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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修)

柳白真回忆和三哥的短暂重逢,不管他是因为什么失忆,遭遇了什么,从他和白灵的相处模式来看,他似乎才是两人中间占据主导的那一个。

这总是好事,只要三哥还想见他,白灵想必不敢阻拦。

“好了,既然找到了人,他也不会跑的,”秦凤楼抱怨地看他,“你也该管管我,大半夜孤枕难眠哪!”

柳白真不由心虚,毕竟他这次确实是偷摸出去的。

他被秦凤楼牵着回到床铺前,回过神,人已经赤条条窝在被子里了。

“……”

一番折腾,再次醒来又是天明。睁开眼,秦凤楼依然懒洋洋坐在火塘前,面前依然是一锅热汤。这画面眼熟到他以为自己进入什么时间循环了!

柳白真头晕脑胀地爬起来,饶是他年轻力壮,连着荒唐两晚也不得不投降。

妈呀,真不行了。

昨天他起床,腰不酸腿不疼,活蹦乱跳。今日他起来,腿也飘,腰也塌下去了,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虚”。要是照个镜子,里面的人八成挂着黑眼圈,一看就那啥过度!

他死鱼眼看着依然比他早起的某人,浑身散发黑色怨气。

“你知不知道老是如此会早死?”他沙哑绵软地怒斥。

秦凤楼噗嗤笑了:“知道,一滴……”

“够了够了!”柳白真悲痛地打断他,扶着腰爬起来去洗漱。

某人的大笑声清晰可见,绕梁不绝,他愤愤地低头去掬水洗脸,洗着洗着,动作渐渐慢下来。

奇了怪了,秦狗虽说爱在言语上逗弄他,但并不是嗜/欲的人,为何到了万山城才两天,夜夜都要缠着他?

倒不是说这样不正常,只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头。

他脸上挂着水,表情严肃地想,以前他与秦凤楼同床,对方最多也就比他早醒那么半小时,而且还会躺着闭目养神。

这两天呢?

他一睁眼,秦凤楼就已经坐在火塘前,说是起得早……谁知道是睡了又起,还是根本没睡?

柳白真心中不安,不会是失眠犯了吧?

他脚步迟缓地回到火塘边坐下,接过秦凤楼递来的热汤。他趁机端详对方的脸,眼睛下方的青影似乎更重了几分,眼睛里甚至出现了血丝,一看就没有休息好。

马长春那次为秦凤楼诊脉,说过他的病症好了许多,私下曾对他说,兴许是因为感情有了寄托,所以夜晚才好入眠。

如果再犯,是因为又有了烦心事?

“怎么这般看着我?”秦凤楼不快地拧眉,脸上一贯的笑消失不见。

“想太多了,”柳白真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你又不是花,有甚可看的……”

“那便好,”秦凤楼淡淡道,“我可不想多了个老祖母在旁边忧心忡忡。”说罢便起身,“我出去找什六有事。”

自从两人相识,秦凤楼从未用这样冷淡的态度对自己。即便上一回他在海清寺要冲进火海,秦凤楼气得吼他,眼睛里也都是紧张。

柳白真伸着脖子盯着他的背影,并不觉得生气或者伤心,而是更加担心。

孩子这是犯病前兆啊……

秦凤楼跟他提过祖母对他的担忧,说他年少时曾为此叛逆,他的语气分明很后悔,又怎会拿这事做筏子呢!

如此不耐,如此暴躁,更是与昨晚的热情天差地别。

柳白真想了半天,见他还没回来,就偷摸去翻两人的行李,在秦凤楼的几本闲书下面找到了药包。

看来马道长说得对,如果是病,稳定下来几乎不必反复服药,可秦凤楼中的是蛊毒,只要蛊虫不死,他永远断不了药,一旦长期停用——

他拿出药包藏进自己的包裹里,打算再找机会劝秦凤楼吃药。若是这人不听话,他就只好自己熬药,便是灌也得给他灌进去!

秦凤楼对此一无所知。

他烦闷地走下竹楼,心里一阵阵懊悔。

方才他怎会那样对小骗子?简直就像有另外一个人在控制他的身体似的……

他越想越觉得低落,脑子里嗡嗡作响。

这样的身体……真的可以和人许下厮守之约吗?小骗子对他的情况懵懂,可是他自己骗不了自己……

“主子,您在这儿站着作甚?”

什六趴在二楼的围栏边,奇怪地喊。

他刚出来透气,就看见自家主子下楼往这边走,走着走着就停下来在那里发呆。听到他的喊声,主子倒是回了神,脸色却很难看。

什六见状吓一跳,连忙翻过围栏跃下,几步跑到秦凤楼面前。

“主子,出什么事了?”

秦凤楼看他一眼,往前走:“你跟我来,有些事要交代你。”

什六一头雾水跟上去,没出事怎么这幅脸色,难道是和公子吵架了?

等两人走到水潭旁,他把柳白水的事大概说了一下,什六高兴地差点跳起来。

“这么说,咱们也不用再到处找了?”他猛地拍掌,“这对咱们都是好事啊!”

秦凤楼嗯了一声:“白灵既然愿意见白真,如今又戳破了那一层窗户纸,如无意外,他会把剩下的四分之一山河图交给白真……”

什六不像什五想得多,闻言就道:“那咱们要不要继续搅混水?正好二王都在榕州府,若是放出假消息,两方定然打破头!”

秦凤楼却犹豫了。

“当初柳逸除了给我请柬,还附有一封短信,交代了他对山河图的处置打算。他虽用语含糊,我却猜得出他的意思。他是想要借我手将山河图献给朝廷,一旦朝廷找到了宝库所在,世上将无人敢与之争锋。柳家也就安全了。”

他慢慢说着,与其说是解释给什六听,不如说,他是在说服自己。

“白真想要集齐了山河图以后,公布于众,也是个法子,可不能一劳永逸……真要论,还是柳逸的法子更妥当。”

什六惊讶地看他:“主子打算劝公子献图?”

秦凤楼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远处的瀑布,没说话。

他何尝甘心把山河图给小皇帝?

那一家子人,害得他家破人亡——他明明能够享三代同堂之乐,如今逢到忌日,竟只能在一桌子牌位前,孤零零饮一杯冷酒。

还有他的娘亲,那样好的女人,却死得凄惨无比。

他想到最终竟让那家子得利,心口就像火烧似的,烧得他坐立难安。

可是……

秦凤楼握紧拳头,眼前闪过柳白真杀人时癫狂的模样。

倘若不能尽快解决山河图的事,他担心再经历几次生死危机,柳白真会彻底迷失自我。他现在情况不好,到时候未必在对方身边,那柳白真最后会是什么结果?

他在心里几经挣扎,最后还是认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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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叫他在报仇前就认识了柳白真这么个人?

“罢了,等白灵交出图,我们就尽快赶回去,”他疲惫地揉揉眉心,“贺固安不是想报恩吗?就让他想办法。”

与什六分别,秦凤楼又回到竹楼。

想到先前自己的态度,他推开门前还十分忐忑。小骗子如今对着他,脾气可不小……这会儿还不知道气成什么样呢。

他叹口气,推门一看,屋子里空无一人。

“白真?”

