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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难养 杳杳一言 47562 字 10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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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第41章

赫连洲直到半夜才回营帐。

酥油灯还亮着晕黄的光,照着床尾,明明四周的摆设和昨日没有差别,可因为林羡玉的到来,赫连洲觉得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放下门帘,风声被隔绝在外。

营帐里一片静谧安详。

他望向床上,林羡玉大概等了他很久,久到阻挡不住困意,直接躺在床边睡着了,他穿着月白色的缎面寝衣,长发散乱,呼吸均匀。

赫连洲走过去,俯身看他。

看他秀气的眉毛、鼻子和嘴唇,看他白里透红的脸颊,好像怎么都看不腻。

许久之后,赫连洲才发现林羡玉的侧颈上有一道细小伤口,毫厘之长,细看才能发现,应该是下午他穿越风沙朝鹿山奔来时被飞起的沙砾划伤的,可能不怎么疼,所以连一向娇气的林羡玉都没有察觉,赫连洲却蹙眉不忍,恨不得伤口全都划在他身上。

被爹娘捧在手心里娇养长大的人,却因为他受了苦楚,赫连洲怎么能不心疼?

又怎么不想和他成为真正的夫妻呢?

只是他的身边太危险了。

夺位是一条满是荆棘的血路,他的蝴蝶该回到花团锦簇的南方去。

他俯身靠近,林羡玉的脸颊上印了一个很轻的吻。

可能是感觉到赫连洲身上的冷意,林羡玉微微蹙眉,嗓子里冒出轻软的哼声,赫连洲便不敢再靠近,只帮他盖上被子,掖好被角,然后就坐在桌案后的凳子里打了一会儿盹。

天蒙蒙亮时,他便起身离开。

林羡玉醒来时下意识喊了声“赫连洲”,无人应答,睁开眼才发现天光正亮。

他看了看身侧的床铺,毯子齐整如新,看来赫连洲一夜都没有回来,来不及生气,他赶忙洗漱穿衣,去隔壁营帐照看阿南。

阿南也醒了,正躺在床边发呆。

林羡玉走到他眼前了他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林羡玉把药味浓烈的金疮药递到他鼻间,他才猛然回神,眼睛一亮:“殿下!”

“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神?”

“想……”阿南小声说:“兰先生。”

林羡玉顿住,“什么?”

“昨天您离开之后,兰先生跟我讲了许多他弟弟的事,他说他和他弟弟感情很好,可惜他弟弟很早就染病离世了。”

林羡玉想起来:“兰先生说过,他弟弟若是在世,和你差不多大呢。”

阿南垂眸,不知在思考什么。

“阿南,我来给你上药。”

林羡玉刚坐到床边,阿南定睛一瞧,伸手捏住林羡玉腰间的系带,咧嘴笑道:“殿下,您系了个死结。”

林羡玉低头望去,才发现还真是个死结。

他自幼便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在祁国时是奶娘和阿南一起照顾他,来了北境,北境的服侍厚重繁琐,更是全由阿南帮他穿。这次若不是阿南受伤,林羡玉还不知道自己连穿衣洗漱这种小事都要依赖比自己小两岁的阿南。

阿南眯着眼,努力解开结,还说:“我要快快好起来,这样就可以继续服侍殿下了。”

林羡玉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你要慢慢养伤,我……我有赫连洲照顾呢。”

阿南呆呆地看着林羡玉泛红的耳尖。

他疑惑地想:殿下和王爷之间的关系,好像变得和开始时不一样了。

两个月前殿下还时常哭着说想侯爷和夫人,现在张口闭口就是“赫连洲”,似乎已经习惯了北境的生活,还把王爷当成至亲了。

阿南想:殿下还舍得回祁国吗?

他没有问出口,因为上药实在太疼了,林羡玉不太会照顾人,尽管已经小心再小心,动作轻了又轻,阿南还是倒吸一口凉气。

不过林羡玉问他疼不疼时,他坚定地说:“不疼。”

阿南的额头覆了一层冷汗,林羡玉用湿帕子帮他擦掉,陪他说了一会儿话,等阿南昏昏沉沉睡着之后,林羡玉才走出营帐。

刚出去就听到南边的营帐里传来一阵吵嚷声,林羡玉循声望去,问身边的侍从:“那是谁的营帐?”

“回王妃,是兰先生的。”

林羡玉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见过兰殊,此时立即朝着兰殊的营帐方向走,侍从向他介绍:“兰先生已经是王爷的幕僚了,王爷昨晚已经许他入指挥帐议事。”

“真的吗?”林羡玉露出笑容。

他就知道,兰殊来鹿山一定能帮到赫连洲。只要能给赫连洲、给边界的百姓带来一丝希望,也算是不枉费他千里的奔波。

他刚走到兰殊的营帐门口,就听到士兵们满是惊诧的议论声:“兰先生和斡楚王竟是那样的关系!他怎么能做王爷的幕僚?”

林羡玉满头雾水,这时恰好纳雷走出来,见到林羡玉,便向他叙说了来龙去脉。

原来在半个时辰前,术曷烈突然闯进兰殊的营帐,一见到兰殊便老泪纵横。

“先生,现在只有您能救主上了。自从您离开后,主上几乎失去了理智,现在怀陵王剿灭了我和忽尔朔的军队,将斡楚仅剩的两万大军围困在鹿山,主上若是再僵持下去,必然鱼死网破,再无生路。”

兰殊望向另一侧,眼神有些逃避,似乎不想听见那个人的名字。

“端王也虎视眈眈,只要主上露出半分破绽,端王必然起兵谋逆,到那时,主上——”

兰殊冷声打断:“将军,我来这里,是助怀陵王劝降斡楚,不是为了救耶律骐。”

“怎能不救呢?先生,主上他心里有您。”

兰殊怔然。

“自从您离开之后,主上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喜怒无常,暴虐无度,您离开了多久,王后之位就空了多久,主上还把王宫打造成郡王府的模样,将您的灵牌放在宫中,日夜守着,甚至他还想把您的陵墓迁至王陵……”

兰殊难忍震惊,瞳孔颤动。

“和先生共事多年,我也知道一些秘辛,先生,您心里若是还有一分挂念着主上,就帮帮他吧,反败为胜也好,主动归降也好,总之能让主上顺利回到斡楚,不受欺辱之苦,求您——”

话音未落,赫连洲和纳雷就走了进来。

术曷烈瞬间噤声,脸色煞白。

兰殊立即起身,他抬头望向赫连洲,强作镇定道:“王爷万安。”

纳雷先开了口:“原是来请兰先生一同上山的,却不想听到如此轶事。兰先生,您昨天可没说您和耶律骐之间还有这层关系。”

“非属下有意隐瞒,只是耶律骐此人天生冷血薄情,属下与他不过同行了几年,算不得什么情缘,也不影响属下替王爷办事。”

纳雷说:“日夜守着灵牌,不算薄情了。”

兰殊冷眼望向他,问:“那将军要我如何?”

一旁的赫连洲缓缓开口:“兰先生,既如此,你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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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该如何?”

他声如磬钟,兰殊身形微晃。

兰殊没有回答,赫连洲也没有强迫他。

赫连洲说:“兰先生,斡楚已经损失惨重,若能不动一兵一卒,对百姓来说最好不过。”

兰殊还没说话,帐外的林羡玉听完纳雷的讲述,已经怒不可遏地冲了进去,他质问赫连洲:“什么意思?你想让兰先生做什么?”

赫连洲看向纳雷,眼神里尽是不满。

纳雷低下头。

“你还想瞒着我?”林羡玉抓住赫连洲的手臂,仰着头问:“你想用兰殊使一出美人计?你想让他献身给耶律骐换斡楚归降?”

兰殊垂眸不语。

赫连洲沉声说:“玉儿,你先回营帐。”

“我不回!你怎么能保证兰殊的安全?耶律骐那样的坏人,他的真心有几分值得相信?兰殊都被他伤透了心,死过一回了,你还要把他推到虎穴里,兰殊的命就不是命吗?”

兰殊颤声说:“殿下,您别生气。”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林羡玉死死攥着赫连洲的衣襟,哭着说:“为什么总是要用一个人的命去换所有人的命,也不过问那人究竟愿不愿意……”

赫连洲知道他联想到了和亲之事,连忙说:“玉儿,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想让兰殊如何?不谈耶律骐对兰殊有没有情谊,就算有,兰殊回到斡楚以后的几十年呢?和一个不把人命当回事的魔头朝夕相处的几十年呢?你如何保证他的安全?兰殊难道还要再死一回吗?”

