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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知道他们母子这些年过得有多么诚惶诚恐。

高祖只想着大儿子皇位已定,其余几个儿子正可以镇守四方,却没想到大儿子年纪轻轻就会病逝,只留下孙子继位,而他的叔叔们却已经被皇爷爷赏赐的封地养得兵强马壮。

赵氏想,秦珩当然不差,如果丈夫不死,由他亲自教导十余年,秦珩会成为中兴之君,这是毋庸置疑的。可丈夫死得太早了!

如今怎么办?

她也知道内阁不可靠,几个阁老年纪大了,身后代表了盘根错节的庞大世家,六部遍布着他们的门生弟子。他们不停地掂量着赵氏母子,望过来的每一眼都像野地里的恶狼似的,闪着绿油油的光。

至于四王就更不必说了。丈夫在时,尚能压得住弟弟们,丈夫不在……换成赵氏自己,她扪心自门,若她拥有强横的实力,能不能服气去跪拜一个十二岁的侄子?

我呸!还不快些让位!

赵氏因此常常吓得夜不能寐,不过她从未想过去投靠哪一位亲王。她很清楚那就是与虎谋皮,傻子才干。当下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笼络朝臣,增强兵力,以期来日。

“你怎么知道黄逸辰那些人没有投靠叔叔?”秦珩突然道。

赵氏生疑:“难道你知道些什么?”

她险些一口气接不上来,要是连内阁都投靠四王,他们母子当真是没有一丝活路了!

秦珩翻了个白眼:“这还用问吗?贺固安刚准备要启奏收回关税,彻查西南赈灾贪污,就被诬陷谋逆,何况刑部左侍郎张成就是首辅的人,说这事他没掺和,谁信?”

对付东西二王的事,他一直进行得很隐秘,但因为要争取人头,总要经过六部,这便绕不开内阁这些老头。他原本想着,由他出面,再加上派出去的也不止贺固安一个人……谁知道对方一击即中,就逮着贺呆子不放。

“娘娘,您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观望?”秦珩盘腿往地上一坐,抬头看赵氏,“他们都在观望我这个官家能不能救出贺固安,能不能靠得住。如果我这次袖手旁观,哪怕我扳倒了内阁,扳倒了四王,我也一无所有。”

手上无兵,算什么将?

真以为那些文人是好相与的吗?他们才是最为冷酷无情的商人。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呵,那也不是不挑的。

他们的一腔热血可不是为了秦家。

“最重要的是,贺固安此人有大才,只要给他时间,他定然能成为青史留名的名臣——”而成就这一代名臣的,自然也是明主。

“可,我们找不到人啊,”赵氏急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说也白说!”

是啊,秦珩恨得直拍地。

“……官家!娘娘!”

周炳常的喊叫打破了一室沉默。

“官家!”大太监脸上带着狂喜,满脸是汗跑进来,“贺——贺翰林被送回刑部大牢啦!”

“什么?”赵氏失声。

秦珩猛地起身,也不管自己还光着脚,大步往外走。

“去!立刻叫御林军!我要亲自去刑部接人!”

第46章

贺固安穿着僧衣,眼前闪过白光,白光小时候,四周一片昏暗潮湿。他放下遮目的手,发现自己回到了那间牢房……的外面。

“……”

不错,他的身后是黑色的石墙,每隔几米架着马灯,昏黄的火光摇曳,将狰狞的影子投在牢房里。他的正对面便是一排牢房,精铁打造的栏杆便是瘦成人干的犯人也钻不过去。

他往过道尽头望去,几把长戟立在墙边,那里还摆着一张桌子和几把凳子。他知道,拐过去便是另一道铁门,那样的门有好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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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都有单独的钥匙。如此即便每道门只有二人看守,也能牢牢地守住大牢。

他的左右并没有牢友,于是出现了个大活人在外头,也没人发现。

贺固安回忆秦凤楼正面突袭自己又失败的场景,十分安心地抬脚就往外走。

“……哪来的人?”

“这不是贺固安吗?”