无人应答。

秦凤楼愣住了,瞬间脑子空白,冒了一身冷汗。

……小骗子生气了,走了?

他惊惶地快步走过床铺边,脚踢到柳白真的佩刀,一张纸从佩刀下露出。捡起来看,见纸上龙飞凤舞写了几个大字:见哥去,午时前回,勿念。

最末还画了个奇奇怪怪的简笔小人在噘着嘴。画得相当粗陋,不过活灵活现的,让他想到柳白真做这副表情的样子,特别招人爱。

秦凤楼突然间整个人放松下来,啼笑皆非。

“作怪……”

他低头又默念了一遍纸上的几个字,才小心地把这张纸折成几折,收进怀里。

此时白灵的住所正爆发一场争吵。

柳白水并不在场,屋子里的家具砸得七零八落,火塘都被破坏,里头的石块和木炭掉的到处都是,还燃着火星子。

白灵和柳白真一东一西站在两侧,脸上都有打斗留下的乌青,显然已经打过了几场。

“你有什么资格封了他的记忆?”

柳白真脸色铁青,冷冰冰质问,“他是一个物件吗?还是他主动要求你这么做?”

白灵擦着嘴角,吐出血水,跟着冷笑。

“你被大名鼎鼎的明鉴山庄保护着,却来我这儿何不食肉糜?!”他止不住地大笑,“我们从柳家堡一路逃到南边,中间经历了什么,你知道吗?”

他神情似癫似疯,眼神几乎要充血。

“若不是白水状态太差,我何至于对他下蛊?”

“我娘当年被关内人骗,剩下我就走了,我因此从小就被寨子里的小孩欺负。六七岁时我按规矩参与圣子遴选,因为挨不住人蛊之苦逃出了万山城,最后被义父所救,带回了柳家堡……”

白灵回忆起过去,神情变得柔和起来。

“在柳家堡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快活的时候,不会挨打也不会挨饿,义父义母让我知道有父母是什么感觉,还有白水——他对我最好,”

他对柳白真自嘲,“你是天之骄子,是白水的亲弟弟,不必努力,他也会疼你爱你,岂会明白我的心情?”

“我即便是死了,也不会伤害他!”

白灵眼中含泪,“我们最后一次逃离追杀,已经是强弩之末。他倒在林子里,求我把他的皮割下,好让他能安稳地下葬……我宁可杀了我自己,也下不了手伤他分毫。所以我主动回万山城求救。”

实际上他当年是最有希望成为圣子的人选,是他自己放弃了。这次回去,恰好遇到白瑶卸任,他自愿进入蛊王坑接受试炼,交换条件就是白瑶要庇护他和柳白水。

他自然成功了,小时候逃避的事,长大后为了喜欢的人,他还是完成了。

“如果我不封他的记忆,洗掉他的纹身,他永远无法摆脱山河图的阴霾,”白灵一步步走到柳白真面前,“他会永远记得父母兄弟的死,会一辈子痛苦。”

“我问你,换成是你,你会怎么做?”

柳白真无言以对。

他心道,自己也没本事封人家记忆啊。

“就算你说的有道理吧,”他蹙眉道,“那你也还是骗了他!你以为是在保护他,可实际上呢,你让他活在了虚幻里,什么都是假的,一戳就破。”

白灵凶狠地瞪着他,半晌,他突然笑了。

柳白真警惕地后退一步,对方却俯身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那你呢?你要什么时候告诉秦凤楼真相?”

第62章

柳白真愣住了:“你什么意思?”

“秦庄主中了蛊不是吗?”白灵轻笑,“但你并没有告诉他。”

他看着柳白真错愕的表情,心情一阵畅快。

在柳家堡的时候,他就很讨厌这个人。明明身无所长,因为占了一个血缘,就能理直气壮地享有柳家人的爱护。

小苍山那样的大门派,等闲人连山门都进不去,柳白真却凭借着义父的威望,直接就是内门弟子。

白灵并不认为自己是嫉妒,他不想去什么小苍山,但他看不起柳白真。学剑三年了,依然打不过他三招,一输就哭,被他顶了一句,竟然直接去白水那里告状。

他想到这些往事,就更厌恶眼前的人。也不知道那秦凤楼看上柳白真哪一点……什么眼光!

白灵眼神带着恶意道:“白坤跟我说,你们在找龟虚虫。你知道那龟虚虫为何在云贵才有,且因为频繁捕捉导致数量稀少吗?”

柳白真瞪着他没说话。

“因为它是解蛊必不可少的药引。”

白灵绕着他,打量他,“你故意打断了白坤的话,就是不想让秦凤楼知道这一点,是不是?”

他是不知道缘由,不过柳白真费心隐瞒,这就有趣了。

柳白真胸口起伏,极力克制不要冲动。

原身的记忆里和白灵有关的只有几个片段,实在看不出白灵竟然是这么一个人。或者说,此人在还是“柳灵”时,有意地隐藏本性。

太讨人厌了!

他气得要爆炸,眼睛跟刀子似的直飞白灵。

“你想怎么样,划下道来!”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白灵反倒沉默了,一反刚才得意猖狂的模样。过了一会儿,眼看柳白真就要爆发,他才伸手示意他冷静。

“我不是在威胁你,否则一开始我就不会见你们了。”他慢吞吞道,“何况万山城好歹也救了你们,还帮你的护卫治伤……”

“若非如此,你以为你还能在这儿放屁?”

柳白真不耐烦地打断他,“要是你想借此让我闭嘴,那就省省吧。柳白水是个成年人,他如果没失忆,想留在哪儿,抑或和谁在一起,都轮不到我插手——可是你封住了他的记忆,他现在一无所知,做出的任何决定都不理智,我必须带他走!”

白灵气笑了:“你便是告诉了他,他就会跟你走?我可不是在他失忆后趁虚而入,我们俩在柳家堡时就已经定情了,只要我不解蛊,他就永远想不起来过去的事。你对他来说是个陌生人,而我是他的丈夫,你说他是信我还是信你?”

“你非要逼我,我就告诉秦凤楼你隐瞒他中蛊的事!”

“无耻!”

两人怒目相视。

柳白真连看他一眼都觉得膈应,正要转身走的时候,又被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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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白灵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正事要紧,“把山河图拿走!”

柳白真看他的眼神十分怀疑。

“你会给我山河图?”

白灵掏出一个丝绸包裹的东西丢给他:“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柳白真伸手接住,掀开绸布,里面和他让秦凤楼帮忙拓的那块差不多,应该是羊皮。打开叠成四方块的羊皮,山河图右下角连着部分题诗和画师小印展现眼前。

的确是柳白水后背上的部分。

山河图终于完整了。

柳白真盯着羊皮一动不动,心里酸涩难忍。

就为了这么一幅图,柳家家破人亡。他半路而来,却参与了最危险、最痛苦的这段路。现在这幅图已经全部在他手里。

“图,我就交给你了。”白灵低声道,“你要是为你哥哥着想,就不要再让他参与这件事,权当柳白水这个人已经死了罢,让他以白寨人的身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算我求你了。”

柳白真说不出话来。

到底怎么做对柳白水才是最好的?

