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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帝后51
周行训已经盯着手里的那份奏报看了小半个时辰了,也发了小半个时辰的呆。
老老实实坐上将近一个小时,在周行训身上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是他这会儿不但坐了,还一动不动、连姿.势都没变过。
又隔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长出口气,把手里的奏报放在一边,撑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还是有点神游的样子。
卢皎月把这个月少府收入开支看完了,瞧着周行训还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不由问了句,“你怎么想?”
她也确实挺好奇的。
临近陆章定的五年之期,周行训越发坐不住了,有事没事拉开舆图来看两眼,忍不住了就拉着卢皎月说排兵布阵。
卢皎月现在对他的作战计划都能背下来了,先下寿平城,抢夺渡口,然后趁着庞楚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抢石公、建容、安华三城,以此为基、在江阴之地彻底站稳脚跟,借以稳定地增兵运粮。
之后灭越灭吴的计划都是以这个先头部署作为基础,所以寿平城是重中之重,舆图上的那块地方被周行训摸得、连墨迹都抹掉了,绢帛都薄了一层,卢皎月看他很有点从物理上(地图层面)消灭这座城的意思。
然而就在周行训秣马厉兵、操.练水师的时候,寿平投了。
不止寿平,楚国北部三郡,全都投了大雍。
复州刺史快马急报,周行训就盯着这封加急密信看了一个小时。
这会儿被卢皎月这么一问,周行训才终于回神。
然后一口咬定:“复州刺史为造政绩,编了瞎话来骗朕!”
卢皎月:???
这是什么清奇的脑回路才能得出的诡异结论?
看懂了卢皎月的神情,周行训有点急地辩解,“阿嫦你别不信,他们可会骗人了!”
他还举例子:“那会儿劝进的时候,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找来的老道士,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看着比杜化济这个四处坑蒙拐骗的靠谱多了,他信誓旦旦地说‘有紫气发于东山之上,此帝王之兆、天子之气也,宜速立’。”
卢皎月本来为杜宰相天降大锅、无辜被扫射痛惜,听到后来又神情微妙:“紫气啊。”
这老道士还挺保守的。一般来说,都是五色祥云、七彩霞光的,反正瞎编嘛,什么牛逼说什么。
周行训重重地“嗯”了一声点头,又道:“我连夜爬了东山,在上面蹲了一整宿,一点紫气没看着,倒是看见了点金光。”
卢皎月有点猜测,“是日出?”
周行训没什么兴致地点了下头。
卢皎月:“……”
这是什么“三句话,让皇帝为我连夜爬山看日出”的爽文剧本?不是,周行训还真去求证啊?!
周行训恹恹地,“这人其实就是来讨赏的。我给了他一大笔赏钱,叫他走了。”
他其实知道的,那时候必须有一个人站出来说点儿什么。没有这个老道士,也要来个大和尚小乞丐的,没什么区别。
他垂眸看向手边的奏报:焉知复州刺史不是第二个来讨赏的人呢?
卢皎月:“三郡之地,若是复州刺史真只为讨赏谎报,很容易就被戳穿。”
周行训使劲抓了一把头发、往桌上一趴,脸上明明白白地写了:所以我才想不通啊!
他试图分析:“庞敬源不是钱荣,他灭了前常德王、夺岳衡数州之地建楚,不会想着束手待毙的。寿平是南下要冲,庞敬源再清楚不过,派过去的将领一定是宗室亲信。所谓宗室,只有楚尚在时,他们才能叫宗亲;楚若灭了,他们只能叫丧家之犬。所以这些人是绝对不会叛的。”
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叛。
恰恰相反,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死守寿平。
因为楚国的利益,就是他们的利益。
“我其实派谍者去探过,寿平重兵把守、出入验查极严,城中百姓也不许肆意交谈,只日夜筑城修墙,有士卒在旁看管。我的人都差点没回来。”
这完全不是叛或是降的样子。
周行训都做好了这是一场硬仗的准备了。
卢皎月本来就对“三郡归附”有所猜测,再听周行训说寿平城内情况,那点猜测倒是被印证了。看着那边冥思苦想,就是想不明白原因的周行训,不由开口,“如果不是寿平将领,而是寿平百姓呢?”
周行训想也不想地,“不可能!就是士兵哗变……”都更现实。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
既然士兵会哗变,那百姓为什么不会?
可是百姓手中并无兵刃,他们也不会战阵、没有将帅指挥,更不会彼此配合:他们赢不了的。
周行训却无端端地想起了前朝,是更早一点、梁立以前的前朝。
江北一带的流民汇聚成势,这种流民战斗力极弱,以王朝末年那衰微的兵力,派点正规军过去、就能轻而易举地镇压。但是也只是镇压而已:朝廷军刚走、流民就重又汇聚,明明屡次战败,人却越来越多,竟至了百万之众。他们在累累尸骨中学会了应对战阵、在斑驳血痕中学会了向前冲锋,昔年的乌合之众再无人敢视为癣疥,他们有了载入史册的赫赫之名“乞活军”。
百姓的、哗变吗?
看着周行训好像陷入什么思索,卢皎月瞥了人两眼,到底缓声,“《离娄》有言,‘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1]
周行训往桌子上一趴,非常痛快地,“好吧。朕回头就去读《孟子》。”
周行训没对那份日夜兼程送来的急报批复什么。
怕卢皎月觉得他怠懒,他还特意解释了一句,“这种加急信里写得内容有限,还不知道复州那边是什么情况。若是贸然下令,与后续安排撞了,反倒不合适。陈邃跟了我那么多年,这点守城能耐还是有的,要是白送的城池还丢了,他那另外八根手指头也别要了。至于其他的……等正式的奏表送来再作安排吧。”
周行训神情中带着点新奇的意味。
要是这是一份战报么,给他点线索,他能一瞬间把前线的情况猜得七七.八八。但是眼下这情况,他也是第一次遇到。
……唔,先看看。
他像是只把爪子摁到水里的猫,又谨慎又警惕。
卢皎月忍不住笑了一下,“好。”
周行训并不是一个固执的人,相反,他有点开明过头了。他会飞快地接受一切对自己有用的东西,然后死死抓在手心里。
……
有了这么一出,周行训再看送上来的奏表,好像找到了一个全新的角度。
明明是看惯了都觉得厌烦的东西,却突然变得新鲜起来。
只是不过往下看了几份,却突然神情微顿。
他假装自然、实则动作飞快地把那份卷轴重新卷起来。
提落笔的节奏都不对了,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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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月想要无视都很难,她不得不开口:“怎么了?”
