所以低贱,那魏風人就没杀过人吗?沙场上举起屠刀的难道就只有蘅秦人么……若说是因为蘅秦人杀魏風人所以贱,那么魏風君主杀的人最多,为何就不贱了呢?”

徐意清插不进话,只能由着魏盛熠说。

“朕从前一直都想不通,朕一半掺着魏風人的血一半掺着蘅秦人的,到底是贱,是贵,还是半贱半贵?后来才发现原来是两头不讨好的至贱。”

“您若是不觉得自己下贱,又有多少人敢站在您跟前骂您卑贱?”

“不少罢?只是可惜都死了,奇怪的是,他们没有一个是被朕处死的,一个个的皆是因不屑认朕为主,自个儿杀了自个儿的。自刎的,吊死的,溺死的……太多了!只因他们觉着服侍朕与效忠秦人无异。可笑不可笑,朕什么都没做,光是往那一站就能迎来千万骂声。可是他们想过没有,骂得多了,人就麻木了。那之后他们骂得再凶再恨,没了看客,还有谁在意呢?”

可他其实还是会痛的,当季徯秩、喻戟、许未焺仨人也站在世人一侧一并骂他羞辱他时,他浑身的骨肉都疼得他发昏。可是他也清楚,他终有一天他会习惯的,也会麻木的。

临了,他留了一句:

“姐姐,那徐耽之要来了,你躲得了他一时,躲不了一世,总有一日你会直直碰见他……那时就麻烦您替朕试试他了。若他有主了那就不必知会朕了。若他无主,有劳你劝他入朕帐。”

“这会儿倒是记起从前是怎么唤的了?先前一口一个爱妃的……”

“朕这是拿你当自己人了。”

“臣妾若是不把您当自己人怎么办?”

“若是如此,恐怕问不出这般话罢。”魏盛熠将被烛火摇得愈发透明的瞳子盖住了,幽幽笑道,“你也明白野兽不该与人为伍的。”

“要臣妾替您熄烛么?”徐意清问。

“这话你可问了不止一次了,是不长记性呢还是在提醒朕呢?”

“臣妾不敢。”

“床头要点十五根烛才够亮啊。”魏盛熠忽然道。

“哦,原来您来臣妾这儿是因这连枝灯?”

魏盛熠笑但不语——

魏盛熠同她说了不止一次他夜间就寝不熄烛。

为何?

因为他幼时某夜偶然从睡梦中醒来,不知怎的盯着床帐外漆黑的一片虚无生了兴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触碰那一团团黑森森的东西。本该如常摸个空的,他却真真切切地触着一张冰冷的脸。

他抖着手去摸来床旁的烛灯,灯亮起的那一瞬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惨白可怖却熟悉的脸。许是因为积恨良多,那人就连已经失去了光的浊眼都没阖上,就那么呆滞地透过床围子镂花空隙盯着他,一动不动地,饱含痛苦地,悲哀地,怜悯地。

他的乳母在他榻前吞了□□自尽了,由于生前一直跪在床前,服毒死后头向前搭在了床围子上这才没倒下。

他瞧着那张已经僵硬的脸儿,心脏猛烈跳动起来,自下而上升腾起的窒息感如手一般攥紧了他的脖子,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他控制不住的可怕叫声,像尖叫又像是哭嚎。他抖着手去捂自己的眼睛,却每每从缝隙里瞧见那双一眨不眨的眼睛。

他的哭喊声引来了冷宫外边守夜的宫人,外边人一窝蜂地闯进来时瞧见他缩在床角抖得不成样子,以及床前跪着一具模样怪异的尸首。

那景象好似把魏盛熠的魂夺去了,他的精神养了大半年还没完全养回来,怎么这样呢?是因为恐惧吗,是,但也不止,因为不久之后就连他母妃的贴身侍女也自缢而亡。

那叫他痴愣良久的还有无止境的困惑和茫然,为什么都要丢下他呢?

为什么呢?

就因为他母妃是蘅秦人吗?可她都死了,还不够赎罪吗?

后来他遇着了许季喻仨人还有那尊贵的太子。他们总爱夸他眼睛漂亮,似玉石似琥珀,可他听闻只会在心底不停地笑,如果他们知道这双眼里装进过多少可怖东西还会觉得漂亮吗?

后来他长大了,可无论如何在梦里再遇那吞了□□的老妇时,他还是只能无力地缩在床角发抖,看着那双无光的瞳子一点点转向他,从微张的双唇里漏出来一点狞笑与轻言细语:

“来——殿下,就随老奴去了罢!”

惊醒的时候,又是满额汗——

魏盛熠睡熟后,徐意清起身到木屉里取出一把剪子,缓缓走到了床榻边。

她动作轻柔地撩开了帐子,而后静静凝视着魏盛熠那因梦魇纠缠而蹙起的眉。

后来,她没把剪子没入那受人唾弃的君主的胸膛,只轻轻地用空出来的一边手捏住了自己的巾帕替他抹去了额间的汗,又隔着绸布轻轻抹平了他皱起的眉,见那人呼吸逐渐平稳才直起身来把床帐给合拢了。

她用剪子剪蜡花,十五连盏铜灯托着十五根烛,她仔细剪去过长的烛芯,叫那火苗得以燃得更烈了些,摇晃着散出更为耀目的光。

她瞧着那烛光蝶似的飘,竟犯起痴来。

不知这连枝灯的烛光有没有照进他的梦里。

若是,那可真是好。

第092章吴朔萧

魏風·平州

平州的雪来得迟,这会儿还能瞧见没枯尽的花。秋收结束了,官府的担子轻了不少。

长史吴虑下衙后回了府,却没回自个儿的屋,靴也不脱,就往他兄长吴纪的榻上栽。

那床被褥平平整整地叠着——明显不是他兄长的作风。

“要我回去么?”他把头埋在那儿喃喃自语好一会儿,这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进了浴房——

这吴虑原本不姓吴,姓秦。

魏風有姓秦的人家吗?当然没有。

吴虑是被宋诀陵他爹宋易从战火纷飞的破街上捡回来的孩子。战乱年代,北疆不缺四海为家的灾民,他小子撞了大运在马蹄炮火间被宋易捡着了。

当年蘅秦的兵突然攻占魏風边城,可他们张牙舞爪还未及一月那城又被魏军攻下了。魏風众兵将破开城门,发现那城俨然已成了座空城——人马撤得干干净净,连把坏矛都没留,只剩了些他们不甚在意的伤患,由着他们自生自灭。

宋易掠过那个个万念俱灰的人儿,目光停在了街边一蜷着四肢的孩子身上,起先他只是唤人去瞧瞧那孩子的伤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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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不知怎么打定主意要带那孩子回魏風。

“那么多地儿供你当活菩萨,你就非要在沙场当大善人?万一那孩子又是蘅秦人使的什么计谋……”同行的北颐王李连喋喋不休要他理智行事。

“他们把人扔那儿,意图还不够明显吗?能有什么计谋?”宋易据理力争,“我看你是摆明了要见死不救!”

“你!”李连正想骂他几句,瞧见那孩子被血糊了一脸,四肢无力地向下垂着又有些于心不忍,但又碍着面子不好临阵倒戈,斟酌一番道,“本王劝不动你!来日若是出了什么事了,甭来西边求人!”

宋易将那奄奄一息的孩子小心放在了自己的马上,带着他跑回了鼎州的宋府。他妻室谢氏生自良善,见了那孩子只是心疼。府里多了个人可不是件小事,宋易瞧着一府人忙上忙下这才有了身上背了个重担的实感,可到底没人埋怨一声。

然而他是个耍刀卖命的武夫,连能陪自己亲儿子的清闲时候都稀罕的很,哪来的精力去看顾这么个孩子?更何况北疆不安定,把那孩子勉强留在身侧恐怕过不上几天安生日子,只能狠心写了封信把那捡来的孩子托付给了吴家。

那孩子的眉骨生得高,再往下多瞧点便是如同谷中湖般的澄澈眼眸。他那对瞳子虽是蘅秦难得的墨色,可这般刀削斧砍般锋锐的长相,配上那有些弯曲的鬈发任谁一瞧都知不是南边的孩子。当年那孩子已至龆年,话音吞吐间皆是难消的秦音,若不是秦人恐怕才奇怪。

外人皆道蘅秦的野孩子养不熟,更何况还是这么大的。照那些好事人的话说,就是要那野孩子摸清了这平州的大街小巷,长大了后跑回北边反咬他们一口可怎么办?!

