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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为客 洬忱 40229 字 8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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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1章宫墙内

秋分,缱都。

那秋风愈发凉起来了。

百花哭,惊得宫里头的梧桐都掉了泪。

“那沈家老总管的案子可有了眉目?”

小太监范拂轻轻晃了晃脑袋:“回陛下,那案子被震州的县令大人揽了去。眼下那大人封了震州与缱都的边城,正查着呢!”

“封边城做甚?”

“那大人道那刽子手若非山贼,便为武将。”那范拂把拂尘搭在手上,垂着头瞧那挨着衣裳的白兽毛。

“……他从何得知那歹人为武将?”魏千平忍着嗓子里头的疼痒,含着一口气,总算没咳出声来。

“奴婢听是因仵作查了尸身,道那箭痕极细,不像是粗制东西造弄出来的,县令大人闻言便认准了杀人箭为军供……”

“糊涂!!”魏千平拿帕子轻轻拦在嘴前,实在耐不住了便啌啌咳了出来,喉间溢出的血蓦地弄湿了帕子,他又道,“他如何就知那歹人没往缱都里跑?再说,世家大族用来秋猎的箭不也是军供么?!”

那范拂垂头细细听着,没搭话,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皇上。”外头一太监叩了叩御书房的门,道,“贤妃娘娘来了。”

“让她进来罢!”魏千平抹尽嘴角血,微微颔首。范拂见状欠身在一旁候着,等那贤妃敛衽进来便朝她匆匆问了安,小心带门退了下去。

门阖上,魏千平先张了笑口:“才女今儿这是又给朕端来了什么好东西?”

“能是什么?”徐意清只稍瞧那人冷白的脸儿,便知那人已病入膏肓。她缓缓垂了眸子,眼底无澜地将那碗药摆上桌,福了福身子,轻笑道,“良药苦口,陛下尝尝?”

魏千平嘴角勾了抹淡弧:“才女何时从送茶点的变成药贩子了?”

“从那东西始现于帕上起。”徐意清自袖中抽出一条香帕递给他,“陛下把那手中的给小女罢!眼下这东西叫有心人瞧见了恐怕会多事。”

“你的心思可是缜密得很呐!”魏千平接过徐意清的帕子,却没反递血帕,只舒开薄笑,道,“你想得还挺远!朕呕血已非一日之事,这帕子不打紧!你若心存芥蒂,朕会命人烧了这帕子……”

魏千平眯眼端量了那人儿一会儿,道:“可惜呐!才女若是个男子,朕断然不会留你在这儿做沧海遗珠,早早便把你点入了翰林!”

“那可说不准。”徐意清轻抿朱唇,笑道,“小女若生为男儿郎,应会策马同顾将军比肩出征,这些文人酸臭一概不碰。”

徐意清当贤妃已有了些日子,只是她从未在魏千平面前自称“臣妾”,魏千平也心照不宣地避口不谈“贤妃”二字,他二人今朝更像是隔着君臣重仪的金兰之友。

魏千平又笑:“你连文人都嫌臭,十指更是不沾阳春水,怎么就想着要沾这脏血?”

“龙血也脏?”

“脏、脏极!”魏千平轻笑着端起了那碗苦药,他蹙着眉饮尽后才又开了口,“意清——倘若——朕是说倘若——朕死了,你是愿待在这深宫,好歹求个安宁富贵,还是复归贵籍,回你乡启州去?”

徐意清笑了笑,那双琥珀色的瞳子映着魏千平的片影:“陛下必将万寿无疆,轮不到小女思忖此事。”

“你呐!防朕防得太死!”魏千平道,“朕可是真心在替你思虑出路。”

徐意清将碎发别于耳后,步摇未晃,道:“陛下如若不设什么生死前因,单问小女如今所愿为何……小女自是想回启州的。”

魏千平嘴角更挑了些,他挪了挪那青玉浮雕镇尺占的地儿,抽出那绣着祥云瑞鹤的绫锦来,道:“朕猜到了。”

“陛下不久后便能抱得皇子或皇女了,眼下可莫要再说些叫人不明所以的丧气话!”徐意清抬手收拾空碗,没将眸光甩在那圣旨上,她退了几步又道,“近日太后那儿没甚动作……不过再过段日子,小女恐怕难见陛下一面了。”

“可是因贤王吗?”

徐意清没吱声,只把托盘端稳了,算是应了。魏千平瞧她神色,拊掌大笑道:

“寒心呐!才女,朕是真真寒心!朕还没死呢……怎么太后已急着要找下家了?朕在她眼底到底是什么?可还算是亲骨肉么?”

魏千平的声调愈发低沉,可他到最后也没托出心中的绵绵怨恨,只念出了瘫在秋风中的一身病骨与浓重的愁。

“……也好,省得你来去奔波费心费力。”那魏千平瞧着徐意清的动作,倏忽又道,“意清,你兄长——”

徐意清伸一指置于朱唇前,轻声道:“陛下无需多言,小女不怨的。您也知家兄身上的骨又硬又直,他定然不情愿凭此平步青云,如今这般算是半遂其意。”

曾经她也希求以己身换徐云承高官厚禄一生无忧,可徐云承捎来的家书却叫她明白——那清君宁折傲骨,也不愿叫她迎奸卖俏。若他真无故升官,恐怕他连他自己都得恨上一恨。

“是朕对不起你。”魏千平抿了抿干燥发白的唇。那唇上的裂痕干皮相互交磨,又叫他嘴里浮起了血的腥味。

徐意清拢了拢长睫,垂眸道:“如今小女虽长伴君侧,但无妃嫔刁难,亦无朝臣嘻骂……如此种种已叫小女不胜感激……小女岂敢伸手讨要更多?”

她见魏千平没张口,斟愖几分又道:“小女一会儿便要去给皇后娘娘问安,陛下可有什么话要叫小女带的?”

“你怎地又当起了飞奴?”魏千平正自顾思虑,闻言这才又苦笑了声,“言多必失,朕还是莫张口的好!”

“人是靠情意滋养起来的……娘娘她养胎辛苦,陛下这般岂不叫娘娘她伤了心?”徐意清那柳叶眉微微蹙起,瞧来有几分西子的薄媚。

魏千平没瞧她,只将指尖抵着圣旨的玉轴柄,道:

“她是洛家人。”——

凰宁宫。

一怀有身孕的女子倚着丝绸软枕半歇在榻上,酥手上捏着根针,不知在绣什么。

“姐姐?”

榻上那人闻言伸出只细手来,立在一旁侍女瞧见了忙掀开罗帷,露出张有些消瘦的秀面。那人的一袭黑发全浇在薄肩上,好似那孱弱骨头上压着件厚重得很的斗篷。

徐意清跪在榻前,拿脸抵住那人伸出的手,呢喃着:“怎么才几日不见,姐姐又瘦了几分?”

那人柔柔舒开抹笑,强撑着让声色亮了些,道:“妹妹生就如此好颜色,本宫是肥瘦皆难比!”

“姐姐说笑了,妹妹若真比得姐姐,那不得天姿国色么?怎会落至今朝这般田地?”

“你生得这般颜容,若非本宫与你已是旧识明白你无心龙恩,指不定会忧虑陛下自此不早朝呢!”那人放下花梨绕线板来,拿手轻弹徐意清的额,“你呀!虽生了蕙质兰心,却怎么是个犟牛筋?顾将军英武无双,眼睛却不一定好使,他有心负你,你是何苦将一辈子栓在他身上?”

“姐姐与我——又有何区别呢?”徐意清把头搁在那香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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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照宛轻抚孕肚,指甲因卸了蔻丹有些发白,她笑带苍凉,道:“本宫走到如今已是无路可退!可意清你——和本宫不一样,你有的是逃离这儿的路子。”

“有么?”徐意清阖了眼。

“有、会有的。”洛照宛低语。

后来,这洛照宛与徐意清侃尽天地,却闭口不谈对那帝王的一片痴心。幼时二人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今朝是隔着百重关的魏洛两姓,相爱相离、互咽苦楚才算明事理。

魏千平临深履薄更甚于先帝,他又怎会容许一家独大?如今洛家皇宠正盛,将来这洛皇后若诞下皇子更是个拦不下的殊荣。如欲平息洛家的势焰,只能叫这洛皇后有名面上的荣宠,而无实际的福泽。

魏千平这般行事,徐意清不能多话。

于是再同那皇后寒暄过后她便走了,飘回了太后那儿。

那时,太后殿中恰巧跪着贤王魏尚泽。

那贤王今岁不过十八,生了清秀君子貌,眉目传情,唇珠生得尤其好看。徐意清没费神去瞧他,只缓缓走到太后身后给她捏肩。

那伈伈睍睍的王爷瞥见徐意清的丽影,身子僵了一僵。

“尚泽,抬起头来罢!”太后将他的刹那无措收在眼底,眼尾折起了痕,她笑吟吟道,“前几日哀家唤你来陪哀家,为的是话心,你可知哀家今日唤你前来所为何事?”