周行训飞快反驳:“没什么!”
但到底还是悻悻地将那份卷轴重新打开,“就是前几天放鸢的那事,谏议大夫陶遗业来参我来了,真是闲的他。”
卢皎月:“……”
周行训还好意思说!!
他前几天突然神秘兮兮地跑过来,说是找到个放风筝的好地方,一路跑马过去玩了半天,回来之后,卢皎月才知道:那是礼部选的、新修祭台的地方。
这时候祭祀的地位重要到什么程度呢?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2]
一个国家最重要的两件事,一个是打仗,另一个就是祭祀。
要是换个皇帝、换帮大臣,周行训这做法、第二天就能被谏言彻底淹了。而不是像现在,几天过去了,终于有人想起来上封谏表了。
很明显,朝中诸臣都被周行训的出格折腾得麻木了,自然而然地接受了现状。
大概是几天过去了,终于有人回神:不行啊、这得谏!得狠狠地……啊、不是,得意思意思写点东西。
臣子写得敷衍,周行训回得更敷衍。
卢皎月看他下笔飞快的样儿,就知道他绝对不是认错态度,“你写了什么?”
周行训:“我让他先把自己的家事处理好,别管这些有的没的。”
事实上,他放了一句嘲讽:卿今夜寝何(你今晚睡哪呢)?
陶遗业前几天在朝上的谏言,把老丈人也扫射在内了。
据市井流言,这位在朝上无人敢略其锋芒的嘴炮王者当天就没进得了家门,一连几日都是在同僚家借宿。
笔锋一顿,周行训又流畅自然地添了后半句:携妻同游,卿可羡乎?
(朕带着皇后去放风筝,你羡慕了吗?嫉妒了吗?酸了吗?)
……
将朱笔御批送下去的刘通碰巧看见了这一句。
刘通:“……”
嘲讽得很好,但是陛下您今天睡哪呢?
人家陶谏议大夫才被发妻赶出去几天,您可是两年多了、都没宿得了长乐宫。还不知道谁更惨一点呢。
*
是岁,复州大雨,连寿平城在内,新归附楚北三郡皆受涝灾。
朝中渐有流言,道“此乃天谴”“当归还三郡之地,以平天.怒”。
第52章帝后52
面对朝堂上来势汹汹的流言,周行训的反应是:放屁!!
——他这辈子就没干过把到手的城让出去的事。
他异常果断地下了令,“再有此言者,斩。”
浓厚的血腥味洗礼过后,整个朝堂都鸦雀无声。
然而当事人自己在以雷霆手段遏制了流言发酵后……好几天没敢进长乐宫。
卢皎月是在几天后,在长乐宫窗外收获了一只猫猫祟祟、探头探脑观察的皇帝陛下。
卢皎月:“……”
物种错了啊!
她有点无奈又有点无语,“要进来吗?”
周行训飞快地点头,手往窗框上一按,就想往里翻。
卢皎月眼皮一跳,重声:“走门!”
周行训把已经翻进来的那条腿又收回去,从窗台上落下去,老老实实走了门。
他寻了自己惯常的位置坐了,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会儿,语气惊奇:“阿嫦,你没不高兴啊。”
卢皎月:“……”
现在有了。
她其实知道周行训是什么意思,忍了忍到底把那快跳起来的青筋按下去,开口道:“流言四起、人心生变,放任不管容易滋生祸乱。”
在这种时候宣扬“天谴”,不是蠢就是坏。
而真正站在朝堂上的、是没有蠢人的。
那就只能是后者了。
别以为古代就没有舆论战,重金行贿他国之臣,使之在君上面前陈利己之言,更是打仗时候的基操。周行训自己就干过:当年在赵帝面前力陈“长安之固,贼不敢来犯”的那位,现在已经是新朝重臣了。
周行训迟疑着点头:“是这样没错。”
道理是这个道理,他确信阿嫦明白的,但阿嫦却是个很明白法理又意外讲人情的人。
可这次她居然没有留情面?
要知道这次不是士卒、不是败军之眷,而是真真正正的朝廷臣子。
这其实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她会同情殉死的士卒,会怜悯败将的女眷,甚至会为宫妃求情,但却并不是为被处死的世族大臣有丝毫动容。明明前者微不足道又与她毫不相干,后者才是她出身之所立足之处。
周行训这么想着,也毫不遮掩地说了出来:“阿嫦,你好奇怪。”
卢皎月:???
周行训到底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奇怪?!
可是对面的人说完之后却眼睛明明灿灿地笑了起来,仿佛这句“奇怪”是什么特别大的夸奖一样,简直让人气都气不起来。
当然是夸奖。
千篇一律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独一无二才是最难得的。阿嫦看起来那么乖,或许是最不守规矩的那一个,他其实很早之前就隐隐约约察觉了:最明显的,她不怕“皇帝”唉!她居然不害怕“皇帝”(稀奇.jpg)。
周行训侧撑着脸,眼睛亮晶晶地看了过来。
卢皎月有点受不了他这眼神,略微别开了一下脸,问:“复州你打算怎么办?”
比起朝堂上这些波谲云诡,当然还是受灾区的情况更令人忧心。
提起这个来,周行训的神情也收敛了起来。
“还能怎么办?”他撇了一下嘴,“赈灾、拨款、送粮……阿嫦你第一日就开少府是对的。朕倒要看看,皇家都动了内库,他们谁敢分毫不出?”