途径的牢房里纷纷传来震惊的低语。不怪他们震惊,这一排关的大部分都是朝廷官员,对贺固安都挺熟。前头他消失,这些人并没有多想,只觉得是有人把他弄走,且下场大约就是个死,还唏嘘过几回。

贺固安泰然自若地走到拐弯处,轻轻咳了咳。

“有人吗?”

两个守卫浑身僵硬地转过身,看到他时,约莫见他不是鬼,松了口气,紧跟着就大喊起来。

“是贺固安!贺固安回来了!”

“快去喊大人!”

死寂的大牢突然跟煮沸的水似的动了起来。

贺固安微微一笑,伸手探向肩头后的伤口,手指一碰,身体反射性地紧绷。他狠狠地抠进伤口,剧痛让他眼前瞬间发黑,他倒在地上,将血胡乱涂在脸上和脖子上。

远处的入口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

张成站在刑部尚书身侧,看着地上血呼刺啦的人,突然觉得不妙。他刚要出声让人把人拖回牢房,就见那人摇摇晃晃爬了起来。

“你是贺固安?”尚书手一挥让狱卒开门,蹙眉喊道。

贺固安面无血色地跪在地上,捂着嘴咳了一手血,沙哑道:“下臣正是翰林院贺固安,跪求尚书大人为我做主!”

尚书见他一个文弱书生这副模样,便喝止了要上前的狱卒。他走进几步,心中实在烦乱。

官家为了此人已经罢朝两日,似是认定了人是被掳走的。问题是此人关在刑部大牢啊!如果一个人关押在大牢里都能被轻易带走,试问刑律何在?

说白了,深究下去就是他的责任!

刑部尚书年纪大了,至多再熬两年就能祈休,风风光光地告老返乡,如今他岂愿惹这等麻烦事?可他也不能不管,否则人真的出了问题,他也难逃干系。

“你要本官替你做主,做什么主,如实……”他沉声道。

“大人……”张成冷汗直冒,直接打断他的话,“贺固安此前消失得莫名其妙,总要好好审一审,但在这里,是不是……太草率了些?”

老尚书瞥他一眼,眼含讥讽:“不在这里,难道去刑房?张大人莫忘了,他还未定罪呢!”

这个张成,真以为自己那点小心思藏得很好?他不过是懒得去点破罢了。毕竟等他告老,这尚书的位置十之八/九会是张成的,他虽退了,家里也有小辈在官场,不想得罪人。但这不代表他愿意被当成傻子糊弄!

张成忍不住抬袖擦了擦汗,争辩道:“老大人,众目睽睽,万一他说出些什么不当说的——”

这倒是真的,老尚书心想,毕竟这里头必然牵扯到几个亲王,还有内阁……

就在他开始犹豫的时候,外头又涌进来一大堆人,竟然是武装整齐的御林军!

“我倒要听一听,贺固安会说些什么不当说的话!”一个穿着常服的少年大步走进来,朗声道。

“官家!”

众人齐刷刷地躬身行礼。

“官家怎么来这等污秽之地?”老尚书行完礼,立刻不赞同地问道。

秦珩的目光穿过他们看向跪在地上的青年,见到对方一身血污,心脏颤了颤。他再一次感到自己的无能,表情更加愤恨。

“若我不来,还看不到这等颠倒黑白,巧言善辩的能人呢?”他盯着张成,抬脚就狠踹,“你是何居心?分明知道朕要保贺固安,偏偏想要刑审他弄死他?你说!你是不是想造反!?”

张成已经吓得心神俱灭,竟然直接被他踹得在地上翻个跟头,还得立刻爬起来跪在地上用力磕头:“臣不敢臣不敢!冤枉啊官家!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臣岂敢啊——”

“你的意思是朕污蔑你?”秦珩又踹他一脚,边踹边冷笑道,“朕就污蔑你,怎么了?”

“官家!”

老尚书气得差点撅过去。堂堂一国之君岂能和个泼皮无赖一样啊!这就是仗着不是大朝会,且只有自己一个老头!

“还不快把张侍郎扶起来!”他怒喝道,“官家也不要胡闹了,否则老臣只能厚颜上折请大娘娘出面!”

秦珩不耐烦道:“赵妍,拦住他们!”