“儿臣不知。”

“哀家问过太医,陛下不知能否撑过明翌年早春……”那太后的口吻淡如吐息,好似那快要殁了的帝王不是她亲生的儿子。

徐意清搭在太后肩上的手没停,心里头却起了些隐约的痛意。如今那人的命数将尽,惹她愁丝满身:“这魏家天还未彻亮便又要暗了么?”

那王爷闻言面上也是苦涩神情,然他强忍悲意,死死咬牙拗出了一副镇静模样,道:

“儿臣蠢笨,不敢妄加揣度,还望太后明说。”

那太后高笑了声,叫那阖了门的殿中生了脆脆回响。

“哀家瞧不上那洛照宛的腹中胎!洛家心比天高,终归不是可得太子贵命的高门。而歧王流有蘅秦血不说,性子又柔茹寡断……你为人不矜不伐,谦谦下士,乃为难寻的帝骨。自你生母仙逝后,你便一直呆在哀家身侧,哀家今儿在思量扶你登这九重天!”

那王爷闻言将头往地上狠狠一磕,“咚”的一声重响将太后与那堇汾姑姑吓了一跳。只有那徐意清毫不慌张,还柔柔握了握太后的手。

那人抬起头来的时候,额间已然擦破,那红艳艳的血跨了眉骨颤悠悠地向下滴,眸子里清清澈澈的全是果毅:“回太后,儿臣不敢僭越!求太后恕罪!”

“都是生在这宫墙里头的,都冠了‘魏’作姓,何谈僭越?”那太后冷冷瞧了他一眼,倏忽又尖笑起来,带着一丝要挟意味,“尚泽,今儿恐怕是哀家将你催得有些晕了!你好好想想罢!莫要急着赶回巽州,再在这缱都多住些时日。”

那贤王将滴着血的头颅再度垂下,纤悉不苟地拿长袖擦去了地上的淋漓血,这才扶着有些晕乎的脑袋站起身来。

徐意清还以为送客的会是那堇汾姑姑,正打算松口气,谁知太后却握了握她的手,道:

“意清,你替哀家送送贤王,再趁手替他拭了额间血罢!否则叫人瞧见了还以为哀家是地府里哪个执鞭的妖魔呢!”

徐意清点头应了,挪步去领那人出殿。二人一路无言,到了一亭子处,徐意清才开口要那王爷坐下。

她把帕子给了魏千平,这会儿只能向他讨块帕子好拭血。那贤王仓促地从袖间取帕,瞳子微扩,神色有些张皇。

徐意清倒是沉着得很,动作颇为利落。只见她避开那王爷的手接了帕,攥住帕角后便开始拭血。

“呲……”那贤王吃疼,禁不住将脑袋向后挪了挪。

徐意清停了停手,细声细气地劝:“还请王爷莫动,您那伤口可不小!若本宫手一抖,您那地儿可就又要再裂一回了。”

那贤王闻言安分下来,片刻后才动了动嘴皮子:“娘娘您怎会入宫?”

“误打误撞。”徐意清捏着帕子吸血,着意绕着他额上会疼的地方走。

“本王曾有幸瞧过娘娘几次,可惜娘娘不一定注意到本王了。”

“委实不错。”徐意清那琥珀眸子眨也不眨,道,“当年每回入宫,本宫的视线都被那灰绿眸子的皇子给引去了,真没余力去瞧宫里头的其他人。”

那人眸光暗了几分,他正心烦意乱着,又觉额间有些疼,便索性破罐子破摔,没忍住伸手去拨徐意清的手。

软帕随即落了地,沾了灰,变得有些脏。

徐意清也不恼,还晏笑道:“王爷不该想着要去握本宫的手的。”

那贤王见状忙站起身来,高声道:“娘娘,是本王唐突,还望您莫要介意!”

“不碍事,只是——王爷想要的不想要的,全摆在脸上。”那浅色眸子这般瞧来是和徐云承一样的冷,“可惜本宫是陛下的。”

“……您的心不在这儿!”那人蹙着眉开嗓。

“王爷可要剖开本宫皮肉,瞧瞧本宫的心在不在这儿么?”徐意清道,“您贵为贤王,应当识得鹤短凫长是何般罪过。”

“娘娘您分明知道本王不是这个意思!”

“王爷莫要枉费口舌!本宫就送您到这儿了。”

“若我当上这魏風天子,您会多瞧我一眼么?”

“小孩儿心性……有些人眼睛瞧了,心没瞧,您要么?”徐意清神色丝毫未变,道,“本宫劝王爷还是莫要为了些匆匆过客,做出些叫自个儿追悔莫及的错事。”

“太后叫您送我离宫,想必也是瞧出我对娘娘您有意……您难道要忤逆太后的意愿么?”那谦谦君子眸色再度暗了暗。

徐意清抿笑,眸里冷光乍现:

“本宫并非一只对太后亦步亦趋的木偶。本宫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王爷,您有自己想要的,不想要的,本宫亦然。本宫明白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实在不劳您费心!”

“娘娘莫怒!”那青涩王爷终于察觉到那人的怒意,此刻生了些惊惶,“本王属意娘娘已久,今儿实在是情难自已!”

“您不过见了我几面,如何就谈得上‘情’?若您非要拿一见钟情云云同本宫说道,那便莫怪本宫觉得您俗——道您瞧上的是这颜容,不是本宫。”徐意清轻挪小步与他隔着桌对谈。

她顿了顿,又道:“觊觎后妃和与小叔通奸皆是难登大雅之堂的糟烂事,您若真心想我好,便不该害我!”

“娘娘!本王瞧见过您见顾将军的模样!”那王爷见徐意清要走,忽地张口唤住她。

“王爷您也忒不懂事,姑娘家的前尘也拿来喧喝!”徐意清面上生了薄红,她蹙了蹙眉,回身过去,却见那人站在金晖之下,面上皆是苦笑。

她没被那笑打动,张口赠他一言,语调平平:“王爷那双眸子过于传情,这在魏風可不是好事。今朝瞧懂您瞳子的是太后与本宫,明日指不定是什么三教九流,您还是想个法子改一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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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王爷凄然一笑,目送徐意清的身影被重重宫墙吞没。

徐意清独行一路,思绪翻飞,眸子忽地瞪大了些。她怎么忘了,这些时候,魏楚之间该开战了!

第062章箭悬弓

那天是亮着的。

亮得有些不合时宜。

顾步染在营里走着,那双细长狐狸眼不停地扫视营内车马。他拿剑拦住一火兵,开口问道:

“鼎州运的粮还没到吗?”

“回将军!最早的那批粮今儿已运到了离州,晚的还在鼎州。嗐!都怪那姓沈的监察御史近来巡视到了鼎州,东瞧西看的……哎呦!总归一切都麻烦起来,不知何时才能到齐呢!”

“姓沈的?”顾步染喃喃道,“翎州边城里头的百姓可都安顿好了没有?”

“今个儿只剩最后几户了。”

“再催紧些,今夜便要出关了!”

“是。”那兵推手作揖,立着等顾步染先走。

不远处有一人正翻身下马,只见他吹了声口哨,顺手把缰绳抛给了副将,大步流星地朝顾步染这儿来,还喊道:“阡宵,你小子给我过来!”

“大将军。”顾步染只漠然朝他点头,没有半点儿要随他走的打算。

“大什么大将军?”那人听来觉着好笑,他一把揽过顾步染的颈子把人半推半拉地扯进了自己的军帐里头。

其他将士见状淡笑了声,接下去干活。大战临头他们的笑意被那未知的战况给削去了大半,此刻的笑中多少带了些怅然。

“叫叔父!小没良心的!”顾期插着腰,那双与他侄子如出一辙的狐狸眼中闪过丝狡黠,“也不看是谁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再这么叫我大将军下去,你很快就忘了咱还是一家人!”