是像白灵这样,狠心抹去他的过去,还是告诉他真相,然后任由他去复仇、镇日被仇恨和惶恐包围?

也许后者能够让他历经千帆后,获得真正的坦然和平静,可要是因此死了呢?

“你为何瞒着秦凤楼,我不想知道,”白灵看着他手里的羊皮,“想必也是为了他好,那么,这和我有何不同?”

柳白真想要反驳,他并不会一直隐瞒,他只是想要找到了药引,等有把握了再告诉秦凤楼。何况秦凤楼和柳白水不同,假如乍然得知他父亲是被人下毒,他是会发疯的!

可这些话在他嘴边转了一圈,最终也没出口。无论找任何理由,他和马长春的确骗了秦凤楼。

就像一个被胡乱埋下的地雷,随时会爆炸。

他心虚和忐忑,就是因为知道那是一个错误。

“我会告诉他,”柳白真喃喃道,眼神蓦地一利,“所以你到底有没有龟虚虫?”

白灵无语:“你去找巫祝,他不但有,还会教你怎么解蛊。若他也没办法,你就不用瞎折腾了,没得治。”

两人沉默半晌,无话可说,最后不欢而散。

柳白真从小楼下来,无精打采地踩着小路往下走。路上碰到几个上山采药的苗女,见到他都围上来,说的话他都听不懂,只好可怜地站在那里,任由姑娘们往他的高马尾上插花。

姑娘们挤在一起,笑成一团,他茫然地看着她们,不高兴地想要把花弄下来,却被一只手轻轻拉下。

他回头一看,竟然是柳白水。

“三哥!”他一下高兴了,刚才还沉郁的气息突然就欢快起来。

白水握着他的手,抬头对苗女们说了一句,她们就笑嘻嘻地背着药篓子从两人旁边跑过去了。

“她们是觉得你长得好看,所以送你花。”他温和地对柳白真解释,“但你要是丢了花,那可会惹她们生气……你肯定不希望见识她们生气的样子。”

柳白真刚才心不在焉,根本没心思去交际。不过白水这么解释,他仿佛又觉得有趣起来了。

“三哥,”他迅速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小楼,然后小声说,“我刚刚和白灵打了一架!”他抬起下巴给白水看,“喏,他的拳头干的!”

白水生得高大,但脾气却很好。

他闻言露出几分无奈,伸手捏着柳白真的下巴,帮他轻轻揉了揉。

“你不要和他计较,他虚长你几岁,脾气不怎么好……但他人不坏。”他声音很低沉,说话的时候喜欢专注地看着对方,让人觉得他很真诚,“白真,你不要生他的气,可好?”

柳白真莫名觉得自己像无理取闹的小姑子。

他蹙眉认真地辩解:“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他——”

“嗯?”白水疑惑。

柳白真咽了口水,鼻尖冒出汗。

他要说吗?

可是说了以后,他能承担后果吗?

他望着柳白水,对方皮肤光洁,目光有神,一看就是生活安逸养出来的淡然。他有点无法想象,这张脸如果满脸仇恨,或者沉浸在悲痛里,会是什么模样……

白水却望着小楼,一脸平静道:“你是想说,白灵给我下蛊的事情吗?”

“?!”

柳白真愕然地张大嘴。

他竟然知道?

白水看见他的表情,失笑道:“我只是失忆,不是失智。”他知道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失忆,他的脑袋又没有受伤,怎会什么都想不起来,偏偏没忘了白灵这么个人?

再说,这里是哪里?万蛊之城啊。

巫祝便暗示过他,他的失忆和蛊有关。再加上柳白真几人来了,白灵焦躁之下举止失常,让他听到了不少事,前后连起来也能猜到个大概。

“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亲近,”他看着柳白真笑道,“你叫我三哥,我觉得本该如此,说明你没有说谎,我的确是你兄长。再打听打听你的事,也就差不多了。”

柳白真暗暗咋舌。

他收回自己之前的看法,白灵哪儿搞得过柳白水啊。

降维打击属于是。

合着人家心知肚明,只不过不揭穿而已。

他纳闷地问:“三哥,你为何不揭穿他?”

白水便低头露出个笑,柳白真有点看不懂,看着像苦笑,又有点甜。

“等我发现时,他已经在我心里了,”他道,“何况我知道他没有什么私心,大约是不想看我痛苦。”

这是不对的。柳白真在心底默默说,也是告诉自己。

“你不用操心我的事了,我都心里有数,”白水拍了拍他的头,“我在等他主动告诉我一切。”

柳白真郁闷地被他拍矮一截,不过他心底难免松了口气。

他仰头对白水说:“三哥,不管怎么样,你没事才是最好的结果!”他拉着男人的手,像小动物那样蹭蹭,“如果长姐知道你没事,一定会很高兴!”

可惜,为了保护大姐和外甥们,他不但不能报平安,甚至要完全切断和若游仙岛的联系。

白水看着他,心尖突然像被扎了一下似的,又痛又麻。

他仍然没有过去的记忆,他只是知道白灵下蛊的事。白司告诉他柳家的事,他即便猜测和自己有关,可是“知道”和“记得”是两回事。

这一刻,他看着面前青年眼里的庆幸,才感到心痛。

“我也很高兴你没事,”他用力抱住柳白真,掩饰眼睛的酸涩,“对不起,三哥没能保护你。”

柳白真摇头。柳白水不记得具体的事情,原本他们分开逃跑就是为了尽可能地提高生存率,鸡蛋哪能搁在一个篮子里?

“你们要不要就留在万山城?”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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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出口,又懊恼地改口,“对不起,我不该说这话——”

柳白真反倒真的庆幸他不记得所有事了。

“三哥,”他郑重地说,“你放心,我不是要去报仇。你应该知道山河图吧?我找齐了所有图,得想办法让柳家从这件事里脱身。只有这样,我们以后才能自由,不至于担惊受怕被人追杀,才能正大光明去看望姐姐他们,一家团聚。”

“我并不是一个人去冒险,明鉴山庄会帮我,而且柳家人越少参与越好。”他努力和白水保证,免得这哥哥被愧疚淹没。

说不报仇当然是假的。

开玩笑!要是让他搞清楚罪魁祸首是谁,他不把那人削成人彘就不叫柳白真!

白水知道他多半是为了安慰自己,头一次迫切地想要恢复记忆。原先他不知内情,觉得失忆就失忆,如果失忆能让他平静生活,那也无妨。

如今看,这无疑是可耻的逃避行为。

他还是柳白真的哥哥,岂能把重担压在幼弟的肩膀上?

柳白真不放心地看着他:“三哥?”

白水冲他笑了笑:“你放心,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即便跟着你也是拖后腿,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

他反过来安抚柳白真,哄着对方安心回去。

柳白真解决了一件大事,笑容灿烂得朝他挥手,约好了晚上一道吃饭,便猴子似的在树林里窜来飞去,走了。

留下白水表情沉重地望着他的背影。

再说柳白真。

他与亲哥真正意义上相认,山河图也齐全了,此行两个重大任务等于已经完成了一个,几乎要飘起来。

不过在经过河边,他远远看见巫祝的小院,那颗飘起来的心,又慢慢落了回去。

柳白真停住,巫祝已经三天没出来了,进出的都是他那些徒弟。不知什五的情况如何……秦凤楼的事不能再拖了。

他复又变得心事重重,脚步拖沓地回到了吊脚楼。

“小骗子?”

