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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1章偎依人
一轮圆月在夜幕上挂着,对于他们这些个有心的异乡人来说,真似捂着嘴的讥讽。
“侯爷,走罢!莫要愣着了。”
宋季二人比肩而行,起初都没说话。
分明他俩皆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事,却都摆出一副满载愧意的面庞,好似真要拿谎言将他二人那不知所出的情给浇死。
季徯秩虽压着心头苦涩没让它渗出丝毫,却还是禁不住加快了步子,逃兵似的。
哪知他才行了戋戋五步,那半晌无话的宋诀陵已攥住了他的手腕,逼着他停了下来。
他没回头,只暗暗将心神定了定,原是想递给宋诀陵个疏离的笑,转瞬却变了心思。
宋诀陵拿他当妓子,他何不依了那人?
他知道自己在耍性子,可他就是耐不住要去那条荒唐路上走一遭。
被误解也罢。
他不在乎的!
于是,他回头时那双媚眼已经弯起。
这眼罢,虽笑盈盈的,但搭上了那挑眼尾尖眼头,便无法叫人真心夸一句笑如春风。
夸人眼睛漂亮,多是以清泉流水为模子,可这季徯秩的双眼却像极了严冬后的第一场酥雨,淋得干枯的万物都起了生机,拥上来要止渴。
那眼中藏着多少欲语还休,藏着多少戏谑轻狂,藏着多少醉人诱惑,怎么能清澈?怎么能纯暖?
他想尽了法子将那些蛊惑人心的东西往面上堆,一颦一笑皆照着宋诀陵的心头打。
“二爷,又想干、什、么?”
他笑道。
可他朝宋诀陵叫嚣,却忘了思虑结果。
报应来了。
他不过堪堪稳住,又被猛地一扯,还来不及反应便被宋诀陵摁在了巷子里的青石墙上。
余国衣薄,背撞在墙上那是真疼。
季徯秩方抬起头来打算同宋诀陵理论,脸却又被宋诀陵给掐住了,紧接着那双笑弯的眼倏然瞪大。
“唔……”
那突如其来的吻将他的头脑搅成混沌,他拿掌心抵着宋诀陵的胸口,可那有力的心跳却将他的手震得发软。
那舌尖交缠搅出的清脆水声不停地在他脑海中荡,红晕嬉笑着攀上了他的玉耳。
鼎州香将他熏得头晕目眩,他被那人摁着亲,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拿贝齿毫不留情地将宋诀陵的唇碾了碾。宋诀陵一时吃痛,这才稍稍放了人。
方才溢出的津液还在嘴角挂着,他推开宋诀陵随即抽出块帕子将那令人羞恼的水渍抹了个干净。
“二、爷!”季徯秩咬牙切齿。
他虽含着怒,却被余留的震颤涂上几抹求饶之色,谁曾想他那烟视媚行的模样就是横在宋诀陵颈子上的一把刀。
只见宋诀陵眼中雾气氤氲,舌尖灵巧地将嘴角腥血卷入腔中,凤眸还未眨便又猛然凑了上去,将腥气与浓烈鼎州香一齐送入了季徯秩的唇中。
这可叫季徯秩明白了,他今个儿与其跃马弯弓缩如幼鹿,不如卸甲抛盔骑狼而上。
对待猛兽,不能示弱。
训狼熬鹰,从来想当畜牲主子的都得比那东西更狠。
他开始迎合宋诀陵,拿鼻尖抵着那人的脸儿,于那人的舌尖再添几道新伤。那宋诀陵愈发意乱情迷,拥紧季徯秩同他饮血相欢。
宋诀陵真想什么也不顾将季徯秩揉碎于怀,至死方休。他亦想在那耳垂上狠咬一口,烙下磨不掉的、属于他的痕迹。
可他没有。
他们是盟友不是?
他的感情是次要的,他要查谢家案不能没有眼前这人。
他只得用手发狠地锤了锤墙,手上的血给墙壁着了色,他这才带着点不舍的滋味松开季徯秩的唇。
季徯秩耳上浮了薄红,却仍镇定依然,他掀开眼帘,歪头粲然一笑,道:
“怎么?二爷就这点本事儿?”
宋诀陵还没想出应对的话语,那被他拢着的人已经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的头压低,仰着脑袋亲了上去。
宋诀陵伸手搂住了季徯秩的腰,分明是想顺着那人的旧话演个不折不扣的混账嫖客,却耐不住伸手在石墙与那人的背之间垫了垫。
二人吻着,像是宣泄满腔怒火,又像是抒解满腹欲念,像是饿了几日的狼碰见了猎物,耐不住猛烈撕咬带来的露骨快感。
啃咬,推离,挽留。
直到二人都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才松开身前那副自己痴缠着的身躯。
他们大口大口地喘了会气,这才拿指抹去了唇上令人羞愤的津液与殷血。
宋诀陵转了个身倚着墙,伸舌尖轻轻舔了舔被咬破的嘴角,笑道:“侯爷你说,我们这是在干什么?”
“呵……”季徯秩瞧着那攀墙的青苔,语调舒缓,听来有些餍足的慵懒,“怎么?二爷还要为你我此举描面画押么?没必要的,何必费力为客人逛青楼赋予什么深刻意义呢?您就当我这不识好歹的小倌忽然发疯想揽客了……”
“季况溟!”宋诀陵蹙眉道,“我从未拿你当小倌!你莫要再妄自菲薄!”
“差个名号罢了。”季徯秩闭着眼笑,将帕子收回了袖中,“多你一个,我不在乎。”
“你但凡多舍半分心思于我,都不会同我生此不虞之隙!”宋诀陵牵起他的手,快步走回了长街上,沉声道,“回客栈!”
他拉着季徯秩在街上跑,青楼外那些揽客的哥儿姐儿的帕子还没甩出来,那俩秀颀男子已淹没于夜晚的灯潮人海。
二人回到客栈的时候喻戟已睡了,只有楼下那擦拭算盘的掌柜以及抱臂立在柜旁的栾汜还没阖眼。
“俩位爷回来啦?”那掌柜笑道,忽然神色一紧,“这是怎么?您这是?”
那人是瞧见了宋诀陵嘴角的伤痕。
宋诀陵起初还不知那人说什么,直到季徯秩伸指虚虚抚了抚他的嘴角,蹙眉道:
“二爷,您这儿怎么……”
贼喊捉贼,这季侯爷是天生的狡狐。
宋诀陵恍然一悟,对着掌柜哈哈笑道:“不碍事!晚辈方才用着了一碎杯,不慎磕着了……您放心,与人相搏之事晚辈干不来的!”
那掌柜闻言这才舒了口气,催他们这些个年轻儿郎快些上楼去休息,莫再像上回那般吃一夜的闷酒。
季徯秩瞧着宋诀陵,面上说不上是什么情绪。他不过朝前行了几步,那栾汜又过来拦了他的路——那人脸上挂了些不快之色。
季徯秩回来得这般晚真是叫那栾汜吃惊,送那安四娘回去需要费多少时间?
他虽坚信季徯秩不会出什么意外,但若真磕着碰着了,他家公子铁定会叫他好看。
在这期间他的眼皮跳个不停,虽说跳的是左眼皮罢,但是他也无暇思量这些个玩意儿哪边跳财哪边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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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毕竟他的整颗心都快跳停了。
“栾副将,对不住!”季徯秩笑着瞧了那人一眼,道。
那栾汜将他仔细端量了一番这才欠身让道,轻声道:“侯爷言重。”
他面上还摆着漠色,心里头却乐了,他家公子方才说什么东西磕着了嘴?怎么他磕着了,那季侯爷嘴角也沾着点血?
他不是栾壹,捕着点影儿就能把自己捯饬得干了亏心事儿似的,但见他公子真勾搭上了这稷州侯爷,他心里头不免生了些惶恐。
他倒不是厌恶这余桃之癖,他在意的是他家公子原不是奔着那季侯爷的兵权去的么,今个儿若真动了情,易搅大局!