可平州与蘅秦隔了多少大山大河,那蘅秦兵摸清平州又有何用呢?但那些人才不管这些东西,只要是蘅秦人就是畜牲不如。

街坊四邻七嘴八舌,这话渐渐地也就传到了吴老爷耳朵里,江临言还藏在他府里头,他不能出去招摇,只能不断同下人叮嘱:“下回你们再撞见嘴碎的,就骂回去,理直气壮地道他是我吴渃的儿子!”

然而吴渃和他夫人诚心诚意地拿那孩子当亲生的并不顶用,要那孩子答应才行。

可那孩子性子闷不说话还不算什么,他身上不知害了什么病,瞳子里的光时常是微微散着的,整个人瞧上去都没什么精气,偶尔又突然发起狂来,抓起尖锐的东西就要往人身上刺。

他们请一老郎中来瞧,那人见状直摇头,他说那孩子是从前吃药养出瘾来了。

什么瘾?

杀人瘾。

吴渃闻言大惊失色,问怎会如此。

那郎中摆摆手,问他知道怎么训狼吗,就是把狼拿锁链拷上,像狗一般听话就给饭吃,做得不好就又踹又打。可是人不行,人性本善,所以得给喂点药。平日里先像畜牲一般又打又骂,不打不骂的时候就给喂药叫他去杀人。人昏头昏脑轻飘飘了,杀人就跟杀畜牲一样畅快似神仙。人平日里吃苦吃多了,一杀人就这般的舒服,渐渐地杀人不就有瘾了吗?

吴渃瞠目结舌,最后抖着唇翻出些粗词来臭骂那些蘅秦人,一边给那郎中许多银子要他出府后莫要多言。

蜂虿作于怀袖,这事他也得消化消化。

他想了好多天,想到了先太子,想到了江临言,想到他的妻儿,最后才想到他自己和那孩子。

他咬咬牙,还是决心把那孩子留下。

养不熟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

一试便是长年作日数,他教,吴纪和江临言也跟着教。

吴渃教他正衣冠,行方正,满掌金银却不欲不贪,一忠字祭以一生风流。

吴纪教他何为情,何谓爱,富贵笼里出猛禽,情义二字比天高。

江临言教他贵贱由己定,己命不由天。

他们也是驯兽,却给甜不给苦。就好比吴纪罢,被那孩子瞪了挠了也就咧着个嘴笑,旁人问起来就说是自己摔的,一点儿也不带犹豫。碰着好吃的点心,自己吃了几块剩下来的都不必问,铁定是要带回府去给那孩子的。

他们就这么教着,有一日吴渃正在书房理账,那孩子推门进来,第一次主动朝他开口,他道:

“爹——您给我取个名罢。”

爹。

那总角儿郎轻飘飘的一声呼唤在他听来,却好似是那孩子降生时的第一声啼哭。

吴渃喜出望外,含着把泪就把人给搂怀里,他抚着那孩子脑袋瞧见屋外吴纪站在日光底下笑得灿烂,像极朱夏烈日下开得痛快淋漓的荷。

他煞有其事地挑了个好日子,又婉拒了江临言热烈的自荐,请了个顶好的风水师瞧他给那孩子取的几个名,最后敲定了一“虑”字。

然而这孩子闯过了他人设下的关口,却始终没越过自己那关——

身子难受得发紧,吴虑唤人用热汤把浴桶盛满了,整个人浸入其中,待到胸腔中的气快用尽了,才似溺水者求生那般浮上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秦人最喜刺青,更何况贵族。

他的背上刺着一只狼头,那鸦青纹路从他的左边的琵琶骨攀到右侧,又向下延伸到腰骨上,那么的张扬,又那么的惹人厌恶。清水漫过那或曲或直的花纹,到最后如同潮水般退下时也没能把它带走或洗削去半点它的颜色。

洗不掉,怎么也洗不掉。

他一丝不苟惯了,长指没留一毫超出指尖皮肉的爪甲,哪怕想要将背上的刺青挠花都寻不着方法。

他在这魏風得到的真情愈多,就愈觉得自己恶心得发紧,愈觉自己不该苟活于世。

那狼头的疤痕不少,最初的两道生于某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

那日,他在偷拿了把匕首进浴房,对着铜镜里边模模糊糊的自己举起了刀。

那刀没入血肉的感觉太过熟悉,叫他有些恍惚,像是什么细细密密的东西钻入骨血然后急急漫过全身,叫他的头皮和指尖都一阵阵地发麻——割开肌肤,或者更准确些,杀人的感觉舒爽得叫他恐惧。

一刀,两刀,第三刀还没落下就被人给打断了。他的好哥哥江临言突发奇想要给他算卦,也不管人家正在做些什么,门也不敲就闯了进来。

也就因此直直撞见了那人、那刀和那被血染红的浴桶。

好在吴虑背手使刀使不惯,折腾半天仅仅在狼的左脸处划拉了几条血口子。

江临言平日里大剌剌的,那会儿倒还算镇定,他劈手夺了吴虑的刀,把刀狠狠往木柜上一扎。那是块硬木,可刀还是没进去好几寸。

坏了,吴虑心想,他惹江临言生气了。

吴虑忍下方才因吃痛而稍稍漫出的泪,乖顺地垂了脑袋,像是掉进坑底的鹿般无助又惶恐地等着猎户的审判,哪知半晌只听那人关切地问:

“阿虑——疼不疼?”

吴虑诧异地点了点头。

“疼你还拿刀冲着你自个儿?”江临言好像见怪不怪,不怒不喜模样,冷静得有些不像话。

他一边念着一边趁手给吴虑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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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沐巾,道:“你小子快些把身子擦干了,后背直流血呢!瞧见没……哦你眼睛长前边……不想这话传到你爹耳朵里行,你就给我好好呆这儿!听到没?”

江临言又叮嘱两三声,趁他换衣裳的时候到外边拎了个红木三屉药箱来。回去路上恰好撞见吴纪半夜出来觅食,顺便把那小子也给揪了过来。

吴纪迷迷瞪瞪由他攥着走,走得久了也就不以为然起来。他一路上,吭吭哧哧地嚼着大饼,到了浴房瞧见吴虑血肉模糊的背,魂差点没飞了。

他登时食之无味,爽利地把大饼抛给了江临言,江临言接得也是准,三下五除二就把大饼给塞嘴里了。

吴纪凑到吴虑跟前把他全身又捏又敲地细致瞧了一番,也没敢直接把“哪个畜牲不知好歹伤我弟弟”种种骂言招呼上去,只委屈巴巴地皱着眉头问:

“我的乖弟弟哟——你这背是怎么回事啊?”

吴纪说着勾指把他的衣衫拉开了些,虽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可正正瞧见那几道吓人的口子,还是耐不住眯了眯眼。

江临言嚼着大饼,唇上沾了碎屑又糊了油,他耸耸肩道:“能怎么回事?自己拿刀划拉的呗!”

“自己拿刀划的?!”吴纪闻言瞪大了眼,他死死盯着吴虑,好似那般就能叫他把一切都招来。

可那吴虑却打定主意不说话,只拿手揉了揉自己的肩头,笑道:“你们再继续这么盯着我,我背上的血也该流干了。这么一来,拎着那般重的药箱来不是白费力气了么?”

