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沈家对吃东西分外讲究,百姓觉得他们图的是那叫人齿颊生香的好滋味,可只有那沈府家奴明白,摆上桌的不是饱腹之物,堆的全是脏臭银子!
那些个沈家人贪的不过是不同于布衣百姓的名望体面。
沈长思刚上衙回来,这会儿刚落座便听见他二叔三叔的那些个刚娶回来的妾室在低声议论。
“哎呦!听说那老管家死了!死状那叫一个惨呦!”
“谁说不是呢?”
“莫提呦,晦气!”
“姨娘们在议论什么?可否说与侄儿听?”沈长思耐不住转头去问。
那些个年轻貌美的小妾见了这俊逸侄儿生了些羞涩,轻轻摇着头拿帕子掩了面。
沈长思他娘是颜家嫡女,当年缱都出了名的大家闺秀,自是不太瞧得上这些个青楼出身的女子,便抬手把他儿子的头摆正了,柔声道:
“你上衙一日,便是劳累一日。那么重的甲,阿娘拎起来都吃力。好容易才得来闲时,这会儿不好好吃饭,怎么东问问西问问的?”
“阿娘,今日可有发生什么事没有?”
那颜氏犹豫了会儿,低声道:“咱府先前那位老总管殁了!听说是被人拉弓射死的,就连身上的行囊也丢了,恐怕是遇着山贼了罢?”
沈长思皱起眉来,琢磨道:“半月前不说他偷了咱家东西,畏罪潜逃了么?二叔当时还与爹闹得不可开交……如今那人行囊没了,东西不就要不回来了么?他们怎么还笑得这般欢喜?”
他爹和他二叔你一杯我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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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捏着酒杯敬对方,时不时迸出几声爽朗的笑。
沈长思边瞧,边忖量,眸子忽然缩了一缩。面前那二位的笑随之模糊起来,变成了两张嚼人血肉的大嘴。
他突然一瞪眼,拍桌站起身来,那些个吃酒吃得正开心的老爷没甚反应,倒是他阿娘扯了扯他的袖,面上有些惶恐,蹙眉道:“思儿,你这是做什么?”
因着要朝向沈长思动筷挑菜,他爹沈印这才趁着垂眸夹菜的功夫开了口,“沈义尧,你这是干什么?不好好吃饭,还拍桌立这儿,是想造反么?”
沈长思音色凛冽,好似春三月里初融雪的天儿,“爹,二叔,你俩昨日杀了人,是不是?”
那谈的正在兴头上的二人齐齐愣了一愣。
满桌人都不说话了,都紧张地瞧着沈印的反应。那年逾大衍之年的沈印抬起那双沧桑的桃花眼直直地望着沈长思,里面像是藏着针,他道:
“你到书房来!”
说罢,那沈印又拍了拍沈长思他二叔的肩,要那人随他一道去书房。
沈长思那些个关系好的堂弟,现在都要出声劝,可他们一声“大伯二伯”、“爹”没吐出来,便被他们的母亲堵住了嘴。
“你小子凑什么热闹?”她们说。
那颜氏还要劝沈长思莫要同他爹争,只见沈长思拿手轻轻搭在他阿娘的纤纤手上,道:
“阿娘莫忧,我去去就回。”
说罢他扯出了衣袖,带着阴沉脸色去了书房——
沈家那书房里头挂着块御赐的匾,写着“盐梅舟楫”。
沈长思进门的时候那两人正沉着脸瞧他,他也不怕,仍旧问道,“那老总管,可是您二人差人杀的?”
那二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有了动静。
“是又如何?”那沈印带着明显的厉色。
“您把好端端一个人弄死了,还问我又如何?”
“聘了那老东西是我沈家遇人不淑!一个老窃贼竟胆大包天来偷我家东西,杀了他算不得什么!”
“行窃本就罪不至死!‘算不得什么’又是从何而来?难道所谓盐梅舟楫的沈家,就是这般视人命为草芥的鲍鱼之肆?这与圈养吃人畜牲的笼子有什么区别?!”
“孽障!什么鬼话都张口就来,我早便劝你莫要习武,结果愣是没拦住,硬是养出你这般不知礼数的儿郎!还不速速跪下向列祖列宗磕头认错?!”那沈印忿然作色。
“我、不、跪!”沈长思怒道。
“啪!”
一阵狂风掀来,沈长思那酥肤上很快便留下了他二叔的掌印,他二叔道:
“你小子还敢嘴硬,当你长这么大吃的是自己挣的粮?你真有本事,就去跑遍这缱都,去扒别人家的窗,看看魏風九大家,哪家不杀人?!”
那红痕爬上了沈长思白净如玉的脸儿,刺目得很,“他家杀人,我家就偏要范水模山吗?狼不习羊,人不习狗,为何您偏要一意孤行,当染血的侩子手?难不成您见猪狗活得自在,也要学么?”
他二叔不由分说又给他那有些肿的那半边脸儿来了一掌,为的就是要叫他痛定思痛。
沈长思这武举状元郎怎么会拦不下这般雕虫小技?可他没躲在,也没拦。
他爹心绪颇乱,索性背过身去,道:
“这做官第一重要的是听皇上的话,第二才是不误本职。你今儿任职左羽林卫,不该不清楚皇上要杀你亲朋故友你也只能磕头应了。皇家有难算的帐,九家亦有各自的路要走,一味固守清根只会趑趄不前,若想行得顺遂,杀人是在所难免!”
沈长思那双桃花眼里没有泪,唯有百念皆灰的怅然。他拿舌尖在口中顶了顶,挑了挑眉,长呼了口气,道:
“我提刀侍奉皇家,终日于污浊之中游荡,如若那可叫我涤浊的沈家亦是如此的肮脏可耻,我宁愿此生再不踏入这沈府半步!!!”
他的声音平静异常却生生揉皱了那二位的眉。
“滚!”沈印扶着额,有几分不忍看的意味——
沈长思原是想寻一客栈熬段时日的,但眼瞧自己今儿披着一身的甲,忧心住的时间长了会碍着人家做生意,便去了一家常去的酒楼厢房里闷声吃酒。他打算先熬过这夜,待明日置办了些常服后再做打算。
他方吃酒没一阵子,便听自个儿那厢房的门被人从外边推开了。他脸正疼着,也懒得瞧来人,只道:“谁劝我都不顶用!我不久后就随阿娘姓‘颜’,宁死都不再踏入那腌臜沈府!”
“哦?”那来人笑道,“姓‘颜’好啊!我颜门代领风骚,不知叫多少高门大族可望不可及。”
沈长思听着声,辨出来人,冷哼一声,道:“你怎么来了?”
“姑母托人到颜府跑了一趟。”那大理寺卿颜阳雪笑道,“她原是想唤几个人下人去寻人的,我爹担心他们不知你性子,会误事,便把我踹出府来寻你了。”
沈长思闻言只默默给自己倒了杯酒。
“见着你风华绝代的表哥不乐得手舞足蹈就罢了,怎么还耷拉着这样的脸儿?那桃花眸子可都不勾人了!”那颜阳雪见沈长思不怎么搭理他,又道,“你记得罢?小时候同咱们玩的那些小姑娘可是个顶个的漂亮,谁料她们竟全被你和阿念的那双桃花眼吸引去了。我当时一边气得想哭,一边想着要从你们里面挑一个挖一双过来呢!”
沈长思淡淡瞧他一眼,灌了口酒,“安慰人不是像你这样的。”
那颜阳雪拉了个椅子来坐,又掰过他的脸儿瞧了瞧,“啧!瞧你这脸!又被你爹打啦?不该啊……可是沈府里头又出什么大事了?”
“家丑不可外扬,我才不同你说。”
“爱说不说。”颜阳雪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酒,抿了一小口,又勾唇笑道,“不说不给你姓‘颜’!”
颜阳雪不胜杯杓,平日里那跟酒有关的东西一概是不大碰的,今个儿为了哄他表弟,算是豁出去了。
那沈长思见状嘴角这才有了点儿笑,“颜大人这‘一杯倒’还敢来挑事儿么?”
“来颜府过几天如何?嗯?我们金贵的左羽林军大将军?”
“不碍事么?”
“碍个屁的事?”颜阳雪舔舔被酒烫的发红的唇,“你和阿念从前每回离家出走不都去的颜府?我爹疼你俩不疼我,老是拿拳头揍我,却总夸你俩,所以小时候我总打你们夸我自个儿。”
“你小时候是不是真有点病?”
“懂不懂说话……懂不懂?”颜阳雪用指戳了戳他的脑门。
沈长思这才暂抛忧愁,笑开了些,“正好,我好长一段时间没见着舅父了。”
“挺好……恰好这脸毁了一半,这么瞧来还能衬得我比较好看。”
“……最近大理寺碰着什么大案没有?”沈长思顿了须臾,又道,“你怎么整天身上不带点腥气就不甘心?”
“你佩容臭,我佩血囊!”颜阳雪道,“我每天若身上不沾点腥回去,全家人都觉得我没干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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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还这样?”
“你沈家瞧不起武官,我颜家瞧不上文官,沈文颜武可不是说说罢了!”那颜阳雪的脸被酒催得有些红,“我们颜家是靠拳法起家的,可惜颜氏拳法我是一丁点儿都没学会!武将嘛,不会喝酒的少啊!可好巧不巧我这么个长孙文里文气也就罢了,还不胜酒力……你说他们能不嫌弃我么?”
