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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你放肆!”赵太后拍桌子怒斥。她头戴飞凤冠,身着深青色五彩翟纹祎衣,端坐在铺着明黄色坐垫的罗汉榻上,显得不怒自威。
“圣人息怒——”贺固安镇定地掀袍,下跪请罪。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妄议宫闱!”赵太后气得直发抖,飞凤冠两侧垂挂的珍珠流苏甩得噼里啪啦,她大喊道,“来人!把这个贼子扒了官服拖下去打!”
秦珩终于忍无可忍,在四名内官推门而入时吼道:“我看谁敢?!”
赵太后震惊地望着他的背影。
诚然,她的儿子是这大秦的主人,可这个主人才十二岁,在她看来不过是个娃娃——还是吃她奶长大的娃娃。她是皇帝的亲妈!
秦珩呢,也许是因为从小失去父亲的庇佑,当皇帝当得战战兢兢,故而,他的脾气是和顺且隐忍的。尤其是对她这个母亲,很少有直接说不的。
赵太后瞪着他的背影,抖得越发厉害,乃至于眼泪一滴滴抖落。她也不想在外人面前示弱,几番克制,最后还是捂着嘴哭出声。
“你……你大了是不是?翅膀硬了是不是!连我这个亲娘的懿旨都敢当面驳斥——你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搁?!”她嘶声痛诉,“我是你亲娘,难不成我还会害你吗?!”
秦珩额角青筋直跳,对上贺固安的视线,对方冲他轻轻摇头,他只好反复吸气,摁下冲赵太后咆哮的冲动。
“下去吧,离远些,把门守住。”他烦躁地冲几个内官摆手。
众人惶恐地退下,大门一关,殿内顿时安静许多,只听得到赵太后低低的饮泣声。
“爱卿,你先起来。”秦珩硬邦邦命令。
贺固安丝毫不带迟疑地爬起来,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尘,并且低着头恭敬地退到一旁,装作没看见赵太后怨恨的眼神。
“娘,我什么都知道。”
秦珩无奈的声音在大殿回荡。
赵太后的哭声戛然而止,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第二次感觉到不知所措。
“怎么会——你说你知道什么?”她捂着胸口,已经完全忘了贺固安的存在。
秦珩脸上带着远超年龄的疲惫:“我知道当年高祖受曾祖母和外戚影响,想要改立太子,所以赫南太子铤而走险,打算逼宫,只是计划提前被告密……最后因为他的世子病重,心灰意冷之下认了罪,被贬为庶民,举家离京。”
赵太后结巴:“这——你、你听谁说的?不过是胡说八道,岂能信之?”
秦珩冷笑一声。
“娘的意思是,我爹是胡说八道?”
“你爹?”赵太后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穴,“他个短命的!害我们母子这般惨就罢了,竟还对你说这些个、这些个——”
“这些个大实话。”秦珩帮她说完。
赵太后胸口起伏,指着他说不出话来,半晌喘过气,尖声道:“怎么,官家还要高风亮节把皇位还回去?”
秦珩面无表情:“伯祖父意图造反本是事实,毕竟当年高祖只是犹豫,并非传出任何要改立太子的旨意。但是,因为太子之位造成权力倾轧,导致边关十二万军队枉死,这是不争的事实,也是我们欠伯祖父和凤翎军的。”
他痛苦地闭上眼,这还只是其中之一,还有最关键的一点,他甚至都说不出口。
贺固安默默在旁边站着,该听的半点没漏听。
难怪啊。
以秦凤楼那睚眦必报的性格,如此滔天大仇,不报简直枉生为人。自然了,换成是他,他指不定比秦凤楼还要疯狂。
他摸了摸下巴,总觉得小皇帝还有所隐瞒。
“既如此,官家是如何打算的?”
秦珩今非昔比,太平岁月里长大的人,面对大军即将逼近京畿,他跟没事人似的。
他负手道:“先前,我本想趁着查你那事,把秦……把堂兄请来,将长辈之间的恩怨说清楚。没想到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先文帝曾传下机关匣,装着几封密旨,内容与旧事有关。爹告诉我往事,又把匣子传给了我。他叮嘱我找到赫南太子的后人才能当众打开,据说必须同时用赫南太子手里的虎符与我手里的玉玺做钥匙,才能取出密旨,若是强行毁匣,密旨也会被绞碎。”
赵太后别的没听见,光听见一个“虎符”了。
她倒抽一口气:“虎符在秦光孝手里?!”
这下她简直崩溃了,就因为没有虎符,秦珩这些年隐隐被人议论来位不正。明明对皇帝来说玉玺才更重要,那些狗官偏要揪着一个虎符不放。不说兵部自大,还有那些个地方驻军,来京述职还要三请四催。
那一次她请来黄阁老,商议是不是重制虎符,好哇,被个老头子骂得狗血淋头!王八羔子死老贼!当她不知道为什么?还不是想拿捏她儿子!
结果虎符竟然在秦光孝那儿?
赵太后恨不得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以示委屈。
“儿啊,当真不能打开?”她惶恐地扶着小几问,“万一,万一那密旨是让你退位呢?”万一高祖那老头子又后悔了,就用密旨嚯嚯他们呢?
秦珩正色道:“若密旨当真这般写,儿子也只能照做。”
“官家,”贺固安慢吞吞插了一句,“如今当务之急是要阻止秦凤楼,想办法化解京畿之危。何况那秦凤楼未必在乎什么密旨,他在意的只怕是赫南太子的名誉,以及那十二万凤翎军的枉死。”
“对对,”赵太后赞赏地看他一眼,跟着劝道,“人家恨都来不及,谁稀得你屁股下头那张凳子!冤有头债有主,你爷和赫南太子那可是嫡亲的兄弟,又不是他要做太子的,要怨就去怨高祖——你可以恢复太子的清誉嘛,把爵位和御赐宅邸还给他们家……”
她越说越激动,“至于枉死的边军,厚厚地抚恤!再不济,当年谁克扣的粮草,截断的军令,就找谁算账,老子死了找儿子,儿子死了,那不还有孙子嘛!”
“……”贺固安无语地看着这老太后。
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秦珩也是这么想的,他一想到亲爹先宣帝临死前跟他说的事,就忍不住苦笑。他左思右想,那事现在瞒着也没意义了,不如说出来,也许贺固安能帮他想想办法。
“娘,儿子也没法瞒您了,”他又看向贺固安,“爱卿,你也听一听。”
他直接把赫南王世子秦予江“病重”的实情告诉两人,“……所以说,皇伯根本不是得病,而是中了毒。我爹说,当年高祖应当是查到了什么,但事关十二万人命,还有太子之位的更迭,他终是什么也没说。”
面前两人表情错愕,贺固安且不论,赵太后一下子蔫了。她原本就心虚,这下更觉得自己母子皇位来历不正了。
这还用问?肯定是那个短命鬼啊!