吴纪气归气,还是手忙脚乱地拉吴虑坐了下来。他把药箱移近了,慌里慌张地拉开了药箱的几个抽屉。可他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东家哪里懂得怎么给人疗伤,正愣着六神无主时,那江临言不知何时已把手上的屑呀油的都洗干净了,一个巴掌呼他背上,吆喝道:

“欸去去去——你个毛孩莫非想着要尸位素餐……吴虑你小子!拿脸正对着我干嘛?”

说罢他倏然又微微瞪大了眼,把脑袋凑到吴虑眼前,一副惊措模样,道:“莫非你在肚皮上也划了道口子吗?”

江临言把戏言说得逼真,老说疯话也就罢了偏还要配上一张写满困惑的脸儿,叫人不禁自省他有这般怪异想法莫非真是自己的错。

吴虑羞赧起来,忙不迭转过身去坐着。

江临言笑了笑,利索地把几个抽屉拉开,取出了些墨绿的瓶瓶罐罐。

后来疗伤的时候,那吴虑那浆糊把嘴黏上似的不说话,而吴纪如同捅了胡蜂窝般嗡嗡地追着人问为什么。

佳矛对良盾,谁都拗不过谁。

江临言平日里的嘴最是闲不下来,如今反而觉得这俩小孩吵得他头疼。当然,该说吴纪那小子吵得要命才是,总之他受不住了,替吴虑给出了答案:

“嗐!你说他能为了什么?看不惯身后这狼头呗!”

“为什么?多好看,多威武?”吴纪拉了把小矮凳子坐在一旁,歪着头问。

“嘶……”江临言倒抽一口凉气,“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江兄忘了你平日里瞧见书就走不动路,头昏脑花。”

但凡了解了解蘅秦都不难知道那是蘅秦武侯一族才能往肉上刺的图案,武侯啊,世世代代替君出征的侯族——吴虑他不仅是个秦人,还是祖上杀的魏人血能汇作一条长河的可恨秦人。

吴纪被江临言这么一讥讽给弄糊涂了,问:“这……这图腾咋了?”

“……没咋了,你的好弟弟他不喜欢,要拿刀给割下来,懂了吗……但是……”江临言突然把脸转了回去,沉下声对吴虑说道,“阿虑你得明白,这东西除非你把背上的肉都给挖了,划拉这么些口子,哪怕长出的疤来也盖不完的。再说,你盖去了又能如何呢?血脉是改不了的。”

那吴虑死咬着下唇,好似这般便能将心中委屈与不甘封紧不泄出似的。

“凭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生了一身贱血?”

吴虑垂着眸子,长睫在他脸上打下团团黑影,如同平州槐夏浓浓的绿荫,可那是蘅秦的东西,用以遮挡辽远大漠上的厚沙。

江临言瞧着未擦净的血珠顺着吴虑背上的美人沟往下淌,忽然噗呲一笑,瞥了吴纪一眼就开始口无遮拦:

“阿虑,我问你,前朝余孽和北狄之子,哪个更贱一些?”

吴虑的背忽然僵了一僵,江临言倒是无甚所谓,从袖袋里掏出一块帕子,捏着边儿仔细帮他擦拭漫出的血。

“你比得上我吗?我今儿上街大喊,我是前朝太子的儿子,下一秒就能被人砍了头。论贱,皇家最尊,皇家也最是贱。”

“江兄……”吴纪喊着要拦他的嘴,可江临言把他的手攥住摁下来,又自顾自道:

“阿虑,这世上就是个染缸,每一个人来时皆是白的,要变成何般颜色皆是后来事,你总有一天得想清楚这么个道理。”

吴虑心焦得很,好的坏的在内里头打架,话虽是听进去了,但好似硬塞了块干馒头进嘴,咽不下去光在嗓子眼甜了。到后来二人说什么他都点头,伤口包扎好了,他只说自己累了,也就蔫了似的回房了。

他半夜睡不着,攀屋顶上坐着望天,还没怊怅若失多久,只听西边咔擦一阵响,紧接着爬上来个人。

吴纪三步并两步地走到他身边坐下,一开始没张嘴,只是默默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天,须臾才哈哈笑道:

“这些个星子我是一颗也不认得,该叫江兄来才是,没准他还能对着星卜上几卦。”

吴虑不接话,眼睛一眨不眨,好似这么望着天就能跨过翊淮河,越过栖凰山,直直瞧见那蘅秦的黄沙大漠。

吴虑把腿折起来用脑袋靠着膝盖,睁着眼睛望天。吴纪却盘了双腿,身子向后仰着,微微侧了脸儿。

他在看天,他哥在看他。

“阿虑,你想回去了吗?”

“回哪儿?”

“回北边去。”

“我为何要回去?”

“思乡、思亲……哎呀我不知道,我就是瞧你不欢喜,我觉着你是想家了。”

吴虑低着头笑起来,说他在北边没有家,他的家在这儿,在魏風,在平州,在吴府。

“真的?”

“嗯。”

吴纪的眼睛闪了一闪,笑意就自那闪光里蔓延开来,令披在二人身上的月辉都长出了欢喜。

吴虑不知为何不敢看他,垂下头去绞自己的指。

“阿虑——”他听见他哥又在叫他。

“你哥我不是读书的料子,心思也不在那上边,平日里因这事没少挨了书院先生的白眼。我虽识字,但仅仅读的进兵书,什么四书五经我读一次忘一次,拿棍子打我我也记不住的。我不知你背上那狼头是怎样不好的东西。诅咒吗?还是什么妖魔鬼怪吗?我一概不知。我只知那不是刺青,那是你的皮肉。凭什么后来刺上去的东西要逼得你剜去长了十多年的皮肉呢?实在是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盯着吴虑,好一会儿才挪开眼来没心没肺地笑:“阿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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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贱吗?”

“这倒说不上怕不怕……就是感觉我离你,离你们,远的很……”

“远?”吴纪笑着又挪身子靠他近了些,把手揽上他的肩,“这样呢?这样还远吗?”

“哥,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吴虑无奈地笑着摇头。

“那怎样才能更近些呢?”吴纪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我们一无所知地降生,又在某一日带着牵挂走。一辈子见着的人有的是匆匆过客,有的是在旁边歇了一歇很快就走了的,有的是紧紧挨着一辈子的。可这都是后天的事,无关前尘。你是我弟弟,这是一辈子的,我不走,像棵树似的赖在你的府前,除非你拿斧头把我砍了,不然风吹雨打都赶不跑我。”

吴虑瞧着他哥那星子般闪着的眼,又咬了唇不说话。

翌日,他去寻江临言,同他说:

“江兄,七年了,我忘不了七岁之前的种种,我该怎么办?你教我忘好不好……”

江临言左手支颐,右手摆弄着自己那风水扇,道:“武侯世家,一个个的把儿子都当刺客养,七岁手沾血,八岁随军征……你方及七岁便行至他人二步,想必过往种种应当不止是顺遂。”

“像野兽一般活着也算顺遂吗?”

“从前瘾不小罢?那东西不好戒我知道的。”江临言把那些装神弄鬼的东西收好,敛去一身歪不横楞的痞气,他把吴虑拎到跟前,先是拍拍他的胳膊又敲敲他的腿,笑道,“好身板,果真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得了夸奖,吴虑却没有半分喜色,他抬头看着江临言,眼里噙着泪:“江兄,我不愿再杀人。”

江临言见他哭,自己反倒笑起来:“怎么朝我哭?你不杀人我会拦你吗?”