要是送上来的只有歌功颂德的锦绣文章,别怪他拿刀子回礼去谈谈了。
他又接着说了别的安排,“青徐宋几州今岁的税粮,就不必往长安送了,我下了旨意,让他们直接送复州了……”
周行训缓声说着这些,脸色却一点点难看下去。
他当然不信什么“天罚”“天谴”的,但是三郡刚刚归附就出这么大的事,对士气的打击是巨大的。这次要是没处理好,他可就真的要在大江以北止步好些年了。
卢皎月听着听着,表情却忍不住奇怪起来。
等到周行训的话告一段落,她不由地语气微妙地感慨,“陛下考虑得很周到。”
岂止是“周到”,简直都可以说“体贴”了。
这可一点儿都不周行训。
周行训闻言,神情稍缓了下,他解释:“朕毕竟跟了尚父学了那么些年,照猫画虎也……”只是照猫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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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而已。
——他终究不是陆章。
周行训并不吝于承认自己有不如人的地方。他要是样样都能亲自上,手底下养那么些人是吃干饭的吗?!可是这种“退而求其次”感觉却让他非常、非常地不高兴。
他才不要什么“退而求其次”!
他不是陆章,也从来没想过做陆章。
那么又有什么是只有他能做的?
……只有“皇帝”能做的。
某个念头闪过,周行训突然抬头,“阿嫦,我想亲自去。”
话题转得太突然,卢皎月有点没反应过来,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周行训:“复州。我要去复州。”
这转瞬的功夫,他已经从‘想’变成了‘要’。
这当然很危险。
楚北三郡刚刚归附,人心不稳、易生变乱,又是国之边境、交战要冲。若说刺客之流尚可抵御,两军交战亦可取胜,但是复州阴雨未绝,涝灾不知会不会再起,大灾之后常有大疫,自然的威力和疾病的威胁实在非人力所能抗衡。
周行训领兵打了这么多年仗,对这些再清楚不过。
但是他更清楚、他得亲自去!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这一瞬间的灵光闪现,对着卢皎月那显得错愕额神情,他试图解释自己的意图,“当年河定那一战的时候,我本欲带兵渡河突袭。可适逢天降的大雨,汲水涨潮,不得已只能原地驻扎,后来潮水褪了些,是我亲至河中测量的水位……我不是军中水性最好的,于水文测算一道更是知之寥寥,但是阿嫦、我得亲自去。”
危险吗?当然危险。
水流湍急、不知水深几何,下游是礁石滩涂,一旦连人带舟的被冲走,有性命之危也未可知。
但是他就是得亲自去。
周行训:“必须是我,也只能是我。”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追随,他得让所有人知道,跟着他是对的、是正确的。他会带着所有人的方向。只要他在,军心就在!只要他还活着,魏州军就不会输!!
“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1]”
他确实读了《离娄》,却记住了完全不同的句子。就如此时,他看过来的眼神明明灿灿,带着丝毫不掩饰的灼灼野心,“阿嫦,我想要楚北三郡的民心。”
那眼神实在太过明亮,卢皎月觉得自己简直被拖拽着拉入一片炽烈燃烧的火焰中,那焚尽一切的焰火炙烤着人的理智,让思绪都空白了瞬许。
在卢皎月终于想要回应的时候,却听到一声突兀的轻笑。
周行训就这么笑着,一字一顿地纠正,“不、不是‘楚北’,是‘大雍’!”
这次之后,那三郡再无可能冠“楚”之名。
那是他的土地、他的臣民百姓。民心在兹,他一抬手就能够到、为什么不去取呢?
——他要这天下的“民心所向”!
卢皎月简直是深深地吐出了口气:周行训这个人、有时候是真的恐怖。
她缓慢地呼吸了几下,让失序的心跳回归往常,又平复了下情绪,这才缓声开口:“好。我也一起。”
周行训愣了一下,眼睛一下子亮起,“阿嫦!!”
那灿灿的喜悦几乎要将人淹没,对上卢皎月显得茫然的表情后才有所收敛:他并未从那张秀美的面容上找寻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周行训的神情黯了一瞬,但也只是少顷,他又重新打起了精神。
没关系,他可以继续等。
等到阿嫦愿意的那一天为止。
这并不是一件“辛苦”的事,恰恰相反,这个过程就是充满惊喜又令人愉快的。好似在一点点拂掉世俗尘埃捏就的泥塑木像,触碰到了一个格格不入的灵魂。
——阿嫦真是太奇怪啊!!
刚才的话不管对谁说,一定会被百般拦阻。但阿嫦就不,她会说‘我也去’。
阿嫦才没有看起来那么乖呢!
*
周行训想干什么是不可能被拦住了,他拍板敲定了“亲去复州”就是“亲去”,是命令而非商议。军中再一次筹备起来,因为人少又无需作战,这次行军甚至比去博州的那次还快些。
卢皎月在复州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两年前自请赴任长清的郑淳。
长清郡,是青州所属。
郑淳对见到卢皎月倒是并不意外。
帝后亲临复州的消息早就传开,郑淳是特意多逗留了几日,等到圣驾至此,才上书求见。他也解释了自己在这的缘由,“税粮转运,中间难免耗损贪墨,只是此遭非常情,少一斗米兴许便少活一人,我想着我亲自跟过来,可能会好些。郡中之事有丞尉相顾,我暂离一段时日也无大碍。”
久别重逢,又是他乡遇亲,这固然都是可喜之事,但看着明显黑了也瘦了的郑淳,卢皎月还是忍不住心疼,“姨母看见你现在这样子,怕是要忍不住掉眼泪了。”
郑淳:“令长者忧,是我的不是。此遭前来,我并未告知家中,还望嫦君帮忙遮掩一二,免得母亲担忧。”
卢皎月:!
她那乖巧听话懂事绝不撒谎的弟弟学会瞒着家里人了?还拉着她当共犯?!
卢皎月那点心疼还在,但是情绪却一下子微妙起来。
她表情奇异地打量了郑淳半天,忍不住笑起来,“好,我帮你瞒着。但长清灵山秀水、多出隐士大家,又是画圣旧居,诗画之风胜于长安远矣,谧回这次回去、可得多送几幅画给我。”
她眨了下眼睛。
——封口费。
郑淳微微怔神。
对着那带着调侃的轻快的笑意,他神色也一点点松缓下去,终是轻笑着颔首,“应当的。”
卢皎月和郑淳没聊多久,眼下的复州可不是什么闲聊的好地方,而郑淳作为一郡之守,无故离开任职之地是要吃挂落的。卢皎月不知道他请离了多久,但想也知道对方不可能在复州久留,之后又要奔波赶路,她只说了几句,就催着人回去休息了。
郑淳没有拒绝。
只是分开之后没有多久,一个小童子追了过来,卢皎月止住了想要拦的护卫,伸手接过了对方垫着脚抬手往前递的手炉。
看看郑淳离开的方向,又看看眼前的小孩,卢皎月忍不住再一次笑起来。
她也没问是谁让送的,而是蹲下.身去摸了摸这孩子的脸,莞尔,“吃糖吗?”