那栾汜正想着,他家公子抬手在他脑瓜上弹了弹,那人下手没轻没重的,震得栾汜一恍惚。
“公子!”
“公子什么公子?”宋诀陵笑道,“你家公子回来了,你蹙着眉头愣头呆脑地干甚?跟吊……呲……”
那宋诀陵的一个“丧”字没吐出来,便被季徯秩一掌拍了个趔趄,“您就非得把那些不吉利的词往嘴边挂?”
宋诀陵笑着接道:“丧。”
季徯秩懒得理他,抬脚上楼去了,但那栾汜却又在楼下唤住了他。
“侯爷……喻将军让我同您说……”那栾汜眼一闭,将心里话一股脑吐了个干净,“喻将军说,您这夜不归宿的狗东西一会儿回来了若敢开他房门,他就送您去见阎王爷。”
那宋诀陵闻言笑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听闻喻将军骂人不带拐弯抹角的,可叫我稀罕得不行。”
“阿戟那话不是拿来骂二爷的,二爷当然稀罕!”季徯秩道。
宋诀陵笑着上了阶,揽住季徯秩的腰,“侯爷今夜睡我屋里头罢?其他屋还没来得及收拾,恐怕积了不少的灰。”
那掌柜欲言又止,垂了头去继续擦那被盘得锃亮的算珠。
季徯秩嘴角一勾,推开宋诀陵的手来,道:
“您屋?我这才走了没几日,二爷怎么就占山为王了?”——
宋诀陵没想再碰他的。
可当他瞧见那坐在床沿歪头拭发之人时,还是忍不住伸出了手。
那鼎州香扑面而来,季徯秩明白这是宋诀陵沐浴好了。他倒也没甚反应,照旧阖着眼,直至那并不细嫩光滑的手抽走了他捏着的细葛布。
“侯爷想什么呢?这么擦下去何时能擦干?”宋诀陵笑道。
“二爷这般作为,我这湿发便能干了吗?不是罢?”季徯秩舒开眸子,将空落落的手撑在了床缘。
宋诀陵挑了挑嘴角,酿出了难得的温柔笑。
他没给季徯秩擦头发,反将那布搭在了衣架上,拿指抚上了那人的脸儿。
他先是抚那人的额角,而后划过那人英气漂亮的鼻尖,再接下来是微微颤抖着的唇、上下滑动着的喉骨。
宋诀陵的动作又轻又柔,轻得只要季徯秩稍稍使点劲便能将那只不安分的手拍开,可他没有——那指太暖了,像是一小簇火苗。
那尝着点甜头的手接下来便更放肆了,但季徯秩依旧没有抵抗。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俩心知肚明。
一推,一躺,一覆身,一轻褪。
季徯秩曲指抵在宋诀陵宽厚的胸膛上,道:
“夜凉衾薄,恐不胜寒,二爷这般,是没想着我了。”
“我烫,我暖你。”宋诀陵将话吹在他的耳梢。
风驰云走,他们皆似不具理智的野兽,将心中苦闷化成了按捺不住的疯劲与冲动,又焦急,又惊慌,好似晚一步那人便会被夺去似的。
汗雨浇透了二人身上的家仇国恨,让两颗千疮百孔的心再撕开道口子,血淋淋地相拥。
他俩忘了世俗陈规,忘了声名利禄,忘了坊间止不住的风言,忘了手上数不清的人命。
忘了他是宋落珩,他是季况溟。
这场巫山云雨酣嬉淋漓,却止不了二人的无尽干渴。
季徯秩说他是嫖客,他宋诀陵便演个不折不扣的混账。
宋诀陵说他是小倌,他季徯秩便装个风情万种的祸水。
就是,就是,又怎么了?
他们二人都在演,都在拿谎言遮盖真心。
宋诀陵在想什么?
他在想,不敢说出口的情意,不配称作|爱。
武将给不出什么承诺,他和季徯秩永远是命悬一线的亡命徒。
“碎水清刃”的杨延被黄沙淹没,他的亲生子也被鼎州人掳去,好不容易才认祖归宗;“妙算乾坤”的顾泮不也死在了鼎州,逼着他幼弟顾期以稚嫩的双肩撑起那岌岌可危的顾家。
他怕给季徯秩冠上自己的名号,来日便有了同那人赴死之由,而他身上背负的家仇国恨岂容他做鸳鸯美梦?
容么?不容!
那么季徯秩呢?他又在想什么?
他在想他俩一点儿也不般配。
他是被被浓情浇灌出来的儿郎,宋诀陵却靠啃咬恨意长大。
宋诀陵不知费了多大心力要叫他看清人心,可他却仍固执地在心中留出一方净土装百十人。
宋诀陵那般心硬如磐石之人对他能有什么情?他所求的不过是抒解欲念的玩物,是手握重兵的权臣。
他季徯秩不过恰好沾了两个好处,合了宋诀陵心意,求得那人的片刻驻足。
他不是不能匍匐于宋诀陵的足下,像只狗一样舔舐宋诀陵的足。
可他再长于含垢忍辱也并非无丝毫自尊,他这高昂的头颅上还挂着季家的重匾,他不愿来日彻悟他苦苦所候不过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如今二人能这般承欢,大抵是因他二人皆疯了个彻底。
宋诀陵替季徯秩将湿黏在额上的乱发撩到耳后,顺势俯身轻咬那耳上朱砂。直到尽兴他才启唇于季徯秩耳畔哑声道:
“明日开始我便安安分分地做侯爷的盟友。”
季徯秩攥着软衾,仰头闷哼一声,勉强笑道:
“一言既出,金玉不移。”
二人折腾到寅时才睡下。
那时,窗外的天还有些暗。雨散云收,他俩相拥酣眠——
辰时将过,那栾汜见宋季二人平日里头睡得再晚,早起那是雷打不动,不知今日因何起得这般晚。
他心生忧虑,轻轻叩了叩门,唤道:
“公子!侯爷!该起来了!”
那宋诀陵侧身睡在里头,这会儿一边手搭在季徯秩的腰上,一边手还任由季徯秩枕着,他稍稍抬起脑袋,道:
“我二人待会儿要沐浴,你去唤人备几桶水放在屋门之外。”
“是。”那栾汜虽应得很快,却也不免疑惑——他家公子与季侯爷昨个儿半夜才沐浴,这才隔了多久,怎么又要洗?
那么一搅和,季徯秩是不醒也得醒,他挪开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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诀陵的手坐起身来,拾起那被随意抛至床尾的衣裳穿上了。
宋诀陵原想伸手将那人揽进怀里,要他再陪自己睡会儿。可季徯秩却推开了他的手,穿戴整齐后回身朝他笑道:
“这云梦闲情闹到这儿也够了……二爷与我便到此为止罢!”
第052章沈明素
“这御史大人那明眸真生得桃花似的。”一士卒暗暗瞧着那青袍官道。
“再漂亮也没用!那沈家子是个半瞎!”他身旁的苍髯汉子不屑地掀起眼睑瞥了瞥,哼道。
“半瞎?”
那士卒闻言瞪大了眼。
沈复念噙着淡笑,用泛粉的长指掀开营帐,将那些将士之语全都拦在了外头。
这是季徯秩副将姚棋的帐,沈复念一行人进来的时候他正倚着桌立着,曲着条腿,很是不羁。那副将见沈复念入帐,虽恭恭敬敬地直起身来推手作揖,神色却是半分不变。
“怎么不见这营里的仨将军?”沈复念笑道。
“三位皆出访余国,至今未归。”
“当真?”
“末将不敢说诳。”姚棋稍稍抬眸,将眼前那姿容秾丽的男子速速打量了一番,又道,“末将已将列有稷州各城收支的账簿陈列于此,还请御史大人过目。”
姚棋向侧旁闪了闪,露出近乎堆成山的账目来。
那傅粉何郎见状有些头疼,他拿只手扶了额,顺带抬起另一只手来,两指朝前曲了曲,身后的那些个属官便拥上来将那些账簿搬去了。
待那些个闲杂人等退下去后,那生了对桃花眼的郎君才迈着步子,悠悠晃到姚棋跟前,笑道:
“姚副将,久仰大名。”
“末将无名,何谈久仰?”姚棋神色依然。
那沈复念见怪不怪,单刀直入,“您营里头的宋诀……宋将军和季侯爷可有托您捎的口信?”