秦凤楼正靠在露台边看书,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不由诧异。

“怎么,不顺利?”

柳白真早就忘了他和自己闹别扭的事,走到他跟前,一头栽倒在他怀里。

“我现在就是下雨天的蘑菇。”他苦着脸。

秦凤楼憋住笑,把人搂在怀里:“是挺像的。那你是什么品种的蘑菇?莫非是……松蕈?那倒是挺好吃的。”

“说什么啊!”

柳白真立刻不沮丧了,在他胸口抬起脑袋,两条眉毛生动演绎什么叫眉飞色舞,“我要是蘑菇,必须是那种吃下去躺板板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秦凤楼抱着他笑倒在地板上,忍不住低头狠狠亲他的脸蛋,“你怎么这么惹人爱!”

“干嘛干嘛——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柳白真被他亲得差点撅过去,涨红脸推他的大脸。

完了,这驴又要折腾啦!

“正经点!”他喘着气趴在秦凤楼身上,严肃道,“来,我跟你说件事。”

秦凤楼一手搂着他,一手垫在脑后,懒洋洋道:“遵命,主子你请吩咐。”

唉……这姿势实在严肃不起来。

柳白真挣扎着坐起来,犹豫了一下,说:“我问你,你这几日是不是又睡不着了。”

原本轻快的氛围突然凝滞。

秦凤楼脸上的笑渐消,他慢慢起身,撑着一条膝盖,这次他倒没有生气,只是沉默半天,反问:“你想我怎么做?”

“我帮你熬药,”柳白真坚持,“我们这趟出来,马道长就嘱咐过药不能断,是我粗心,没有盯着你,你听话!”

秦凤楼无奈地笑,竟然很干脆地答应:“我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他如此乖顺,柳白真反而难受了。那药吃下去副作用多大,他都见识过……可怎么办呢?除非能彻底解了蛊。

于是他主动凑上去亲他的嘴,安慰道:“如果你难受得厉害,我就像上次那样,好不好?”

秦凤楼这下彻底没脾气了,狠狠抱着他,在他头顶叹气:“你是我祖宗!”

是夜。

柳白真紧张地守着人。

秦凤楼服药熬过了那一波,终于在半个时辰后累极而睡。他守在床铺旁,说实话,他感觉秦凤楼压根儿是痛昏过去,而不是睡着。

不管怎么样,这人总算能好好地休息了。

柳白真不敢阖眼,一直守到丑时,秦凤楼的呼吸愈发沉,明显进入了深眠,他才松口气,一头倒在枕头上。

困死爷爷了。

他几乎一闭眼就睡着。

半夜山谷里突然下起了雨,淅沥沥的十分嘈杂。他翻了个身,朦胧间总觉得听到有人在不停地呓语,一直不停,特别闹人。

“娘……娘亲……”

柳白真又翻了个身,身边那呓语竟然更大声了。他忍无可忍坐起来,刚睁开眼,清醒的那一瞬间,就看到秦凤楼脸如火烧,双目紧闭,痛苦地伸着手。

“娘——”

他蓦然吓醒。

第63章

秦凤楼一直觉得自己整个人被分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属于白日,他可以正常地谈笑风生,人人赞他高风亮节,他也觉得自己活得很像个人。

可到了夜晚,当所有人都已入睡,剩下的他,就像西北的黄沙中支棱出来的那一截枯骨,无人理会,茕茕孑立。

他时常觉得自己活不久,因为每一晚,他都能看见父亲或者母亲的幽魂。他们不过一缕黑影,也许在窗外,也许是屋角……他们并不打扰他,只是自顾自在那儿。

活人哪会看到这些东西?

来万山城的第三夜,他又一次梦到了母亲。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她穿一身天水蓝的裙子,端坐在绣墩上,微微斜倚着圆桌,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纸笺上的字。

他发现自己变矮了,跪坐在另一张绣墩上,面前是张涂得乱七八糟的纸。他歪着头,听到母亲轻轻笑起来。

‘娘——这说的什么呀?’

不是,他不是要问这一句,他是想问……

母亲叶书回过头,露出年轻的侧脸,一头乌压压长发绾成堕马髻,斜插着蓝宝的簪子,温柔宁静。

‘这是你爹爹在讨好娘呢。’

‘爹惹娘生气了,要打屁股!娘打十下,小凤凰打十下!’

叶书笑得前仰后合,秦凤楼能看到她眼角的纹路。

‘儿啊,可是娘现在不生气了怎么办?’

他从绣墩上爬下去,哒哒绕到叶书面前,示意她低头。叶书笑盈盈地低头,他便噘着嘴亲对方的脸。

‘娘不生气的时候最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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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你爹说的对不对?’

母子俩的对话透着甜味,他借由这具小身体,贪婪地看着叶书,想要记住她的音容笑貌。

如果睡着能做这样的美梦,他愿意久久睡去。

就在他这个念头升起的刹那,四周景象倏忽一变,依然是同样的房间,色调从温暖变为冰冷。他的视线陡然拔高,正站在门口,迟疑地不敢跨进去。

‘小凤凰,你快进去吧,你母亲就等着——见你一面呐。’祖母被嬷嬷搀着,哽咽地抓着他的手。

他恍惚地抬脚进了屋,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在扭曲。

‘娘……’他轻喊了一声,但叶书并没有从屏风后绕出来,没有笑着应他。

秦凤楼一步步走进内室,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不——不,别去!别进去!’

但他控制不了“他”的脚步,宝蓝色的内室失去了往日的活力,一片萧条。

陈设有何不同吗?

依然是那张妆台,雕花的柜子,还有最里面的床架子,蓝色床帐垂落到大红的波斯地毯上,只让人觉得凋零。

他抬起头,看见床上人的那一刻,大喊一声跪到了地上,世界天旋地转地朝他扑过来。

叶书躺在床上,一头长发枯槁地披散鸳鸯枕上,她歪着头望着他来的方向,一只手无力地垂落在锦被外。从头到手,一色的铁青。

她双目暴突,眼球几乎要脱眶而出,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眼眶周围一圈艳红色,而嘴唇却苍白似雪,纤细的颈子竟似折断一般,整个脖子呈现可怖的紫黑色。

脖子几乎要断了,她也只能歪着。

秦凤楼满倒在地上,满脸泪水地往后退:‘不——你不是我娘……我娘……不是这样……’

那女人冲他伸手,嘶哑唤道:‘小凤凰,来娘这里……’

秦凤楼扑了过去。

‘娘!’他痛哭流涕地埋首在叶书的手心,‘儿回来了!您别丢下我——’

‘你听娘说,’叶书贴着他,冰冷的像尸体,‘你不要怪你爹……这不是他的错……’她似乎是想哭,却已经无法流出眼泪。

秦凤楼哭得绝望:‘娘,我不怪爹,你能不能别走……’

‘儿啊,我要去陪他,上穷碧落下黄泉,他是那样的人……’叶书扶着自己的脖子,痛苦地喘息,‘好痛——好痛——小凤凰,你救救娘——’

秦凤楼眼前一片血红,他惶恐无助地抱着叶书,想要帮她固定脖子。可是他伸手去摸,却摸到清晰的骨茬——

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是他爹下的手。

叶书歪倒在枕头上,渐渐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她流出两行血泪,高高低低地喘息,总像下一秒就要断气。

‘娘……’他小声地唤她,轻轻用袖子帮她擦去血迹,帮她整理好凌乱的长发。

叶书凝望着他,痛苦慢慢消失了,她恢复了平静。

‘凤楼,’她最后苦笑道,‘若是你也有那病……就别成家了罢?’