这时众人才看到还有个娇小的身影正站在御林军后头,对方一身大红宫装,戴着金枝玉叶的花冠,容色妍丽,竟然是皇后小赵氏。

皇后含笑道:“妾身领旨。”

说罢她便在众人瞠目结舌的注目下,抬脚一踢,便将那墙边的长戟踢向半空,随后伸手拽住长戟尾端,手腕一抖,几个上前往秦珩那里走的狱卒便被长戟当胸拦住。

别看那长戟只是往后一弹,他们却觉得被一股巨力猛地往后撞,连退几步才堪堪稳住。

她往前几步,手腕轻转,长戟在她手里转出劲风,一时无人能近身。她便抓住戟头处用力掷出,长戟如同利箭叮地钉入了一排狱卒的前方石墙,戟身不停地震颤。四周寂然无声,老尚书差点昏倒。

皇后——皇后怎会——

赵妍拦住人,这才施施然走到秦珩身后。

秦珩勉强把嘴巴合上,装出镇定的模样,不过赵妍拉住他的时候,却忍不住抖了一下。

“官家,臣妾做得如何?”赵妍故作不知,歪头问他。

秦珩嘴角抽抽,总忍不住想那手刚刚拿过大牢里的兵器,而那兵器只怕还沾过血,便想要把手抽走。可他抽了几次,那只比他小两圈的手却跟铁钳子似的,纹丝不动!

怎会如此?岂有此理!

他默默和赵妍较劲半天,又怕被人发现力气竟比不过皇后,只得委屈地放弃了。

“……梓潼,做得很好。”他勉强地夸奖。

赵妍笑了,跟朵花儿似的,顺带不动声色往秦珩手上蹭了蹭脏。

没了人阻拦,秦珩对上贺固安平静的目光,莫名大声道:“贺爱卿,你有何冤屈只管说来,朕替你做主!”

他可能不知道,今天这么简单的一句,竟然就白得了一个忠于大秦的不世之臣。从此君圣臣贤,为大秦赢得了两代的清平盛世。

贺固安心绪复杂地看着小皇帝,出事前,他日日都能见到对方,这才不过十来天,小皇帝竟然瘦了许多。

他心里那股怨气突然消散。

“臣要状告刑部左侍郎张成,就是他网织罪名,无中生有,诬陷臣有谋逆之心,并在没有罪证的情况下将臣投入了刑部大牢——”他脱下僧衣,背过身将肩胛上方那个血糊糊的伤口展示给所有人看,“他见我不肯认罪,就将我秘密关押,严刑拷打,试图屈打成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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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胡说!”张成冷汗刷刷直滴,不顾一切朝秦珩爬过去,试图抓住小皇帝的腿,“官家——官家您不能听这贼子胡乱攀咬啊,臣绝没有……绝没有——”

赵妍低下头,噙着笑,抬起绣鞋狠狠地踩下去,众人耳边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骨头断裂声和凄厉的嚎叫。

“妾身的夫君,岂是你这等人配碰的?”她看着地上昏死的人,松开了鞋,把人踢到了一边去。

秦珩眼皮疯狂跳,心里慌张地想,赵妍的夫君,好像就是他吧?

他连忙挣脱开赵妍的手,上前几步扶起贺固安。一上手才发现,自己这位爱卿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顿时痛心道:“爱卿受苦了!你放心,我一定会还你清白!”

君臣扶着手相互对视,霎时都觉得对方吃了大苦头,十分可怜。

“爱卿,你这苦肉计,也太苦了。”秦珩小声说。

“……别把人弄死了,得留着他狗咬狗。”贺固安嘴唇微动说了一句,就回他一个苍白虚弱的微笑,然后往他的方向栽倒。

他再轻也是个成年男子,秦珩刚要闭着眼硬扛,他那位皇后就伸出小手,轻轻松松把人挡住了。

赵妍一手拎着贺固安,一手轻轻推开秦珩,解释了一句:“妾身只是踩断了他的手骨,没死呢。”

秦珩大惊失色,力气大就算了,怎么耳朵还这么尖?