秦珩了解他亲娘,见状忙道:“不是爹!您也不想想,爹虽是长子,但不是嫡长,真要如此大逆不道,我还有十个叔叔,年纪都差不多,换成谁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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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固安点头:“不错,只从常理判断,倘若真是先帝所谓,他也不会将内情告诉官家了。”毕竟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他脑子转了转,秦凤楼想对付四王,假设对方已经知道当年有人故意害他父亲,那说明凶手八成就在四王之间。
“官家,依臣之见,到时候您可以派遣使臣和秦凤楼交涉,”他建议,“干脆就将此事嫁祸给四王。届时宣告天下四王的恶行,一则还赫南太子和十二万边军的清白,降一降秦凤楼的火气——
他慢条斯理道,“二则,此举也将秦凤楼架了起来。这等于告知天下人,他是在您的许可和支持下,为赫南太子讨伐真正的逆臣贼子。”
秦珩都听傻了,还能这般?
贺固安又道:“如此一来,秦凤楼可以解恨,官家也解了四王之祸,而此举同样限制了他。除非他想遗臭万年被世人人人喊打,否则都得乖乖地退兵。您再答应他一些合理的要求和补偿,想来他也不会有什么激愤之举了。”
赵太后忍不住拍手称好:“不愧是状元,果真有大才!我儿有你这样的能臣辅佐当真是他之幸啊!”
“臣愧不敢当。”贺固安笑眯眯拱手。
秦珩见他二人一派和煦,嘴角抽抽。
他担忧道:“爱卿,你说的法子的确不错,就怕真施行起来没这么顺利。”
“官家,”贺固安笑不入眼,“我这法子的重点,在于将他架起来。”他意味深长,点到为止。
说白了,什么抚恤补偿,那都不重要。利用秦凤楼的恨解决四王,利用秦凤楼的弱点阻止他举兵逼宫,这才是重点。
秦凤楼的弱点只有一个——柳白真。
兵祸四起,江湖势力失去了朝廷的辖制,将来受到威胁的,只有柳白真。秦凤楼固然可以干他想干的,可是靠着那区区六七万兵力,就算颠覆本朝,登基成帝,也不足以维持新朝稳定。
一旦乱了,那柳白真就会成为“鱼肉”,人人得而食之。
秦珩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悚然。
这心计之狠……
他不由庆幸,好在贺固安站在他这头。
大监周炳常敲了敲偏殿的门轻声说:“官家,大殿那头还等着您上朝哪。”
“官家,您现行上朝吧。”贺固安提醒他,“朝堂之上,内阁定会上奏请求讨伐秦凤楼,您万不能被裹挟答应,咱们正面与那人对上是没有赢面的。四王……不,三王恨不得您输,正好可以黄雀在后。”
秦珩郑重地点头:“朕知晓了,爱卿放心。”说罢就理了理衣服,大步穿过侧门往前殿去了。
贺固安目送他离开,便朝赵太后躬身行礼,也跟着赶去大殿。
眼见朝堂上就要展开一场搏杀。
此时的黄府,苏云罗拎着裙子下轿,抬头看着角门。
第72章(修)
盛夏时节,苏云罗穿着月白的罗衫和湖绿的纱裙,衫儿轻薄,露出里头鹅黄的小衣。这与她一贯的盛装不同,显得娇俏小意。
她怀里抱着自个儿的琵琶,低头对李二轻轻屈膝:“李管家,劳烦您带路了。”跟在她身后的丫头不着痕迹地塞过去一个荷包。
李二做梦都想当外院管事,他捏了捏荷包,笑得更加殷勤:“姑娘客气了,这几日老爷烦闷,又不便去坊外,只好让姑娘跑一趟。”
他轻车熟路带苏云罗去书房,心里有些遗憾。这姑娘要不是出身,倒比继室姚氏更大气。只他也不想想,苏家真要没出事,以苏云罗的身份岂会给个老头做继室?
苏云罗不远不近地跟着李二,裙摆走动间幅度极小,身姿称得上弱柳扶风。若是换成少时,这般情态定然会被嬷嬷拿柳条枝子抽打小腿,嘴里还要责备‘好人家的姑娘做什么狐媚样儿’。
她微不可闻地叹息,红唇轻动:“都给你放了身契,还跟来做甚?”
阿九咬牙不语,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裹。
主仆二人沉默地走在树荫下,李二偶或回头,眼神也透着好奇。很快三人便来到了书房所在的院子,李二当然不会让苏云罗单独待在书房,而是请她去了黄逸辰休憩用的厢房。
在他看来,苏云罗相当于老爷的外室,他嘴里喊着姑娘,也没真把对方当大姑娘看。要不是苏云罗不愿赎身,怕早就正儿八经一顶小轿进府了。
再说首辅黄逸辰。
他志得意满地下朝,被一群人围在中间。
“内廷还是不能没有阁老啊,”户部主事恭维,“官家看着已经动摇了。”
黄逸辰捻了捻胡须,淡定道:“官家年纪小,容易偏听偏信,故而才需要老臣在旁把持,免得……”他扫了一眼人群外某个红袍青年,轻蔑哼道,“免得被某些见识浅薄之人蛊惑!”
他骂的正是贺固安。
然而贺固安也被一群年轻官员围着,众人敢怒不敢言,簇拥着贺固安匆匆离开。他们多半是各部的末等官员,多数和贺固安同期入朝,有同窗之谊。
“……阁老未免太激进,倒不知谁才是年轻人。”一个二十出头的翰林官嘀咕,“便是加上京畿驻兵才不到五万人,里头还有些尸位素餐的纨绔子弟,如何和人家的精兵相抗?”
贺固安反倒是一派坦然,甚至还劝众人:“大家莫慌,官家虽年轻,但已经有自己的主意了。前头贺某说的派出使臣并非说大话,若能成行,我愿做第一人。”
多么光风霁月!
众人不由激动地看着他,隐隐以他为首。
走到拐弯处,贺固安扫了一眼远处黄逸辰的背影,冷淡地收回视线。他在想:此人于江山社稷无用,还喜欢在他面前乱吠,要是死了就好了。
黄逸辰哪知一个区区五品官也敢背地里咒他?
