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洲驻足回身,“怎么了?”
林羡玉嘟囔着:“我觉得你有一点不高兴。”
“没有,”赫连洲走过去,捏了捏林羡玉的脸,轻声说:“我这几天有些忙,晚上如果回来得迟了,你就先睡,或者让阿南过来和你一起睡,不用等我。”
林羡玉不明白赫连洲在忙什么,绛州城外风平浪静,榷场也逐渐红火,只剩耶律骐点头归降了,但他没有多问,只是说:“不可以,必须早一点回来,陪我用晚膳。”
赫连洲朝他笑了笑,没有点头,转身离开了。林羡玉又躺回到床上,眯了一会儿,补足精神,等阿南过来,他才懒洋洋地起了床。
走到桌边,看到赫连洲给他留下的书卷。
竟是一册《北境律令》。
林羡玉伏在案边,看到赫连洲把书卷翻开到“商贾篇”,第一条便写着:“禁榷地内,私鬻违禁货物者,杖三十。”
他不知何意,又往后翻了翻。
阿南拿起一件蜜合色的长衫,问林羡玉:“殿下,今天穿这件好吗?”
林羡玉想起赫连洲今天穿的是藏青色的锦袍,摇头说:“换那件湖水蓝的。”
换了衣裳,吃了早膳,林羡玉照例前往榷场,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昨日还冷冷清清的榷场今天就变得熙熙攘攘,放眼望去人头攒动,叫卖声不绝于耳,堪比祁国的闹市。
林羡玉都呆住了,“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突然就变得这样红火?
纳雷走过来说:“商贩们听说可以先入场再付入场金,就一拥而上,冲了过来。还有阿如娅家的烤貂肉,也是在绛州城里出了名,好多人特意赶了几里路过来尝一尝。”
他朝林羡玉拱了拱手,笑道:“恭喜王妃,得偿所愿,官榷已经被王爷拆除了。从今以后,斡楚和北境的商贩们就要在您的榷场里安营扎寨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又太顺利。
林羡玉几乎合不拢嘴。
他怔怔地走上前,先是看到了阿如娅的铺子前挤满了人,又看到其余的几十个毡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货物。
不仅有农货,还有陶罐陶盆一类的器皿。
斡楚部落的图腾是鹿,器皿上都刻了形态各异的鹿,看着十分别致有趣。
林羡玉自掏腰包买了一只。
正拿在手里端详,半晌之后才想起来:“今天的监官由谁担任?”
纳雷笑着指向南边,林羡玉踮脚望过去,才看到坐在人群中的达鲁。
达鲁大声喊着:“哎哎哎别挤!过来登记,这是王妃娘娘给咱们建的榷场,虽然好进,但是咱们都按着王妃娘娘的规矩来!阿葛丹,过来把名字写上。”
“我不识字啊。”
“我这不是找了个识字的人来吗!我把我们村的教书先生都请来了,快点过来!”
“达鲁,一年真是只收五文钱?”
“真,比金子还真!”
“王妃娘娘为什么要这样做?咱们又没好处给她!”
林羡玉心里一紧,正要上前,就听见达鲁扬声说:“王妃娘娘就是想让我们过得好,我们把日子过好了,就是最大的好处。”
林羡玉忽觉一阵鼻酸。
从前爹爹给他念书时常提到“为生民立命”,那时林羡玉不懂,对这些陈腔冗词无甚兴趣,此刻看着这个热热闹闹的榷场,他才真正读懂书上所言。
他甚至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若是没有这次男替女嫁,他大概没机会做这些事,来到北境,或许也不是一件坏事。
林羡玉冷不防地打了个寒颤。
这是怎么了?他怎么突然念着北境的好了?
他收回这个古怪的想法,走上前去,同达鲁说话。
阿南看中一只小陶马,刚准备去询问林羡玉,纳雷便拿出钱袋,帮他买了。
纳雷笑着说:“我儿子今年十岁,顽劣成性,叫我夫人看管得苦不堪言,他要是有阿南你这么能干懂事,我做梦都要笑醒了。”
阿南小脸红扑扑的,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纳雷又问他:“阿南,你爹娘都在王妃家中干活吗?”
“不是,我没有爹娘,我是被人牙子卖到殿下家的,我不知道我的爹娘在哪里。”
“也不记得?”
阿南摇头,纳雷叹了口气,不仅买了只小陶马,还买了两只陶面具给他。
阿南连忙说:“谢谢大人!”
他抱着玩具,兴奋地跑向林羡玉。
没到两天,榷场已经来了一百多名商贩,毡帐都快装不下了,林羡玉就坐在马车里,看着赫连洲给他的《北境律令》,时不时撩开帷帘,看看外面的热闹景象。
阿南在他旁边玩着小陶马。
林羡玉越想越得意,说:“等我回到祁国,把这几天的事告诉爹娘,他们保准不相信!我还要告诉扶京哥哥——”
“不对,”他很快又反应过来:“不能告诉侯府以外的人,说出去可是滔天大罪。”
他看着手中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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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突然重重地叹了一声:“阿南,若是回去了,这几个月的经历就要烂在我们的肚子里了,谁都不知道我是林羡玉,谁都不知道林羡玉当过怀陵王妃。”
“王爷知道,王爷记得。”阿南说。
林羡玉的心像是被猛地攥了一把,和之前的茫然不一样,他这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心头的陌生感觉是疼,又闷又涨,微微发疼。
为什么会疼呢?
林羡玉正思考着,马车外忽然传来吵嚷声,“有人检举这里走私祁国的茶叶,府衙查案,各路散开!”
一群官兵冲了进去,榷场立即陷入混乱。
林羡玉连忙走出马车,见到那日在府衙上刁难他的府令,府令态度依旧恭敬得惹人嫌恶,摆出一番无奈的模样,说:“王妃金安,今天下午,有人向府衙举报榷场之内有绛州的商贩在兜售祁国的茶叶,王妃可能有所不知,北祁禁商,祁国的瓷器茶叶在北境是禁物中的禁物,是万万不能私相买卖的。”
他话音刚落,一名官兵就揪着一个商贩走了出来:“大人,就是此人躲在这里偷卖茶叶,人赃并获。”
府令厉声道:“还不押过来让王妃瞧瞧?”
官兵押着瘦弱的商贩走过来,商贩的扁担里塞了几包用油纸包住的茶叶,他跪在林羡玉面前,连连磕头:“小人不敢了,求王妃原谅,小人再也不敢了……”
榷场里的人都齐齐看了过来,目光汇聚到林羡玉身上。
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林羡玉此刻才琢磨出一丝味来。
难道……这又是府令给他的下马威?
林羡玉若是罚了,在商贩们的眼里,便会认为王妃地位再高,也畏惧府令的权势,将来待王妃离开了,榷场又会落入府令之手。
但事实摆在面前,他又不能矢口否认。
府令脸上挂着笑,好像拿捏准了林羡玉,官兵们列阵四周,林羡玉不免紧张起来。
他下意识想寻求赫连洲的帮助。
可是赫连洲不在这里,纳雷也不知去了哪里,这里只剩他和阿南两个人,孤立无援。
直到此刻,林羡玉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绛州城是太子一党的地盘,这里的大小官员只在乎利益,排除异己,不顾百姓死活,林羡玉贸然插手,那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须得拔除出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他,林羡玉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他想要逃离,以他的力量,怎么和混迹官场多年的府令相抗衡?可他想到达鲁和阿如娅,想到商贩们的面庞,想到士兵们辛苦搭建起来的毡帐……想到了赫连洲。
他不想让赫连洲失望。
对了,赫连洲给他留了一册《北境律法》,他刚刚还在马车里翻阅来着。
走私祁货……
林羡玉如醍醐灌顶一般,倏然抬头望向府令,扬声道:“走私祁货自然是违反了北境的律法,当罚。”
府令笑了笑,正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施刑,林羡玉又说:“不知大人还记得在《北境律法》里这一条是如何规定的吗?”
府令愣住,沉吟片刻便被林羡玉打断:“大人不记得,我便说给大人听,禁榷地内,私鬻违禁货物者,杖三十。还请问大人,这句‘禁榷地内''是何意?”
“这……”
“是北境域内之意,凡是北境的疆土,均不可买卖祁国的货物,可是这里并不是北境的疆土,这不是大人亲口说过的话吗?”
府令大惊失色。
林羡玉抬起头,高声说:“这里是北境和斡楚的中间地带,不属于任何一方,既不是禁榷之地,便不受律法管辖,故此人无罪。”
达鲁在人群中喝了一声“好”,众人纷纷应声,高呼:“王妃英明!”