赫连洲看着林羡玉眼里的泪光,喉咙干涩,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兰殊怔怔地望着林羡玉。

原本已经支离破碎的心,就这样被林羡玉一句一句带着眼泪的话融聚到了一起。这些年,纷杂艰难,风霜雨雪中他始终独行,哪怕后来遇到耶律骐,得到了一些自以为的爱,最后还是灰飞烟灭。别人都说他神机妙算,视他为栋梁之材,依赖他倚仗他,却从未、从未有一人像林羡玉这样,哭着问:谁来保证兰殊的安全?

明明是最柔弱的人,却努力为别人撑起一片天。

林羡玉一拳锤在赫连洲的胸膛上,又觉得心疼,两只手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央求道:“赫连洲,你再想想其他办法,好不好?”

纳雷在一旁无奈道:“殿下,军队拖不起了,山上的百姓也拖不起了。”

赫连洲握住林羡玉的肩头,眸色深沉:“玉儿,战争比你想象得更加残酷。”

林羡玉哭得更凶。

赫连洲无奈只能望向兰殊,兰殊明白了他的意思,开口道:“殿下,我先写一封信送到耶律骐的营帐中,看看他的反应。之后的事之后再说,事情还没坏到那个程度,您先别为我担心。”

林羡玉这才止住哽咽,走到兰殊面前,抓住他的袖口,抽抽噎噎地说:“好,你先写信试探他的态度,你别露面。”

兰殊弯起嘴角,眼神里满是感动。

林羡玉却愧疚难当,抹着泪说:“兰先生,我不该让你来的,是我对不住你。”

兰殊还是笑,柔声说:“能遇到殿下,是我此生之幸,殿下让我觉得这人间还值得留念。”

赫连洲给兰殊一天时间,将信写好。

林羡玉想陪着兰殊,兰殊却提出要去阿南的营帐里坐一坐,三个人待在一处,聊着祁国的集市歌坊还有花灯节。大多时候都是林羡玉说,阿南附和,兰殊看着他们笑。

“京城里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兰先生,我可以带着你玩上三天三夜,每天都不重样。”

兰殊浅笑:“好,谢谢殿下。”

他望向阿南,轻声说:“若还有机会回一趟京城,定能弥补我许多遗憾。”

阿南也看向他,朝他傻笑。

一直到晚上,兰殊说要回去写信,林羡玉这才不情不愿地回到了主营帐。

赫连洲坐在桌案后面翻看公文,见他回来,手顿了顿,问:“吃过晚膳了吗?”

林羡玉没理他,一扭身径直走到床边。

昨天还黏黏糊糊说要“做夫妻”的人,今天就对他爱搭不理了,赫连洲吃了瘪,脸色尴尬,僵坐在原处,也不知如何应对。

林羡玉抱着胳膊坐在床边,斜睨着赫连洲,故意抬起脚,把短靴甩得老远。

他现在真的一点都不怕赫连洲了。

赫连洲在心里叹了口气,林羡玉见他没动静,又把另一只短靴甩到他的腿边。

咕咚一声。

这是小世子在发火。

赫连洲只能起身,捡起靴子放到床边,然后在林羡玉身前蹲下来,林羡玉红着眼,一脚踹在他的胸口,怒气未消道:“讨厌你!”

这话让赫连洲感到害怕,他下意识握住林羡玉的脚,问:“怎么讨厌?”

“不想理你了,大坏人。”

第42章第42章

林羡玉心里有一肚子火,到了嘴边,又说不出什么狠话。

右脚还被赫连洲紧紧握着,粗粝的指腹按在他的脚掌心,让他又痒又难受。他试着抽回,赫连洲却纹丝不动,林羡玉火气更盛,连忙用左脚抵着赫连洲的膝盖,攒足了力气,想把右脚抽出来,还呜咽着喊:“放开我!”

赫连洲僵了半刻才恍然松手。

林羡玉翻身钻进被子里,只露出半张脸,气鼓鼓地瞪着他,越想越委屈,哭诉道:“如果兰殊是北境人,你还会把他送去斡楚吗?你就是看他是祁国人,所以不顾他的死活!”

赫连洲无奈地望向他。

林羡玉也知道自己这句指责有些过分,说完就抿住唇,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玉儿,我不会伤害无辜。”

林羡玉抽了抽鼻子,嘴角往下撇。

赫连洲坐在床边,沉声说:“过往十年里,我和老斡楚王交手过很多次,我以为我很了解斡楚,所以我领了命就直奔绛州,但我实在没有想到,耶律骐和他父亲在行事上竟然有如此大的差别,我根本看不透他。我俘获了他的得力干将,击溃他的后备营,和他的兄长耶律端取得了联系,算得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结果他以屠村相威胁,战局一停就是五天,鹿山周围的老百姓已经吓得连夜逃走,鹿山上的乡民,日子更不好过。”

隔着锦被,赫连洲把手放在林羡玉的膝头,指尖画了一个圈,指向中心的点,告诉他:“我们现在在鹿山的最低处,鹿山虽然很大,但人口都集中在有泉水的草甸地带,就在鹿山的正中央,这里一共只有三个村子,加起来不到八千人。现在耶律骐派军围住这三个村庄,我的兵马守在他的外围,就这样一直僵持着,这些天我派了三个使臣过去,说尽了好处,都如石沉大海。耶律骐根本不露面,打仗时最怕的就是这样的对手。”

这是他第一次向林羡玉讲述他面临的困境,第一次向林羡玉展示他的无奈,林羡玉这才意识到,原来赫连洲不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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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不能的。

他会轻敌,会失利。

北境的百姓需要他,西帐营倚仗他,因为太子的刁难,举国的战事都压在赫连洲一人身上,林羡玉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压力。

林羡玉从被窝里伸出手,轻轻抚上赫连洲的眉心,安抚道:“不要老是皱眉头。”

赫连洲问:“能原谅我吗?”

“不能,”林羡玉狠心拒绝他,还越想越生气:“你陷我于不义之地,兰先生是我带过来的。若不是我几次三番地去找他,他根本不想惹这些事。现在他一来,你就要利用他和耶律骐的旧情,我该怎么面对兰先生?”

“兰先生有自己的想法,未必一定要用美人计,我只是想让他表态。”

林羡玉觉得这简直是强人所难:“他还能怎么样呢?山上有八千百姓,他能拒绝吗?”

赫连洲哑然。

“算了,”林羡玉叹了口气,闷声说:“事到如今,也只能看耶律骐拿到信之后的反应了。”

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良久之后,赫连洲先开了口:“玉儿,我为我前几天说过的话,向你道歉。”

林羡玉的鼻头一下子泛起猛烈的酸意,好不容易收回去的眼泪又顺着眼角滑了下来,他用被子蒙住脸,在里面小声啜泣。

“我知道那几天你一定很不好过,我也不好过,答应过你很多次,不能对你说重话,但到头来还是选了个最让你伤心的办法。”

赫连洲隔着被子轻轻地拍着林羡玉的后背,无奈道:“玉儿,结束这次斡楚之战后,太子必然不会再容我,到那时我身边的所有人都会成为太子一党的眼中钉,包括你。”

“或者说,尤其是你。”

林羡玉倏然停止啜泣。

“到时候你会面临很多危险,我也自顾不暇,根本没办法护你周全。”

林羡玉动了动,刚想说话,赫连洲就猜到他想说什么了,“我知道玉儿已经长大了,可以保护好自己,但是你何必蹚这趟浑水呢?”

林羡玉怔怔地看着透光的锦被花纹。

“玉儿,在遇到我之前,你从来没有喜欢过男人,不是吗?你四月到北境,这三个月我们几乎朝夕相处,我救了你几次,也对你颇为照顾,你依赖我、需要我,是很正常的。你人生中第一次离开家,离开爹娘,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换作其他人像我这样护着你,你都会无法割舍的,这未必就是动心。”

赫连洲微微蹙眉,望向别处,沉声说:“你今后还会遇到许多人,一定有比我对你更好的人出现。玉儿,我不是你的良人。”

林羡玉掀开被子,眼尾通红地说:“你又想甩开我!”

“我不想,可是——”

“可是我的心在动啊,”林羡玉握着赫连洲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委屈道:“我一看到你,心跳就会加快,你不在的时候我会很想很想你,你为什么总觉得我不懂呢?”

赫连洲呼吸渐沉,他陡然收紧力气,将林羡玉拥进怀中。

林羡玉坐在他的腿上,抱住他的脖子,嗡声说:“你总是想很多,赫连洲,国家大事要再三考虑,但玉儿的事不用。”

“为什么玉儿的事不用考虑?”

“因为一切由玉儿决定,”林羡玉抬起身子,看着赫连洲的眼睛,说:“我想在一起,就要在一起,我不说分开,就不能分开。”

“就算有一天,你当上了北境的皇帝,也不准有三宫六院,只能有我一个人。”

他满脸写着恃宠而骄。

赫连洲定定地望着他,都有些呆了,直到林羡玉着了急,晃着胳膊问:“听到没有?”