……哄周行训的糖。
第53章帝后53
周行训饭量大又饿得快,经常没到饭点就往桌子上一趴,脸上写满了“没劲儿了,我不干了”——是的,你没看错、他在耍赖。
托这个的福,长乐宫的小厨房终于为甜点辟出了一席之地,卢皎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了随身带糖的习惯。
卢皎月自己是对这东西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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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好的,但是用来哄小孩正好。
况且这会儿的复州,给一点不知道能不能换来粮的赏钱,还不如给点吃的呢。
卢皎月给小孩嘴里塞了块糖,又给了块不大不小、他正好能藏住的干粮,自己则是揣着手炉往回走。
复州靠南,这会儿还没入冬,其实并不算太冷。
但是这阴湿阴湿的天气实在叫人非常不舒服,天上仿佛随时能飘下点雨丝过来,但是打起伞来发现雨又没了。空气中的水汽浓得好像雨不是从天上下下来、而是直接在半空中凝出的。
这手炉的作用也不是取暖,而是让人寻一点略微干爽的心理慰藉。
卢皎月就这么捧着它回了刺史府。
周行训一来,刺史府这座地方最高长官的居所当然是归他住了,府邸的原主人这会儿正被周行训留下议事。
边境重镇、武官掌权,这位陈刺史正是周行训麾下旧将。
沙盘舆图一摆,议起事来完全一副军事会议的场面。卢皎月恍惚自己进的不是进了刺史府的议事堂,而是驻扎博州的军帐。
周行训先注意到门口的动静,抬头看了过来,“阿嫦,你回来了?”
他落过去的目光第一时间注意到卢皎月掌心的手炉,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挪开。
陈邃则是行礼,“臣见过皇后殿下。”
日常礼节并不必跪,因为对方叉手于前,卢皎月一下子看见了对方左手缺了两根的手指。不止是手指、那小半个手掌都被利器削掉了,大概是许久以前的伤势了,现在肉已经完全长合,但看上去仍旧怪异。
盯着人的伤处看不礼貌。
卢皎月只稍微停顿了一下,就挪开了目光,“陈将军不必多礼。”
陈邃顺势起身,脸上却有些犹豫:皇后过来了,他是不是该先行回避?
这么想着,却见周行训抬手招呼了一下,“阿嫦你来得正好,过来一起听听。”
于是,陈邃就知道自己不必回避了。
他倒是很流畅地就接受了现状。这次复州之事,是少府最先有了动作,他承皇后的这份恩情。
而且“皇后”是不一样的,自古幼主临朝、太后理政,皇后是作为一个政权的备选继承人存在的。妃嫔,就算是“皇贵妃”都是后宫,但“皇后”从来不是,至少不全是。
陈邃正这么想着,却见周行训很自然地解下了身上的大氅披到了旁边人身上,亲手系好了系带,又仔仔细细地压好了襟,最后顺着手把皇后手里的手炉接过来放到了一边。
陈邃:???
他其实还是该回避的,是吧?
周行训却一点儿不在意旁边的目光,听见没声后,还催了句,“接着说啊。”
陈邃:“……”
好像走在路边突然被踹了脚,完事了还得继续干活。
*
——周行训不太高兴。
卢皎月不知道自己怎么感受到的这种情绪,就连那边周行训多年的旧部的陈邃都没察觉什么异状,但是卢皎月确实觉出来了。
等陈邃走后,卢皎月盯着人看了半天,不太确定地开口:“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她摸了摸一旁搭在椅子上的大氅。
很厚实,她都快被捂出汗来了,刚才复州的情况说了一半,卢皎月就不得不把它脱下来放一边。
可这大氅一开始是披在周行训身上的,这就很怪了。
周行训有点畏热,但是不太怕冷,他恨不得大冬天的穿单衣往外跑,会老老实实披着这种大氅实在是件稀奇事。
周行训被问得一愣,紧接着矢口否认三连,“不是。没有。我没不舒服。”
卢皎月:“……”
好的,他有。
卢皎月:“哪难受?我去找赵军医来看看?”
周行训被这么一下子戳穿,整个人都有点儿蔫吧。
他倒是没再瞒,但语气却也没显得多在意,“没什么,就是一点儿旧伤,这边一直下雨,不太舒服。”
顿了下,又道:“不用去找赵叔,他就会拿艾灸熏,蚊子倒是熏得干净,用处几乎没有。”
说到最后,整个人的表情都往下拉、明显怨气深重的样子。
卢皎月却愣了下。
她知道周行训不太喜欢下雨,他没掩饰过这点。毕竟大雨天,只能被闷在屋里,以周行训的性格,脸色臭很容易理解。也因为有了这个再显而易见不过的解释,她没想过别的原因。
这人真奇怪。
明明受伤缝针的时候鬼哭狼嚎的,但对这种事他反而闷不吭声了。卢皎月都怀疑,自己要是不问,周行训能一直不说。
这短暂的沉默反而让周行训有点焦躁,他像是强调什么似的,“只是有一点点难受,等天晴就好了。”
这么说着,人果然强行打起精神来,居然显得神采奕奕。
卢皎月:“……”
你是什么生活在非洲大草原上稍微虚弱一点就会被咬死的捕食者吗?清醒一点,文明社会了,人就是会不舒服、会生病的!这时候的正确做法是该好好休息。
卢皎月对周行训这死撑着的态度无语了一会儿。
但到底还是把人摁着坐下,重新把那件厚实的大氅给他披回去,顺手又把那个快燃完了的手炉塞过去,“你在这等我一会儿。”
周行训老老实实地应声,目送着卢皎月离开。
旋即低头,看着被塞过来的那个手炉,表情渐渐深沉起来:他是不小心摔了呢,摔了呢,还是摔了呢?
还是不小心捏坏吧。
等阿嫦回来,就可以告诉她:这手炉的做工太差、一点也不好用!
