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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为客 洬忱 47176 字 8个月前

“能有吗?”季徯秩还笑。

“玩玩就够了。”

“你看我像是在玩?”

“宋诀陵是。”喻戟道,“季况溟,回头是岸。”

“船已归岸,你劝得晚了罢?”

“你骗骗我就算了,别把自个儿也骗了就好……你已回头,那怎么就不能有个儿子?”

季徯秩由着他说,隔了有一会儿才道:“……阿戟,我给你们送个宝贝可好?”

“你这没头没尾的说的是什么鬼话?”喻戟道,“你说的哪个‘你们’?你说的又是什么宝贝?”

“还有哪个‘你们’?我给你们送个好人才——震州的常长史,常修,字之安的,是个当今难逢的正人君子。可惜盛熠为了给阿焺那堂哥一官半职便将他送去了震州。他在那儿为非作歹,仗势欺人,折腾得之安兄有苦无处说……他缺一伯乐,你们去救他,把他这把刀夺来。”

“你为何不去?”

“我?你信我吗?你信的话宋诀陵信吗,江师叔信吗?我是局外人,进不去的。可我既然跟了你们,自然希望你们好,也希望之安兄善人有善报,我以后也好沾点光……坐享其成谁不欢喜?”季徯秩笑起来,尖眼头的锋芒皆被揉进了笑意中,显得较往常要温和上许多,“阿戟你年少时同壑州来的郎中学过医术罢?如今手可生疏?”

“怎么?你又要干什么蠢事?”喻戟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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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抬眼。

季徯秩起身自兰锜上将方才把玩的那把剑取下来,斜眼示意了一眼自己腰腹位置,道:

“喻将军可有兴致赏我几剑吗?”

“你这又是发的哪门子疯?”

“缱都疯。”季徯秩道,“我要回缱都治病的,没点伤可不行。”

“宋诀陵叫的吗?”

季徯秩摩挲茶杯,并不作声。

“哈……那狗东西真是只会给你找死啊!”

只听“砰”的一声,喻戟将手掌猛然拍在了木桌上,震得杯底的茶都溅了出来。他猝然向前,俯视着季徯秩,道:

“何必呢?!季徯秩!你究竟欠了他什么?嗯?凭什么为他寻死觅活的?”

“这是我自个儿想出来的招儿,关宋落珩什么事?再说我回缱都好歹也能再见见阿焺……也再最后瞧瞧盛熠……更何况我要查我哥的案子,如何能不由着他摆布?”季徯秩说着仰面将长指点在喻戟的嘴角,“欸——瞧瞧!又不笑了。”

“你这……疯子!”

“又不是最近才知道。”季徯秩吃一口热茶。

“你不后悔?”

“不。”

喻戟将青筋虬结的拳头舒开,劈手夺过季徯秩手中剑,又叫他把手伸过来些,他乖乖照做了。喻戟动作里带着怒意,见他手伸得不够,又粗鲁地扯着把他的手更拉近了些,而后拔剑把他袖上布斩断一截,再把那布一丝不苟地叠齐了。

“张嘴”喻戟道。

季徯秩一怔,笑了笑说自己嘴里不咬着点东西也行的,又不是五六岁孩童,磕着碰着了也不打紧,绝不会大喊大叫的。

喻戟神色不虞,清澈的眸子被垂下的长睫遮去大半他道:“要么我走,要么你就照做,快些选了,甭跟我讨价还价。”

季徯秩只得张嘴咬住。

那剑磨得很光很亮,喻戟打量了几眼问他最近有用剑吗?季徯秩含着布,口齿有些不清,他道:

“昨夜磨的……怎么样?好使吗?”

喻戟问:“昨儿睡得好吗?”

季徯秩虽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昨夜便知明日要白白挨这几刀,还能痛快地寻周公去,心比海宽,真叫末将佩服得五体投地。”

季徯秩笑笑,将衣衫解了。那绸布松松垮垮地搭着手肘堆在后腰,露出他生了结实腹肌的瘦劲腰腹。喻戟毫不在意,但是上边的几点红痕尤为扎眼。

喻戟蹙着眉,犹豫半晌终还是曲了半边膝,伸手抚上他的腰去。他两指下压的力道很是讲究,不深不浅,仔细得像能把季徯秩的经脉都给摸清。

这人的长指游走于那皮肉之上,却忽然在一处停了手。季徯秩正忙着云游千里,哪里清楚他的动作,回过神来长剑已直直没入了他的腹中。

“唔——”季徯秩闷哼一声,疼得舌尖差点没把口中布给顶出来,额上即刻浮起了一层薄汗。

喻戟挑了眉,道:“瞧瞧?现在哼哼唧唧的不是你?”

季徯秩稍稍调匀了气息,这才朝他笑着摇头,拿手比划,若非自个儿不知他会一声不吭地就给自己来这么一下,自个儿也不会有这般大的反应。

喻戟站起身来将脸凑到他面前,柔声道:“你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面对拿剑抵着你的,竟还敢分神?”

季徯秩被逮个正着只得笑着赔不是,哪知喻戟这位有主见得很的,趁这时把那剑给速速抽了出来。

内里被刺穿的肉被刀剑拖出来了些,血汩汩往外头流。季徯秩的额上滚下偌大的汗珠,眉不可自抑地拧了起来,就连好不容易养得红润些的脸儿又变成了初回稷州时的惨白之色。

季徯秩自个儿伸手把口中塞着的布取了,垂头瞧了那剑痕一眼,抿了抿唇。

喻戟皱着眉要收剑,哪知手行至半途却被季徯秩给扣住了。季徯秩轻轻握住他的手腕,长指若有若无地上下轻点着,他带着些商量口气问:

“阿戟,你这剑痕太利落漂亮了,再补一剑成么?”

季徯秩当然不介意再挨一剑,在他眼里把这出戏唱得好比什么都重要。这本是没得商量的事,可是他怕眼前人对此颇有微词,一个不小心惹急了,跑了,他还得费力气同姚棋流玉二人解释,便只得把语气放软了些,好声好气地求人。

“你真是对找死乐此不疲。”喻戟干脆地甩给他这么一句话,“做你的春秋大梦去,恕我不奉陪!”

季徯秩讨好似地笑,又将脑袋往他的肩上压,劝道:

“阿戟,我给你算算账。一剑疼,两剑也是疼,若叫盛熠瞧出我在唱戏,我的脑袋落地也是疼。对不对?”

“对什么对?!”喻戟的拳头攥紧了,他道,“虎口里探头,自己找死……你说你就偏要回京干什么?傻子似的!还不快给我站稳了!”

季徯秩把头抬起来往一旁撇了撇,没瞧喻戟落刀。喻戟把刀上血用帕子随意抹了抹,又在季徯秩的伤口处比划了许久这才狠狠心动手。

喻戟瞧上去云淡风轻,也就只是瞧上去了。脏器就在这一剑旁边,他的手是半分不能抖,他岂能不心慌?由于过分屏气凝神,半晌他那没有半分曲折的鼻梁上也滑下了几颗汗珠。

季徯秩原来疼得双眼微眯,长睫拦住了眼前大半景色。这会儿见喻戟不说话,便强撑着把眼睛睁大了些。他瞧见那人额间汗,笑起来,差点又把口里叼着的布给吐了。但如此还是不尽兴,他便瞧着喻戟眼色,把布给取了下来。

“阿戟呀,擦擦汗罢!你就有这么心疼我吗?”季徯秩的双唇因疼痛而发白,却不依不饶地逗着眼前人。当又一颗汗珠从喻戟的额上滑下,季徯秩抬起手来便要替他拭汗。

喻戟伸手挡开了:“我心疼你?我是怕把你弄死了毁了我的下半辈子!你先看看你的惨样再来管我罢!”

“嘶——”

喻戟将剑猛然抽了出来,这回外翻的皮肉更是触目惊心,他将剑随手抛在地上,提来药匣替季徯秩包扎。

“活着找罪受,还不如早些死了来得痛快。”喻戟眉头皱得紧,嘴上也不忘数落他,倒是还安分地从药匣子里取出剪子与麻布给他包扎。

他这竹马是刀子嘴,半刀子半豆腐心。

季徯秩习以为常,还觉得他性子可爱。

末了,喻戟取出瓶金创药来抹在了他的颈间胸前腰侧。

那时季徯秩又在分神,被那冰冰凉凉的药膏给惊了惊。他以为是喻戟故意戏弄他便也没问,不过有些痒罢了,算得了什么?也就由着那眉头不松之人拿指在他身子上乱点。

喻戟完事了要走,见季徯秩端坐桌前不知要干什么,便随口问了句。季徯秩道他要写封入京求医的信给魏盛熠,而后便要赶去缱都,在震州歇着等那人回信。

喻戟道:“哦。”

可是喻戟把脚跨到门外去又走了回来,别别扭扭地跟季徯秩道了声“保重”,不待季徯秩回应,便走没了影。

季徯秩被喻戟逗笑了,笑盈盈地盯着门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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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了好一会儿呆,这才拢袖提笔,在薄薄信纸上落下一行:

“臣今朝腹部中剑,旧疾复发,头疼欲裂,稷州医束手无策。臣听闻缱都有一鼎州神医可解痼疾,特求陛下恩准臣上京求医。”

满纸荒唐言,季徯秩茫然地挥笔,却又只能强压心中负疚之意,写下诳语。

信末,他洗干净了笔,蘸水又写了一段——那是满纸独一的真言。

“我本想以稷州作求生地,却常梦父兄之死,忧思不散。我知你无罪,却因自惭而不敢捎信……去岁一别,至今未见……盛熠,溟哥想你了。”

平淡无奇,却不能再真切。

眼瞧着那水渍渐渐干了,那块儿的纸发皱起来。他仰颈靠在椅背上,神情痛苦。

魏盛熠不能救苍生,他不能心软。可他分明颖悟绝人,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人人喊打的暴君?