他背着手上了自家的马车,径自回府。这会儿苏云罗应该已经等着他了。
以他的年纪,夜夜笙歌已不太现实,不过都说权势是男人最好的壮/阳之物,此话不假。他在早朝上大出风头,狠狠压了皇帝和太后一头,如今意气风发,便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几乎像是二三十岁时候。
正适合邀约美人啊。
黄逸辰哼着小曲儿回到府上,直接去了外书房。
“人呢?”他先行回了书房,习惯性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没发现任何异样。
李二伺候他宽衣:“苏姑娘已经在厢房等您许久了。”
黄逸辰满意地点头,就穿着寝衣直接过去。他很少如此放浪形骸,路过游廊,小厮们都纷纷低头,表情震惊。
他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几乎有种新婚夜重做新郎的错觉,等到绕过屏风,眼前所见更加重了他的这种感受。
只见那年轻的姑娘斜躺在床上,一身大红的纱衣罩着玲珑雪白的身段儿。她懒洋洋地撑着头睨他,露出的一截胳膊丰润柔腻,乌发如云,散落在床上。
这画面令人血脉偾张。
黄逸辰心脏鼓动,如狼似虎般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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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云罗任由他在自个儿颈侧胡乱亲了一会儿,然后侧过身游鱼似的钻出去,脚踩着他的胸口,一点一点地将他推离。
“好侄女,让世叔再亲一亲!”黄逸辰捏住她的脚掌,眼都红了。
苏云罗却抱过一旁的琵琶,香肩半露,娇嗔道:“我非要给你弹一曲四大皆空……”手指摁住了琴弦,第一个音还没发出,就被黄逸辰压了下去。
床帐里一时之间被翻红浪,动静大的,守在外间的丫头九儿似乎都羞红了脸,低着头悄悄退了出去。
苏云罗半闭着眼,一头薄汗,发丝蓬乱,白玉簪子摇摇欲坠。
她搂住男人的脖子,那只洁白的手若有似无地碰着他的后颈,蜻蜓点水一般。
黄逸辰表情近乎凶狠,俯瞰这姑娘,如此娇弱,脑子里闪过的却是对方父亲死活不肯下跪的模样。他命人打断了那人的腿,那人竟然还高高地昂着头。
“……管你什么……如今还不是……”
苏云罗也不去听,勉力睁着眼去看他,脑子里闪过不知哪一年,楼里姐姐说笑的话。
‘那男人啊别管多威武,到了床上,还不是任女人宰割。你只管盯住他最快活的时候下手,便是弄死了他,他也带着笑哩’……
弄死他——
她眼神从朦胧倏忽一利,快速抬手拔下磨尖的簪子就往黄逸辰的脖子上插。簪头刚划破一层皮,她的手腕传来剧痛。
“小贱人。”
黄逸辰满脸涨红,攥住她的手腕用力,那根白玉簪子便从她手里滑落,砸到地上,发出脆响。
他冷笑着看苏云罗:“往日要弄你,你百般推脱,这次如此主动,我就知道要出幺蛾子——”
苏云罗再不装相,张嘴唾他一口,憎恨道:“老匹夫,软得和虫儿一样,姑奶奶不稀得伺候你不成么?!”
啪!
黄逸辰暴怒地一巴掌打偏她的脸,面色狰狞地掐住那细瘦的脖子。
“贱人!我掐死你!”
苏云罗雪白的脸迅速涨成红紫,张着嘴,无力地半吐舌尖。可她丝毫没有求饶的意思,那眼神再也没有从前的柔顺,尽是讥讽。
“我……我要是早知……你是如此小人!”
她要是早知道会因为这等小人家破人亡,沦落风尘,她还学做什么名门闺秀?定要像薛姐儿那样学打一手好鞭子,何至于要用这等手段才能靠近仇人?
便是能报了仇,她也恶心再活下去。
苏云罗眼角滑落泪水,瞪着眼望着他,没气儿了。
黄逸辰年纪不小,又刚刚“操劳”过,这么一惊一乍的,顿时头晕眼花。他喘着气松开手,见女人确实死了,才放松下来,嫌恶地伸手去推对方的尸体。
就在此时——尸体竟然动了起来!
苏云罗眼珠子一下活动起来,左手一抽,竟抽出根闪着寒芒的金属丝。
她毫不犹豫地双腿夹住男人用力翻身,压着人双手用力一绞——黄逸辰还来不及反应,就被那冷冰冰的琴弦勒断了大动脉,热乎乎的血一下子飚出,喷了她满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苏云罗骑在黄逸辰尤带余温的尸体上,畅快地大笑起来。
她笑够了,这才丢了琴弦,从一旁的琵琶里抽出一把匕首,面不改色地割下了黄逸辰的孽根,塞进尸体的嘴巴里。
“贱人。”她下了床,对上黄逸辰死不瞑目的眼睛,心情愉快地骂道。
苏云罗捂着脖子,那里已经浮出一圈红紫的勒痕。她手脚发软,勉力走到屋角,用事先备好的水仔仔细细地擦洗干净,才换上一身雪白的孝服。
九儿不知去了哪里,她心里盼着对方见不得她自甘堕落,已经离去。
“……不是说老爷在书房吗?怎地没人?让开——你们这些刁奴走远些!好哇,竟背着我偷吃——”
外头突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女人委屈不甘的叫骂。
苏云罗错愕地看向厢房的门,下一秒,门砰的被推开,姚氏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两人面面相觑,本来跟在后头的李二见状转身就溜了。
兴许也是老天在帮她。
姚氏迎头一看是那软红尘的小蹄子,气了个倒仰。她跺着脚,哭着喊着往内室跑:“老爷——你不是说不会纳苏云罗那个狐狸精吗?!”
苏云罗这时候已经镇定下来,反手关上门跟了上去。
果不其然,姚氏绕过屏风,兜头就看见自家老爷赤条条的,仰面躺在床上,到处喷溅着血,屋内血腥气浓到让人反胃。
她哪里见识过这般凄厉的场景?顿时就要尖叫。
一只冰冷的柔软的手捂住她的嘴。
她瞪大眼,吓得立刻软了。
“……”苏云罗无奈地架着人安置到一旁的贵妃榻上,累得出了一身汗。
“我放开手,你别叫,”她捂着姚氏的嘴威胁道,“否则我就送你去和黄逸辰团聚,做一对死鬼夫妻!”
姚氏眼泪刷刷流,忙不迭地点头。
苏云罗缓缓松开手,姚氏倒是没叫,却整个人倒在一旁,绝望地哭泣:“老爷死了,我可怎么办啊!”