随后便是山呼海啸般的“王妃英明”。
府令没想到会在林羡玉这里吃瘪,正要恼羞成怒,纳雷领着旨令骑马赶来。
“圣旨到。”
府令和众人愣了片刻,纷纷跪下,林羡玉和阿南也跟着跪下。
纳雷高声宣读:“经查,绛州知府、府令贪墨枉法、欺压边境百姓长达数十年,罪行滔天,如今证据确凿,特令即日押送都城,由三法司会审。”
府令吓得脸色惨白,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林羡玉缓缓起身。
他看着几乎晕厥的府令被人押走,再抬眼望向不远处,松林之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赫连洲。
他负手而立,遥望向这里。
好像向来如此,每一次林羡玉想要做些什么的时候,赫连洲都会远远地看着他。
帮他摆平,替他收场。
林羡玉匆匆跑过去,踉跄着在赫连洲面前站稳,满心期待地望向他。
“有进步。”赫连洲说。
下一刻,林羡玉就扑进他的怀里,声音黏黏糊糊:“赫连洲你最好了!”
“这几天过得还开心吗?”赫连洲问。
“开心!”林羡玉捣蒜似地点头。
“那就回都城吧。”
林羡玉怔住,脸上笑容尽失。
赫连洲摸了摸他的头发,指腹抚过他发上的珠宝,轻声说:“你说要来帮我,现在已经圆满完成了任务,是时候回都城了。”
“不要。”
“你在这里,让我分心。”
赫连洲不想告诉林羡玉真正的理由。
明晚耶律骐会率先发起进攻,他必然迎战,血肉横飞的战场不是林羡玉能承受的。
林羡玉抱紧了赫连洲,急忙说:“我会乖乖的,我不打扰你,我每天就待在榷场,你别赶我走,求求你了赫连洲。”
赫连洲狠下心来,冷声说:“林羡玉,我没有龙阳之好,这几天我们已经越了界。”
林羡玉怔怔地抬起头,望向他。
“可能是军中生活太枯燥了,让我做了些冲动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军中跟随我多年的老将们都很抵触你的存在,他们不想看我沉溺于祁国公主的温柔乡,若我继续和你纠缠不清,便再难服众。”
“今晚就回都城吧,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林羡玉难以置信得望着赫连洲,嘴唇翕动,有许多委屈想说。可赫连洲只是脸色漠然地握住他的肩膀,将他拉开。
第37章第37章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什么是越界?”
林羡玉不明白他和赫连洲之间的边界是何意,像北境和斡楚之间的这条山路吗?因为他现在是祁国的公主,而赫连洲是北境的皇子,他们就不能亲密无间、形影不离吗?
他们已经成了亲,为什么不可以?
“我知道我平时有一点粘人,但是我也不是对谁都这样的。我只有对你、对阿南、还有我爹爹和娘亲才这样,因为你们在我心里是最重要的。如果……如果你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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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旁人也不喜欢,我以后就不这样了,”林羡玉愈发哽咽,眼泪顺颊而下,“我以后不会粘着你了。”
赫连洲眸色黯然,没有应答。
“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再粘着你了,”林羡玉两手揪住赫连洲的衣襟,哭着央求:“你把刚刚的话统统收回,你说你错了。”
赫连洲看着林羡玉的泪瞳,他想:他是错了,这几天的荒唐和冲动全都是他的错。
这几晚他都难以入眠。
其实他能感觉到林羡玉不再像以前那般懵懂了,他清楚地感觉到亲密时林羡玉的身体变化,正因为感觉到了,所以更后悔。
亲口答应要把林羡玉送回去的是他,现在对林羡玉动手动脚、要把林羡玉往欲望深渊里引的人也是他。林羡玉太信任他,尽管本能抗拒,但还是接受了他所有的反常举动。
这让赫连洲觉得自己称得上恶劣。
再继续下去,他就说不出狠话了。再这样相处一段时间,他宁愿把林羡玉一辈子困在北境,也不舍得放他走了,只能当断则断。
不管林羡玉如何央求,他都不为所动。
林羡玉缓缓松开手。
“所以……”林羡玉怔怔地望着赫连洲,颤声问:“你这几天就是在陪我玩,你从来没想过和我同心协力,你只是嫌我在这里碍事,所以给我找一点事情做,好尽早把我打发走。”
赫连洲欲言无声,只能别过脸去。
林羡玉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攥紧拳头,挥向赫连洲的胸膛,砸出一声声闷响来。
“什么龙阳之好,什么越界!”
“我才没有,是你对我做那些事的。”
“你凭什么赶我走,我还有好多事要做,我又不是为了你才留在这边。”
赫连洲没有躲让,一言不发地承受下来,只在林羡玉快要没力气的时候,握住他的肩膀,冷声问:“你了解现在的情况吗?你知道耶律骐派了多少兵马围在这附近吗?你以为一个小小的榷场在几天之内就能收拢民心,逆转战局吗?你太天真了,要是实在想当官,就回祁国当吧,我没功夫再陪你玩了。”
赫连洲略过林羡玉难以置信的目光,望向别处,说:“行李已经备好,现在就回都城,回去之后,没我的允许不准出府。”
林羡玉脸色苍白,眼里依然含着一丝希望,“本世子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收回这些话,我想一直陪在你身边,直到斡楚归降,我们再一起回都城,这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赫连洲微阖双眼,哑声说:“我不需要。”
林羡玉觉得心脏疼得让他喘不过气来,垂眸时看到赫连洲挂在腰间玉带上的金葫芦。
他不配挂着我的康宁葫芦。
林羡玉一把将金葫芦扯了下来,一字一顿道:“赫连洲,我不会原谅你的。”
他连最生气的时候也不过说出这么一句软绵绵的狠话,赫连洲却觉得整颗心都碎了。
林羡玉转过身,一步步走向马车。
阿南迎上来,担忧地望着他,急忙问:“殿下,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在发抖?”
林羡玉摇了摇头,眼神木然。
回到军营后,赫连洲让人给林羡玉准备了晚膳,但他一口也不吃。
他不吃,阿南也吃不下。
赫连洲没办法再面对林羡玉,于是吩咐纳雷去劝林羡玉回都城,纳雷知道任务艰巨,打了半天腹稿,硬着头皮去了主营帐,没想到这一次林羡玉没有耍赖纠缠,很快就答应了。
回来复命时,纳雷话音刚落,就见赫连洲垂眸失神,片刻后才说:“很好。”
赫连洲让人准备了充足的干粮和水,又安排了三十个亲卫一路护送,直到林羡玉乘坐的马车缓缓驶出军营的辕门,他都没有露面。
他站在瞭望塔上,看着那辆红顶圆篷马车在他的视线之中渐行渐远。
纳雷无奈道:“您这又是何苦?王妃也不是孩子了,他千里迢迢从都城赶来,就该知道这里有危险。您如果实在担心他,大战开始前,把他安置在绛州城中便可,何必说那般重话,让他怨恨您呢?”
赫连洲始终没有开口,直到远行的马车逐渐变成视野里的一个红点,最后消失在茫茫大漠之中,纳雷才听到赫连洲轻声说:“现在怨恨我,将来才能忘记我。”
纳雷倏然愣住。
“他迟早要离开的。”
远处有一军探骑马冲向辕门,高声呼:“王爷,王爷,耶律骐的大军已经到达鹿山了!”
赫连洲的目光倏然从温和变成凌厉。
他转身走下瞭望塔,边走边问:“劝降书送过去之后,耶律端有何回应?”
“暂时还没有。”
“拓跋於和安挞的军队都拦住了吗?”
“按照您的指令,桑荣和乌力罕各领五千人,赶在他们与斡楚的军队接触之前,将他们拦在北境域内,现在就等着您发号施令了。”
赫连洲回到主营帐,五六位跟随他多年的将领迅速聚到他身前,赫连洲看着舆图上的几处标记,在脑中规划好路线之后,说:“今晚子时,我带八百精兵,突袭鹿山。”
纳雷和众位将领大惊:“王爷!您——”
“鹿山南侧分别是耶律骐手下两员大将忽尔朔和术曷烈的营寨,须得攻下,才能击溃耶律骐,”赫连洲抬头望向纳雷,安排道:“你和萧将军就在山脚等待我的响箭信号,一看到我的响箭,你立即领一万人包围耶律骐的营寨。”
纳雷和萧将军躬身道:“是。”
赫连洲从一旁的锦盒之中拿出他的玉扳指,交给满鹘将军:“你也等待我的信号,一旦看到我的响箭,就带着我的信物去找耶律端,告诉他,耶律骐已经是死路一条,若他能看清形势,将来我会助他登上斡楚王的宝座。”
满鹘将军躬身道:“是。”
赫连洲安排完所有的事,便穿上一旁的银色盔甲,握住泛着寒光的錾金红缨枪。
众位将领齐声道:“祝王爷凯旋,末将定不辱使命!”
子时,边月随弓影。
鹿山上的忽尔朔和术曷烈正在紧锣密鼓地安营扎寨,毡帐前架起一口口硕大的铁锅。忽尔朔拿着舆图:“按照王上的吩咐,明日就要冲破怀陵王的防线,冲进绛州城,先来上一番烧杀抢掠,立一立咱们斡楚的威风!”