魏盛熠啊,魏盛熠,众叛亲离他不恨吗?为何就非要当那皇帝不可呢?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活着呢?

他累了,原是撑着脑袋的,后来不知怎么竟趴下来睡了。在梦里,他见着了魏盛熠——他被长矛捅穿,攀着一根崖上枝,在悬崖边摇摇欲坠。

他那双深邃眸子因泪而变得更清,更深。

季徯秩清醒地知道那是梦,因为他知道的,魏盛熠不会落泪。那蘅秦的狼崽子纵然再似扶风草木,却是不折不扣的磐石。那褐绿眸子里哪怕会淌出血,也绝不会流出泪。

即使把眉拧得不能再深,心里挣扎得发疼,他终还是决心要上前救那人,可宋诀陵忽如蟒蛇一般从身后窜出搂住了他的腰,挨着他耳上朱砂幽幽地笑:

“况溟,你瞧啊,他身后有多少蘅秦人啊……”

季徯秩惊诧地瞪大了眼,果真瞧见无数蘅秦兵攥着魏盛熠的腿,要踩着他的肩往上攀,密密麻麻,望不尽。

季徯秩被惊醒时扯着了伤口,那地方又疼了起来。他方才咬着牙强撑,未用麻沸散,没昏过去已是了不起,疼那是免不了的。

他那微微上挑的眼尾此刻因疼痛漫上了殷红,瞧上去有些楚楚可怜,但若单瞧他那颀长身形却如何也称不上一声娇弱。

季徯秩冷漠的眸光在那屋子里乱晃,最后落在那披风上,忽地被前日的余温烫着了。

第096章假鸳鸯

魏風·坎州

江沈二人眼里拢住的松柏青灰愈发浓了起来。

他们一步步探进林深处,只是叫沈长思惊奇的是,这一路行来他竟不似先前那般险些被各式各样的隐秘机关射成筛子。

江临言沉着地领着他往前走,一步不停,神情却安逸得像是登山仙游来了。

沈长思惯常套一身八面玲珑的衣裳,好多想说的话不知该说不说就都憋在心里,可这到底瞒不住他师父。只见他还没张口,他师父先来了个先发制人。

他问沈长思:“乖徒,你到底要说不说?”

沈长思见江临言开口问了,索性说了,道:“师父,这林间机关何其多,您怎能一个不中?”

“想知道啊?”江临言咧嘴笑勾指要他过来,而后隐秘地附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道,“我呀——卜、卦、算、的。”

沈长思喉间登时没了声,而江临言像是瞧不见他徒弟面色有多难看,见那人眸光打来还炫耀似地把自个儿手上用来把玩的杯珓朝他晃了晃。

江临言正逗着他徒弟,忽然就停了步子。雪松间倏然窜出十五六人来,那些山匪没蒙脸,长相各异,既有生了粗犷北疆貌的,亦有素淡些的南疆脸儿。只是他们模样虽不相近,此刻却齐刷刷冲他俩举着刀,还将他二人团团围住。

沈长思眼睛尖,借着斑驳闪着的日光,算出不远处还有约莫四五个拉着弓的。他略微琢磨,来人虽多,但有他师父在,胜算无九也八。若是要动手,不出少半个时辰就能解决。

他与他师父背靠背立着,他正想问江临言如何打算,哪知他师父打得过打不过他也不管,还不待那群人催,他便先识趣地蹲下把剑卸了,眼尾颤着些笑,道:

“日后都是一家人,何必呢?”

那群山匪里边领头的,紫面虬髯,只见他将刀伸得更近了些,粗声粗气道:

“呸!谁和你这装神弄鬼的是一路子的!”

“装神弄鬼的?谁?”沈长思诧异地回身打量了他身后那吊着风水扇的逍遥人儿一眼,只默默把视线给收了回去,“装神弄鬼么?好像也并非全无道理……原来是习以为常作弄人。”

江临言眸光深深,并不说话。

沈长思见那刀光耀人眼,不由得将藏在袖下的手攥成了拳。眼见那包围圈一缩再缩,十余个刀尖就快要刺着他们的衣裳,他的表情愈发凝重起来,袖里的软剑近乎要落在掌心。

江临言察觉他动静,伸手攥住了他的臂不动声色地把软剑给推了回去,还朝向那髯胡汉子眯眼笑道:“鄙人启州剑客江临言,特来此地拜会诸位绿林好汉。”

“江临言?!”那些拿着刀的山匪错愕地停了步子。

倒是那虬髯汉子屹立不动,张嘴骂道:“狗屁!老子瞧你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公子哥儿。皮白肉嫩的,今儿又是揭了官府的哪个榜,要来取老子的脑袋?!”

“爷,您这话可就有失偏颇了!我二人打定主意要上山已有好些日子,奈何被山脚下扎着的兵营给拦住了好些时日。今儿不知那兵营里头闹了什么事,竟连夜搬走了……您这山机关遍地,也得亏是我才能走到这儿来。我替您试了,就凭您这儿的机关,那些官府的杂碎万万进不来!我们不过想要与您同伍的俩乡民罢了。”

“乡民?老子从未见过哪个乡民整日提着这般好剑到处晃荡的!更何况,”那汉子踩住了江临言抛在地上的那把剑,“你还道你是江临言!”

“鄙人为江临言又如何?常居乡里可不就是乡民。”

“呸!什么乡民!老子最瞧不起你们这些江湖中人,还以为自己是何等不随流俗,潇洒自由,杀起人来却比我们这些驮着匪盗之名之人的心还要更硬,见了权钱还不是被勾得走不动路!”

“爷,这世上之人何其多,并非人人皆是那受朝廷招安的温沨——那剿匪无度,杀红了眼的温沨!鄙人是万万不敢欺瞒您……诚如您所言,如今官府如若仍有意要捉拿您这些好汉,那么鄙人多少能祝您一臂之力。”

“老子如何能知你是助老子,还是助官府害老子!”那山匪拿脚勾起他的剑叫他接了,“你接我几招!”

“请——”

江临言后退半步贴紧沈长思的后背,接下去只听那汉子一声低吼:“看老子不先破了你乱穿的剑客皮囊。”

那人说着一击猛攻,原是打着要砍下江临言半只手臂的念想的,哪知那江临言从从容容,倒是防得很快。双刃相接,“砰”的一声,他五脏六腑都宛若被塞进大钟里头震了几回,叫他头脑一阵又一阵地发晕。

那汉子含住口中血,用了死力去将刀往下压。可那江临言稳如泰山,竟叫他一寸也挪不动,手都险些要握不住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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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林间寒风重,时不时刮来一阵大风,将松柏上头的雪簌簌抖落,压在人的衣发上边。偶尔会有几团落在那相接的刀刃上,又被猛然震开,溅进人的眼里。

这虬髯汉子见自己打不过一风水先生,气得面红耳赤,收回刀来又是乱砍一通,哪知还是砍不着人。他愈发急躁起来,近乎红了眼。

二人站在雪中拼刀剑,打得汗流浃背,头脑发昏,到后来江临言什么时候把刀架到他的脖子上的,他都不知道了。

刀锋近乎挨住了脖颈上的皮肉,稍稍一用力他那地儿可就要渗出血来。他连唾沫都不敢咽,生怕江临言一个猛劲,真把他喉咙给割破了。

可是江临言到底没动手,只是收了剑,道:“鄙人虽为江湖中人,却不是那杀人如麻的温沨。”

他把温沨剿匪的功绩描黑说是杀人如麻,话中意已然可见一斑,不知那汉子是真没听懂还是在装痴,他骂道:

“闭嘴!谁准你提那天杀的狗东西?!”

江临言低了头,恭恭顺顺地做了个揖,又道:

“爷,鄙人曾与那温沨较量过几招,三胜两败。若是您准我二人入寨,待到那温沨卷土重来之日,鄙人拼死也会帮您把他的脑袋砍下来!”

江临言把话说得很漂亮,叫那汉子不由得动摇起来他见那人神色,难得把眉蹙了起来,仍旧作揖,道:

“爷,我二人前来投诚实乃诚心诚意,与其继续留在那姓魏的秦贼手下窝囊一辈子,还不如快些上山和大哥们一块儿当绿林好汉!叫那魏盛熠伸手管不着!”

那虬髯汉子见江临言放他一马,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儿,思索道,如今他带的人皆不是那道士的对手,还不知那道士身后的小子武艺如何……这人奇人一个,不如将他领回寨子再由大哥他们定夺。大哥要想留着也好,他是真想要温沨死无全尸,可就算大哥不想要他,寨子里武艺高强的也不在少数,这臭道士再厉害也比不得人多力强。

要杀要剐,全听大哥们的意思罢!

“我带你们走,你们也得听我话!”他说着拿出俩布蒙了他们的眼,又拉来几条粗麻绳把二人的手绑在了身后,“跟着我走!”