她怨恨地瞅着苏云罗,偏偏又胆小,“你这个恶毒……”最后几个字被对方一瞪,委委屈屈吞下去了。
“夫人,”苏云罗叹道,“我这是帮了你啊。”
姚氏匪夷所思地坐直了,怪叫:“帮我?你都让我成了寡妇,还叫帮我?”
苏云罗一身白衣,美得很有气质。
她轻笑道:“要是让你选,你会愿意嫁给糟老头子?都说初嫁由父,再嫁由已,如今那贱人死了,你要是想嫁,带着嫁妆还能找个好人家,要是不想嫁,反正贱人无子,你正可以快快活活在黄家作威作福,难道不好?”
姚氏原本不以为意,越听越觉得,对呀,可不是么!她又不是真的喜欢黄逸辰,还不是因为不受家里重视,才拿她换前程。如今死了丈夫,本朝对寡妇多有保护,她还更自由呢!
她彻底缓过来,仍然不敢看床上的尸体:“……你说的有理,不过,你别想我帮你掩盖啊,也别想赖给我!”
苏云罗柔声说:“我不为难夫人,你放松一些。”
放松什么?
姚氏还纳闷,然后脖子一痛,人事不知。既被李二看见她进了屋,再装作不知,那也说不过去,只有连累她昏一昏了。
苏云罗长叹一口气,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匕首。这匕首的护手上刻了个歪七扭八的伍,是那人临走送她的。
她总觉得那人看出来她打算做什么,只是最终并没有问。
苏云罗正打算给自己一个痛快,叮一声响,她手里的匕首被打歪了去。她猛地抬头,见墙上的八棱窗大开,一个黑衣人蹲在窗台上,脸上还盖着古怪的黑色面具。
“姑娘,我是明鉴山庄的探子,”那人冲她拱手,“受人相托来带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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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云罗愣住了。
第73章
“快跟我走吧!”那黑衣人微微偏头,催促她,“外头有人来了。”
苏云罗浑身颤抖,手心握紧匕首也不知道疼。
她方才用磨细的琴弦杀人,实则两手也勒得血淋淋的,只胡乱用白布缠裹。本以为没有活路了,无非是被折磨死和自求速死两条路,这会儿竟有人朝她伸出手,要救她出牢笼。
她这才发现……
自个儿是想活下去的。
苏云罗咬牙朝黑衣人走去,毫不犹豫地把手递给对方。不管她先前怎么绝望,怎么心如死灰,不管以后外人怎么想——他怎么想,自己都想活!
“我还有个丫鬟……”她仓皇地被人一把扛在肩上,抓着对方的衣襟哽咽。
九儿,九儿还不知道在哪儿!
黑衣人利索地从后窗跃下,声音在风声里都能听出来带着笑意。
“姑娘安心,我正从铺子里出来,迎头就撞见你那小丫头,嚎啕大哭呢。”
原来,什五最后一次去软红尘见她,知晓她打算来京城,就把店铺的位置告诉她,让她有事就去找人。她一心奔着报仇来的,根本没打算活,闻言笑着道谢,实则没往心里去。
谁知道九儿竟然悄悄记了下来。
苏云罗闭上眼,仍拦不住眼泪往下落。
这会儿,她才终于有种死里逃生的实在感。
等黑衣护卫轻手轻脚将她放下,九儿就哭着扑了过来。主仆俩抱着坐倒在地上,都是一身白,看着让人不忍。
“贺大人,”这护卫摘了蒙面,露出和小十八相似的脸,“幸好你来提了一句,否则我们大哥的媳妇儿出了事,我可没脸见他了。”
贺固安只知道这里是秦凤楼的探子接头点,大哥是谁,他哪儿清楚?
他想了想,以柳白真那煞星的性子,想必也不会允许秦凤楼在外头纳二房吧?那“大哥”应当另有其人。
“我也没想到竟这般巧。”
他不过是因为一直盯着黄府,所以查了查苏云罗的背景。他如今也能调用羽林卫里的好手,若只管盯梢苏云罗,对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自然一清二楚。
一个和黄逸辰有灭门之仇的女人,是自甘堕落做对方外室,还是忍辱负重伺机报仇更容易让人信服?
不光他认为是后者,黄阁老显然也是,故而老头享受着美人,心里也不乏警惕。
何况探子来报,苏云罗突然去乐器坊更换了琴弦,贺固安一听就知道她想做什么。这女人恐怕也清楚黄阁老防着她,所以用了更隐秘的杀人凶器。
果然成功了。
贺固安想,他唯一没料到的就是苏云罗竟然和明鉴山庄有联系。
“你为何不利用明鉴山庄报仇?”他站在廊下,忍不住开口。
苏云罗痛快哭了半天,和九儿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她不认得贺固安,可她听见救她的人称呼对方为“大人”,显然,这是个官儿。
“大人,您不认得我,”她困惑道,“为什么会来救我?”
她很肯定不曾见过贺固安,这位也绝没有去过软红尘,既不是嫖客,怎么会特地救她,还知道明鉴山庄的店铺……
贺固安笑了。
小姑娘有意思,反客为主了啊。
“我有意除去黄逸辰,很难不注意到你,”他温和道,“姑娘既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我亦同情姑娘的遭遇,所以想拉你一把。”
至于恰好卖了明鉴山庄一个人情,便算是意外收获。
他再次问,“姑娘为何不请明鉴山庄的人出手?”
苏云罗此时的状态实在称不上好,一双手血迹斑斑,沾染的白色裙摆像绽开朵朵桃花似的。方才九儿捧着她的手心疼得不行,那双手的掌心和手指处割痕不浅,怕是会影响以后动笔弹琴。
她看了一眼黑衣人,十八她也见过,便猜测对方大概是十八的兄弟。
“这是我自家的事,为何要指望别人?”她轻轻说,“如果躲在人家后头,固然能轻松报仇,可手都不曾摸到仇人的血,算什么。”
再说,什五和她是什么关系?
她不想猜什五的心思,于她来说,她每次见面都只当对方是客人。客人也分喜欢的和不喜欢的,有礼的和无礼的……总归是嫖客和娼伶的关系。若是什五落难,她愿意冒险搭救,却不愿将自身的命运,反过来寄托到男人那儿。
十九闻言觉得不大妙。
这听着似乎不大像是愿意托付终身的意思。
贺固安倒是理解她的意思,他正是这样的人。他带着淡淡的欣赏看向苏云罗,问她:“黄逸辰确实死了?”