“各有各的霜,各有各的光,在我眼里颜家可比沈家有人情味儿多了。”
“是罢?我也这么想!”
“你!”
“你什么你,我是你表哥!”
沈长思怏怏瞧了他一眼,还接着吃酒。
“脸儿疼不疼?”那颜阳雪又探头瞧了眼沈长思的脸,这回还伸出了手。
“别碰!”沈长思道,“我玩刀的。”
“你是我表弟!”那颜阳雪轻轻抚了抚那红肿的肤,好一会儿才略带心疼地收回手来,“这几日大理寺虽说没碰着大案,但也算不得清闲。这不快到冬天喽,小贼都开始谋生计了,整天审这么些个飞贼可真真是无聊得很呐……嗐!自打那宋落珩和季况溟离京后,这坊间的有趣故事可不知少了多少!”
“说到这儿……”沈长思侧眸观他,“宋落珩母族是谢家这事你知道么?”
颜阳雪含糊地应了声,“魏風一十五年我都多大了?要当文官的人怎么能连这事儿都不知道?”
那沈长思叹了一声,“十一岁大的孩子就因这满门抄斩的事儿没了娘,也真是可怜!”
“可怜不能当饭吃啊!套上余孽这词儿的,都不可怜。当年谢家欠了鼎州多少人命债,一家家断子绝孙的,凭什么他谢家能留后?”那颜阳雪把自己抿了口的酒推给沈长思,“乖弟弟,这酒帮哥哥喝了?颜家最忌讳杯中酒不饮尽,可我又是真喝不了,再喝下去你就得把我扛回颜府去!你帮帮哥啊……”
“你是生来克我的罢?”
“什么话!”
“等我见着我师父了,叫他给你画张符贴你脑门上,给你破破命,省的老克我!”
“你师父不是剑士么?怎么把人家说得像个道士?”
“还不许人身兼两业了?”沈长思笑道,“哎呦,我是真想我师父和我师弟了!”
“你只喜欢弟弟不喜欢哥哥是罢?”颜阳雪笑岑岑的。
“你怎么知道?”沈长思笑道。
“你这小子!对了……你听说震州与缱都边界那事儿没?”颜阳雪撑着脸儿,将那杯酒给沈长思推过去。
沈长思没大反应,还问道:“怎么了?”
“你沈府里头那个先总管死了!”
“死了?”沈长思故作惊诧状。
“死了!见到那尸首的人都说他像那竹筛子似的,身上都是孔!”那颜阳雪眯起眼睛来观察沈长思的反应。
沈长思还装着没瞧见,只端起颜阳雪的那杯酒一口饮尽,道:
“现在哪儿都不叫人心安,那老总管先前离开沈府的时候还好好的呢!突然说要归乡,我还觉着奇怪,今儿这般更怪异了!”沈长思咽下酒来,又道,“对了,他身上那孔是针孔还是箭孔啊?”
沈长思转过头来,正对上颜阳雪的眸光。
二人相视而笑。
第057章驯北狼
宋诀陵拿长指轻捋那人的发,又慢条斯理地拿另一只手挑起帷裳,斜眼朝外头瞧了瞧,道:
“侯爷醒了么?赶巧了,还有约莫一刻钟便该到了。”
季徯秩不知何时睡倒于宋诀陵的怀中,舒开眼时恰巧对上宋诀陵那双幽深凤眸。他扶着额起身别了宋诀陵的怀,粗粗道了声谢后便垂了睫,压下那被惊梦逼出的黯然神色。
“做魇梦了?”宋诀陵道。
“可是梦呓了?”季徯秩未答反问,蹙了眉黛。
“这倒是没……只是眉头一直锁着,叫人瞧着很不痛快。”
季徯秩模糊应了声,那声音有些哑,带着些莫名的哭腔,宋诀陵垂眸看,那阖着眼的喻戟也忍不住睁眼瞧,却一同撞上了那侯爷爽朗的笑。
这仨人皆有八面玲珑的本事儿,是胸怀城府的“笑脸人”,好似皮影戏里头的人偶,只叫人瞧灯影,不叫人瞧骨皮,心里不愿叫人明白的仅靠嘴是问不出来的。
喻戟与宋诀陵于是心照不宣地别过脸去,没再开口。
距余之玄自戕之日已过了近一月,仨人将心绪掩了掩,挂着笑脸儿风风火火地进了龛季营。
龛季营里头的那些个兵士见他们将军回来了个个乐得忘形,方逮住那仨疲客便拎来了酒坛子。
可喻戟往那地儿一坐,那些扯着嘴角说要灌他的将士却都像是未出阁的娇女那般忸怩起来了。他们小心瞧着他,见喻戟喝着喝着,忽捏着帕子抹嘴笑了笑,就知道不能灌了。
这笑面夜叉手下的兵,天不怕地不怕,那是连宋诀陵都敢骂,可喻戟的柔笑却叫他们毛骨悚然。
宋诀陵练的兵可就不一样了,他们虽忌惮宋诀陵,但碰着能闹腾的时候也还是张着嘴把各种浑话拉出来乱笑一通。
“将军,那儿的哥儿姐儿漂亮还是侯爷漂亮?”
“侯爷瞧不上您,可我听闻那余国的南风馆多得很,将军在这不设南风馆的稷州可难抒解龙阳欲念,怎到了那儿也不去开开荤?”
宋诀陵一个没答,笑得倒是很欢,大饮了几坛,把那些个人儿全给喝倒了,这才拿靴尖轻轻顶了顶那些倒在他身旁的将士,悠悠笑道:
“欸!真没劲!都说要吃酒,这般死样又是摆给谁看?稷州这么些薄酒也能把你们灌醉?”
那栾壹恰好从远处走来,谁料他对上宋诀陵那双凌冽凤眸之后忽又拐了个弯儿想逃。
“栾壹你小子这是在犯什么傻?还不过来?”宋诀陵震喝道。
那栾壹哭丧个脸走过来了,“公子,沈大人叫我给您带话。”
“什么好话能逼得你这呵佛骂祖的小子想逃?”
“可难听!”
“能不难听么?沈氏双子的嘴巴都不是闲的,他俩加上史迟风,那可不就是京城三绝?”
听他家公子这么说,栾壹也就忙不迭地将沈复念同他交代的那一连串粗话吐了个干净。那真是一句话含着好几个脏词,叫人听来都觉着脏了耳。
“这雍容闲雅沈家能养出这般语出惊人的儿郎真是有趣得很……”宋诀陵眉眼处浮着的尽是倜傥笑意,他拿胳膊肘撞撞栾壹,道,“莫再这般忸怩不安,我长这么大,什么下贱话没听过?只是这沈御史的气话这么长,得亏你背得下来。”
那栾壹咽了口唾沫,又道:“对了公子,俞伯不久前来了信,我没拆,放您帐里头了。”
“成……我爹有什么信没有?”
“没有。”
“啧!大没良心的。”
宋诀陵在笑,那栾壹却皱了皱眉,他明白他家公子那笑一点儿也没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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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宋诀陵别了栾壹,拎着酒坛走了。
他在心里头揣摩起这营中众人的酒量来——他想,喻戟酒量虽不错,但喝酒很是节制,谁催都不顶用,一个不小心他就又要开了阴阳怪气的腔,可烦人!
所以这偌大的龛季营只有那季徯秩能勉强作他宋诀陵的酒侣,可他又如何能不明白——他这过在给自己找打扰那人儿的借口。
他走到季徯秩喝酒的地儿,那人却不在那儿,只留下一群醉汉。
他惛惛地在营里绕了一圈,瞧见那人营帐里头亮着灯,才又欣喜了几分。他在嘴角挂了丝笑,又将衣裳扯乱,捯饬出一副的微醺的凌乱模样,这才掀开了帐门走了进去。
那里头的烛灯大半燃着,像是将黑夜全拦在了外头。
“二爷有何贵干?”季徯秩没回头,只笑道。
“找你吃酒。”宋诀陵轻笑一声,“你心思够巧,我瞧你脑袋后面也没长眼睛,怎么就知道是我?”
“缘由多的是,只是我今儿吃酒吃得有些懒,就不同二爷讲了。”季徯秩自顾摆弄着桌上的文书,将那颀长的背影留给了宋诀陵。
“醉了?”
“有点儿。”
宋诀陵迈着步子,每一步都像是试探,却又都好似踏在季徯秩的心尖。
那闷闷的脚步声近了,只见宋诀陵从季徯秩身后抱住了他,又鬼使神差般把脑袋埋在他的肩头,笑道:“侯爷这一身酒气,任谁瞧来都觉着该醉了。”
“二爷。”季徯秩蹙起眉,伸手去掰那缠在他腹上的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二爷还是莫要离我这般近,我们可是说好了的。”
“我知道……”宋诀陵那凤眼阖着,道,“我就只是想抱抱侯爷……盟友之间不也常这样的么?”
盟友间哪里会经常这样?
宋诀陵抱他时可别提有多温柔,里面藏着多少缠|绵意味,他又怎会不知?这热度混杂着宋诀陵身上的香将季徯秩的耳染成苏梅之色。
宋诀陵空出一只手来抚平了季徯秩的眉头,“别总皱着,我不为难你就是了,我这就走……”
可怜他么?
还是自己舍不得?