她在秦凤楼眼前咽下最后一口气,到死,双眼都不曾阖上。

秦凤楼伏在她身前,一直跪着,一直到四周下起霜雪,染白了房间——四周变成了灵堂。白色的灵堂里,只摆着三块漆黑的灵位。

显祖考秦公讳光孝府君之灵位

先考秦公讳予江府君之灵位

先妣秦母叶孺人闺名书往生莲位

他一身麻衣,在漫天纸钱飞舞里长跪不起。一夕之间,他家祖孙三代只剩一位老祖母,教他习武,带着他骑马的祖父,还有他的爹娘,全都变成了冷冰冰的牌位。

‘为什么?’

他看着牌位,轻问。

‘为什么这样对我?’

他伸出手,一柄七尺马/刀凝聚在手,砰地砸在地上。

‘我做错了什么?’他大喊。

秦凤楼杵着刀站起来,疯狂地一刀挥去,砸烂了灵牌,四周的墙壁渗出血来,所有的帷幔、纸钱、银马瞬间血红。

‘滚!滚开——’他大吼着朝那些扑过来的黑影挥刀。世界再次扭曲起来,魑魅魍魉狞笑着朝他伸出细长的爪子。

啊啊啊啊啊啊————

他丢下刀,神情癫狂地抱住头滚到地上,下一刻许多白骨破土而出,紧紧地抓住他的四肢,苍白的头骨贴着他,喊他主子。

主子——

主子——秦家军誓死效忠——

什一、什二!

秦凤楼似哭似笑,放任自己被白骨拖入地下,他不断地往下沉,一直沉到地狱,拖着脚枷被牛头鬼面驱赶着趟过刀山火海。

他倒在地上,血肉绽开,用手抠着地往前爬——

唰——

牛头鞭打他,口里称他罪孽深重,故来还债。他爬到忘川尽头,看到望乡台上站着一男一女,他们携手而立,唤他凤凰儿。

‘小凤凰,快回去!’

‘爹,娘——’

秦凤楼喊着,踉跄往前爬,一头跌入了忘川里。

他咕嘟嘟的下沉啊,沉啊沉,耳边依然盘桓着牛头鬼面的大笑:

忘川河,千年舍,

人面不识徒奈何!

哈哈哈哈——

秦凤楼被硬生生摇醒。

子时过半。

他剧烈地喘着气,睁眼半天才聚焦,等到旁边有人紧紧抱着他,他才发现自己正在发抖。

柳白真擦去他额头的汗,小心看他。

“你做噩梦了。”

秦凤楼很快平复了呼吸,清醒过来。他突然懒得动,躺在那里看着柳白真忙来忙去,又是端水,又是拿衣服。

“我梦到我娘了……”

柳白真动作一顿,放下衣服盘腿在他旁边坐下,打量他的脸色:“我知道。你梦里一直喊娘呢。”

他抿着嘴笑起来,“你是不是想你娘啦?”

秦凤楼被他笑的浑身一松,失笑:“小骗子,趁机笑话我。”

“没有没有,”柳白真忍了半天,还是好奇道,“你梦到了什么?”

秦凤楼出神地望着火塘,其实醒来的时候,他还很清楚记得梦里的景象,可是很快,那些景象就像手里的沙子一样飞快地流走了。

“我应该是梦到最后一次见我娘。”他低声说。

柳白真不敢说话了。

马长春曾经大概和他提过秦凤楼家里的事,因为秦祖父突然去世,导致父亲发病自缢,母亲因此一病不起。家中亲长一下没了三位,这也是刺激秦凤楼毒发的原因。

可是,按马道长和他说的,秦凤楼分明没有……

“我没有见到我娘最后一面,”他疲惫道,“等我赶回来时,只看到三具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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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不给我看爹娘的遗容。”

秦凤楼表情异常的麻木。

“我岂能接受?于是……我推开了娘的棺盖……”

无论再去美饰,也掩盖不了女子突出的眼睛,和折断的颈骨。她是被人生生扼死的,唯独庆幸的事,她这份罪没有受太久,那人最后直接折断了她的脖子。

从此他再没有梦到娘。

柳白真脸唰的白了,错愕道:“你是说,你娘是被人掐死的?”

秦凤楼看他:“是我爹。”

柳白真倒抽一口气。

“我爹发病后攻击性极强,但因为那时他病情已经稳定许多,很久没发作过,所以身旁没有护卫……他一直和我娘在一起。”

秦凤楼说的也是祖母断断续续告诉他的。说起来,老人要比他更加坚强。

“我爹大约对祖父很愧疚,目睹祖父死状,一下发作。他——”他闭目说下去,“他想自缢,我娘爱重他,岂能不阻止?可娘就是个普通的妇人,我爹却是自小习武,又完全失去了理智,竟就那样将她掐得一度闭过气。”

按祖母所言,他爹最终寻死,反而是在恢复神志后。他见到爱妻被自个儿害得只剩半口气,便在崩溃之下选择结束了性命。

柳白真久久无言。

“祖母总是告诉我,别怨谁,也别恨谁……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秦凤楼苦涩低语,“我梦见我娘让我别怪爹……梦见她叮嘱我,若是得了疯病,别祸害别人家女孩儿。”

他问柳白真,“你说,她若说这话,难道心中真的不恨吗?”

柳白真嗫嚅道:“这不是你梦到的吗?”

是啊。

秦凤楼想,可能他内心就是这么想的。

叶书分明可以和离,可以另嫁,如果当初没有嫁到他家,也能和丈夫平淡携手到白头。也许当初她嫁给爹时,尚是风光的世子妃,可幸福那般短暂。

浮生长恨欢娱少。

“小骗子,”他抵着柳白真的肩膀,“你有没有想过,找一个疯子做丈夫,会是什么下场?”

柳白真严肃地搂着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什么下场,他暂时没考虑过,但秦凤楼的毒是必须要解了。

明天,明天他就去找巫祝!