“可若要成你大业,你要的人在武不在文。”

“那又如何?你对我痴心一片吗?干什么为了我而活?”江临言还笑,“不过你就是爱得再深也还是算了罢,太累了,为自己活都累,为了一个心里不知脏丑的人活,光是想想都太累了。”

“走罢!”江临言道,“去做你愿意做的,偶尔给你江兄搭把手我就感恩戴德了,把你的一辈子挂我身上,那不行,你情愿,我不乐意,要是把你的好牌打得稀巴烂,我在地府里碰巧撞见你都得费心找个洞钻。”

再后来吴纪那无心书文之人如愿弄起了刀剑,吴虑那小子倒是博了个朱衣点额。可惜家中没个戴高帽的,折腾许久也只得了个说大不大,说小却也确乎不算小的官儿,就连这也还是沾了冯起的光。

他并非没有才干,往上攀于他而言亦是不难,可为了江临言,他不该,也不愿——

“不要想,不要去想……”

吴虑淋了不知多少场秋雨才忙完平州秋收熬来了初冬,平州的冬来得不算突然,但他忙忙碌碌,脑子虽灵光,但同很多聪明人一样,他对自己的其他事很是迟钝。哪怕他爹娘千叮咛万嘱咐他要多穿几件衣裳,他也始终没把添衣的事放心上。

这几日降了场雨,天一下便寒凉起来。他即刻便得了报应,染上了点小风寒。他烧得浑浑噩噩,到最后都忘了自己是怎么从浴桶里出来整衣然后回屋的。后来趴在榻上睡的时候,只记起来吴纪的一句话:

那不是刺青,那是你的皮肉。

他一直记着这话,平白无奇却戳着了他的心窝子,但他也知道江临言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那东西不好戒的。

背上是斑驳的数十道疤,仔细看还有新添的几道,叫那狼面竟真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他听话,但也不是完全听话。

那二人走了之后他就变得很不听话。

每每身子发抖,杀人的念头不断往外冒的时候他就会拿刀往自己的背上割,恨不得真把那些肉全都割下来。

他哪是恨自己的刺青,他恨的是自己,恨的是把自己变成这般鬼样子的血脉亲人。

烧糊涂了,静静屋中只能听见他的呓语:

“……不能杀人,不能杀魏風人。哥……你快些回来罢……”

到最后又落下很轻很轻一声:“不……哥你还是别回来了,我也该离开了。”

他对几月前的选择给出了答案。

数月前,宋诀陵将赴稷州之际,先至平州见了江临言。他还没同江临言叙几句闲话,就单刀直入地要江临言把吴虑送回蘅秦。江临言想都没想就把宋诀陵臭骂一顿,可宋诀陵领了骂,笑说他骂他也没用,这事是关于吴虑的,应由他自个儿来决定。

吴虑被这事困了许久,如今终于有了答案。

他要回去。

回去,回北边。

他生在北,字里又带了个朔字,或许北边真是他命里注定的归途。

第093章窥头雪

魏風·稷州

微微天光自云中泄出,拂晓之际天儿格外的冷。

季徯秩漏在被褥外边的指尖被冻得发凉,如同野兽求生一般,他蜷起指尖往暖的地方探去。侧躺于他西边的那人动了动,先是噙着笑伸手包住了他的指,后又使力将那冰手拉来拢在了他很烫很烫的胸口。

自季徯秩安稳歇下还未及一个时辰,倦意将他的脑子搅成了浆糊,浑身力气皆被身侧那恶鬼不知度的讨要给索尽了,迷糊恍惚间唯能循着本能缩进那人儿怀里取暖。

宋诀陵给他掖好被角,又伸手把他毛绒绒的脑袋往怀里拥。

剑眉凤目,那般常年刮着冷肃寒风的面容此刻含着多少暖春之色,宋诀陵自个儿估摸着一辈子也不会清楚。

可寅时未过,季徯秩便被宋诀陵给摇醒了。好在那南边秀水养出来的人儿性子软,没什么起床气,被人弄醒了也只是先把被褥攥紧了,待理清如今是什么个状况才轻轻地开口问:

“大清早扰人清闲是二爷的近来得的新乐子吗?”

虽说是有些怪罪意思,可那话比起骂,听来更像是调风弄月的一句嗔怪。

“是——侯爷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宋诀陵下榻去寻汤婆子,期间还不忘挑起半边眉逗那缩在窝里的稷州狐狸,“二爷,二爷啊……有段日子没听着你这么唤我了。”

季徯秩在被褥间阖着眼哼笑一声:“您不是说您最讨厌这称呼么?怎么我识趣地没说,您却反惦记上了。”

“侯爷这嘴生得漂亮,用这嘴说出什么鬼话,听来皆是漂亮得很的。”宋诀陵作势要把盖在他身上的被褥掀了,“侯爷还不起吗?”

“莫要再闹我了。”季徯秩把那锦被攥紧了这才坐起身来。

宋诀陵哪里肯听他的,手攥着被沿一扯,季徯秩的半边肩便漏了出来。

“嘶——”寒风打在他赤|裸的臂膀上,冻得他一激灵,耐不住闷哼一声。

宋诀陵见状这才放过了他,顺手把汤婆子塞他怀里去了。季徯秩挣扎着坐起身来,往周遭瞧了瞧,费劲从抖着的牙里挤出几字:“二爷,我的衣裳呢?您把屋门阖一阖成不成?”

“衣裳当然差人拿下去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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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您想我怎么办?”季徯秩歪着脑袋朝他笑了笑,说着就要躺回去。

“穿我的。”宋诀陵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脑袋,又朝床头边的柜子那边示意了一番,“我已唤人拿了套新衣裳来摆在那儿了,你就穿那身。”

“二爷您这身量,我穿您的衣裳,岂不是衣摆曳地像个神仙?”

“合你身的。”

“怎么可能……”季徯秩嘟囔着。

宋诀陵怕季徯秩冻着,方才还特地吩咐了下人到柜子里边寻两条披风来。那些个下人也算是有眼力见,拣了两条形色相似的来。颜色也般配,一个棠梨,一个赭红。

季徯秩无甚所谓地下了床,宋诀陵这会儿却不知在避什么嫌,从他洗漱净面到更衣,一对黑漆漆的眸子一直对着窗外,连一道余光都没分给他。

这会儿天不过蒙蒙亮,园里的景都披着雪,除了能瞧见黑中融白,不能再瞧见别的什么了。

季徯秩没功夫琢磨他的心思,只乐呵着觉得自个儿洗漱更衣好生自在。待他束好腰封,伸手把披风抖开,这才开口问宋诀陵:

“赭红……二爷何时也喜欢这般颜色起来了?”

“侯爷问我吗?”宋诀陵终于把视线从白茫茫的园景中抽回来,笑道,“我有时喜欢,有时不喜欢。”

季徯秩干巴巴地笑了几声,把那披风往肩头披,同他先前已穿好的衣裳一样,那披风也很是合身,合身得不能再合身了。

季徯秩掀睫瞧了宋诀陵一眼,宋诀陵碰巧也在打量他,就顺便回给季徯秩个不知用意的淡笑。

季徯秩不问,也不去好奇,浅尝辄止已足够了,知道得太多又要吃亏的。

有些亏吃了是福,可有些亏是一辈子也不能再吃。

于是他像蚕吐丝一般吐出白丝把自己那蠢蠢欲动的真情全都困死在那窄小的心腔里头。

季徯秩轻轻深吸了口气,笑问:“这衣裳换也换好了,二爷当同我说您今儿缘何起这么个大早了罢?”

宋诀陵没回答,只唤人拿了张毛毯来搭在手上,话也不说就牵着季徯秩往外头走。

十指相扣,季徯秩感觉到他手上的暖意正一寸寸从他的指腹攀入他的四肢百骸。可却好似习以为常般,他既没恼羞成怒地甩开他的手,也没有大惊失色地要他离自己远些儿,只是从容地接受了宋诀陵的碰触,平静得像一摊死水。

那之后好久他都只默默地随着宋诀陵走,没什么挣扎的大动作。宋诀陵一心领路,他也没什么话想说,索性就不说了,打破沉静地唯有他偶尔抬头往上看天时,墨发蹭着披风的沙沙声以及二人一刻不停的脚步声,呼吸声,唯己可闻的心跳声。

他陪宋诀陵穿过不知多少回廊亭榭,叠石假山,以及清可见底的石潭,直看得他眼花缭乱。起初还能撞见几个忙碌着的下人,后来越走越深,好长一段时间就只有他二人比肩而行。

灰沉沉的天幕下,灯笼映亮的除了白森森的雪,就只剩了宋诀陵刀削斧砍般的容颜。挺拔的鼻梁拦住了烛光,叫一半融进柔暖橘芒里头,一半浸没于凉凉月色之中。

宋诀陵生得好看,那是有目共睹的。

但季徯秩不傻,他明白宋诀陵这尊美像不属于他,不属于南边,不属于魏家,属于大漠,属于辽阔无垠的北疆,属于史官笔下的乱臣贼子。

好看的东西多半藏着毒,再好看也不能多看。他余毒未消,哪敢再去试毒?