赫连洲几乎要脱口而出,可理智在最后关头还是止住了他,他无法将那几个字说出口。他十二岁便进了军营,十五岁第一次杀人,后来无论大小战役,他都在前头冲锋陷阵,他以为这个世上早就没有让他畏怯的事。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清楚地领会了,什么是软肋。

他只是看着林羡玉,看他娇俏的眉眼,看他生动的表情,就不受控制地生出胆怯。

林羡玉脖子上的那道细小伤口已经印在他的脑海里,挥散不去,他难以想象,若有一天,林羡玉因他受到更大的伤害。

他该怎么活?

冷宫出生,受尽折磨,母妃在他六岁时病逝,父皇从未记住他的名字……这些都不足以压垮赫连洲,但林羡玉的眼泪可以。

他给不了承诺,林羡玉先是恼怒,很快又读懂了赫连洲眉宇间的愁苦和忧虑。

他凑上去,在赫连洲的眉心印了一个吻。

又低头望向赫连洲的薄唇,他探出舌尖,在赫连洲的唇瓣中央舔了一下。

赫连洲心神巨震,刚想推开林羡玉,林羡玉却食髓知味,又舔了两下。

赫连洲想:他真的快疯了。

他张开僵硬的手,抚住林羡玉的后颈,将他压向自己,将这个吻落到实处。

他以为自己很温柔,可林羡玉很快就抵住他的胸口,不知含了谁的涎液,声音含混不清,呜咽着说:“不许咬,舌头好痛。”

赫连洲立即放开了他。

两个人都急促地喘息着。

林羡玉的眼神还有些懵懂,唇瓣被赫连洲含得殷红似血,染了他不该沾染的情.欲。

赫连洲猛然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又失控了,他把林羡玉放回到床上,倏然起身,冷声说:“我要去巡视营垒,你先睡。”

“你陪我睡。”

赫连洲没有回答,就要走时,林羡玉又喊住他:“我要沐浴,你帮我洗。”

赫连洲现在也无法分辨林羡玉到底是懂还是不懂了,他说着最撩拨人的话,眼神却又单纯清明,赫连洲感觉自己再待下去,迟早会控制不住地,对林羡玉做出不该做的事。

“自己洗。”

赫连洲径直走出营帐,对侍从说:“给王妃准备浴桶,一半热一半温。”

林羡玉在床边等了好久,只等来一只大浴桶,他都洗完上床了,赫连洲还是没回来。

林羡玉只能一个人睡觉,他缩在被窝里,闷闷不乐地滚了两圈,然后趴在床边,嘀咕道:“躲躲躲,我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

不过第二天,他就无暇顾及赫连洲了。

兰殊写好了信,交给赫连洲查验之后,由驿使快马加鞭送到耶律骐的营帐中。

兰殊交了信便转身回到自己的帐中,林羡玉在外面磨蹭了很久,才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殿下,怎么不进来?”

林羡玉立即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兰殊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林羡玉很是心疼,“你昨晚没有睡好,是不是?”

兰殊朝他笑笑,“没事的,殿下。”

“你在信中写了什么?”

“半首诗。”

“诗?”

“他曾送我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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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殊眼神渺茫,似回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某个雪夜,他路过耶律骐的郡王府,门前破败,寒风吹落檐下的灯笼,他伸手去捡,木门咿呀打开,耶律骐坐着轮椅,被仆人推到门口。

目光相接的瞬间,耶律骐先垂眸。

那时候兰殊对耶律骐知之甚少,只记得这位郡王有腿疾,不得宠。而他是斡楚王的座上宾,享受国师的礼遇,耶律骐在他面前表现得极其恭敬,甚至称得上小心翼翼。

“兰先生,我看了您的七国之论,受益匪浅,斡楚能有先生辅佐,是斡楚之福。”

话音刚落,另一个仆人急匆匆送上药汤,不知是什么药材熬的,药汤乌黑,耶律骐眉头都不皱一下,闷头一饮而尽,喝完了才注意到了兰殊还在场,羞愧似地低下了头,声音苦涩:“我这副病体,让兰先生见笑了。”

兰殊那时便觉得他可怜。

后来再经过郡王府的后门时,他总会下意识停下来,偶尔能遇到出来透风的耶律骐,耶律骐会送上他写的诗文,两人便慢慢有了交集。那年的年节,他给门可罗雀的郡王府送去了两大箱的节礼,临走前,耶律骐握住了他的手腕,“兰先生,今晚能不能留下来陪我?”

耶律骐那年十七岁,比兰殊小四岁,常年不出门,让他的肤色变得苍白无血色。

可他仰头看向兰殊时,脸颊竟是红的。

他提笔给兰殊写了半首诗:

与君相遇知何处,两叶浮萍大海中。

兰殊就这样心软了,后来他再也没法狠下心拒绝耶律骐的任何要求,一错就是八年。

这一次兰殊将这两句诗还了回去。

希望耶律骐还记得。

他朝林羡玉笑了笑,说:“两句叙旧情的诗,没什么,我们一起等驿使回来吧。”

山路蜿蜒无尽,但驿使骑的是日行千里的黄骠马。很快,下午申时一刻左右,一阵马蹄的急踏声向营寨冲来,驿使跃身下马,飞快地跑向指挥营帐,给赫连洲复命。

赫连洲和林羡玉等人都在帐中。

驿使跪下说:“王爷,属下将信函送到斡楚的营寨口,还没到半柱香的时间,斡楚王身边的侍从就冲出来,问属下,写信者为何人。”

林羡玉和纳雷同时望向兰殊,兰殊只是低头不语。

所有人都以为兰殊这次必然要为了战争献身给耶律骐了,林羡玉急得坐立难安,刚想说话,就听见赫连洲说:“纳雷,让东南西北四方的营垒都做好准备,随时可能攻上山。”

纳雷愣在原地。

兰殊也愣住,他起身望向赫连洲:“王爷,您——”

“我不会让无辜之人卷入战争,兰先生,你写的这封信已经达到目的了,看来耶律骐并不是毫无人性,他也有软肋,既然有软肋,事情便好办了。”

赫连洲看了林羡玉一眼,转头对驿使说:“回去告诉耶律骐,兰殊在我手中,若不想再一次生死相隔,就尽快束手就擒。”

驿使听令,转身就冲了出去。

林羡玉怔怔地望着赫连洲。

兰殊却说:“王爷,请允许我去见他一面。”

林羡玉连忙问:“为什么?”

兰殊从袖口中掏出一把短刀,“我知道王爷早就想扶持耶律端上位,此人虽才能平庸,但也算得上爱民如子,比起耶律骐,他更适合做一州之主。至于耶律骐,他上位后便大开杀戒,作恶多端,该受到惩罚。我因爱他死过一回,这次就让他为爱我而死。”

林羡玉诧然失色,“兰先生……”

赫连洲显得格外冷静,他起身行拱手之礼:“那就请先生与我里应外合,以响箭为应,火光乍亮时,我便领兵攻山。”

第43章第43章

赫连洲安排了两支小队,分别由纳雷和满鹘两位将军带领,在他攻山包抄耶律骐的同时,迅速插向鹿山腹地,保护被耶律骐挟持的八千百姓,避免他们遭受兵戎之苦。

众将领命。

兰殊也做好了准备,但是在出发前,他提出再去一趟阿南的营帐。

阿南昨夜发低烧,现在睡得昏昏沉沉,兰殊只是在床边看了看他,没有叫醒他。

林羡玉琢磨出几分异样,他试探着问:“兰先生,你以前是不是见过阿南?”

兰殊回头道:“也许见过。”

走出营帐时兰殊对林羡玉说:“殿下,您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若我能平安回来,麻烦殿下帮我找到当初把阿南卖到侯府的人牙子,我想确认阿南的身世。”

林羡玉倏然睁大眼睛:“难道——”

“在我回来之前,不要告诉他。”

兰殊抬眼望天,浅墨似的乌云挤压着天空,模糊了远山的轮廓,风雨欲来。

赫连洲按照兰殊的意思,让驿使传话给耶律骐:若想见到兰殊,便即刻前往半山腰的小泉涧,否则兰殊便会丧命于此。

正午时分,纳雷和满鹘领兵潜行而上。

未时一刻左右,驿使回来传话,耶律骐尚未动身。

天色愈发黯淡,兰殊坐在马车里,听到驿使的回信,他掀帘望向马车外的赫连洲,“王爷,不管他来不来,我先动身前往小泉涧。”

赫连洲颔首道:“好。”

随后,赫连洲安排大队人马,跟在兰殊后面浩浩荡荡地向小泉涧进发。

赫连洲安排好一切,翻身上马,临行前回头看了下主营帐,他前思后想,还是没有向林羡玉告别,这不过是一次围剿,郑重告别只会让林羡玉更加紧张。

他叮嘱侍从:“你们在营中照看好王妃,告诉王妃,我速战速决,让他不要担心。”

侍从躬身说:“是。”

银鬃马扬起一阵狂沙,侍从望着怀陵王的身影渐行渐远,转身走向主营帐,他在门帘外问了两遍:“王妃娘娘,小的可否进去?”

