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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难养 杳杳一言 51996 字 10个月前

赫连洲的目光如无其事地扫过林羡玉因为生气而显得格外鲜活的脸,然后继续看舆图,平静道:“那你也该稳重些,不要总和他呛声,也不该说他是丑八怪。”

“他脸上的疤到底是怎么回事?”林羡玉好奇地问:“还有你眉毛上的。”

“他十二岁的时候,刚在师傅那里学完功夫,就瞒着我逃出军营,兴冲冲地去找当年杀了他父亲的山匪,要替父报仇。结果寡不敌众,很快就被山匪包围了,我去救他的时候,他已经被打得只剩半口气了。我也没带多少兵马,虽然以少胜多,剿灭了山匪,但眉上落了一道疤,他养好病后,刚下床就跪在我面前,拿出匕首在自己脸上划了一道,说要和我一样脸上留疤,还说从今以后要为我出生入死,用命还我的恩情。”

林羡玉听得怔怔。

北境人都这般有血性吗?刀子划在脸上的时候不疼吗?

他光是想一想就觉得汗毛耸立。

可是转念又有几分愧疚。

赫连洲低头看了一会儿舆图,半晌听不到林羡玉的叽叽喳喳,疑惑地抬头望去,却看到林羡玉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眼圈和鼻尖均是通红。

“怎么了?”

林羡玉抽了抽鼻子,嗡声说:“我以前从没觉得这世上有这么多无奈的事。他想为你出生入死,所以他恨我,我是被皇上陷害才来到这里,我心里也委屈,也有恨,你心里肯定也有许多委屈,许多不甘……”

林羡玉以前只哭诉些“欺负我”“讨厌你”一类的话,这还是赫连洲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番沉重的话语。

林羡玉继续道:“为什么坏人总是逍遥,好人却步履维艰呢?”

林羡玉想到祁国的皇帝,想到贵妃和真正的嘉屏公主,不禁攥起拳头。

“我要让皇上贵妃还有嘉屏——”林羡玉话一出口又自知能力不够,于是求助赫连洲:“若有机会,你能帮我狠狠欺负回去吗?”

赫连洲看着他,见他一双秀眉舒展又蹙起,苦恼道:“不行,这是两国之间的事,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欺负回去的,若是稍有不慎,动起干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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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还是老百姓。”

“林羡玉。”

“嗯?”

“这就是为什么好人总是步履维艰。”

林羡玉愣了许久,终于明白,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小蝴蝶有了心事,不再扇动翅膀。

平日里他总像没长骨头一样,说几句话就要往赫连洲怀里钻,今天却一直站在原地。突如其来的替嫁改变了他原本富足安逸的人生轨迹,让他被迫进入权力争夺的漩涡。

赫连洲不想让他思考这些烦恼之事。

“我会帮你欺负回去的,不动一兵一卒,还会让你风风光光地回家。”他说。

林羡玉的一双杏眼睁得溜圆,“真的吗?”

赫连洲静静望着他。

林羡玉呆愣了片刻,就扑上去抱住了赫连洲,一屁股坐在赫连洲的腿上,胳膊紧紧圈住赫连洲的脖颈,脸颊贴着他的下颌。

“赫连洲你最好了!”

林羡玉感动得不行,坐在赫连洲的腿上还左摇右摆,动来动去,说着感谢的话。

他完全不知道这样的姿势对赫连洲来说,是多大的挑战和考验。

赫连洲被那股熟悉的茉莉香扑了个满怀,又感觉到腿上的柔软温热,思绪都断了。

林羡玉的身子实在太软。

怀里的人还自顾自说着:“我都没有什么好用来感谢你的,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我不想用匕首划脸,我好喜欢我的脸。”

“我只有一园子的小白菜和黄瓜,还有两只小兔,这些你也不会想要的,”这可把林羡玉愁坏了,冥思苦想了半晌,然后松开手,和赫连洲面对面,对他说:“你有没有喜欢的东西?”

他刚沐浴过,脸颊还透着粉,又因为说了好多话,饱满的唇瓣泛着潋滟的水光。

赫连洲不受控地将他往自己怀里按了一下,林羡玉踉跄似地往前倒,两手抵着赫连洲的胸膛,正无辜地望着他,一对上这样清澈的目光,赫连洲就瞬间清醒过来了。

林羡玉懂什么呢?

他又在想些什么呢?

他怎么总是着魔般地失控?

“你喜欢什么啊?”林羡玉追着问。

赫连洲冷声说:“我没有喜欢的东西。”

“怎么会呢?”林羡玉转念又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你从来都没有过心上人吗?”

“你呢?你有过吗?”

赫连洲问得轻松,问完却忍不住屏息。

林羡玉一被问这个问题就有些害羞,靠在赫连洲胸口,摆弄着桌边的地舆图,咕哝道:“我还小,和你不一样,我身边那些和你差不多年岁的堂表兄,都已经有好几个孩子了。”

赫连洲的脸一下子沉了,冷声说:“下去。”

林羡玉撅起嘴。

“再不下去,我就动手了。”

林羡玉想到乌力罕的下场,立即麻溜地起身站到一边,还不忘给自己撑面子:“我才不是怕你呢,我是想到我今晚还没给明月羌笛喂草料,我回去了!”

赫连洲看着他离开。

桌案的左边放着乌力罕送来的西帐营军报,右边是纳雷送来的绛州军报。

今晚本是让人头疼的,可林羡玉的出现让夜风都变得轻松,带着一股淡香。

赫连洲忽然就不觉得累了。

可是林羡玉回去之后却不能倒头就睡,他一直思考到夜深,他觉得他也该挑起怀陵王府的一份担子。

他总该做些什么。

不能坐等赫连洲送他回家。

他又想到兰殊。

兰殊是斡楚王的幕僚,他必然了解斡楚王的脾气秉性,若能把对手研究透彻,也能有助于赫连洲劝降斡楚。

第二天,他就去找了兰殊。

可兰殊不在罍市。

一旁商铺的人说他今天没来。

他四处打听兰殊的住址,好不容易问到了,立即乘坐马车赶了过去。

兰殊住在草场旁的破营帐里,林羡玉掀开帘子进去时,还没看到人,先闻到浓重的药味。

兰殊躺在床上,缓缓睁开眼。

“殿下?”

林羡玉立即走上去,和阿南一起将他扶了起来:“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般差?”

兰殊摇了摇头,语焉不详道:“没什么,只是……染了风寒,只是风寒。”

林羡玉看他隐瞒,便不再问,直接说出来自己的来意:“你做过斡楚王的幕僚,那你一定很了解耶律骐,是不是?”

兰殊脸色微变。

“兰先生,我想听你讲一讲他,看看此人身上有没有突破之口。”

出乎意料地,兰殊闭口不言。

林羡玉忙问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可能是林羡玉的目光太真诚,兰殊实在不能视若无睹,良久之后,他终于开口:“殿下,我的确有难言之隐,我不是不了解耶律骐,我大概是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正因为了解他的野心,所以我不能再做他的幕僚,我必须远离他。”

兰殊拿起床边的一个白色药瓶,“我曾在他面前假死,然后永远地离开了斡楚。”

“我不想帮他,但我也不想背叛他,殿下,请您别为难我。”

林羡玉大受震撼,他望向兰殊手中的瓷瓶,“什么叫……假死?”

“服下这颗药丸,脉搏呼吸都会停止,同死人没有任何差别,直到三日后,才会醒来。”

兰殊把瓷瓶交给林羡玉,“斡楚一事,我不想再掺和,也请殿下不要再为难我,我能为殿下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这个药。殿下男替女嫁过来,有朝一日,也许能用得着。”

兰殊实在太聪明,林羡玉只透露了一分,他便能猜出十分,甚至想到了林羡玉还没想到的东西。

林羡玉接过瓷瓶,道了声谢。

他本来很是高兴,在西帐营时随口说出的近乎天方夜谭的想法竟然能够实现。

他想立即告诉赫连洲这个天大的喜事。

坐马车时心焦不已,一直冲到赫连洲的堂屋门口,却陡然停下脚步。

赫连洲和桑荣商量着绛州之事,一同走出来,转头就看到林羡玉站在门口出神。

赫连洲问:“什么事?”

林羡玉不知为何,在和赫连洲目光相接的那一刻,心里竟有种不知名的酸涩,他想说却说不出口,只是慌忙把瓷瓶藏进袖子,朝赫连洲摇了摇头,“没……没有……”

第26章第26章

林羡玉一整天都有些恍惚,他坐在桌边,看着桌上的白色瓷瓶,连声叹气。

这阵子他的心事越积越多。

他以前哪里用得着思考这些问题?他只需要懒洋洋地在他的软烟纱床帷里醒来,等着家仆们端上丰盛的早膳,吃完了就去爹娘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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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玩,枕着爹爹的腿,商量着下午要去哪里解闷,又去娘亲怀里腻歪一会儿。吃饱了水果喝足了茶,下午再去鸣乐坊里听曲儿……

以前他最大的烦恼就是思考先去鸣乐坊听曲还是先去梅园看雪,而他现在竟然在思考如何帮助北境不费一兵一卒地收复斡楚。

这个问题连赫连洲一时之间都解决不了。

林羡玉苦恼地趴在桌子上,“阿南,这根本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情,这太难了!”