他的脸上忽然泛起一阵邪狞的笑意:“听说绛州城里有个花房,里面全是祁国和月遥国的女奴隶,一个赛一个的柔美……”
术曷烈轻嗤一声:“你未免也想的太轻松了,怀陵王可不是北境那些庸庸之辈。”
“我就不信那些玄乎的传闻,再厉害也不过才二十七岁,对付对付祁国人而已。”
话音未落,一支利箭从忽尔朔的耳畔呼啸而过,直接将斡楚的旌旗一斩两段。
忽尔朔还没反应过来,术曷烈就高声喊:“有人突袭,有人突袭!迎战!”
忽尔朔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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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处有强烈的痛感,抬手摸去,沾了一手的血。他浑身抖了一下,举目望去,只见山路的尽头出现了一队人马,蓝色的旌旗在夜穹之下迎风飘扬,猎猎生风,领头那人的银色铠甲闪烁着骇人的光泽,贴地的马蹄发出沉重的隆隆巨响,以不可阻挡之势奔涌而来,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忽尔朔征战二十年,从未有过如此毛骨悚然的感受,但他很快冷静下来,跃身上马。
“弩兵迎战!”
伴随着冲锋陷阵的呐喊声,赫连洲领着一千精兵像利箭般插进忽尔朔军营的腹地,一时之间,枪剑交击,惨叫声四起,满目血肉横飞,暴雨般的箭矢无情地穿透甲衣。
银鬃马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赫连洲收紧缰绳,看着朝他两面夹击而来的斡楚士兵,他眸色陡寒,一枪.刺落马上的忽尔朔。忽尔朔口喷鲜血,目眦欲裂,从骑皆落荒而逃。
“你……你就是怀陵王……”
赫连洲冷眼垂眸,丝毫没有犹豫,一枪.刺进忽尔朔的心脏,忽尔朔再没了气息。
赫连洲转身杀进重围。
斡楚的军队到底比祁国士兵更凶猛些,尤其是术曷烈的手下,训练得当,不断变化阵形,几十人摆出千百雄师的架势,将赫连洲一行人困于阵中,远处的弩兵抓住时机,一支白羽箭穿风而来,正中赫连洲的臂膀。
“王爷!”随从失声叫喊。
赫连洲用手按住臂膀,额头泛起一阵冷汗,但依旧面不改色,他单手折断箭杆,随后指向斡楚阵列的薄弱处,“东南方向,杀!”
赫连洲冲锋在前,直到生擒术曷烈,斡楚士兵纷纷跪地投降,他才停马暂歇,拿出装着响箭的火焰筒,抬手朝空中射去。
响箭破雾穿云,于半空绽开。
收到消息的纳雷和满鹘将军旋即翻身上马,各领一支军队朝斡楚进发。
这一夜刚结束,也是刚开始。
术曷烈和几名斡楚将领被麻绳绑住手脚,但赫连洲并未羞辱他们,而是给每个人都赐了一只凳子,对他们说:“各位都是有血性的良将,待斡楚归降后,若各位愿意,本王愿亲自上书,为各位封爵授官。”
术曷烈微怔,但仍昂首,“自古一臣不事二主,多谢王爷美意,但我们甘愿一死。”
赫连洲颔首,眼中欣赏之意更甚。
随军的军医赶了过来,为赫连洲拔箭削肉,赫连洲全程不出一声,咬牙挺过。
几位斡楚的将领看了,心中也不免敬服。
翌日巳时三刻,烈日当空,纳雷和满鹘将军一前一后地赶到鹿山。
“王爷,我军已包围耶律骐的主力部队。”
“耶律端命卑职将此物交给您,并附上一句话,王爷有天助之力,端愿听凭王爷差遣。”
赫连洲接过满鹘将军手中之物,是一枚刻了“端”字的和田玉佩,他将玉佩拿给术曷烈,术曷烈神色煞白,方知大势已去。
赫连洲回到座中,纳雷这才注意到他手臂上的伤,忙问:“王爷,这伤严重吗?”
“你没上过战场?”
纳雷无奈道:“卑职大惊小怪了,许是和王妃相处久了,心肠也跟着软了。”
赫连洲眼皮微跳。
“您真有先见之明,这样的场面,这样的伤,确实不能让王妃看见。”
赫连洲望向臂膀上的伤。
原本不算疼,可听到那两个字之后,伤口忽然疼了起来,钻心的疼。
他走到山边,遥望南方,马车现在应该到渡马洲境内了,再过两天就该回到都城了。
林羡玉一路未睡。
不管日落日升,他都倚在马车的厢壁上,呆滞地望着手中的金葫芦。
阿南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睁眼看到林羡玉的模样,吓得腾地坐起来,“殿下……”
林羡玉回过神,望向阿南。
“您别吓我,”阿南担忧地握住林羡玉的手,问他:“渴不渴,饿不饿?”
林羡玉摇摇头,“不渴,不饿。”
他脸颊上的泪痕还清晰可见,阿南忙用水沾湿锦帕,帮林羡玉擦了擦脸,“殿下,不能再哭了,再哭,眼睛就要坏了。”
“到哪里了?”
阿南转身探出去问驭夫,驭夫答:“回王妃,已经到渡马洲境内了。”
“渡马洲,”林羡玉撩开帷帘,看着外面的景色,喃喃自语道:“赫连洲来这里办了一起贪墨重案,原来这就是渡马洲。”
阿南听到他提起赫连洲,心里一阵郁闷:“也不知王爷是怎么了,突然把我们赶走。”
“他嫌我麻烦。”
阿南不解道:“可是王爷最喜欢您啊,怎么会嫌您麻烦呢?他那样严肃的人,一看到您就笑。”
林羡玉心里咯噔一声,“……喜欢?”
“是啊,王爷一定是把您当作最好最好的朋友了,不,不是,应该是家人!”
林羡玉以前也是这样想的,可此刻却觉得好像不止如此,除了朋友、家人,他和赫连洲之间是不是还有一些难以言说的关系?
不然,他的心为什么这般难过?
为什么总是想哭?还想回到营帐里,回到几天前,缩在赫连洲的怀里和他贴鬓耳语,说着幼稚的话,枕着他的肩膀安睡。
短短半月,他已经养成了坏习惯。
四日的路程,林羡玉回到都城时已经身心俱疲,刚下马车就体力不支地昏了过去。
阿南和管家连忙将他送到后院。
林羡玉再醒来时,赫连洲大军围困耶律骐的消息正好从绛州传回来,林羡玉有一瞬的恍惚,难道他真的是赫连洲的麻烦和累赘?
为什么他一离开,赫连洲就大事将成?
可随之而来的消息是,斡楚百姓担心家园被毁,终日惶惶,有人甚至举家逃往月遥国。
太子趁机在都城中造势,说怀陵王暴虐成性,为立军功,不顾百姓死活。
林羡玉本不想再管这些事,可听着外面的传闻愈发扭曲,他还是忍不住去了趟罍市。
他直奔兰殊家中,兰殊的身体转好许多,面庞上也有了血色,见他到来,立即起身。
林羡玉向他问好。
“殿下这么快就从绛州回来了吗?”
林羡玉将前几日的事情如数倾诉,说着说着就哽咽了,“他和旁人一样觉得我是绣花枕头,还假惺惺地造了一个梦给我,让我自以为做了什么造福万民的大事,其实都是儿戏!”
兰殊却听得愣怔,讶异地望向林羡玉。
林羡玉抹着眼泪,“怎么了?”
兰殊无奈地笑:“您觉得王爷在……骗您?”
“不是吗?”
林羡玉一想到赫连洲那日对他说的话,就气到胸口疼,他怒道:“我再也不理他了!我不会再和他说一句话,回到祁国之后,我也不会给他写信,除非他给我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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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羡玉想了想,又自顾自说:“这次就算他跟我道歉,我也不会原谅他了。”
兰殊看着林羡玉稚气未脱的脸,心中生出无限的感慨来,试探着问:“殿下之前在祁国时有没有心仪的女子?或者……爱慕之人?”
林羡玉呆呆地摇头。
“从未有过?”
林羡玉有些不好意思,“我……我大多数时候都在家里,因为我小时候受过皇上的当面嘉赏,所以京城中的世家子弟们都不怎么待见我,我也不爱参加那些诗会酒宴……”
兰殊了然。
原来还是个孩子。
明明还是心思单纯的孩子,却那么粘人,什么都做了却什么都不懂。
兰殊想:怀陵王果然是能成大事者,只说忍耐力这一项,便已超乎常人。
“殿下刚刚提到良贞将军,我对这位女将军早有耳闻,皇上赐她一个‘贞’字,她不满意,常说迟早要靠军功将‘贞’字修成‘正’字,这些年征战沙场,拒绝了所有赐婚,和怀陵王殿下各镇守一方,将来必定封侯拜相,流芳百世。”
林羡玉怔怔地听着,心中莫名有些惆怅。
“我常听人说,怀陵王不娶妻,就是为了良贞将军。”
林羡玉呆住,“什么?”
兰殊挑了下眉,幽幽道:“良贞将军不愿成亲,所以怀陵王至今未娶,他此番主动请缨劝降斡楚,大概也是为了与太子夺权,将来登上帝位,再迎娶良贞将军。”
林羡玉倏然起身,反驳道:“这话前后没半点道理,夺位和娶妻有什么关系?”