第64章

转眼又过去三日,巫祝终于从屋子里出来。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他,老头满头乱发,每条皱纹里都藏着疲惫。他慢吞吞地扫了秦凤楼一眼道:“你那护卫受了不少罪,不过腿保住了。”

“太好了!”什六激动不已,和几个护卫拍手相庆。

秦凤楼虽不显于色,眼睛也微微泛红。他郑重地行礼:“白大人的恩情,秦某铭记于心,任何事,只要秦某力所能及,但供驱策。”

这个承诺不可谓不沉重,毕竟秦凤楼背后代表的是明鉴山庄。

巫祝却随意地摆摆手:“我一把年纪,除了死也没甚大事了……你若有心,老头子倒是想问你讨个人情。将来若是白灵有事相求,你看着能帮,就帮一帮。”

秦凤楼迅速瞥了身旁青年一眼,果不其然对方正在撇嘴。

他干笑道:“只要不超出秦某的能力,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白大人放心。”话音刚落,旁边那人已经双手抱臂,嘴角抿得笔直,用浑身诉说不满。

“我们现在能去看看什五吗?”他连忙转换话题。

巫祝点点头:“他就在里屋。”

一行人小心走进了屋子,尤其是秦凤楼,他总觉得随时会看到什么蜘蛛啊爬虫。不过竹屋里干干净净,除了淡淡的药味儿,看起来很是寻常。

他们走进里屋,什五正靠在床边的床上冲他们咧嘴笑。

“大哥!”什六带头冲过去,等跑到床边,又手足无措起来,“大哥,你感觉怎么样?你的腿真的长好了吗?”

短短不到七天,什五几乎瘦脱了相,精神反而很好,腰背笔直地靠在床头。他闻言掀开了薄被,露出完好的腿。

众人不由震惊。

“这……不就是肉白骨?”二十喃喃道。

秦凤楼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什五的膝盖,腿骨竟然已经接好,并且愈合了。小腿的皮肤摸上去温暖有弹性,除了过于瘦削,和先前没有任何区别。

他沉思,倘若白巫祝的法子能推广,那战场上的士兵就等于多了一重保障。毕竟很多士兵都是死于伤口感染,亦或是伤口过大……

不过,他哂笑,这也不是他需要操心的事。

小学徒守在旁边严肃道:“这怎么是肉白骨?这是我们白寨的蛊术!现在虫子还在他的腿里呢,明日才能取出,你们莫要再摸啦!”

此话一出,秦凤楼和什六瞬间窜到了屋子另一头。

“……”柳白真无语。

什五顿时露出遗憾的表情,摸了摸自己的腿,柳白真发现他的皮肤下确实像有东西在拱似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胡思乱想起来,难道是因为蛊虫都是通过吞噬优胜劣汰养成,所以身上有什么东西能刺激细胞加速再生?

……算了,他为啥要在武侠世界里思考科学?都有真气了,什么不可能?!

“大哥,那你现在可以自己行走吗?”二十不怕虫子,一屁股坐下。

什五点头:“我这两日已经能自己扶着墙走两步。白大人说,等蛊虫取出,我再修养十天半个月也就差不多了。”

如果想要像以前那样飞檐走壁的,恐怕还得再多费些时日,但也就是迟早的事儿。

“那你就干脆在白寨再多待半个月嘛,”二十转头看秦凤楼,“主子,您看呢?”

秦凤楼严肃地颔首:“反正少你一个不少。”

什五皮笑肉不笑:“主子,你怕什么?”

噗。

柳白真立刻捂住嘴巴。

巫祝的小学徒很有职业操守,看差不多了,立刻开始轰人。

“你们过几天再来吧,明日取蛊,是要体力的!”

柳白真心里惦记着秦凤楼那事,一直走出了院子,还在到处找巫祝。

“你看什么呢?”秦凤楼捏着他的脖子。

“嗯……我在看,嗯那个——”他心不在焉地伸长脖子,突然看见白老头背着药篓朝山上去了,“我在想要不要和巫祝再道个谢!”

秦凤楼现在最想远离的就是使蛊的人,闻言嘴角抽抽:“我已经谢过了……”

他话没说完,身旁的人就跟兔子似的窜走了。

“我去找三哥,顺路拍拍巫祝的马屁!”声音还在耳边,人已经在几仗开外。秦凤楼无奈地摇头,轻功倒是长进得最快。

二十还在旁边感念:“公子可真好,比咱们都诚心哪。”

“对啊,咱们是不是去打点野味送去给白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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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在旁边凑热闹。

秦凤楼被护卫们簇拥着,快拐进小径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人当然是看不到了,可他心里莫名的不安。

令他不安的来源正横穿溪流,窜上树,跟猴子似的攀着榕树的气根,直接把自己荡到了白容的前面。

老巫祝揣着手,一脸嫌弃地望着他从树上往下跳。

“我还当你这个后生,没看见我使眼色呢,”他不满地嘀咕,“怎么这么迟钝。”

“什么眼色?”柳白真正拍打身上的树叶,闻言懵逼。

老巫祝无话可说。

“罢了,你找我来,可是为了你那情郎?”

柳白真小脸通红:“什、什么情郎?”

“哦,原是我老头子误会了,”老巫祝绕过他往前走,“既如此,别挡着我采药。”

“哎哎白大人!”他急忙拦住人,破罐子破摔,“对!我是为他来的!”

老巫祝停下来,白了他一眼:“年轻人,扭扭捏捏成不了大器。”说罢把药篓丢给他,自己找了个榕树的气根坐下。

“我且问你,你和白水那孩子是什么关系?”他示意柳白真坐旁边。

怎么突然问起三哥……

柳白真一头雾水乖顺地坐下,老实回答:“他是我三哥,同父同母那种。”

老巫祝若有所思:“难怪跟我打听你的事。”

他自然也从白司那里听到了关于柳白真的一些事,比如柳家堡灭门,还有让整个江湖,包括广南中路这片土地都变得腥风血雨的山河图。

他见到这幅图的部分,甚至比听说他更早。当初白灵带着人回来后,就来求他,为白水那孩子洗去后背的纹身。

没想到啊,那就是传闻中的宝藏地图。

老巫祝看向柳白真的眼神变得慈霭起来,隐含怜悯。世上最痛苦莫过于生离死别,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绝望,反过来,那悲痛照样不会少半分。

柳白真没注意他的呢喃,他简单地把秦凤楼父子的情况介绍了,着急问:“白大人,长春观的马道长一直为他们父子治疗,这几年,他遍访病患,认为他们并非是得了疯病,而是中了毒,故而多方查找,出了个方子——”

他又把马长春给他的方子掏出来递给老巫祝,“都说巫医不分家,您看看这方子是否对症,这里头最重要的一味药引,便是龟虚虫,所以我们才来到榕州府。”

老巫祝的确也精于医道,他眯起眼认真地看手里薄薄的纸,边看边点头。

“长春子的善名,老头子远在滇南也有耳闻,看来他的医术并不在他善名之下。这方子君臣相宜,用量精准,若是用来解蛊毒,再合适不过!”