阿南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

林羡玉又望向那瓶药,兰殊说,这药叫敛息丹,服用之后便无脉搏心跳,如死人无异。

到时候他服下敛息丹,太子定要派御医来查验,发现公主确实没了脉搏之后,赫连洲便将公主病逝一事昭告天下,林羡玉则趁夜逃离怀陵王府,在赫连洲的帮助下回到祁国。

这是最好的计策。

他刚刚都已经冲到赫连洲面前了,话也已经到嘴边了,也不知为何,突然就如鲠在喉。

心里有一团解不开的乱麻。

“若有机会回去,不是很好吗?”

他枕着自己的臂弯自言自语,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一声:“什么很好?”

他抬起头,看到了赫连洲。

赫连洲换上了外出时穿的玄色锦袍,林羡玉刚要起身就看到他的装束,旋即怔在原地。

他尚未开口眉头先蹙了起来,预感到了什么,连忙问:“你又要去哪里?”

“去一趟绛州。”

“又要五天吗?”

“这次大概要半个月。”

林羡玉的眼圈瞬间红了。

赫连洲预料到了林羡玉的反应,他解释道:“我要在绛州城外安营扎寨,部署兵力,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来回不方便,所以——”

林羡玉泫然欲泣,赫连洲只觉得心尖被人猛地攥紧,立即说:“我会尽快回来。”

“我也想去。”

“不行,”赫连洲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林羡玉,他说:“那里是北境和斡楚的交界地带,时常发生暴乱,太危险了。”

赫连洲看着林羡玉眼里的泪,忽然间就懂了牵挂的含义,这滋味让他既欣喜又苦涩。

他强作镇定地安抚道:“不是交了新朋友吗?可以去找他玩,平日里出去逛一逛,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我——”

话音未落,林羡玉就走上来抱住了他,胳膊紧紧圈住他的腰,脸埋在他的颈窝处。

“我会想你的。”林羡玉哽咽道。

林羡玉从不吝啬于表达,赫连洲僵硬了片刻才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沉声说:“我会尽快回来。”

林羡玉依旧不舍,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悲伤中抽离出来,但还是仰着头,泪眼婆娑地望着赫连洲,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

他想告诉赫连洲“假死药”的事,但他还没想好如何向赫连洲解释兰殊的身份。兰殊是祁国人,是耶律骐的幕僚,这样的双重身份定会让赫连洲起疑心。可兰殊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也不想插手斡楚的事。他不能为了自己的私心,把“死”过一回的兰殊再拖下水。

他忙活了半天,没帮上任何忙。

就在这时,桑荣过来催促:“王爷,该启程了。”

林羡玉立即眼巴巴地望着赫连洲。

赫连洲狠了狠心,还是转身离开了。

赫连洲一走,王府顷刻间变得空落落的。

明明正值日中,天光却暗淡。

风吹动槐树的枝叶,嫩白的槐花扑簌簌地落下来。萧总管过来问了两次,阿南都说:“殿下不想吃也不想喝,还在躺椅里发呆呢。”

萧总管摇了摇头,叹道:“过两天就好了。”

阿南问:“殿下这是怎么了?”

“殿下想念王爷了。”

阿南很是不解:“可是王爷早上才走,连两个时辰都还没到呢,为什么想念?”

“是啊,怎么两个时辰还没到,就开始想了呢?”萧总管看着他,抚须笑了笑:“阿南,等你再长大些,就懂了。”

阿南更加迷惑。

萧总管自言自语道:“一个乌力罕,一个阿南,咱们院子里都是不开窍的小呆瓜。不止呢,这儿还有一个最最不开窍的,真愁人啊。”

阿南都听不懂萧总管在说些什么。

他回到林羡玉身边,问:“王爷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殿下,您这次怎么这般难过?”

林羡玉也不知道,他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小菜园,脑海中全是赫连洲为他翻土的身影。

“殿下,王爷这才走了两个时辰,您就茶饭不思了,以后回了祁国,可怎么办呢?一旦回了祁国,您和王爷那就是天各一方了。”

林羡玉的眸中闪过一丝惊慌。

“殿下,我觉得既然兰先生给了您那瓶药,不妨再去问问他,这药如何服用,对身体有没有害处……这才是您现在最应该考虑的事情,而不是王爷的军务。”阿南十分不理解林羡玉近来的烦恼,他坐在躺椅旁,说:“不管王爷这次能不能劝降斡楚,您都是要回祁国的,不是吗?”

阿南这话不无道理。

赫连洲和太子的对弈不会只停留在劝降斡楚一事上,就算这一次赫连洲成功劝降了斡楚,太子还会继续给他出难题。这不是普通的兄弟阋墙,是皇位的争夺,牵扯整个北境朝廷,没有三年五载结束不了。林羡玉若总想着等到一切太平,等赫连洲大获全胜,再风风光光地回家,那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再者说了,祁国公主本就是太子用来牵制赫连洲的工具,若是病逝,对赫连洲来说反而是好事,他再也不用背负乐不思蜀的骂名了。

林羡玉总想着替赫连洲分担,可他在家时也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闲散世子爷,只懂吃喝玩乐,在北境又能做出什么名堂呢?

他嗡声说:“阿南,你说得对。”

第二天,他又去了一趟兰殊的家。

他给兰殊带去了豆饼和水晶羊羔片。

兰殊的脸色好了很多,还起身给林羡玉和阿南各倒了一杯茶。

是祁国的茶叶,闻起来有花果的清香。

“身体好些了吗?”林羡玉问。

兰殊在床边坐下,“老毛病了,每逢季节变换,身子就发虚,多谢殿下挂念。”

林羡玉蓦然想起赫连洲那日在禁室里的异样,他至今不知原因。

“殿下?殿下?”

耳边传来兰殊的声音,林羡玉陡然回过神。

兰殊说:“殿下好像有心事。”

林羡玉摇了摇头,把食盒打开,热情地说:“你尝尝怀陵王府的厨子做的豆饼,挺酥脆的,阿南最喜欢吃了,一顿能吃四张。”

阿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兰殊拿起一块尝了尝,夸赞道:“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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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望向阿南,问:“你喜欢甜口?”

阿南点头。

兰殊的目光变得柔软,他静静地看着阿南,像是透过阿南看到了谁的影子,直到看得阿南不自在地低下头,他才收回目光。

林羡玉问起敛息丹如何服用,兰殊告诉他:“只需服用一颗,三日后便可醒来。”

见林羡玉神色愁闷,兰殊问:“殿下担心这药不起作用吗?我敢拿性命向殿下担保。”

“不是。”

“这药没解殿下的燃眉之急?”

“我的燃眉之急是赫连洲,我担心他不能劝降斡楚。”

兰殊半晌才反应过来林羡玉口中的“赫连洲”就是传闻中战无不胜的怀陵王,他心中微微纳罕,不禁问:“王爷已经知道您的身份了?”

林羡玉点头。

“他为何替您隐瞒?您手中有他想要的东西?”

“没有。”

“那是为什么?我所知道的怀陵王是个极具威严,不可侵犯的天生将领,听说他军纪严明,对待下属和身边的人都十分严苛,我还以为殿下在王府中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林羡玉立即反驳:“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所有的传闻都是太子恶意丑化抹黑他的。你没有去过西帐营,你不知道那里的将士有多崇拜他,你没有看过他和将士们一起训练,和将士们吃一样的肉汤和粟饼。你也没有去过怀陵王府,你不知道他的府邸很多年都没有修缮,门匾的彩漆是斑驳的,回廊的石阶也坏了,因为他把薪俸都拿去赈济灾民了,他所有的事都亲力亲为。我在他的后院里种祁国的小白菜和黄瓜,他也不生气,还帮我播种翻土,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为什么整个北境都没有人能帮帮他……”

兰殊听得怔然。

林羡玉说着说着就哽咽了,低着头说:“我很想他,他去了绛州,一去就是半个月,往后能和他朝夕相处的日子就越来越少了。我不想吃敛息丹,不想吃,他答应了要风风光光地送我回去,我不想眼睛一闭,再睁开时就天各一方……”

阿南呆呆地望着林羡玉,心中的迷雾慢慢淡去,他好像明白昨日萧总管话中的意思了。

这就是想念吗?

兰殊同样动容,良久之后,他缓缓开口:“殿下,若要劝降斡楚,除了突破耶律骐,您还可以让王爷从边境的百姓身上入手。”

林羡玉抬起头,眨了眨泪眼。

“斡楚虽然想攻占北境的土地,但民间的往来从来没有中断过,北境和斡楚一直保持着通商和通婚,因为北境的帛、布、蜜、蜡是斡楚的百姓生活中最需要的,而斡楚的貂鼠、驼肉和胶鱼,品相和口味也比北境出产的好很多,在边界线附近生活的斡楚百姓加起来有上万人,他们都以互市为生,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兰殊望向林羡玉,“若能让他们意识到,北境能让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让他们不再恐惧北境的军队,这也许能成为战局的转机。”

林羡玉倏然起身,把阿南吓了一跳,立即跟着站了起来。

“兰先生,我听明白了。”

林羡玉难以置信地望着兰殊,“我以为……你说你不再插手这件事。”

“这是为了百姓,我无愧于心。”

“谢谢你,兰先生。”

兰殊朝他笑了笑,又望向阿南,轻声说:“原以为此生一眼望到头了,没想到还能结识殿下,还有阿南,是我的幸运。”

林羡玉离开兰殊的营帐,一回到王府就说:“我要修书一封,送到绛——”

“不,”他停下脚步,对萧总管说:“我要去一趟绛州。”

萧总管和阿南同时惊愕道:“什么?”