“早闻这人眼睛不好,如今一瞧果不其然,同人说话就差没把瞳子贴上脸了!”那姚棋想着,将脑袋向后仰了仰,退开一步笑道:
“自是有的!宋将军令末将先问候您一句‘别来无恙’。”
“嗯……”沈复念微微点了点头,那泪痣被笑开的眼向上扯了扯,“还有呢?”
“再赠您一句‘您兄长弹得一手好琴,您就是瞎子弹琵琶’……”
笨、笨、笨!
那双桃花眼闻言登时便不扑朔了,他心道:“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可惜这沈家的逍遥子本就是装乖长大的,面上还端着一副平和模样,问道:
“侯爷呢?”
“有宋将军拦着,我家侯爷哪里说得了话!”那姚棋叹了口气,摆出满面的无奈。
沈复念强忍怒意,挂上了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宋将军可曾言他缘何这般针对我?”
“大人赶巧了,宋将军恰好将这因果缘由同末将道来。”
“说了什么?”
“他说谁叫您这个睁眼瞎在序清山上碰见我家侯爷时说了句‘这里怎么有个姑娘’。”那姚棋抱着臂,露出两颗虎牙,“我家侯爷心善,不喜欢埋怨他人,这番话末将还是头一回听。”
沈复念还笑着,嘴里却轻轻飘出些长言短句来。
“这杀千刀的!不给我添彩也就罢了,还到处以闲言碎语污我名声!下次叫我碰上,看我弄死他!”
当年他瞧见季徯秩时,那人身子大半被叶掩着,他眼睛又不好,离得远了只能隐约瞧见季徯秩面上的轮廓,这才半瞧半想地补出了张女子颜容。
他不过一时糊涂,宋诀陵这厮怎么能记到今朝?
姚棋随他家主子,耳朵好,把沈大人那蚊蝇之声听了去,还要装着没听到,“大人您想弄死谁?要不要末将给您递话?”
“弄死我自个儿!”沈复念抬眸瞧了他一眼,嘴角溢出了丝薄笑,“姚副将您也真是不明是非,好话坏话都原封不动地照搬,日后您碰见的大人可不是都生了我这样的好脾气。您还是多向侯爷取取经,学学人情世故罢!”
沈复念耐着没拿那营里的摆设出气,窝着一肚子火出帐去了。
那姚棋不浓不淡地瞧着逐渐逝去的青袍影,思虑良多。
姚棋明白宋诀陵说这沈复念笨,不过是笑言。
那人目盲心不瞎,“秋毫御史”的名声在外,谁人不知他有洞若观火的本事,那真真是逮着一个小疵漏便能翻出不少腌臜事。
四疆贪官污吏闻风丧胆,一个个都想倒打一耙,可惜沈复念为人谨言慎行,不落把柄,根本就不是个没本事儿、只知啃书的酸臭文人。
今日那人情绪如此外露,应是信任他家侯爷与宋诀陵的缘故——
七日后。
月落参横,翠竹之叶随风晃,在窗棂上打下虚虚的影儿,沈复念坐在藤椅上抓着账簿瞧。
那些帐做得很是工整,叫人一瞧便知是季徯秩的作风。
他出访前便知晓这稷州由季徯秩掌权,又有喻戟与宋诀陵做门将,多半不会为贪官筑安巢,他到这稷州走一遭显然不过空空耗时费力。
可他又没法不查——朝堂与四疆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这沈家次子,一个个狞笑着就等他马失前蹄,好将他这朗然傲子摁进泥潭里头染成污泥之色。
他用拇指摁了摁额角处的太阳穴,瞪着爬了血丝的眸子接着细细读,直到纸上的那些个字儿全都化成了瞧不明晰的墨迹。
“哎呦!我这恼人的眼睛!抠出来送回缱都给我哥煮粥吃罢!”他将那些个账簿“砰”地往桌上一搁。
沈复念的眼睛不好早已成了京城人尽皆知之事。
他九岁那年,不知缱都哪家人没沉住气朝沈家下了手,差点没把这沈家二公子给毒瞎。
好在沈府不远处立着座医馆,大夫来得很是及时,他这双眼睛才没真废了。不过左右逃不过,那毒还是给他留下了余疾。
就这么说罢,十步开外,这沈复念瞧不清人脸,有时用眼过甚,人家哪怕凑到他跟前,他瞧人也似隔了几层纱。
这眸子彻底断了他要骑马射箭的念想——谁敢让他这个半瞎子拿剑耍刀?
他若成了武将,上了沙场,捅死的恐怕是敌是友都辨不清!
当年他科举中进士,沈府里外皆是难掩的欢喜,可他羡慕的却是他哥那遭沈家众人冷眉冷眼的武举状元郎。
这美人儿自九岁起便再未瞧清远山飞瀑,重霄壮寥,他被推搡进了一方窄小天地,只能于书卷中摸索何谓广阔。
这么多年,这眼疾仍是他不可化的浓愁,但他早已自销怨气,安分地在这世间做个风流文人。
好在他眼睛虽落得个半废,但脑子可依旧灵光。这会儿他瞧不清字,他便阖上眸子细细捋四疆诸事。
魏風中部皆是富庶之地,最有可能藏有脏钱田产的可不就在那儿?然而这洛家的御史大夫却把他沈复念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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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边疆。
这也就罢了,毕竟魏風的弊病在北疆,自打魏風一十五年来,那地儿已然流脓生疮。可不知洛家那老头安的什么心思,一定要叫他照着东南西北的顺序查。
能有什么心思?
可不就是忧心他这沈家子立功?!
他将那阅完的账簿垒在一旁,抽出张大得很的山川图来瞧,不住地拿指在上方滑动。
从稷州到北疆得先查原东道的乾州,再到江北道的启、艮、坎三州,最后才能查到峰北道的鼎州。
他那身为先朝宰相的师父曾给过他几句忠言,他道:
“你如若想当个富贵官,那便在中部的浊水中游,绝对叫你明白醉生梦死的滋味。你若想当个安闲的清官,那便去东南西三疆走走看看,莫要伸手碰北疆。但你所求若是抚绥万方,名留青史,那便用一生去将鼎州翻个底朝天。”
沈复念并不惧怕生死殊途,也不在乎差事轻重。他读尽儒卷,却长念金戈铁马,以至今朝虽生了武人的侠肝义胆,却也不落儒士最重的二字风骨——那是铁骑梦逝后重栽的文人兰。
这鼎州,他是无论如何都要去。
半晌过后,他见自己那眸子没有转好之势便高声唤来了贴身侍仆,要那人念些东西给他听。
沈家人以往只养文官,为彰显风流才华,便叫那些贴身侍仆也跟着主子一道识字,好为他家搏个体面。
沈复念那少言寡语的侍仆唤作轩永,自小伺候这沈二长大,对那人的眼疾早已摸得比他自个儿还要透彻。他明白照沈复念这性子估摸着又要彻夜忙活,便提前命人熬了帖药与一碗糖蒸酥酪,摆在托子上一齐端来了。
轩永将那两碗东西摆上桌,这才接过沈复念那从江湖探子那儿买来的消息,念道:
“昱析一年至今,启、坎二州边界匪虫肆虐。”
“启州与坎州的匪患?”淡笑僵在了沈复念的玉面之上,同那蹙起的眉一块儿拼凑出一脸的苦态,他深吸了口气,道,“徐尚书与其夫人被那地儿的土匪劫杀已过去了这么多年,那儿的匪患竟还未得治么?”
沈复念愈言愈激愤,直至嗓子嘶哑,干咳了几声这才冷静下来,道:
“……可惜那地儿闹得再严重,我也惟有干瞪眼的份儿,谁会允许我这弱文官去同山匪对峙呢?笑话!”