季徯秩笑了笑,有了些挽留意思,那对含情脉脉的瞳子被烛火映得像是银汉星霄,一闪一闪的,“你装得这么可怜,我若真赶你走了,好似我真成了坏人。”
“豺狼是我。”那宋诀陵瞧着季徯秩那被烛光映亮的侧脸儿,挑起嘴角笑了,手上又使了些力道,将他箍得更紧了些,“侯爷身上处处是宝,我才是觊觎那些个宝贝的狼。”
“浅尝辄止才能回味无穷,吃干抹净了窥见的不过一摊发臭腐肉与骇人白骨。”
“这还不算浅尝?”宋诀陵道。
“是浅尝,但二爷好像不懂辄止。”
“辄止么?我真不懂……侯爷教教我如何?”宋诀陵蹭着他那发烫的耳。
“文书可比二爷重要得多。”
“好生绝情。”
绝情?他么?季徯秩淡笑一声,任由宋诀陵拥着,拿起姚棋递过来的前些日子的稷州事务,不理人了。
他再低头时,那双拥着他的手已经被他的主人收走了。他压着心头升腾起的怅然,接着瞧文书,却发现那些个字根本就入不了脑。
他蓦地记起方才车中做的那场梦,这才难以自抑地抖着手抚上了腰封,去痴痴触碰宋诀陵残留的温度。
梦里宋诀陵这魏北的苍狼回了家,他这魏西的狡狐也狼狈地缩回了府。
一落落大方的鼎州姑娘博得了这宋浪子的真心,这人终于在风沙中寻着了归宿,亳无挂念地抛下了流水石桥。
他这侯爷悄悄来了鼎州,在那略高的小坡上眺望那对鸳侣在广阔草原上纵马。宋诀陵面上的笑肆意张扬,没有半分虚与委蛇,而他伸出手抚平了自己禁不住蹙起的眉头。
蓦地刮过一阵风,催下一片泪雨,他挥手作别了他错付痴心的剑眉凤眸少年郎,已然无力站在那人面前轻佻地道出一言半句。
岁月转瞬即逝,靡颜腻理化作枯瘦老面,侯府的金匾也掉了漆,惟有那再不曾见的少年郎眉目依然化作残念被他带进了棺木。
缄口不言的爱意会将他俩带往何方?或许真如梦中那般。
季徯秩本不是个不知如何倾吐爱意之人,怎么他遇见宋诀陵后又这般小心翼翼起来,是因为这情不知从何而起么?
不,不是。
是因为得不到回应。
那人予他一身暖温,却不舍他一腔真情,苦海无涯,他不能一错再错,止于皮肉的下作关系从来就非他所愿所求。
可难道他倾吐爱意便能有所改变了么?
不,也不是。
宋诀陵拿他当查案的利器,当漂亮的玩物,一旦他匍匐,那人便能将他贬入尘埃,为所欲为。
这玉面侯爷晃了晃脑袋,捏着簪头抽出那根红玉银簪,那墨发散下来,顺着雪白的颈子泼了他一身。
他浸沐于暖汤中,玉肌被水珠点得再生三分妙味。他闭气没入水中,好似想将宋诀陵在他身上留下的温度洗个干净。
那人究竟还想从他这儿拿走什么?那些暧昧之举如今逼得他发疯,他分明对他无意又何必反复招惹?
真是因为小小的欲念么?
他倏忽于水中睁开了眼。
大盗窃国!——
宋诀陵原是被栾汜唤出去的,谁知他正打算再回去的时候那季徯秩已步入了屏风后,叫他只能透过素绢摹出那人儿影影绰绰的轮廓。他垂了眸,将那帐门拉紧,转头回了自己的帐。
以往他总喜欢独自呆在那些个有些暗的地方——这能催他回想起那年的黄沙马蹄,血河白骨。
他年少时噩梦不断,在梦中,他永远是魏風一十六年那执刀砍马的少年郎,拼死拼活地盼望扭转乾坤,好将那一张张被血躯救回。
可那梦做了十余次后,他终是大彻大悟木已成舟,所行一切皆是徒劳无功。后来他就只立在原地,细描故人颜,直至那凌空落下的马蹄将他踏碎。他一败涂地,却尝着了不尽的满足。
自那时起他的住处向来只容人留一盏灯,以便合眸于其中,静静等候那橘红烛火摇出那年的黄沙。
如今,那梦没再做了,他也渐渐忘却了那些个为了护他周全而死去之人的音容相貌,栖身黑暗是他跪在墓穴的忏悔,亦是忠魂对他莫忘仇雠的告诫。
可他在季徯秩身旁呆久了,便将那人喜光的习惯一并学了来。他吹了帐门旁将熄的烛,亲手掌新灯,把这帐里头倒腾得亮堂堂的。
他拆开桌上那封鼎州信来,方瞧了一会儿那剑眉便蹙了起来。
“阿陵,你知道的罢!俞伯呆在这兵营里头从来不是为那狗屁的立功封爵。眼下我在营里束手束脚,那方纥仗着自己曾是京官打压营中老将,想尽糟烂办法要把我给从那营里撵走。我性子倔,铁了心要和他硬抗,可谁知他竟朝弟兄们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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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方纥欺人太甚,收了不少泼皮流氓充兵,一个个的仗势欺人,打了人还不让弟兄们还手!我拦得了一两次,架不住成千上百次!”
“弟兄们担心拖累宋大将军,个个忍气吞声,哪怕被打的鼻青脸肿也都闷声受着!”
读到这儿,那字有些花了,宋诀陵不知怎的就是明白,这是因那无坚不摧的铁血将军落泪了。
“阿陵,俞伯难赴你约,你得此信之时,我恐已离营归故里,勿念。”
宋诀陵瞧着那封信时,五脏六腑都仿佛被人那木棍敲打了一番。漆黑凤眸浮起了令人胆寒的杀意,他强灭怒火,一遍又一遍地默念:
“装下去!笑下去!”
他冷静下来,又开始思忖今朝局势。
眼下京城的探子传来消息,今儿距那魏盛熠篡位杀人的日子恐怕不会太远。因此那获取余铁的消息必须尽快送回京城。但这消息若真由喻戟传递,那人恐怕不会甘愿向魏千平提出让他和季徯秩二人调职北疆的请求,是故这京城一行必须要他和季徯秩其中一人前去。
如何才能劝下喻戟呢?
他计从心来,长呼了口气,靠着椅背——眼下谢家案未解,方贼又于北疆生事,这余国事未完,又有季徯秩在他身边叫他费神。
他着实有些疲累了。
他当然明白只要他博得那季徯秩的欢心,便能更好地恃宠谋事,可他始终没弄明白季徯秩是如何瞧他的。
绵绵的是恨还是爱?
那感情里的俘虏又究竟是谁?
是季徯秩么?
那季徯秩虽处处顺从他,放纵他,甚至任他驰骋,却始终摆出一副放养的无所谓态度。那双含情眸诱他靠近,可那里头时不时浮出的冰凉神情,却又将他推至十万八千里之外。
他人觉着他胜券在握,可他却觉着在季徯秩眼底,他平庸荒淫又野心昭昭,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流氓。
俘虏不是季徯秩,是他。
季徯秩像条蛇绕上了他的脖颈,将他捆紧,要他窒息,谁料他却好似快要被驯化般,暗起了屈服的心思。
他不知当初自己那满腔怨恨是如何转作无尽欲念的,是从年少那惊鸿一瞥便开始埋下种的么?还是雨后一叙,宴席相闹,醉后共话?
他瞧了瞧自己的手忽然忍不住攥成拳往心口狠狠锤了两下,又劝自己:
“莫要动心!”
第058章郎骑来
秋意渐渐浓了起来。
那萧条风一缕缕的,吹得百花零落。
宋诀陵于那大街上疾走,身后一匹白马飞奔而来。谁料那马儿不过堪堪停在他侧旁,马上人已握着剑鞘,拿剑首挑起了他的脸儿。
朱红剑穗斜斜甩在他的凤眸上,有些疼,逼得他阖了眼。
宋诀陵撇嘴笑了笑,正想睁眼瞧瞧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招惹他,却见马背上那红衣公子笑得粲然,玉面秀骨,俊逸无双。
宋诀陵愣了须臾,刚想开口,马背上那人却先调笑道:“在下久不归乡,岂料乘兴而归能遇这般俏郎君,敢问阁下何许人也?”
宋诀陵微微一哂,抬手将那剑横了横,把脸贴在了剑柄上,道:“我乃侯爷那独守空闺的夫君。”
季徯秩嗔笑:“我不过刚回来,二爷怎么又拿我当笑料?”
他想将剑抽回来,那姓宋的却迟迟不撒手,还伸手扶稳了剑,摆出一副苦情模样,道:
“笑料?我是真真‘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1】’!可怜我长久祈望,尽付东流……侯爷几时回来的?从稷州到缱都,来回路程少说也要个把月,怎的回来得这般快?”
季徯秩对宋诀陵那忽愁忽宁的神情早已习以为常,只正色道:“我纵马还没行过震州便回来了,那与震州边城的城门守将言那城里边一武官闯了祸,该城县令属意要排查,这些时日不放武将出入。”
“照侯爷这般说来,调任北疆之请要如何传给万岁爷?”宋诀陵抚着剑身。
“我把那请求写成信,卷在呈文里头了,托的是个一诺无辞的好大人。”
“侯爷还认识震州人么?”宋诀陵收了逗|弄季徯秩的劲头,把剑朝他那边推了回去,只是那双说话时总喜盯着人眼的凤眸,今儿因着神情不属,老往别处瞟。
“自是认识的。”季徯秩将剑横在马背上,道,“我在御书房里头伺候先皇伺候了多少年?且不说把朝廷里的大人见了个遍,各州府县来的大人也见得不少。那出身震州的常长史可是当年榜眼,充了好长时间的翰林院待召。当年他若非受先大理寺卿付痕冤案波连,现在也应是个不小的京官。”
宋诀陵点点头,若有所思模样。
那季徯秩抬手将长剑悬回腰间:“阿戟身子好点没?”