顾步染只静静嗅着他身上的脂粉香,抿着唇——他叔父是个风流博浪的多情种,不知是这翎州多少名妓的恩客。若非今儿有顾步染坐镇顾府,恐怕青楼与军营才是他家!

他家是上梁不正,下梁不歪,可惜他叔父屡劝屡犯,常常趁着他不注意又钻进了楼里。今日他身上这香这般的浓,估摸着昨夜又是到哪个楼呀馆的泄火去了。

“叔父——你、好、香、啊!”顾步染面无表情地吐出那些字儿,细长眼中尽是沉沉嫌恶。

“香?”顾期反应很快,一下便明白顾步染意有所指,他慌里慌张地退了几步,又撑住他侄儿的肩道:“阡宵,你再饶叔父一次?”

顾步染重视高洁二字,他顾期是知道的,所以他是万万不该在寻花问柳后凑他凑得这般近。

这不,他的好侄儿阴阳怪气完便不说话了。

“阡宵啊——”那顾期拽着他肩头摇他,就差没摇尾乞怜。

顾步染也没松口:“饶?饶了这次,铁定还有下回罢?我此番是无论如何也要说与阿娘听!”

“欸!阡宵!真别啊!”顾期匆忙转了话锋,赔笑道,“对了,池彭那臭小子还没来么?”

顾步染瞧着顾期那荒唐样叹了口气,他掰开顾期的手道:“来是来了的,但有什么用?今早我没瞧见他,只好随副将到池府要人。谁曾想他正倒头在屋里睡大觉!他明知今晚要动身,昨夜还喝的醉醺醺的……池老将军嫌他丢脸,便拿绢布蒙了他的脸,要家仆把他背到了军营里头,这才勉强算上个‘来了’——眼下还在席上歇着呢!”

“还躺着呢?!”这顾期幡然正色。

“躺着呢!去看看?”顾步染咍笑。

“池老将军‘弓惊山野’一代豪杰,怎么膝下的儿子竟是这般货色?”顾期叉着腰,锁了锁眉头。

“老将军说了,那小子做错了事便依照军法处置,不必在意他的。”那京城四纨绔之一的贺珏掀帐进来,他转眼瞧了瞧帐内,登时又笑道,“顾小将军怎么也在这儿?可是我来得不讨巧,碍着你们叔侄俩叙旧了?”

这登徒浪子如今已成了这顾家营的主将之一,他收束了一身风流习气,平日里头干事还算敦本务实。可惜本性难移,他一闲下来就耐不住要邀顾期去陪他喝顿花酒。因这事儿,他也是时常被顾步染骂的。

“无妨。”顾期笑了笑,又接着论那池彭,他道,“池老将军虽把话撂那儿了,但谁又能不看他的面子呢?老将军人愈来愈老,嘴也是愈来愈硬!要我说啊,他对自个儿那嫡长子心疼着呢!换我,碰着这么个孬种儿子,别说把他背来营里了,我一脚就把他踹道天边去了!”

贺珏轻笑了声,把背在肩上的重刀卸下来:“还有更荒唐的呢!方才我在外头逛,恰巧碰见那池彭从自个儿帐里出来发酒疯!他醉的辨不清男女,差点没把营里弟兄当青楼女子调戏!哎呦——”

“你说什么?!”顾期又锁了眉,“哈……这狗东西!要叫我瞧见了……看我不拿麻袋把他脑袋罩上乱揍几拳!”

贺珏闻言也笑:“顾大将军和我想一块儿去了,不过方才他手下弟兄在那儿,我于情于理都不好叫他们失了面子,这才把拳头贴在了甲上!”

“摊上这样的将军,也算倒了八辈子霉!”

“那可不?”

那俩风流武夫哈哈大笑,顾步染只微微挑了唇,问道:

“他庶弟池湛呢?”

“在自个儿帐里呢!”贺珏抚了抚自己的臂护,道,“他不知是害了什么病,整个人缩在角落里抖得不成样子,捻神捻鬼地乱叫。我摸了他额颅的,没见烫,便索性把他敲晕扶回榻上歇着了。”

“……玉礼呀!病不该是这般治的!”顾期笑得无奈,他拍了那贺珏的肩,道,“你唤大夫来给池湛他好好瞧过没有?”

“瞧了,不碍事,大夫说估摸他是受惊了,留他睡会儿便好了。”贺珏咧嘴笑。

“他原先不都唯唯诺诺地跟在池彭后头的么?昨夜怎么就不跟着了?我原以为池府一行准能瞥见俩醉汉,谁料他竟早早来了兵营……”顾步染环着臂,面不改色。

“这池湛本就比他兄长能干个千百倍,我实在想不通他干什么吃的要做他哥的跟屁虫。”顾期抚了抚甲衣。

“呵——”顾步染冷笑道,“狗仗人势,人家有亲爹教射箭不是?”

顾期哼笑一声,随即忿忿道:“若非池家拉弓射箭的本事只传嫡子,那池彭算个什么东西也能承池家衣钵?”

顾期嫌恶那池彭还真不是因那人是个豪横跋扈的衙内,而是因顾步染身上的不知多少道疤都是拜那人所赐。

那池彭自小看顾步染不顺眼,事事都要和顾步染比,小到争比酒量,大到比试武艺。可他偏又是个是个嫉贤妒能的,自己技不如人,便想尽了法子去坑害顾步染。直到顾期替顾步染出面去寻池老,那池彭才渐渐地消停下来。

顾步染倒是不以为意,他拍了拍顾期的肩要他消消火气。那顾期还算听劝,只见他深吸了口气,把脸儿转去朝向贺珏道:

“玉礼你来我帐里作何?是来寻我侃大山来了,还是你又身负什么要事了?”

贺珏一愣,随即笑着从甲胄里头掏出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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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大将军说笑,我这闲人能有什么要事?都是小事!您瞧!……我这遗书写好了……只是我在翎州举目无亲,今儿实在不知交给谁收着好。”

“不如托人捎回家去?”顾步染道。

“阡宵啊!你的机灵劲头这会儿都跑哪去了?”顾期嗔怪道,“遗书哪能是随便送回乡去的?真是!”

“不如由我收着罢——”一道清亮男声从帐外刺入了这三人的耳朵。

众人闻声纷纷扭头去瞧帐门,这才辨清来人,顾期又惊又喜,笑骂一声:“你这杨家小子话音跟天雷似的,也不知道收敛些……你不是说要打马去鼎州,怎么又跑回来了?”

杨亦信的笑瞧来是纯粹得很的,白齿齐牙,不知夹杂了多少未散尽的少年稚气,他推手作揖道:

“放心不下……在平州总念着念着,于是打算趁开战前再回来瞧一眼。”

“开战后才该放心不下罢?”顾期笑着捏了捏他的脸儿,“哪有在开战前说这种话的!”

贺珏正想伸手拍打他的背,又闻那人笑道:

“各位哥哥行行好罢!下手轻点儿!我一没披胄甲,二没胆还手,小心把我给伤着了,日后又心疼呐……你们把那东西交来,我给你们带去鼎州收着。”

“鼎州,鼎州不是更易毁个干净么?”顾期调笑道,他在帅案后坐下,将那叠好的遗书翻了出来。

杨亦信探身接过,也笑:“那我收在杨府里头总行了罢?我吩咐他们埋土里,一辈子都别想挖出来了。”

顾期开怀大笑:“你小子鬼点子真多!不过你小子记着,我要真出了什么意外,那遗书啊,就莫要捎回去给我嫂嫂了。她整日打点顾府上下活得已是辛苦,我没有缘由再给她添愁……不如捎给我兄弟江临言罢!”

顾步染原是蹙着眉听他交代后事的,听闻江临言的大名又不由得惑道,“您还认识我师叔呢?”

顾期挺起背来,带着几分神气,道:“不知道罢?你那三位师叔,姓江,姓柳,姓温的,都是我兄弟!我年轻时候满脑子都是要同他们浪荡江湖,哪里想过要当什么谢庭兰玉……若非……嗐!江临言他在启州住着,但是今儿住在哪儿,我是真不知道……可得麻烦你这杨家小子费些功夫找人咯!”

“小事!”杨亦信点着头接过递来的几封遗书,像是接住了那仨人沉甸甸的命数。

如今这书他收着,手中攥住的是还烫着的生死未卜,来日他捎给他人,松手的便是凉寒的两隔阴阳。

“怎么样?”杨亦信心里头有些发闷,他回过神来,把那几封信用掌捋直了,又道,“我早早便做好要离开这翎州的打算,一直都没来得及好好琢磨如今是什么个局况……楚国现今有什么动静没有?”