……
卢皎月不知道周行训那点小九九,等她出去要了个水囊灌了热水,带着这个简易的热水袋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周行训人还坐在原地、但是身上披的大氅已经被扒拉开了,手炉更是远远地放着,几乎和他在屋子的对角线上。
显然刚才那会儿并没有老实坐着。
卢皎月对此半点意外也没有,周行训会老实呆着才是怪事。
她抬手把热水袋递过去,“你敷一下伤处试试吧,隔着衣服敷、别烫着。”
周行训愣了一下,飞快瞥了眼那边的手炉,又看看自己怀里的热水袋,脸上的神采忍不住飞扬起来:“好!”
卢皎月:?
傻笑什么呢?
卢皎月最后也不知道热敷有没有用,但是看周行训莫名显得“傻乐傻乐”的样儿,她姑且认为有点效果吧。
……
周行训运气不错,他来了复州没几天,连续阴沉沉的天气就放晴了。他自己也满血复活,开始闲着没事往外跑。
卢皎月没管他。
复州现在是挺忙的,但是忙不到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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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训头上,他就是在来的第一天把事情吩咐下去,之后的事自有底下的人完善框架、执行细节,需要他亲自拍板的重大决定其实很少。
难不成还指望皇帝亲自干活?
反正周行训不是那种事必躬亲与民同乐的皇帝。
但是不干活也不能添乱啊!
卢皎月这边刚刚召了一帮人(多是复州本地的豪族妇人)准备商量灾后的卫生防疫,周行训顶着一身泥巴回来了。
卢皎月:“……”
不生气不生气不……他是从泥坑里滚回来了吗?!!
倒是没有滚,而是捞了个陷进泥沼里的小孩。
连日大雨,郊外淤泥积聚、形成了一块块沼泽地,不留神踩中了,很容易就陷进去。
既然是为了救人,卢皎月也不好说什么了。
倒是周行训打量着卢皎月的脸色,想了想,主动提议,“我看西边那块地方挺多泽地,不留神就踩进去。这会儿上山乞食的人也多,容易出事,我找些个人去巡一巡,听到出事也好去搭把手。”
卢皎月愣了一下,点头,“也好。是该这样。”
这人居然还挺周到的。
周行训忍不住笑:阿嫦真是特别好哄。
*
为表“认错”诚意,周行训亲去西郊做了安排。
在那儿又碰见了之前捞出来的那小孩。
周行训当然没记住被救人的脸,不过这孩子沾了一身的泥巴、到现在还没清理干净,很好认。
周行训看看打理干净的自己,又看看那脏兮兮的小孩,满脸嫌弃地挪远了点。
他可不想又弄脏一回,阿嫦瞧见该不高兴了。
倒是那孩子,因为这熟悉表情一下确定了周行训的身份,是方才救他的那个恩人。
这人先前把他就上来之后,就这么满脸嫌弃地扔到一边去了。
认出了恩人,这孩子主动向周行训走了过来。
周行训见状,挑了一下眉。
他站在原地没动。
既没有主动走过去,也没有像先前一样挪开,而是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孩子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
周行训眉头挑得更高了,有点稀奇:“你不怕?”
他身上倒是没带刀,但是有些东西、可比“刀”可怕多了。
周行训穿的并非丝织绫罗,却也绝对一眼能看出来的上等料子。他不太喜欢佩玉,但虽无坠着的挂玉,腰间的带銙却是玉质的。天子、宗亲、三品上大员才能用玉銙,其余人以金银铜铁犀装饰。
这孩子或许没有这么清晰的认知,但多年求生的本能却足够他模糊地意识到什么了。
这些最底层的人有自己的生存准则,他们会避开一切对自己生命产生威胁的因素,而罗衣玉銙的贵人,常常是最大的威胁。
那孩子其实还是怕的。
周行训都能看见他往前走时的迟疑犹豫,还有破烂单衣露出的细瘦腕骨下,微微发颤的手。
但是他确确实实走到了周行训面前,在被这么一问之后,咬着牙摇头:“我不怕。”
周行训忍不住扬了一下唇。
这实在很有意思,他见过很多人在他面前强忍着恐惧说“不怕”、敌将败军甚至死干净赵室皇亲,但是这么丁点大的小屁孩还是第一次。
眼底的笑意一闪而过,下一瞬他就板起了脸,拖长着语调“哦?”了一声。
那孩子被吓得后退了一步,直接一屁.股坐在后面地上。
周行训“嗤”地一下子笑出了声。
平心而论,这反应已经很不错了。那些一开始说着“不怕”的,多少人最后是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求他放过一命。
周行训的笑声并没有多友好,却也同样没有多大的恶意。
那孩子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点,抬头看了过来。
“我不怕。”他又强调了一遍,接着说,“南边院子里识字的阿兄说,外面来的人是来救我们的,他们会带粮来,阿娘就不会饿死了。”
周行训“唔”了一声,没作反驳。
这孩子的娘倒是运气好,能挺到这会儿。
却见那孩子不知道想到什么,紧绷的神情一点点缓和下去,语气中居然听出点雀跃的意思,“贵人会给吃的,还会给糖。”
周行训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是阿嫦啊。
第54章帝后54
除了阿嫦,再没有别的人会做这种事了。
几乎是那孩子刚刚说完,周行训就反应过来,对方话里那模糊得连男女都没有的代指是在说卢皎月。
和自家皇后扯上了关系,周行训总算多了点的耐心。
他瞥了眼正爬起来的小孩,问:“找我有事?”