那虬髯汉子粗手大脚的,倒是心细。这儿的山路不好走,碎石多,路又不平,那人虽是领着他们走,却一步几回头,还多次叮嘱那些小的把他二人给扶稳了。

他们被人牵着,马不停蹄地赶了快四个时辰才到山寨。那寨子里边房屋皆是用竹木搭的,横平竖直地砌得很高,除了一栋矮竹屋,余下的再低也有两层半。那二人被领着进来时,有不少人站在高楼朝下望,也有的站在道旁拿眼睛斜瞟他俩。少的老的,目光黑黝黝,眼神皆算不得和善。

那汉子走在前边,头也不回道:“你俩也甭觉着他们待人不和气,魏風一十六年那温沨剿匪,杀的就是这么些人的爹、儿子……他们今儿不待见外人是应该的。日后你们要真留寨子里了,他们渐渐地也会拿你们当自家人的。”

虬髯汉子走着,身旁突然靠上来个人。那人拿手挡着嘴附在那汉子耳边,不知在跟汉子说了些什么,眼睛倒是一直瞟着江临言。

江临言对他笑笑,那人又把眼睛慌里慌张地挪开了。虬髯汉子把那人招呼走后,也打量了江临言好多眼,江临言不知那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也没多想。

“那温沨他……”沈长思默默开口,不知是想问什么,话说到一半又默默住了嘴。

那汉子哼出一声来,道:“先前我们那寨子扎得没那么深,就在方才我们途径的那座山上,可不是浅得很!那天杀的半夜提着剑来的,燃了个火把,一进来就是乱砍乱杀,把我们的屋子带着积粮全烧了个精光……留在那儿和他硬碰硬的基本上全死光了,剩下的躲在山林了不吃不喝两三天才敢出来……你二人方才抹了我的脖子,算我欠你们个人情!但一会儿若我刁难你二人,你俩也就默默受着,莫多问,总之是不是要害你们。”

那汉子念着,将他们带到了个竹屋前边。这是这寨子里独一的矮竹屋。那领头汉子抬手草草抹了抹额上汗,这才敲了敲门:“二哥!我回来了。”

“进来罢。”

这汉子先把江沈二人推进屋里,自己在门口堵着寒风,而后一个闪身,将那冬寒全关在了外头。

屋里那人声音粗哑,听来像个老翁,可江沈二人进去瞧见的却是个卧在罗汉床上的纤弱之人,那人的双眼被用一块黑布蒙上,墨发散着披在身上。若非那人被虬髯汉子唤作“二哥”,他们恐怕还说不出那人为雄凤或雌凰。

“你今儿怎回来得这般的早?可是外头又出了什么事?”

“二哥,我在外边碰着俩良民,”那汉子说着瞥了江临言二人一眼,“嚷嚷着要上山。”

“他二人是破了外头几层关?怎能叫你碰见?”那人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你查过没有?可是官府的走狗吗?”

“那人……那人自称江临言。”

“江临言?”床上人拧起眉来,思虑半晌才道,“江湖中人尤喜四海为家,他浪迹天涯已久,从未有过定居之言,来这儿干什么?怕不是想仿效温狗,借剿匪名头,以求朝廷招安!”

“这……这我也不清楚……”那虬髯汉子扁扁嘴。

“那二人此刻在何处?”

虬髯汉子挠了挠头,稍有迟疑,这才道:“二哥,他们现在正跪在您跟前呢!”

“绑着了?”床上人倒是泰然,“方才你进门,足音混乱,我便料想你是把什么人给带进来了,就是不知是俩外人。”

“那绳子绑得严实着呢!”那虬髯汉子好像怕他哥不信似的,对着江临言的后背便是一脚,将靴上雪和着土尽数蹭在了那人的道袍之上。叫他惊奇的是,他不过出其不意的一踹,那道士竟然纹丝未动。

“少动粗,如若那二位真是诚心求和,你这般不是害人吗?我这眼睛妨事,帮不上什么大忙,待我问上几句,你就把他二人带去给大哥他瞧罢!”他把话说慢了些,嗓音听来更是哑得出奇,“你把绳子捆严了,把门带上出去,留他二人和我呆着。”

虬髯汉子识趣地出了门,只留那被绑得动弹不得的二人跪在地上瞪着眼瞧那瞎子。

江临言忽然扭头瞧了沈长思一眼,那里头带着的狡黠笑意直叫沈长思不寒而栗。

他未尝苦果先求情,轻声道:

“师父,你就放过我罢!”

第097章心肝儿

北风漏进来一缕,随即散了,见屋中再吹不着外边风后这人儿才开口:

“你二人可是启州人么?”

江临言道:“鄙人在启州长大,勉强算是启州人罢……我旁边这小孩儿是我从南边捡来的,养在一旁给我端茶送水的,顺便也学点儿算卦谋生的本事。”

“二位来这山为的何?”那床上人坐起身来,腰身细若柳枝,与外头那些膀大腰圆的的汉子真是天差地别,“我虽觉着外头那些流言很是恼人,却也还是明白的,我们毕竟是靠杀人抢劫过活,手上着实脏,被骂也是活该……可你们呢?外边的多少条正道,你们走这脏路子为的是什么?”

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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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不敢轻举妄动,只安静地垂着眸子任由他师父胡乱唱戏,只见那江临言倒是哈哈大笑,道:

“如今这魏風哪哪都脏,谁谁都杀人,不过是谋口饭吃,何必非得较量个长短?鄙人知这您这些山上爷一路上劫的多是那些富得流油的奸商贪官,向来不动清贫百姓的财……乱世英雄不是这般吗?”

“你这嘴好生灵巧。”

江临言又道:“二帮主,我们是诚心要入这营,没别的,就是想活下来,能不管那俗世的杀人眼,不顾那魏家的夺命刀。鄙人虽为江湖中人,可也就那么点骨气,毕生所求不过鄙人与徒弟二人一辈子能平平安安。”

那座上人闻言勾唇笑了,道:“你对一个养来给你端茶送水的是不是太过上心了些?莫非当成儿子来养了?”

“二帮主这是误会了。”江临言也笑。

“是吗?那是我自作多情了……方才总听你说话,还不知你徒弟的音色几何。你安静呆会儿,叫你养的那孩子说说话罢!”

沈长思瞧了他师父一眼,恭顺开口道:“二帮主,您可有什么想问的?”

“你也是甘心入山的吗?”

“回二帮主,是。”

“为何?”

“师父他……”

“我问你是如何想的,没问他。”

沈长思喉结上下动了动,腿上被他的好师父用力一掐催出了些真情,只见他的桃花眼红了大半,哽咽道:

“江壹的第二条命师父给的。师父他授我诗书道术,予我真情硬命,活我白骨身,剪我离愁思,化我孑然苦。昊天罔极,江壹已然无以为报。不瞒二帮主,江壹没什么抱负,只愿呆在师父身边伺候他人家到白头。”

“到白头?你小子还真就想伺候他一辈子!说得轻易……”那二帮主将双脚裹在氍毹里头,喃喃自语,“你虽是忠,但你若是来日有了妻儿,还不知把你师父抛到哪儿呢!”

“他不会有的。”江临言一口咬死。

沈长思蓦然一怔,心想:“好哇,他师父这就开始咒他了。”

“怎么你这老的也这般喜欢把话说死?”二帮主晏笑道。

江临言的眼睛先有了笑意,他道:“他为我情郎,我俩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沈长思的笑僵在了脸上。

好妙啊,太妙了!

他这好师父,脑子里一天天的不知装了多少古怪稀奇的玩意,每一句话都叫他啧啧称奇。依他所见,他这好师父就不该当什么臭道士,就应该去茶楼里当说书先生。

“没想到江剑客还有余桃之癖么?”那二帮主不知怎的好像也算不上有多惊奇,只宽心地劝解道,“你若是玩玩,还是趁早算了罢!莫要拿你徒儿的报恩真心来戏耍……”

“回二帮主,鄙人哪敢玩弄他人真心?事到如今也不怕您笑话,我二人在山下时原是要成亲的,奈何今朝魏風民间不比余国,见了男人同男人在一块儿,又是师徒,如此罔顾人伦,当然觉得我们脏了他们的眼,瞧上几遍都恨不得把两只眼都给挖出来。鄙人虽不愿虚妄自夸,但自身武艺高强已是板上钉钉。世人不敢欺我,便常将恶言恶拳砸在我徒儿身上。鄙人不忍叫他前半生委屈流浪,后半生又要缩在世人的眼刀下过活,故而来了这儿。”

成亲?

沈长思瞧见自己那戏角唱词愈发招摇了起来,只还皮笑肉不笑地立着听他师父乱耍。

“原来你二人还是对苦命鸳鸯!我还想你这江湖人儿怎竟想干些上山混吃等死的窝囊事儿,未曾想竟有这段苦情。”

“二帮主不觉怪么?”江临言似笑非笑。

“怪?有什么好怪,恋慕男儿便是怪么?”那二帮主的声音有些抖,指尖抠着罗汉床的木板,“凭的什么呢?!”

“二帮主如此通透,真叫鄙人庆幸相逢……这山寨,我俩真真是没白来!”江临言把头垂了,“就凭您这句话,若是您乐意,鄙人与徒儿皆跟在您后头不死不休!若非如今我二人皆为粗绳所缚,鄙人高低得给您磕上几个响的!”

那二帮主摆摆手,道:“得了,你莫要张口,我同你徒儿说几句……你可随你师父他习武吗?”

江临言仍是插嘴:“我如何舍得?”

“叫你莫张嘴。”那二帮主又轻声道,“及冠了么?”

“回二帮主,是。”

江临言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咕哝道:“我又非禽兽。”

沈长思仗着那二帮主瞧不着东西,没忍住剜了江临言一眼。但他师父只是咧开嘴对他笑,还冲他眨了眨眼。

“这山寨虽体贴妇人孩童,可却不养闲男人。”二帮主敲了敲床围子,要沈长思把精力放在他这儿,话里头有丝咄咄逼人的味道。

沈长思默不作声好一会儿,摆出些柔腔,应道:“小人……小人可做些力气活,端茶送水种田……任您差遣!”