“我要去一趟绛州,我想知道边境的百姓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

萧总管肯定是不同意的,可禁不住林羡玉的撒娇纠缠,林羡玉抱着他的胳膊从天亮求到天黑,嘴巴都说干了,萧总管最后只能勉强同意。

恰好乌力罕还没出发回西帐营,萧总管瞧见他的身影,如天降甘霖一般,立即去求他:“小乌将军,你能不能护送殿下去绛州?”

“不可能。”乌力罕当即拒绝。

“从都城到绛州有一千多里,马车要走三四天,老奴实在是不放心啊。”

乌力罕皱眉怒道:“他就不能安分一点?”

“我是去帮王爷的!”林羡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对着乌力罕说。

乌力罕很是不屑,“你能帮王爷什么?”

林羡玉不想和他做口舌之争,也知道自己孤身前往绛州实在危险,于是能屈能伸,主动让步,说:“麻烦乌将军不计前嫌,帮我这一次。”

乌力罕愣住,看陌生人似地看了一眼林羡玉,板着脸背过身去,就在林羡玉不抱希望的时候,乌力罕说:“明早辰时一刻出发。”

林羡玉瞪大眼睛。

“马车每天只停一次,王爷不在,哭了可没人搭理你。”乌力罕说罢就扬长而去。

林羡玉茫然望向萧总管,总管笑了笑:“他这就是答应了。”

有乌力罕护送,林羡玉悬着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他回到后院和阿南一起收拾行囊,还不忘叮嘱萧总管:“总管记得每天帮我的菜园子浇水,还有我的小兔,麻烦总管帮我照顾好他们。”

萧总管一边答应,一边帮他准备四天的干粮,马车后面装得满满当当。

林羡玉握着萧总管的手,不舍道:“总管你也照顾好自己,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萧总管很是感动,差点儿老泪纵横,点头道:“好,老奴在家里等着你们回来。”

第二天日光微熹,林羡玉还没睡醒,就昏昏沉沉地上了路。

他一进马车就继续昏睡,阿南缩在他身边,很快也睡着了。半路上乌力罕撩开帷帘,往里面看了眼,冷嗤一声:“真是又懒又弱的祁国人。”

饶是林羡玉已经过了将近三个月的北境生活,习惯了风沙和尘土,然而再次经历马车的长途颠簸,还是让他腰酸背痛,叫苦不迭。

阿南想帮他揉腰,但也使不出什么力气。

林羡玉委屈地想:等过两天见了赫连洲,一定要他好好帮我揉一揉。

快到绛州时,马车上了山,原本正沿着山路飞驰着,却陡然停了下来,差点把马车里的林羡玉甩了出去,他的肩膀撞在门框上,刚想掀开帘子怒斥乌力罕,却看到一个老人倒在路上。

还有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无措地站在一旁。

乌力罕冲上去,把老人扶了起来。

林羡玉也顾不上疼痛了,立即下了马车。

老人看上去已经到了古稀之年,穿着灰麻短褂,胳膊和腿都瘦弱得像截枯木,他大概是被马车吓到了,仰头倒下,扁担上的风干青鼠肉散了一地。

乌力罕检查了老人的胳膊和腿,倒是没有擦伤。

“您带着这些是要去哪里?”林羡玉问。

老人有气无力地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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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绛州的官榷。”

“这是哪里?”林羡玉问乌力罕。

乌力罕说:“是绛州和斡楚之间一个专门用来交易的市场,但不是这条路,老人家,你怎么走到这条山路上来了?”

“去官榷的正路要过两重衙门,交两次税金,我这一扁担的青鼠肉最多卖一两银子,交完税金就不剩多少了,只能绕过正路,走山路。”

老人看清乌力罕和林羡玉的装束,忽然起身跪下,惶恐不安道:“小人这就走,还请官大人不要罚小人。”

林羡玉连忙将他扶起来,说:“我不是官大人,我是北境怀陵王的王妃。老人家,我们正好要去绛州,不如坐我们的马车一同前往。”

乌力罕诧异地望向林羡玉。

老人原本不敢,但拗不过林羡玉的请求,最后便抱着他的小孙子,瑟瑟发抖地坐在驭夫身边,一同前往绛州。

赫连洲和绛州知府商讨了一早上,将兵力的部署方案确定下来。纳雷过来汇报耶律骐的最新情况,赫连洲掀开帘子,边走边听。

“耶律骐又派了一只几百人的小队绕过鹿山朝我们的方向行进而来,大概是想打探此次西帐营调了多少军马,不过幸好王爷您有先见之明,事先安排了人——”

纳雷说着说着发现赫连洲心不在焉。

“王爷,您怎么了?”

赫连洲看了一眼腰间挂着的小金葫芦,正要说话,忽然听见纳雷一声惊呼:“那是王妃吗?”

赫连洲一转头,看见一个穿着蓝色长袍,身上带着明闪闪宝石的人从马车里探出身子,几乎把整片灰蒙蒙的军营都照亮了。

不是林羡玉,还能是谁?

第27章第27章

林羡玉扶着酸痛的腰,走出马车,对坐在一旁瑟瑟发抖的老人说:“老人家,我们已经到绛州了,官榷就从这里往南再走三里路。”

老人看着四周人来人往的尽是穿着盔甲的兵士,吓得脸色都白了,慌忙跪在地上,一个劲地朝着面前的人磕头,颤声央求:“小人是斡楚部脱塘乡的挑货郎,扁担里只有风干的青鼠肉,没有其他,请各位军爷放过小人……”

林羡玉愣了片刻,连忙扶他起来,“老人家你这是做什么?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老人不敢起身,他的小孙子懵懵懂懂地站在一旁啃手指,老人还把他拉着一同跪下。

林羡玉皱起眉头,心想:看来边境线上的老百姓被官兵欺压得不轻。

简直是闻风丧胆,见之色变。

马车边的动静引起了来往官兵的注意,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射到这里,有眼尖的人先认出来,喊了一声:“是王妃!”

众人纷纷跪下行礼,“王妃金安。”

林羡玉抬起头,看到站在一片跪拜中的那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一身苍青色的长袍,负手而立,林羡玉的眸子倏然亮了。

可令他失望的是,赫连洲没有向他走来。

纳雷见赫连洲始终沉着脸,只能硬着头皮先一步走上来,和林羡玉打招呼:“王妃,您怎么一声不吭地就过来了?这里太危险了。”

“纳雷将军,好久不见!”林羡玉展露笑容,朝纳雷点了点头,他暂时撇下赫连洲的冷漠,先顾及眼前的事,告诉纳雷:“这位老人家是从斡楚来官榷卖青鼠的,路上不小心被我们的马车吓了个跟头。我见他年纪大了,又带着一个孩子,便捎了他们一程。”

“去官榷怎么会从这条路上来?”

老人吓得嘴唇颤动。

“我正要跟你们说这件事呢!”

林羡玉刚要把官榷税金一事讲给纳雷听,赫连洲忽然走了过来,说:“纳雷,将他的货全部买下,记在我的账上,把他送出军营。”

林羡玉一愣,连忙说:“可是我——”

纳雷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听从安排。

林羡玉便噤了声。

纳雷照着赫连洲的命令,将老人扁担里的青鼠肉全都买下,简单称了下重量,本不足一两银子,他自己贴了点儿,直接将银锭放到老人手里,又喊了两个兵士过来,拿了筐子放青鼠肉,忙活完就要带着老人离开。

林羡玉见状喊住他们,回身从马车里拿出两块乳饼,放到孩子的手里。

这孩子看起来只有四五岁大,穿了一件不合身量的麻衣褂子,半边屁股都露在外面。

林羡玉小时候陪着娘亲去京城外赈灾施粥,见过的最凄惨可怜的灾民也不过如此。

孩子不敢拿,眼巴巴地望向爷爷,林羡玉朝他笑了笑,柔声说:“吃吧,很好吃的。”

老人连忙说:“快给王妃磕头。”

孩子乖乖地给林羡玉磕了个头,然后才接过乳饼,一口咬下去,立即对老人说:“爷爷,好吃。”老人形如槁木的脸上也露出笑容,挑起空扁担,带着孙子,跟随纳雷离开。

林羡玉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辕门口。

转身时对上赫连洲的目光。

赫连洲目光沉沉,读不出什么情绪。

一见到他,林羡玉的委屈就快要溢出来了,赫连洲却只是冷声说:“跟我去主营帐。”

王府外的赫连洲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林羡玉不敢反抗。

他跟着赫连洲穿过许多白色毡帐,最后来到了主营帐,两边看守的士兵躬身行礼。

赫连洲掀开帘子,让林羡玉先进去。

放下帘子,外边的一切都被隔绝,这里只剩他和赫连洲两个人。林羡玉一声不吭,侧身站着,始终忍着眼泪,直到赫连洲开口问:“谁允许你来的?”