“小风寒罢了,没大碍,你走没几日他便能跑马了。”
“这人儿好端端的怎么就染了风寒?”季徯秩蹙眉,他松了松缰绳,让那霜月白虚虚朝前行了几步,“二爷上马么?”
宋诀陵笑了声:“不了,怕挤着侯爷。”
“大福不再,我这霜月白可不轻易叫人骑,好容易赏您恩,您还不受……您在这儿逛什么呢?”
“嗐!还不是吃酒弄柳,过些声色犬马的淫靡日子,侯爷瞧不上的!您还是快些走的好!”宋诀陵敷衍地招呼他走,没有要留人的念头。
二人隔了些时日未见,此番谈话如同旧时那般怡然自得,好似道不出的相思已然水尽鹅飞。只可惜雪泥鸿爪,他二人不过装模作样地端着假和气,今儿心里头都很不是滋味。
末了,季徯秩兴致怏怏地催马离去。
宋诀陵见那人背影散了,眸光一暗,遽然闪进了不远处的那条死巷子。那儿坐着个捂着腹部的剑伤的年轻男子,奄奄一息模样。
宋诀陵眼里尽是瘆人寒芒,他毫不怜惜地掐住那人的脖颈,沉声问:“谁派你来的?”
那人嘴角挑起,一字一顿道:“余、孽、该、死!”
宋诀陵五指环着那人的长颈,将他死死贴着墙向上磨拽。那人的双脚悬空,起初双腿还能如鱼尾般扑腾两三下,到最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只勾唇待亡。可这宋诀陵忽然又撒了手,将那正咳着的人摔在石板上,背身对那匆匆赶来的栾壹和栾汜道:
“带回府去!”——
季侯府。
“主子!”姚棋听闻季徯秩回府了,匆匆跨了门槛进来。
“在呢。”季徯秩笑盈盈的,将十指没入那盛满清水的青花莲纹匜里头,“我离府不过小半月,用得着这般心急火燎的么!”
季徯秩拿布把手上沾的水擦净了,坐定于紫檀圈椅上:“瞧你神色便知你憋得难受,既有话,那便快说罢!”
那姚棋本就放诞不羁,此般得了令更是肆无忌惮,他道:“您不在的这些个日子里,那姓宋的每日练兵练得不知有多勤快!他不仅练兵,还新募了不知多少兵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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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我知道的。”季徯秩从果盘里挑了个红中杂绿的鲜荔枝来剥,不一会儿便沾了满手甜汁,“练兵募兵乃为兵营常态,这怎么了?”
“主子!您糊涂么!他募的新兵愈多,听季家话的兵愈少,他若是要把那兵养成私兵,您如何拦得住!”那姚棋严词厉色,好似那宋诀陵养私兵之事已成定局,“果真是鼎州宋谢两家养出来的儿子,养私兵的习惯改不掉!他再这般肆意妄为,日后连累的可万万不会是少半个龛季营!”
季徯秩把那晶莹剔透的荔枝塞进姚棋的嘴里,还用舌尖舔去了指上余淌的浆液,道:
“你伺候我这么久,应当识得你主子我最不喜诟谇谣诼。宋落珩同我说,他要寻谢家灭门缘由,我信他,也做了帮他一把的打算。谢家案恐怕与兄长战死之事连着丝儿,我帮他,实则是在帮我自己,两全其美,这就够了。”
那姚棋想说话,可惜嘴里塞满了果肉,只得一阵猛嚼,他将果核吐进了季徯秩伸过来的白釉渣斗里头后,登时便急不可耐道:
“属下明白主子您不愿误伤无辜,可若不未雨绸缪,来日雨泼下来,可就真真晚了!建坝修关,哪一个不是劳民之事,可来日防洪挡贼它们功不可没!您岂能着眼时利,忘了后头!再说,那姓宋的要查案子和他想谋反之间究竟有、什、么、冲、突?”
没有冲突。
季徯秩明白。
他这么多日辗转反侧,就是因这事儿。
“子柯,少安毋躁罢!那宋诀陵可不姓魏,他拥着那么些兵,合该掀不起什么大浪。”季徯秩还面不改色地将那渣斗摆回桌上。
那姚棋正躁着,哪里听得进他家侯爷这般慢声细语的劝说,只道:“如若来日他再夺回宋家兵权呢?!那兵力还算得上不值一提么?”
“子柯,你主子我不是一个绣花枕头,那宋落珩将我摆于身侧,便需自承苦果。我日日玩箭耍刀,若他真敢篡位,千千万万个怒民中还有我拉弓杀人!”
“呵……可您当真下得去手么?”姚棋苦笑一声,攥了拳,移步近了,怒道,“逼主子承诺本不应是属下应行之事……但大公子深仇未报,您却整日与那谢家余孽为伍,若非被那人勾得五迷三道,怎会这般不识黑白?”
季徯秩把眉头锁得极深,半晌才忍气道:“子柯,饶了我罢!”
那姚棋却没有要饶人的意思,滔滔道:
“饶?您若无错,何谈一‘饶’?主子,离了缱都便不会再有人追在您后头骂祸国殃民,这烟柳繁华的稷州有多少好人家在等您的聘礼。他一个鼎州的粗条汉子也值得您芳心暗许?!那姓宋的一直在您面前演一只没牙的狗崽子,您不在的时候他又伸出獠牙尖爪寻猎。他练兵全照着给个巴掌再塞颗枣的路子走,叫兵士们苦两顿,甜一顿的。这般驯兵,谁人不对他死心塌地?他待人也是这般!”
一痛,一甜,一酸,再甜。
没错,宋诀陵正是这么待他的。
季徯秩正恍惚着,又闻姚棋道:“主子,大公子葬身鼎州有谢家半分功劳,您今儿这般恐叫他死不瞑目!”
“姚子柯,我叫你别说了!”一盏茶碎在姚棋身后的墙上,惊了他的眼,耳畔只还听那季徯秩喋喋道,“姚子珂!我待你委实不薄,为的却不是叫你骑在我的头上作威作福!你对我兄长忠心不改,我对兄长的亲情亦不移,用不着你反复叮嘱!”
那姚棋本是他兄长近侍,当年他兄长战死,那人这才被季老侯爷调来伺候他季徯秩。只是这姚棋在他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心里最挂念的还是那身死鼎州的季家长子。
“姚子柯,你总拿我与我兄长相比,可你把我看作粥粥无能之辈,便当真以为我这龛季营的将军是尸位素餐么?!是,我多情,可你凭什么觉着于我心中那宋落珩必能企及陛下?凭什么自以为是地认定我不会积谷防饥,未雨绸缪?”那季徯秩的表情有些冷涩,眸子端了不少骇人寒光,单是坐那儿就叫人胆颤心惊,“我与宋落珩不过盟友,他想查谢家案子,我帮他查,我要去报杀兄之仇,他帮我报。他若篡位,我便砍他脑袋啖肉饮血!”
季徯秩抬手掩了眸子,平宁下来,又道:
“子柯,我如今叫那宋落珩搅得心神颇乱,好容易才狠下心来要拦他于外,你莫要再激我……”
姚棋不语,季徯秩又自顾张了口:“我在玄山寺修心三年,还以为早已练就藏怒宿怨的本事,谁料如今种种却叫我彻悟我仍旧不能免俗。今儿是我冲动,你先下去歇着,叫流玉进来伺候罢!”
那姚棋正怔愣着,闻言默默退了下去。
他平生头一回瞧见季徯秩的凛冽模样,原来那栾姓二人道他家侯爷叫人望而生畏说的是这般。
只是他在阖门之时,又低声轻道:
“主子,属下从未把你当庸才!属下忧的从来都不是您的文武才智,而是您心之所向!属下不愿见那姓宋的暴殄天物!”
季徯秩揉着眉心,挥手叫他把门阖紧了。
第059章宁朝升
那头季徯秩和姚棋吵了几柱香,这头宋诀陵不动手也不动口,吩咐栾汜把巷道中带回来的刺客绑在了书房一柱上。
“余孽!你要杀人怎不亲自动手?!”那刺客朝宋诀陵的方位啐了口血沫。他面前立着的栾汜见状急急骂了声“王八羔子”,抬手便赏去好几鞭子。
宋诀陵正歇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吃茶,闻言慢条斯理地搁了那青花云纹茶盅,轻声道:
“你想叫我亲自动手么?可我动起手来没轻没重的,若是一不小心把你给弄死了可怎么办?——栾汜!下手轻点儿,莫要把人给打昏了,我吃完茶可还要问话。”
栾汜拱手应了。
他从前经受过宋诀陵的亲手调|教,手段与他主子如出一辙的狠。那宋混子当年被锁在缱都,无事可做,索性一心一意钻研起折磨人的手段。然他自个儿琢磨得道还不够,还将那些个法子一并教与了栾汜。
栾汜早早便从他公子手中习得了折罚人的精妙之处,眼下那鞭子时缓时急,时轻时重,落得看似毫无章法,实则缓急轻重都有讲究,既不叫那刺客预知下一鞭的速度力道,叫他血肉绽开又避着其要害,磨得他求死不能。
可惜那刺客到底是条硬汉子,遭鞭子打了半晌,他嘴里除了骂娘的话,什么吃痛求饶的话语都没有泄露半分。
宋诀陵端起瓷杯含进一口茶,起身弯腰锤打腿脚,待把筋骨活动舒爽后这才唤栾汜停了鞭。
鞭子停得快,宋诀陵行去的步子踱得却很慢。长靴踏地趷登一步,再一步,那刺客只觉得胸膛之上的伤口都被那足音给刺痛。
好容易停了步子,那宋诀陵忽又抬手掐着刺客的脸扭向了自个儿。他迫使那人对上了自己黑漆瞳子,张嘴是声量很轻,像是在与友人商量什么:
“这位小兄弟,有话好好说。我与你无怨无仇,你却恁地来搅我安宁,害我性命,为的是什么?”