床上人把肃色化淡了,又是一笑,道:“我问你一问,你倒真慌了——无妨,这寨子里有的是你能干的事……端茶送水倒也就不必了,大家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的,还有连这点小事都做不来的么?又不是山下那些个阔老爷!”

“多谢二帮主!”江临言似乎真是沈长思的好情郎,这会儿娴熟地接了话,替沈长思先同那人道了谢。

那二帮主哈哈大笑起来,可就连笑声也是哑得很的,他道:“若您二人还守着规矩,此刻恐怕皆是跪着的罢?”

“不错。”

那二帮主闻言接道:“你若真是那姓江的剑客,那还真要请你多多担待几分。山有山规,不比江湖,今儿哪怕天王老子来了也得于我跟前跪上一跪。来日你二人若进了寨子便成了我们亲弟兄,倒是轻易不叫跪了。这点委屈受着,以后该享的福分一点儿也不会少!”

“您这话意思是……您不试我们了么?”

“我这瞎子要如何试你二人?往常我三弟见着来人,多半莽莽撞撞地提刀就杀了,半句话都不叫人说……今儿他二人能安安稳稳地来到这儿来,不正说明你的武艺不在他之下?然他武艺高强,这是说你这人儿就算不是江临言,也是个江湖高手。今儿这山寨已不是被温狗血溅四方的苦泪地儿,这么几年我们这里头也聚了不少江湖中人,总有认得江临言的。方才我三弟他领你在寨子里走了一遭,寨中人把你二人的脸都认了认。若你非江临言,到这时候外头也该闹起来了。再说,就算你是朝廷派来的,这山寨太偏,你们单枪匹马的,可敌得过万人吗?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你要我试你,不如你就在这儿朝老天发个誓罢!”

江临言笑着张口:“我若辜负此寨……”

“我若辜负此寨,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沈长思抢先一步把话说完,叫那江临言的话断了一截,“我师父他信运气,平日里头不轻易起誓,如今半截小的替他说了!”

江临言的眸光深了些许,拳头攥紧了又很快松开。

“你二人情意真是难得。”那二帮主笑笑,没有为难江临言,他道,“这启州山神尤其灵,你二位可要小心行事,双宿双飞可最怕阴阳两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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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帮主!”江临言低吼一声,像是真急了。

沈长思不知他师父为何这般大的反应,毕竟他向来不信这些神呀鬼的,便嗯嗯啊啊敷衍应山上两三声,也算是提醒他师父演的莫要太过火,免得人家瞧出他俩是对假鸳鸯。

“认识启州徐家么?”二帮主敛了敛笑,忽然问道。

“这望族恐怕启州人无人不晓……但鄙人确乎是没什么结识那高门大户的缘分。”

“是吗?可不是好事么?”那二帮主忽然伸手抚了抚蒙着双眸的黑布,沉思片刻忽地唤了声,“三弟!你进来!”

那虬髯汉子原是靠在竹门外打瞌睡,被他义兄这么一唤给吓了一跳。脑袋往门上一磕,就砰地把门撞了开来,险些躺在地上。他抹抹眼尴尬地站起身来,清清嗓子道:

“来人——给这俩大兄弟找两间房出来安顿!”

“不用这么麻烦!”江临言笑笑,同那汉子说,他们二人为鸳鸯,用两间房岂不是生分吗。

“你说啥?”那虬髯汉子眼睛瞪的滴溜圆。“他?!你不是说他是你捡的徒弟吗?”

沈长思自觉丢脸,还是硬生生将吐到嘴边的脏词给咽回去了。他虽讶异于他师父脸皮厚得无边无际,但那山匪耐不住打量他的时候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摆出些娇柔姿态来。

只见他缓缓拢袖将鬓角碎发撩到耳后去,桃花眼垂着笑合了三分,很是朦胧漂亮——很是像画本子里的写的断袖。

“怎么?爷您不信吗?”江临言笑道,说着就要往长思面上吧咂亲一口,还连连道,“哎呦!我的心肝儿。”

沈长思蓦然一愣。

心肝儿。

他师父怎么还记得呢?他已好久没听见这人这么唤了。

当年在序清书院那会儿,他同门李迹常因着北疆规矩死活不肯喊他师兄,说是要自个儿取一个,可他在一旁冥思苦想许久也始终找不着合他心意的称呼。

那江临言在一旁抚琴,一般时候他徒弟在他耳边吼他都听不见,可这会儿偏就把他们的对话听了来,冒出这么一句:

“‘长相思,摧心肝【1】’,不如就唤你‘心肝儿’罢?”

沈长思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不以为然道:“师父,让他唤我师兄他都委屈,别说什么‘心肝儿’!”

但人多数是激不得的,沈长思那日习得这么个道理——这不肯唤兄的鼎西世子竟一口把“心肝儿”这般暧昧的词应了下来。

往后几年,他在山上同其他同窗一块儿玩闹时瞧见李迹常和江临言就躲,就怕他们当着其他人面唤出一声“心肝儿”给他找难堪,但防不胜防,到后来全山人都知道他沈长思是李迹常和江临言的心肝了。

沈长思在那俩人之间被心肝长心肝短地唤,而如今下山已久,对此已是多年未闻。

在山下他不是任何人的心肝儿,沈家可不要武官,他才不是心肝儿,他是没眼力见的坏种。

“听着怪让人心动的。”沈长思用低得只有他二人的声音轻笑,可他动作也快,从袖袋里取出一块香帕子,拦住江临言,嗔怪道,“你这流氓,也忒没眼力见!怎能当着众人薄我面子!”

沈长思这会儿虽是笑着的,但心里头多少也有些犯怵,就怕江临言又有了什么奇思妙想叫自己应接不暇,哪知那随心所欲的人儿又攥住了他的手腕,拉来挨着唇角边亲了亲。

沈长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眼神也就渐渐地有些涣散起来,只在心里念上一段半吊子的佛经平心静气。

长兄如父,不能打,不能骂。

那二帮主虽瞧不着东西,但江临言有意弄出个大动静,亲完了还要明示一番:“诶呦!不就是亲一口吗?你害羞个什么劲?”

那虬髯汉子显然是头回撞上这事,浓眉折了几折,紫脸羞红大半,他支支吾吾道:“二哥这……”

谁知那二帮主只是挥挥手,笑意浓浓,道:“你就随他们去了罢!还省了间屋子!”——

“乖徒,你演的可好。”江临言坐在他们安顿好的竹楼窗边吹冷风,还不忘给他徒弟尝点甜头。

“读闲书还是有点用处。”沈长思在他脚边坐着收拾行囊。

“哦?什么书能让你学了这般本事?”

“《侯府夜会宋郎》。”沈长思将那些衣裳叠好,整整齐齐地摞在一旁的椅子上,“您都不知里边的宋落珩和季况溟的密事有多有意思。”

“那可是本好书。”江临言笑道,“我在京城那会儿偶然得了本,匆匆瞧了几眼,言辞故事实在不俗。”

“是罢?那本野志卖得可好呢!若非赠给了宋落珩,我还想拉出来再拜读一二。”

江临言压低身子,伸手去把沈长思的脑袋拉近了揉,他力气大差点没把沈长思给摔在地上可,只是他对此毫不自知,只道:“这有何难?你这么喜欢,待下了山,师父给你再买本。”

沈长思任他搂着,又从他师父的话里嗅出丝认真滋味,试探着问了声:“师父您知道我不是断袖的罢?”

江临言不说话,只是有些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沈长思着急起来:“师父,我真不是断袖!真不是!我……我只是喜欢读点杂书!”

那沈长思怕外人听见,只能压着声着急地低吼。可江临言这会儿是听不见话的江临言,只是哼着歌儿收拾行囊,留他徒弟在那儿欲哭无泪。

第098章狗崽子

寒风打进来浇在江沈师徒俩的皮肉上,天太冷,那从被褥里探出的脑袋被冻着了,终于转了转。

二人皆没有着中衣入睡的习惯,夜晚山里风大,那竹窗没阖紧,被吹开灌进了不少冷风冷雨,以至于后来二人都是把脑袋缩在被褥里睡的。

江临言坐起身来,将指插进沈长思的软发里边乱揉一通,也不思虑这般会不会打扰到他徒弟休息,只是觉着他徒弟睡相可爱,就这么随性伸手做了。

觉着一郎君可爱,奇怪吗?

不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那俩徒弟最是惹人疼,可爱是应该的。就算以后他们老了,变成俩个小老头,在他眼底也是可爱的。

江临言下榻,踮着脚去阖那被冷风吹开的窗子,向下恰好望见那虬髯汉子——这寨子的三帮主,这会儿已整装待发,指挥着些人推着一车东西不知上哪去。

盖着厚布的东西露出些边角来,银闪闪的。

“呦呵,火铳。”

他拿手臂撑着脸儿,打着呵欠往下瞧,生怕别人瞧不见似的,可他们忙着整理兵器确乎是没注意到楼上还有个窥视的人儿。

他懒懒地瞧着,见人快走光了这才把窗给阖紧了,爬上榻去将被风冻得发凉的手颤着伸到他徒弟的颈子上暖,哼一声“心肝儿哟”,又补起觉来。

在他眼里,天大的事好像都不算事儿。

沈长思的颈子上被他师父压了只手,睡着睡着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秉着尊师重道的原则,他当然不能像他师父待他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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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放肆,醒来时仅小心将他师父胳膊给挪开。他这动作既轻又慢,怕的是把那人给吵醒了,那人使出百种花样挂在他身上,不叫他走。

他替江临言掖好被角,用被褥把江临言裹得严实得像个蝉蛹,随后稍加梳洗便出门拜会那二帮主去了。

那二帮主惯常早起,这会儿正坐在椅子上吃茶。外边的喽啰见沈长思这桃花郎君一大早便披着风雪来了,有些讶异,倒也还是敲门请示了那二帮主一番,很快便放人进去了。

那二帮主给他递了杯茶,没问他来的缘由,寒暄一二后先单刀直入地问他,可是当真是爱慕江临言吗。

“嗯——”沈长思不假思索。

“这条路不好走……我虽无偏见,但拦不住这寨子里的其余八千人,你们呆在这儿又能讨到几分好呢?”