苏云罗露出动人的笑容:“死得透透的,且十分不雅。”
贺固安冲她颔首:“姑娘是聪明人。”
不错,就是要让首辅大人死得格外不光彩,才能将真相压下。黄逸辰虽无子嗣,但有宗族,黄家人就算为了族里老少的颜面,也会静悄悄地处理此事,便不能大张旗鼓地寻找凶手。
至于找软红尘的麻烦,苏云罗压根儿没担心过。
软红尘更像是官妓的天牢,背后的水深着哪,轻易动不得。
贺固安一想到明日早朝有热闹可瞧,最关键是那群叫嚣着逼官家出兵的人,即将群龙无首,看苏云罗就更加顺眼。
他即便想使法子暗杀黄逸辰,也需要时间,哪有这姑娘下手下得干脆?
“姑娘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提议道,“可要贺某安排你躲避一阵子?”他想到的便是皇宫。官家深恨黄逸辰,安排苏云罗主仆去小圣人身边待一阵,不过一句话的事,简单得很。
苏云罗刚要说话,十九连忙开口。
“苏姑娘,我看你不妨趁着城门未关,跟着我们的人去明鉴山庄吧!”他热情地建议,“师姐还来信问过你呢,你正可以去见见她,学些防身的功夫,到时候让师姐替你换个身份,天大地大哪儿去不得?”
贺固安瞥向那白衣姑娘,果然对方心动了。
还挺聪明,知晓她正是对男人提防的时候,用女孩儿引得她信任。罢了,他也就是一时恻隐,京城的确有兵祸,离开更好。
黄阁老乃是两朝元老,且是内阁首辅,门生遍布朝野。
当夜黄府挂起了白幡,姚氏在管家的陪同下前往大理寺报案,用的理由是“贼杀”,意思是黄逸辰在家中被故意杀害。值守的刑狱官不敢自专,毫不迟疑就上禀上司,讼文直接传进了宫中,搁到秦珩案前。
秦珩正是渴睡的年纪,被人叫醒,脸色极差,等看到讼文上黄逸辰横死几个字,一下子清醒了。
后殿响起少年人响亮的大笑。
“去传贺固安!”他一边看一边拍案叫绝,“顺便上点茶点……烧肉来点,月白清来一壶!”
周炳常嘴上应着,心中腹诽,官家这是看讼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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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看话本啊?
也是八月初,柳白真熬鹰似的,终于等到老巫祝制好了药。老头小心地将竹管用丹砂封住,再用红布重重裹缠,才交给他。
“仔细放好,但不要贴身,”他不放心地叮嘱柳白真,“别真把它当那药丸子,里头可是有活虫儿的!”
柳白真待要拿竹管的手哆嗦了一下。
这下秦凤楼胆敢质疑他的爱,他非拿朴真敲破对方的狗头!
唉,可怜,竟要活吞虫子。
“外头有药壳的!”白容一看就知道他想啥,“别作怪,省得那厮真不敢吃了。”
“知道了知道了。”柳白真急得要死,连同什五告别也顾不得,背着行囊往远处的山跑去。
白容目送他离开,转身差点撞上白雅。
“你这丫头,又干什么?”
白雅心不在焉地看柳白真的背影,胡乱应付老巫祝几句,便回屋里去了。
第74章
柳白真心急如焚。
他原本计划着拿到药就赶去桐岭府,没料到制药出了些风波,耽搁四五日。就这么四五天,什五收到消息,秦凤楼竟然已经干倒了南湘王府,人往北边去了!
这还是人么!
什五想和他一道走,可腿还没好透,柳白真岂敢让他冒险?所以这才偷摸过来拿了药就跑。
柳白真牵走一匹马,穿过山洞顺利地走出了万山城。万山城里四季如春,到了外头不过一山之隔,却是盛夏酷暑。
简直恍如隔世。
他翻身上马,除了背上薄薄的包袱,只有腰侧垂挂的一把刀。来的时候,秦凤楼还陪在他身边……
柳白真想到自己的卡,愁容满面。从那次之后,卡池夜夜都发出异样的光,不光贺固安的人物卡,连他初次试抽的那张卡也开始发癫,不知是何道理。
他走出瘴气,虽然事先服下了清心丹,依然觉得晕晕乎乎,休息了一刻钟,眼前将将恢复清明。
秦凤楼的目的非常鲜明,就是要先灭了四王,再对付小皇帝。只是东禹王的封地太远,且实力最强,所以势必只能跳过东曷草原。
目前他已经灭了南湘王府,一路北上,应当是直驱通州。什五对着舆图对他细细解释过,西靖王原本当在西边戍边,但他吃不得苦,求得先文帝将府邸安置在了通州,离京城便只有几十里路。
先文帝在时,自然不担心这个弟弟有异心,如今西靖王却成了京城的大患。
北茂王的封地在距离通州六七十里的居何关。按照路线来说,北茂王是非死不可的,灭了北茂王,正好经过通州了结西靖王。
柳白真心道,这还有啥好说的,直奔北茂王的封地雍州府呗。
他却并不知道,秦凤楼的军队比他想象得更要迅疾,此时已经占领了雍州府。
雍州府地处整个大秦的北边,再往北便是北胡。按理说,封地就在军事要地,北茂王应当是个铁血亲王,然而实际情况相差甚远。
早在赫南太子时期,北胡就被他打得差不多了,年年朝贡。现在的雍州府,当年还是北胡头领托托里黑的部落所在地,也被秦光孝带着军队打了下来。
到北茂王举家搬到这里时,北胡早就不是当年骁勇善战的北胡了。
最重要的是,在封地旁附近的居何关还有驻军,驻军统领也是当年离开了东曷草原的凤翎军一支。
说来也耐人寻味。高祖废了大儿子的太子之位,解散了他的凤翎军,但是对离开的那几支队伍,虽说没有重用,可也没有弃而不用。
柳白真听什五说的时候,就怀疑老皇帝当初是不是后悔了,否则怎会将废太子的人安置在军事要地上?毕竟当初这几支队伍明面上是和秦光孝拆伙了,但也很可能是废太子保存实力的计策。
不管怎么说,秦凤楼这一去,立刻就能再吸收两万余人的精兵。八万多人浩浩汤汤杀去京城,小皇帝即便加急抽调周遭的驻军,少了人数最多的王含这一支,最终也无法和秦凤楼相抗衡。
柳白真策马疾驰,顶着烈阳一头汗水。因为还胡乱想着事,他并没有注意到宽阔的官道上竟然只有他一人一马。
太热了……暑气蒸腾,汗水咸津津地淌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他单手持缰,抬起一条胳膊擦汗,变故就在此刻发生!
先是身下骏马猛地一震,整个马躯失控地飞起往前,紧跟着他的耳边响起骏马凄厉的嘶鸣,他被甩了出去。
不好!