里面无人答话,一点声响都没有。

侍从又等了半柱香的时间,再问时帐里还是无人应答,侍从心里一紧,忙壮着胆子掀开帘子,只见营帐里空无一人。

侍从脸色乍白:“不好,王妃不见了!”

与此同时,在上山的马车里,兰殊正出神地望着前方,心中思绪万千,忽听腿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低头望去,只见一截浅蓝色的衣摆露在外面。

兰殊瞬间反应过来,惊声道:“殿下,您怎么躲在这里?”

林羡玉这才灰头土脸地爬出来。

兰殊连忙将他扶起来,帮他拂去身上的灰尘,还拿出帕子帮他擦了擦脸,“殿下,您怎么跟过来了?这里随时可能爆发战争,太危险了,王爷知不知道您在这里?”

“不知道,可是我担心你,”林羡玉望着兰殊,还是愧疚难忍:“是我害了你。”

兰殊朝他笑了笑,帮他理好头发,“殿下,您别这么想,每个人有每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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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命数。”

“你会平安回来,先查清阿南的身世,我们三个人还要一起回祁国看花灯的,是不是?”

兰殊点头,“是,我会平安归来的。”

“殿下也会平平安安的,”兰殊拂下林羡玉发丝上的灰尘,轻声说:“殿下一定能和王爷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林羡玉眼角通红,泪珠悬在眼眶里。

直到兰殊下了马车,他的眼泪才敢扑簌簌落下来。他终于知道,什么是无能为力。

百姓,暴君。

黎黎众生,心上之人。

兰殊必须做出抉择。

林羡玉想起赫连洲一心想要收复的龙泉州,还有皇庭里那位始终虎视眈眈的太子,他难过地想:是否有一天,赫连洲也要在他和天下之间做出抉择?

兰殊在风中等待耶律骐的到来。

良久,久到天色暗淡无光,久到林羡玉已经打起了退堂鼓,他怀疑以耶律骐那样自私的人,根本不会涉险前来。

就在这时,林间簌簌作响。

林羡玉撩开帷帘,看到耶律骐坐着轮椅,被侍从推了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耶律骐。

那个传闻中一上位就大开杀戒的斡楚王,手刃兄弟、血洗王庭的夺位者,在边境百姓口中如嗜血修罗般的暴君,竟是一个蜷缩在轮椅里、骨瘦如柴的病秧子。

他的脸上毫无血色,抬起头,看到兰殊时,眼眸中才露出些许光亮。

“先生,你还活着。”

兰殊身形微晃。

“你还活着……”耶律骐喃喃自语,像是还在梦中,“我就知道,你不会舍我而去。”

兰殊一步步走向他。

“阿骐,你累不累?”

听到兰殊的声音,耶律骐挣扎着起身,几乎要从轮椅里扑出来,他痴痴地望向兰殊。

“你真的得到你想要的了吗?杀了郦王一家百余口人,流放了所有曾经针对过你的大臣,宫中但凡有惹你不高兴的宫人侍从,即刻杖杀,乱葬岗里尸体堆积如山。你说你恨你父王只手遮天,恨他让你失去尊严,你现在和他有什么两样?你比他更可怕。”

“拥有了无上的权利之后,你就失了心智、忘了形,彻底疯魔了,是吗?”

“你还记得曾对我说过的那些抱负吗?你说你要让斡楚的老百姓从此衣食无忧。”

“都是骗我的,是吗?”

兰殊走到他的面前,看他瘦骨嶙峋的狼狈模样,喉口苦涩,泛起血味,“你现在得到了一切,又为什么让自己落得如此境地?”

耶律骐还是痴痴地望着他,半晌之后露出近乎疯癫的笑容,他说:“先生,你以前说赫连洲用兵如神,说我无法在军事上与他抗衡。可是我现在足足和他僵持了五天,哦不,六天了,我让他进退两难。我还可以再撑半个月、一个月,粮草没了我还可以去村子里抢掠,反正他们早晚都要死——”

兰殊一巴掌扇在耶律骐的脸上。

耶律骐连一掌的力气都承受不住,身子歪斜着,失去平衡地向前倒去。

兰殊跪地接住他。

耶律骐瘫在地上,紧紧抱住兰殊的肩膀,颤声说:“先生,我好想你。”

“归降,好吗?”兰殊也抱住他,抚摸着他瘦弱的肩膀,柔声说:“像我们以前说好的那样,和北境友好相处,广开商路。让斡楚的老百姓都能穿上北境的棉布衣裳,让斡楚最上等的黄骠马配上北境的上等马鞍,卖到西域各国去……会有好日子,会有无尽的好处,老百姓们会歌功颂德,称颂英明的斡楚王,将耶律骐的名字传颂四方。阿骐,我会陪在你身边的,我们回斡楚去,好不好?”

“那我不就输给赫连洲了吗?”

兰殊倏然僵住,他缓缓闭上眼睛。

赫连洲就站在兰殊的身后,耶律骐靠在兰殊的肩头,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

兰殊听到耶律骐在他耳边说:“我和他,同为弃子,为什么他没有腿疾?为什么他可以练得一身本领,享受赫赫军功,而我只能用最阴险的手段上位,还让人在背后耻笑!”

“现在连那些无知百姓都在称颂怀陵王和王妃的功德,我定要杀光他们。”

耶律骐将兰殊的肩膀抓得生疼,他狞笑道:“先生,你要做他的幕僚吗?”

兰殊也笑了,笑得绝望。

“先生,你当初为什么要假死?”

“因为……我不爱你了。”

耶律骐脸色一变:“从什么时候开始?”

兰殊从袖中拿出短刀,开了刃的刀尖闪过一抹寒光,他闭上眼,手腕猛然用力。

刀尖划破层层布料,刺进耶律骐的胸膛。

“此刻。”他回答。

耶律骐目眦欲裂,嘴角流出一道鲜血,血滴在兰殊的手上,他漠然地收回手,站起身来,任耶律骐直直地倒了下去,染红的衣衫凌乱不堪,在死亡的边缘,狼狈到了极点。

兰殊没有看他一眼,踉跄着转过身。

“先生……”耶律骐往前爬,失血过多让他发不出什么声音,他一遍遍喊着“先生”。

“先生,我真的错了吗?”

“他们嘲笑我、厌弃我、拿我当垫脚石,我为什么不能报复他们?”

“先生,我没做错,我没输……”

兰殊始终没有回头。

耶律骐好像对这个结局并不意外,他怔怔地望向兰殊的背影,然后露出一个笑容。

他停下来,艰难地翻了个身,望向万丈高空,然后缓缓抬起手。

埋伏在林间的斡楚弓弩手接收到了信号,一支支铁制箭簇从树叶的缝隙中探出来。

随着耶律骐的手抬到最高,弩弓的弓弦也被拉到最后,蓄势待发。

“我该死,你们也别想活。”他轻声说。

就在他的手落下之前,赫连洲接过一旁将士递来的长弓,从箭篓里抽出三只白羽箭,拉弓上弦,微眯起眼望向隐秘的林间,他毫不犹豫地松了手,三只白羽箭便如闪电般,直直地朝兰殊身后急掠而去,刺入林中。

兰殊还未惊诧转身,树后就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痛苦嚎叫。

赫连洲扬声说:“弓弩手,准备!”

他话音甫落,飞云掣电间,未有防备的斡楚弓弩手就被赫连洲的军队全部剿灭。

兰殊这才反应过来。

耶律骐不是来送死的,是来同归于尽的。

爱过这样一个人……

他扯了扯嘴角,笑出声来,他越笑越激烈,几乎停不下来,浑身颤抖着,最后喷出一口鲜血,支撑不住地往前倾倒。林羡玉冲上来抱住他,哭着说:“兰先生!”