贺珏思量片刻,开口道:“斥候来报,说是楚国这次派出了四员大将,其中一人听是楚国二王爷,叫作楚冽清的。那人身材魁梧,杀起人来眼都不眨,被世人冠上了不少唬人得很的称号,叫什么来着……”

顾步染抱臂讽笑一声:“楚氏宋落珩。”

“阡宵这嘴啊……一句戏言两头骂!”贺珏笑道,“怎么这么说?落珩可是我兄弟。”

“是你兄弟又如何?是我爹娘我也说,还管你?我上回到京城跑了一趟,不过夜晚到巷子里走了几步便能撞见这宋落珩杀人。我该说他艺高人胆大,还是杀人如麻丧尽天良?”

“落珩他杀的是穷凶极恶的匪盗,又非滥杀无辜。”贺珏辩解道。

“匪盗?匪盗不也该押回六扇门受审么?他迎街杀人算什么?”顾步染道,“我不想同你争,他们那些个北疆莽夫,我估摸着一生都读不懂!”

顾期见气氛不大对劲,开口解围道:

“此次楚国领兵的两员老将从前皆是同我爹他们交锋,如今那二人封刀有了些时日,这次不知怎的又提刀上来了!他们旧日杀了翎州不知多少弟兄,今朝我要叫他俩拿命来偿!”

“身经百战,难罢?”顾步染道。

“壮士逃不了白发啊!此战最难对付的倒不是那俩老将,反是那俩和你们这些小鬼一般大的将军。”顾期舔了舔自己那犬牙,笑道,“除了那王爷外还有一个叫齐烬的,脾气不大好,又颇自负,‘老子’这词儿可是常常挂在嘴边的……他是个出了名的专练重剑的疯子,在沙场上若迎上他,恐怕一不留神脑袋便落地了。”

“使重剑的,挥剑速度提不上来罢?”顾步染问。

那顾期倏然一笑,道:

“阡宵呐!这可未必!那姓齐的小子初上沙场的时候才不过十七!当时我与他交手的时候,他臂力已经很是惊人,把重剑挥得不过稍稍迟滞于擅使轻剑之人。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人恐怕只会更快。”

“是么?”顾步染算道,“明日交战时,若是不走运碰上那擅使重剑的,我力量吃亏,怕是扛不住……不过……我倒真想瞧瞧那楚国王爷杀人的本事究竟有多大!”

“瞧个屁的瞧!谁都别遇上才最好!”杨亦信笑道,“还是祈祷战场上忽然塌出个坑把他俩都埋了罢!”

一群人大笑起来,末了,杨亦信要走,他们也都挂着副轻快样子送客,好似不久后那沙场武人和他们不沾边。

杨亦信将帐门阖上,不过行了几步,便听不着里头的欢声了。他翻身上马,苦笑道:

“都在陪着我笑呢!”

不知是帐里的哪个人先垂下眼睫噤了声,只还记得别时仨人互道了声“珍重”。

第063章剑锋交

夜深月高悬,到处都静,这营里头却闹起来了。

那战场设在两国边界,从这顾家营到那儿需策马赶个半月。

四主将各领万兵于山野间穿行,两两主将之间都似隔了条长龙。在夜间的火光中回头望,俩眼力最好的也望不见彼此。

这会儿那池彭酒已经醒了大半,只是他还悠悠地跟在队伍后头,叫副将池湛带头走在前面,这说好听点叫管兵收尾,难听点可不就是恋生恶死?

他手下的兵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自然——这混小子可是池老的心头肉,再怎么是个窝囊废也是营里主将,不是他们这些小兵能够褒贬与夺的。更何况翎州人最重“和”一字,相忍为国的本事儿可叫他州甘拜下风。

打马连赶五日,他们终于出了边关。

在距战场约莫三十里地的地方,众人开始卸粮砍树,忙活搭大本营一事。

贺珏下马到溪边装水,恰碰见那顾步染在捧水净面,他挥了挥手,高声道:

“欸!阡宵!”

顾步染闻声识人,他神色自若地接过副将递来的布,粗粗吸去了脸上的水才道:“狺狺狂吠什么?又不是十年来头一回见,有什么值得你这般亢奋的?”

贺珏移步近了:“见着你了,我就是高兴!这一路上见着不少金蕊荣,可叫我常常想着你了!”

“你这什么理?瞧见菊花怎么就想着我了?”顾步染诧异道。

“人淡如菊,蕊寒香冷,可不说的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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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将军这么有诗情……青楼里学的罢?”顾步染倒一点儿也不客气,“你把话说得乱坠天花,叫人好生感动——无缘无故费劲恭维我干吗?”

“临死之际,人胆最肥。说点真心话,不怕被你骂!”

顾步染不屑地摇了摇头:“又奉承我?你什么时候怕被我骂了?昨个儿不还和我叔父吃花酒去了么?”

“真生气了?”

“我和你生什么气呀?”顾步染道。

溪旁的树梢立着只红嘴玉,顾步染瞧见了,把狐狸眼斜了斜示意他道:“玉礼,树上那相思鸟瞧见没?我看到它就想着你了。”

“怎么?”贺珏笑道。

“色艳可人,一瞧就是拈花惹草的滥污匹夫!贺玉礼,我可告诉你了啊!你若再和我叔父寻花问柳,叫我知道了,我真折枝抽你!”

“唉——瞧瞧这火气!”贺珏笑着朝他摇了摇皮囊壶,抬脚走了。

四周安静下来,顾步染牵马来喝水。那金黄中透些红的秋叶飘在溪面上,上头还倚着只死蝉。

叶作舟渡蝉,蝉死而无报。这秋日的荒唐景象惊了他的眸子,他的身子跟着就动不了了——他恍惚中好似窥见了余生。

“天赐我兰因,我偏要苦尝絮果。”他呢喃着,抬起还湿着的手抹了把脸,“我该夸我自个儿有自知之明呢……还是蠢如鹿豕?”

他不知道。

他只知岁月将教会他的心上人如何忘了他。

而他呢?他不必忘的。他放手足够利落,但要释怀还得再向老天爷讨些日子。

只有那生了对琥珀瞳的美人儿是这刀剑锋芒中渐消的甜,也惟有她能化淡他有口不能言的苦涩。

战期愈来愈近,顾期留了个老将及其麾下人马守那搭好的大本营,领着其他将士急急奔赴战场——

约莫少半月的路途,人马皆劳。

一日,太阳正从沃野之中爬起来,只听“吁——”地一声,这浩浩荡荡的行军终于停下了步子。

到了。

那无垠的草地一眼望不见头,叫人迷惑那乌泱泱的楚兵究竟会从何方冒出来。

已逢战期,新兵绷紧了弦儿,递木编鼔台。他们手上因受战事威慑而生了些虚汗,那战靴马蹄声更是把他们催得双腿发软。

顾家营的仨将军骑马布阵,不出半个时辰,这魏風的方阵便已列好,只欠楚国那阵东风。

那胆小如鼷的池彭现今倒是平静得很,不仅不慌,还带着笑望向远方。倒是他庶弟池湛不住地拿眼瞧他,虚晃的视线下是掩不住的惊惧。

那池彭被他瞧烦了,便把剑横了拿剑墩撞他的腹:“你干什么总往老子这边瞟?老子先把丑话撂在这儿,你是老子的副将,若一会儿开战了胆敢分心伤着老子,老子便把你给削了!”

那池湛缩了一缩,点了点头。他忽闻西边有点吵闹,又忧心忡忡地探头朝那边望了望,但没窥见什么,只见顾期从阵前往那地儿奔。

“阡宵出什么事了?!”顾期驾马飞奔而来,一脸惊惶,握着缰绳的手自顾在飒飒秋风中生了黏汗。

贺珏已瞧过顾步染的情况,此刻正跃身上马,他道:

“大将军莫急,阡宵他无甚大碍,只是起了些赤疹,大夫说是这草地上的什么花害的……嗐!不碍事,只是委屈他打仗时还得拿张布蒙住下半张脸儿了。”

“呼——”顾期舒了口气,心这才定了下来,“他打小便不喜浓香,府里头也顺着他的意,没去栽种什么花草,哪知他一日竟会受花草所累!我这侄儿呦!何时才能叫我这叔父放心呐!”