闻得此言,那孩子总算回神,他还挺像模样地行了一个礼,说话听起来文绉绉的,“恩公救了我的命,我娘说,做人要知恩图报,恩公有什么差遣,小子在所不辞。”
周行训忍不住看了人几眼。
泥巴沾了看不出衣裳的料子、依旧能看出挺破的。但能这么说话,这小屁孩倒也不是他一开始想的小乞儿,起码祖父或者父亲当过小官或做过佐吏。不过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周行训回答显得很冷淡:“我不缺人。”
他从不缺供他差遣、向他效力、甚至为他赴死的人。
那孩子没想到会有这么个回答,一时呆在原地,表情有点茫然。
周行训顿了下,倒是接了下句,“但是缺人才。”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将才难求,教化万民安定天下的王佐之才更难求。
看着眼前像是完全懵掉的小孩,周行训哼笑了声。
他终于往前倾了一下.身,却只是并指戳了下这孩子勉强干净的脑门,笑,“等你成了人才再来找我吧。”
周行训扔下这句话就甩手走了,也没管原地还呆站着的孩子。
不过他心情确实不错,回去的路上还扯了片树叶吹了段曲儿,惹得路上的人频频回头。
周行训一点儿也不介意被看。
他只是忍不住回忆着方才。那孩子明明害怕、却还是一步一步站到了他面前,肃着一张沾泥小脸说让他“差遣”。供他差遣的人那么多,像这样子的还是第一回……怪有意思的。
确实很有意思,周行训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好像稍微有一点明白阿嫦了。
不论其他,单就“救人”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这欣悦心情一直维持到回到刺史府。
穿过重重屋檐掩映,他在廊下看见了想要找的人。
这是复州这几日难得晴朗的天气,日光映在她的身上,像是镀上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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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浅淡的柔光。
明明是白日,周行训却莫名想到了那一晚的宫殿中、自掌心流逝的月辉,那是无论如何也抓不住的月亮光影。
心底莫名生出种焦躁来,周行训忍不住开口唤了一声,“阿嫦!”
正往里走的人闻声回头,那一瞬间虚无的缥缈散去,廊下的人是切切实实站在他眼前、站在这世间。
周行训突然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了。
——他好像离阿嫦更近了一点。
就好像许久之前的那次春蒐,他发现了那疏离冷淡、仿佛一切都是公事的墨迹的背后,不着痕迹的温柔。
非常可爱。
让人想要抱起来转两圈!!抱起来、转两圈啊……
周行训眨了下眼。
刚刚想问问对方怎么突然回来,却突然双脚离地的卢皎月:????!!!
——“周、正、节!!”
眼前的视野旋转,耳边却是一声异常清晰的带笑回应:“我在!”
卢皎月:“……”
她问的是在不在吗?!
*
同明四年,帝后亲临复州。天感之,雨止。圣驾归时,百姓夹道相送,三郡人心皆附。
六年,帝御驾亲征、兴兵伐楚。
王师所过之处,百姓箪食壶浆、举城相迎。
同年,吴畏其威,国主亲奉国印,自请入长安。
翌年,右武卫将军周重历率军入蜀,征南将军郭感玄领兵伐越。
……
局势发展到如今,确实可以说一句“天下已定”,蜀越之地的征伐周行训便没有亲自去了。
蜀地的捷报频传,但是伐越的那一路却不太顺利。
看着周行训黑着脸把战报拍在一边,牙都咬出嘎吱声了,卢皎月就知道情况不顺到一定地步了。
她瞥了几眼过去,大意是郭感玄轻敌冒进被围了,虽说勉强脱困、但仍旧损失惨重。
比之前的“士卒水土不服、军中似有疫气之兆”让人松口气,但也好不到哪去。郭感玄完全把周行训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的话扔在脑后面——对于周行训在他面前说的“如果越人如何如何,千万别追”的话,卢皎月都听了不下三遍——郭感玄完全是照着参考答案写题,还给把错误示例抄上去了。
周行训把那战报往旁一推,一副气得肝疼的表情,“他最好能给朕拿下来!!”
倒也没说拿不下来怎么样。
罚是要罚、职也是要撤,但胜败是兵家常事,他要是真的因为战败斩将,这会儿手下也没活人了。
卢皎月对军事上的东西没法评价什么,只能把旁边的水杯给他往前推了推,劝:“消消气。”
周行训整杯灌下去,气没消、人反而越发的委屈了。
“阿嫦,你不知道!这些人有多气人。”
卢皎月:“嗯?”
周行训开始大吐苦水。
“当年围真定城的时候,张复孝带了三万人围着!只围着、没有打!!结果你知道怎么样?他被城里面出来的五百人冲了营!五百人!!他们就是一人上去踹一脚,也不至于被冲了啊!”
“……申州的那个严睿,我跟他说了八百遍,刘腾不动、陵昌镇不能打,就差直接下军令,结果他非要去试试!睿!睿什么睿?他干脆改叫‘严没脑子’得了!!”
“……”
“还有怀旗关,我给窦崖留了六千人!就怀旗关那地形,我就说、我栓六百头猪在那儿能不能守住了吧?!!我给他整整留了六千人!!!”
“……”
周行训痛心陈词,他简直从头到脚都写着“不理解”,满脸都是:这都能输?为什么输?!这有什么可输的?
充满了学神对普通人的智商迷惑。
可被他点名的这些也并不是“普通人”。
能被皇帝记住名字的,想也知道,都是开国将领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不管哪一个,都有那么一两场史册论功的战役。
卢皎月听得有点走神,她在想要不要给这人讲点“坐镇京师的皇帝用阵图远程遥控打仗”“士卒自备干粮,太监指挥满朝文武集体出征”的历史鬼故事,那边周行训已经做出了最后总结:“他们都这样了,朕还只能……”
卢皎月下意识接,“笑着把他们原谅?”
周行训:“……”
“…………”
周行训倒是没真掉眼泪,但是表情却实实在在的演示了一个什么叫‘汪地一声哭出来’。
卢皎月:噗……咳。
“阿嫦!!”
连你也笑话朕!
卢皎月咳了两声,压下去那点笑意,哄着人,“这不是有你在么?有你在,就不会输。”
后半句话听起来有点嚣张,周行训却是的的确确把它变成了事实。
周行训哼哼了两下。
所以他就活该四处救火,给这些人收拾烂摊子?
他鼓着脸抗议了两下,到底被顺了毛,往桌上一趴,瘫着道:“算了,我都习惯了。”
确实是习惯了。
唯一动过真怒的一次,是陈邃连失三城,举着自断二指的血淋淋的手掌在他面前请罪。就连那一次,也是给了对方五千兵,告诉他“夺回了十堰关,此事既往不咎;夺不回,你也不必回来见我了”。
人就是会犯错。
他不能让所有人都一点错都没有。
他叹着气,摇头晃脑、老气横秋:“谁让我是他们的主公呢。”
卢皎月这次真的是没忍住,“哧”地一下子笑出来。
周行训说的倒是实话。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实话放在他身上,就显得特别不搭。
……
周行训是从长乐宫离开、还未走到前朝的时候被拦住的。
这并不是第一次。
即便他把态度明明白白摆在那里,也总有人想试一试。
碍着阿嫦的面子,他多数时候只是不怎么理,但是要是真的过分了,他也不介意做点什么。
他是不越过阿嫦插手后宫,但是阿嫦也并不会主动问起前朝事。她们总有父兄家人。既然跟着姊妹女儿享了荣华,那么出了事后被牵连也是应当的吧?