另一边,耶律骐的手颓然落下,已经无济于事,他愤恨又绝望。

赫连洲走到他面前。

其实这是他们第一次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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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骐的血快流尽了,只剩最后一口气,他望向赫连洲,含混不清地说:“你我虽然都是不受宠的皇子,幼时受尽冷眼,可我坐了二十年轮椅,你永远都不会懂这种苦……”

赫连洲说:“最苦的是百姓。”

耶律骐的双眸倏然放大。

“你知道百姓过着怎样的日子吗?一捧粗糁米,煮一家五口的粥,对他们来说,吃饱穿暖都是奢侈。我们再苦,苦不过百姓。”

耶律骐目光怔怔,好像回忆起了几年前的某个雪夜,在郡王府的堂屋里,兰殊躺在他的床上,他靠在兰殊的肩头,听兰殊讲着明君之道。兰殊问:“为君者,止于仁。阿骐,你能成为仁君吗?”

他那时是怎么回答的?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抱住兰殊,沉醉享受着肌肤之亲。

后来,他忘了自己要做一位仁君,也忘了兰殊。

他望向兰殊的方向,然后缓缓阖上眼睛。

风吹过,一片树叶落下来,落在耶律骐的身上,他永远都没有机会告诉兰殊:初见那日,门口的灯笼是他故意弄坏的。

为了等兰殊,他在门后坐了许久。

可是在他登基之后,开始他的报复之路时,兰殊在郡王府里等了三天三夜,也没有等到他的到来,最后宫人告诉他:“兰先生,殁了。”

再后来,他在兰殊的坟墓前枯坐了一夜又一夜,终于明白了兰殊那时有多伤心。

但他不后悔,因为他真的有太多恨。

爱填不满的恨。

人生最后的时刻,他再次呢喃念起那句:

与君相遇知何处,

两叶浮萍大海中。

这两叶浮萍,终究是随风飘散了。

赫连洲看着耶律骐彻底断了气,他微有不忍,沉默许久后说:“斡楚王因病仙逝于鹿山,本王亦悲痛。今日之事,不可外传。”

在场的所有将士都低下头,“是。”

赫连洲让人将耶律骐抬往斡楚王庭,然后折身走向林羡玉,林羡玉抱着兰殊瘫坐在地,他仰头望向赫连洲,满脸都是眼泪。

赫连洲没有怪他擅自跟来,而是俯下身用粗粝的手掌,轻轻抚上林羡玉的脸颊。

林羡玉第一次直面生死,他看到斡楚弓弩手的尸体堆积如山,鲜血蔓延。心中有千钧之重,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无助地抽噎。

“玉儿,战争就是这般残酷。”

赫连洲用指腹拭去林羡玉脸颊上的泪水,安抚道:“玉儿不怕,我们问心无愧。”.

耶律骐一死,耶律端就奔上鹿山,接掌兵符,主动退兵十余里。

他携斡楚众臣,归降北境。

林羡玉奔走于阿南和兰殊的营帐之间,忙得脚不沾地。这厢兰殊刚醒,阿南又发了高烧,浑身烧得发红,含混地喊着“殿下、殿下”,后来又突然冒出一声“哥哥”。

兰殊刚走进阿南的营帐,就听见那声“哥哥”,他如遭雷击般定在原地,连日来的悲苦痛楚在这一刻倾泄而出,他踉跄地走到床边,握住了阿南的手,“宝儿,哥哥在这里。”

他支撑不住地俯下身,额头靠在阿南的肩头上,哭得泣不成声。

林羡玉站在一旁,握着凉棉帕,眼泪也跟着落下来,他蹑手蹑脚地走出来,正好迎上赫连洲处理完军务回营,见他双眼通红,无奈地摇了摇头,站在原地,朝他张开双臂。

林羡玉立即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

一旁的几位将军纷纷侧目,纳雷朝他们使了个眼色,便各自四散离开。

赫连洲笑着说:“军营里的人都在说,要是哪天没泉水了也没关系,反正王妃的眼泪流不尽,一天就可以灌满一整缸。”

林羡玉在他怀里哼了哼。

“又是为什么哭?”

“不知道,为阿南、为兰殊、为耶律骐、为很多人……不知道为谁而哭。”

他抬起头望向赫连洲,“还有为你而哭。”

赫连洲挑了下眉。

林羡玉把脸颊贴在赫连洲的肩头,嗡声说:“你辛苦了。”

赫连洲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乌发,林羡玉又说:“我的小青菜和小黄瓜已经成熟了,再不回都城,就吃不上了。”

“好,等阿南身体好转,我们就回都城。”

耶律端赶在耶律骐的丧礼之前呈递了归降书,由赫连洲带回都城,交给德显帝。

纷繁事宜,赫连洲很快就处理完了。他还给阿南找了绛州城最好的郎中,为阿南看病诊治,阿南的高烧很快就退了

他虚弱地睁开眼,望向床边的人。

林羡玉比兰殊还迫不及待,立即就将兄弟之事告诉了阿南,阿南呆呆地望向兰殊,兰殊朝他笑,说:“阿南要有两个哥哥了。”

临行前,林羡玉特意去了一趟榷场。

达鲁和阿如娅日日守在榷场门口,他们期望着能再见王妃一面,但一等就是十来天。

林羡玉一下马车就朝他们跑去。

“王妃娘娘!”阿如娅眼尖,先看到那抹艳丽色彩,“是王妃娘娘!”

林羡玉笑着跑到他们面前,他没说“好久不见”,而是说:“我来迟了!”

达鲁告诉林羡玉,自他走后,他们两口子每天都在努力维持榷场的秩序,哪怕自己的貂肉不卖,也要让榷场按照王妃娘娘定下的规矩,安安稳稳地发展下去。

“这里已经有一百多个商贩了,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来买货,前天还有月遥国的商人过来。王妃娘娘,最多再过半年,您的榷场就能像原来的官榷一样,发挥大作用。”

林羡玉很是感动。

他在榷场里逛了一圈,这儿的氛围轻松热闹,比官榷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临走前,阿如娅红着脸,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告诉林羡玉:“我有了身孕。”

林羡玉惊喜过望,连忙摘下自己腕上的玉镯还有镶嵌了宝石的发簪,想要作为礼物送给阿如娅,阿如娅却拒绝了,她笑着说:“我们什么都不要,只想让王妃娘娘知道,这个孩子是王妃娘娘送来的福分,我们感激不尽。”

达鲁憨笑道:“鹿山上有座老神庙,我们特意去算了一卦,说这孩子沾了福星的福气,将来一定顺风顺水,这福星一定就是王妃娘娘了。”

林羡玉想起他刚出生时,寺庙的主持也说他是福星,这老神庙算得还挺准。

“我也想去算一卦。”

他问了老神庙的具体方位,然后向达鲁和阿如娅道别,一回到军营,就拖着赫连洲前往老神庙。

赫连洲不信这些,但经不住林羡玉撒娇,被他缠得没办法了,只好骑马带他过去。

他们共骑一马,林羡玉坐在前面。

赫连洲环着他的腰,抽动缰绳,夹了一下马腹,银鬃马便朝山上奔去。

林羡玉说:“我现在也会骑马了。”

“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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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不信,我骑得可好了。”

赫连洲笑了笑。

林羡玉回头望他,不满地撅起嘴:“笑什么笑?你应该夸我厉害。”

“你最厉害,”赫连洲说:“等回都城之后,我送一匹良马给你,好不好?”

林羡玉捣蒜似地点头,又说:“你还要教我射箭,我也想三箭齐发,真潇洒。”

赫连洲被他逗笑了,以他的力气,连弓箭都拿不起来,还要三箭齐发,但他没有打消小世子的信心,还是温声说:“好,我教你。”

很快就到了老神庙,因为耶律骐之前封山围困,老神庙也受到了牵连,门匾都歪了。一个僧人正在清扫门前的石阶,见到人来,先放下笤帚,说:“好几天没人来了。”

林羡玉说要算卦。

僧人便引他们前往正殿。

赫连洲一向对这种地方嗤之以鼻,林羡玉连忙抱着他的胳膊把他拖进去,央求道:“进来嘛,主持说我是福星,你看你遇到我之后是不是福运顺遂?说明命数还是很准的。”

赫连洲无可奈何,只能随他进去。

谁知两个人刚报上自己的生辰八字,僧人连卦筒都没拿,脸色就沉了下来,他望向赫连洲,说:“您这八字,是克妻之命。”

赫连洲怔住,林羡玉倏然起身,难以置信地问:“他怎么就是克妻之命了?”

“日支坐羊刃,羊刃为刀,是克妻之物。”

僧人在纸上写下赫连洲的生辰八字,“这一目了然,做不得假。”

走出老神庙时,赫连洲先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见林羡玉停在台阶上,他回身走到林羡玉面前,抬手捏了捏林羡玉的小脸。

林羡玉气鼓鼓地说:“你又要推开我了。”

“没有。”

“你这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推开我了。”

赫连洲看着他,“玉儿,你不怕吗?”