“小人不过恋慕师父罢了,便怎么算择了条苦路呢?不过没关系,这儿已较山下好上许多。小人虽在这山上呆了仅有三日,但山上人多数对事不对人,我先是个好人之后才生了那般有悖人伦的癖好……可山下人是对人不对事,我先是烂人,因而才生了那般癖好,被打被骂皆是活该。二帮主,这已是天上地下了,不是么?”

“你心倒是宽。”

“你过来——”

那二帮主朝他所坐的方向摊开了掌,沈长思识趣地跪在他面前将脸贴上了他的掌心,那二帮主笑道:

“他们都说你生的好看,可惜我这眼睛瞎了,不得一睹你颜容,委实好奇。”

他把手覆在沈长思的脸上,抚过眉骨鼻梁眼眶唇,竟真把他的轮廓描出了个大概,他笑道:“浓骨秀皮,果真漂亮。”

沈长思直起身来,笑道:“小人不过平常姿色,二帮主谬赞。”

“你还是莫要谦虚了罢?我年轻时候手上不知摸过多少好皮囊好骨色,你这般好的,也才第二回见。”

沈长思笑道:“那就多谢二帮主夸奖。”

“江壹,你听着这山上不是每个人都生了个好性子,但大家皆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久了皆如远亲近邻,你姿容性子皆是上乘,莫要过多在意些闲言碎语,有我给你撑腰,不会叫你受太多委屈。”

“二帮主如此善待小的,实在叫小的受宠若惊……小的可否斗胆问一句缘由么?”

那二帮主手上捧着个简陋的汤婆子,薄唇启了又合,良久才淡淡笑笑道:“缘由么?缘由皆在前尘中,可惜前尘太远咯!自打我瞎了眼后,万事皆仿若打翻了盛满墨汁的砚台般,那么一泼,全都看不清了……”

“可痛么?”沈长思斟酌半晌,还是开口。

“我?”那二帮主愣了愣,笑道,“哦,你说这眼睛啊……”

沈长思瞧那黑布起伏形状,料到那布下边的眼眶中已没了瞳子,眉不由得蹙了起来,道:“该是很疼的罢?”

“疼……怎么会不疼?当时都快疼死了。”那二帮主嗓音嘶哑粗沉,内里脆弱的苦涩却是掩不住的往外头泄,“眼睛疼,嗓子疼,心也疼……”

“究竟是有多大的恨……才叫那人对您施以这般的毒手?”沈长思垂着头。

“恨?啊那人倒不是有多恨我……”那二帮主苦笑起来,“虽说过往许多都模糊了,但若是仔细想想,还是觉得悔不当初,原来是我先害了人啊……”

沈长思虽是把他的每个字都听进了耳,却云里雾里。

“害了人?可是害了人性命吗?”

“是。”那二帮主没犹豫,“毁了他的青云途,还夺了他的富贵命,罪大恶极……”

“可小人闻您所言,似乎害人非您本意,既然并非有意为之,何谈穷凶极恶?”

“因为情深似海。”他说。

沈长思的呼吸变得很是慢,好似这时迸发的任何杂音皆是对他的亵渎。

“我原不想将这老旧往事翻出来,苦了我也苦了听者……今儿这般……唉……把日子过好罢,你二人!就当带着我的那份也一起。”

“是——”

沈长思虽带着点若有若无的哭腔,但脸却是冷着的,也就仗着那人瞎了眼瞧不出来。他先前在缱都任职时亏心事做的多,这会儿心脏早已冻成了块寒铁,再不轻易动真情了。

也是,毕竟他连他表哥颜阳雪都要戒备三分,又能亲近得了谁呢?

他这将军,在那山前盘踞已久,为的就是将他们这些山匪一网打尽,哪有时间供他与山匪共情?

那二帮主把茶盖合了问他今儿起这么个大早来见他,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沈长思道:“师父和我在这山上呆了有一阵子了,若不干活总有些寄人篱下的滋味,今儿在下跑这么一趟为的是来向二帮主讨点活干。

“这山上哪有那么多活干?”二帮主笑说,“你要实在憋得慌,便随了那些个老人家去种田罢!”

沈长思应下来:“多谢二帮主!”

“让你种田,你谢个什么劲?”他摇着头,“再说如今天寒,哪有什么人种田的?如今大家都在吃前阵子腌好的白菜萝卜,哪来的田给你种?还有……你肤凝脂似的滑,若是皲裂了我难免心疼可惜,倒真舍不得你到外边吹寒风?恰巧孙大娘道今日灶台间缺些人手……”

“这……二帮主,我虽恋慕男子,但到底男女有别,小的惶恐……”

“你生得这般容姿,性子又平顺,何恐无人喜欢?那灶台间今儿就她一人,不然怎道缺人手?这寨子里未出阁的女子多半不会烧菜做饭的,你莫要在意过甚……再说你若是安分守己可有人会觉着你是个不知好歹的流氓么。”

“多谢二帮主提点。”

那二帮主唤人进来把他领去了柴房,天色尚早,那里边真如二帮主所言只立着个老妪。

沈长思敲了敲柴门,那人儿这才回过身来瞧他。

这孙大娘待沈长思很是热情亲善,她将手上油灰抹干净便牵他进来,笑说他这娃娃长得真是俊,性子也温柔得水似的,若不是早已心有所属,寨子里铁定不知多少姑娘乐意嫁。

沈长思笑着听她说,末了终于插进一句,问这里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孙大娘思索片刻,道:“我们这寨子里头没什么人儿养了用早饭的习惯,今儿咱们给那些个要出去干重活的汉子蒸几个馒首便够了。”

“哦……”

沈长思利落地把袖子用襻膊绑好了,在水里把手泡了个干净,这才学着那孙大娘抓着面团又叠又揉。

他力气大,揉那些个东西要比她轻松很多,只是他对此真上了心,垂着头和面,连窗边趴着个脑袋都不知道,一抬头吓了一跳,道:

“师父?您干什么呢!”

“看你和面啊……”江临言站在木窗外对他笑,他的头顶粘了不少雪粒,“醒来不见人,心里空荡荡的。”

沈长思怕话说多了要露馅,手在江临言肩头拍了好几下,颇有些要赶人的意思,见江临言没什么反应便直白道:“师父您快去别的地儿帮忙罢!来这儿干什么呀?”

“都说了是因为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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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孙大娘听着他二人的话,笑得脸上的皱纹一层层漾开,但为不打扰他二人也就合了嘴专心干活。

江临言见她用心更甚,估摸分不了多少心在他二人身上,突然往沈长思耳边一探身,正色道:“我要出去会儿,一会儿有人寻起我来,你就说天冷,我在屋子里头睡大觉。”

江临言要走,沈长思攥住他的衣裳把人留住了,叮嘱道:“万事小心。”

江临言有些感动方伸出了手要揉沈长思的脑袋,见沈长思半挑着边眉,一副他敢碰试试的表情,也就难得有点眼力见的收回手来,笑道:

“心肝儿,我先回屋里收拾收拾,你一会儿忙活完了莫找我,去看看寨子里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没。”

沈长思含着笑,送走江临言后便回身去寻那孙大娘要刀切面。他将面团切作两份,又揉了一会儿,学着孙大娘搓出几个圆面团来。

“你这孩子手生罢?”孙大娘笑道。

沈长思不好意思笑笑:“从前我管家中小事杂活,这些做菜之类的师父他倒不叫我碰。”

孙大娘咧了嘴笑道:“这样么?那老朽可得好好教教你!不出一月绝对叫你能做出一桌好菜。”

沈长思默默无语只是笑。

傍晚,寨子里的人围着一长桌吃饭。那桌子从西到东,密密匝匝不知坐了多少人。

百人同桌,到底是稀罕,看得沈长思有些愣——当年序清山中秋虽不比这般,人人却也是如此快活得很的,今非昔比啊。

“江郎君,这儿热闹罢?”那压寨夫人笑道。

不知是谁人定下的规矩,这寨子里的见着沈长思便唤江郎君,碰着江临言喊的是江师父。沈长思很快适应了那称呼,在这寨子里彻彻底底地将“沈”字给藏起来了。

沈长思点点头,道:“不瞒您说,这般场面叫我想起了好些久未相见的旧人。”

这妇人闻言捏着帕子笑了笑,宽慰他两句便回座去了。

那二帮主因着眼睛的毛病姗姗来迟,被人扶下坐稳了,大帮主才下令众人动筷。

沈长思不知这大帮主名字,只听人说是姓“辛”的,寒门出身。先前的日子随了他的姓氏,过得很苦,科举落榜三次,实在食不果腹这才上山当了绿林好汉。上山后他仗着生了一身好骨肉,用死念书的意志练起武来,磨出了一身好功夫。枢成一十六年温沨剿匪杀了这山寨的前几位帮主,他这三帮主也就顺着登了高位。

这大帮主不是目不识丁的土流氓,近来正忙活着在寨子里边置办间学堂,眼见房子建好了,桌椅摆好了,脑门一拍忽然想起这寨子里没有教书的先生,自己又忙得实在脱不开身,那念想便只好作罢。

这会儿他瞧见文气得很的沈郎君,有了点子,嘴里还嚼着肉呢就迫不及待地问:“江郎,你可念过书吗?”