连日舟车劳顿的疲乏瞬间爆发。

赫连洲不问他为何而来,也不问他这一路吃了多少苦,还是像以前那样,一见面就批评他,连一个笑容都没有。林羡玉委屈地掉下眼泪,刚想转身离开,就落入熟悉的怀抱。

赫连洲还是走过来抱住了他。

“这不是游山玩水的地方,这里是军营,斡楚的军队就驻扎在离这里不到二十里的地方,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林羡玉哽咽着说:“我让乌力罕带我来的。”

“他也不能护你周全。”

赫连洲的语气比起以前已经称得上温柔,可林羡玉还是委屈,两手抵在赫连洲的胸膛,用力地挣脱他的桎梏,满腹怨气道:“你是不是怕被别人看到你和祁国公主形影不离,怕别人说你的闲话?你不是说你不在乎的吗?”

“我不在乎。”

林羡玉仰头看他,眼里全是星星点点的泪,可怜得要命:“你就是在哄我!你若是不在乎,刚刚为什么对我那么冷漠?”

他在赫连洲的怀里奋力挣扎,嚷嚷着“大骗子”,眼看着就快要挣脱出赫连洲的臂弯,赫连洲脱口而出:“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在意你,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有软肋?”

林羡玉猛然间怔住,渐渐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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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洲自知失言,避嫌似地松开林羡玉,林羡玉在原地思忖良久,营帐里陡然陷入沉默,林羡玉琢磨着赫连洲的话,总觉得这两句话有些怪,但他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

赫连洲强压下那点呼之欲出的心思,冷声解释说:“绛州到处都是太子的眼线,我和你过分亲密,太子必然会知晓,将来必然会拿你做文章,到那时候我是保我自己,还是保你?”

林羡玉立即粘了上去,两手攥住赫连洲的腰带,可怜巴巴地说:“保我。”

“凭什么?”

林羡玉顿时忘了刚刚心头那点复杂情绪,又笑嘻嘻地说:“因为你在意我!”

在林羡玉的思维里,赫连洲对他的在意,和他父母对他的在意没有区别,他对暧昧的理解也与常人不同,赫连洲拿他没有办法。

赫连洲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林羡玉知道自己贸然来绛州这事确实做得莽撞,但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今天那位老人家是我在路上遇到的,他告诉我,北境和斡楚之间的官榷赋税太重,从斡楚到官榷,要进两重衙门,第一关按人头收户金,第二关再按货物收税金。一两银子的货,等进了榷场就只剩五钱。老百姓捕了两个月的青鼠,就靠着这点钱养家糊口,无奈只能多绕十几里,避开官榷的衙门。”

他央求道:“赫连洲,你想想办法,好不好?”

“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赫连洲无奈道:“你怎么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若他是斡楚派来的奸细呢?你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把他带到北境的军营,你觉得合适吗?”

林羡玉愣住,他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所以你让纳雷将军送他走。”

“若他是普通百姓,便无所谓,若他是斡楚的奸细,就不能留。”

林羡玉脸色发白,这才意识到凶险。

他嗫嚅道:“他一定不是奸细。”

“你怎么知道?”

“我……我就是知道。”

正说着,绛州的知府走到营帐前,特意来向林羡玉请安。赫连洲让林羡玉坐在桌案后面,知府进来之后躬身行礼,说了一番客套话,又让人为林羡玉端上茶水,林羡玉摆足了祁国公主的架子,只是颔首以对。

知府那双小小的鼠眼仿佛亮着精光,一个劲地在赫连洲和林羡玉之间打量。

赫连洲站在一旁,没有表露出半点夫妻间的亲昵。

知府离开后,林羡玉问赫连洲:“这人也是太子的眼线吗?”

赫连洲没有回答,林羡玉便知道了答案。

赫连洲每天都要应付很多人,很多事。

战事的艰难,远比他想象得复杂。

他走上前,伸手抱住了赫连洲,说出了憋了好几天的话:“我很想你。”

赫连洲目光怔然,心还是软了。

“等纳雷回来,让他带你去官榷看一看。”

林羡玉猛然抬起头。

赫连洲明明说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可还是顺应了他的想法,没有扑灭他的热情,就像那日他偷偷去私场买种子。

赫连洲总是一边冷脸,一边纵容。

林羡玉踮起脚,扑上去圈住了赫连洲的脖颈,兴奋道:“赫连洲你最好了!”

乌力罕和阿南还等在马车边,赫连洲把他们叫进营帐,乌力罕一见到赫连洲就单膝跪地行礼:“属下向王爷请罪。”

“什么罪?”

“不该送……送王妃过来。”

罪魁祸首的林羡玉和阿南一同缩在桌案后面,眼巴巴地望着赫连洲。

“算了,”赫连洲没责罚他,只说:“等会儿一起吃个午膳,早点回西帐营去。”

乌力罕好久没和赫连洲一起吃饭,闻言陡然抬起头,嘴角抑制不住地弯了起来,眉眼里全是久违的喜色,说:“是,王爷。”

纳雷回来时,菜刚好上桌。

几个人围坐在桌边,阿南帮林羡玉盛了一碗汤,林羡玉拿起一块粟饼,揪了最软的一部分,剩下的硬边都丢进了赫连洲的碗里。

一旁的乌力罕看了:“……”

纳雷也目瞪口呆,差点忘了汇报:“王爷,属下刚刚送了那挑货的老人回去,他的确以卖青鼠为生,家中贫苦,不是斡楚的奸细。”

林羡玉得意洋洋道:“我说的吧!”

赫连洲没搭理他。

林羡玉才不计较,吃完饭就缠着纳雷陪他去一趟官榷,可没想到过了时辰,官榷每天下午申时三刻左右就关闭了,林羡玉到那边的时候,监官们已经开始往外赶人。几个零零散散的挑货郎急忙往外走,赶在日落前回家。

林羡玉吃了个闭门羹,只能悻悻而归。

纳雷安慰他:“没事的,王妃,属下明天再陪您来。”

赫连洲处理完鹿山的事,回营帐时已经天黑,想到还没安顿好林羡玉的住处,他连忙快步往回走,营帐前的士兵见到他,立即行礼。

“王爷,您回来了。”

赫连洲问:“王妃住在哪里?纳雷将军安排了吗?”

士兵呆住,朝着主营帐指了一下:“王妃……王妃不和您住在一起吗?”

赫连洲微微一怔,抬手撩开帐帘。

就看到林羡玉穿着一身豆绿色的寝衣,披散着头发,正在他的床上爬来爬去。

阿南已经帮他铺了三层的羊绒毯,他还是睡得不舒服,一见到赫连洲来就抱怨:“赫连洲,你的床好硬啊,再给我加一条毯子吧。”

第28章第28章

赫连洲一动不动地站在帐帘处。

林羡玉爬到床边,问:“你怎么了?”

赫连洲没回应,转身出了营帐,林羡玉在后面喊了一声“赫连洲”,他也没理睬。

赫连洲直奔纳雷的营帐,纳雷刚打了一盆水,准备擦擦身子,赫连洲掀开帘子就闯进来,把他吓得一哆嗦,差点把盆打翻。

“王、王爷?”

“你为什么没给王妃安排住处?”

“安排了啊,属下给王妃安排了浴桶,热水一烧好就送过去,还加了一盏酥油灯,还有——”

赫连洲打断他:“不是,他怎么住在我的帐中?”

纳雷愣住,“不然……王妃应该住在哪里?”

话还没说完,他就反应过来,慌忙道:“属下会错了意,属下见王爷和王妃感情融洽……”

赫连洲眉头紧锁,脸色都沉了。

纳雷震惊不已,心想:您和王妃都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了?竟然到现在都没同过房吗?

“那属下现在去给王妃安排新的营帐。”

“不用了,”赫连洲皱眉道:“现在让他住出去,旁人会如何议论?”

纳雷也没想到自己好心办坏事,正挠头发愁,只听赫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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洲又安排:“算了,给我拿床被子,再拿一条厚的鹿皮毯。”

纳雷连忙道:“是。”

赫连洲抱着被子和鹿皮毯进营帐的时候,林羡玉正坐在床边,百无聊赖地翻看着《绛州志》。见到赫连洲进来,他翻了个身,把书举过头顶,一副乖巧的样子,说:“我只拿了这本州志,没有翻看你其他的公文和舆图哦。”

赫连洲觉得四周有些热。

绛州靠山,夜里凉风习习,可赫连洲还是觉得热。

外面闷热,里面又燥热。

他走到床边,把鹿皮毯放到林羡玉身边,刻意不看他薄如蝉翼的寝衣,沉声说:“这么热的天,垫四层毯子,你还想不想睡觉了?”

林羡玉觉得有道理,但他握起拳头锤了锤床,“梆梆”两声,苦恼道:“这也太硬了!”

赫连洲嘴上这么说,其实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说:“先下来,我来铺床。”

林羡玉觉得奇怪,他凑到赫连洲面前,盯着赫连洲的眼睛,问道:“你怎么板着脸?刚刚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吗?你好像不太高兴。”

“没有。”

林羡玉“哦”了一声,正准备下床,又说:“我的靴子跑到那边了!”