他将那碗点心拉近了些,捏着调羹搅那甜酪,轩永瞧了他一眼接着道:
“昱析三年,坎州修桥。”
“昱析四年,天子命鼎州往翎州运粮饷。”
“鼎州?鼎州可不兴往他地运粮啊?噢……悉宋营……”沈复边听边思,手上动作也没停。
“昱析一年,方纥军营开盛宴,名曰祈福宴。”
“昱析二年,方纥招募大量新兵,剔除营内不少忠兵老将。”
“昱析四年,方纥更改悉宋营兵制,改重骑为轻骑,并购置大量母马幼马。”
“停停停!”沈复念那脸上已溢满了不解之色,“这方大人是哪路牛鬼蛇神?惹这么多祸,朝廷那是一点儿也不知道?”
“奴不知。”
“成。”沈复念压下急色,道,“接着念。”
沈复念舀起一勺糖蒸酥酪却没送进嘴里,一调羹一调羹地不停上下翻着那碗点心,调羹碰碗“哐当哐当”地响。
这轩永念着念着,隔一阵就朝沈复念瞥几眼,可那半瞎的眼睛正迷糊着呢,哪里注意得到?
半晌,这轩永忍无可忍,沉声道:
“二公子,这奶酪您是吃还是不吃?如若您真瞧不上,不如趁早把那苦口良药吃了!”
沈复念这才发觉这么大半天,那点心自己是一勺没动。
“嘿瞧我这德行!”他自嘲地拍了拍掌,而后掐着鼻子把那碗药端起来喝了。
那药咕咚咕咚地由喉入腹,白瓷碗终于见了底。
“饱了!”沈复念摸出块帕子抹嘴,又笑道,“我喝苦的治眼睛,你小子过来吃点甜的润嗓。”
谁跟他家公子说吃那齁甜的东西能润嗓的?
那轩永不喜不怒,“这是奴专门唤人做给公子吃的。”
“这是你公子我叫你喝的。”沈复念将那碗朝他推去。
轩永只得硬着头皮去捧起那碗甜腻腻的点心——这是沈复念的口味,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的。
“甜罢?”
那轩永趁着沈复念眼睛还没好,往里头掺水,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声:
“甜。”
可那沈复念这会儿耳朵却尖了起来,“干什么呢?又瞒着我往里头倒水是不是?”
“……”——
沈复念睁眼时只瞧见了一侍女踮着脚在收拾屋子。
他不知是何时睡去的,此时已是正午了。
他将轩永给他披上的氍毹揉成团搭在膝上,伸了个懒腰,这才发现方才臂下不知被谁压了张薄纸,上头写道:
“还请监察御史大人速速前去鼎州治治方纥那狗崽子,莫要在我稷州虚度光阴。”
这宋诀陵的字可好认。
“呵!奔去了千里之外前,还不忘托人给我捎信。好你个宋落珩,求人办事还敢给我那般问候?”沈复念用指狠狠碾了碾那张纸,撒气后才又将那纸抚平,叠成四方状收入衣中。
自此,这沈复念动作愈发快了起来,每天皆熬得不知日夜黄昏。
轩永担心他眼睛,差了几个稷州大夫来瞧。那些个人皆异口同声地道沈复念这双眼要真这么熬下去,不出四十就得瞎。
“好呗!”
“瞎就瞎呗!”
沈复念笑得没心没肺。
他这拼命三郎向来拿眼疾不当回事儿,总留身边人干着急。
可他忙归忙,公私一向拎得很清,明白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儿。
他撑到稷州事处理妥当了,登时就拉着轩永往龛季营里奔,那轩永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跟在他后头疾走。谁料那沈复念进了营,逮着那宋诀陵的近侍栾壹,道:
“小兄弟!听着。”沈复念那眼周自生红晕的桃花眼弯了弯,游鱼般的笑意于眼波之中肆意流转,“我明日便要启程奔赴乾州,你替我给你家公子捎句话,就跟他说……”
那轩永立在一旁将那话一字不落地听了去,他瞧着沈复念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再瞅瞅栾壹的那青一阵白一阵的脸儿,不知该说什么好。
没办法!
他家二公子就是这么个人!
第053章麟宫戏
荷月已至,火伞高张,这祧都内却瞧不见一朵芙蓉,笑对熏风的皆是披了白衫的麝香百合。
距安漓戌允诺已过了几日,季徯秩趴在窗边盯着外头瞧,被那灼日泼了一身橘黄。
“来人了。”
那季徯秩噙了抹笑,凝神瞧着楼下那兵士模样的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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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诀陵正横着歇在榻上,仰着面拿鹿皮拭剑,懒道:“可惜了!我今夜原是要同安大爷去青楼吃酒的。”
喻戟这恪遵旧仪的儿郎听不得那番话,刚要寻个手边东西砸那纨绔,季徯秩却先好言相劝道:
“吃酒?二爷,我劝您还是莫要拈花惹草,小心人家会错意,赖上您。”
“谁能赖上我?”宋诀陵将剑尖压低,挺了身子坐起来,接道,“我当了那么多年的缱都混子,秦楼楚馆里头的哪个姐儿敢往我身上赖?”
“您还得意上了?那些姐姐们恐怕是瞧二爷您生得人高马大的,脾气又不大好,怕您摧兰折玉才不敢挨着您罢?”季徯秩笑吟吟的,“怜香惜玉和您不挨边儿,您还是多同阿戟学学!”
宋诀陵见那人谈噱自若,闷笑一声,没说话。
楼下那汉子前脚刚走,店小二便给他们捎来了口信,手中还揣着一叠浣洗后拿香熏好的衣裳。
“大人,那人说今个儿傍晚,要来人接您仨位去宫里面见余君。”
方才喻戟坐那儿喝茶扇风,这会儿才收扇起身朝那人点了点头。可他堪堪接过那衣裳,眉头便蹙了起来,“宋二,你这是拿了什么香托人薰的衣裳?”
“鼎州香。”宋诀陵那长靴方踩稳了地,长剑便被他横在了膝上,“怎么?又不对您胃口了?”
“倒也不是,就是有些浓了……”那喻戟稍稍掩了掩鼻。
“十六州多少人对这香趋之若鹜,喻将军果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天上仙,鼎州这铜盘重肉您闻着臭罢?”
那喻戟莫名其妙,这宋诀陵今日说话怎的这般夹枪带棍?
“我还没开口训斥二爷,您倒寻上我了?”喻戟拿澈眸盯着宋诀陵。
那宋诀陵闻言皮笑肉不笑,“说笑罢了!喻将军怎么又当真!”
喻戟懒得同那人理论,只将那叠衣裳摆在桌上端量了半晌,又道:“你俩一日更几回衣?”
二人皆没吭声。
能说什么?
说云雨高唐脏了衣,不得不换么?
那宋诀陵拿手摩挲剑柄几回,这才泰然道:“眼瞅着归稷州的日子近了,不把那些个新衣裳都穿个遍,岂不可惜么!”
喻戟将那衣裳分好,淡道:“日子还长,有的是机会供您着新裳,这会儿着急忙慌地试新衣,怕不是吃酒吃昏了。”
“我算算……最迟后日便能归乡。”宋诀陵将剑插回剑鞘之中,笑道。
“还不知道此回入宫凶吉几分呢,您就又知道了?”喻戟狐疑道。
由于他常年笑着,开口说话时总有些温柔得很的嗔怪口气,可这屋里头的那俩人明白,这人在心里头冷笑呢。
“喻将军若不信,瞧着就是了。”——
日落西山,那天幕上布满了橘红交杂的云霞,安漓戌派来的马车在客栈外候着。
那御马之人是个上了年纪的,将那些个众人夸赞的妙郎君皆当云烟,瞧都不瞧一眼,待人坐稳了,这才问一句:
“大人们都上车了么?”
喻戟应了,那车便悠悠晃起来了。
众人一路上都没说话,倒是那老车夫催马跑甬道时开了口:
“诸位卸剑罢!”