他于是收回了视线,又瞧起了那没什么好瞧的灰暗天幕。

足下的石道越走越窄,绿润的竹倒是愈生愈密,一株又一株的,一来二去就遮住了本就不亮的天儿,暗得很的林深处好似随时都会窜出只吃人的山妖。

莫名其妙的想法忽然涌出来挤满了他的脑海。

都说山妖像人,他怎么就知道宋诀陵不是山妖呢?

宋诀陵是山妖吗?

不懂。

握着他的那只手是暖的,应该不是。

吃人吗?

不吃,但杀人。

可奇怪的是,季徯秩从没动过宋诀陵会将他毁尸灭迹的念头,凭的什么呢?

不懂。

这儿也不懂那儿也不懂,关于宋诀陵的,他懂的不比其他人多多少。宋诀陵瞒着他的事太多太多,多得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多得他心中倏然生了一团无名火。他于是停了步子,甩开了他的手,带着细微的怒意问:

“还没到吗……您究竟要干什么?”

“能干什么?”宋诀陵松了他的手,朝前边跨了一步,走到季徯秩跟前,正视着他,笑道,“侯爷这是怎么了?方才我瞧侯爷也没什么起床气啊,怎么这会儿火却突然着了?”

“到底干什么?”

“我不就想给侯爷讲讲故事……侯爷不是说想听的么?还是说得一良宵,侯爷已经饱食魇足,对此已然无念无想?”

季徯秩哑然,只迎着那盏灯笼瞧去,目光一寸寸爬上宋诀陵的脸。

四周皆暗,唯他得明,可宋诀陵此刻的笑偏就不似神仙快活逍遥,亦不似孤魂野鬼般哀怨,淡淡的,叫人捉摸不透的,好似雕工在那硬物上轻轻落下的一记锉刀。

这笑也是季徯秩瞧不懂的。

他莫名有些心虚,便避开了宋诀陵的眸光,牵过他的手道了歉,低声催他走。

不知又在那条曲曲绕绕的小路上行了多久,宋诀陵终于在一亭子前停下了步子。

季徯秩不知那亭子较先前在路上撞见的那几个有何区别,但宋诀陵叫他坐,他也就坐下了。

宋诀陵自己坐好了把臂上搭着的毯子递给他,道:“盖盖罢,这天怪冷的。”

季徯秩接了,这会儿得了空赏景,左瞧右瞧一阵子才对宋诀陵笑:“二爷这园子修得好生阔气,比侯爷府还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从万岁爷手里拿来的银子,用着不心疼。”

“心不心疼是一回事,哪天皇家缺银子,抄的就是您这般挥霍无度的地儿。”

“他们抄了这儿可不就是逼我回鼎州‘占沙为王’?”

宋诀陵咧开嘴笑了,剑眉凤目挂上了笑意,眉眼都好似在温柔缸里泡了一遭,褪下了那逼人气势后也不像往日那般套着副纨绔的顽劣皮囊。

季徯秩知道他笑得漂亮,便着意不去看,端详起石桌上的花纹来。

这会儿轮到宋诀陵不耐了:“都说要给侯爷讲故事,可我这儿的故事多得一时半会儿讲不完。侯爷是想自个儿挑几个呢,还是由着我自个儿说呢?”

季徯秩正犹豫着开口,那宋诀陵倏然又开口笑:

“……恐怕侯爷这会儿也问不出什么来,该问的昨夜已经问空了罢?”

昨夜?

那些断断续续的暧昧景象又闯进季徯秩的脑海,激起的巨浪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崖壁,而后缓缓退去,露出黏脚羞人的湿沙来。

常人生了季徯秩这般白的肤,脸蛋多是容易浮起红晕的,可季徯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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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不,除了情动至深之时,平常再怎么羞,再怎么恼,那瓷白的脸儿只透出些许浓淡适宜的粉。虽像个粉妆玉琢的娃娃,可难免少了些许鲜活。

他生得太标致了,太像画了,此人只应天上有,地上的美人儿应要带点俗,染点烟火气才更勾人。可宋诀陵当然知道那张脸浮起红晕是何般的动人,食髓知味自然觉得不让他人尝着实在是顶好顶好。

季徯秩把宋诀陵那混账话嚼了嚼,只把汤婆子揣紧了些,没多去理会,他问:“我哥战死当年,可是在你爹手下干事吗?”

宋诀陵的眉宇动了动,他点了点头。

“你当时也在悉宋营呆着的罢?”季徯秩盯着他,眼圈平白漫上一丝红,“我哥他究竟怎么死的?”

宋诀陵愣了一愣。

怎么死的?

季徯秩他哥季滉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了那么久了呢?

怎么已经换了两个年号了呢?

宋诀陵敲着石桌的长指蓦然僵在了半空,迟迟不点下来。他启唇欲言,却在手指复触及桌面的那一刻把实话藏了起来,他道:

“这我还真不知!当年北疆来去的将领无数,令兄受召之际南疆也来了不少将军,每个人天冷说话都冒白气儿,再加上个个都穿盔戴甲的,白气和铁甲把脸那么一掩,那些个人儿我爹都不一定认得,更何况是我……沙场上边不是每个人的死都会叫人知道的,蘅秦又尤其喜欢砍头邀功,无头尸多了去了……”

鬼话连篇。

他怎么会不知道季滉是怎么死的呢?

多年前的一日,他负伤蜷缩在碎石之间,烂石破木将他眼前之景遮得七七八八,窄小的视野只能恰好框住四方光景,而那里边恰好有俩人,一个就是季滉。

尚年少的小侯爷季滉横尸刀下,执刀之人全身披甲,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狐狸眼。

那是当年翎州二首将之一的顾泮,同样死在那年的顾泮——顾期的长兄,顾步染的生父。

千真万确的顾泮。

南顾将,西季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两家,哪能有何仇怨,除非想至季家于窘境的不是顾家。

南将杀西侯,死罪难逃,除非有皇帝撑腰不叫他死。

那日,他忍着伤痛缩在破石碎瓦里头理了半天,好久才动了动那因着一眨不眨而生了不知多少扭曲血丝的眼,终于咂摸出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滋味。

宋诀陵明知这段往事有益于破案,却不打算开口同季徯秩说。兴许是因对顾家还有着残存的几点敬畏,又或者是他不愿要这真相败了眼前难得的美景。

可他却也清楚早晚有一日他会把这话说出来的,因为顾泮此举决计同魏束风脱不了干系,要治住季徯秩,这步少不了。

想到这儿宋诀陵突然愣了一愣。

他的心怎么硬成了这般?明知这会伤到季徯秩可他还是非说不可,如今瞒着不说也不过是为了满足私欲,抓着最后一点余灰温存。

他第一次对自己对季徯秩的真心产生了怀疑。

季徯秩没得到所盼之答案,垂了头苦笑,把双手裹进了毛毯里边,道:

“对了……当年你给我瞧魏秦局势图时,我当时愣了好一阵子,觉着那图眼熟,前不久我想起我在哪儿见过那东西了……”

“哪儿?”

“我师父那儿。”

“柳师叔?”