他指着酥油灯下的短靴。

赫连洲于是任劳任怨地将他的短靴捡起来,拿到床边,林羡玉勾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又皱着脸说:“我不想光脚穿鞋。”

赫连洲低头就看到他一双白嫩的脚。

他朝赫连洲伸出手,赫连洲便知道他想要什么,抻开鹿皮毯,皱眉道:“自己下去。”

林羡玉摇头。

“娇生惯养。”

林羡玉身子一歪,倒在鹿皮毯上,又开始扮可怜:“你知道的,我以前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爹娘,来到这么远的地方……”

话还没说完,赫连洲已经把他抱起来,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把他放到一旁的椅子上。

林羡玉的脸上立即露出得逞的笑容,问:“你的心情好些了吗?”

赫连洲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又忽然岔开话题:“阿南呢?”

“阿南就在隔壁,我本来想和阿南一起睡,可是纳雷将军说这样不好,他让我睡这里。”

“……”赫连洲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铺床。

把鹿皮毯垫在羊绒毯上之后,赫连洲原本好好的一张床直接被垫高了一掌宽,他伸手按了按,无奈地想:他今晚大概是睡不好了。

他把林羡玉抱回到床上,转身又要出去,林羡玉忙拉住他:“你又要去哪里?”

“出去洗漱。”

“哦,”林羡玉看了看四周,陌生的环境总让他感到害怕:“你早点回来。”

这话让赫连洲的指尖微微发麻,但他很快也意识到,此时此刻,他的作用和阿南一样,都是因为林羡玉不敢一个人睡罢了。

他走出营帐,吹了一会儿凉风,让人替他拿了干净的寝衣,在别处洗漱好再回去。

林羡玉原本缩在锦被里四处张望,见他回来,忙往床铺里面滚了两圈,给他让出位置。

赫连洲刚坐到床边,林羡玉说:“我口渴。”

赫连洲起身给他倒了杯水,送到他嘴边,林羡玉抿了几口润了润嗓子,便又躺了回去,两手攥着被边,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

“你倒是会享福。”

林羡玉得意地说:“我可是天生福星,你知不知道,我刚出生的时候,侯府后院的一棵死了好几年的梧桐树竟然死而复生了,重新生出枝丫。我爹爹特地去问了兴国寺的住持,住持说这吉兆寓意着我此生平安无厄,不仅时有贵人相助,还可保家族兴旺。”

赫连洲把茶杯放回到桌上,说:“那你还被送到这里来?”

这话瞬间像针一样把正在得意洋洋的林羡玉扎漏气了,他有些难过,但很快又恢复了好心情说:“不管如何,我到底还是平安来到了这里啊,你就是我的贵人。”

他三句话不离奉承,嘴甜得不行。

他见赫连洲还站在桌边,疑惑道:“你怎么还不上床?”

赫连洲见夜色深了,林羡玉的眉宇间也有了几分倦意,想了想还是回到床边。

林羡玉从没睡过这么硬的床,赫连洲也从没睡过这么软的床,他刚躺上去就有种悬空感,叫他的四肢都没有着落,翻来覆去也找不到合适的睡姿,倒把林羡玉连累了,只能跟着他挪动。

林羡玉抱怨道:“哎呀你怎么动来动去的?我都要掉到床缝里了!”

芋泥啵啵

“……谁让你垫四层毯子?”

林羡玉朝他撇嘴。

夜阑星稀,营帐外逐渐安静下来,除了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就只有山间呼啸的风声。

“赫连洲,山上有老虎吗?”

“有。”

“有狼吗?”

赫连洲没工夫跟他聊这些三岁孩童的问题,只说:“有,快点睡觉。”

“你这是第一次和人一起睡觉吗?”

赫连洲转头望向他,不答反问:“你不是?”

“我当然不是啊,我以前经常和阿南一起睡,”林羡玉翻了个身,要往赫连洲的臂弯里挤,絮絮叨叨地说:“有一年京城里连着下了一个月的雨,好多房屋都被淹了,还打雷,我很害怕,就把阿南喊过来一起睡。他睡在床外边,这样外面一有动静,他就能立即叫醒我。可是阿南睡觉的时候总是喜欢蹬被子,不仅蹬他自己的被子,还蹬我的,我差点着凉,后来我就不喜欢和他一起睡了。”

赫连洲静静地听着。

林羡玉裹在锦被里,虫子似地一通蛄蛹,硬是挤进赫连洲的臂弯,把脑袋枕在赫连洲的肩膀上,他忽然问:“软肋是哪里?”

赫连洲只觉得心脏停跳了一瞬。

林羡玉把手放在赫连洲的胸膛上,好奇地问:“是这里吗?”

他的手纤细修长,指尖泛凉,再往下一点,他就能触碰到赫连洲快如擂鼓的心脏,赫连洲神色微变,一把握着林羡玉的手腕,放到一边。

“不要乱动。”

林羡玉是真的好奇,满脸写着单纯的求知,他问:“我好像在哪本医书里见过,软肋是胁之下小肋骨处,到底是哪里啊?我好想知道。”

赫连洲像是被蛊惑了,或者是因为太热,理智都被焚烧殆尽,他竟然又一次握住林羡玉的手腕,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胸相接的位置。

“你这里,硬梆梆的。”

林羡玉又握着赫连洲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笑着说:“我是软的。”

话音未落,赫连洲就将手抽回。

“你最近总是这样,”林羡玉十分不满,翻了个身,趴到赫连洲的胸口,向他抱怨:“你最近总是对我忽冷忽热。”

他的脸陡然靠得很近,近到赫连洲能看到他脸上的细小绒毛,脸颊鼓起,像饱满圆润的汤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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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手指戳了戳赫连洲的软肋,批评道:“做大将军的人怎可这般阴晴不定?”

他的腿还一个劲往赫连洲的腿上蹭,非要整个人都趴在赫连洲身上不可。

可赫连洲清楚地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化,他轻轻一推,林羡玉就一骨碌翻了下去。

“你干嘛呀?”

“林羡玉,”赫连洲掀起被子将他困住,盯着他的脸,哑声问他:“我们到底算什么关系?”

“朋、朋友,”感觉到赫连洲似乎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林羡玉立即补充:“有时候我觉得你很像我爹爹,因为我爹爹也对我这么好,但是你比他更威严一些,我爹爹是个老好人。”

这里没有一句是赫连洲想听的话,他颓然松开手,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怎样的答案,或者他心里知道,但无法说出口。

林羡玉艰难地从被赫连洲控制住的锦被里伸出手,指尖轻轻地按在赫连洲的眉头。

“不要总是皱眉,赫连洲,这样显得凶。”

赫连洲怔怔地望着他,几乎是无奈了,林羡玉还浑然不觉,又蛄蛹到赫连洲身边,额头抵着他的肩膀,嗡声说:“我睡觉很乖的,你就让我靠着你睡吧,不然我睡不着。”

赫连洲能拿他怎么办呢?

恨他不懂,又存了些私心,不希望他懂,贪恋他毫无保留的依赖。若是他终有一天要离开,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也足够赫连洲回想一生。

不懂也好,免得生出断不了的羁绊。

赫连洲想翻身将林羡玉揽进怀里,但最后还是忍住,他静静地望着白色的帐顶,听着耳边逐渐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心也逐渐定了下来。

玉儿,林羡玉的爹娘应该总这样唤他。

美玉一样的人,像美玉一样被呵护着长大,赫连洲在心里轻轻地喊了一声,玉儿。

酥油灯徐徐燃尽时,赫连洲也沉沉睡去。

翌日,是军营训练时的呼号声吵醒了林羡玉,他揉了揉惺忪睡眼,只见天光大亮。

阿南正在箱子里翻找林羡玉今日要穿的衣裳,听到床上的动静,他走过来,问:“殿下你醒了,睡得怎么样?”

林羡玉还是懵的,“赫连洲呢?”

“王爷很早就去绛州城里了。”

林羡玉看了看床铺,身下的毯子不知怎的都乱七八糟地搅在一起,像是有人在床上打了一架,但他完全没觉得不舒服,睡得还很沉。

就是不知道赫连洲昨晚睡得好不好了。

林羡玉发了一会儿呆,便起身洗漱更衣,吃了早膳,就去找纳雷。

纳雷这两天被赫连洲安排了专职陪同林羡玉,早早地就在营帐中等待了,见林羡玉走进来,他笑着起身,问:“殿下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就是有点热,”林羡玉转念一想,“正好,我们去官榷里瞧瞧,有没有厚被褥卖。”

纳雷让人将马车牵来,林羡玉和阿南坐进去,就往官榷出发。

这次来得早,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纳雷有西帐营持令将的令牌,自然是通行无阻,林羡玉和阿南跟在他后面,进了官榷。

若说罍市是奇货异宝聚集之所,那官榷就是正儿八经的贸易市场,北境商贩和斡楚的商贩各占一排,面前的箩筐里有各种各样的农货。

但这不是林羡玉此行的重点。

他们来到官榷的门口,入口处有一顶已经泛黄的营帐,每个想要进入官榷的挑货郎都要进入那顶营帐之后,才能出来。林羡玉对纳雷说:“麻烦将军陪我过去一趟。”

三人没有声张,趁着人来人往的时候靠近那顶营帐。

只听里面传来一声:“什么货?”