“怕,”林羡玉抽了抽鼻子,委屈道:“但是更想和你在一起。”

赫连洲将他揽进怀里,沉声道:“玉儿,再给我一点时间。”

林羡玉摇头:“不要。”

赫连洲在他的耳尖上印了一个吻,说:“我在这里向神明起誓,不管今后如何,此生我心里只有林羡玉一人。”

第44章第44章

林羡玉很容易满足。

从赫连洲那里得了承诺之后,他整个人都飘飘然了,脸颊泛着红晕,眸子还明光烁亮的,紧紧盯着赫连洲,眼看着他就要做出些不敬神明的事了,赫连洲连忙将他拉走。

林羡玉坐在马上也不安分,时不时回过头看赫连洲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笑嘻嘻地往后仰,粘在赫连洲怀里。

赫连洲现在只想咬他一口。

很多时候,比起亲林羡玉,赫连洲更想咬他,咬他白里透红的像汤圆一样的脸蛋。

咬得他微微吃痛,呜咽出声,又舍不得真的咬疼他,只要眼里有莹莹泪光就好。

赫连洲喜欢林羡玉躺在他怀里哭着撒娇,除此之外,他不想林羡玉掉一滴眼泪。

林羡玉又问:“真的只喜欢我一个人吗?”

赫连洲犹疑片刻,还是说:“嗯。”

“如果将来你成了北境的皇帝,也能保证只喜欢我一个人吗?到时候会不会有很多大臣哭着求着让你开枝散叶?你会不会动摇?”

赫连洲轻笑:“还是没影的事。”

且不说德显帝还没驾崩,他前面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太子等着上位,成为一国之主这样的事,被林羡玉说得好像唾手可得一般。

林羡玉朝他撅起嘴,很是不满。

赫连洲知道林羡玉想听什么,但他现在还不能轻易说出口,他并不知道班师回朝后,会面临怎样的明枪暗箭,一切仍是未知。

“玉儿……”他很无奈。

“反正你的后宫里只能有我一个人,”林羡玉娇矜地抬起下巴,转念又想:“不对,我为什么要待在你的后宫里?我不要当皇后,我……我要当官!”

林羡玉开始兴奋地构想之后的生活,两眼都放光,他晃着赫连洲的胳膊,说:“你让我当官吧,我要管很多很多的榷场。”

赫连洲这次没有笑话他,而是静静地看着他,眸色渐深,没有说话。

林羡玉问:“你在想什么?”

赫连洲缓缓弯起嘴角,“我在想,为了让你当上官,这个皇位,我是不得不夺了。”

“你——”林羡玉惊讶地睁大眼睛。

赫连洲说:“回都城。”

他收紧缰绳,朝山下奔去。

七月末,怀陵王携西帐营班师回朝。

临行前,兰殊掀开马车的帷帘,失神地回望斡楚的方向,林羡玉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

兰殊朝他笑,忽然问:“我想成为王爷的幕僚,为王爷效力,殿下能否为我引荐?”

“当然可以!”

兰殊放下帷帘,告别了十年的斡楚生涯。

几万大军浩浩荡荡地从绛州出发,将怀陵王劝降斡楚的消息传遍了北方四州,所经之处俱是百姓夹道称颂。赫连洲也陆续收到各州宣抚使送来的贺表,称他立下万世之功。

林羡玉一本本地翻看,不明所以,兰殊告诉他:“这些人已经开始向王爷靠拢了。”

“靠拢?”

“王爷想夺位,最重要的就是在朝中树立自己的势力,像太子党一样,王爷也会有自己的党羽。经此一役,我想很多人会意识到,太子在能力上远不如怀陵王,怀陵王也有夺位之心,之后会有更多人把宝押在王爷身上的。”

林羡玉放下贺表,喜忧参半。

他掀开帘子,看到队伍最前面的赫连洲,喃喃道:“希望这条路不要太辛苦。”

四天后,他们回到都城。

萧总管早早地就在王府门口翘首以盼了,林羡玉一下马车就朝他跑过去。

“萧总管!我回来了!”

萧总管被他这一声唤得差点老泪纵横,两只手都忍不住发抖:“幸好……幸好殿下您平安回来了,不然老奴真是难辞其咎。”

林羡玉愧疚道:“让您担心了。”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老奴已经把府里所有屋子都收拾干净了,还把您的床帷被褥都洗了一遍,就等着您回来了。”

一旁的赫连洲看着萧总管满脸的激动,心中疑惑:怀陵王府到底是谁的王府?

他把兰殊安置在后院旁的空屋子里,兰殊提出来要照顾阿南,林羡玉大手一挥,说:“那就把阿南的床搬到兰先生的屋子里吧。”

说完他才想起来:“那我就剩一个人了!”

兰殊和阿南同时望向赫连洲,赫连洲轻咳一声,板着脸说:“一个人就一个人,我没见过哪个快二十岁的人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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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一个人睡觉的。”

林羡玉愤然抗议,赫连洲负手走了。

当天晚上,月高风清,赫连洲正在油灯下翻看公文,呷了口茶,一抬头就看到林羡玉穿着单薄寝衣,抱着枕头站在门口。

“……”赫连洲差点呛住。

林羡玉大咧咧地跨进门槛,走到床边坐下,把自己的枕头放在赫连洲的枕头旁边,大功告成地拍了拍手:“我要和你睡。”

“不行。”

“为什么不行?”

赫连洲强作镇定,低头看着公文,“我们不是约好了,给我一点时间的吗?”

“给你一点时间和一起睡有什么关联?”

赫连洲哑然,他分不清林羡玉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只觉得公文上的字忽然变成一团浆糊,他再仔细分辨,还是一个字都看不清。

大抵是心乱了。

见赫连洲不搭理他,林羡玉又走过来,贴着桌案的边缘,挨挨蹭蹭地挤到赫连洲怀里,趁着赫连洲抬起胳膊,顺势坐到他的腿上。

去了一趟绛州,他粘人的功夫简直从初出茅庐跃升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他嫌赫连洲的膝盖硬,非要往里坐,刚挪动屁股,就被赫连洲用手抵住。

赫连洲沉声说:“不许乱动。”

“你捏我!”林羡玉恶人先告状。

“……”赫连洲拿他毫无办法,又不想担下无妄罪名,只能收回手,任他摆动。

林羡玉拿起一份公文,倒在赫连洲胸口,一页一页地翻看,“你明日要入宫,是吗?”

“嗯。”

“太子一定恨死你了,我都不敢想象他的脸色会有多难看,”他转头朝赫连洲扮了个鬼脸,伸长了舌头:“他一定像吊死鬼一样。”

赫连洲低低地笑,林羡玉说:“你现在有我了,还有纳雷将军、桑大人、兰先生,还有乌力罕……最重要的是,你还有民心。”

他抱住赫连洲的脖颈,软绵绵地说:“我们都相信你,也会一直陪着你。”

赫连洲在冷宫中出生,六岁丧母,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心都是空的。即使他离了宫,他依旧觉得宫外和冷宫里没有区别,天地之间装满了诅咒和怨恨,所有人拜高踩低、欺上瞒下,还有扫不尽的灰尘和除不完的蛛网。

后来,他遇到了萧总管、乌力罕,日子稍微透了些光进来,再后来,他有了西帐营的万千弟兄,陪他殊死搏杀,以命换命。

赫连洲原本觉得他的天空足够澄澈,直到林羡玉的出现,一束暖阳照射进来。

这束光不讲道理,大摇大摆地照进他的王府、他的屋子,最后是他的心里。

他和林羡玉靠在一起,闻着他身上的茉莉香味,心中千钧重担,此刻也如鹅毛轻。

“我困了。”林羡玉打了个哈欠。

他用额头蹭了蹭赫连洲的下巴。

“那就回去睡。”

“阿南已经搬到兰先生的屋子了,我一个人不敢睡,除非你来后院陪我。”

他的嗓音本就黏黏糊糊,此刻特意放软,就更撩拨赫连洲的心弦,他差点儿就要被蛊惑了,余光瞥到一旁闪着寒光的錾金枪,才收回几分理智。

“回后院,我等你睡着了再走,行吗?”