喻戟正犹豫着,那宋诀陵已先起了个头,将身上长长短短的剑全都卸了个干净。
喻戟摁住他递剑的手,低声问他做什么,宋诀陵却哈哈笑道:
“老人家与余皇予我们以相似规谏,恐怕其中渊源不少。”
那老车夫闻言缓声道:
“这离入宫还有些距离,诸位若不烦,我倒是能略述一二!”
“我原是这宫里头的替先皇驱马的老人,后来余君势微,安太常卿见我敦实便将我收入了安府。我人沉厚寡言,恰合了那大人的意,便将我派去接送像你们这样的贵使入宫。”
“外国使节不晓得于余国佩剑入殿乃为一桩死罪,随身佩剑的习惯又不易改,便常犯此错。往常殿外会有负责搜身的禁军,可近年安君掌权后便变了变,这殿外将士在或不在都有讲究。若是来客不趁心,安大人便仗着权撤了门口的兵……”
这岂不是能杀人个措手不及又有理有据?
三人默默将剑卸了,下车之际,那老汉又朝季徯秩递了个卷轴,道:
“有一贵人唤老夫把这东西亲手递给贵使。”
季徯秩接过瞧了瞧,瞳孔微缩,赶忙将那纸揣进袖带之中,朝那老翁推手作揖,“多谢老人家!”——
晚风凉的很,三人行至殿门处发现那儿果真没了搜身的将士。喻戟细细回味一番,只觉颈后浮了层薄薄的冷汗。
那层层鸦青色的锦布照旧垂着,搅出一席障目的紫绿,像是那殿里藏着什么不可宣于众的东西。
他们来到殿中时,殿里头除了余安两君,还有约莫十个带刀侍卫与三两个锦衣玉带。宋诀陵方瞧见那些个人便低声笑道:“这么大阵仗?”
喻戟撞开宋诀陵的肩,越过他推手作揖,道:
“外臣参见陛下。”
余之玄难得没再戴着脚链,许是因此,今日他开眉展眼,那双平视他人时有几分下三白的眼睛,此刻正因笑着而较往日温柔许多。
“平身罢!诸位今日前来又为何事?”他说。
“外臣今日前来为的是同您谈谈租借熹文城至今及往后所需的恶金。”喻戟没再寒暄一二,直截了当道。
那帝王闻言面色平静,他撑着龙椅的扶手站起身来,抬颔示意阶下一人,道:
“高尚书!您算算,这熹文城值多少银子啊?”
“这……”那福态横生的户部尚书轻轻咽了口唾沫,小心瞧了安漓戌一眼,才又答道,“回陛下,无价。”
“哦?那我不就得由着贵使们开价了?”那余之玄眯了眼,朝着宋诀陵一干人道,“诸位开价罢!”
“听闻贵国一年产铁量将近一千两百万斤。”宋诀陵冁然一笑,“不如一年交付一百万斤铁,直至归还熹文城如何?”
安漓戌没拦着余之玄,只瞧着面前人唱戏,只轻声道:“谬想天开!”
那余之玄倒是笑了笑,“怎么不行?只盼贵国莫要扰城中余民安生。”
“魏風之人,抱德炀和,以燮和天下为任,从来就非喜搅他人清欢之徒。”喻戟抱拳,“还望陛下安心落意。”
余之玄淡笑着点了头,那户部尚书于是拿帕子抹了额上汗,铺开张纸来动笔落墨。
那殿中凝着,直至那户部尚书搁了笔。只见他细细瞧了一番又捏着那纸的顶端抖了一抖,这才把那呈文递了上去。
那余之玄是个卤莽之徒,粗略将那纸扫了一眼,便攥着玉玺印往下摁。
“陛下且慢。”那安漓戌见状终于开了口,缓缓行至那三人身旁,将他们上下打量了一番,见着没佩剑才开了口,道:
“贵使前来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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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携了盖有玉玺印的通行令。若无,岂非披着魏風官皮擅闯国境?”
“大人何必这般严词厉色?”季徯秩方才还一直垂头站在影子里,这会儿才徐徐走出推手作揖。
那人儿抬起头时,眼里盛着邪邪笑意,唇色与肤色皆有傲人颜色,像极了中宵哺出的惑人金华猫,叫人顿悟褒姒一笑失天下之缘由。
“安太常卿可是说笑了!我们如若未得陛下许可,怎么能进这余国的京城?”
“有的是办法……就比如逼迫那熹文城里的梁大人。”安漓戌不疾不徐道。
季徯秩的半边眉方挑了挑,眼睑便随之垂了下来,他自袖带中取出盖有玉玺印的通行凭证,笑道:
“安大人可还有什么要查的么?何不一并道来?”
安漓戌哽了哽,转头去瞧坐回龙椅的慵懒男子。
往日那人皆会撇开脸去,满面嫌恶,今日却不然。那人没逃,直勾勾地迎上安漓戌的目光,一片云淡风轻模样。
那人眼中蕴意浓浓,叫安漓戌心中忽然没来由地一咯噔,他还没缓过来,那余之玄已经笑着开了口道:
“安大人是真糊涂了?玉玺印都瞧不出来了?这还用得着盯着朕瞧么?”
那安漓戌缓过劲来,见无处可再刁难这三人,便索性不演了。
“来人!”他说。
他又斜瞥了宋诀陵他们仨人一眼,收了嘴角虚虚笑意,凛然道:
“不留活口。”
那些带刀侍卫闻言齐刷刷地抽出利剑,朝那仨人飞奔而去。
“还不快给我住手!”余之玄怒喝一声,“谁准许你们在我殿里打打杀杀?”
可没人听他的。
哪怕他站起身来,也没有人朝他这边看,好似这片喧嚣与他之间隔了万堵宫墙。
季徯秩用两指夹住砍来的刀柄,三下五除二便卸了刀上力。那刀稳当当地停了下来,震得那士兵疼得撒了手。
这刀转瞬被季徯秩夺来踩在靴底,他见那人俯身要夺,便一踢一勾将剑收在了手中,转瞬便架上了那人的颈子。
喻戟背着手闪躲后退,蓦地伸脚向前一蹬便将那追着他砍的兵士掀翻在地。他劈手夺了他的剑,往他的掌心滑了两道伤,叫那人一时半会儿握不了剑。
宋诀陵单施拳脚便叫几人倒地,可他旋着手腕儿还像是在玩儿。
那户部尚书哪里见过这般场面,猫着腰缩在殿中一隅,眼里的惊恐满得快要溢出。
什么时候使者竟养得比精兵还更刁悍了?
这三人起初还能招架,可当那禁军将领云無领着一队披甲戴盔的人马将他们围住的时候,他们仨只能撒了手中剑,摆出投降模样。
“安漓戌!”余之玄怒吼,“你究竟想做什么?他们乃魏風贵使!不过是按旨意办事的可怜人,何至于置他们于死地!”
“无辜?当他们拿刀架上梁大人脖颈之上时就与无辜不沾边!”
“夺城占地,错的本就是我余国!你莫要再一误再误!”余之玄嘶吼道。
“陛下,微臣一直想给您找机会上一课,但您与臣独处之际总佯风诈冒,这不才挑了这仨贵使陪您,今儿这般全赖您!”
第054章爱恨散
“赖朕?朕瞧你是真真疯了罢!”
余之玄攥着玉玺,几近嚼穿龈血,“安漓戌!你知道杀了他们魏家天子会作何反应!”
安漓戌仰天长笑,他道:“余之玄啊余之玄,你好天真!魏風如今已然二面受敌,如若再得罪我余国,你猜那魏風的香火还能延续多少年?”
“对啊!”余之玄忽地拊掌大笑,那还未习惯卸去铁链的轻足向后跌了好几步,“安太常卿!你瞧朕整日呆这宫里,人都傻了!”