沈长思略微迟疑,笑道:“念过的。小人先前正经读书过一段日子,后来家道中落,好在还有师父他。”

“四书五经可会背么?”

“倒背如流。”

那大帮主手一拍,笑起来,道:“好!那你可乐意当教书先生么?”

“我么?”沈长思被猝不及防这么一问,倒是冷静得很,只见他停了筷,乖顺道,“小人虽是乐意,只还答应了孙大娘她日后也要帮她打下手呢!”

那大帮主哈哈大笑:“江郎君有心,只是入嘴的东西到底不如入心的东西重要,你耽搁在灶台,将满腹学识熏黑就是早晚的事!不如快些重没学海,把那些脏臭洗了……你若是不好意思开口啊,我亲自唤人去同那大娘说……”

“你这糙汉子哪里懂江郎君的意思!”那压寨夫人笑道,“你以为郎君学做饭为的是谁啊?”

沈长思垂下头来笑,长睫将他那闪着的桃花泉给虚虚掩住,将带着点红润的唇抿起来笑,模样羞涩,只是不见耳尖变色,他人还以为这郎君是天生的肤白胜雪,沸血红不了耳,哪知那二人是对假鸳鸯,真师徒,为师父做饭又有何值得害羞的么?

饭吃到半路,那大帮主喝的醉醺醺,突然问道:“江郎,你夫君呢?”

沈长思一愣,刚想回,倒是那虬髯汉子先好心地替他解了围,他咳了声,道:“大哥!人家这……这还没成亲呢!什么……夫……夫君!”

虬髯汉子说完脸也羞,紫红紫红的,配上那凶神恶煞般的浓密胡须,瞧上去有些滑稽。

那饭桌上坐着个十六儿郎,方听闻什么郎什么夫君云云,厌恶之色已经呈上明堂,他嫌恶地皱了鼻子,自语道:“什么东西……”

这十六儿郎正坐于三帮主身侧,恰好在沈长思的对面,这么一嘀咕,为的可不就是要沈长思难堪。

可是沈长思脸皮随了他师父——真真是厚颜无耻。他只当那小孩儿在自说自话,慢悠悠嚼着这山里的美味。

可他为人大度,不代表听者个个都是。那三帮主一巴掌拍在那小孩儿背上,念叨道:“你管人家,你这小子面子好大!”

“谁准你这般待少帮主的?!”那十六儿郎骂道。

“我准的!你这混账小子!江郎他日后就是你先生,是你第二个爹!我都没叫你当着半个寨子人的面给江郎君跪,你倒好,来这儿整些疯言疯语,恁地找抽!”

那沈长思在暗处拿手遮了脸,手下皆是戏谑的笑,半晌他收了手,文质彬彬模样,道:“大帮主,无妨,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少有些心高气傲,性子烈些不奇怪。”

“你是在骂我不懂事,耍性子?!”那少帮主拍桌而起,“耍个狗屁的性子,老子就是看你这些个妖人碍眼!”

“辛庄明!”那大帮主呵斥道,“你这臭小子难不成是真想在这山上呆一辈子么!”

闻言座上人皆噤了声,沈长思倒是垂眉顺目地低头夹菜吃饭,并不理会这些家常,只是觉着有丝惊奇,原来这些个山匪竟也有自知之明的么?

那少帮主坐下来,只是依旧抱着臂瞪着沈长思,神情颇不善。

沈长思在缱都那么些年什么眼刀没吃过?这弟弟资历还是太浅,就这么点本事竟还想叫他吃瘪露短。他越想越觉着那少年幼稚得可笑,差点没把面上的苦色稳住。

那少年见他自个儿方才骂沈长思,那人也不反驳,又生了些莫名的自惭,也就稍稍泄了气来,但碍于自尊,他把筷子摔在桌上,临走前甩了句:

“那姓江的二人真是下流恶心!”

这前左羽林大将军平生头一回被连着师父名骂下流恶心,他乐起来,抬眸盯着那少年郎的背影笑,用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哼了句:

“狗崽子哟,看哥哥来日怎么教你做人。”

“郎君您说什么?”

“我说呀——‘孺子可教也’!”

第099章穷折腾

魏風·缱都

冬寒跨了北边的高山大河,今儿终于也把京城给裹住了。

魏盛熠坐在御书房里头批奏章,木门被敲得闷响阵阵。那些阉人敲门向来轻手轻脚,如今这般应是来了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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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盛熠含了口寒气入嘴咽了,道:“侯爷莫敲了,进来罢。”

季徯秩披着红裳进来的,他虽是带伤入宫,步子倒还似从前那般迅稳。许久未见,他原以为魏盛熠会垂头执笔,就连分他一眼都稀罕,哪知却直直撞上了魏盛熠那双棠梨眸子。

那人用手撑着脸儿,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季徯秩。

季徯秩也不慌,坦然一笑,跪下道:“陛下,别来无恙。”

“起来罢——你我之间是这般需要拘谨的关系么?”

季徯秩垂着眼睫,并不说话。

魏盛熠的瞳子浅,眉骨生得又高,眉浓起来不蹙也似蹙,那么个深邃的容颜凝在了那儿,石塑似的冰凉,嘴里本就不暖的话被那冷脸一冻,更寒了几遭。

“伤哪了?朕瞧你气色不大好,往常你善忍,向来伤不挂脸,伤得再重也跟个没事人似的……”那笔向下滴了墨魏盛熠才回过神来,把笔尖放在墨盘上刮了刮,“今儿这般……唇都泛白了,想必病得不轻……何必非得要来见我?”

“一码归一码。臣这毛病也不是一日犯的,久病需长治,不急这一时。”季徯秩用手虚掩着左腹,问,“近来朝中可忙么?”

“大事倒没有,皆是些聊胜于无的小事。”

“聊胜于无么?臣该夸您心宽,还是将人命视作草芥?”季徯秩拿那双妩媚含情眼凝视着那双深邃多情目,情意不见半分,噼里啪啦的全是瞧不真切的怒意。

一声冷笑泄出来,魏盛熠道:

“冷眼静看才能把东西瞧清,季侯何必自乱阵脚呢?你问朕如今忙不忙,忙的。你瞧朕如今把一家家的权臣给铲倒了,又为朝中无人堪受重位而心焦起来。”

“哦?空的是什么位子?臣从前结识了不少清正的大人……”

“不是文臣,”魏盛熠把他的话打住,似笑非笑,“是武将——南北衙的位子。”

“哦……难怪。”季徯秩拿手盘着和田白玉佛珠,道,“如今南疆顾家算是赔尽了,那池家的大儿子也不是什么堪当重任的,小儿子又死了。东边您封了山,不叫阜叶营众兵士下来,北边的更是动不得,左瞧右瞧,好似只有那西边可以空出只手来了……”

“朕倒是想动西边,你可答应么?喻大将军可乐意么……说到这儿,喻大将军过得还好么?”

“就那样,每日都笑着的。”

“笑着好啊……他这刚正的,恐怕恨惨了朕罢?”

“错了。空山他看事最是通透,心也最是不偏。我们几人,他最不恨你。”

“最不恨却也并非不恨罢?朕觉着过往不堪,从来只是向前看。恨就恨着罢,朕也没办法。”

“宁温他呢?他可过得还好么?”

许未焺,字宁温。

“怎样是好?怎样又是不好?这件事,朕不喜他人乱做文章,纵然是你也不行。”

“臣在陛下心中当真特别……”季徯秩稍稍歪了脑袋笑,“陛下这么说,看来是过得不好。”

“激怒朕于你而言有何好处么?”魏盛熠将眸子落在他身上,“究竟是多重的伤?”

“您给宁温择了一条没有他路的路。”

“他合该随朕同生共死。”魏盛熠淡道。

“他做错了什么?”

“这是他当受的福泽。”

“福泽?您要娶他进宫么?再接下来要封他为妃吗?怎么将他一个大家公子捯饬成了妓子却说是福泽?”季徯秩把披风给解了,又把手伸向腰封,慢条斯理地卸,还道,“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您拿他爹要挟他,可要当心那人倔起来,一口气就寻了死。”

“朕不知放手二字,侯爷多说无益。”

“阿焺他和我们不一样,他的心是有轻重的,他最景仰先皇,最爱慕的是付家二小姐,在他所在意之人中,心头最轻的就是你,你要怎么让自己变重,才能敌得过你兄长,才能敌过付二小姐啊?你要他的心,好难,太难了,根本不可能。”

“朕不求他的心。”

“原来陛下讨要的是皮肉欢畅,不是他的心呐。”

“总比入宝山而空回来得好,人么,别去想非要得到什么,抓住眼前的不松手,才不会常常失望。”

季徯秩轻笑一声:“臣愚钝,今儿受教了。”

魏盛熠撑着脸儿瞧季徯秩动作,那锦衣一层层地被剥下,落在地上,堆起来,层层叠叠,到最后上身已是褪无可褪,只剩环着腰身的一圈白布。

“够了。”魏盛熠皱起眉来道。

季徯秩又笑,像是不知疼般,痛快地将覆在伤口上的布揭了开。黏住的皮肉被他粗暴撕开,他面上却是带着笑的。

未愈合的血窟窿被潦草缝合狰狞地扎在腰间,烂七八糟的刀口从那儿还能瞧出个大概。

魏盛熠终于皱起了眉,把怒意藏在眼里阖了起来,深吸了口气,道:

“何人伤的你?”

季徯秩道:“无关紧要的,臣做事张扬,难免树敌。”

“瞧过大夫了吗?”

“臣虽多才多艺,在医术方面终究是个愣子,倒真没那么大的本事在自己皮肉上落针。”

“一会儿朕派御医去你府瞧瞧。”魏盛熠扶额道,“你这是在找死。”

“是吗?臣这是同您学的。”

“你说什么?”