“是了。不过是在山上那会儿,日子太长,多的我也记不清了。我料想我师父他保不准知道些东西,可惜他来无影去无踪的到处都找不着他人儿。当年要去余国那会儿也是赶巧撞见他歇在稷州的宅子里。这几月我偶尔打他门前去,宅子外门皆是上了锁的……今儿我也实在不知如何才能寻着他。”

“总会见着的,他若对此事念念不忘,总有一日会回到鼎州,去亲眼瞧瞧那吃人沙的。”

“那是你,不是我罢……”季徯秩自嘲道。

二人聊着,季徯秩倏然问宋诀陵,这些话什么时候都能说为何偏要挑个大清早。

宋诀陵只是朝他笑笑没回答。

季徯秩后面也就安分地听他说,听着听着犯起困来。直至宋诀陵拍了拍他的肩,将他身上的倦意赶走大半。

季徯秩问他干什么,宋诀陵又不说话,只是仰着脸儿指了指天。季徯秩抬头,突然瞧见有什么白花花的东西从眼前飘过。

雪。

下雪了。

这是今年稷州的头雪。

千万片银粟从天而降,落在这稷州园林的角角落落,有的很快就融成了一滩水,有的在青瓦路上垒了个小雪丘,还有的顺着风扑在他面上,凉丝丝的。

他扭头去瞧宋诀陵,那人正仰面观雪,一眼不眨。他了然——宋诀陵哪里是要给他讲故事,这是拉他看雪来了。

季徯秩见他难得可爱,笑道:“二爷近来兴致真真是不错……初冬才见头雪在鼎州恐怕很是难得罢?”

“鼎州人觉着琴瑟共窥冬头雪会白头偕老呢。”

宋诀陵突然没头没尾地带着笑意冒出这么一句。

第094章离别诗

季徯秩的指尖难以抑制地发麻发颤。

观头雪可白头偕老么?

好一句美言。

可这干他俩什么事儿呢?

季徯秩不知宋诀陵吐出那暧昧朦胧的词句为的是什么,也不愿懂。那人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他不能为此费太多心思。

他太怕自作多情了。

他太怕妾有情,郎无意了。

于是他接上了句完全搭不着边的话,约莫是稷州初雪常会下多久云云。

宋诀陵觉察其脱身之意后垂着头笑上几声,像是在笑季徯秩提防他过甚,可更多的显然是在自嘲——他怎么就把心里话这般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了呢?

季徯秩从那人的神情中咂摸出一丝可怜滋味,但这念头还来不及细细琢磨就消散得一干二净,因为宋诀陵同他说:

“况溟,你情不情愿回缱都?”

季徯秩这回倒是没愣,只是从从容容地问宋诀陵,道:“缘何?”

“我们缺些在缱都扎根的人手。”宋诀陵这次应得倒很是爽快。

“你有几成把握我能回去?”

“十成。”宋诀陵笑声朗然,“况溟,魏盛熠他信你,你若言你要回缱都他定不会拦你。”

季徯秩冷笑一声,仰面盯着眼前那双凤眼:“你也知他信我,怎不知我安居稷州一半是不愿负他。”

“你登了江家的船,便已负了魏盛熠。”宋诀陵熟练地捻去粘在季徯秩发尖的几点雪,“你这梦做得太沉,是时候醒醒了。”

季徯秩垂下眉睫,没有认命似的颓丧,只心平气和地寻了别的话路,道:

“这么久了,不知虞熹过得如何……他这年纪最易长个儿,良久未见,不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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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成什么样了。”

宋诀陵先是沉默半晌,后来把手搭在季徯秩的肩头又拍了好长时间才开口。他问季徯秩知道吗,虞熹自个儿寻人净了身。

净身。

净身。

望之不似人身。

猛寒攀上了季徯秩的骨,痛得他发懵——这稷州原也藏着冰窟么?怎么阵阵寒意冰得他骨肉剥离,冻得他肝肠寸断。

季徯秩双唇抖着,张合半晌,最后只恍恍惚惚地拧着眉落下一声沉沉的“何时”。

“你回稷州后不久。”

“为何我从未听闻?”季徯秩愣愣地瞧着青石地上半融半凝的雪,“我当真不堪。”

宋诀陵干笑几声,道:“怎么扯到那儿去了?要我说,他就是什么样的话说给什么样的人听。我人坏,自然该听坏话;你人好,自然就该听好话。虞熹他何时不是向你讨夸奖,向我讨骂?他觉着那事上不得台面,自然同我说。我装着那些坏的、脏的东西,背去遍地白骨的鼎州埋了。你若拎着那些东西回了稷州,岂非脏了这宝地的清泉翠柳。”

“这像话吗?”季徯秩将头朝一旁斜了斜躲开了宋诀陵近乎要抚上他脸儿的手,“你还是趁我未动怒之前尽快收手。”

“可不就是仗着你脾气好为非作歹?”

宋诀陵虽是扑了空,但他除了觉着手心空落落外,倒也没别的什么情绪。他利落地将手收了回去,迎着风雪叹出轻不可闻的一口气。

季徯秩将双眼一阖一睁,将虞熹的事全压进了心底,只待日后慢慢翻出来折磨自个儿。他冷静下来,重提前话道:

“我回了缱都该做些什么?”

宋诀陵倚着檐柱,抱着臂瞧亭外雪:“回南北衙禁军,剩下的东西那有人会同你交代……呼——这稷州的风雪果真较鼎州要寡淡许多。不过走了一年,都快把这滋味忘尽了。”

“淡罢?这稷州的一切皆是这般,什么东西瞧着都漂亮,嚼起来却都没什么浓滋味,早晚都会忘的……纵然我能侥幸回到缱都,进南北衙禁军也绝非易事。”

“你太小瞧自己了。”宋诀陵凤眸凝在那人身上,叫人不知他对上的是前半句还是后半句。

季徯秩属意不去瞧他,道:“我的事儿说够了,你呢?你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宋诀陵不知季徯秩会问这茬,犹豫良久,这才挑拣出显而易见的一句,他道:“回鼎州。”

“我知你要回鼎州,我问的是……”季徯秩皱着眉瞧宋诀陵,待撞上那人同样微微拧起的眉头后,他的喉间倏然如同在堵了块硬石般发不出声,他于是一哂,道,“成,我明白了。”

真的他听不得,假的他辨不出,到最后连真的假的都懒得同他说来。

一边清楚地明白他不该为此事动摇,盟友不该多情至此;一边为说不出为何的委屈与不甘所俘虏。

或许是因今儿下了雪的缘故,他忽觉被那冬雪给裹在了里头,周遭皆是叫他难以忍受的寒气。

季徯秩向来面不露心,这会儿他有意要把那些情绪掩住,自然没人能瞧出他心中酸涩,他道:

“给我带路罢。”

“这么急着走,可是有什么急事吗?”宋诀陵从那严肃神情中走出来,神色有些张皇。

可季徯秩就连宋诀陵此刻那稍显笨拙的神情都无法确认是真是假,因此他又笑了起来,道:“是。”

他说罢起身,将毛毯折了几折搭在臂上。

宋诀陵留不住人,后来只能领着人走。说是领,可他却站在季徯秩身后不言不语,只有季徯秩偶尔走错了路,他才轻轻道一声“错了”。

宋诀陵将季徯秩送到庇檐前,没像往常那般先说上几句戏言,开口叮嘱道:

“况溟,等你到了缱都,莫要同虞熹他小子往来过甚,以防叫他前功尽弃。”

“我明白的。”季徯秩伸手接了点雪,顿了须臾,道,“二爷,借我把伞吗?”

借伞,求散。

宋诀陵瞧着他的脸儿一言不发,末了只道:“我唤车夫送你回府邸……雪天,你又怕冷,走回去不是找罪受吗?”

“哈——二爷也真是小气,连一把伞都舍不得么?”季徯秩笑着离了门罩子,踏进雪中,他背身笑道,“多谢二爷好意,我再怎么怕冷也不至于娇气到穿了这么一身厚衣裳还会在寒风中发颤。这衣裳待我洗净便托人送回您手上……”

“送回我手上么?”宋诀陵耸了耸肩,“没机会咯!我今晚便要走了。”

季徯秩蓦然一怔,落在雪地上的靴印也较前几步深了些许。心脏的痛意最先体现在指尖上,而后顺着他的脊梁一寸寸地往上爬。他发不出火来,当然他也没道理发火的。人家何时来何时去皆是人家的事,干他什么事呢?