他突然扯下腰间的玉佩砸了个稀碎——那是安漓戌赠他的继位之礼。碎片蹦在安漓戌的脚边,满殿之人都盯着那皇帝瞧。
“安漓戌!”余之玄吼得撕心裂肺,‘辅车相依,唇亡齿寒’【1】!如此简单的道理,你怎就学不会?!”
那安漓戌还从容自若,只默默将那大块的碎片拾起拢在手心,谁料一个不慎便被那东西划破了指。他正打算抽出块帕子拭手,哪知他袖里揣着的那条金蛇却猛地窜出,朝他指间伤口上狠狠一咬。
蛇牙里的毒液渗入了皮肉之中,叫他一口气都喘不匀。他奋力甩开那蛇,接过禁军手中的剑将那金蛇劈成了两半。
蛇血悬在剑梢,滴滴答答。这一砍将所谓“蛇君为上”的无上真言全都剁成了烂肉。
那些禁军瞪眼瞧着,额上落汗——那可是金蛇!
太常,掌陵庙群祀,礼乐仪制,天文术数衣冠之属。【2】
这安太常卿居迎送神主之位,胆敢弑神?
那禁军丛中群情激愤,已有人暗暗生了异样心思,扶住了腰间长剑。
安漓戌没理,只取出个药瓶来给伤口抹了点儿药,瞧上去有些恍惚。
“怎么?想不到自己还有被金蛇咬的那一天么?”余之玄哈哈大笑,他抖着指,指着阶下的一张张脸,道,“瞧瞧你们那或惊恐或愤懑的脸啊!第一次见人杀蛇罢?当年朕被关在满布蛇的屋中,杀了多少蛇,侍仆进来瞧见满屋的蛇尸便疯了,朕听他不准朕继续杀蛇也疯了!你们都拿蛇当仙人,可自打朕瞧见堂堂庇国祐民的金蛇也会食人肉后,朕便明白,什么蛇都不过冷血的畜牲!”
“陛下,”那户部尚书苦口婆心,“我余国得蛇君庇佑百有余年……”
“闭嘴!”那余之玄高声道,“蛇君,蛇君,治这国的是人皇,救这国的人也只可能是人。你们的神明只食香火贡品,才不管这人间龙争虎斗。你们日日得鱼忘筌,逼出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你们将余氏的功劳挂在拜神的头上,自欺欺人,这么多年过得可还欢喜?”
安漓戌摁住那伤口,为他开脱道:“陛下莫要意气用事!”
“意气用事?爱卿怎不直接道我害了疯病?”余之玄移目安漓戌,他抽出玉簪,顺而将冕旒抛于地。
那乌发尽散,他也终于显露出歇斯底里的怪样,道:“朕本不想于众人面前揭你安家之短,但如今已是忍无可忍,余国有安家可谓遭逢千年灾祸!”
“你爹装得多清正,可背地里借朕手杀了多少人?他于朕给皇兄送的酥饼里头下毒,逼得朕与三弟四弟反目成仇。他派人屠了云家上下百十人,披了御前侍卫的官袍……”
“他毁朕名声,剖朕挚友,妄想以蛇要挟朕便能养出一个束手束脚的傀儡皇帝。但朕可是余之玄啊!见经识经,百步穿杨的余之玄!朕年少出征,杀了多少秦贼,谁料回京后却碰上你爹这天杀的太子太傅!”
“我好恨啊!安漓戌!若非我惧蛇,你爹又怎会盯上我!”
“余之玄!”那安漓戌高喝,“闭嘴!”
“安漓戌!朕真心待你那么多年,甘愿以百官之位为媒,聘你为后……可结果呢?你助纣为虐!你分明知道那些龌龊腌臜之事全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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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手笔,却仍佯装不知,眼瞧着朕亲朋皆散,耳听着妖言惑众!避子汤夺去朕多少孩子,不尽折辱又埋了后宫多少佳人……你要朕死何不给个痛快?”
“谁要你死?”
“哦!我糊涂……你求的是令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余之玄愈说愈发激愤,竟踹开地上碍路的冠冕,要冲下阶去掐那安漓戌的颈子。
那宋诀陵虽被人在颈子上挂了刀,倒也毫不慌张,靴子轻轻踏着地,不知在等什么。他瞧着那余之玄的动作,忽眯了眼。
好生奇怪——那人分明可以跑得再快些的,这样冲过去,何时才能到头?照这样看来,那人准会被近卫拦下的罢!
果不其然,那余之玄还没冲到安漓戌的跟前,安漓戌的近卫已把刀横在了他颈前。
那余之玄一下便止了足,但那面上却了无邃容,反眨闪着异样的兴奋与急迫,他又开了口,苦笑道,“安漓戌……你知道么?朕当年真以为你是来救朕的……朕真以为这无边苦海里有你渡朕……”
那近卫虽把刀拿得很稳,但一想到余皇的命被攥在了他的手里,便有些急张拘诸,生怕真犯下弑君大错。可他又忧心这疯君伤着了安漓戌,便只得咬牙撑着。
谁料那余之玄拿手轻轻地抚了抚那银亮亮的剑身,得逞似地笑:
“今日你们把刀剑架在朕的脖颈之上,是想拿阎王爷吓朕,可是……漓哥……”
那余之玄幽幽地唤,里头不知藏了多少缱绻,多少不舍,“你知道的……朕一点儿也不怕死,朕怕的是不能死!”
“阿玄!你听我说……”那被攥在手中的药瓶子“砰”的落了地,安漓戌神色仓皇,浑身战栗。
那近卫意识到什么,刚想将长剑移开,谁料那余之玄赤手握住了剑身。那近卫挣扎半晌剑却岿然不动——他小瞧了这玩弓耍刀的帝王。
“别动。”余之玄笑说,似乎那血淋淋的、被刀嵌入掌心的手没生在他身上。
“这殿里头全是蛇血腥臭,朕磨去了蛇纹,终究拦不住蛇威。三年了,朝臣日日在太常卿府叩拜神明,朕却只能孤身于寂寂空殿哼唱《玉树□□花》!这荒唐日子该到头咯!”那余之玄咯咯地笑,叫人脊背发凉。
“朕翻遍了这余国的各个角落却寻不着安太傅的下落,没办法报答他亲授朕帝王心术与君子六艺之恩,可朕情真意切地谢你爹把将门骨摧成奴颜木,将清白子染成污浊虫!哦……差点忘了,朕还要谢你!”
“别说了!”那微弱之音失了这安太常卿平日里头带着的凌人气势,像是长街乞儿拿着破木碗跪求几枚铜钱的低低叫唤。
可那余之玄像是没听见,“我谢你将天子变作禁脔,谢你将有情人变作无情客,谢你绝我爱,断我脉,杀我妻,屠我子。你得意,你欢喜,你居高临下,你爱而不得!你好可怜!安漓戌,你想要的权、财、位,都有了。你放过我罢!”
那森凉话语没入了殿中的每一人的骨,揪着他们的心脏一通乱打。
“阿玄,你冷静点儿……”那安漓戌的脸色煞白。
那余之玄却笑着将脖子往那利得很的剑上倚,只听“嗞”的一声,安漓戌眼底便只剩了殷红,耳畔还听那人言:
“这最后一课,朕给你上!千金易得,安定难买!”
眼瞧着那帝王就要跪下,安漓戌飞奔上前推开了那惶恐不已的侍卫,怒道:“滚!”
他接住了那仅剩几口气的人儿,好似搂着了坐在枝头观人间的神仙——那人俄顷便会飘走。
“来人,传御医!!!”
“朕、爱、你。”那人吊着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放他们走。”
余之玄晃悠悠地伸手往安漓戌的眼上抹了一抹,将安漓戌那双漂亮得很的眼睛阖上了,好似死的人是他安漓戌,不是他余之玄。
“莫再看。”他道,随即垂下了手去没了声响。
“别走……别走!阿玄!你别留我一个人,别走啊!”