“回大人,是来晒干的胶鱼皮,一共五十斤,一斤三钱。”

监官拨了拨算盘,“交八两银子。”

商贩连忙道:“大人,小人年初的时候给您府上送过五斤驼肉,您还记得小人吗?”

监官懒懒地抬起头,说:“不记得。”

商贩跪下来,又说:“小人有一个丫头,叫丹儿,您见过的,还说那丫头长得好看,将来可以给您家的公子当个通房……”

监官这才给了他几分面子,翘起二郎腿,说:“行吧,那今天的货金就免了,明个儿把你家丫头带过来,让本官瞧上一瞧。”

话音刚落,纳雷就走了进去。

监官吓得连忙起身,“你是什么人?胆敢擅闯官榷税金营帐!”

纳雷拿出令牌:“西帐营怀陵王御下右持令将,朝廷从四品官,有没有资格进你这营帐?”

监官连忙跪下,“见过将军。”

纳雷厉声道:“朝廷给你看管官榷的机会,不是让你趁机敛财的,今日你欺民霸市一事证据确凿,现在就随我去绛州府衙。”

监官连连磕头,苦苦哀求,就在这时绛州知府走了进来,他好像对此刻发生的事并不惊讶,依旧皮笑肉不笑地先给林羡玉行了礼。

“不知王妃来此,有失礼数,还请王妃见谅。”

他对林羡玉和纳雷说:“王妃和将军有所不知,这商贩是斡楚有名的胶鱼大户,几乎垄断了这交界地带的胶鱼生意。他常常向我们这儿的监官行贿,送完银两又送儿送女,叫人哭笑不得。我们这位监官和他也是老交情了,刚刚不过是在和他打趣,说玩笑话。”

他望向地上跪着的商贩,说:“是不是啊?”

商贩僵了一瞬,立即说:“是,是是,是小人向官爷行贿,不关官爷的事!”

林羡玉难以置信,他望向笑意吟吟的知府,他昨日便觉得这人像谁,今日一细想,才惊觉像太子赫连锡,一样的皮笑肉不笑,一样的眼泛精光,叫人浑身不舒服。

他便纳雷使了个眼色,纳雷便蹲到商贩身边,问:“这是怀陵王妃,你须得说实话。”

“小人说的就是实话,一字不假!”

知府朝他们笑了笑,稳操胜券一般。

林羡玉终于反应过来,这小小的官榷营帐,估计也是绛州官员的敛财盒。

林羡玉准备不充分,没有直接的证据去推翻这一切,只能颓唐地离开,坐马车回到军营,他盛着满腹的委屈直奔主营帐。

赫连洲像是早有预料一般,抬头看他。

林羡玉绕过桌案扑到他怀里,抽了抽鼻子,抱怨道:“他们真坏!欺负人!”

赫连洲说:“明日我陪你去。”

林羡玉想了想,却摇头,他看着赫连洲的眼睛,认真道:“不,我可以做好这件事。”

赫连洲愣住。

林羡玉像是下定了决心,握拳道:“我想像你掀开渡马洲贪墨案那样,掀开绛州官榷的遮羞布,我要让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家不用为了省半两银子绕几十里的山路,我一定可以的,你相信我。”

赫连洲望向他,目光变得愈发柔和。

第29章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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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羡玉长到十九岁,头一回做大事,自然是踌躇满志。日中刚吃完饭,他连句话都来不及和赫连洲说,就催着阿南和纳雷出了营帐。

纳雷回头看了眼赫连洲,赫连洲坐在桌案后面翻看文书,神色平淡地朝他点了点头。

纳雷琢磨了一下那意思,大概是: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这次他应该没有会错意,纳雷想。

王妃虽然不是真王妃,但两个人都已经同床共枕了,又有什么差别呢?

经过林羡玉昨天那么一闹,官榷的监官和守卫都已经换了个遍。新上位的税官行事谨慎,待人和善客气,和昨日那个趾高气昂的奸官截然不同。林羡玉和阿南在一旁盯了半天,也挑不出半点错处。

他有些失望,对纳雷说:“我们昨天打草惊蛇了。”

纳雷安慰他:“殿下不必灰心,就算咱们昨天做好了准备,抓了个人赃俱获,他们也能将所有罪责推到那小小监官身上,说自己毫不知情,这在官场上是常事。”

林羡玉知道前路艰难,但没想到如此艰难,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进了榷场。榷场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林羡玉穿梭于人群之中,已经看不到昨日那个卖胶鱼的商贩。他让阿南去问税金的事,大小商贩都瞬间变了脸色,摆摆手说“小人不知”,对此讳莫如深。

看来因为昨日之事,官榷里的人都被知府大人敲打过了。

林羡玉遇事不易气馁,他很快就改变了策略,他开始认真打量商贩们的货物。

不论是北境的布帛蜜蜡还是斡楚的貂鼠驼肉,但凡是感兴趣的,他都要收入囊中。他出手阔绰,不仅付了货钱,但凡商贩嘴巧会说话的,他还要多给几文赏钱。

很快,官榷里躁动起来,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射过来,林羡玉刚准备走,就有斡楚的商贩主动追了上去,是个皮肤黝黑的年轻男子,他挑着满当当的扁担,却健步如飞,追着林羡玉喊:“贵人,贵人您看看我的货!”

林羡玉停下来,问:“这是什么?”

商贩把肉举到林羡玉面前,热络道:“这是新鲜的貂肉,很嫩的,您看看这块。”

林羡玉被突如其来的血腥味冲得胃里翻涌,但还是强忍住,问:“你是斡楚来的?”

“小人是斡楚部脱塘乡来的,这是斡楚特有的雪山貂,肉质嫩滑还没有膻味,您拿回家可以风干可以盐渍,比羊肉还好吃!”

林羡玉诧异:这人竟和昨日的老人家是同乡。

他问:“多少钱一斤?”

“一百二十文。”

林羡玉故意说:“比前头那家贵了一倍,我可不买。”

商贩忙说:“小人这貂肉的质量好。”

林羡玉继续往前走:“质量我可看不出来,这价格足足贵了一倍,我何必花冤枉钱?”

商贩见林羡玉抬脚要走,连忙说:“他家是监官的亲戚,进榷场不要交税金,本就是占了便宜,还故意压价,简直是不让人活了。”

林羡玉停下,转头问:“你交了多少税金?”

一提到“税金”,商贩原本还犹豫了片刻,但很快就忍不住开始吐苦水:“货金超过十两银子,交两成,货金不超过十两,交一成。原本是定好的规矩,但后来就全凭监官那张嘴了。他老人家今个儿高兴了,就只交一成,不高兴了能加到三成。小人就靠这个养家糊口,已经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可是除了这里,其他地方都不能卖,要被抓到牢里去的。”

商贩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贵人,罢了,八十文,八十文如何?”

林羡玉心里十分沉重,说:“按你原来的价格吧,一百二十文,我买一斤。”

商贩不敢相信似地望着林羡玉,挑货的肩膀都在抖动:“感谢贵人,感谢贵人。”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达鲁。”

林羡玉朝他笑了笑,阿南付了钱,用布袋装了一斤的貂肉,他离开之后,达鲁问周围的人:“这位贵人是谁?”

旁人说:“好像是怀陵王妃。”

达鲁挠头:“都说北境的怀陵王凶残可怕,杀人如麻,可他的王妃倒是和善得很。”

他收拾了扁担走出官榷,和同行的人一起朝着西沉的落日一路回到脱塘乡。他的妻子正好打草回来,远远地瞧见他,挥了挥手。

他快步跑去,住在他家隔壁的曷里老人带着小孙子走出来,达鲁扬声道:“老爷子,听人家说,你去了一趟北境的军营,一下子就把这个月的青鼠都卖了?赚了二两银子咧!”

曷里老人说:“是啊,是……怀陵王妃。”

达鲁一愣,“也是怀陵王妃?”

老人点了点头,“她是个好人。”

落日熔金时,林羡玉才回到军营,他兴致勃勃地出发,忙了一下午,结果什么都没打听到,只带了满满当当一马车的农货回来。

赫连洲正好从瞭望台上走下来,见到一脸挫败的林羡玉,便向他走去。林羡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今天没有任何进展。”

“你本以为会有什么样的进展?”

“我以为……我能让所有商贩联合起来,状告监官和他的上级利用官榷大肆敛财。”

这话实在天真,天真得赫连洲都不忍心去提醒他:如何联合?又如何状告?

这里不是渡马洲,这里是绛州和斡楚的边界地带,人来人往,混乱不堪。北境的律法对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明确的规定,官榷的税金也由两地财政自行管理,无需上交朝廷,这是一片流动的云,藏着数不尽的蝇营狗苟,林羡玉却以为只要拨开乌云就能见到阳光。

可是赫连洲没有打击他,只是轻笑了一声,说:“也不是没有进展,你不是给我的军营庖房增加了那么多食材吗?”