柳白真瞳孔骤缩,在半空中瞥到地上的绊马索——不,还有别的——是箭矢尾羽划过空气时轻颤的声响,直冲他来!
他在半空中猛地用力收腹,硬生生拧转腰身下沉,落地前的一刹那拔刀点地,借力往左侧翻去。
脚尖刚落地,耳朵便听到第二声箭矢破空之声。
他浑身紧绷着听音辨位,几乎来不及用眼睛,便举刀横在脸前,下一秒便被巨大的冲力撞得朝后连滚数下才狼狈停住。
箭矢如流星,接二连三破空而来,全身冲着他头脚和胸口,辛辣无比。柳白真疲于奔命地左右腾挪,即便想要打断这箭阵也没有机会。
簇——
他闷哼一声,杵着刀踉跄撞到路旁的树上,脚腕一侧被流箭划破,就这么迟疑的几个呼吸,四支箭齐发,闪电划破长空一般射向他,一支在肩,一支在左手,剩下两只分别钉住了他的左右脚腕。
柳白真脸色刷白,额头青筋几乎要爆出,硬是把惨叫声吞进了喉咙。
哐当,右手的刀也无力地掉落。
这时候,对面的树林里才走出来十来个人。
为首的是个头戴玉冠,身着锦绣的男子,约莫二十岁上下,面色黝黑,容貌寻常。跟在他后头的却是一水穿着黑色劲装的青年,其中两人长相双生,背着弓/弩。
虽说江湖里的人都爱穿黑衣,明鉴山庄的穿云使还戴黑色面具,但这些人的衣服柳白真看着总觉得眼熟。
哪怕他已经疼得快晕过去了。
到底在哪儿见过?
“好啊,好啊,”那为首的男人鼓着掌,慢慢走过来“真是年轻有为。”
“小半年了,可算又把你给,逮住了。”
柳白真勉力抬着头看这些人,冷汗成串往下滴。他一听这话,眼前画面倏忽回溯,定格到了最初的地方,那个漆黑的密道。
同样的黑衣,差不多的剑……杀手!
“天魔……六阁,”他虚弱地说,“你是波旬?”
佛教中有天魔,欲界第六天魔王乃是波旬,四魔之一。此世显然没有神魔,但天魔六阁这神秘的杀手组织却自称第六天,阁主无论男女老少,继承阁主之后都名为波旬。
他曾夜里听秦凤楼讲古,说三十年前的波旬是一位绝世美人。
据闻此美人原是江南巨贾家的小姐,十几岁嫁去通州大户,却不能生子,夫家冷待她,她便想和离归家。岂料夫家有意贪图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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妆,便下药污她与家里雇的苦力通奸,要将她浸猪笼。于是她愤而杀死苦力和丈夫,放火烧死夫家,人便不见了。
后来她再出现,已经有了绝顶武功,还生了个孩子。
这个锦衣男子据说就是那个孩子。
柳白真当时还奇怪,既是被强迫怀上的,何必生下来。秦凤楼却道传闻若是真的,只怕那小姐也不甘夫家栽赃她不孕。生不了孩子未必就是土地的事儿,说不定是耕牛没种呢?
可惜从古至今便是如此,女波旬还算挣出条路,更多却是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波旬掂起柳白真的下巴看了半天,嘴角依然挂着笑。
“我一直在找我那逆徒,可他不知被秦庄主藏哪儿去了,”他好奇地问,“我真的很想知道,那次,你究竟怎么逃脱的?”
柳白真也看着他,不答反问:“你为何长得不像你母亲?”
不是说绝世美人吗?这才第二代,不至于基因就稀释成这样了吧?
“……”波旬嘴角抽抽。
“还是头一次有人问我这种问题,”他倒也不生气,“关于我母亲的传闻很多,也不知道你听的是哪一种?”
柳白真望着天空中闪烁的金卡,随口道:“秦凤楼跟我说的。”
“哦,秦庄主。”波旬点点头,“他跟你说的,那就不是传闻了。我父亲是个码头苦力,相貌丑陋,天生六指头——”他伸出左手给柳白真看,果然也是六指。
“所以我即便努力长了,也不过中人之姿。”
他顺着柳白真的视线看向自己肩上,“白真儿,你在看甚?”
柳白真疼麻木了,态度十分敷衍。
“看你肩膀上趴着个小鬼,正在啃你脑花呢。”唉,这半死不活的,也没办法触发人物卡啊。
他无视波旬骤然大变的脸色,低头看自己脚边的刀。刀也够不着,想自己往上撞都没办法……至于这人,估计还舍不得他死。
柳白真惨淡地想,这是他最害怕的情况了。
竟然还得想办法找死。
秦凤楼啊秦凤楼,这次找到你,小爷不把你的蛋打出来,就跟你姓!
“师父,马车来了。”
一个黑衣人过来恭敬道。
波旬忍着去摸自己肩膀的冲动,往后退了退:“点了他的穴,再去拔箭——等等,再弄点蒙汗药。这小子杀人狠,对自己也狠,防着他冲穴。”
柳白真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
冲什么穴!
他又不是傻子,手脚都被箭射穿了,冲开了穴道难道就能动弹吗?
“等一下,我还有个问——”
他突然想到个疑惑,还没问完,那黑衣杀手一指头点在他睡穴上。他眼前一黑,无知无觉地往下倒,要不是对方接住他,怕要扯烂伤口。
波旬走过去,轻轻地掀开他的衣领,雪白的后颈连着干净的皮肤。
黑衣杀手大吃一惊:“师父,没有图!难道我们抓错人了?”
“长相没有错,”波旬脚尖挑起那刀,拿在手里反复端详,“佩刀也没错。样样条件都符合,又刚从万山城的方向过来,除了柳白真还能有谁?”
“那……”
波旬脸色阴郁:“先带回去再说,我有法子。”
第75章
柳白真醒过来的时候,仍然在马车里。他发现自己的待遇还真不错,竟然还有vip马车,马车里还有冰盆。
“阁主是真怕我死啊。”他沙哑地讽刺道。
“醒得真快,看来我小瞧白真儿了,”波旬神态自若,“我当然舍不得你死,白真儿可是武林至宝。”
不要脸!
柳白真有气无力地翻白眼。
他一路斜眼盯着车厢角落的朴真,恨不得念个飞来咒,他的刀就能自己飞过来,冲着脖子来一刀!