安漓戌阖着眼眸哭哑了嗓,像是那深夜啼血的望帝。
他抱紧了怀中的人儿,一刻不停地吻那人的额,泪水稀释了余之玄在他面上勾出的两道血痕。
他被一寸寸绝望攀上,那手心传来的冰凉近乎要将他嚼碎吞没。
他一直都明白的,自他冲进书房替他爹拦了余之玄的刀剑,余之玄便百念皆灰。
是他亲手斩断了那人的满腔真情,捏碎了那人的一颗真心。
但那人又聪明得很,他一直都明白他安漓戌想要的是什么,明白如何能叫他安漓戌欢喜。
于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死前仍能道一句“我爱你”以求熹文城事和平了解。
全是他害的。
他这几年都做了什么?
囚,吓,辱。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罪人。
御医上前将安漓戌与余之玄分开,可是那时余之玄已经断了气儿。
季徯秩瞧着眼前惨状,喉结上下动了动,情不自禁地要去寻宋诀陵的手,谁料那人先他一步将手缠了过来与他十指相扣,像是再说“莫怕,有我。”
不知过了多久,安漓戌仍旧保持着垂头跪姿,只唤人拿来玉玺,抖着手在那呈文上留下了印。
又是半晌,那余之玄站起身来,穿过了禁军丛,将那纸双手奉给宋诀陵,“微臣先前多有得罪,望您仨位见谅。”
那史官抹着泪:玄蛇六年,帝崩于青麟宫,无嗣——
殿外吵吵嚷嚷,像是养了百笼雀。
余之玄跌跌撞撞地行出殿门,却见殿门上悬着两个人头——那是安大爷与那四娘。
他慌了神,踮起脚去捧那头,去解那长绳,却见红紫青绿袍子将殿外丹墀铺满,还听那些人高声道:
“臣求挞伐安家,为曝尸荒野的数万灾民讨回公道——”
声如轰雷,天崩地裂。
他“砰咚”一声跪在了百官面前。
第055章说书人
大暑·余国祧都。
茶馆里有个说书人,手边挨着个惊堂木。只见他把扇一甩,醒木一拍,“啪”地一声后就开了腔。
“今借了这贵地当然得说个贵府!说谁呢?说说那臭不要脸的‘活菩萨’!”
看客闻言皱了皱鼻,那说书人却笑弯了眼。
“话说这余家天下,一朝忽生双王。那‘真皇’安君博得多少欢喜,朝臣不拜余君拜安君,皇宫寂寥安府闹!哪知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不久前,街头巷尾出现了个小人,那人不知从哪将安大爷与四娘私扣赈灾粮饷的旧账翻了出来!这就罢了,他还不知如何将这些个消息送进了刑部尚书府中。这事儿可一下便惊动了六扇门!哎呦看官您莫急,这都算不着事儿!”
“有安君这万家生佛震着场面,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哪有人敢查安家?安大爷和安四娘存了侥幸呦,账目乱成一团也没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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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心上,每逢共犯便宽慰‘安君那可是真皇’!”
“各位看官你猜接下来怎么着?偏偏就是昨日那安君离府之际,那刑部尚书率领二十余人踹开了这安府的大门,人赃俱获!”
“‘怎么会?’那安氏二人抖着唇,这刑部尚书咬牙切齿,怒喝一声‘怎么不会’!”
“原来这刑部尚书姓夏!姓夏怎么啦?这夏尚书啊爱女如命,那是恨不得将满城金玉都买来装点她一人!后来那娇娇女入了宫,成了夏嫔,光宗耀祖!后来那夏嫔还沾了雨露,好事成双!谁知那安君担心那夏嫔生出个太子呦!给那美人儿连灌几碗烈药。太医一看,不好!那药伤了身子,这夏嫔命中再无子女啦!那娇娇女哪里受得了这羞辱,前日跳井没了!”
听众溘然抖了抖身子,“暴虐无道!”
“接下来怎么着?这么大的案子,树倒猢狲散呦!那些个曾依附安家的臣子为求自保,斩下了安大爷与安四娘的头颅悬在青麟殿外,还罗列了那俩人的一箩筐罪状,跪求皇上为曝尸荒野的灾民讨回公道呦!谁知那安君从宫里踱了出来,还抱着皇上的尸身!”
“嗬!弑君!死罪!”馆中惊呼一片。
“看官您猜接下来如何?这余君啊不是他安君杀的!好罢!留他一命!安君虽不再得臣心,但手握禁军重兵,还算活得下去。可不知为何那禁军将领忽然反水,不听安君话了呦!满朝文武酸臭赶忙忙拥立二皇子为帝,改朝换代都跟玩似的!这二皇子方继位便叫禁军清了安四爷手下的门客,将安府上下全拉去刑部受审。怎么?您问为啥不去大理寺?因为这安四爷是大理寺卿,这大理寺失了龙头,没法子审案嘛!”
座中唏嘘一片。
“好罢!这故事未完,朝堂风云何日平,还待那刑部给个交代,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醒木一拍,伙计敛钱,那四人往里头抛了几枚铜钱,便出了茶馆。
街上闹哄哄的,到处是抓人的捕快。
他们逮着个锦衣官袍老爷,照着那画像一比对便给那人套上了手铐。看客们吵嚷嚷地围成了个圈,七嘴八舌地传着一些虚虚实实的轶事。
这四人眼不带斜,与那些个看客擦身而过。
“回客栈罢!那城门还不知何时才开。”宋诀陵说着,又朝栾汜使了眼色——
那方继位的三皇子忧心彻查赈灾一案的消息不胫而走,为防止一些大人畏罪潜逃,便将城门封了个彻底。
这场巡捕到了未时方结束,那时栾汜正在城墙附近吃茶。方闻那守门将推开城门的阵阵闷响,他登时便付了茶钱跃上马去,赶回客栈知会那仨将军。
自打昨夜那三位将军回了客栈,他们便皆是缄口无言模样。
栾汜见到他们的时候好生惊诧。这些个将军到底怎么了嘛?怎么要回家了还这般失魂落魄地耷拉着个脸?
他昨夜也没敢问,因为那是他头一回瞧见喻戟不带笑的模样。那人轻抿着薄唇,抹平了那因常笑而扬起的嘴角。
这栾汜正发着呆,便被宋诀陵敲了脑袋,那人道: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包袱拎上车?”
“掌柜的,这些日子给您添麻烦了!那余皇已逝,只怕这些日子这祧都不会安定,万事小心,多多保重!”季徯秩抱拳道。
那掌柜含着笑,目送他们离去。
车厢内,宋诀陵先开了口,道:“待回到稷州后,谁将这纸送去京城?”
“舟车劳顿,唤别人去不成么?”喻戟开口。
“不成。”宋诀陵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放心他人接手。”
季徯秩方欲张口,那喻戟却又启唇。
“我去罢。”那喻戟瞟了瞟二人道,“你们俩有的是不能离开稷州的理由,一个有责有活,一个……我回乡探个亲没人敢拦着我。”
“成。”
马儿行在有些颠簸的路上,连带着步子也缓了下来,车厢轻晃个不停。
厢里头很暗,那宋喻二人都阖了眸子小憩,惟有季徯秩不住地掀帘往车外瞧,偷跑进来的光将他的脸儿照亮。
宋诀陵不知何时已半舒开了眸子,一动不动地瞧着那张俊面儿,思忖良多。
面前这个人儿来日定会身着绛公服迎娶哪家天姿国色的小姐罢?