“他真的是中了蛊?!”柳白真站了起来。

老巫祝理解他的激动,将方子还给他:“坐下吧,我还没有说完。”

“我说了,这方解蛊毒可,但先得驱蛊,才能解毒。”老头正色,“否则,反而会刺激蛊虫在经脉游走,对他有害无益。”

柳白真抿嘴,脸色都吓白了。

假如他不是恰好有机会来万山城,得遇老巫祝,便是找到了龟虚虫,反而还会害了秦凤楼。他不敢想象到时候自己会如何,就是马道长,怕也难以自处……

老巫祝从药篓里取出个木盒给他。

柳白真打开一看,里面有个形似螺蛳的虫尸,但壳下生有密密麻麻的节肢,眼如红豆,十分吓人。

“这就是龟虚虫。”

老巫祝悠悠说:“那小子的父亲中的当是癫蛊。顾名思义,此蛊令人心昏头眩,笑骂无常,或遇饮酒时辄发,忿怒凶狠而不可制,形如疯癫。乃至于蛊卵入脑,则回天乏术,必定癫狂致死。”

“且,此蛊会父传子,子传孙,子子孙孙皆以血脉供养之。”

柳白真听得浑身凉透。

每一点症状都能对得上,马长春虽不知道是蛊,但通过症状,竟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遏制住了秦予江的蛊。可惜他并非时时都在,以至于秦予江突然发作,酿成惨剧。

难怪秦凤楼从不喝酒,马道长的医嘱,正好避免了刺激蛊虫。

“这种蛊能解吗?”他哀求地看着老巫祝。

“倘若不能,我根本不会跟你说,”老头叹口气,“下蛊之人应当是外行。蛊师少有和汉人打交道的,更惶提结下仇怨。何况我们这行当的人若是要报复人,只图一个快,大部分并不会牵扯起后辈,尤其是胎儿,实在是阴毒啊。”

“癫蛊是蛇蛊的一种,抓一条缠头蛇埋进土坑里,取腐血喂养蝇蛊,最后得到的蛊虫细小而能顺着头皮钻入奇经八脉,寄生在身体各处。发作时,令人麻痒难忍,到了中期,人便会瘦成骷髅,假如没有后代分担部分蛊虫,便会爆体而亡。”

老头说,“我见秦凤楼第一眼,就知道他中蛊。”

秦凤楼此人生得高大俊美,但眼下常年有青痕。旁人会认为是他休息不够导致,只有蛊师能看到其中的虫影,包括他眼中时常闪过的红痕。

“解蛊简单,服用苏荷生地汤便是,难的事驱蛊。”

老巫祝道,“取来缠头蛇,以蛇涎混入他的血,朱砂混之,在正午时分,蛊虫最虚弱的时候拔除。如果能知道下蛊之人的名字,不但把握更大,还能将其蛊术反噬回去。”

“那您能想办法得知是谁下蛊吗?”柳白真忍不住问。

“能!”白容深深看他一眼。

柳白真心道,想要解蛊,这事瞒不了秦凤楼。

他也不想瞒着对方,但他必须要保证秦凤楼的安全。假如他告诉秦凤楼,只要冷静下来去驱蛊,就能知道当初是谁对他们父子下手,也许……

老巫祝看他那副着急上火的模样,不大能理解:“我都跟你说了能解,你做什么鬼样子?”

“唉,白大人你不懂……”

柳白真心烦意乱地起身,话说到一半,目光凝滞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树后慢慢地走出。

第65章

柳白真脸上血色尽失,惶然地望着秦凤楼。

他怎么会在这里?!

老巫祝本没觉得如何,一见对方的模样,暗道不好,眼白红影乱窜,瞳孔似针尖,这是要走火入魔的征兆啊——

“小子,你在发什么愣?”他大喝道,“还不抱元守一!”

秦凤楼猛地盯向他,眼睛瞬间血红。

“老头你快走!”柳白真见状毫不迟疑地抓住他的领子,竟一下将他抛了出去,“去找他的护卫来!”

白容只觉得身体一轻,再落地已经是七/八米外。这下他也察觉秦凤楼中蛊只怕另有隐情,立刻往林子里衣钻,转眼不见踪影。

柳白真微微松口气,转身面向秦凤楼。

“楼哥,”他试探地向前一步,软声道,“你应该听到了,我不是故意瞒你,马道长也还不能确定……”

“你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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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凤楼打断他,一字一字说。

柳白真心跳得快蹦出来,他急得一头汗,辩解:“我想打探清楚了再告诉你——”未尽的话戛然而止。

秦凤楼望着他的眼神万念俱灰,像跌入了没底的深潭。

他心痛如绞。

“楼哥,你听我说,巫祝他能找到下蛊的人,”他喃喃道,就像对自己说一样,“只要知道是谁,我和你一起去报仇,只要你、只要你让他帮你解蛊……”

秦凤楼站在那里,天旋地转。

他盯着柳白真,只看到对方的嘴唇一张一合,可是说了什么,他全都听不到。他踉跄一步,抓住旁边的树稳住。

脚下的地不断往下塌陷,四周的树朝他扑过来,狰狞得好似鬼怪。

“啊……”

他突然头痛欲裂,右手深深陷入树干,粗糙的木头刮破手指,鲜血淋漓。

血腥气散开。

“中蛊——”秦凤楼呵呵笑起来,“我父原是中了蛊……”他眼中滴下血泪,拖曳着滑落脸颊,带出两道血痕。

他自出生,多少次地偷偷守在昌平阁外,就为了能远远看一眼父亲。娘亲多少次躲着他哀哭,多少次,父亲只要发病,娘就会整天整天的离开,甚至会忘记他的生辰。

除了父亲的病,除了父亲的生死,所有一切都不重要。

他抱怨过吗?

从未。

他可怜他的父亲,发起疯来时,不似人样,每一回都要把自尊踩入泥地,再重新捏回。这样一次又一次,活着甚至比不上牲畜。

起码牲畜不知当人是什么滋味。

秦凤楼第一次被捆起来关在昌平阁,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十六岁之前的他彻彻底底死了,他宁愿自己死了!要不是家中还有祖母,要不是祖母跪在昌平阁的门外哭着求他,他早就——

秦凤楼笑着哭着,抓着树,歇斯底里地大笑。

现在有人说,他们父子并非是天生的疯病,而是被人恶意下蛊——这难道不可笑?他要如何告诉祖父祖母,告诉爹娘,让他们一家人痛苦几十年的疯病竟然是人为造成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爹——娘——

秦凤楼猛地击出数掌,四周老树轰然到底,但是那股强烈的恨意仍然像火山一样不断喷涌,将他没顶。

他眼睛几乎要撕裂,眼中充满了愤怒,他怒不可遏地吼叫着,那叫声像压低的乌云里滚动的雷鸣,响彻在半山上。他疯狂地拍打面前挡住他的一切事物,发丝凌乱,已经有发疯的迹象。

柳白真用力擦去眼泪,咬牙上前。他知道必须要制住秦凤楼,否则哀愤过渡,便如同老巫祝所言,将会癫狂致死,回天乏术!

两人掌心相接,真气轰然荡开,草木尽毁。

“秦凤楼!”他吼道,“你醒一醒!”