波旬端坐在窗边,看着半躺在对面的青年。这人分明疼得厉害,绷带沁着血呢,却还能淡定处之,真是不简单。
可惜了,如此良才美玉不能归他天魔阁所有。
“方才我本有一个问题想问阁主。”柳白真突然问。
波旬关心地看他:“那怎么不说呢?我必知无不言。”
柳白真阴阳怪气:“因为我被你的人药倒了呀。”
“……”
波旬轻咳一声,“现在问也不晚。”
“你怎么知道我从那条路走?”
这的确是柳白真迫切想要知道的事情。
万山城在整个广南都无人不知,但没有里头的人带路,根本找不到正确的通道,只会误入有蛊坑的山洞。再加上外部厚厚的瘴气层,那附近根本没有生灵能存活。
如果不是提前知晓他会从白寨出来,这些人根本蹲不到他。
他想脱困总有机会,但必须要弄明白一件事——万山城里有没有叛徒!
波旬笑了起来。
“你想知道是谁告的密?”他想了想,人已经在他手里了,其余一切都不重要。何况就算告诉柳白真,这个小可怜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便直接说了,“是万山城城主的女儿,白雅。”
不得不说,听到这个人名,柳白真一点也意外。毕竟狗改不了吃屎,光听什五说她怎么被送回万山城的,就知道这姑娘报复心极重,岂能不想报仇?
唉,秦狗虽然是为了他和什五考虑,但恐怕想不到,他竟然还是栽到人家手里。
“白真儿,你想知道的事我也告诉你了,”波旬观察他的表情,笑道,“若你真恨极了那女人,我就把她绑来任你处置,如何?”
柳白真斜眼看他:“真的?”真的假的?老瓜皮打什么主意呢?
波旬见他可爱,心中一动。
他还真挺喜欢这孩子,刚才趁对方昏迷,他探了探虚实,年纪小小,内力竟深厚如斯!即便是他最得意的大弟子,若是一挑一怕也不敌,何况他大弟子已经二十几岁了,再难有进益……
倘若在他取图的手段下,这孩子依然能活,不如就留他在天魔阁,不出五年,以对方的心性和狠劲,再加上到手的宝库,必能辅佐他壮大天魔阁!
到那时候,他何惧什么东禹王?
不过——
波旬想到柳家堡,又迟疑起来。中间隔着血海深仇,怕是养不熟。
他看着柳白真,越看越顺眼,左思右想,想起来白雅曾说过白寨里有迷药,能让人忘却前尘。
哎呀,这么一来,白雅还不能杀。
波旬顿时遗憾地改口:“假的。那女子我且有用。”
他就知道!
柳白真愤而冲他翻了个白眼,闭眼养神,懒得再搭理他。
“你莫气啊,”波旬见他生气,反而稀罕上了,凑过去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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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的哄他,“否则气血涌动,流得更厉害啦。出门在外,我可没准备好的金疮药。”
其实是他没打算带个活人回去,谁知道他竟看上了这小东西呢?唉,凡是有点建树的人,谁不想找个称心的徒弟,主要是难!
波旬想到外头幽魂似的大徒弟,更迫切想把柳白真收入门下。可他人已经抓住了,徒弟身上四个窟窿也已经戳了,不可挽回,只能尽量让徒弟少流点血,节省点精力。
毕竟他图还是要取的。
柳白真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他逡巡不去的目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对劲啊这变态!
他眼珠子在眼皮底下转了一圈,莫非是让他放松警惕好套话?从波旬刚才透露的信息来看,很明显白雅并没有告诉他柳白水的事。
毕竟白灵有意隐藏白水,所以柳白水在白寨里没什么存在感。那女人被送回去的时候又浑身是伤,伤稍微好点,光顾着盯他了,的确有可能毫不知情。
这就极好,波旬就不会冒险对白寨下手。
柳白真不由庆幸,好在他把完整的地图留在了什五手里。他闭着眼睛调息,就算波旬点了他的穴道,经脉里仍然有细微的真气流转。他依靠这些真气走大小周天,女娲补天一般调整翻涌的气血,肩膀和手脚的箭伤慢慢地不再流血。
波旬并没有察觉,这世界的人不讲究精细。
马车行驶过一处很热闹的地方,柳白真的耳朵微动,忍不住猜测这里的地点。
“好孩子,得委屈你片刻了。”波旬捂住他的眼睛柔声道。
你爸死——
柳白真话没骂完,人事不知。
第二次醒来,他发现自己到了一处很眼熟的地方。倒不是说这地方他来过,而是四周的摆设和布置似曾相识。
他浑身虚软地躺在一张雕花四柱床上,白色的帷幔低垂,一色的家具趁着大红的地毯显得很是富贵逼人。怎么看,怎么像当初在清水镇上那间地牢!
天魔六阁的品味还是这么老土!
波旬坐在床边,低头检查他的伤口,露出惊喜的表情。
“竟然已经有些收拢了?”
柳白真朝他露出狰狞的笑容,对啊,怕了吧?老鳖!
“真不错啊,好苗子,”波旬高兴得满面红光,看他的表情几乎称得上慈爱,“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柳白真表情一收,木然地闭眼。
这变态怎么回事?
“我实在不愿再伤你,”波旬轻轻抚着他的发顶,柔声哄他,“你就告诉我山河图的下落,好不好?我保证立刻把你当座上宾,还会治好你的伤。”
柳白真露出遗憾的表情。
早知道这厮是这种德性,他倒真无所谓给他图,反正他也会再取回来。可惜啊,万山城他是绝不会透露的,让他自己画呢——未免太高估他一个小学语文老师了,他只会画可爱的简笔画。
“波阁主,你也知道我是为了摆脱这山河图,岂会再留下来招祸?”他叹口气,“我全给烧了,而且我也记不得那画上的细节。”
波旬手顿了顿,并不生气。
“我相信你,”他自然不信,不过没关系,“你放心,我手里有两幅。”
柳白真拼命咬住牙关,才忍住没抬头。
怎么可能?
他们当初明明从汇贤阁郑郡那里拿走了——好哇……原来天魔六阁也反水了。
柳白真恍然大悟,所有人都在猜天魔六阁受谁雇佣去偷袭柳家堡,倒是没想过,波旬也想要拿到山河图。一定是他们偷偷拓了郑郡几人手里的图!
波旬从他脸上猜不出什么,叹道:“等从你这里再取一幅,我便拥有了四分之三,剩下那幅,想必……就在万山城。”
柳白真强逼着自己装出不屑的表情,心脏却狠狠往下沉。
果然,只要稍微深思一下,是个人都会怀疑他是不是把图藏在万山城……还有,什么叫从他这里再取图?
他拼命在系统里戳那张金卡。
快用啊!
再不用老子真要嘎了!
快点——
【不符合使用规则,本次点击无效】
【不符合使用规则,本次点击无效】
啊啊啊啊啊!!!