他会牵起那窈窕佳人的手走遍这稷州长桥,尝尽这珍馐美馔。也许他们还会有一个孩子,仨人共享天伦之乐事……
而他,他将被鼎州黄沙给吞没,尸骨无存;或是一人负剑,踽踽独行,纵烈风染白他的头,任苦寒冻裂他的肤,最后长眠于那浩荡鼎州的某一处。
也许,也许,有一日。
他会悄悄纵马奔去稷州,躲在那苍青老树后,偷偷望一眼那侯府烫金的匾,然后逃兵似地奔离。
也许,也许。
他会讪讪拿绫罗蒙住他老去的脸,藏在黑暗里,瞧那散衙而归的侯爷将头倚在夫人的肩,还笑着伸手去揉孩子的头。
也许他会边瞧边笑,放肆且欣慰,只是瞧见那侯府门阖上,他又会捂着面恸哭——他再也见不着那惊艳了他半生的红衣银冠少年郎。
那猛烈孤独感如浪般打来将他扑湿,那被浇得湿|漉|漉的野狼正愣着,季徯秩忽地喃喃道:
“我是如何也没把那俩人往那层关系上想。”
宋诀陵半会儿才缓过劲来,张口道:
“当时造访安府的时候,我试过那安漓戌的反应。我胡吹乱嗙说了那么一通,他却只于我道要杀余皇之际蹙了眉,神色怪异,我便猜想他俩应是关系匪浅。”
喻戟揉着眉心,恹恹开口:“早闻余国男风盛行,不曾想连那人也未能幸免。”
“幸免?瞧喻将军这般口气,不会还觉着那些生了龙阳之癖的男子皆是因了‘偷妇人,有损阴德;分桃断袖,却不伤天理’那般荒谬之谈罢?”宋诀陵怏怏道。
那喻戟有些半睡半醒,闻言只轻道:“我未曾思及此癖好之缘由。”
“喻将军说是这般,若我今朝道我有龙阳之好,估摸着您便要同我割席断交。”
“那敢问二爷,现在坐于你身边的是什么妖魔?”喻戟将那惺忪的眼睁大了些,侧了眸子瞧着宋诀陵,柔声道,“我与你二人同床,那叫抵足而眠,可你与季况溟那般叫缠|绵!”
“喻将军怎么说这般淫词秽语来污蔑人。再说,您说的如此肯定,难不成还有趁人睡觉扒窗的癖好?”宋诀陵眼底有些淡笑。
喻戟将纸扇折起柔柔地拍了拍宋诀陵的笑脸儿,“俩位爷真以为能瞒天过海?你们那话本子我可是一字不落地念尽了……只盼二爷和侯爷若来日若有喜事,莫忘请我当座上宾!”
“事出有因,可查无实据。话本子上的东西算什么?你见的少了罢?这世面上还有我和阿戟你的呢!”那看了大半天风景的季徯秩抿嘴儿笑,道,“阿戟骂二爷也就罢了,怎还叫我遭此无须祸?”
那人轻笑一声,“我又非瞎子,你俩清不清白我心里自然有数。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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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真想落得个耳根子清静,便莫要再纠缠不清,眉来眼去,收收那半嗔半喜的含情眸光。那眼神,你们分我余光,都能叫我尝着你们的餍足欢喜。”
宋诀陵见瞒是瞒不住了,便索性破罐子破摔,笑道:
“喻将军察觉得太晚,我俩之间可等不来玉带蟒袍,凤冠霞帔之日。我是纨绔无情人,侯爷是‘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1】’!我俩早已是萧郎陌路,您今个儿这般提起旧事,我是无所谓,侯爷未必欢喜。”
“若非我实在困倦,今儿才不会这般饶了你俩。”喻戟说着,倚着厢阖了眸子。
栾汜听得云里雾里,倒也过了问东问西的年纪,便只专心驱马,没开口问。
宋诀陵斜眼瞧见喻戟倦容,便压低了声与那观夏色的季徯秩攀谈,“那殿中惨象侯爷瞧不习惯罢?”
季徯秩松了帘,回身正坐,笑着没吭声。
“不习惯倒也正常。京城与安定之地的将领多半瞧不见什么死人,不像北疆的官儿那般瞧见的全是山一样的尸堆。血腥腐臭终日不散,还得忖量如何把那些尸身埋于黄沙而免招瘟疫。”
“这般场面我自是没见过的……”季徯秩道,“既然那儿这般不堪,二爷又为何要回去?”
“有的人怕死,避之唯恐不及,有的人拼死也想冲到那地去,千金马觅封侯!而我必须回去,因为那是我家。”
季徯秩苦笑了声,道:
“二爷觉得我是无往不利的深宫雀,可这年头哪里不死人?深宫里有的是吃人的法子,上吊的,投河的,服毒的,跳井的,人逼人,人也留不住人。”
宋诀陵这才清醒了点儿,笑道:“是我想得少了,皇家里头无净土啊!那是魏風人杀魏風人。”
季徯秩哑然一笑,笑得有些薄凉,“宫里瞧着的多是幼年故事……如今的武将又有几人身不披血?面若观音的,笑若桃花的,冷若冰霜的,大家都杀人,我这长若祸水的又怎么可能无辜?圣上要人死,我们不能多言。千年帝王账,阴曹地府里的楚江王恐怕翻都翻不完。你我心知肚明,先皇不是错在杀人,错在杀了良臣清官。”
“你在殿中时要握我的手,我还以为你怕。”
那季徯秩笑得很淡,长睫投出一片薄影,叫人在他身上瞧出了丝稷州女子独有的温婉可人,“二爷我不怕,我只是见不得有缘无分,生死离别。”
“那我和侯爷算什么?情深缘浅?”宋诀陵又用了玩笑口吻。
那季徯秩抖着睫,终究还是阖了眸子,道,“宋落珩,你想要秀色可餐的禁脔,便不该来敲我这妖僧的寺门。”
“我贪心!”宋诀陵将头仰着,敛了眼睑,摸了季徯秩的手来攥着,“我不稀罕胶柱鼓瑟,偏爱吹青灯,夺戒刀,掳妙僧,要那跫然足音。”
“二爷待盟友也这般吗?”
“明知故问。”宋诀陵挑了嘴角。
季徯秩厌了他这般假痴不癫模样,便又将话题绕回前头,道:
“二爷,问您一句,您说武将杀人,这文官也杀人么?”
“杀。”宋诀陵道,“怎么不杀?”
第056章表兄弟
他抬头望天时瞧见的是泛紫的黑,月不知逃去了哪儿。
他停下步子竖起耳来听,只闻林间有些风吹竹叶的隐秘声响。
他忽然朝西边望去,那双浊眼倏然瞪大——那天幕上不知何时浮出了一弦亮得很的弯月,刀似的。
他脖子上浮起了些汗,有些粘腻,有点痒。
他忍不住了,伸手去挠,谁知就在这时,林间蓦地洒下雨般的箭,将他捅成了筛子。
他死了,手上提着的行囊滚至一人脚边——
缱都·大理寺。
“京城又出大案啦!你听说没?那沈家老总管被人发现死在了林里,身上全是箭伤,都不成人样了!可吓人!”
“什么?!还有这般骇人之事?”
俩主簿正在谈天,付溪恰巧伸着懒腰进来,他朝那些人笑了笑,“人都死了,还要什么人样?再说,死人有什么吓人的?死人又乖又安静,比那些拿着弓的屠夫好太多了!”
“话是这么说……可……”
“有什么好‘可’的?”付溪抬眸瞧着那主簿,眼神幽幽的,像是酆都城里眨着的鬼眼,“这京城最叫人怖惧的地方就是这大理寺,最脏的地方也是这儿,如果缱都有鬼,不在深宫就在这儿!”
“禾川!”那大理寺卿颜阳雪来得更迟些,此刻背着手跨过门槛进来了,“怎么一大早上就拿人寻开心?谈天固然好,但总这样可不行罢?缱都大理寺里头可不养闲人呐!”
付溪皮笑肉不笑,推手作揖,“大人!下官知错。”
颜阳雪朝他点了点头,拿眼神示意他坐,而后不紧不慢地飘去了主座。
付溪瞧着那人傲世轻物的模样,就差咬碎一口银牙,心道:“狗崽子,不就是沾了你爹的光,也敢来这儿对我颐指气使?”
“少卿,这案子咱们大理寺接不接?”那主簿坐在一旁低声问道。
“要是没人报案,咱们就管不着!”付溪坐下,拿了文书来瞧,摆手叫那人住了嘴——
缱都·沈府。
弯月悬着,烛火燃着,灯笼打着,府内外都是热闹模样。
今夜沈府那饭桌上照旧摆满了山珍海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