“掌握最高的权力,才能保护心爱之人。”
“和良贞将军又有什么关系?她是战功赫赫的女将军,万里挑一的了不起,你们为什么非要把她和赫连洲编排到一起去?”
“好好好,那就不谈良贞将军,就说怀陵王,等殿下您回了祁国,他必然也要娶妻。当了皇帝之后,更是要大开三宫六院。”
林羡玉更着急了,连忙驳斥:“赫连洲才不会有三宫六院,他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王爷若是当了皇帝,子嗣之事便由不得他,就算没有三宫六院,宠幸三五个嫔妃也是常事,王爷也是男人,是男人就逃不过美人关,”兰殊故意笑了笑,说:“不过这也和殿下您无关了,那时候您早就回祁国了。”
林羡玉愣在原地,良久之后,眼泪夺眶而出,他大声道:“不行不行不行!他不可以!”
林羡玉哭着跺脚,难过到了极点:“他不可以有三宫六院,不可以抱别人,不可以喜欢上别人,我不允许……”
第38章第38章
阿南本来在外面玩,听到世子的哭声,忙不迭跑进去,张开双臂护在林羡玉身前。
兰殊吓了一跳。
阿南转身望向林羡玉,“殿下你怎么了?”
林羡玉还沉浸在“赫连洲即将有三宫六院”的悲伤之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阿南用力晃动他的胳膊,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透过朦胧的眼泪,他看到兰殊似笑非笑的表情,心里瞬间泛起涟漪,他嗫嚅道:“不、不是,我的意思是……赫连洲不是那样的人,他不娶妻是因为他一心扑在军务上。”
兰殊说:“是吗?那王爷真是辛苦了。”
林羡玉咬住嘴里的软肉,想要解释又不知道该解释什么。
他不允许什么呢?
不允许赫连洲娶妻,不允许赫连洲喜欢上别人,可就像兰殊说的,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只不过是一段阴差阳错的缘分。难道他希望在他回到祁国之后,赫连洲还孤身一人守着这偌大的北境,直到白头吗?
他若是这样想,未免也太自私了。
可他一想到赫连洲怀里抱着别人,他就气血翻涌,心口像有千钧重的石头压着。
“殿下,”阿南歪着头紧盯着林羡玉的脸,只见世子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他很是担心地问:“殿下,你怎么了?”
林羡玉拍拍阿南的手背,摇头道:“我还好,不用担心。”
他收拾好情绪望向兰殊,告诉他:“我今天来,是为了斡楚的事,赫连洲已经派兵围住了耶律骐的大军,你知道这个消息吗?”
兰殊神色微变,望向别处,“知道。”
“现在耶律骐腹背受敌,但他丧心病狂,以鹿山附近的斡楚百姓相要挟,要和他们共存亡,搞得斡楚的百姓人心惶惶,有的人甚至举家逃向了月遥国。太子也在都城里造势,想把责任全都推到赫连洲的身上,赫连洲现在进则不顾百姓生死,退则前功尽弃。”
他向兰殊求助:“赫连洲现在该怎么办?”
兰殊沉默不语。
“以你对耶律骐的了解,他真的不把百姓的死活放在心上吗?他一定不会归降吗?”
兰殊以为自己已经快要忘记那个人了。
那个常年坐在轮椅上,畏光又畏寒的阴郁少年。那个在老斡楚王忽视,兄长们嘲讽中长大的病弱郡王。那个表面恭敬怯懦,却暗暗下定决心,要不顾一切夺得王位,让所有看不起他的人后悔莫及的耶律骐。在某个无人知晓的隆冬深夜,他伏在兰殊的肩头,轻声说:“兰先生,我只有你了,我想活下去。”
他曾许诺,一旦登上王位,必将施行兰殊的执政之策,为了百姓,与北境缓和关系。
然而在他登上金座的第二日,他便下令,扩大军队,要在一年之内攻占北境绛州。
耶律骐把百姓的死活放在眼里吗?不,他不在乎任何人的死活,他只在乎他自己。
他在上位之后大开杀戒,果真应了他那句:他要让所有看不起他的人后悔莫及。
兰殊阖上双目,只觉得无可奈何。
“兰先生,你为什么要服下敛息丹,假死逃离斡楚呢?”
兰殊倏然睁开眼,对上了林羡玉探究的目光,温声说:“因为我救不了耶律骐,也帮不了您,殿下,世上之事都有定数。王爷既然选择强攻鹿山,说明他已经做好了放弃劝降,一举剿灭耶律骐的准备。王爷是武将出身,遇到耶律骐这样的对手,是没有耐心长期周旋的,而且他也不可能长时间滞留在绛州,否则西帐营就会落入太子手中,这些因素王爷一定都已经事先考虑好了。”
“是,他运筹帷幄,他深谋远虑,所以他就可以把我当傻子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殿下,王爷为什么要在大战前一天将您送回都城,您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林羡玉怔住。
赫连洲为什么突然像变了个人?为什么莫名其妙的对他说狠话?如果真的嫌弃他,又为什么要费尽心思为他造一场梦。为他读了一夜的诉状,派人为他搭建榷场,漫不经心地留下一本《北境律令》,只是为了让他在被府令刁难的时候,能够昂首挺胸地替百姓解围。
“所以他说的那些话,都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王爷是怎么想的,但我可以断定,您在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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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一定很重要。”
林羡玉睫毛轻颤,呼吸也随之急促。
“您知道,如果王爷自私些,将祁国和亲公主是男替女嫁一事昭告天下,他即日就可以挥师南下,世人皆知王爷夺回龙泉州之心,但他现在为了您,放弃了这个名正言顺的大好机会。殿下,您还不明白他的心吗?”
林羡玉脱力般地往后踉跄了一步。
他想到那日在锦被之中,昏天暗地里,他和赫连洲耳鬓厮磨,紧紧相拥,赫连洲哑声问他:“玉儿,你真的长大了吗?”
他说自己长大了,可赫连洲只是无奈轻笑,然后在他的嘴角印了一个吻。
他直到此刻才懂“长大”的意思。
不是像朋友陪他玩,也不是像爹爹那样疼爱他,赫连洲想要和他成为真正的夫妻。
赫连洲喜欢他。
林羡玉嘴唇翕动,“我……我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他从来没有思考过这样的事,喜欢一个人,喜欢一个男人。
他怎么会喜欢上男人呢?
“殿下,不着急,”兰殊安抚他:“等王爷回来了,您再思考这个问题也来得及。”
“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待他剿灭了耶律骐的大军,就能回来了。”
林羡玉却生出一丝后怕,“可是说好的劝降变成了剿灭,太子一定会大做文章的。”
“您觉得王爷会怕吗?太子朝王爷身上泼的脏水还不够多吗,他早就不在乎了。”
“可是我在乎!”
林羡玉哽咽着说:“我在乎啊,凭什么太子生来就是太子,无品无德也能做太子,凭什么赫连洲要被他那样欺负?还有斡楚的那些普通老百姓,阿如娅和达鲁,他们辛辛苦苦只是为了给将来的孩子盖一座砖土房,耶律骐凭什么拉着斡楚百姓共存亡?他有什么资格决定别人的生死,他那样的人,只配遗臭万年。”
兰殊起身扶住了林羡玉,“殿下,切勿伤神。”
林羡玉握住他的手,颤声问:“兰先生,你真的没有办法吗?”
兰殊垂眸,沉默以对。
林羡玉也不想强人所难,他颓然松开手,“那你好好静养,有时间了我再来看你。”
阿南扶着他离开。
兰殊追到门帘处,他心中无比挣扎。他不想再面对耶律骐了,服下敛息丹时他已经决定和耶律骐此生不复相见。可如今的斡楚百姓正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是他最不愿见到的事。
还有耶律骐,难道他真的希望赫连洲与耶律骐兵戎相见吗?以赫连洲的性子,其势必要将耶律骐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这是他想见到的结局吗?
他望向林羡玉的背影,还有一旁跟着的阿南,阿南走路时总是左摇右摆,还是孩子模样,他那早逝的弟弟也喜欢这样走路。
若他的父母弟弟还在世,该多好?他就能带着这副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中,安度此生,只可惜二十八年辗转飘零,身如一叶浮萍,遇到那个人,死过一回,现在还能做些什么呢?