会有人拦住她们的。
“被家人接回去”这样的出路,就算是阿嫦也不会说什么的。
今次倒是特别一点,拦他的是位少府女官。
周行训没准备停,却听对方道:“陛下留步,妾为皇后事来。”
周行训终于顿住了脚,目光瞥向那边跪着的人。
——是姜婍。
若是卢皎月在这里,大概要十分感动。
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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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这么多年,男女主终于又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了!
第55章帝后55(可跳)
严格来说,周行训和姜婍也并不算单独相处。
除了远处侍立的内侍宫人,姜婍身边还带着一个孩子。
知道这位陛下不喜欢绕弯子,姜婍拦下人后,就飞快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中宫无子,妾近日来在少府听到些风言风语,想来朝上更甚。妾自入宫来便得皇后照拂,只是人微力薄、没有什么能够回报的。殿下素来待人宽厚、妾实在不忍心其受此中伤……”
她把孩子往前推了推,叩首道:“妾的儿子可以做皇后的儿子!”
姜婍其实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受皇后照拂。
她一开始猜测是固宠,世家大族常有这样的事,主母不得宠爱,就养了貌美的妾室在身边,借以笼络夫君。但是皇后她并不需要这些,整个后宫都知道,陛下待皇后是不同的。
可是偏偏后来,她请入少府的时候,皇后满脸复杂地让她回去好好想想。
这是皇后第一次驳了后妃入少府的请求。先前那点模糊的猜想终于得到了确定:她在皇后那里确实是不同的,皇后想要她留在后宫。
真的要留下吗?有皇后照拂着,她在后宫确实会过得很安稳,这明明是她最初希望的日子。但是不甘心。
姜婍突然发现自己居然是有野心的。
那可是女官!必会史所载之。
纵然是一句趣闻闲笔,即便是千古骂名,她也不再是寂寂无名的舞姬。
她自幼年学舞,无数次地跌倒又爬起来,一定要做所有人里最好的那一个。这不单单是天赋、还有“不甘心”:不甘心跳不好、不甘心比别人差,不甘心……只做一个舞姬。
……
姜婍晃着神想着这些,却听到上首一句特别干脆的拒绝,“不需要。”
她一愣抬头,却见周行训已经抬脚准备离开了。
姜婍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居然真的追着再拦了一遍,语气急促:“陛下恕罪!皇后多年打理少府、处置宫务毫无错处,只有无子一条。但无所出乃妇人大忌,妾恐此成为攻讦的借口,波及皇后,令朝中有废后另立之声。”
姜婍仓促说完这些,整个人却是一愣。
因为她突然发现,促使她做今天这事的并不是对皇后的感激,而是“恐惧”:如果皇后出事了,那少府怎么办?女官们怎么办?……她怎么办?
周行训终于停了下来。
他垂眼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突然忍不住笑了。
——阿嫦可真是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这一幕与当年何其相似?
当年的劝进。
当她的存在本身已经成为某些人的利益的时候,就不需要她去做什么了,那些人会自发地、主动地,为她扫清一切障碍:一如当年送到他面前的玉玺,一如现在跪在这里的女官。
周行训莫名地心情好起来。
看着身前的人,他倒是难得地解释了一句,“那些流言朕知道,不过那和中宫无子没有关系,是因为世家女没有子嗣。”
这些世家的女儿是他进入长安之后才入宫的,无关喜不喜欢,这本身只是一种政治信号罢了,表明了周行训确实没有对世家动手的意思,也表明了世家认可了这位新主。周行训原本无所谓这些,他只是从中选出了他的皇后。
事实证明,这些人中的大多数,他也确实不怎么喜欢。
无宠当然也无子。
早些年没有,而这几年间、周行训连后宫也没去,当然更不可能有了。
他在年初的时候封了一次王,把包括养子在内,所有过了七岁的儿子都封了出去,年纪长的前往封地,年纪小的在宫外开府。虽然确实封得早了点,但因为前朝的时候也有先例,朝上倒没有多说什么,那些指望着儿子过活的妃嫔也随着这次的大封离了宫。
只是这次突来的封王骤然提醒了朝中诸位大臣们一件事:宫中皇子居然无一个出身世家!再联系周行训这些年来渐渐不掩饰的针对世家的态度……
他们慌了。
慌张之下,便想要做点什么、以确认自己的地位。
矛头当然不能一开始就指向皇帝,于是多年无子的皇后就成了最好的借口。
他们并不是要废后,而是要皇帝低头。
周行训也就解释了那么一句,看见跪着的人仍旧迷惑的神情,他就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了。这一句解释已经是难得的耐心,听不听得懂是她的造化。
周行训直接赶人:“你回去吧。皇后的事,不用你来操心。”
他会让他们都闭上嘴的!
想要走,却再一次被拦。
周行训的脸色已经有点冷下去了,他并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这几天的心情也不好,接二连三的打断很容易让他生出不快。
不过这次跪于前的却并非女官,而是先前那个被推过来的孩子。
童声清脆,却也条理清晰:“父皇容禀。百善孝为先,父母之恩,谓之大也。娘亲生我乃是生恩,母后照拂关切,四时之衣、晨暮之膳时时问候,此乃养恩。生养之恩,皆谓母也。如今母亲受人中伤,为儿者却无动于衷,实乃人子之大不孝。”
“此事乃儿自请之,恳请父皇应允。”他俯身叩首,“此乃一时权宜之计,待到他日,母后有亲子傍身,儿自会请离长乐宫,尽孝于娘亲膝前。”
这实在不像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能说出来的,周行训第一反应是去看姜婍,却看见了一副震惊错愕的神情。
周行训眯了眯眼,终于正眼看向了这个孩子。
并不是温和爱护的眼神,而是更近于一种评估打量。
他其实并不会去看太小的孩子,即便是皇子。
对小孩子没有耐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们很可能活不了。
他的父亲有四子二女,活到成年的唯有他和长姐二人,后者在他记事前已经远嫁,后来病逝于异乡,他登基后追封了这位并不熟悉的姐姐为长公主。至于其余的孩子,都是幼夭,连族谱都未入,更谈不上追封。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活下来的、才会是“皇子”,夭折的连序齿都不会入,存在痕迹都会被抹消。
周行训盯着这孩子看了一会儿,后者在这打量中不避不让地挺直了腰背。
周行训突然笑了。
那点笑意一闪而逝,快得几乎让人没有察觉,他冷不丁地开口问:“你想当太子吗?”