盟友的事也想管,他管的也忒宽!

寒风将季徯秩的悲哀吹落在地上拿雪给盖住了。

季徯秩勉强动了动指尖,扫去那令人不快的痛痒,而后稍稍勾了唇,回过身来笑道:

“哦?是吗?那该怎么办才好?我这东道主没给您接风洗尘也就罢了,就连送别都来不及准备……就只能祝二爷一路平安了。”

说罢他回身要走,忽闻身后人动静,便又停了步子。

“况溟……”宋诀陵轻声念。

“二爷唤我么?”

季徯秩走走停停,如今被那人一唤,又是一回头。那一回头,他迎着风雪瞧见宋诀陵笑着朝他张开了双臂。

季徯秩没动弹,问宋诀陵干什么,宋诀陵说抱一抱罢,在他们鼎州,临行前的相拥是祝福,能保赶路人平平安安。

“真的吗?”

“你觉着呢?”

许是为了快些了事,季徯秩没犹豫,几步行去拿手环住了宋诀陵的双臂。

雪地间,那赭红衣裳的侯爷赏了那浪子将军一个庄重的离别礼,只是二人只贴住了双肩,腰腹之间还隔着约莫三拳。宋诀陵怎会忍得了这般委屈,长臂一伸便把人死死拥在了怀里,他笑说:

“侯爷这般是祝我半路顺风,半路逢灾吗?”

“这是稷州人的祝福。”

“侯爷骗我呢?”

“嗯——”季徯秩应下了。

他被宋诀陵摁在肩头时还睁着眼,任由薄雪落在他的眉睫。眼前景象虽被宋诀陵那披风上的狐裘遮去大半,可他却无比心安。

彻骨寒逢暖风,他心中那些酸得很的东西缓缓漫开,很快便将他吞没。他稳住了声,道:

“真想亲眼瞧瞧鼎州是何般模样……若万事到头,来日续舟得了空闲,不知我这侯爷的面子够不够他那鼎西世子带着我在鼎州走一趟。”

“你若是要来鼎州,缘何寻他不寻我?”

“你也得把命留到那时才行不是么?”

“是了。”宋诀陵将季徯秩搂得很是紧,这会儿笑起来,手上功夫却也不见收,他低笑道,“就是为了给侯爷在鼎州带路我也得活下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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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爷真是一点就通,撒手罢,走了。”

“况溟。”

宋诀陵立在门前陪他沐雪,话每次只说个半截,慢吞吞的。

从前宋诀陵慢,他等;宋诀陵再慢,他也还是等。可现在他等谁都行,唯独等不了宋诀陵。迟迟等不来后话,他就要先行抽身离去。

“还不说话吗?二爷若是无话可说,我便告辞了。”

“你也要活到能赴鼎州之日才行。”宋诀陵道。

季徯秩笑了,道:“二爷都这么说了,我岂敢不从……这儿离侯府说不上远,就不为难车夫顶着寒风赶马了。我自个儿走一走,就当散散心。”

宋诀陵没挽留,由着他去了。

那红渐渐远了,变成雪中一点梅,最后被素白彻彻底底抹去了踪影。宋诀陵立在府前定定地瞧风雪,又想起了他头一回听闻季徯秩名姓的那年冬——

枢成一十五年冬。

魏風·鼎州

“季、徯、秩。”

那眉清目秀的小侯爷叉开腿坐在个矮木桩上,他攥着根枯枝,微微俯身在雪地中划拉出那三个大字。

“这名漂亮罢?”

宋诀陵掀起凤眸懒懒瞥了那三个字一眼,敷衍地笑了声便接着垂头盘剑。

季滉胡乱拿肘子撞了撞宋诀陵,笑道:“怎么摆出这般满不在乎的模样。你可记好了啊,此乃舍弟之名。”

“哦。”宋诀陵还是没怎么放在心上。

“他同你一般大,你同他铁定合得来!”

“是吗?他玩刀还是剑?”宋诀陵闻言这才掀起凤眸冷冷地瞧他。

“这……我不情愿他日后步我后尘,不叫他碰刀剑的。他和我们这些武人不一样,日后在高堂上救苍生才是正途。不过他虽不同你一般碰刀玩剑的,但他性子活泼,你若见着他,保准会喜欢的。”

“哦?那他长什么样呢?”宋诀陵把剑搁下,双手浮在篝火上烤火,漫不经心地问。

“长什么样……那京城画圣范彻的神仙画像瞧过没?像那样的!”那季滉说着说着双眸放起光来,好似哪个爱玉的痴人正同他人夸耀自个儿心尖尖上的美玉一般。

俞落恰巧翻身下马,落地之际把他们的对话听了来,他叉着腰调笑那年轻的小侯爷:“那孩子真有那么漂亮?比小侯爷您还漂亮?”

“俞伯您呐可莫要再拿我寻乐子!我哪里算得上漂亮?您是不知道,舍弟他肤似凝脂,唇红眉翠,耳垂还生着两点朱砂痣……别提又多惹人怜爱!”

宋诀陵闻言却皱起了眉:“这有什么好?他若生得真真如您所述,那不似男儿郎,倒似女儿家。”

“你……”那季滉被堵得说不上话,急得面红耳赤,也就更加地夸大其词起来,“你……你不懂!那是美人相!你来日见着就知道了,单单一眼都能把你魂给销咯!”

“都是男儿郎,怎么瞧他一眼就能销我魂?我倒是能叫他闻风丧胆。”宋诀陵说罢把还处在怀里的长剑朝他比划了几下。

“你小子!”季滉这稷州的小侯爷急了也不知打人推人,只是跺了跺脚,把脚下的雪踩得很实。

宋诀陵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又烤起火来——

目送季徯秩离开后,他足下生了根般立在府前不动弹。

为何枢成一十八年,他虽未曾亲见过季徯秩其人,却能一眼认出季徯秩来,恐怕就是因了当年季滉总在他身边絮絮叨叨,道其胞弟是怎般的似天仙。

宋诀陵因着亲睹季滉死相,在缱都那几年便一直对他念念不忘,渐渐地也就对季徯秩上心起来。

他被关进缱都之际季徯秩已去了玄山寺,而他整日躺在金银美酒堆里玩乐。

一日他被酒灌得头晕,突然想起季滉来,自然也想到了季徯秩——那未曾谋面的天上仙。

那人如今也同他一般可笑地在污泥里匍匐么?

他如今是怎样活下去的呢?恨得寻死觅活吗?还是终日以泪洗面呢?

他这鼎州狼在污泥里打滚不足为奇,可那玉面仙落入泥潭该有多狼狈呢?

啊……真好奇。

他晕晕乎乎,就这么想着,一直想,酒醒了也想。

当年缱都初见,宋诀陵面上虽无多惊异,但他头一回同意那死人的前尘之语。

那人儿可真是漂亮。

可是季滉有一点说错了。

大错特错。

宋诀陵在府前淋了一身雪,直待手被冻得通红,这才后知后觉地抬脚进门。

季徯秩岂止销他魂?