林羡玉回到府里,萧总管早就在大门口等着他了,看到他顶着一张惨白的小脸,有气无力地下了马车,萧总管连忙迎了上来,满脸地担忧:“殿下,您怎么一声不吭就出去了,可把老奴担心坏了,差了好些人出去找您。”
林羡玉看着萧总管满头的汗,心生愧疚,闷声说:“对不起,总管。”
“现在外面乱得很,殿下,咱们还是别出门了,”萧总管扶着林羡玉进府,“天这么热,老奴准备了您最喜欢的冰乳酪,咱们就在后院里好好待着,王爷很快就会回来的。”
林羡玉走到后院,看到了槐树下的躺椅,他走过去,一声不吭地躺了下来。
脑海中浮现许多画面。
那时候天气转暖,他盖着薄薄的绒毯,窝在躺椅里睡觉,赫连洲在一旁翻看公文。
“殿下,青菜和黄瓜就快成熟了,过几天就能摘下来了。”
林羡玉循着萧总管指引的方向,看到了他的小菜园,他的小青菜已经长出了嫩绿的叶子,黄瓜藤也慢慢地攀到木架上。
芋泥啵啵
林羡玉走过去,碰了一下叶尖。
叶尖轻轻地晃动,像他和赫连洲共同拥有过的那些悠闲的时光,如梦似幻。
林羡玉窝在躺椅里,连日来的疲惫让他很快又闭上眼睛,睡意沉沉袭来。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天色已蒙蒙亮。
林羡玉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心弦微动,从梦中醒来,睁开眼就看到了赫连洲。
赫连洲依旧穿着那身玄色锦袍,在槐树下负手而立,见他醒来,眼角漾起温和的笑容,俯身靠近了,轻声问:“玉儿,睡得好吗?”
林羡玉愣愣地望着他:“你回来了?”
赫连洲点头:“我回来了。”
林羡玉鼻尖猛地泛酸,眼眶盈满眼泪,他忍着抽噎,朝赫连洲伸出手,“我好想你。”
赫连洲俯身将他抱进怀里,位置颠倒,换作他睡在躺椅里,林羡玉躺在他的身上,林羡玉紧紧抱住他的脖颈,失声痛哭:“为什么要把我赶走?为什么要一个人面对危险?”
赫连洲的掌心从林羡玉的后背慢慢滑下,落在腰间,轻唤了一声:“玉儿。”
林羡玉抽抽噎噎地直起身子,和赫连洲目光相接,豆大的泪珠还悬在眼眶里将落未落,脸颊已经不知不觉地染了两团红晕。
他羞赧地望向别处,赫连洲却轻轻捏住了他的下巴,让目光再次相接。
林羡玉感到心跳加速,赫连洲似乎想说些什么,他心里也有一句呼之欲出的话。
他无措地伸手抵住赫连洲的胸膛,掌心却摸到一股温热的液体,他陡然愣住,低下头,看到赫连洲胸膛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瘆人的伤口,那伤口正源源不断地向外渗血。
再抬头时,赫连洲的脸色已经苍白,他苦笑着望向林羡玉,“玉儿,你把康宁葫芦带走了,谁来保佑我平安无虞?”
“赫连洲!”
林羡玉从梦中惊醒。
阿南急匆匆地端着冰乳酪跑过来,“殿下,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林羡玉看向四周,赫连洲从没出现过。
他从袖口里翻出那只金葫芦,整个人都在发抖,“阿南,我把康宁葫芦带走了,赫连洲该怎么办?他会受伤的,谁来保护他?”
阿南不明白林羡玉的意思。
“我要回去。”
林羡玉起身就要往府外走,萧总管急忙拦他,“殿下,您现在去那里有什么用?”
林羡玉走到王府门口,刚跨出门槛,就看到站在台阶下的兰殊。
兰殊穿着一袭白衣,抬眸望向林羡玉,眼神温柔而有力量,他说:“殿下,我陪您去。”
第39章第39章
第二次赶赴绛州,路上的舟车劳顿对林羡玉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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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算不得痛苦。他时不时撩开帷帘,望向马车外,心中焦急万分。
离绛州越近,他就越想念赫连洲,虽然战场捷报频传,但他心里仍有一丝不安。
赫连洲的军队和耶律骐依旧僵持着,边界线的斡楚百姓在军队的夹缝中过得如履薄冰,而他的榷场,不知还能不能继续造福四方。
还有……还有赫连洲。
他望向手心里紧攥的小葫芦,指尖不自觉地摩挲葫芦上的錾刻纹路,暗暗祈祷着赫连洲千万不要受伤。自从意识到他和赫连洲之间的关系已经有了变化之后,再想起赫连洲,林羡玉的心里总会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想见到他,又觉得紧张,说不清道不明。
他抬头望向身边的人,坐在他左边的兰殊不知在思考些什么,眉头紧锁着,右侧的阿南则仰面朝天,睡得昏昏沉沉。
不一会儿,阿南醒了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水壶,问林羡玉:“殿下,你口渴吗?”
林羡玉接过来喝了一口。
阿南又拿出萧总管准备好的干粮,“殿下,你饿不饿?”
林羡玉摇头,阿南于是转头问兰殊:“兰先生,你饿不饿?”
兰殊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回过神,弯起嘴角,伸手接过来,说:“谢谢阿南。”
阿南的小小脑袋里只装得下世子和美食,但是世子比美食更重要些,他看林羡玉神色落寞,于是放下酥饼,坐到林羡玉身边,让林羡玉靠在他瘦弱的肩头,主仆俩一起发呆。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马车离开渡马洲后,在荒漠之中遇到了一阵狂风。
狂风席卷着沙砾砸向马车,马匹受惊,在原地打转,狭小的车厢也跟着不受控制地晃动起来,三个人也在里面颠起落下,阿南费力起身抱住林羡玉的肩膀,将他护在身下。
可是黄霾比他们想象得更加恐怖,又是一阵狂风袭来,马车直接侧翻倒地,圆顶的蓬盖摔出一声巨响,四周的木制铺板更是应声裂开,三个人一同摔了出来,林羡玉痛得发不出声音,整个人都埋在黄沙之中,好一会儿才使出力气,抹去脸上的沙,呜咽着喊:“阿南,阿南,兰先生……”
兰殊先应答他:“殿下,我在这儿。”
兰殊挣扎着站起来,快步走到林羡玉面前,将他的两条腿从黄沙里刨出来。
“谢谢兰先生,”林羡玉顶着一张惨白的小脸,连着呛咳了好几声,还没回过神来就大声喊:“阿南,阿南你怎么不回答我?”
“我在这儿!”阿南就倒在离林羡玉不远的地方,他用两条胳膊撑起上半身,竭尽全力地回应林羡玉:“殿下别怕,我没事。”
林羡玉立即哭着爬过去,抱住阿南。
阿南靠在他的肩头,“殿下别怕。”
林羡玉连忙扶着阿南坐起来,一转头却发现阿南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起身时还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心里一惊,立即问:“阿南,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受伤了?”
阿南说:“殿下别担心,我没事的。”
“你肯定是受伤了,快坐下来。”林羡玉将阿南放回到远处,转过头焦急地向兰殊求助:“兰殊,阿南受伤了,他身上疼。”
兰殊立即冲了过来,和林羡玉一起解开了阿南的衣裳,才发现阿南的后背上一道鲜红的血痕,林羡玉心疼得不行,眼泪瞬间夺眶而出,颤抖着说:“怎么办啊,都是因为我……”
刚刚阿南全程护在他身上,车厢的铺板断裂时正好划过阿南的后背,一定是这样。
林羡玉泪如雨下,手都在抖:“都是因为我,如果不是为了我,阿南根本不会受伤,如果不是为了我,阿南根本不会来这里受苦。”
阿南却拍了拍他的手,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安慰道:“殿下不哭,我不疼的。”
他们都没注意到一旁僵立的兰殊。
兰殊的目光落在阿南的手臂上,上臂靠肩的位置有一颗叶片形状的褐痣。
兰殊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
记忆倏然间回溯到十二年前,那时他还没有家破人亡,他只是渡马洲里最年轻的进士。父母恩爱,小弟活泼可爱,喜欢倚在他的书桌边陪他看书。小弟常指着胳膊上的褐痣,问:“哥哥,我是树叶的话,哥哥是什么?”
他会把小弟抱到腿上,笑着说:“宝儿是树叶,那哥哥是树枝,哥哥要努力生长得更高些,好让宝儿看到更宽阔的天空。”
后来家族因罪流放,兰殊和小弟随父母来到祁国和北境的边境。苍门关附近的郡守看中了兰殊的才能,以亲人的性命逼迫他成为细作,化身月遥国的方士进入斡楚的王庭。
兰殊很快便得到了老斡楚王的信任,但善良和正义让他无法按照祁国郡守的要求,离间斡楚和北境的关系。为了父母小弟,他在两方利益之间苦心经营多年,还未得圆满,就收到了父母小弟均染疾病亡的消息,他心里的支柱一夜之间倒塌成灰,几度寻死无果。
“这颗痣……”兰殊几乎控制不住声音的颤抖,他俯身伸出手,微凉的指尖轻轻抵在那颗叶片形状的褐痣上,“是从小就有的吗?”
阿南满眼都是茫然,不知何意,还是林羡玉替他回答:“从小就有的。”
兰殊还想问什么,但他转念又想到阿南身后的伤,那触目惊心的红让他瞬间冷静下来,他起身回到马车边,在黄沙之中刨出了药箱,他拿出药箱里的棉纱布和金疮药,在阿南身后蹲下,他说:“阿南,忍一忍。”
阿南听到他的声音,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他乖巧道:“谢谢兰先生。”
兰殊帮阿南上药包扎,阿南从始至终没有掉一滴眼泪,倒是林羡玉哭得停不下来,握着阿南的手,无助地揉搓。
很快,兰殊就处理好了阿南的伤口,他问林羡玉:“殿下,阿南是几岁来到府上的?”