秦凤楼却双目赤红,右手一挑,不管不顾又是一掌劈过去。他的真气还在源源不断膨胀,竟完全突破了极限。

刺啦——

纱衫被真气涌动撕开一道道裂口。

砰的一声,柳白真被他掌心击中肩膀,连退数十下,热痛顺着嗓子眼喷溅而出。他痛苦地半跪在地,连连吐血。

面前的人已经长发乱舞,衣衫破碎,凡是露在外面的皮肤如同滚水浇过,火红发烫。发丝间露出一双冷酷的血目,青筋绽出,疯癫可怖。

秦凤楼什么也听不到,除了自己沉重的呼吸,他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诡异,只看到面前全都是黑色的鬼影,有一个白色的魂正在前方,时凝时聚。

他走出一步,四周的鬼影吐出血来,地上生出了朵朵红莲,红莲中又冒出了尖锐的刀尖。

每走一步,脚底便要从刀尖上行过,一阵又一阵地剧痛让他晕眩。

‘杀了他……杀了他……’

他大叫着,掌风向前砍下。

“公子小心!”什六夹着受伤的柳白真朝旁边滚去,避开那道掌风,那掌风竟然将地上砍出了一道极深的沟。

“困龙阵!”什六放下人,冲秦凤楼身后大吼。

其余六名护卫闪到六方,伸手便掷出黑色的绳索,另一边的人立刻接住绳子末端的精钢手环,什六手腕快速转两圈,转头对柳白真喊道,“公子,捡起最后那根绳子!”

柳白真想也不想立刻扑过去,将地上的钢环扣住,然后猛地后退。

加起来一共八人,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后退三步,手里的绳子交错成网,圈出了中间那个疯狂大吼的男人。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

秦凤楼完全失去了神志,他从肩膀到腿完全被绳索捆住,发疯一样朝他们冲撞,但八个人配合无间,无论他朝那边冲,都会一起移动,保持着绳索收紧的状态。

护卫手中的绳索通体乌黑,隐隐可见精铁打成的细丝,硬生生勒入了他的皮肤。

“收————!!!”

什六吼道,八人便互相交错,瞬间将秦凤楼彻底围困。

“啊啊啊啊——”秦凤楼倒在了地上,血泪满脸,大喊大叫着用力地撞向地面,很快撞得满头是血。柳白真浑身发抖,松开钢环扑过去抱住他。

什六焦急喊道:“公子小心啊,他会咬人。”

“唔——”柳白真抱住他的脑袋,已经被他一口咬在了肩膀。

秦凤楼瞳孔骤缩,死死咬住他的皮肉不放,头发被汗水和血糊在脸上,谁敢信,这是风光霁月的秦回风?

柳白真搂着他不肯放手,痛哭出声。不知道是痛的,还是伤心的。

结束了,所有一切都结束了,他想,秦凤楼无可挽回了,他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这一刻让他觉得比当初自己被婵礼刺了一剑,独自躺在树林里等死还要令人绝望。

什么叫万念俱灰,他现在就是。

“让开让开,别挡着我。”苍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老巫祝走过来,一看,眉心忍不住紧皱,他已经拼了老命去喊救兵,怎么还是闹成了这样?

他抬手将金针刺入秦凤楼的头颅。

柳白真只觉得肩膀一沉,伤口一股热流涌出,疼痛难忍。他用手托住秦凤楼,仓皇地抬头望着老巫祝:“白大人——”话没说完,已经哽咽的说不出来。

“别哭,救得了!”老巫祝让他把人放平,“我先安抚他体内的蛊虫,等他状况好些,再给他驱蛊。”

柳白真和什六几人精疲力尽守在旁边,看着老巫祝施针,又燃烧了一种草,空气中散开一股古怪的味道,闻上去冰凉,顺着鼻腔而下,不一会儿,众人竟慢慢平静下来。

躺在地上的人也从抽搐中缓过来,歪着头昏过去了。

白容把着秦凤楼的脉,忍不住叹气:“他的意志之强悍,已经是老夫平生见所未见的了。寻常人若是中了这癫蛊,不出五年便要彻底变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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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疯子,他竟然能坚持将近十年。这次只怕是入谷时候的瘴气影响了蛊虫,才会令他开始噩梦不断,开始失控。”

再一受刺激,可不就发作了么。

柳白真又是内伤,又是咬伤,勉力撑着问他:“白大人,可否尽快为他驱蛊?”

他不敢再赌秦凤楼的理智了。

家人惨死对秦凤楼的影响太深,那仇恨经年压抑在这人心底,已经酿成了剧毒。

他不在乎秦凤楼怎么去报仇,但至少要把蛊虫除掉。

“你们今晚替他疗伤,再服下我熬的药,明日看一看他的情况。”老巫祝见秦凤楼的惨状,也不忍心。

年纪大的人最见不得年轻人自毁。

“多谢大人。”柳白真躬身想要道谢,下一秒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公子——”

万山城下起了连绵不绝的细雨。

白水拎着食篮慢慢下山。

他路过一片空地,见到处都是断树和零落的草叶,忍不住叹气。他拎着篮子走进巫祝的院子,什五正靠在门边的小板凳上,用手捣着药材。

“还没醒?”

白水忧心问道。

什五摇摇头:“巫祝说他那天被打伤了心脉,反正已经……不若多睡两日,省得过于伤心,累及伤势。”

“已经三天了,”白水沉声道,“总要面对现实。”

什五苦笑:“我怕公子知道了,会提着刀去杀人呢。”

两人一前一后进屋,屋子角落的水缸上滴滴答答的,一看,是屋顶漏水。往日万山城从未这么长时间下雨,是以老巫祝没想过还要补屋顶的茅草。

老巫祝还在里屋研究他那驱蛊的药丸,面前盆盆罐罐的,全都是蛇虫。他的身后有一张紧挨着窗户的竹床,就是什五前几天躺的那一张,现在让给了柳白真。

“你们去喊醒他吧。”他看见两人,随口道。

白水和什五对视一眼,后者干笑着后退几步,对他道:“柳三哥,您是公子的哥哥,您去喊他吧。”

“小弟难道会打你不成?”白水嗤笑,“要不是那厮走得突然,我还要找他算账呢。”他走到床边,见青年面色苍白,即便在深眠中也眉头紧锁,不由心疼。

要说生气,自然难免,可他回忆起秦凤楼的模样,气又发不出来。

他伸手要去叫醒柳白真,又犹豫。

“他们这一走几日,一点消息都没有,到底去了哪里?”

什五低头:“您问我好几遍了,可我真的不知。”

白水眼里闪过嘲讽:“真或假,只有你心里清楚。”他不再搭理什五,伸手推醒了柳白真。

七月初六,大暑。

秦凤楼一身玄色铠甲骑在马上,乾元斩马/刀竖在身侧。他的后面,什六几人皆着战甲,一行人安安静静停在城外十里亭。

烈阳当空,热气蒸腾。

汗水沿着什六的鬓发流入头盔的护颈,他却没有去擦,而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的官道。直到汗珠缀在睫毛上,模糊了视线,他才抬手擦去,顺便自然地看了一眼前侧的主子。

主子看起来很正常,除了不言不语。

除了……

一声嘹亮的鹞子叫打断他的思绪。

远处还什么都看不到,但他们已经感觉到地面的震动,那是群马的马蹄叩击地面汇聚而成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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