那刺客的脸纵被宋诀陵掐捏得扭曲,却还是费尽气力活动起面上薄肉,在那苍白的皮堆中挤出一抹惨笑来:
“宋二,别以为你冠着一‘宋’姓,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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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宋家上下那般的清清白白!你母族谢家,是十六州皆知的罪族后人。当年谢家欺君叛国,罪诛九族,你这谢家余孽早就该随那些个谢家人一块儿被砍了脑袋!我今朝不过是为民除害!!!”
“你是何人?”宋诀陵懒懒问出一声,拇指蹭上他颈间可怖的一道长疤。
刺客咬裂唇肉,猛地把头一扭,道:“哈、你问我是哪家人?!你爷爷我就告诉你!老子是枢成一十五年驻守城门的将兵之子,是那被你谢家紫缨兵害得满门只剩一人的宁家之孙!”
宁家。
宋、俞、宁为悉宋营的三大姓,分掌营中高权。当年,宋家人执掌虎符之际,俞宁二家分掌帅印。宁姓主理轻骑,俞姓专练重骑,他二家共为宋家左膀右臂,三家偎依着支撑悉宋营的运作。
当年谢家一战后,宋俞二家皆以为宁家已是满门殉国,哪曾想还留了这么个后人。
栾汜自收鞭时起,便抱臂悠然立在一旁,此刻吃了一惊,双瞳微微睁大。
宋诀陵倒是无动于衷,片晌面不改色地拔刀出鞘,把刀在手里略微掂了掂便霍然送刀上前。那刺客还来不及看清刀影,只闻嗞啦裂帛之声,他上身的衣裳已然崩解作几片碎布。
一张被刀疤布满的身躯上,因为肌肉起伏而扭曲的“宋”字刺青尤其刺目。
宋诀陵瞧着那玄色刺青正思忖时,那宁家子抖着唇开了口:
“宋二,你早在缱都那金笼子里享福享得晕头晕脑,你根本不知今儿悉宋营里头的弟兄是怎么瞧你的!如今你遇上爷爷我,我见你蒙在鼓里实在可怜,便大发慈悲地说与你听!——你是宋家人,本该是悉宋营将士来日的主儿;可你流着谢家的血,营里弟兄们又恨你恨得发疯!只能每日每日在斩除你这谢家余孽和跪身拜宋之间痛苦地逡巡……”
那人被腥沫呛着,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又哑声接道:“宋诀陵,你根本就没可能回北疆,不是因为狗皇帝不答应,而是因悉宋营早就没了你的容身之所!你不识好歹地回去,终有一天,营中积聚起来的杀亲灭朋的仇恨会将你撕烂!”
宋诀陵闻言只觉得想笑,笑着笑着又倏然觉得喉间有些干,干得他说不出话来,像是陈血倒流入了喉,干在那儿,结成了痂。
他稳了稳心神,方开口朗笑道:
“你瞧上去挺老实一个人,怎么话却说得这般的可笑!你光凭一张嘴,就想叫我相信营里的叔伯哥哥们恨我,我怎么知道那不是你离间我们的把戏?再说,你以为他们恨我,我便会心悦诚服地一辈子待在这稷州,当个缩头乌龟么?我皇帝老儿尚且不怕,岂怕那些个与我同根的北疆弟兄?——谢家军杀你全家,那是与蘅秦兵携手谋划得来的结果,你这宁家独苗不去杀鬈发兵也就罢了,怎么一心一意地想动我这宋家子?我看缱都美酒没把我浇昏,鼎州风沙倒是把你刮昏了!”
“老子先杀了你,否则意难平!”那宁家子死命一咬牙,腮帮处传来咔嚓响声。
“你靠杀无辜者解意,还以为自己在替天行道!”宋诀陵的长指近乎嵌入那人的皮肉之中,好似非在他脸上抠出五个血洞来不可。然宋诀陵手上使劲,面上却蹙损眉黛,摆出一张普渡众生的苦面,他说:“你好清高!”
宋诀陵的轻佻姿态叫火气吞没了那宁家子,那人遽然怒吼道:
“无辜?!清高?!你这狗娘养的混子又在吐什么狗屁的话!沙场之上高声论无辜?你不仅是只蠢虫,还是个无知的痴畜牲!宋诀陵,你看看!战场上那么多蘅秦兵也不全是自愿杀人,可你要报仇还是得将他们变作尸身一具,你怎就不道他们无辜?!”
那宁家子顿了顿,将腥臭血气全喷在宋诀陵的脸上,笑得扭曲:“宋二,你身子里流着谢家的血,谁都无辜,你却决计算不得清白!”
宋诀陵不慌不忙地斜了长刀指向他的鼻子,还顺手扶稳了刀鞘,说:“我不无辜就不无辜,你胡乱朝人吼什么?怪叫人心慌耳疼的!”
“装模作样,我呸!”
宋诀陵照旧没发怒,只端量了他良久,正色道:“问你一句,你若当真夺了我命去,除了逃命还想做什么?”
那宁家子迟疑三分,这才勉强动了动皲裂的唇:“跑鼎西去杀蘅秦兵!”
“鼎西?你想被李家招入释李营当中去?”宋诀陵挑着嘴角,“这怎么行呢?你背上刻着一‘宋’字,若是入了人李家的营,叫北颐王他老人家瞧见了该作何想?”
“他们想屁老子才不管!什么宋字李字,大不了老子拿刀剜了自个儿背上那肉!”
宋诀陵失笑:“可惜我这一刀下去,你杀敌报仇的念想皆作黄粱美梦!”
“刺啊,来啊,你这死娘的孬种!”宁家子冲他吼叫道。
死娘,孬种。
宋诀陵听罢还没甚动作,栾汜已怒火中烧,奋然往那宁家子腹上揍了一拳。唾沫杂着腥血横飞,宁家遗子还没回过神来,又闻宋诀陵高喝一声“闪开”,一柄长刀就这么擦着栾汜的袖朝他刺了过来。
然那宁家子眼不带眨,受死时也是漠然得很的——在他心底,一刀毙命可比百般折磨来得痛快得多。
他做足了受死的准备,可猎猎刀风刮过,他身上却迟迟没有新添的痛意。
他斜了眼,那一刀降落于他颈边的白墙之上。他求死不得,还闻宋诀陵笑声铿锵:“自家人不碰自家人,我是鼎州好儿郎,万万不该抽刀向亲朋!你今儿行刺,能接得住我好几招,来日再磨磨刀工,铁定能杀不少蘅秦兵。要你把命耗在这儿,我于心不忍!”
宁家子目眦尽裂:“你在一个适才还于你眼前耍弄刀子的人前边演个狗屁的圣人?!宋二,你当真痴傻了么?!”
“怎么?碍着你眼了?”宋诀陵哈哈大笑,刀柄一转便将束缚那宁家子双手的麻绳也给斩断,他说,“走罢走罢,你的命还没贱到该死在我的手上!你的刀我命人给你磨好了收在外头,出府之际同阍人说声,他自会还你。——你那苗刀是把不可多得的好刀,日后可莫再忘洒削。”
那宁家子踟蹰原地,眼眨也不眨地瞧他:“你当真要放我走?”
“当真。你要杀我,我捅你一剑,再罚你几鞭,也算是有来有往,两清了。”刀归鞘,宋诀陵在椅上坐定,这才抬起那狭长凤目,幽幽笑道,“除非……你走投无路,自甘留在此处为我效命。”
那眸子里蕴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笑意和威压,这宁家子被他盯得双腿生了些疲软,只怕再大意几分就要曲了膝,直直跪在他的面前。
“你说得好听,我一个时辰前还险些要了你命!你留我在身侧,哪日我再抽刀,你可未必躲得过!”那宁家子摁住腰腹一处,勉强止住腰间汩汩流出的血。
宋诀陵没理会他的话,自顾问他:“你当真甘心向李家人俯首?”
“我……你我素昧平生,你的戒心哪里去了?!”
“我若决心留人,便笃定不再疑人。”宋诀陵打断了他,敛了笑,接道,“你虽数次扬言要杀我,可刀却没磨利。方才向我挥刀时使的那力道叫我瞧着便知,纵使我不去抵挡,那刀也终会停在我身前。你百般同我玩唇舌功夫,想激我杀你,可你不明白,我在京城见过不知多少临死不惧的正人君子,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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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一是像你这般对死甘之如饴的。——你来这儿为的不是杀我,为的是叫我杀你。”
那宁家子恹恹后退倚住了墙,嘴角终于勾了抹浅沟,笑里全是遭人参透的自嘲。他屈腰,将那沾满鲜血的手一拱,说:“宋小将军好眼力。”
宋诀陵瞧着那人垂下的眸,说:“你适才的骂言劈头盖脸地砸来,想必其中定然掺杂了不少肺腑之言。可我无意同你论辩此事,仅仅想弄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逼得你跑这稷州来寻死?”