“七岁。”
兰殊语气急切,“阿南,你还记得你父母叫什么名字吗?”
阿南茫然地摇头,林羡玉解释说:“阿南小时候发了一次高烧,醒来之后就什么都记不得了,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也记不得家人。”
兰殊怔怔地望着阿南的脸,心潮起伏。
“兰先生,你怎么了?”
兰殊收回目光,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没有在这样的时候说出自己的猜测,只是像兄长一般,伸手帮阿南穿好衣裳,阿南受宠若惊,呆呆地望着他。
林羡玉觉得兰先生有些奇怪,他想起驾驶马车的驭夫,起身寻找,谁知驭夫的腿也受伤了,兰殊于是又过来给驭夫包扎。
在场的四个人里,两个受了伤,兰殊的身体还很虚弱,马车坏了,四周只有无边无际的荒漠,现在只有林羡玉能救他们出去。
他问驭夫:“这儿离军营还有多远?”
“不远了,还有十几里,一直往北走,看见鹿山的界碑,就能看到王爷的军营了。”
林羡玉深吸了一口气,做出了决定:“你们在这里等我,我骑马去绛州军营搬救兵。”
“不行!”阿南极力反对:“殿下您这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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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骑过几次马,小时候骑马还总是摔下来。”
兰殊也阻拦他,“殿下,让我去吧。”
“每次都是你们保护我,我也该保护你们了,你们就在这里等我,十几里路而已,就算我骑得再慢,两个时辰也能到了。”
林羡玉向驭夫讨了指南盘,然后生疏地卸下马套,他摸了摸马的鬃毛,小声说:“马儿乖,送我过去之后我给你喂最好的草料。”
他在驭夫的指导下给马系上马鞍。兰殊扶着他上马,心中满是担忧:“殿下,要不我们就在这里等一阵子,说不定会有巡逻的军队路过,您这样太不安全了。”
“如果没有军队巡逻路过呢?”
兰殊哑然。
“兰先生,麻烦你在这里照顾好阿南。”
林羡玉背着一只装着水的囊壶,还有用油纸包着的两块乳饼,带着指南盘上路了。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孤身出发。
他回头望向黄沙之中的三个人,第一次感受到肩头的重担。
他必须担起这个责任。
“向北走,一直向北走,直到看见鹿山的界碑……”他反复念叨着,生怕遗忘。
可他实在没有太多骑马的经历,很快就感觉到了困难,他压根控制不住缰绳,因为害怕,两条腿紧紧地夹住了马腹,马跑得更快。
他吓得惊声尖叫,整个人在马背上东倒西歪,几次差点儿摔下来。
他怕到极点,生出退怯之心。
“不行,我不能就这样放弃,我要喊来马车把他们接回去,现在只有我能帮他们。”
林羡玉用袖子抹了眼泪,他开始回忆赫连洲是如何骑马的。赫连洲总是挺直腰背,微微前倾,握着缰绳的手腕始终放松,林羡玉努力克服恐惧,深吸了几口气,放缓心跳。
他想着赫连洲的模样,模仿着赫连洲的姿态,两手轻握住缰绳,朝着北方奔去。
他不知道自己骑了多久,也不知道骑了多远,天色已经暗了,群山之巅有一轮朦胧的弯月。林羡玉又累又困,两腿之间的肉被马鞍磨得阵阵发疼,但他竭力保持清醒,咬着牙继续往前走,终于在天色完全暗淡之前,他看到了鹿山的界碑。
他激动地夹了一下马腹,立即加快速度,经过界碑一路上山。
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了赫连洲的旌旗。
熟悉的“怀”字,几乎让他瞬间鼻酸。
谁知道在鹿山山脚看守的士兵们不认识他,还以为他是擅闯军营重地的探子,林羡玉连忙说:“我是怀陵王妃!我是怀陵王妃!”
士兵并不相信:“王妃早就回都城了,你狗胆包天,胆敢冒充王妃!”
另一边的士兵说:“一定是宫里派来的探子,按纳雷将军的要求,关进牢房去。”
士兵一把就将林羡玉从马上扯下来,关进了牢房,林羡玉根本来不及挣扎,就被塞进了黑咕隆咚的牢房。说是牢房,其实就是一个山窟,林羡玉什么都看不见,只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他屏住呼吸,结果又听到另一个牢房里发出的阵阵痛苦的呻.吟声,气若游丝。
林羡玉吓得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他几乎绝望,大声喊着:“赫连洲,赫连洲!”
赫连洲已经和耶律骐僵持了三天,依旧找不到解决的办法,若是强攻,必然危及百姓,他反复查看鹿山的山形图,希望能找出突破口。
纳雷走过来,赫连洲问:“忽尔朔还是闭口不言?”
作为耶律骐的手下大将,忽尔朔相较而言还是很了解耶律骐的,赫连洲想要突破耶律骐的防线,就必须先知道他的弱点,可忽尔朔是个忠臣良将,宁愿赴死,也不透露分毫。
纳雷无奈叹气,“一句都不说。”
赫连洲放下山形图。
“王爷,咱们就这样继续耗着吗?也许耶律骐只是拿百姓的命威胁我们,若我们强攻上山,他未必会真的屠杀自己的子民。”
“你要拿百姓的命去赌耶律骐的良心?”
纳雷语塞,“卑职不敢。”
他望向旁边,只见赫连洲的床上依旧铺着厚厚的四层绒毯,纳雷愣住:“王爷,殿下都走了,您怎么还垫着绒毯?今年的夏天这么热,要不我让人帮您把绒毯拿走吧。”
“不用。”
赫连洲揉了揉眉心,纳雷说:“自从殿下离开之后,您的脸色一直不太好。”
赫连洲没有回应,起身走到帐外。
天色已晚,赫连洲遥望向南方,纳雷跟在他身后走了出来,只见远处有几个看守的士兵聚在一起窸窸窣窣地说着话。纳雷扬声说:“营中不许交头接耳,规矩都忘了吗?”
士兵看见赫连洲,立即低头行礼。
赫连洲蹙眉问:“在说什么?”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敢开口,只有一个胆子略大些的,说:“宫里这几日接二连三地派人过来打探情况,有装成商贩的,有装成镖局路过的,今天还有一个女子,自称……自称王妃,纳雷将军交代过,这阵子非要闯进鹿山的,不问缘由一律抓进牢房……”
话音未落,就听见赫连洲厉声问:“自称王妃?”
“是,”士兵吓了一跳,“可王妃早就回了都城,那女子骑着马,独身一人闯进鹿山……”
赫连洲脸色陡变,没等其余人反应过来,他已经翻身上马,飞快地冲到牢房。
纳雷紧随其后,还没到牢房门口,他就大喊:“点灯!点灯!把火把都点起来!”
一时间黑漆漆的牢房里恢复了光亮。
赫连洲快步走进去,借着晃动的火光,看到抱着膝盖坐在牢房角落里发抖的林羡玉,长发凌乱不堪,衣裳上全是脏污的灰。
林羡玉已经被吓得失了魂,闻声后良久才慢吞吞地抬起头,看到了赫连洲。
两行清泪从他眼角落下。
“赫连洲……”他的声音里满是委屈。
士兵见状立即把门打开,赫连洲走进去,没等林羡玉说话,就将他搂进怀里。
他忘了几天前他对林羡玉说了多少绝情的话,所有伪装在看到林羡玉的这一刻瞬间烟消云散。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将林羡玉紧紧搂进怀里,整个人微微发颤,前所未有的恐慌。
林羡玉脱力般地倒在赫连洲的怀里,脸颊贴在赫连洲的肩窝处,小声啜泣。
纳雷问:“你们对王妃用刑了吗?”