这话一出,那边一大一小两人都愣住了。
姜婍先一步回神,急着解释:“陛下宽宏,玟儿并无此意!他只是……”
周行训抬手止住了姜婍的话,只是盯着周玟看。
他没有蹲下.身去,而是就那么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过去。
对着那双稚嫩的眼睛,他又重复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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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刚才的问题,再接着,“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皇帝,就是你让他们说什么他们就得说什么,你让他们闭嘴、他们就得把那张嘴彻底闭上!”
这话说得血气森森的。
伐越之战问题连连,朝中的世族又接连闹腾,甚至把矛头指向中宫。
周行训这段时间其实一直处在易燃易爆的状态,这会儿他一点也没掩饰自己想把那些人都弄死的心态。
姜婍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想把儿子拉到身后。
但是刚刚抬手,却见那孩子抬起头来、径自直视了回去。
他说:“我想。”
姜婍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一点说不清是惊骇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泛了上来,她看向那孩子的目光甚至掺杂了一点陌生。不待她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却听到了上首一声短促的笑。
周行训:“好。你就是太子了!”
他非常轻易的,简直像是玩笑似的给出了允诺。
玩笑么?倒也不尽然。
那孩子说的是‘我’而不是‘儿’。
那句“想”也并不是以儿子身份的“请求”,反倒像是挑衅似的对着他亮了一下尚且稚嫩的爪子。
有点不自量力。
但周行训确实很喜欢。
姜婍:?!
这完全超乎设想的发展让她大脑都空白了一瞬,她张了张嘴,下意识地,“皇后……玟儿他……”
这是答应了让玟儿做皇后之子的意思吗?
语无伦次了半天,她好不容易才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却是飞快,“妾这就他搬去长乐宫!”
周玟不占长序,只有中宫嫡子,才是当之无愧的太子。
周行训却摇头,“不,不必。”
姜婍:?
周行训:“和阿嫦没有关系,这是你的儿子。”
姜婍还待说些什么,周行训却是一口敲定,“你带他回去吧,晚些时候,朕会让人去宣旨的。”
说完,便是真的离开了。
——这是没有干系的两件事。
阿嫦不需要做太子的母亲。那是他的皇后,和太子无关。
至于说那个孩子。
非嫡非长,又无煊赫母族,到底如何坐稳太子之位?
那是他自己需要解决的问题。
既然想要那个位置,就要有坐稳的能耐。“太子”的身份本身就是价值,如果他连这点问题都解决不了,那这太子不当也罢。
要知道,这个天下一开始、根本连“周”都不姓!
第56章帝后56
卢皎月在看画,是郑淳送来的。
他这些年在外辗转就任,每到一个地方都会送些字画之类的东西回来,不是那种贵重的名家大作,只是一些乡野意趣的闲笔,有时候还夹带着一两幅他自己画的。
不过这次卢皎月从头到尾把画轴都看了一遍,竟没找到郑淳的。
大概是新任一州刺史,忙得没时间作画?
周行训在旁边看了卢皎月找画全过程。
周行训:“……”
没关系,只是画而已。
他不介意。
真的一、点、都、不、介、意!!!
在卢皎月以防万一,准备再翻着检查第二遍的时候,另一边,桌腿擦过地面、发出一声非常刺耳的声响。
卢皎月抬头看过去,就见周行训笑得特别僵硬。
“郑谧回今年年初议了亲,另一方是太原王氏的小娘子,六礼走过了一半,现在已经在挑日子了。最迟翻过年去,他就要成婚了。”
像是强调什么一样,他把最后那句话咬得特别重。
卢皎月:“……?”
郑淳议亲的事她当然知道,但周行训那是什么表情?
她有点狐疑、又不太确定地问:“你看上那位王娘子了?”
周行训:???!!!
他大声:“我没有!什么王娘子、李娘子的?!我都没见过!!”
卢皎月:那你干什么一副“老婆被抢了”的表情?
而且周行训会留意臣子的婚事、甚至具体到了六礼的那一步,这事本身就很奇……好吧,放周行训身上也没那么奇怪,这人很诡异地做到了傲慢的同时又很接地气。
他一方面对于看不上(他显然有一套极其个人且主观的衡量标准)的人展现了极度漠然的态度,另一方面又有非常旺盛的好奇心、连各种有的没的八卦都很感兴趣。卢皎月都不知道他每天从哪听来的那么多“小道消息”!
郑淳大约还不够上周行训那“看得上”的标准,所以只能是“八卦”了。
卢皎月:“……”
你一个皇帝,天天关注这些东西不掉价吗?!
卢皎月有点无语,她“嗯嗯嗯”地敷衍了几声,决定先不搭理他。
放在那晾一会儿,他自己就消停了。
看着卢皎月把那些画一卷卷收起来,周行训果然没再说什么。
只是过了一阵儿,他还是忍不住。
他打量着卢皎月的脸色,试探着问:“阿嫦,你伤心吗?”
卢皎月被问得很懵:“我伤什么心?”
周行训哼哼:“郑谧回要娶妻了。”
卢皎月:???
她是什么哥哥要娶嫂子、哭着不让的小姑子吗?幼不幼稚啊!周行训以为她跟他一个心理年龄吗?
卢皎月深吸口气,心平气和地,“兄长既已立业,总该成家的。”
事实上,郑淳的亲事已经拖得过于迟了,迟到卢皎月就算设身处地地讨厌“家长催婚”这事,都不得不在姨母的恳求下,在给郑淳去的信里提了几次。
周行训一时居然没法从卢皎月这语气中判断出什么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