“俞老爹他……”宁家子直起腰来,“离了悉宋营。”
宋诀陵哂笑道:“俞伯他曳尾涂中已久,哪能甘心叫那白面监军给绑缚?他早该走了,能留至今朝才叫我称奇。”
“我是俞老爹养大的,算他半个儿子。”那宁家子此时眼中虽无半点泪花,翻抖发白的唇却叫人提先觉察他心中伤悲,他低声笑,“小将军离家千万里,只怕对于悉宋营兵将的执念之深已然淡忘。对于我们来说离营好比割肉离家,若非走投无路,哪里会迈出这一步?”
“这也就罢了,那方纥偏偏多事,假心假意地给老爹他指了去处,劝他以江湖中人的身份到坎州剿匪去。老爹先前埋头悉宋营,不清楚外头局况,以为那儿不过藏了个小匪窝,便单枪匹马地奔去了启坎二州边界。可那儿的匪患有多严重,想必您也略有耳闻……老爹离营时我正忙着巡视边关,听闻风声赶回悉宋营时,已然鞭长莫及。那之后约莫一月,老爹的头颅便被匪虫送回了营。”
宁家子瞧着那歪身椅上的长身将军,还以为那人听闻故人离去,面上至少会显露几分哀色,谁料宋诀陵竟是不慌不忙地吃进口茶,说:
“匹马剿匪?真是一条好的寻死路子。不过么,倒真有俞伯他的风范!”
他的眸子晦暗沉沉,里头说不出是什么东西,有些木,有些幽,就是窥不见悲。宁家子见其漠色更觉悲哀,谁料此时宋诀陵又张口道:
“有你记挂俞伯他,他在黄泉之下也当含笑。你放心,来日我定会将那方纥碎尸万段。然现下我手中人马屈指可数,你若是铁心跟了我,我断不会叫你吃亏。”
那透骨酸心的宁家子没吱声,只跪下来,给宋诀陵磕了个响头。
“名字。”宋诀陵开口问。
“宁晁,从日从兆,无字。”
“无字?‘晁’么……”宋诀陵垂眸摩挲茶杯上头的暗纹,“何不取了同义之字,唤作‘朝升’?”
“全由您做主。”那宁家子神色不动,只卸了方才自称“老子”的张狂与假意杀人的躁怒,再度请罪道,“小人先前所言尽诳语,还望小将军您莫往心里头去。”
宋诀陵把茶杯往桌心推了一推,道:“事事有根源,我不信你无凭无据就能造出那么个遭人厌的虚角……多说无益,你这几日便跟着栾汜学些规矩,安心把伤给养好了。”
那宁晁恭顺点头,正要出去,宋诀陵又在他身后启唇:
“我不是定人生死的阎王爷,你若想寻死,大可随意寻棵歪脖子树,栓根麻绳套颈子,千里迢迢跑这儿来,还真是有妙点子。”
“我死前想再瞧瞧那能补这鼎州天,救这糟烂世的狼崽长什么狗样!”那宁晁闷笑,带着些说不出的苦。
***
这宁晁的爹娘皆为悉宋营中将,那二位本是天造地设一对良人,谁料枢成一十五年一场苦战,会一举夺去他夫妇二人性命。
当年,城门失守,位于城门近处的宁府首当其冲。后来宁家死的死,没死的也拔刀自刎,以死谢罪。他们原是要将宁晁一并给带了去的,谁料颈间伤口割得太浅,最后竟叫他一个黄毛小儿于世苟活。
——自此,宁晁成了个可怜无所依的宁家孤子。宁家最后予他的,是颈间那道嚇人的刀疤。
枢成一十六年,秦降,悉宋营主将宋易却被召入缱都领罚,连带着北疆诸将的日子也变得愈发的艰难。搭营修屋,重整农田,哪哪都需得铜钱银子。大家伙从前一块屯田吃营饭,鲜少计较钱的轻重,那时是头一回深感囊中羞涩。
宁家子孤苦,可是营中人多数生计难维,纵然想破脑袋,家里那么些舔舔就见了碗底的米粥也实在供养不起那么大个孩子。
最后还是俞家人把手一抻,把那孩子收进了俞府。
然而北疆人重恩,他宁晁亦然。俞家上下视他如己出,深恩不该负,于是他年方十四便自请入营,由人在肩上刺下“宋”字,与他爹娘一样,成了自甘宋家驱使的兵士。
宁晁颈间那道疤,每至雨季便会发痒,叫他好似又听着了那年府中人悲戚的低语——
“晁儿啊,你莫要怨叔伯们,咱们宁家没守好城门,是彻头彻尾地失了职,实在无颜苟活于世啊!”
“晁儿啊,你就随我们一道安心地去了罢!”
他挠着疤,不断地挠,挠得那地儿的皮肉泛了红。
宁晁也知道,他理当死,他早该死。
他清楚自个儿该死,可他想被收入悉宋营想了前半生,好容易成了宋家兵,却没能迅速接过守门之任,反倒一事无成。
他又非不死了,何必急于在如此窝囊之时?
于是他跟着俞落一通猛干,为磨练武艺,同营里弟兄对打得通身刀疤。他想守门,他想报恩,可是没有机会。宁家失职酿成大错,他这一宁家后人,不被营中人唾弃已是难得,谁人会放心再把守城门的重担丢给他去扛?
宁晁如今任职营中司马,与宋诀陵一般,也如宋诀陵一般被鼎州人怨恨了大半辈子。兴许是因为生来大度,又或者是因为当年的恨意全变作了他颈间那疤,他要亲自向蘅秦寻仇的欲望颇淡,活到今朝为的也仅是报恩。
那日,他甫一听闻俞落辞官剿匪而去,登时便驱马回营,却只见一群横眉竖目的兵士与一位神情淡薄的监军。
他愈想愈觉得愤懑难解,神识不由得恍惚起来。待他回过神时,自个儿已一拳头揍上了监军方纥的脸儿。
“你怎么能那般对待俞伯?”宁晁嘶吼着朝他挥去一拳,“你明明曾经也……”
拳点雨珠似的落下,待到其他兵将将他二人分开,那方纥面上已是青紫斑驳。那人儿毫不慌张地吐出口中腥沫,拍衣起身,说:
“宁司马,你收拾收拾,自请离营罢。”
宁晁的喉结起又落,末了应了声“嗯”。
又是几日,他于深夜闯进了方纥的营帐。那瘦弱文人见状便顶着张略微发肿的脸儿由榻上起身。他从容地把衣裳理整齐,语气温温:“你身子上已刻宋字刺青了?”
宁晁点头。
“那么李家薛家不会要你了。”方纥说。
宁晁又点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方某曾当着全军的面要你离营,如今也依旧没有反悔意思。”
“我当然会走,可是方纥……”宁晁愈说愈气愤,颈间疤红得像要滴血:“你借刀杀人,你理当偿命——!”
“杀人?司马所言之人可是俞大将军么?”方纥面色平静,“边关民为民,山野民亦为民,下官不过给大将军他指了条英雄路子,叫他在世为豪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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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亦为英魂。”
宁晁猛然揪住那人的领子,将他撞向床围子:“你将俞伯推上死路,竟仍敢这般的义正言辞?!”
“路是大将军他自个儿选的,在赴坎州剿匪的一路上,将军他有的是机会听市井人家讲述那山匪有多猖獗可怖。他并非坐以待毙者,只是他的选择就是向前,是上山。——宁司马,松手罢!”
“我还没来得及报恩,他便死了,我要怎么活才能偿还那些厚如流水的恩情?”
“宁司马,你不能把恩情当作脏腑,支撑你这副身躯的,绝不该是他人。”方纥那只被他揍得乌青的左眼更睁开了些。
宁晁浑似没听着,只喃喃自语个没完:“若非你怀抱邪心给俞老爹他指路,我的恩人根本不会死,你这官家米虫怎么能瞎指点……”
宁晁说罢忽而仰头,双手抖着扶住了腰间佩着的苗刀,他说:“我会离营,可我要先砍了你的脑袋!!!”
“这事恐怕不能叫你如意,”方纥说,“在下虽然才疏学浅,好歹是皇帝亲派的监军。——你杀了我,世上的狗官还有千千万。若叫皇上再往此处派来个更麻烦的大人,岂非叫其他弟兄受累?在为悉宋营带来更大的祸事前,你还是快快走罢!”
“走?我才不走!我不信那些个狗皇帝抽人赴北,回回都能送来个疯子!”
那话左耳进,右耳出,方纥略作一笑:“当年宁家没能守住城门,负罪自刎,若是您死了,宁家兴许还能搏来个满门忠烈的美名,可惜您偏偏活下来了,实在可惜!”
宁晁不为所动,仰颈指向自己喉结处的刀疤,说:“我活着,那是天意使然。而我今日前来取了你的狗命,亦是天意!”
方纥摇头:“您活下来不是天意,是侥幸,叫外人瞧来,更难免要遭人骂上几句寡廉鲜耻。”
“我脸皮厚可比及城墙,本就不怕市井非议。”宁晁说,“若我真怕坊间胡言,今儿我大可杀了你,再自戕于你的营帐之中,一了百了!”