林羡玉想了想,勉强同意。

他让林羡玉把枕头带走,林羡玉却粘在他怀里不动,最后变成林羡玉抱着枕头,他抱着林羡玉,穿过狭长回廊,走到后院。

林羡玉现在完全掌握了拿捏赫连洲的方法,娇气得要命,被赫连洲打横抱着,两条腿还交替地晃,就差悠闲地哼个小曲了。

赫连洲使坏地松了下手,林羡玉立刻怂了,紧张地搂住赫连洲的脖颈,把脸埋在他的肩头,气鼓鼓道:“讨厌你,明天不准你吃我的小青菜和小黄瓜。”

赫连洲还是逗他:“我才不稀罕。”

林羡玉一口咬在赫连洲的肩膀上。

其实赫连洲始终没告诉林羡玉,他的胳膊受了伤,那伤口比阿南背后的伤还要严重些,是在战场上被人一箭射中受的伤,箭头深深扎进肉里,但赫连洲没有表现出分毫。

哪怕抱着林羡玉的时候,能感觉到上臂扯痛,他还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因为兰殊说林羡玉几次因为怕他受伤而哭醒,若是知道他真的受伤了,林羡玉也许真的会泪流成河,赫连洲受不住他的眼泪。

他走进后院的屋子,径直走到床边,把林羡玉放下,屋子里的油灯还亮着。

映照着紫色的软烟纱床帷,如梦似幻,赫连洲伸手摸了两下,忍不住说:“遮不住风也遮不住光,这东西有什么用?”

“美啊!”林羡玉哼了一声:“你不懂。”

他告诉赫连洲:“这块软烟纱是鸣乐坊的姐姐们送我的,是她们在我前年生辰时凑钱给我买的最时兴的布匹,礼不轻,情意更重。她们还用我谱的曲子编了一支舞,跳得可好看了,我现在一看到这匹软烟纱,就会想到她们,想到京城的好风景,再过一阵子就是祁国的花灯节了,桥上挂满花灯,桥下是潺潺的流水。碧水倩影,远处传来歌坊的琴声……”

林羡玉都快把自己说入迷了,没注意到一旁的赫连洲眸色愈发暗淡。

“我走得太急了,都没来得及和她们告别。虽然京城里的世家子弟都很讨厌我,但我还是有几个知心好友的,比如扶京——”

林羡玉话还没说完,就反应过来床边的赫连洲许久都没有发出声音,他连忙噤了声,爬到赫连洲的身边,扑进他的怀里。

“你怎么了?”

“我不懂江南的雅韵。”

林羡玉反应过来,这才想起来赫连洲一向对祁国没有好感,他小心翼翼地问:“赫连洲,你为什么讨厌祁国?”

“二十七年前的龙泉州大战,主将是我的外祖父和舅舅,因为祁国用计贿赂了边境的北境将领,拿到了苍门关一带的城防地图,然后趁夜偷袭,在龙泉州引发了一场大战,死了十几万人,百姓也死伤无数,那是真正的血流成河,山河破碎,后来我的外祖父和舅舅以自戕谢罪,我母妃一族从此凋零。”

林羡玉听得怔怔出神。

“这一仗是北境的耻辱,也是我家族的耻辱,我不能忘,也不能不恨。”

林羡玉怯怯地问:“所以你终有一天还是会向祁国开战,为了夺回龙泉州,是吗?”

赫连洲沉默以对。

林羡玉心中无限迷惘,他下意识松开了抱住赫连洲的手,刚想起身,又被赫连洲紧搂住,他感受到赫连洲失控的心跳。

赫连洲总是故作冷淡地说“松开”、“下去”、“不许亲”,实际上林羡玉只是稍微起身离开他片刻,他就惊慌无定,急切地想要把林羡玉揉进他的怀里,揉进他的身体里。

床头的小金葫芦碰撞在一起,叮叮当当。

微风吹起淡紫色的软烟纱,林羡玉两手捧住赫连洲的脸,慢慢靠近,就在即将碰到他的唇瓣时,又恍然想起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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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间隔着的家仇国恨,无措地顿在原处。

赫连洲知道此刻是冷却关系的最好时机,他该推开林羡玉,但他的理智早就殆尽。

他被眼前那抹淡紫蛊惑了,不受控制地倾身过去,含住了林羡玉柔软的唇瓣。

他主动时,林羡玉就变得羞怯,整个身子变得像没了骨头,任其摆布,赫连洲将他压到身下,罗汉床微微晃动,床头的小金葫芦又叮当作响。

这声音唤回了赫连洲的理智,他猛然回过神,松开了林羡玉,起身离开。

第45章第45章

赫连洲离开之后,林羡玉一个人在屋子里久久难以入睡,在绛州时他满心怀揣着对未来的期待,回到都城才意识到,赫连洲的担忧没有错,他们之间的确有很多事亟待解决。

他把自己卷在被子里,望着床帷的顶发了好久的呆,直到半夜才囫囵睡着。

第二天刚醒就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睁开眼看到了阿南,阿南蹲在墙边的红木箱前,把林羡玉的衣裳一件件拿出来。

“阿南?”林羡玉伏在床边,揉揉眼睛,“你怎么起这么早?”

“吵醒殿下了吗?”阿南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这几天我睡也睡够了,一早醒来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想着今天天气好,该把殿下的衣裳拿出去晒一晒,上次回来没来得及晒。”

“你该好好休息。”

阿南朝他笑:“我受伤这阵子,一直都是殿下照顾我,我想回来继续照顾殿下。”

“兰先生呢?”

“哥哥有些头疼,还在睡。”

“为什么头疼?”

“他原本身体就不好,服用敛息丹之前,他因为耶律骐的事吃不下睡不着,耗空了身子,敛息丹里又有几种药性极强的草药,醒来之后,他的身体就一直没有恢复。”

“敛息丹……”

不提这一茬,林羡玉差点都要忘了他手里还有一瓶敛息丹。

他还没把这事告诉赫连洲。

若是告诉了赫连洲,赫连洲定会催他服用,然后毫不犹豫地把他送回祁国去。

他才不要告诉赫连洲,但他也的确有点想家了。和赫连洲相处得越融洽,他就越是想家,如果赫连洲能和他一起回侯府就好了。这样他既能和家人重逢,又不用和赫连洲分离,只可惜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

“殿下,您今天可以吃青菜粥了。”

阿南的话提醒了林羡玉,他倏然睁大眼睛,急匆匆下床:“我的青菜和黄瓜!”

他连外衣都没有披,就跑到院子里,暌违多日的小菜园已经枝繁叶茂硕果累累。

北境的土壤到底不如南方的土壤肥沃,青菜和黄瓜的个头都只有巴掌大,但新鲜脆嫩,还有清晨的露水挂在上面。用指尖轻轻拨一拨,青菜的嫩叶就左右摇晃,露水滑落下来,滴在土壤里,风吹过,带来一片滋润又清新的气息,林羡玉光是看着就要流口水了。

萧总管走过来,笑吟吟地问:“殿下,这青菜您打算怎么吃啊?”

林羡玉很是苦恼,正纠结时,旁边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不如让我来做?”

林羡玉抬头望去,看到兰殊穿着一身素白色的袍衫站在不远处,面色虽然还有几分病意,但精气神比前几日好了很多。

他惊喜道:“兰先生!”

兰殊朝他们走过来:“我虽然已经离家十余年了,但还记得几道家乡菜的做法,譬如着青菜,外层的菜叶可以切碎了熬粥,里面的菜心煮熟了,撒上一把炸得金黄的蒜末,再淋上酱香浓郁的豉汁,味道应该很好。”

林羡玉呆呆地咽了一下口水。

在侯府时,白灼菜心这种小菜是他实在没有想吃的东西时才会勉强动筷的选择,现在却成了他想一想就垂涎欲滴的美味珍馐。

真是如隔经年。

他拉住兰殊的袖子,催促道:“兰先生,你别形容了,快点去做吧,我快馋死了。”

兰殊笑了笑,说:“好,我这就去做给您吃。”

赫连洲进宫复命还没回来,乌力罕先从西帐营回来了。

他刚走到前院就看到萧总管眉开眼笑地从庖房里走出来,又看到两个仆人搬着一只用细木条编成的木篮,放到院子正中央,里面摆满了指头长的绿条子,像青瓜,又不是青瓜。

他问:“这是什么?”

“小乌将军你回来了,”萧总管走出来,走到乌力罕面前,告诉他:“这是黄瓜。”

“黄瓜?”

“咱们这儿没有,是祁国才有的蔬菜。”

“祁国?”乌力罕立即抬高了声量,怒不可遏道:“老萧!你竟然敢在王府里吃祁国的蔬菜,还放在院子里晒,你不要命了!”

“可这是王爷亲手为殿下种的。”

“……”乌力罕瞬间哑了火。

乌力罕往庖房里看了一眼,看到一抹白色身影,萧总管说:“这是兰殊兰先生,他现在住在王府里了,他正在给殿下准备午膳呢。”

乌力罕气得差点晕过去,他强忍着冲动才没上去把那木篮子踢翻,脸色涨红:“啊啊啊现在王府全是他的人,全是他的东西!再过一阵子,我和王爷都要被他赶出去了!”

萧总管摆摆手:“这话说的,王爷都和王妃住一起了,他怎么会被赶出去呢?”