霜飔刮来,带着些草叶动的沙响,贺珏一动不动地盯着南方:“人来了。”

顾期回身向南方望去,远方那一身玄甲的将士铺满了原还空豁豁的草地,南边的颜色霎时自淡绿转向了无尽的黑,叫人呼哧喘不过气来。

楚军越挨越近,停在了距他们约莫百米的地方。顾期同贺珏交代了几句,又飞奔回了阵前。

顾步染缓过喘鸣,这会儿刚被人扶上马。他瞧见顾期的背影,正想打马上前,谁知贺珏绕了个弯把他拦下。

“干什么?”

“大将军说了,你身上起了疹子多少有些不适,就不让你打头阵了……阡宵,你先缓缓罢!”

顾步染只好把马停了,在马背上瞻望那玄甲兵。好在他眼力好,在这儿也能勉强瞧清敌营的四位将军,那身量最高的瞧上去真与宋诀陵难分伯仲。

顾步染依凭刀具认人,那些个老先生他分不大清,但那俩年轻将军可好认的不行!

他正揣摩着,顾期已高举长剑唤人擂起战鼓,他明白顾期这般赶着要开战的意图——这仗越快打完越好,弟兄们赶了几日的路,身子大都有些疲。虽然一路有些小的修整,但不过是小打小闹,根本解不尽身子的乏。

还不待魏風战鼓鸣尽,又闻楚国战鼓轰鸣,顾期深吸了口气,举起手中剑,高喊:

“杀——”

两军人马像是疯了般朝对方撞去,草被踏烂了搅进泥土之中。翻起的沙土磨着马蹄,烽火连天。

顾步染原是奔着那楚冽清去的,谁知无数小兵像是索命的魑魅魍魉忽地缠上了他。

他使剑尤重“快”“准”“狠”三字,好似舍不得浪费每一招。眼瞧着一小兵奔来,他也挥剑上前,谁曾想忽略了侧旁的动静,一把重剑猛地向他砍来。

好在他反应灵敏,向后一仰闪了过去。

怕什么来什么,那剑的主人横着一对刀眉,瞧上去便知脾气有些躁——那人是齐烬。

顾步染心知若要长战他决计吃不下此人,也就没想同他久耗。他手中的长剑照着齐烬的颈间走,那人一个勒马,趁着马头仰起的空隙,拿重剑挡开了顾步染招数。

顾步染丝毫不慌张,又是蓄力一刺。他的剑出得极快,那齐烬如若想防稳了,便注定难以寻得出剑的机会。但那齐烬挥剑果真极快,顾步染也难寻得叫他防不胜防的时机。

可是如此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他愈急,齐烬挡得愈起劲,使惯重剑之人多半力敌千钧,浑身力气好似无底洞。他顾步染再怎么陪那姓齐的玩一攻一防的游戏,早晚都会因体力耗尽而功败垂成。

二人身边的人马换了一批又一批,这两人却始终分不出个先后。刀光剑影耀得人头脑发昏,血肉腥气闷得人干呕连连。

但偏有那么几个享受得不行的——齐烬就算一个。

那人的战马毫不留情地碾过伏地楚兵的尸,碎骨闷响夹杂着血肉融合的靡音灌入顾步染的耳朵,叫人恶心作呕,又觉森凉阴冷。

顾步染再爱高洁不染,也逃不开武将要淋腔血,披腐肉的命,那块蒙住半张脸的粗布今儿算是救他一命。

顾步染在与齐烬交锋之际,忽然将剑锋一转直直朝前捅去。

那人预判失策,左肩挨了顾步染一剑,登时怒不可遏。他双手握紧剑柄,发狠地向侧方砍去。

顾步染忧心长剑从中折断,不过方给齐烬留了个不深的创口便又速速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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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这才没将那那姓齐的捅穿。

那齐烬喘着气,什么不堪入耳的脏话全都骂了出来,末了还听他高喝一声:

“泼贼拿命来!”

那齐烬肩侧血流不止,可他恍若无事,挥起剑来一顿乱砍,沉沉动魂的风声几次呼过顾步染的耳畔。

顾步染没力气在嘴皮子上下功夫,只再一次抽剑向人。他不断躲闪,又是找准重剑空隙向前一刺,随即又向左朝那人的脖子直直劈去。

他原是胜券在握,可不知从何处伸出来的剑将他的剑尖拨开了。

楚冽清!

顾步染与楚冽清对视,那王爷眼底竟带了丝笑意。顾步染没功夫去品,只明白眼下楚国两员名将全都绕在他身侧,他不逃必死。

他转了马头向别处飞奔,谁料那俩人穷追不舍。他跑了好一阵子才瞧见贺珏手执障刀赶来救他,还听贺珏高声道:

“楚贼!你的对手不是我么?怎么说逃就逃?”

说着那贺珏忽将身子压低,朝楚冽清身下马的后腿砍去,可惜这一招被齐烬拿那宽厚剑身拦了下来。楚冽清瞧见贺珏伏身砍马,倏忽挥剑要他吃瘪,哪知贺珏起身极快,长刀抵住了楚冽清劈来的剑。

“嗬!”冷汗爬上了贺珏的额。

顾步染将马头转过来,咬咬牙把剑握稳了,又去同那齐烬磨刀枪。

金鼓连天响,马背上的楚军甲渐少,残躯中溢出来的汩汩鲜血将马蹄皆染成了殷红色。眼见楚军呈现明显的颓势,齐烬与楚冽清也不敢恋战,高举刀剑领着军队速速撤向南边的林子。

顾步染攥紧缰绳,剑锋朝下,鲜血沿着剑脊滑动,最后悬在剑尖,一滴一滴地融进了泥土里。

他们与顾期汇合时,那顾期手上还提着个人头。众人定睛一看,原是楚国那姓邢的老将军的。

顾步染将眸光从那老将军被血染红的白须上挪开,问道:“乘胜追击么?”

顾期摇了摇头:

“眼下将士们打了近两个时辰的仗,多半累得说不上话来,重要的是寻块好地方扎营暂作憩息。”

第064章沙中刀

苍鹰旋着锋尖飞,于那川谷之中荡起了叫人胆寒的尖鸣。

自打楚军首战失利,这顾家营兵将便一路南驱。几战下来,合力将那盛气凌人的楚军生生逼回了楚庸关内。

顾期站在林中遥望横亘于两山狭道之间的关卡,狐狸眼中闪着说不上来的狠戾。绕在他侧旁的兵士瞥了他一眼,生了些觳觫惊惶。

顾期在这世上活了三十余年,却鲜少有人瞧见过他这副模样,世人多还以为他就是个忧愁不过夜的烂漫男儿。

可没有人想过,他少时担起家梁,面对的不知是多少张老奸巨猾的嘴脸。他能走至今朝,一步一算,瞒仇忍怨可免不了。他不过在外边套着个爽然风流的皮囊瞒了世人眼罢!

他立着,眼微眯,望关墙。

当年他父辈的那些个翎州老将便是在这儿啃了败仗,因而不得不北退割壤,这原为魏風边关的正南关也被楚国夺去易名为“楚庸关”。该关居地易守难攻,那关墙单单立在那儿就足以阻挡千军万马。

具斥候来报,几架三弓床弩已置上昂昂关墙,粗似半臂的利箭也蓄势待发。楚国那颇为自负的守门将齐烬,立于高墙之上摆出了一副势在必得的跋扈模样,好似先前连吃几场败仗的另有其人。

“砍木编梯!”顾期拿水狠狠抹了把脸,瞪大了满是血丝的双眼,高声道。众兵闻言即刻没入林中伐木,只留了些兵于林外远观那城动静。

“粮到了么?”过了好一会儿,顾期挥着斧头,边喘着粗气边又开了口。

“快、快到了。”一火兵应答。

顾步染埋头砍树,还念叨道:“今晚必须把这关给破了!”

池彭懒懒地将木材扛在肩头,装模作样地抹了把汗,还佯装怒意临头地瞪大了眼:“今晚?!顾阡宵!你以为弟兄们都是铁人么?一连好几日戴月披星的,今晚再不歇息明早就能昏在关卡前!”