士兵们跪伏在地,慌忙说:“没有,从关进来到现在还不到半个时辰,小的眼拙,没有认出王妃,还请王妃降罪。”
林羡玉感觉到赫连洲的怒意,他两手圈住赫连洲的脖颈,哽咽着说:“你不要责怪他们,看守是他们的职责,他们只是把我关在这里,没有对我用刑,你不要担心。”
赫连洲眸色已经冷到了极点,但听到林羡玉的话,他只是点了点头,说:“好。”
“还有阿南和兰先生,他们和我一起来的,但是路上遇到了风沙,马车坏了,驭夫的腿也受伤了,我只能一个人赶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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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救兵。”
他拽了拽赫连洲的袖子,催促道:“往南走十几里路,路过一个叫浑谷的村庄,再往南走,他们就在一片黄沙之中等着我。”
纳雷立即说:“卑职现在就派马车出发,殿下不必担心,两个时辰之内,卑职一定把他们都安安稳稳地接回来。”
林羡玉这才放下心来,他把脸埋在赫连洲的颈窝里,不敢看隔壁牢房的惨状。
赫连洲将他打横抱起,快步离开牢房。
赫连洲的臂膀健硕坚硬,他的怀抱总是稳稳当当的,在他的怀里,林羡玉一路上狂跳不止的心脏在此刻终于平息下来。
他终于不用怕了。
赫连洲没有骑马,而是一路抱着林羡玉回营帐,林羡玉眼泪婆娑地望着他,突然问:“打仗的时候,你有没有受伤?我梦到你受伤了。”
赫连洲心中诧然,面色却如常,他说:“没有。”
“那就好,”林羡玉吸了吸鼻子,把脸埋在赫连洲的颈窝里,嗡声说:“我之后再也不把康宁葫芦从你身边拿走了。”
赫连洲整颗心都被他攥紧了,揉碎了。
从在牢里见到林羡玉的那一刻到现在,赫连洲都觉得这副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有那么一刻,他很想带着林羡玉远走高飞,抛开北境和斡楚的战争,抛开数万百姓,抛开皇位争夺,他想带着林羡玉去一片无人的草原,他会给林羡玉搭建最坚固的毡帐,让他睡最柔软的床,为他种青菜和黄瓜,让他无忧无虑,让他不再受任何伤害。
他那样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林羡玉,舍不得让他吃一点苦,却还是让他受到了伤害。
究其原因,是他太自私了,他该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不让林羡玉察觉到分毫,可他没有克制。每当林羡玉无意识地钻进他怀里时,他本应推开的,可他没有,他享受着林羡玉的亲昵,无数次将林羡玉搂进怀里,让林羡玉意识到他的好,让林羡玉在乎他。
现在即使他狠心推开了林羡玉,林羡玉还是不顾危险地再一次跑了回来。
赫连洲满心都是愧疚。
回到军营,之后赫连洲准备把林羡玉直接放到床上,可林羡玉说:“我身上脏,我要把外袍脱了。”
赫连洲于是把他放在床边,林羡玉的手刚碰到腰间的系带,抬头迎上赫连洲的目光,他忽然觉得害羞,手停在原处。
真是奇怪,明明早已习惯了肌肤之亲,现在却连在赫连洲面前脱外袍都觉得害羞。
为什么会害羞呢?他想不明白。
他挪动步子,在赫连洲面前慢吞吞地转了个身,背对着赫连洲,解开外袍的腰带,然后脱了短靴,泥鳅似地钻进被窝里。
赫连洲没注意到林羡玉的微妙反应,只是接过他的外袍,放进木箪里。
林羡玉把脸藏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小声说:“我一个人骑马过来的,十几里。”
赫连洲没有说话,他只是坐在床边,握住林羡玉的手腕,放在手中慢慢地揉。
林羡玉抬起腿,告诉他:“腿也疼。”
他把腿搭在赫连洲的腿上,赫连洲搓热了掌心,仔仔细细地帮他揉按小腿。
他使惯了刀枪的手,全是粗糙的茧,揉起林羡玉的小腿来,却不敢多用半分力气,
林羡玉像只羊羔,舒服地眯了一下眼睛。
“你到现在都没对我说过话。”
赫连洲迟疑了一瞬,转头望向他,两个人目光相接,倒是林羡玉先躲开了。
“为什么又过来了?”赫连洲问。
林羡玉故意说:“我为什么不可以过来?这里又不是你的地盘。这里有我的朋友,我的榷场,我才不是为了你过来的。”
赫连洲眸色深沉,却没有责备。
林羡玉又说:“我不是过来捣乱的,我带了一个重要的人过来,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位兰先生,他做过耶律骐的幕僚,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耶律骐,他说不定可以帮到你。”
说完他又哼了一声,“我才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斡楚的百姓,为了达鲁和阿如娅。”
他的眼角挂着显而易见的笑意。
赫连洲觉得林羡玉有了些变化,和几天之前不一样,但他又说不出来究竟哪里变了。
“那天我是真的很生气,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些狠话,我很难过,也是真的不想理你了,可是后来兰先生告诉我,你只是不想让我在两军交战中受伤,所以说狠话逼我回去,”林羡玉侧身躺着,看着赫连洲说:“虽然我知道了缘由,但这不代表我原谅你了。”
赫连洲怔怔地望着他。
“你要跟我保证,以后遇到任何危险的事,都不要第一时间推开我,我们一起面对。”
林羡玉等着赫连洲向他承诺,可赫连洲迟迟没有开口,林羡玉急了,撑着胳膊坐起来,“你为什么不说?你不想我原谅你吗?”
赫连洲没有看向他,而是望着不远处的桌案,语气平静道:“他很了解我吗?他怎么知道我心里究竟想着什么,他说什么你都信?”
林羡玉定定地望着他,“什么意思?”
“我不是为了保护你才对你说狠话,那算什么狠话?我就是不想每天应付你,我——”
他话说到一半,林羡玉忽然倾身过来,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他的唇瓣柔软又温热。
赫连洲愣在原处,剩下的话都被堵回了喉咙。
林羡玉坐回去,红着脸抿了抿唇,朝他哼了一声,说:“又想把我气回去吗?真笨,连个新招数都没有,我才不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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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第40章
赫连洲的眉头本是紧锁的,他装出很不耐烦的模样,语气严肃,狠话说到一半,林羡玉就倾身过来,温热的唇瓣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脸颊,赫连洲愣在原处。
他紧皱的眉头瞬间舒展开,眼眸中写满了难以置信,心跳声震耳欲聋。
耳畔传来林羡玉娇俏的声音:“真笨,连个新招数都没有。”
那声音像柔软羽毛撩着他的耳廓。
赫连洲倏然起身,呼吸愈发的沉,他厉声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林羡玉很是无辜,不答反问:“你不是也对我做过这样的事吗?”
赫连洲一时哑然,竟无言以对。
林羡玉朝他耸了耸鼻子,扮了个鬼脸,得逞道:“就知道吓唬我,我才不怕你呢!”
赫连洲的直觉没有错,林羡玉真的变了,短短几天,他就变得让赫连洲无法掌控了。
“那个兰先生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林羡玉后知后觉地有些害羞,脸颊发烫,指尖勾着被角,眼神四处游离,小声道:“他说……他说我应该明白你的心意。”
“什么心意?”
“你……你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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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洲的身形有一瞬微不可见的颤抖。
林羡玉见赫连洲没有说话,连忙仰头质问他:“你不喜欢我吗?”
他就这样毫不设防地把赫连洲深深藏起的心思翻到明面上来,大咧咧地说着他和赫连洲之间最不该提到的词。一个是冒牌的祁国公主,一个是北境的皇子,势同水火的关系,还是两个男人,他怎么能轻易就将“喜欢”宣之于口?
林羡玉伸手抓住赫连洲的袖子,急切地问:“赫连洲,你喜不喜欢我?”
赫连洲难掩震惊地望向他。
林羡玉说着又要扑上来,整个人都往前倾倒,好像拿准了赫连洲一定会接住他。
他透着酡红的脸颊和莹亮的眸子在赫连洲的眼中反复模糊又清晰,心全都乱了,一双手也不听使唤,任林羡玉拉扯。在他扑过来时,赫连洲还是不受控制地伸手搂住他。
温香软玉入怀,赫连洲愣怔良久。
林羡玉紧紧抱住赫连洲的腰,把脸埋在赫连洲的胸膛。他很喜欢抱赫连洲,也喜欢被赫连洲抱着,赫连洲的臂膀坚硬有力,换一个人也许会觉得他力气太大,可一向娇气的林羡玉却觉得力度刚刚好。
回都城的那几天,他做梦都会梦到赫连洲将他拥入怀中,可赫连洲受了很重的伤,脸色惨白,连抱紧他的力气都没有。
林羡玉时常惊醒。
直到此刻,他的心才安定下来。
“我以前什么都不懂,总是会错意,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我也想对你好,”林羡玉抬起头,含着半分羞怯,又鼓起全部勇气,对赫连洲说:“我想和你成为真正的夫妻。”
林羡玉从不是纠结拧巴的性格,父母的娇养让他从不担心代价,他想说什么便说,想做什么便做,即使他还不知道成为真正的夫妻意味着什么,但他不犹豫、不后悔。
“林羡玉……”
赫连洲半晌之后才在林羡玉灼灼的目光之中惊醒,回过神,猛然松开手。
他握住林羡玉的手臂,将其放回床上,转身就往营帐外走,即使林羡玉恼怒地喊“臭赫连洲”,他还是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赫连洲差点就要失控。
林羡玉回都城的这些天,他连轴转地忙碌,一是战事吃紧,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二是他怕自己闲下来,就会想起林羡玉。
林羡玉只来了七八天,这军营中便处处都有他的影子,赫连洲的内心始终无法平静。他以为时间能解决他的苦楚,可林羡玉偏偏又出现了,还像变了个人一样,突然开了窍。
张口闭口就是“喜欢”。
他真的懂什么是喜欢吗?
他知道说出这句话的代价,可能是赫连洲再也舍不得放他回祁国吗?