季徯秩将布重新扎好,屈膝去拾衣来穿,笑道:“瞎子般走路,哪儿有坑往哪栽,您这般当皇帝,当得可还快活吗?”

“有何不快活?侯爷说得对啊,朕当的是皇帝,朕可不是长命百岁的神仙。命么,就那么样不是吗?”

“足下多少人唤您千百声万岁,您倒好,玩刀剑舔血的游戏。”

“够了……你是帮朕不帮?”

“您要臣回南北衙去,可这般龛季营的兵符不就尽数落在阿戟手里了吗?你真真是信他,信臣。”

“兵符三分的把戏先皇已经玩够了,朕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事真真是没闲工夫去管。你说朕尤其喜欢把命拿来玩,把兵给你们玩又如何?”

“有恃无恐罢?”季徯秩道,“稷西的兵难动缱都的根,陛下把臣招来更是叫他们群龙无首。”

“朕的心思你既已猜着,便该知缱都这一访,你是有去无回。”

“您把先皇锁宋落珩的招用在臣身上,真是叫臣受宠若惊。”

魏盛熠这会儿瞳子向上瞧着他,配上那剑般的浓眉,仿若下一秒便要扑上来的恶狼。

“你是自投罗网。”

“臣是心甘情愿。”

“为了什么?”

“您还是不要问了罢?”季徯秩理好衣裳,直了身子,“您早晚得明白,我们四人,阿焺他最是慈悲心肠,剩下几人皆是心狠手辣。你害了当中的善菩萨,来日谁人渡你?”

“朕不要他渡朕,只要他永远留在朕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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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臣身旁的疯子特别多……可陛下还是疯得一枝独秀。”

魏盛熠笑了——

季徯秩从御书房里出来,没拿正眼瞧那候在外头虞熹——或者该念他的化名,范拂。

虞熹原是要遵照魏盛熠的旨意摆轿送他的,却生生被季徯秩给拦下了,那侯爷说:

“我这伤到底小,不比公公您。”

虞熹弓了身子作揖,唇抖着。

季徯秩每走一步,腹部的伤就疼一下,疼久了,人也麻了,倒是走得更快了些。这侯爷负伤在身,倒是不改意气风发模样。他在兵营里头历练久了,宽肩窄腰,身形颀长瘦劲,男儿骨相一年年的浓了,再配上那张面容,惹得不少宫女垂头不敢相视。

如今见了季徯秩,她们也愈发想不通——为何迷惑帝王的不是他季况溟,而是那烈火轰雷似的许宁温?

季徯秩走的端庄,却已是失魂已久。不远处匆匆行来一人,昂首阔步,在廊里喊他:

“喂!季侯,干嘛呢?!可是在效仿落水狗吗?从前就总是淋着,今儿怎么还在吹风淋雪?莫非是喜欢?”

“史侍郎……”季徯秩稍稍抬头,瞧清人后便停了步子,恭了身子作揖道,“怎么一见面就骂人是狗?”

“进廊子去罢,再淋会儿该成病鬼歇榻上去了。”

“方才只顾想事情了,都没注意着旁边有廊子。”

“呵——那您还真是了不得,快些找大夫瞧瞧罢……”史迟风抱着些文书,倒还是空出手来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回来了?不走了?”

“回来是回来了,走不走还说不准呢!”季徯秩道,“听闻令妹嫁去了洛家?”

“不错。”史迟风拿眼把季徯秩通身扫了扫。

季徯秩任他瞧,还笑问:“洛家近来颓势频频,令尊怎么答应了那桩亲事?”

“下官家里向来不问出身,只看为人,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险些将三妹妹嫁给了宋诀陵那个狗东西!”

“喔——史大人还恨着呢?”季徯秩笑了。

“……下官若是您,那色胚胆敢往下官脖子上来那么一下,下官早已当着众人面把那腌臜玩意儿的皮给扒了!”

“太远了,记不清了……”季徯秩笑,“大人见着我,不说我怎么总说他?”

史迟风瞧着季徯秩面上淋漓笑意,皱着眉,道:

“见着您就想到他那个流氓!倒不是说您怎么,就是天上仙人和泥里□□,天上地下,俩人站在一块儿扎眼得刺目,叫人想忘也忘不了。”

“这可不行,大人以后想着我就想着宋诀陵,老了以后记忆里的东西都被搅和在一块儿,可不是把我也划到流氓那儿去了?”

史迟风烦躁地挥挥手,道:“哪儿跟哪儿啊?唉甭聊那狗东西了,真真是败坏人心情……对了,近日京城里头乱,大理寺里边更是乱,侯爷您得小心些。”

“别瞧我长着这么张脸,好歹是个武官。”

“武官就五毒不侵,刀枪不入了吗?”史迟风抱着臂,诧异模样,“武将是不会死吗?”

季徯秩哑口无言,良久只得笑道:“嗐……大人今儿进宫为的是?”

史迟风“哦”了声,道:

“下官今日进宫为的是同陛下商讨俸银一事,前几年南疆闹旱涝,上的税少如皮毛,如今孟春将至,什么修坝、分种都得趁早,但现在国库里边的银子就那么点儿,哪里够分?稍稍拖一会儿那些大嘴紫红官儿又要黑鸦似的乱叫。不如把俸禄的银子砍下一些,好歹给他们按时发……”

季徯秩噗呲一笑:“这样他们就不叫了吗?”

“这般少些跑户部门前讨债的闲疯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这些户部三头六臂,嘴巴大,手也多,私吞了他们多少银子呢!”

季徯秩把身上的雪拍了,拍不掉的皆融在手心,他甩了甩,笑道:“您这是把自己摘出去,却把火往陛下身上拱了。”

“下官敢吗?此事下官已于堂上明呈几次,堂上没聋没瞎的都该清楚这事儿下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该骂下官的是如何也少不了。今儿,下官来催命,是抱着脑袋往哪滚都行的决心来的。”

“您比我辛苦。”季徯秩略微抬头瞥了眼天色,道,“那我就不耽误您办事儿了,瞧这天色,只怕天色愈深雪也愈大,您也要多加保重身体。”

“走罢!您先走,下官目送您走。免得宫人嚼舌根,又骂下官五礼学了个屁。”

“大人话糙理不粗!”

季徯秩没推辞,终于抬脚走了,只是面上苦笑不卸,自顾呢喃道:

“到底皆是穷折腾!”

第100章冻死骨

后面几日,季徯秩都歇在府里头养伤,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闲散日子,等内务府把腰牌给他敲好了,遣人来催他领,他这才悠悠跨出了侯府那道红木门槛。

缱都的风雪较稷州大了不少,他平日里常撑的那把红纸伞被风给吹折了。正所谓“工序七十二道半,搬进搬出不肖算”,托匠人重编一把相似的红纸伞,要费得时日少不了。

可伞折了,这侯爷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撑别种样式的伞,执拗地要沐雪去领。

他这美人,虽不比宋诀陵、魏盛熠那几位真疯子,到底是个怪人,总在奇怪的小地方死犟,固执得不听劝。姚棋领了龛季营副将一职儿,被季徯秩摁在了稷州不准跟着来,这缱都就只有流玉一人陪着来了。

可她一个女儿家哪里治得住这侯爷?

相劝良久,她终只能立在门头下望着她家侯爷的背影叹息连连。

魏盛熠那诏令起得潦草,季徯秩当时也没着意听他给自己封了个什么官儿。今儿他去领腰牌,这才知晓魏盛熠给他戴的是那沈长思原来的官帽——左羽林军大将军的这帽子好生的高,魏盛熠也真是瞧得起他,可惜当大官的快活滋味他是一点儿没尝着。

昔日的祸水回京,本就引人注目,又是个握着西边兵权的,还不够再添了个南北衙的腰牌,这么大块肥肉分给了他这刚返京的稷州侯爷,无异于往他脖子上套上了条极粗的链子。恐怕今朝已有不知多少双幽幽眸子盯上了他,就待请君入瓮。

他平日缩在府里头逍遥,不知近来这缱都风雪竟刮得这般的凶。

眼瞧浓云低低,风刮得脸愈发的疼。他原还想着从内务府出来后,老天长眼能叫风爷慢点走,哪知他领完腰牌后那风不慢反吹得更烈了。他被困着走不了,只得寻了个背风的巷子躲着避避风雪。

风雪不见停,街上的雪也渐渐的垒起来了。

他半阖着眼稍作歇息,隐约瞧见有个人影打这儿来。他将手伸向了腰间配剑,思绪却不知怎的飘向了那个下雨的夜,依稀间好似又见当年那落个不停的雨,巷外探出的人儿,和那声似笑非笑的“探花郎”。

他略微晃了晃脑袋把那些七颠八倒的东西甩出去,手摩挲着刀柄花纹。

雪中那人款款行来,行近了忽然一个闪身摁住了季徯秩握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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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将纸伞遮在了他头上,清清冷冷的面容上挂着一丝若隐若现的薄笑,他道:

“侯爷,久违了。”

“……耽之?”季徯秩将手上力道卸去,瞧着面前那张较从前更显清瘦漂亮的脸儿,因遭冒犯而蹙起的眉舒开化作了又惊又喜的神色,“真真做梦似的……你何时回了缱都?”

“不久。前些日子翰林院里头不少老大人上书乞骸骨,陛下多数许了,那儿便多了不少空位子……这才叫下官捡了空,被陛下右迁缱都,充任翰林院侍读学士……倒是侯爷既已归乡,怎么又回来了?”