“歇息?!你不知如今是个什么局况么……”顾步染怼怒不已,正打算将那池彭骂个狗血淋头,哪知他叔父顾期拿手覆在他肩上摇了摇脑袋,叫他吃了瘪。

顾步染怔愣一瞬,回神过后便又速速拿眼扫了扫侧旁那些抿唇不语的兵士。一张张干瘦的脸与爬了血丝的浊睛戳疼了他的狐眸,可他们撞上他的眸光后又勉强挤出一丝笑,宽慰顾步染道他们不打紧,还能熬几日。

顾步染苦笑一声——他叔父此般叫他吃瘪做的可好,他这将军太过自负,今朝竟以己度人过了头!

见顾步染垂了头,那池彭又试探道:

“如今叫将士暂作休整在所难免,何不将营帐扎在那关前坡上的林子里头?有林子掩护又便于查探楚军动向。如若实在忧心楚贼的话,派斥候前去差探一番便好了罢!”

“不行!万一楚贼用火攻……”顾步染道。

“都说派斥候去细细瞧瞧了!难不成你要将士们扎在关墙前么?还是说你想退回百里外的那草地上去?好容易吃了场胜仗,哪能不进反退?”

“池将军说得有些道理。”顾期将手压在顾步染的肩头,有几分要他缄口的意思,还扭头朝向贺珏问道,“玉礼你怎么看?”

贺珏本就生了个不喜同他人争执的平和性子,今儿更是明白眼下正开战,和气比什么都重要,他只得瞧了眼顾步染后勉强应了下来:“扎营于林可行,但为防楚贼使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招……何不将兵营二分,一前一后,将那些脚程快的将士派去前营以探不测之祸?”

顾期应了,待几队斥候纵马踏遍林间,只听他高声:“弟兄们!今夜且暂作歇息,待明早把精气养足后咱们再把那楚庸关给它一举攻破!”

兵士们高呼过后便又赶去忙活扎营安寨一事,贺珏与顾步染心怀隐忧,此刻正是如鲠在喉,便带着一对人马去将那营帐周边的树砍了个七七八八。

顾期站在林间高处,凝视着那禁闭着的城门,莫名打了个寒战——

魏風,鼎州。

燕绥淮的副将柴晏将沈复念领进了那大名鼎鼎的悉宋营,只是那营里头与西疆那热闹的龛季营大相径庭——这地儿踩着的是沙,刮着的是沙,兵士也全是些沙般粗粝的真汉子。

那些个将士们面上的表情说不上是悲是喜,全都垂头忙活着自己的事儿,无一人分神去瞧这么个锦衣白玉的监察御史。这儿瞧得见鼎州人的豪宕,却窥不得他们的热忱,好似有什么东西抽走了烈火,只给他们留下了带着余温的碎灰。

如今秋凉还没渗进骨子里,不少士卒光着膀子在营里头晃,宋字刺青尤为显目。

沈复念清楚这柴晏乃为北调的一员南将,不是宋家人,便将脸儿向他那边侧了侧,轻声开口:“如今这营已不由宋家管治,何不差人将那刺青抹去?”

那柴晏先是一愣,而后耸耸肩道:“鼎州极重情义。这悉宋营能将这么些将士锁在这儿凭的可不是钱财重权。当年这些个将士强忍剧痛,任由他人一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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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针地把‘宋’字刺入肌肤之时,恐怕就已将宋家看作唯一的归途。”

那柴晏用脚在地上划了划,堆起薄薄一层沙。

“如今我们想抹去他们背上刺青就好似以硬靴抚沙,易如反掌。”那柴晏伸脚去将那堆沙踏平,笑道,“可是大人……这沙平也好,凸也罢,它为沙不可改,在这营里沙就是宋家。”

沈复念笑了笑:“养一群白眼狼你们不憋屈?”

“末将来此地赴任之前便知这里的寸草寸木皆朝‘宋’姓低头,宋大将军的美名更是远播……再说末将是燕将军手下的兵,燕将军都不委屈,末将不过一副将有什么好委屈?”那人笑得爽朗,露出一排列得齐整的白牙,“能听得进指令的兵便是好兵!如今这世道有马骑便值得感恩戴德,何必非要将马栓在我的桩上?”

“未曾想我这文官竟有一日会受教于武官。”沈复念闻言笑道。

那柴晏嘴角挑了一挑,上前一步替沈长思掀开了营帐的门,请他进去,道:“大人言重了,末将哪敢关公面前耍大刀,不过平日里常受燕将军点拨,不至于满嘴粗言鄙语罢了。”

沈复念低头进帐,面上的显目笑意随之敛起转为了轻飘飘的淡笑:“柴副将,卑职今日跟您打听个人,还望您能助卑职一臂之力。”

“您请说。”柴晏将帐门理了一理,回身请沈复念落座。

沈复念也毫不避讳地开口:“卑职想问问营里那管事的方义吟方大人。”

这柴晏倒也不惊,只顺着沈复念的话应答:“大人的威名末将早有耳闻,如今又受燕将军嘱托,末将如今也就不跟大人说些虚的!若要瞧贵贱之分,末将本不该轻视那位方大人,但他在这悉宋营里的所作所为却如何也叫人夸不出口!他虽生了济世救民的丹心,可却是个笨脑拙口的……要他管这营中之事实属不该!”

“这方大人可是做了什么?”沈复念的眉腰不动声色地向上挑了挑。

“做了什么?怎么说……”那柴晏拧着眉也坐下,把手搭在腿上压低了身子。

沈复念在心里头着急,索性直截了当道:“他搜刮民脂民膏欺压百姓,军营大开宴可有根据?”

“欺压百姓?”那柴晏忙直起身来摆手,“这倒是没有,他不过好心办坏事罢了!当年他要办宴席不过是觉着当时营中士气低迷,该有些东西鼓舞人心犒劳将士。但他方于众位将军面前提了一嘴,便被那不久前离营的俞老将军给驳回了。老将军是觉得那般开宴废银子,还免不了铺张浪费!”

“那宴席可是被皇上允下了的,当年那宴不办了,皇上批下来的那些银子呢?”

“这——末将就真不知道了。”

“他买马?”沈复念盯着那人。

“惹祸了。”柴晏平静地瞧着那双桃花眼,道,“他顾远忘近,把营中用来买马的银子通通拿去买了草驹和牝马……燕将军与吴将军二人平州此行,为的就是处理这事儿。”

“他还做了什么蠢事没有?”

那柴晏沉思片刻,道:“没。”

“仅仅如此么?”沈复念蹙着眉思索,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方纥在宋诀陵嘴里是好吃懒做的混蛋,是挥霍无度招人嫌的骗子;他亲眼瞧见的却是两袖清风的大人,是心系百姓的清官;眼前这人却又道他是菩萨心肠,一切错事尽是弄巧反拙。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好似他一伸手发现月在水中,却又猛地回神记起他分明抬着头向天伸手!巨大的怪异感将他裹挟,逼得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他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借着生了双柔美桃花眼,难显他情,皮笑肉不笑道:“是么?那我先查查这营里的粮饷收支罢!”

“悉宋营里有自成的规矩,将士们只吃地里亲种的粮。皇上赏的那些粮,全塞进了粮秣库里。老将旧兵皆带着后来入营的弟兄吃粮帐里头的粮,那儿的粮再多再好也是不碰的。”

“弟兄们不碰,方大人碰不碰啊?”沈复念忽地抬眸,眸光锐得能扎人。

柴晏性子粗,瞧不出沈复念情绪变了几遭,只道:“方大人么?应是不碰的罢!他平日里头皆于兵营里与一众将士同吃同住……真要说来,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大人恐怕连粮秣库在哪儿都不清楚。”

“哦?”沈复念笑了笑,“方大人不去,我去看看总行罢?”

“当然。”那柴晏给他领路,偶尔回身朝他笑,“这粮秣库建在高地上,往日皆是由庾吏看着,一般可没几个人跑那儿去瞎晃悠……不过近来翎州借粮,那地儿总算有了些人味。大人您且稍候于此,末将去将那粮的收支簿寻来给您瞧。”

由于心事重重,沈复念笑得不甚自然,只道:“您有心了。”

他们要寻的那粮秣仓修在城西北,距这营虽有些距离,但由于那粮道修得很是平整,驱马到那儿倒也没费多大功夫。

那些个通粮正忙着将粮装进麻袋里头,只是那群正忙活着的小吏见他们来,神色有些不对劲,只瞧了沈复念一眼便转了转眼珠匆忙埋下头去干活。

一主管事的庾吏见人来,拿衣袖抹了把汗,凑了上去,笑道:

“柴将军……”那人问候柴晏时眼睛却盯着沈复念,道,“这位大人是?”