“……”乌力罕的脸更黑了。

乌力罕对林羡玉残存的那么点好感,在看到这番光景之后瞬间荡然无存,可片刻之后,林羡玉捧着一只小碗从后院跑出来,碗里是兰殊给他做的酸拌双青。这是兰殊独创的菜,将加了糖的酸杏汁浇在黄瓜条和青瓜条上,清爽又解暑腻,林羡玉和阿南一人吃了一碗,还不够,他又跑到庖房要第二碗。

一下台阶就看到黑沉着脸的乌力罕。

“你都把王府搞成什么——”

乌力罕刚张开嘴,就被林羡玉塞了一根黄瓜条,林羡玉心情愉悦:“你回来了,尝尝我种的小黄瓜,好不好吃?”

他不等乌力罕回话,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去了庖房,留乌力罕一个人在原地发愣。

酸汁顺着舌根滑进喉咙,乌力罕把黄瓜从嘴里拿出来,呸呸呸了好几声,又气又懵:“这是什么东西?”

“黄瓜啊,好吃的,要是北境和祁国能通商就好了,老奴也想尝一尝祁国的杨梅和荔枝。”萧总管笑眯眯地抚着胡须,然后转身走向庖房,嘴里还喊着:“殿下您慢点!”

乌力罕只觉得几日不见,这个祁国来的破世子,就把整个王府都搞得乌烟瘴气。

“我一定……一定……”

他咂了咂嘴,忽然感觉这又酸又甜的滋味好像还……还不坏?

他倏然板起脸,朝两边看了看,见没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黄瓜条塞进嘴里,然后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说:“难吃死了!”

“还是我们北境的东西好!”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木篮里偷了两根黄瓜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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迅速跑回自己的屋子。

林羡玉和萧总管躲在庖房的门后,把乌力罕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他噗嗤一声笑出来,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哼,小小乌力罕,被本世子一根黄瓜就击败了,真弱!”

一旁的兰殊见了,笑着摇了摇头。

以前坐不满的桌子,现在都快坐不下了,萧总管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时,正好赶上赫连洲回来。

他还穿着黑底绣金的朝服,神色严肃,刚跨进门槛就看到林羡玉、阿南和兰殊坐在桌边说笑,乌力罕把板凳拖到一旁,抱着胳膊吹鼻子瞪眼,萧总管正在精心摆放着桌上的碗盘。

赫连洲脚步微顿,怔然失神。

还是林羡玉最先发现他,一声清脆的“赫连洲”把他拉回现实,林羡玉冲到他面前,眉眼弯弯,一出口就是熟练的撒娇:“你怎么才回来呀?我等你等得肚子都饿扁了。”

赫连洲一见到他,就觉得万斤重担也不足为虑,他柔声解释:“在宫外等着汇报军务,等了很久。”

林羡玉这几天在兰殊的指点下,已经对北境的朝堂有了初步的了解,他一听便反应过来,愤愤不平地说:“你是收复斡楚的大功臣,全天下都知道你的功绩,回宫复命竟然还需要等?谁的事能比你的军务更重要?这个坏太子就是想给你一个下马威!”

赫连洲眉梢微挑,不答他,反而望向兰殊:“兰先生教导有方,王妃现在懂得不少。”

兰殊起身行礼:“是王妃聪慧。”

兰殊到底是刚来王府,不了解王府的规矩,也不知能否坐在这张桌子上,正犹豫着,就听到赫连洲说:“以后都一起吃吧,王府没什么规矩,兰先生按自己舒服的方式来。”

兰殊颔首:“谢王爷。”

赫连洲看向一旁的乌力罕,见他昂着头独坐在一边,摆出一副格格不入的姿态,于是说:“不坐桌子就出去吃。”

乌力罕立即蔫巴了,把凳子搬了回来,默默地坐到了萧总管的旁边。

林羡玉抱着赫连洲的胳膊,向他介绍兰殊做的菜,“全都是兰先生做的,是不是很厉害?你一定要尝一尝这个白灼菜心。”

他夹了一块递到赫连洲的嘴边,赫连洲有些抵触,但不想坏了兴致,还是张嘴吃了。林羡玉凑到他面前,问:“好不好吃?”

赫连洲点头。

“那……”林羡玉立即得寸进尺:“那有没有可能,北境和祁国之间开放通商呢?”

“没有。”赫连洲断然拒绝他。

林羡玉瞬间失落,嘴角都耷拉下来。

他还是不放弃,捏着赫连洲的衣摆晃了晃:“只是通商,不妨碍你收复龙泉州,开放通商的好处有很多很多,你不是也希望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吗?”

他还是想得幼稚,没有一个稳定的邻国关系,何来稳定的通商环境。

赫连洲只冷声说:“我不想考虑这件事。”

他这一句话就把原本融洽的桌子划分出泾渭分明的两边,一边是祁国一边是北境。哪怕赫连洲承诺此生只爱林羡玉一人,也不能打消他南下攻祁的决心。

林羡玉能理解,还是忍不住委屈。

他根本不想看到心爱的人去攻打他的国家,不想两国之间再起战争。

“北境的老百姓一辈子都没有品尝过南方的水果蔬菜,还有各种各样的茶叶。”

赫连洲知道自己的语气太严厉,放缓了语气,说:“他们没吃过,就不会想。”

林羡玉的嘴角一个劲地往下撇。

哪有这样的人,一边说着我将来迟早要攻打祁国,一边又抱着他亲?每次都是林羡玉主动,然后被拒绝,被推开。他就算再喜欢赫连洲,也受不了他这样的冷脸了。

萧总管见状立即打圆场,“不提这事了,不提这事了,王爷来回一趟也累了,先……先吃饭吧,再不吃就凉了。”

赫连洲看了林羡玉一眼,拿起他的碗,给他盛了一碗青菜牛肉羹,以作讨好。但林羡玉现在可不是好哄的,一碗牛肉羹还不够,他扭过脸去,不想理赫连洲了。

赫连洲无可奈何地收回手。

乌力罕在旁边看得直瞪眼,试问整个北境,有谁敢这般对怀陵王甩脸子?

兰殊看着他们俩,琢磨出根本问题来。

怀陵王不接纳祁国。

坚定了二十几年的目标不可轻易动摇,这能理解,只是他偏偏爱上了祁国的世子。

这是两难的题,命运真是捉弄人。

林羡玉吃着家乡风味的菜,思家的情绪愈发泛滥,再加上赫连洲这两句冷言冷语,他难过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可他转念又想到兰殊花了一上午的时间,精心准备了这一桌菜,于是强忍着眼泪,装出一副开心的模样,直到吃完。

萧总管把碗盘收拾干净,主堂屋里就只剩赫连洲和林羡玉两个人了。

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赫连洲想哄,又不知如何开口,林羡玉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就准备离开了,刚走到门口,赫连洲喊住他:“祁国派人来了。”

林羡玉下意识就要问:“谁?”

想到刚刚暗自承诺的不理人,于是噤了声,背对着赫连洲停在原地,狠狠生闷气。

赫连洲只能自己继续话题:“是祁国的七皇子,你认识吗?”

林羡玉这回憋不住了,瞬间转过身,瞪大了眼睛,惊讶道:“七皇子?扶京哥哥!”

赫连洲蹙起眉头,昨晚好像依稀听见这个名字,他沉声问:“你认识?”

“我怎么会不认识?我和扶京哥哥一同长大,他比我大五岁,是皇子里品行最好、学识最好、相貌最出众的,在学堂时我是他的伴读,先生罚我抄书,我不想抄,都是扶京哥哥帮我抄的,他是我最最最好的朋友!”

他话音刚落,赫连洲的脸色已经快沉得比他的黑色锦袍还要黑了。

林羡玉还浑然不觉,越说越激动,眼圈都红了:“扶京哥哥什么时候来?爹爹和娘亲一定捎了话让他带过来,我好想他们啊。”

赫连洲别过脸去,胸膛起伏不平。

林羡玉掰着手指头算天数,自顾自地说:“啊,不会还要再等一个多月吧,我一天都等不及了。”

赫连洲把手放在桌案边,心头的妒火快要把他的思绪焚烧殆尽,指尖却僵硬冰凉,他故作镇定地拿起一本公文,却看不清字。

林羡玉半晌才注意到一旁许久没出声的赫连洲,看他漠然的态度,以为他对祁国七皇子像对祁国的文官武将一样嗤之以鼻,于是说:“祁国也不都是善用诡计的阴险小人,还有像扶京哥哥这样清风朗月的好人,他和你一样勤政爱民,你见了就知道了。”

林羡玉想:见到扶京哥哥,赫连洲一定会对祁国改观的。

赫连洲端看公文,似不甚在意。

第46章第46章

祁国七皇子陆谵在一月前已从京城出发,即日将造访北境的消息,是太子告诉赫连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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