“耽之你太谦虚!方才说的什么捡空?太学里头还有多少冒尖的人儿,陛下他独独把你从地方拉上来,怎会仅仅是为了补漏?”季徯秩道,“我伤着点皮毛,到京城疗伤来了,陛下恐怕是瞧我挺悠闲,怕我惹事便给我安了这么个职。还有……下官什么呀下官,我和你是多久的交情了?”

“怕的是在堂上口不择言,侯爷包容包容下官罢。”徐云承笑说,“再说侯爷您若当真伤得轻怎会来京城疗伤?恐怕是在诓人罢!咳——”

徐云承禁不住咳了起来。他咳得厉害,伞都握不稳,梨花白的油纸伞就那么歪斜着脱了手,猛地栽进了雪里头。

季徯秩见徐云承咳弯了腰,赶忙拥上去替他顺背,原想关切地问他如何,可他先前陪侍魏千平,经年累月养了个心疾,这会儿心急火燎,嗓子里只能涌出一声急急的呼唤:

“耽之!”

徐云承拿帕子捂着嘴,眉痛苦地拧得折了几折,他朝季徯秩连连摆手,意思是没事。

可他这副模样哪里像是没事?

咳着咳着,喉血湿了帕。徐云承好一会儿才把喉间那瘾般的痒给压下去,他将后边涌上来的喉血咽了,将帕子拢着挪开,不叫季徯秩瞧见上头的血渍,勉强笑道:

“侯爷莫急,无妨,老毛病了。”

季徯秩皱着眉,道:“不行……我得去给你寻个好郎中瞧瞧。”

“别、不麻烦,下官服着药呢,只是缱都较平州天干了些许,下官这才咳得稍稍多了点。”

“若是下回我再瞧着你这么咳,我马上把你拉到医馆里去……”季徯秩也不管什么时隔已久,轻疏远近的,他苦笑着捏起徐云承的衣裳捻了捻,道,“冬寒已至,这衣裳不胜单薄——耽之,你听我的,你要好好保重身体!”

“到底是启州人,能挨冻。”徐云承笑道,那一双琉璃眸明镜似的映着季徯秩的虚影,他垂眼,眸光恰好落在季徯秩腰间鱼符上,于是他又笑道,“侯爷这是回了南北衙?”

徐云承弯腰把油纸伞拾起来抖了三下,待那上头的雪簌簌落了,又撑在头顶拦住了风雪。

“嗯。”季徯秩应道,“不过耽之……你回京可是真心切意吗?如今世道,多少大人为保名节告隐还乡,等着天光再现,你却怎么……”

“名节能饱腹吗?”徐云承道,“下官到底是个俗人,不是世人口中的谪仙。在平州这么些年,为谋生计,下官早已是顾不得其他……天冷,侯爷可乐意随下官一道走吗?”

“有劳。”

二人比肩行着,难得同窗再逢,却皆是默默不言。一道猛烈寒风刮来,打得街上百姓都缩了脖子,歪了伞。

北疆把习武稀松平常,徐云承旧时候也是跟着燕绥淮一道习武的,他手劲虽比不得那人儿,到底还是大,烈风中独他撑着的那把纸伞直直立着。

他们绕过这条巷,又行过那条街,迎面遇着个典雅的大茶楼。

街上寒风叫,里头人吵闹。

季徯秩从茶楼那大敞的门口往里瞧,里边闹哄哄的全是青衿加身的太学生。他抬颔,问:“他们今儿又在闹什么呢?”

徐云承目不斜视道:“近来东疆闹瘟疫,陛下差人把山给封了。如今那山上之人生死未卜,陛下却置之度外,颇风轻云淡。太学生们个个嫉恶如仇,这事你我尚且不能安之若素,那些个太学生又多心急口快,自打从中咂摸出陛下要山民自生自灭的滋味,那是如何也不能沉心静气……可不就闹腾起来了。”

“陛下明晃晃地给人递刀子,这事当然怪不得他们个个义愤填膺……只是可怜了戚臾他这世子爷,如今他爹东複王不在山上,不知他一人还能否应付得过来。”

“听天命,尽人事罢……只是这瘟疫来得委实巧,该说是天公怒极降灾么,还是有什么值当怪罪的人呢?”

“什么人,陛下么?”

“只怕未必。”

二人从茶楼正门拐到一旁的小巷,打算偷个小懒抄条近路走,哪知那巷口坐着一人,平展着的两条腿拦了道。那人拿一条粗麻布将脸和身子都给掩住了,靠着墙一动不动。

季徯秩倒没怪那人横歇道中,不识好歹地拦了他们的路,只是有些惊奇道:

“天儿这般冷,怎能栖身外头?”

徐云承淡淡呼出一口白气,摇着头:“人么?不是人咯。”

“死了?”

徐云承点头——这是冻死骨。

季徯秩叹息一声,从伞下钻了出去上前几步,他拨动佛珠一二下,稍稍朝那人垂了垂头,嘴里喃喃念了段佛经,这才压着眉问,“这尸可有人收么?”

“这布是巡街之人给盖的,再晚些衙门会派人来收的。”

“先前不给盖,人死了倒得了这么块布。”季徯秩将佛珠戴回手上,“说到底还是贵贱有别,不瞧人面看鬼面呐!”

“那布分给活人只能一人一张,分给死人,那是百十人共用一张……天黑什么都贵,人命倒是显得越发的贱了起来。”徐云承顿了顿,道,“上半载,魏風旱涝灾多,粮贵,布匹也贵起来,再过不久恐怕就连下官维持日常吃穿用度都要费好些劲了……”

“好歹是京城,这儿的天竟怎么也寒成了这般?”

徐云承不答,问:“侯爷——走吗?”

季徯秩点头,徐云承就把伞抬高了些容他进来。

他二人相伴而行,虽很是合得来,全身上下却没有一处相像的,就连户籍也是南北两方,唯一的共通之处恐怕只有皆无辜招得北疆的恶狼撕咬。

白衣撞红裳,一人素淡得近乎融于风雪,一人烈得如燎原火。可这般一比对倒叫人说不上来哪个更过人些,恐怕真应了那句“梅须孙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1】”。

徐云承打伞依旧稳得很,风打来,伞未动,墨发倒是飞得很散,有些和季徯秩的交缠在一块儿搭在了他的肩上。

季徯秩把脸儿微侧,道:“耽之,你道我未变,我却觉着你变了。”

“哪儿呢?”徐云承笑问。

哪儿呢——分明是落魄的谪仙却仿佛离人更远了,分明性子磨平许多却更叫人摸不透了,不再自傲而是自卑了,不再孤高而是自贱了……

季徯秩将那些词用舌尖压着,笑说:“说不上来……凭江近来过得可还好么?”

徐云承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却不经意地抚上了后颈,好似那夜被那匹狼啃出的一圈齿印至今未消,他的手一顿,随即收了回去,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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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道:“下官不知。”

“是吗?我原以为他到平州去定会去拜访你呢……”季徯秩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怎么一对形影不离的竹马如今却形同陌路呢?”

“恐怕是因下官与他的缘分着实太浅罢!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各奔前程罢了,倒没有什么值得惋惜的。”徐云承无所谓模样。

“好罢!到底是你俩的事,我这外人不该插手过甚……对了,耽之,这天这般冻人,你今儿出府为了什么?”

“下官么?”徐云承面色平静,“许久未回京,想着去香料铺子里换些新味道,回来时恰巧撞上雪,而后便碰见侯爷了。”

“换香?”季徯秩探身近了,鼻尖挨着他衣裳嗅了嗅道,“你好生长情,这香我从序清山那会儿便见你用着了……”

“侯爷记性好……哈……世人眼光真是不同,有人骂下官薄情,侯爷倒说下官长情。只是下官今儿既已打定了主意要把香换了,恐怕已与‘长情’二字不沾边。”

季徯秩咧嘴轻笑一声:“你负了哪家姑娘,如何搏的薄情名?”

“下官无能,未能报答一使臣受惠良多的姑娘,招了爱慕那姑娘的郎君的指责。”

“人家心甘情愿的……那郎君什么狗屁歪理?”季徯秩道,“你把那人名姓告与我,我替你揍他。”

“下官这是摘根去叶,净挑拣着损人利己的东西说了,侯爷若了解清楚原委,恐怕也要道下官薄情。”

季徯秩还欲再问,徐云承只把伞向后斜了斜仰起头来,盯着前边笑道:

“侯爷,侯府可到了,还是快些回去避风雪罢。”

徐云承没留他,他也不好再缠人,只好摆手走了。

目送季徯秩进了府,徐云承这才撑着伞走远了些,只是他没迈步回府,而是闪身拐进条小巷。

他抛了伞,用手半掐着自己的脖颈,咳得心肺欲裂,一个不慎手松了些力,血便从帕子里边飞溅出来。

那殷红的东西跳到雪上,开了花。

咳的喘不上气,徐云承意识模糊起来,攥着帕子的手扶着墙,缓缓地跪了下去。

夕阳渐渐坠入宫城里头,戌时街头巷尾窜出了几个打更人。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拖长的调子唤不醒冻死的骨,只是锣响在路过那些尸身时慢淡了些。

巷外来了人。

那人拖着几个麻袋,披着轻甲,似乎是专收冻死骨的官人。他见徐云承面朝下倒在巷子里,还以为又是死人,便照旧蹲下去把人儿翻过来。

哪知却在瞧见徐云承的脸后,面上仓惶即显,手也随之剧烈地抖了起来。他稳住手,匆匆俯身探了探徐云承的鼻息,见徐云承还有气儿,赶忙失而复得般将人打横抱了起来,朝医馆疾行而去,他身后有人见状急得追着喊了几声:

“杨大将军欸!这街还没巡完,您这是往哪儿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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