“这是京城来的监察御史沈大人!”柴晏道。

那人忙作揖,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人莫要怪罪!”

“无妨。沈复念淡道,说罢抬颔示意他道,“今儿可是在搬送往翎州的粮?”

“回大人,是。这是最后一批了。”那人道。

“我瞧瞧。”沈复念翻开那记着此仓粮食出入的簿子,长指摩挲着有些粗的纸,“你把此次运的粮量同我说说。”

那人汗湿须发,拿手抹了抹,小心念了个数。

这沈复念像是变了个性子,此刻瞧上去格外刻薄骄横。他闻言拿眼打量了那庾吏一番,当着他的面要柴晏去几个通粮那儿又问了问,直待确定数目不假后这才收了收审视的目光。

沈复念寻了张桌子坐下,吩咐那庾吏亲手给他递个算盘来。待算盘上桌,他那骨节不分明的细指随即便点了上去。他不停拨动着那黑紫算珠,“噼呖啪啦”一阵响后,这才起身要去看仓。

那庾吏将他拦住:“大人!”

“怎么?”

那庾吏朝着日光眯眼,不自然的笑将面上的肥肉堆起,道:“这粮可不是一时半会儿便能称出来的呦!”

柴晏也附和道:“这庾吏说得对。大人,您真要称么?”

“称不称是次要的,我怎么着都得瞧一眼……照我算的,这仓中应还余有半仓的粮。”

见那庾吏还要劝,沈复念也懒得搭理,只是招手唤柴晏陪他朝仓那边走。

仓里头有些暗,沈复念见那粮垒得极高。半仓应是不假。可他又凑近了些,鬼使神差地将一裹麦的席掀开了一角。他眼神不好,什么东西都得凑近看。

他小心抓了一把放在眼前,却瞧见满眼的棕斑褐点——稻瘟!

沈复念脊背一凉,颤着回身,却见方才还高声阻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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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庾吏立在原地不动了,垂着头。那人出了一身的汗,好似被雨浇湿的寒鸦。

沈复念抖着由人扶着下了梯,冲到一正忙着装粮上车的通粮面前,自袖袋中摸出一把小刀来割破了麻袋。那通粮还来不及拦那突然发起疯来的监察御史,就瞧见满布霉点的烂稻谷泄了一地。

“这是最后一批了……”方才那庾吏之言如山中回音震在他的耳畔。

沈复念攥着小刀有些恍惚,心跳声大得吞没了外界的一切杂音。

“砰、砰、砰。”

贺珏踩着不知是谁抛在顾期帐前的烂木板,靴子踏出了沉闷的响声,而他高声笑道:

“大将军,粮到了!”

第065章火烧营

秋风过处皆是满耳飒飒,将那些个在林间巡视的哨探吓得一哆嗦。他们急急抽刀回身却只得了一片空寂,惟有剑影惊得鸟雀乱飞。

此战顾期将顾家营的兵分作四营,驻守翎州大营的人少,兵士大半都被聚在魏楚边界的后、中、前三营。

后营驻扎在此次首战的那方草地,中营与前营则分布于那楚庸关前的林子里。这些个大将军多在中营与后营,前营人稀,却全是些精兵悍将。

为着谋事方便,也为了省些心力,中营的将军们二人共居一帐,往地上铺了俩张草席便算完事。那池家大公子向来与顾家二人不对付,便只好委屈自己和贺珏住一块儿。

夜渐渐深了,月色美得叫人难辨虚实,无人叫座着实可惜。秋景配虫鸣,这是催人入梦的边曲。

顾步染在草席上辗转反侧,那顾期阖着眼笑:“哎呦!我这伤春悲秋的侄儿今夜又睡不着了?可是因睡的地儿和以往不同了?”

顾步染呼出一口气:“幕天席地的日子我过得还少吗?”

“那是怎么?”顾期又笑。

“此番征战旗开得胜虽是好事,可赢得太过爽快总归叫我心难安。”顾步染仰面瞧着帐顶,轻咽唾沫,又道,“那楚冽清和齐烬对上我时都好似没使尽全力似的……若说齐烬尽力了,那楚冽清呢?他怎么回回碰上我时皆是只防不攻?”

“恐怕是因着他盯上了玉礼罢!”顾期的嘴角照旧勾着,“方才我瞧见你食欲不大好,也是因着忧心此事么?”

“是了。”顾步染道,“此战不休,江山不还,每时每刻皆与煎熬无异。”

“那些跑马跑得最快的弟兄都在前营,如若楚国真有什么动静,他们自会赶来汇报,不必太过忧心……”顾期原是哈哈大笑,此刻突然将唇抿了抿,遮去了嘴里的两颗虎牙,他稍稍起身又道,“瞧瞧,你这双眼都熬得不像样了!”

顾步染不说话,只拿手将顾期往下压了压,要他叔父安稳点睡觉,莫要瞧他。

顾期纹丝不动,还将长指没入顾步染的发中,揉了揉他的脑袋:“阡宵,你再不信我也该信我们顾家营的斥候哨探呐!”

顾步染默默听着,没搭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蓦地坐起身来,道:“叔父您先歇息,我出去走走。”

那时,顾期已经入梦,睡得没了反应。顾步染轻叹了口气,只替他叔父掖好被角,掀帐出去了。

今夜由贺珏和池彭二将领兵巡逻,火把将这地儿照得亮堂堂的。顾步染忧心营中走水,一路行来始终不落叮嘱士卒小心火烛。他正绕着营巡视,赶巧撞见了正夜巡的池彭。

今儿顾步染身子虽是疲累得不行,但他这将军可是啃着君子儒经长大的,表面功夫自然是放不下,于是只得勉强挤出抹笑朝那池彭点了点头。

那池彭瞧见顾步染把眼皮向上掀了掀,好一会儿才压下眼中的惊诧,照猫画虎地朝顾步染点了头。这池彭今儿没像往日那般去找顾步染麻烦,反劝他早些回去歇息,顾步染闻言虽觉得奇怪,倒也应下了。

夜半光微,人站远了,瞧上去皆是一团黑绒。

不知过了多久,顾家二将的帐外兰锜后来了了个人儿。那人隐身刀剑之后,直直盯着那帐,泛红的眼中闪着狰狞笑意,好似穴外捕食的饥肠黄鼬。他在那儿等得眼皮发沉,已是昏昏欲睡。直待一黑影飘入了那帐里头,他这才清醒起来。

他从兵器架后走出来,面上的表情别提有多扭曲可怖——这便是方才那性情大变的池彭。

“天杀的狗才!老子让你死前舒舒坦坦睡一觉,你偏不睡,非要出来乱逛到这么个时候,枉老子在这地儿候了你大半个时辰!”那池彭朝地上啐了口唾沫,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揣着的火折子,自语道,“快些睡罢!老子好快些送你上路!”

又是约莫半个时辰,那池彭狞笑了声,手旁有火点闪烁。只见他将臂一挥,那橘红火星便呲地窜上了顾氏二人的营帐。但这人儿好似不懂得何为浅尝辄止,他笑着瞧那帐被熊熊烈火包围,又趁乱点燃了军营中数不清的小营帐……

那些个醒着的兵被池彭使法子支去了远处,该地又离河有些距离,取水不是容易事儿,这火要想扑灭——难!

那火势愈发大了,贺珏他们终于有了反应。可是他离顾氏二人那帐太远了,眼力再好也只能眼睁睁地瞧着烈火如猛虎吞没一切,营中的尖叫声将贺珏的耳膜都要震破。

他发狠地朝那儿奔去,身旁的火焰都晃成了虚影。他拼了命地想要冲进顾期他们那帐,可那火熏得他连眼都睁不开。

顾期那时已被火裹了一身,虎牙死命地咬着下唇,出了血。那火烧断他的经脉,叫他没了知觉。他的眼睛被火烧坏了,只能隐隐瞧见身上跃着橘黄的火星与焦烂的皮肉。他本能地伸手拽过躺在他身侧的顾步染压在身下,直到他发觉那人早已沾了满身的火。

他抖着探了那人的鼻息,却捕不着一丝的气儿。

“阡宵——”

烟尘夹着泪淌在这顾家将的脸儿上,那清亮嗓子也被浓烟熏坏,听来全是哑着的。贺珏只能依稀听见那里头的人哭唤道:

“走——”

可贺珏听闻顾期仍有生机,哪还能顾得上什么。

那帐里头可有两条近乎干涸的人命啊!