方纥的语气依旧平淡:“您想死,死在自个儿手里,有甚么意思?若叫悉宋营中司马谋杀监军的消息传了出去,这名声臭极的昔日大营恐怕就要朝不保夕。——正巧,你们宋家那位长公子宋诀陵此刻离了皇都,前些日子又从余国返程,此刻正在稷州。你去找他,叫他杀了你,也算是个有始有终。”
宁晁本不是个容易受他人之言蛊惑的,那时却不知犯了什么糊涂,鬼使神差地听进了方纥的话。
从鼎中到稷州,路程少说要一月往上走,他就骑着他那匹瘦马,风尘仆仆地跑去了稷州,跑得人困马乏。
然他终于在稷州寻着了宋诀陵,也终于能叫宋家人亲手将他的人生了结。他苟活至今,如今死在宋家人手里,兴许真如方纥所言那般,算是个因果轮回。
他是这么想的,可是宋诀陵没杀他,还给他取了字。
朝升,朝升。
他出世啼哭之时得新生,后来死在了亲人刀下;他在颈间血口缝上时得了第二回新生,后来浇了十余年的黄沙烟尘;而今他得了表字朝升,总算迎来了他的第三回新生。
***
栾汜领着宁晁出去时,那栾壹恰巧在门外坐着。他嘴里叼着根草,手里捏着朵花,正抵着青灰石墙,数花有几瓣。
栾汜出来,顺手把栾壹嘴里的草抽了,还伸手揉碎了他指间捏着的花,骂道:“手上玩还不够,什么玩意儿都往嘴里乱放,当心吃进了些脏的,日后个头窜不起来!”
栾壹皱着鼻子,拍了衣上尘土站起来,方要跺脚骂栾汜毁了他的心头宝,闻言却又得了些欲哭无泪:“汜哥!我都含花嚼草多少年了,那般重要之事,你怎么今儿才说!”
栾汜耸耸肩,不以为然。
那栾壹哼哼唧唧个没完,埋怨的话语还没尽兴,忽而瞥见栾汜身后跟着一血人。他把掌一拍,面上生了好些讶异:
“啊呀,公子这次下手轻了,没把人弄死就算了,这胳膊腿都还好好的啊?”
“啧!”栾汜给他背上来了一掌,“哪壶不开提哪壶!什么弄死不弄死的,我跟你说,这位是咱日后的兄弟,是鼎中宁家出身的公子。他名晁,字朝升,先前在悉宋营待过好一阵子,日后你也该唤他‘晁哥’的!我方才鞭子抽得有些狠了,眼下你快些带你晁哥去疗伤!”
栾壹搔搔脑袋,“哦”了声,懂事地没多问。只是他要带人去疗伤,先绕到人家身后把那刺青瞧了好几眼,这才笑嘻嘻地搀了那人手臂,说:“晁哥,你鞭伤在上,剑伤在下,一会大抵免不了挨针。今儿咱们府中只有黄老他一位郎中在,他老人家下手很有鼎州风范,那真真是重得吓人,你此番恐怕不好受!”
宁晁伸手覆在伤口之上,行得踉跄,他摇了摇头,只道:“我不怕疼,只是如今我是人是鬼全凭我一人之言,你们心怎么就能放得这般的宽?万一……”
“有何万一呢?难不成我们还要将你绑起来,再赏几鞭子?”那栾汜无奈地笑上几声,“公子既已开口说要你跟着他走,便对你已有了□□成的把握。日后咱仨便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我们不拿你当兄弟,还能把你当什么?不过你得明白,公子向来说一不二,并非公子他不容置喙,是我们对公子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若小将军他不过是一时头脑发昏呢,他如此招狼入室,你们怎能不加以劝阻?”
“野犬重蛮,家犬重忠,我们跟了公子,便理当信他,昏头昏脑、诚心诚意地信。蝼蚁要在这浊潮里头立住脚,没个支柱撑不住!更何况我们公子的本事通天,我们哪怕仅仅随令而行也出不了什么大的差池。嗐!不谈这个了!”栾汜咧了咧嘴,“疗伤去罢!”
仨人正打算往廊上走,忽听屋内“噼里啪啦”一阵响。原是那宋诀陵将满桌茶具拿袖掀翻在地上,任那些个上好的瓷器一并摔了个稀碎。
与那仨隔着一扇薄门,宋诀陵在里头拊掌仰天笑,嘴里还迭声念道:
“死了好,死了好!俞伯,一路顺风!地府里头要比这儿干净得多,这污秽尘世不值当你走这么一遭!”
那栾壹没听清他在念什么,只闻碎响,还以为他家公子出了什么事儿,赶忙要推门进去瞧,哪知不过碰着门的糙面便被栾汜扯住了衣裳。
“汜哥,你干甚不叫我进去?”栾壹不解。
那栾汜忧心他听闻俞伯死讯又要伤心,欲言又止,末了只将俞伯的死讯瞒住了,道:“公子近来遇着好些不顺心的麻烦事儿,今儿心里头又烦又躁,你莫要冲进去当不识分寸的愣头青!”
说罢那栾汜又回身朝宁晁道:“朝升,快,去替公子把那门给阖紧了!”
“欸,晁哥他腿上有伤,不方便,还是我去罢!”栾壹又向前挣扎几下。
宁晁接过那栾汜的眼色,念着“我来罢”,便拖着伤腿行去。
然宁晁适才与宋诀陵对峙半晌,那人面如平湖不惊,而今听屋中动静,似是混乱不堪,心中也难免好奇,便借着阖门功夫自门缝向屋里望了一望,谁料恰对上宋诀陵那带着笑意的猩红凤目。
鸡皮疙瘩登时爬了他一身,那时他满脑子只有那么个词儿在晃。
阎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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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0章方亦吟
鼎州,方府。
“御史大人!”
那侍从推手作揖,那姿势还勉强算个恭恭敬敬,只是那脑袋高昂着迟迟不肯垂下去,再配上那转个不停地眼珠子,瞧来别提有多怪模怪样。
“你若想问安,怎不能正经些?朝我挤眉弄眼算几个意思?”沈复念瞧出他意图,便冷着脸要当着下属的面给那人难堪。
“这……”那侍仆见沈复念不吃这套,只好壮起胆子单枪直入,“大人您身后带着这么多属官,难免聒噪,能否请您同我家大人对谈?”
“聒噪?”沈复念斜了桃花眼向身后瞥了一瞥,“哪里聒噪?我瞧这儿最聒噪的便是你了。”
那人瞪了瞪眸子,纵然已怒火中烧,但也明白这监察御史背后还有沈、颜二家,故而没敢还嘴。
“我问你,你家大人这会儿不在府里头,去哪里了?”
“小……小的怎知?”那侍从神色有些怪异,把手心的汗抹在了衣裳上,道,“大人今晨便出府了。”
“我持有圣上亲批的搜查令,今儿我跟你这般客套,不过是碍于情面。寸阴是竞,方大人若不在府里头,那我们便自个儿查!”
“欸!别!”那侍仆急忙展手去拦人,沈复念不是个弱柳般的文官,他伸出只手便如汤沃雪似地把那侍仆推得连退几步。
“莫要拦着沈大人了。”一仪容端正的男子从那府里头踱了出来。那人四十上下,姿容虽称不上何般的出人,但其腰背皆直如尺,举手投足透出的皆是家风肃然。
“大人明白我今日到这方府作何来了罢?可不是来做客的!”沈复念瞧了那惊慌失措的侍仆一眼,倒也没有要追究的意思,只是那桃花眼斜着不带笑有些凛冽。
那方纥坦笑道:“大人不是监察御史么?‘分察百僚,巡按郡县,纠视刑狱,肃整朝仪【1】’的职责方某还是明白的。来——大人这边请。”
那方纥毕恭毕敬地领沈复念一干人进门,沈复念虽勾着唇,心里头却恨不得当场给他翻个大白眼儿。
“方才叫人拦我那劲儿呢?”他心道。
正穿行于回廊之间,那沈复念蓦地开口问:“若下官没记错,大人梓乡应于原东道的乾州罢?”
那方纥淡笑着点头,向旁边挪了挪以便于沈复念迈步摆手。
“当年大人突然来了这鼎州做官,可服水土?”
“乾州虽也处魏風北缘,但因挨着稷州北端,流水长桥也算常见,谁料来了这鼎州见的沙比草多!”方纥笑得很淡,但他五官周正,瞧来很是温和。
“官职改了,活儿不也变了么?”
“一日两餐,还都照常。”
“这老狐狸,我跟他聊做官,他同我聊吃食!”沈复念心道。
“您这是要带下官去哪儿?”沈复念突然止了足。
“账房。”
“大人倒真是通情达理。”
“都是方某应做的。”
账房里头收拾得很干净,里头正坐着一账房先生和一帮忙打下手的侍仆。
那俩人瞧见乌泱泱的一群人就这么进来了,都有些诧异。那账房先生放下算盘,拱手作揖问:“大人——这是?”
他转了老眼瞧了瞧沈长思,片刻又垂了浊睛。
“沈明素沈监察御史。”方纥道,“他要查方府的帐,您将账簿交予他便成。”
“噢!”那账房先生拉开抽屉,将那些个靛青色封皮的本子一并取出摆在桌上,又向沈复念拱手,“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人见谅。”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好似真没有一丝的虚心。沈长思一伸手,一曲指,那群人便将这些个账簿分好了类。
“带走。”他没瞧那些帐,反倒把情眼弯起盯着方纥。
方纥回以淡笑,把头点了点:“沈大人,慢走。”
“方大人没半点儿做贼心虚的模样让下官好奇得发紧。下官查了一路,在这北疆抓了不少醉生梦死的衮衮诸公。北疆啊——那是贼比官儿多!。”
方纥还是挂着那张带肃的笑面,道:“沈大人济世匡时实在是令方某自愧不如!如今百姓瘦肢涨肚,腹中装得多是水,北疆要员却个个肥头大耳,满面油光,原来皆是事出有因!”