赫连洲必须保持冷静,此时此地,并不适合任由感情升温,他必须清醒。
可惜七月底的晚风还掺着暑气,只会让赫连洲的心愈发纷乱燥热。
就在这时,纳雷将沙漠中的三人接了回来。阿南和驭夫最先走出来,赫连洲让纳雷帮他们安排住处,阿南下马车的第一件事就是问:“王爷,殿下怎么样?”
赫连洲说:“他没事,你安心养伤。”
阿南这才松了口气。
兰殊是最后走出马车的。
他一抬眸就对上赫连洲的审视目光,只一眼,兰殊就感觉到了这位战场上无往不胜的武神的强势气场,这便是传闻中的怀陵王。他脚步微顿,片刻之后才走下马车。
他主动躬身行礼,态度不卑不亢:“见过王爷,王爷万安。”
“兰先生,常听王妃提起你。”
兰殊浅笑颔首:“小人也常听王爷的英武事迹。”
“你曾是耶律骐的幕僚?”
“回王爷,是。”
赫连洲眼神里的审视未减半分,显然他并不相信兰殊的身份,他问:“如何证明?”
兰殊转头望向两边,然后往前走了一步,用只有赫连洲能听见的声音,说:“半年多前,王爷的大军为何止于苍门关,北境的太子殿下又是如何与斡楚勾结,在绛州附近造成骚乱的,以及他们之间勾结的证据。”
兰殊看向赫连洲的眼睛,语气真诚:“在解决完耶律骐之后,小人可以将那份证据交给王爷,前提是王爷务必相信我、重用小人。”
兰殊的眸色很浅,仿佛一团浓雾,赫连洲看不透他,但因为林羡玉对兰殊的无条件信任,也因为他之后的确需要那份证据作为扳倒太子的利器,思忖片刻后,他决定暂时相信兰殊。
他叮嘱纳雷:“为兰先生准备住处。”
兰殊闻言道:“多谢王爷。”
“请兰先生休息片刻,用完晚膳之后,本王会差人来请兰先生前往指挥幄帐,共商要事。”
兰殊说:“是。”
兰殊往前走,赫连洲对身边的侍从说:“安排两个人,在他的营帐附近仔细监视,如有异常,立即汇报给我。”
酉时三刻左右,兰殊前往幄帐。
幄帐里只有三个人,赫连洲坐于正前方的桌案后,右手边坐着接他们回来的纳雷将军,而左边,坐着一位令兰殊意想不到的人。
术曷烈。
耶律骐的得力干将。
兰殊的第一反应是术曷烈这样的硬骨头怎么会投诚赫连洲,再仔细看,才发现术曷烈的脚腕处有一串冷硬的铁制脚铐,原来是被俘虏的败将。
但可以看出,赫连洲仍以礼待之,术曷烈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着,并不污脏,坐也是坐着和纳雷一样的红松木椅。
术曷烈闻声回过头,看到了兰殊。
他愣怔片刻,然后惊声道:“兰先生!”
兰殊这才反应过来,共商要事是托词,验明正身才是事实,此事不过是赫连洲的计策。兰殊自称是耶律骐的幕僚,赫连洲并不像林羡玉那样轻信于人,自然要想办法验证。
术曷烈难以置信地说:“兰先生,您竟然还活着,去年十月,我分明是看着您下葬的,怎么会……”
兰殊朝他颔首微笑,语气熟稔,像老友重逢:“好久不见,将军。”
一旁的纳雷见到这个场面,对赫连洲微微点了下头,兰殊也直直地望过去。
兰殊和术曷烈的营帐一南一北,相隔很远,兰殊进帐之后再没出来过,两人也没有串通的机会,此刻术曷烈的话必然是真。
赫连洲抬手道:“请兰先生入座。”
兰殊于是落座。
赫连洲又望向术曷烈,他问:“兰先生已经是本王的幕僚,将军还不愿归顺?”
术曷烈眼神里有万般无奈,他看了一眼兰殊,然后跪地向赫连洲赔罪:“这几日在王爷营中,看到王爷和将士们同甘共苦,小人终于明白为何西帐营能无往不胜,但小人是个愚臣、蠢将,只知道食其禄,忠其君。生是斡楚的人,死也要死在斡楚的土地上。”
赫连洲并不恼怒,反而愈发钦佩,他说:“本王知道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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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送将军回营。”
术曷烈离开时仍用不解的眼神望向兰殊,兰殊垂眸,并不解释。
门帘落下,赫连洲问:“兰先生,以你对耶律骐的了解,你觉得若本王攻上山,他做得出屠杀百姓那样的穷途之举吗?”
兰殊毫不犹豫地回答:“做得出。”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兰殊向赫连洲一一道来。
结束时已经月明星疏,兰殊离开时忽然回头,迟疑开口:“王妃的事……”
赫连洲蹙起眉头。
“属下不该妄议王爷与王妃之间的事,只是当时王妃的七窍心还差一点便可洞明,属下见他总是烦恼,又不知为何烦恼,便自以为是地点拨了王妃。今日与王爷交谈,方知王爷用心深远,但——”兰殊停顿片刻,还是说了出来:“但王妃对您也是用情至深,只是他还小,还读不懂自己的心事。从都城来这里的路上,王妃时常从梦中哭醒,他怕您在战场上受伤,在属下看来,在王妃的心里,您的份量比任何人都重。”
赫连洲深受震动,但仍面色仍沉着:“兰先生,你不该点拨他。”
兰殊颔首:“属下谨记王爷吩咐。”
兰殊离开之后,赫连洲在指挥幄帐之中静坐了许久,然后才起身回到主营帐。
谁知林羡玉不在。
他问了侍从,侍从回答:“王妃在她的贴身宫人的营帐中。”
赫连洲于是前往阿南的营帐。
他挑起门帘看到林羡玉搬了一只小木凳坐在阿南的床头,手里拿着一只锦帕,用温水浸湿之后,拧干了帮阿南擦手。
阿南侧身躺着,很是不安地说:“殿下,您怎么能干这样的粗活呢?”
“照顾你怎么是粗活?”林羡玉挽起阿南的袖子,用温热的锦帕擦他的胳膊,还笑着说:“从小到大都是你照顾我,现在你受伤了,当然该我照顾你了。”
“可您是世子。”
“我也是你的兄长啊,你是我的弟弟,我们是亲人,再说了,你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伤的,我怎么能不心疼呢?”
阿南悄悄掉了眼泪。
林羡玉帮阿南擦了胳膊,又擦了擦他的腿和脚,然后才把锦帕放回到木盆里。
他看阿南睡得太靠近床边,又不能动阿南受伤的身体,于是想拖拽被褥,可他力气太小,怎么都拖不动。正要喊士兵进来时,身后伸过来一只结实的臂膀,轻松就将阿南的被褥往里拖了一半。
林羡玉转过头,看到赫连洲的侧脸。
他竟不受控制地红了耳尖。
真是奇怪,明明之前从不觉得害羞。
“王爷!”阿南吓得就要起身。
“不要动,”赫连洲对林羡玉说:“帮他把被子理好。”
林羡玉回过神,帮阿南盖好被子。
他对阿南说:“阿南,那你乖乖睡觉,明早我再来给你上药,陪你一起吃早膳,有什么事你就让人来喊我,不要忍着。”
阿南点了点头,说:“谢谢殿下。”
赫连洲先走出了营帐,林羡玉随后追了出去,又不敢在将士们面前太过肆意,直到进了主营帐,他才加快步伐从背后抱住赫连洲。
赫连洲猛然间顿住。
“赫连洲,你为什么不理我?”
他说话比以前还黏糊,赫连洲不知该应对。
“让你给我一句承诺,你不给,问你喜不喜欢我,你也不回答,你怎么这么讨厌啊?”林羡玉哼了一声,凶巴巴地威胁道:“你再这样我就不原谅你了。”
见赫连洲还是沉默,林羡玉又从他的身后绕到身前去,还没开口,就被赫连洲打横抱起,力度有些粗暴地,将他扔到床上,又不由分说地压了上去。在林羡玉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赫连洲已经捞起他的腿弯,将他拖到身前,身体紧紧贴合。他的温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危险和侵略,好像野兽对待猎物一般,林羡玉吓得呼吸急促,两手刚抵在赫连洲的胸口,就被赫连洲攥住压在头顶。
赫连洲逼问他:“想和我成为真正的夫妻,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夫妻吗?夫妻的合欢之礼可不是之前那样简单,疼也不能躲,疼也不能哭,你只能受着,不怕吗?”
林羡玉瞳孔颤动。
“成了夫妻,我就不会再放你回祁国,我要你永远待在我身边,我不会再给你自由,你再也不是林羡玉了,你只是怀陵王妃。”
赫连洲用最自私最恶劣的话刺激林羡玉,他想让林羡玉知难而退。
他还说:“你就再也见不到你的爹娘。”
可林羡玉还呆呆地望着他,压根没听见后面的话,他咬了咬嘴唇,好奇地问:“那真正的合欢之礼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会疼?”
“……”
林羡玉还追着问:“哪里疼?”
赫连洲松开他,转身就冲出营帐,侍从问:“王爷,您要什么?”
赫连洲哑声说:“给我打桶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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