第095章腰腹血

魏風·稷州

季徯秩身子上盖着张薄毯,正坐在案前拭剑。银亮亮的剑光打在他的面上,被秀山般的鼻梁截作两段,更显得他骨相蛊人。

这屋里头光是大大小小的铜脚炉就有六个,把他这屋烘得暖暖和和。

他穿得单薄,那段漂亮的颈子上今儿没覆着锦衣厚布,瞧来莹润修长得很,难怪宋诀陵这恶狼总喜欢在上头啃上几口,原来是食髓知味。

他把布停在剑身,沉思半晌,眸光不自觉地飘到了衣桁上——那儿挂着宋诀陵前日给他披上的赭红披风。

宋诀陵甩甩袖毫无牵挂地离了稷州,仿佛前日与他的片刻温存真是为了叫他共行谋逆之事给的赏钱。

昨日他去宋诀陵的宅子还衣裳,只有那宋府的总管站在门前迎他。只是那老人的问候说得老长,却迟迟不肯收东西。季徯秩问为何,那人含笑道:

“侯爷,将军托小人同您说,这几身衣裳皆是他请人依着您身形制的。本就是打算送您的礼物,早晚都是要到您手上的,实在是没有送出去了又收回来的道理。”

季徯秩面色不改,垂眸落在怀里那红布上边,疏离笑笑,道:“哦?是吗?宋将军当真是有心了……若是来日宋将军回了稷州,还有劳您知会我一声,我好登门道谢。”

末了,他几步登上侯府的马车回了府,只是一路上眉心拧成结。

哪有给男人送红衣的?宋诀陵可明白在这稷州送红衣意味着何么?

求亲!

季徯秩不愿再把自己往那死结里头绕,便只当宋诀陵是个鼎州莽汉不识稷州规矩,不乐意再多想。

他从前日的回忆里走出来,将剑利索地收进剑鞘摆回了兰锜上。待回了座,他又开始思索自己手中的棋下一步该怎么走得漂亮。

他明白宋诀陵就是要他跟魏盛熠翻感情账,一哭二闹三上吊也好,温声软气胡搅蛮缠也好,只要能回去,那人才不管他做了什么。

季徯秩聪明,这么几日自然已有了点子。可这点子算不算好,他也说不准,至少肯定有人觉着不好,比如喻戟。

他正抚着剑身发愣,只听门外脚步声渐渐大了。屋门被敲响,随即被推开条缝漏进几缕寒风。姚棋端着热粥跨入屋内,不甚自然的朝他勾唇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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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爷……今儿的天格外的冷,流玉她给您熬了碗江米粥暖身子,您尝尝?”

那姚棋自打被季徯秩戳中心窝后便一直这副样子,慎之又慎的,虽较往日温顺了许多,但别别扭扭的,叫季徯秩瞧着也很是不痛快。他虽明白姚棋此刻心里该有多么惴惴不安,可他有意要那姚棋吃点苦头长记性,这几日便端着架子冷冷淡淡不理人,今儿也一样,只颔首道一声:

“流玉有心了,你替我谢谢她”。

姚棋阖门要出去,季徯秩倏然把他唤过来,道:

“子柯,你到喻府跑一趟,把空山给我请来。”

“啊?哦、好。”

姚棋短促地应着,愣也不敢愣,就怕季徯秩嫌弃他反应慢。他将琢盘小心托着,又瞧了季徯秩好几下,想讨个一声半句,哪怕是一句敷衍的“天寒加衣,保重身体”。

季徯秩把眼睫敛了敛,佯装不知,那人见状这才把唇抿成了线,安静地出去了。

喻戟到的时候,季徯秩一碗粥还没吃上几口。他进门前敲三敲,季徯秩不应他,他就倔着不进去。直待季徯秩等了良久,这才想起喻戟那唱戏的臭毛病,苦笑着道一声:

“将军!请进罢!”

喻戟带着清风进来,面上挂着的笑一如往昔。

自从他同季徯秩把话说开后,也就不再忧心这儿那儿。他想,季徯秩怎么待他是季徯秩自个儿的事,他怎么待季徯秩自然也是他自个儿的事。季徯秩自此拿他当陌路人也好,明嘲暗讽也罢,他不管,他想如何待季徯秩便如何。

敲门不应不进,进来后,季徯秩不给他赐座,他也就像没长眼似的立在那儿,活似个笔直的木桩子。

真真是同往日别无二致。

季徯秩扶额:“阿戟……”

他这是要喻戟别再闹了。

喻戟哼了一声,这才自己寻了把椅子整衣危坐,道:“你这屋火炉似的,跟魏千平学什么不好,把这臭习惯学了来,还以为你要烤人……侯爷今儿有何贵干?”

季徯秩盯着那因着凉了,又被流玉拿去温了趟的热粥,道:“天寒,尝尝粥暖暖胃吗?”

喻戟眉间稍起沟壑,他皮笑肉不笑,道:“末将竟能尝侯爷余粥?如此荣恩,末将真是受宠若惊!”

“嫌弃上了?”季徯秩饶有兴趣地拿瓷勺搅了搅,“从前就连千平哥都不在乎的呢,更别说盛熠与阿焺。”

“他们也长我这张脸吗?侯爷这么一说我还以为我又叫魏盛熠又叫许未焺呢!”

“你这嘴啊……”季徯秩笑道,“别折腾我了……一路赶来废了不少力气罢?你早上又不喜用早膳,吃点儿?若真是嫌弃,我唤子柯过来给你再盛碗?”

“赶来?我见侯爷哪里用得着赶来,把手头的事忙完才慢悠悠踱过来的。”喻戟朝他笑着点头,又道,“成了,无缘无故折腾你那小尾巴干什么?拿来罢!”

“什么小尾巴……你真是……欸!烫,小心点儿。”

喻戟伸手接来那碗热粥,他掌上生了好多茧,捧着碗也不觉有多烫。直待那白气扑面,这才知那粥此刻还是烫得很的。

他倒是不急,一勺一勺地把粥盛起放在嘴前慢条斯理地吹。

季徯秩撑着脸儿瞧他喝粥,等到瞧见他咽下了好几口后才张嘴问:“阿戟,我们这般欺君犯上可对么?”

“你说不上来吗?我也说不上来,但既然改不了,便将这看作是对的又有何妨?求个心安理得不好么?”

“若事成……还能活么……”

季徯秩说的是魏盛熠。

喻戟哼笑一声,把碗搁在了腿上,道:“这种事谁知道呢?我指不定还会比他先死,你也一样……乱世出英雄,谁都说不准自个儿是英雄命还是个惨死道中的输家命。如今你我皆是自身难保,怎么知道来日魏盛熠是死是活?再说我才懒得管……”

“口是心非。”季徯秩笑着摇头。

喻戟没捧起碗,反一直凝视着眼前人,从他的脸儿,最后落到锁骨边的几点红痕上,他问:

“你怎么不恨我?”

“恨你?为什么要恨你?光恨别人已叫我精疲力尽,我再去恨你,岂非连最后一块浮木都给烧了……我会淹死的。”季徯秩瞧着喻戟喝粥,笑了,“更何况你有什么错,我知你无路可走,我知你本性不坏,够了。”

“稷州人谈什么淹死?”喻戟咽下口中粥,拿帕子抹了抹嘴道,“前日你去给宋诀陵送行了么?”

“没。”季徯秩道,“那日晨间见了一面……好笑不好笑,那时我才知道他要回鼎州。”

喻戟将碗轻置于桌,目光却仍在那几点红印上流连,他不由得有些心烦意乱,道:

“你日后还是莫要再同宋诀陵有什么牵扯……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人不是善茬。你以为他就只是瞒你么?他瞒着你的事多,瞒着我的事也多,他一天天的脑袋里想的东西都不同人说。像他这种一路行来只顾自己的,来日只会又把人当做垫脚石般踩,上哪儿去都不知道!如今江临言他们讨要的是你的兵权,你大可将兵符一甩,躲到哪个穷乡僻壤安居,能离宋诀陵他们那些个疯子有多远,就走多远。”

“我能走吗?我握着龛季营兵权,心中又压着我哥的案子,我能走吗?”季徯秩耸耸肩,笑道,“阿戟,你就有这么不想我死么?”

喻戟不理,盯着他。季徯秩不知为何那人总往自己的颈间瞟,茫然地捏了捏肩,再看喻戟时他已把眼睛给挪开了。

喻戟似笑非笑:“你这侯爷爵位若没个自家人承袭,岂不亏了?要死也等有了儿子再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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