他瞧准被火缠上的帐门,不顾一切地想往里头冲。可身后伸出一只大手来环住了他的腰。

那是他的副将。

“撒手!!!”贺珏挣扎。

那人目呲欲裂,在他耳边吼道:“贺玉礼!你若进去赔了命,营里弟兄怎么办?!难不成他们的命在你眼底不算命么?!”

“我叫你松手!!!”

就在二人纠缠之时,只听不远处传来“轰隆”一声,那楚庸关老榆木门大开,里头涌出百十个披着银甲的骑兵。

“不好!”那副将匆忙空出一只手来牵近一旁的马,朝他嘶吼道,“上马,走!走啊!贺玉礼!”

“我怎么能走?你没听见么?!关口开,那是多少楚国兵?!”

“拦不住的!”那副将扯着嗓子嚷叫,“拦不住的啊!如今中营火势漫天,前营兵将已无退路,只能向楚兵那儿冲。我们得去和后营汇合,不然全都得死!”

又是“轰隆”几声,那烫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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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收藏才子书库网,www.cz4g.com 努力为您分享更多好看的小说】您现在阅读的是<a href="http://www.cz4g.com">才子书库网<a/>www.cz4g.com提供的《君为客》 60-70(第9/18页)

的火啊,将那营帐烧塌,将顾家营里头的兄弟全压在了浓黑烟尘之下,其中还包括顾氏二人那顶。贺珏忍着泪背过身去,浓眉蹙得快失了形,他狠狠调转马头,高声道:

“弟兄们,扛粮,撤——”

众位将士扛起粮不住地往林外奔,没人敢回头再瞧那叫人心碎的火光。螫手解腕听来多明智,可谁人知晓局中人抛下了多少情谊,瞒下了多少苦楚!——

那齐烬立于城楼之上瞧那林中窜入天的浓烟,还笑着吩咐士卒:“再多派些人进林去。”

那楚二王爷走近了,续言道:“人衔枚,马摘铃,都小心些,莫要恋战!魏军后营占着优地,中营死伤过半,活下来的多会与后营汇合。你们去将那林里的兵清完便回来!”

那齐烬把臂搁在箭垛子上,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待听令的士卒退下去后,才自语道:

“今儿火烧林妙是妙,就是可惜那剑术一绝的顾步染戴了块糟烂布,害老子瞧不真切他的颜容,恁地扫了老子兴!”

那齐烬嘴上念着可惜,面上却挂着耳目昭彰的露齿笑。他肆意吞吐喜怒,向来不掩饰喜恶,当然不识何谓温文儒雅,含蓄内敛。

“何人逼你使这般上不得台面的阴招么?”楚冽清蹙着眉,一动不动地俯瞰着那片林子,眼底浮漫了些薄悲——他是真心觉着可惜了魏風那冰瓯雪椀似的顾步染!

“战事焦灼至今,明招阴招皆为出路。您今儿固执地束手一侧,究竟是想如何同陛下交代?”齐烬举起皮囊壶“咕咚”大饮了一口泉水,又道,“那池彭有意要取顾氏二将性命,末将亦然,帮他一把岂非两全其美?”

“你究竟以何为饵换得这么只狗?”

齐烬用掌裹着几枚铜钱,呲笑一声,答得漫不经心:“末将允诺留他一命,护他此行周全。”

“那般贪生怕死的小人才该死!如今烈火焚尸,顾氏二将尸骨恐难存……”

“王爷——”这齐烬忽然正色,“末将虽知您早便盼着同那顾家小将交手。但机不候人,此战那顾家二人必死!这池彭是魏風的小人,帮了我楚国,便是我楚国的恩人……再说,老将军的头颅还在他们手上,王爷您反而关心起那顾氏二人的尸骨,岂非以蝉翼为重,以千钧为轻?”

那火光抓着树干往上攀,吞没了那棵树的最后一片黄叶。楚冽清默默听着,蹙起的眉头一刻不见松。

“‘信而安之,阴以图之【1】’末将这么做为的可不是打一场胜仗么?王爷您若仍旧对这沙场上的魏風人履仁蹈义,来日河山遭无道屠戮的可便是我楚国了。”齐烬瞥了那楚冽清一眼,挑了眉,接着抛手中的几枚铜钱,忽又粲然一笑,将那几个铜玩意儿向城下一撒,高声道,“顾氏二将九泉一路好走!”

楚冽清瞧不上那直情径行的齐烬,沉着脸走开了——

贺珏领着中营余兵奔回了原来那片开阔得很的草地。河倾月落,天已初亮,可惜这般好天光有人再也瞧不着了。

后营的那些巡夜将士还不知情,只诧异地伸长脖子瞧那冲过来的一人一马。他们还以为是探查的斥候哨探回来了,谁知贺珏方跑过来不久林子里便紧跟着奔出魏家半个营的人马。

贺珏方到营里便高声喊道:“全营戒备!”

那些个枕戈待旦的兵士遭这么一吼,醒了大半。他们利落地执剑拎弓上马,瞪着眼朝贺珏一干人冲来的方向瞧去,冷汗沾了他们一身。好在他们身后没跟着凶神恶煞的楚兵,惟有马蹄携出的林间土压弯了嫩草,辟出了条窄路。

众位兵士又僵立了会儿,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咽了口唾沫。负责领此后营的是个姓姜的老将,他见顾氏二人皆没随同贺珏回来,站在马下仰头瞧着贺珏,问道:

“贺小子!下马!怎么只有你回来了,顾家那俩小子呢?”

贺珏神情木得很,那双媚眼愣愣地垂在马鬃上,好似没听见那姜老前辈说的话,片刻后又自顾转了马头走了。

那姜老将军正纳闷,贺珏副将纵马上前,狠狠抹了把泪,半天才憋出一个“死”字。

“死……”

老将军闻言双唇禁不住颤了起来,像是不信似的搭上了那副将的肩,使劲晃了晃那人。可他见那副将半天没说话,便知此局已定。粗白眉拧起,他收回粗手捏了捏发皱的眼角,将泪抹在了袖上,向天长哭:

“楚贼啊!!!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还要叫我这草莽武夫尝多少次才够?!”

那些士卒闻言都相互推搡着走开,忍着泪,老将落泪向来瞧不得——再瞧恐怕会禁不住跪下为顾家二将哭魂!

“来人!”贺珏在马背上唤了唤,即刻便有一人赶到他跟前,他攥紧了拳,沉声道,“派人到大营去寻支援,此刻军心与民心皆不可大乱,切记要将顾氏二将战死的消息瞒住。”

那士卒垂头受命,狠命咬着唇这才没漏出悲凉至极的抽噎。贺珏敛着睫,淡漠地下了马去给那些个卸粮的弟兄搭把手。

一袋又一袋,他将马驮回的粮卸下,用重活把自己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直到那被麻袋盛着的粮皆入了仓,他才蹲下来舒几口气,可缓着缓着那委屈的劲儿又忽地涌上了喉口。

他忍着,干涩的喉间却好似堵了千斤重石,全都塞在那儿逼得他吐不出一词半句。

他向弟兄要了块幡布来抹汗,哪曾料想他不过拿布掩了面用力一搓,那泪便似开闸般不住地往外泄。他捂着面,抖着肩,哭了个痛快。没人敢上前去劝,只怔怔瞧着那平日里那言笑晏晏的贺将军化作了个泪人。

半晌过后,那贺珏才站起身来,一双眼被泪浸得猩红,他锤了锤臂膀,开始谋划来路,池彭在营里瞎晃悠,恰巧撞见那失魂落魄的贺珏。

那池彭技俩得逞,如今说不上有多得意。

长夜飞尽,这顾家营即将变作他池彭的囊中物,他等这一天等的别提有多心力交瘁!只是这营里将士皆挂着一副死态,他也不好将喜色戴在脸上,只暗暗端量了贺珏一眼,便打算回帐里补觉。

贺珏却赶了过来,红着眼问道:“池湛呢?”

那池彭瞧见那双血眼,吓了一跳,支吾道:“没……没见着!恐怕被那大火吞了罢!”

贺珏跌跌撞撞地朝前行了几步,又拿手捂面,哀恸道:“我明知他身子不适,却纵他上了沙场!池湛啊——今儿我已无颜再见池老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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