“……那方大人怎的瞧上去还有些清瘦?可是吃仙药了?”沈复念眼里眨着丝狡诈的光,言语间赤|裸裸的全是刀锋。
“沈大人何必拿下官打趣?”那方纥抿唇笑了笑,“一来,下官对那些个朝廷禁药并无兴趣,二来下官不仅不富,还穷得生计难维。”
“您乃朝廷重官,虽处边疆,俸禄恐怕也不少。再说,您姓‘方’,这可不是乾州大姓?穷得揭不开锅这种话还是莫学寒门士人乱说!”
方纥轻笑着没说话。
沈复念伸四指抹了抹那桌的边角,沾了满指的灰。他垂眸瞧手,问道:“这地儿平日里没人打扫么?”
方纥对他有求必应,真好似光明磊落:“都是账房先生他们在打点这地儿,方某向来不多加过问。那位先生打京里来的,是个行谨之人,他有些自尊。若我事事过问,那人恐怕就要当甩手掌柜。”
“是么?”沈复念将指一路划过尘桌,诮嗤道,“大人分明是他主子,怎么还要在乎这些?那您都这么宽以待人了,他不也得尽力输忠么?”
“他会不会为您做些腥臭事儿——比方说做假账啊。”这话沈复念倒是没说出口,但这话说不说都没事儿,他前边的暗示已是足了的。
方纥拱拱手:“不敢当。他与方某就是纸契栓出的主仆,用不上‘忠’这字儿。”
“哦?是吗?”沈复念搓搓手指,将手上的灰捻去,“大人这般辩才无碍,那下官便祝大人福星高照,望您安稳度过这当头关,有机会咱们悉宋营再见!”
沈复念带着下属回了驿馆,往后几日都在翻帐,近乎要巡遍这城中的田产地产。
这方纥虽于枢成一十九年任职至今,府中那账端的却是个令人一眼就能望到头。沈复念瞧的还是近年的。都道事长易倦,近来的都这么干净,以往的恐怕只会更干净!
一般人偶尔有一笔大花销或小入帐那都不是事儿,但这方纥连那东西都没有,干净得过了头。沈复念后来还派人去清点了他的府库,当真如账,名下的田产甚至难供一个小家一月的吃食。
沈复念觉得诧异,便又打算拉着些人再去瞧方府一眼。
可他没知会方纥——
鼎州,方府。
那日,马车晃悠悠地停在了方府前。沈复念正由人搀着踩了马凳子下车,哪知仰头定睛一看,那方纥已候在府前了,像是早便知他沈复念会来似的。
映目的依旧是直得很的脊背与一双坚毅的浊眼。沈复念落了地,推手上前去,那人见怪不怪,淡笑道:“请——”
正是午间,秋日迎空,二人在府里头行了一阵,最闹的竟是府外的鹧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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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复念轻拨伸入廊中挡路的枝叶,娱笑道:“大人这府里头怎么这般的冷清……令正未随您来鼎州么?”
那人失笑道:“不瞒大人,方某还未娶妻。”
没娶妻?
“您举止端方,容仪俊伟……”沈复念挑了挑眉,随那人入了堂屋,仔细打量了屋中的摆设一眼,顺口又接道,“官位又这般的高,还长于方家,应是不缺门当户对的好人家。”
那人又笑了笑:“方某出身寒门,虽姓‘方’,也不过是因我爹乃方家旁系的入赘女婿。可惜我娘是庶出的,他二老不过风光了一阵,待到分家时便落得个家徒四壁。”
沈复念不由得一怔,忽记起前阵子说的错话,他徐徐后退一步作揖道:“下官前些日子说话失了分寸,还望大人莫要怪罪。”
“不碍事。”那方纥扶他直起身,呢喃道,“方某年少时家境贫寒,拿不出什么好的聘礼,别人家的女儿嫁过来便只能随我受苦,那时方某不忍叫人随我共食糟糠,便无心娶妻一事;后来再长大点儿,气也盛了起来。在翰林院的那些个日子里头,方某人心中念的皆是青史留名的伟事,推了不少好亲事。再后来又因迁官来了这儿而再没能顾得上成家……”
“这样么?”沈复念将桃花眼垂了垂,摆出遗憾状,“下官唐突了。”
“不打紧,方某今朝一人居府,倒也说不上悔!”
二人又走了一阵才来到账房。
到了那儿,这沈复念便直勾勾地盯着那四面墙瞧,他若无其事地走至东西二角敲了敲。可他到底没把忧心墙里藏着狭室的心思摆到明面上,只见他端着微微笑意,道:
“鼎州这砌墙的工艺当真不错!”
那方纥起先只是淡然瞧着他演,后来便直直朝南墙行去,用力敲了敲,道:“这块也是实的。”
沈复念面不改色,道:“早知大人如此明事理,下官也就不陪你演了。来人,将方府各屋细细查查。”
那方纥嘴角又续上缕薄笑:“请便。”
又是一阵捣鼓,沈复念走遍方府,既没瞧见金玉珠宝,也没瞧见名盆奇景,甚至连厨房里头的食材也都是些百姓桌上常见的东西——这方府说穿就是个大点儿的民宅。
“这怎和那些探子的消息不同?难不成他将金银珠宝皆藏在了兵营里头?”
沈复念走着走着便到了方府后门,那后门连着后街与方府后院,院里铺了青砖,只是上头撒了不少沙。
沈复念不动声色地瞥了那方纥一眼,但那人只平静地望进他眸底,好似要将里头的疑虑都掏空:“方某平日无甚爱好,也不舍费墨。昨日唤人运了些沙来练字,不慎洒了些——大人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沈复念心里忧虑未消,只是他明白他已没了继续在这方纥的府里头瞎晃悠的理由,于是便推手作时揖,道:
“大人那帐干净,府里头也干净。下官很快便将那些账簿给您送回来,多有叨扰,这便去了。”
方纥点了点头。
“呲……”沈复念便走便念叨着,“怎会这般?”
那轩永瞟了他一眼,道:“您瞧见那方大人这气定神闲的模样了没?他这态势一瞧便让人觉着在这府里您决计搜不着东西。”
“就是瞧见了才更急!如若他当真那么干净,那没有他为非作歹的消息传到京城便有了理由……可你给我念的那些东西皆是向靠谱探子买的,怎会与我所查大相径庭?”
“您不曾说您有认识的朋友在这儿鼎州任职么?何不问问?”
“嗨呀!别提了,那厮不知干什么吃的跑平州去了!”
“哦。”——
鼎州的秋幕云很少,只有白日依稀可窥见几丝细条,晚夜便只能瞧见一席月与细碎的星子。
夜已深,沈复念躺在驿馆的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明日便该去查悉宋营了,可他心里头却隐隐升起了些忐忑。睡在地铺上的轩永跪坐起身,开口问:“公子,可是床硬难眠?要不要奴给您备些安神香?”
沈复念枕着小臂躺着,笑道:“你睡你的,莫要管我。”
“可您翻来覆去的,吵得别人也睡不着啊?”轩永心道,他再瞧了他家公子一眼,又无可奈何地躺了回去。
沈复念凝视窗外愣了好一会儿,他见那天色愈暗,心里头憋得难受,蓦地试探着轻声道:“轩永……你小子睡了么?”
那轩永咕哝道:“没。”
“问你个事儿呗!”
“公子,您说。”那轩永揉了揉眼,把自己倒腾得精神了些。
“你说咱跑到兵营里头去,蘅秦骑兵若冲来,咱们能活命么?”
“属下会竭尽全力护公子平安。”
“这样么?你救自己都吃力,怎么救我这半瞎?”
沈复念噙着笑,桃花眼因笑意而弯起,在月光之下好似盛着碗玉浆。他敛了睫,收了笑,又道:
“轩永,你知道么?我如今总觉我步步皆行于一线之上,走的是别人想叫我走的,做的是他人想要我做的,好似有什么东西罩着这偌大的鼎州,连我这初来乍到的小官都成了他的棋子,一举一动都逃不开他给我设下的关隘。”
“大人您行事向来随心,都是人,谁能有未卜先知的本事?那人如何就能知晓公子您下一步是什么?”
“你在骂我还是夸我?”
那轩永裹紧了被子,低低笑了声。
“可是话虽如此……当时那方纥站在门前候我,真真叫我心头‘咯噔’了一下。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儿?这方大人果真叫人大开眼界。”
那沈复念盯着窗外,瞧着那时不时划过天边的黑鸟:“我倒要看看那人如何收拾营里头的烂摊子,那儿的证人可就不止一个两个了!”
翌日清晨,沈复念起了个大早,什么都顾不上想,匆忙梳洗过后便奔去了军营。
他是巡视边关的官,但逛了魏風这么一大圈下来,还是头一回瞧见戒备如此森严的营,仿佛推开营门之际,便会有蘅秦铁蹄冲出来将人踩得血肉横飞。
那守营门的汉子个个生得人高马大,面带凶色,直至沈复念出示了令牌,那些个汉子才稍稍脱去了戒备。
“沈大人。”一副将匆匆从营里迎出来,推手作揖,“末将已经恭候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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