林羡玉回头看,纳雷正领着两个士兵,把满马车的羊肉、驼肉、貂肉、雪山虫草……一袋袋地往下搬。林羡玉没有帮到赫连洲的忙,还乱花了很多钱,他讷声说:“这些东西,花的都是你的钱,等回了都城,公主陪嫁里有很多价值连城的宝物,到时候我再还给你。”

赫连洲的脸色却是瞬间变了,眉尾往下压了压,添了几分不愉。

林羡玉问:“你生气了吗?”

“没有。”

“我好像把一切想得很简单,”林羡玉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用力呼出,重新露出笑容,他扬起下巴,对赫连洲说:“这才是第一天,没有进展也很正常,我相信明天会不一样的!”

他凑到赫连洲面前,说:“不要小瞧我!”

“我没有小瞧你。”

赫连洲静静地看着他:“你想做什么就去做,遇到解决不了的困难,可以来找我。”

林羡玉又重新恢复了生机,他暂且将官榷的事放到一边,拉着阿南去了不远处的草场。

两个人并肩坐着,看落日西沉。

第二日,林羡玉再去官榷时,主动聚到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林羡玉没有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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税金一事,还是先买了点农货,尤其照顾到那些坐在角落、容易被人忽略的年迈挑货郎。

这次他临走前,达鲁再次追了上来,不过这一次他没有让林羡玉买他的貂肉,而是压低了声音,告诉林羡玉:“王妃,这儿的上一任监官名叫阿古木,他手上有一个账本,那账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两地商贩给他送的钱物,我们都见过,我们都能作证。”

这话对林羡玉来说无异于天降甘霖。

他还以为他今天又要一无所获。

“多谢。”林羡玉朝他点头示意。

达鲁说:“您昨日在营帐中为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人说话,还给我们换了个好好做事的监官,小人和周围的贩子们都记在心里呢!”

林羡玉带着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回到军营,赫连洲正在看西帐营的军报,刚放下茶盏,林羡玉就像踩了风火轮一样跑进来,直直地扑到赫连洲怀里,告诉他:“有账本!有账本!”

赫连洲挑了下眉,“什么账本?”

“监官受贿的账本,”林羡玉一屁股坐在赫连洲的腿上,又开始撒娇:“你能不能让纳雷将军带人去那个监官的家里搜罗账本?”

赫连洲看着他,说:“可以。”

林羡玉一直到晚上都十分兴奋,在床上滚了两圈,赫连洲要坐下来的时候,他还卷着锦被滚过来,作势要把赫连洲挤下床。

“赫连洲,这世上原来有比听曲赏花更有意思的事情。”林羡玉努力爬出被子卷,跪坐在赫连洲身边,绘声绘色地向他描述今天发生的事,他学着达鲁的声音,说:“……他还说,小人和周围的贩子们都记在心里呢!”

林羡玉倒在赫连洲怀里,美滋滋地说:“他们会记得我,会记得我,等到我回了祁国,相隔千万里,他们还是会记得我。”

赫连洲低头看他,没有说话。

林羡玉拖着赫连洲躺下来,然后就趴到他的胸口,开始想象自己化身断案的清官大人,“等我拿到了账本,就带着商贩们去状告衙门,我倒要看看这次那位知府大人还能说什么。”

赫连洲只是问:“你真的想做事?”

“想啊!”

“即使遇到挫折,即使走了弯路,还是要继续往前走?”

“当然,”林羡玉搂住赫连洲的脖颈,靠在赫连洲的肩头,说:“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做事,我什么都不怕。”

赫连洲托着他的肩膀,在心里说:玉儿,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做错了也不用怕。

我在你身后,陪着你长大。

林羡玉突然想到:“可是他们都还不知道我是林羡玉呢,他们都以为我是怀陵王妃。”

他紧接着又想:“就算以后我的好名声传遍北境八州,大家也只知道怀陵王妃,没人知道是一个叫林羡玉的人做的。以后你要是正经娶了妻子,那我的功劳就全没了。”

“你不是我正经娶的?”

林羡玉重新躺到赫连洲怀里,“我们这叫阴差阳错,你还没有遇到你的正缘呢!”

赫连洲本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林羡玉的不开窍,但一而再再而三地听到这样不知轻重的话,他还是不免有些愠怒,沉默片刻,突然冷声说:“我将来是要正经娶妻生子的,你还这样躺在我怀里睡觉,是不是不太好?”

林羡玉僵住。

他僵了好一会儿,才撑着胳膊离开赫连洲的怀抱,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赫连洲。

“我只是……只是……”

他想说,我只是不敢一个人睡觉,可是他和阿南一起睡的时候,也不会像这样。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和赫连洲之间,好像有点太亲昵了。

第30章第30章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林羡玉心里蔓延,他怔怔地望着赫连洲,半晌又垂下眸。

有些念头一旦出现就抹不去了。

赫连洲将来是要正经娶妻生子的。

这话明明是他常挂在嘴边的,可从赫连洲的嘴里说出来,就好像变了意味。

“怎么了?”

赫连洲的声音并不重,但还是把林羡玉吓了一跳,林羡玉猛然回过神,对上赫连洲好整以暇的目光。

他为自己辩解:“我只是不敢一个人睡。”

“我知道,”赫连洲的胳膊还保持着环抱的姿势,朝他抬了抬,问:“不睡了吗?”

林羡玉被他一句话说得心口发闷,往后挪了挪,彻底从赫连洲的怀抱里脱离出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正经娶妻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我将来也要娶妻生子的,你知不知道,以前媒人都要把我家的门槛踏破了,说得好像我赖着你一样……”林羡玉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可是全程不敢直视赫连洲的目光。

他抓起被子,背对着赫连洲躺下。

只留给赫连洲一个倔强的背影。

赫连洲静静地看着他,看他白里透红的皮肤透过轻薄的豆绿色寝衣,衬得愈发柔嫩,看他微微起伏的肩头,和不盈一握的腰。

赫连洲无奈地想:林羡玉不会知道,七月以来,他身体里的那团灼热就从未停止过。

昨夜有好几次,当林羡玉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将腿搭到他的腿上,还一个劲地往他怀里挤的时候,赫连洲几乎就要失去理智,他想将林羡玉掀翻在床上,看他懵懵懂懂地睁开眼,再看他泪眼涟涟。

他很清楚,他要是想对林羡玉做些什么,林羡玉根本无法反抗。

可他做不到。

他只能强迫自己去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忘记怀里的温香软玉。

他几乎要和这种灼热的痛感共生了。

林羡玉还不知死活地招惹他。

他望着林羡玉的背影,望了许久,然后咽下苦涩,替他盖好被子,然后起身下床。

林羡玉在他起身的瞬间就转过身来,紧张地问:“你去哪里?”

“我去看一会儿公文,你睡吧。”

林羡玉欲言又止,只能看着赫连洲披上外袍,坐在桌案后,从堆积如山的军报中抽出一本,在油灯下静静翻看起来。

赫连洲虽是武将,但他要处理的事却远远不止行军打仗。

这段时间里,斡楚派遣了多支军马,分散地向北境东部和南部进发,行踪诡谲,难以掌控。赫连洲似乎在一夜之间成了北境王朝唯一的倚仗,而太子稳坐在皇庭高堂之上,不派兵增援,也不共同御敌,只发来一封圣函,上面写着:满朝文武静待怀陵王捷报。

这些难处,赫连洲不想对林羡玉说。

林羡玉的小脑袋里,装不了太多的事。

林羡玉只需要安然度过这半年,待他全胜归朝,不再受太子的掣肘,便将林羡玉送回祁国。

至于官榷一事,林羡玉想折腾,他就任其折腾。毕竟回到祁国之后,林羡玉还要独自面对京中的许多事,还要成家立业,若能在绛州的军营里得到一些历练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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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也不是坏事。

赫连洲反复用这些话说服自己,可余光扫过那抹豆绿色的身影时,还是忍不住动摇。

林羡玉躺在床上,眼巴巴地望着赫连洲。

赫连洲始终稳坐,翻看公文。

林羡玉只觉得心头一团乱麻,直到二更天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酥油灯已经燃尽,赫连洲放下手中卷册,看了一眼床上的林羡玉,然后走出营帐。

翌日清晨,雾露散开,盘营里军士们的训练声吵醒了林羡玉,他从梦中醒来。

身边照例不见赫连洲的身影。

阿南过来服侍他起床洗漱,正吃着早膳,纳雷已经将好消息送了过来。

“殿下,今早王爷下令,因收到百姓检举,监官阿古木有以权谋私之嫌,特派属下去搜查他的宅邸,很快就在他的枕下找到了账本。”

“找到了?”

林羡玉连忙将饼放下,冲了过去。

纳雷将账本递到林羡玉的手中,笑道:“恭喜殿下心想事成,这账本上写了他在任五年间收受的所有财物,桩桩件件,清晰明了,只不过——”

“不过什么?”