柳白真气疯了,发誓这次渡劫以后,再用这个破烂小程序他下辈子投胎成猪!
他哭唧唧地挨在枕头上,沙哑问:“我背上的画已经洗干净了,取不出来了……”
波旬看他都快哭了,更加怜惜他:“你见过雕版印字吗?”
“顺着那字雕的痕迹,便能印出一张一张的文章。虽然你背上的画没了,可是痕迹还在皮肤上,我用特殊的药水涂上去,再覆盖一张极轻薄的丝绢,便能印出大体的轮廓。再请顶尖画师将细节复盘而出,不就成了吗?”
波旬看着他,心道,这不过是权宜之策,看样子,说不准图都在万山城里。他也犹豫,是否直接杀去万山城,也免得伤害他这徒弟的好苗子。
不过一来万山城并不好对付,便是白雅也绝不会帮他,那么召集足够的杀手就需要时间;二来,他也想尽快凑齐山河图,先下手去找宝库,柳白水是不是在万山城还未可知。万一是白真儿故布迷阵拖延时间呢?
所以说来说去,这孩子仍是难免要受一遭罪。
大弟子将一支细颈瓶子递过来,波旬取过柔软的棉布蘸取其中的液体,说来就来,嘴里还安慰他:“白真儿,你咬住那软木,忍一忍,只要你活下来,我保证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说完示意大弟子把软木塞进柳白真的嘴巴里。
柳白真瞪大眼,有一股突如其来的强烈危机感从脚窜到头顶,让他肾上腺激素急速狂飙——不好!不好!
他会死!
与此同时,秦凤楼站在一汪血池中,猛然醒过神,心中升起莫名的惶然。
第76章
“主子,”什六踏过一地尸首,提刀复命,,“十八带着西靖王父子三人首级都回来了。”
面前的人却一动不动,月余长途奔袭,令这人面容冷峻清癯,一身黑甲,因为反复溅血而不复锃亮。他失神地站在那儿,整个人如同凝固的石像。
什六失声道:“主子?!”
他吓得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小心翼翼地抬头,对上那双阴沉沉的桃花眼时,心里哇凉哇凉的。
完了,主子这是失去神智了吧?!
他顿时抱住秦凤楼的大腿哭喊:“主子!公子一定很快就追过来了!你再坚持坚持,再想想公子的脸——不行想想什六的脸也行啊!呜呜——”
一旁的田力等人见状惊慌失措:“怎么?王爷这是毒发了?!”
秦达更是转身就要返回云贵:“末将这就去万山城为主子取解药——”
“……你们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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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凤楼回过神,冷淡地推开什六的脸,“既灭二王,马上取道通州前往上京。”
什六呆滞地爬起来,望着他大步离开的身影,心脏还在砰砰乱跳。
还是不对头啊,主子怎么越来越——长春子道长怎么说的来着——情志淡薄?原先也是个嬉笑怒骂,冷嘲热讽的主,如今几日不见哼一声的。
他给主子守夜都觉得发慌,好几次他都睡着了,一睁眼,人还坐在那儿,跟木雕的假人似的。有几次他和主子对视,总觉得那眼睛里有……
什六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
田力拍着胸前盔甲满脸庆幸:“哎呀,我就说,王爷哪有道士说的那般脆弱!”
绵延的军士将近大半都是骑兵,所经之处,三街六市俱都关门闭户,冷清寥落。
凤翎军的军纪一向严厉,即便这么多年没落,田力等将带兵依然遵从当年老王爷的规矩,故而一路借道,除了当地父母官儿受了些惊吓,不曾骚扰百姓分毫。
距离上京还有一天的路程,凤翎军彻夜行进。马长春一把年纪背着药箱骑马跟在秦凤楼旁边,还在苦口婆心地劝他。
“回风,你的蛊……你的毒不能再耽搁了,”他呸掉嘴里的沙子,“我观你眼中红影乱舞,瞳孔收缩,更兼夜不能寐,已经到了——”
他顾忌左右,不敢再细说。
田力等人把秦凤楼的蛊当成毒,也曾劝他先行解毒,但要是知道秦凤楼随时会变成被蛊虫控制的活死人,只怕会彻底失望。他们拥护秦凤楼去争明华宫,坐在那皇位上的可以是个病秧子,却不能是疯子。
如今大军已兵临上京,马长春也知道退无可退,但再不想办法驱蛊虫,光昼夜不眠就能把一个健康人给拖垮,何况秦凤楼已经许久没好好休息过。
他想到自己送走了秦家两代人,怎么忍心看着秦凤楼往死路走?
秦凤楼眼下一片青影,脸颊赤红,唇色反而青白。他淡淡扫了长春子一眼,再次望向远处巍峨的城墙,沉声道:“有道长在,撑到大势初定不成问题。再能多给回风几日,让我亲自料理了秦予衡,那便够了。”
他不贪慕皇位!
他只是……不甘心。
从很小的时候,他就不甘心,那股愤懑被祖母强压着化为凉血,等待着终有一日喷薄而出。他必须要祖父和父亲,为凤翎军白白死去的十几万人讨回公道,哪怕为此付出性命做代价。
秦凤楼觉得自己如今每走一步,身上的血肉就掉落一些,回首看去,尽是血迹斑斑。可他和从前不同了。
他的心底最深处已不再是恨,而是藏着一个人影。
那人眉眼飞扬,总喜欢偷偷翻他白眼,笑起来腼腆可爱。
秦凤楼想到柳白真,精神便振奋起来,眼前的重影都清晰许多。等他站到明华宫中,还能为那人做几件事。
这样的话,即便他死了,那人总不至于还跳脚骂他吧?
小骗子,多少也念他一丝好。
上京高耸的城墙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黑甲的凤翎军仿佛多年前大胜归来,等待这座城池的盛大迎接。
“终于……回来了。”
秦达驾马停在秦凤楼左侧,望着城楼喃喃道。田力几人也满脸感慨。实则他们这些边将一年总要回京述职一次,可那时候回来和此时此刻截然不同。
那时候是低着头麻木地活着,现在,他们是复仇的英灵。
长春子跟在后头,苍老的脸上竟带着绝望。
不光是为了他从小医治的小子,还有对即将到来的战事感到无能为力。也许秦凤楼这次能轻易直驱京城,但控制了上京不过只是第一步,他还将面临东禹王十几万的边军,面临因为皇权动荡而蠢蠢欲动的内外势力。
秦凤楼可能是个天生将才,不代表他就能当皇帝。
天下大乱,受苦的永远是最底层的百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