“账本中没有提及向上输送的情况。”

前日绛州知府当着林羡玉的面,公然维护欺压百姓的监官,指鹿为马,将搜刮民脂说成百姓行贿,轻飘飘地放了阿古木,说明官榷的监官和其上峰之间存在利益勾连,完全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惜没有证据。

林羡玉倒也没想过一蹴而就,能拿到账本已经是欣喜若狂。

“能找到就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他一本正经地坐在赫连洲的椅子上,将账本从头翻阅,废寝忘食一般地看到日中时分,才交给账房先生点算清楚。

两个时辰后,纳雷过来汇报:“启禀殿下,阿古木的账本中一共涉及商贩三千二百九十一人,其中黄金十一两,白银五百一十余两,牛羊马驼等物不下万斤,其中……还有人为了能免税金将十五岁的女儿送到他家中当通房,就如那日一样。”

林羡玉听得呼吸都急促许多,他实难想象,一个无品无级的监官,竟然能在如此贫瘠的土地上、如此穷苦的百姓之中,搜刮出这么多钱物,过上如此奢靡的生活。

他喃喃自语道:“都是些为了省几文钱的税金绕行几十里山路的贫苦老人,都是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只为养家糊口的老百姓,已经是吃不饱穿不暖了,还要被这些无良之辈肆意欺压……绛州尚且如此,那北境那些富庶的州府,甚至是祁国,贪墨之风只会更加恐怖……”

林羡玉闭上眼睛,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这一次他没有来绛州,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老百姓过着怎样的生活。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脸都涨红了。

阿南见状吓了一跳,连忙去揉林羡玉的心口,喊着:“殿下,殿下先别想这些事!”

“我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林羡玉颤声说,“我爹爹承袭侯位,一年禄米三千石,折成钱帛无数,其中又有多少是民脂民膏,我自幼享尽富贵,从不知道珍惜。”

纳雷忙说:“殿下不必苛责自己,殿下有为民之心,就已经胜过那些庸庸之辈了。”

林羡玉许久之后才缓过气来。

他红着眼,仰起头对纳雷,语气坚定地说:“将军,我明日要去一趟官榷,我要领着那些商贩们,将一纸诉状递到绛州府衙去。”

阿南崇拜地望着他家世子爷。

虽然世子来到绛州不过三天,却像菜园里的小白菜一样,倏然间就长高长大了,他都快认不出他家世子爷了。

侯爷和夫人保准也认不出来。

纳雷沉默片刻,说:“是,属下遵命。”

林羡玉当即就要提笔写状纸,阿南立马帮他磨墨。

纳雷见此情景,也不便多说。

走出营帐时他才发现赫连洲一直站在营帐外,他低声说:“王爷,殿下说他明日——”

“陪他去吧。”

纳雷便知道赫连洲已经听见了,又说:“可是殿下不明白其中的秘辛,过于天真了些。还有,卑职担心那绛州知府是太子的人,让殿下这样莽撞行事,会否影响您的计划?”

“凡事不破不立,由着他莽撞冲动吧,正好也能替我试探一下,绛州这潭水究竟有多深。”

赫连洲叮嘱纳雷道:“维持住场面,保护好他。”

纳雷说:“是。”

林羡玉一直写到深夜,阿南都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坐在一旁脑袋一晃一晃。

林羡玉伏在案边,面色严肃,眉头蹙如小山,一笔一划、洋洋洒洒地写了三页纸。

抬头时已是月明星疏,万籁俱寂。

“阿南,醒醒。”林羡玉说。

阿南陡然醒过来,用袖子擦了擦嘴边的口水,茫茫然地望向林羡玉,脱口而出:“殿下,要去梅亭看雪吗?”

林羡玉被逗笑了,“什么梅亭看雪?你看清楚我们现在在哪里。”

阿南这才清醒过来,“在王爷的军营。”

“是啊,”林羡玉拿起手中的诉状,给阿南看:“我花了将近三个时辰才写完的。”

阿南不识字,只觉得如天书一般,不由得对他家世子爷刮目相看,“殿下,你太厉害了!”

“我好歹也是皇子伴读,你以为我真像京城里那些人说的那样,是个草包吗?”林羡玉哼了一声,得意道:“不过是爹爹教我藏拙,爹爹说我的容貌已经是冠绝京城,才情便不可太出众,以免锋芒毕露,遭人嫉恨。”

话音刚落,赫连洲就掀帘而入。

林羡玉看到他眼角带着笑,便知他听到了刚刚那番自吹自擂,立即羞红了耳尖,佯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笑话我?”

赫连洲挑了下眉。

林羡玉更加羞恼,本来想如平常那样扑到赫连洲怀里捂住他的嘴,刚挪动步子又忍住。

耳边响起那句:你这样躺在我怀里睡觉,是不是不太好?

抱在一起睡觉自然不好,那平日的搂搂抱抱也要免去。

林羡玉竭力压制自己想要往赫连洲怀里粘的冲动,他往回退了一步,手搭在桌案边,咕哝着:“你怎么才回来?”

赫连洲注意到他的动作,平静道:“抓了几个斡楚的探子,盘问到现在。”

“如何盘问?”

赫连洲不想让林羡玉知道自己是如何施以严刑的,怕他害怕,只说:“军营有军营的办法,小林大人,你今天进展如何?”

他故意称呼他为“小林大人”,明明是调侃,林羡玉却飘飘然起来,瞬间恢复了本性,献宝似地将自己的诉状呈了上去。

“我写了一晚上!”

赫连洲接过来,认真看了一遍,然后对上林羡玉期待的目光,没有夸奖他,而是说:“诉状不是诗词歌赋,不能随性而发,你有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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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其他的诉状吗?”

林羡玉愣住,嗫嚅道:“没有。”

“具状人是谁,缘由如何,从何时开始,触犯了哪条律法,这些,你写明了吗?”

林羡玉低下头去。

赫连洲说了声:“进来。”

便有两个侍卫抬着一沓书卷走了进来,又将书卷放到桌边,再转身离开。

“这是我做渡马洲贪墨案时收集的一些积压在府衙案台上的陈年旧状,你可以看一看,学一学。”

林羡玉怔在原地,他一直以为赫连洲对他做的事情毫不关心、毫不在意。

赫连洲不插手,不引导,不阻拦,他只是默默地给林羡玉提供帮助。

他总是让林羡玉感到无比心安,一种不怕搞砸任何事的心安。

“谢谢。”林羡玉说。

他先让阿南回去睡觉,然后就拿了一张毯子铺在地上,盘腿坐着,将赫连洲给他拿来的状纸一一铺在地上,认真阅读。

赫连洲洗漱完上了床,林羡玉还在看。

赫连洲偶尔转头看他,林羡玉也偶尔转头看向床上的赫连洲,很快又低下头。

自从昨晚赫连洲说了那句话之后,他们之间就陷入了一种很奇怪的氛围,比沉默更可怕些,像是一种刻意的疏远。譬如此刻,林羡玉明明有很多话想对赫连洲说,却张不开口。

总觉得心里有根弦紧绷着,每当他要故态复萌时,赫连洲的话就会在耳边响起。

因此他今天一整天都没有靠近赫连洲。

没有往赫连洲的怀里钻,没有坐在赫连洲的腿上,就连吃饭时都表现得很乖,没有任性地把自己不想吃的东西扔到他的碗里。

白天事情繁多,倒还不打紧,夜晚时分,周遭安静下来时,委屈就翻涌上来。

风从门帘的缝隙吹进来,林羡玉打了个喷嚏,床上的赫连洲立即有了反应,问:“冷么?”

林羡玉嗡声说:“冷。”

赫连洲毫不犹豫地下了床,拿着自己的外袍,走到林羡玉身边,披在他的肩膀上。

赫连洲身上总是很热,身量又高大,站到林羡玉身边就像是能给他遮风挡雨一样,让林羡玉忍不住鼻酸,眼圈也跟着泛红。

他仰着头,巴巴地望着赫连洲。

意思很明显了,他不想一直这样。

赫连洲还能怎么办?

若是受得住他这个眼神,就不会一错再错,把自己的心原燎成这般寸草不生。

赫连洲叹了口气,脱了靴子在毯子的边上坐下,林羡玉也不动,还是眼巴巴地望着他。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

直到他说:“过来。”

林羡玉这才扑进他怀里,整张脸埋在赫连洲的颈窝处,像是倦鸟归巢。赫连洲用自己的外袍裹着他,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手。

“是你叫我过来的。”林羡玉闷声说。

他还要撇清责任。

那点机灵劲全使在赫连洲身上了。

赫连洲已经对他无可奈何,任他懒洋洋地歪坐在自己的怀里,高高举起一张诉状,说自己眼睛疼,非要赫连洲读给他听。

一开始还是他举着,赫连洲读,渐渐地,就变成赫连洲举着,赫连洲读。

“具状人拓跋浚,为告沧县县令贪墨重金,特来乞究……”

“廉者民之表也,贪者民之贼也……”

林羡玉整个人都窝在赫连洲怀里,脑袋枕在赫连洲的胳膊上,两条腿交替地搭在一起,舒服地不得了,听到精彩处,他还仰起头,笑着说:“这句写得好。”

赫连洲低头望向他,两个人忽然间靠得很近,鼻尖差点儿就要撞上,林羡玉怔了一瞬,还没反应过来,赫连洲已经继续往下读了,他便来不及多想,只希望夜更长些。

夜更长些,赫连洲就能陪他更久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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