……幸好是他的皇后。

他咽了咽口水,转身命令道:“把老尚书送回家去,然后控制刑部上下。”

御林军首领曹坤应了,又问他:“官家,刑部都控了,难道请九府衙门的人来查?”九府衙门那都是前朝的机构了,这会儿也名存实亡。

秦珩面上挣扎半天,最后道:“去请明鉴山庄的庄主,命他即刻进京面圣。”

第47章

六月初,贺固安脱困,而柳白真和秦凤楼则刚刚赶到了长春观。

柳白真站在道观前,脱口而出道:“竟然这么小?”而后意识到这话太直白,便不好意思地看着门前的小道童。

“来的信众都这么说,”小道童脸蛋圆圆,笑眯眯道,“本来就不大呀。”

真可爱啊。

柳白真心软软,非常熟练地从怀里掏出了纸包,“道长吃不吃糖?”

“哎呀,我只是执役的童子,称不上道长,”小道童慌乱地摆手,眼前却不停地飘向那包糖,“拿一颗可以吗?”

“都给你!”柳白真大方递过去,“你若有师兄师弟,可以分给他们吃。”

他看着小道童美滋滋地收起糖,心情变得很好。

“……就这么喜欢小孩儿?”秦凤楼无语地跟在一旁,扇子不耐地敲打胳膊。小孩子那么烦人,有什么好!

他斜眼看着身旁的青年,长身玉立,肤白貌美,越长越好看,一看就是招女子喜欢的模样。要是这人当真找了个女子成家,他还没理由阻止……毕竟他秦凤楼什么都会,就是不会生孩子。

啧。

柳白真却不知他在瞎想,振振有词道:“你懂什么,就是别人家的小孩儿才好玩!自己家的小孩只会让人早衰!哎,不婚不育保平安!”

他可是曾经当过四十二个一年级小朋友班主任的男人!给四十二位家长开过会!见识过几十个为了孩子学习崩溃的家庭!

单身快乐远离婚育曾是他的人生信条,不然他也不会老惦记着养狗了。那是狗吗?那是他后半辈子的伴侣!可惜伴侣还没接到家,他就嘎了。

秦凤楼眯起眼:“不婚?”

他看了一眼前面带路的道童,上前一步搂住柳白真的腰,用力掐住往怀里带,低头凑近那张叭叭个不停的嘴,恶狠狠地咬住。咬住还不算,舌头也十分凶残地顶进去四处劫掠,直把人亲得一口气也吸不进去。

柳白真被迫挂住他的脖子,两人脸贴着脸,呼吸交错成一团热得吓人。他只觉得自己的眼睛根本睁不开,全副心神都在两人搅缠的……

“……沾了我的便宜还想赖账?”秦凤楼松开他,抵着唇低语,“回头我就去衙门告你始乱终弃!”

青年抓着他的胳膊勉强站直,眼尾带红,湿痕滑落,嘴唇更是红得像花瓣似的。在这种情状之下,哪怕他一脸不满,也显得和撒娇差不多。

小道童带他们穿过大门,因为得到了珍贵的糖果,高兴得一蹦一跳。他一回头,就见刚刚还紧挨着的两位道友,此时却一前一后。

“道友,你和你的朋友吵架了吗?”他像小动物似的挨近柳白真,仰头小声说,“你的脸都气红啦。”

柳白真抿了抿发烫的嘴,脸更红了。

他哪好意思说呢。

秦凤楼尴尬地轻咳几下,低头看了看,袍子轻薄就这点不好。

两人跟着童子穿过不大的中庭。长春观不像海清寺占地广阔,而是只有一进院落。整个道观围绕着中庭巨大的太极图,四面都是重檐飞瓦的屋宇,正对大门的就是正殿,供奉着祖师爷的画像。

“……再往后就是一大片竹林,我们观主就住在竹林深处的自在居!”道童介绍,“我们观里人并不多,所以还开辟了一块菜地,就足够吃啦。”

他带着两人来到正殿一侧的角门,停在那里看向他们。

“两位道友沿着路一直走就好,观主平日不喜人进出的。”他伸出小手在胸前合握,规规矩矩行礼,“童子这就不送了。”

柳白真又被可爱到,目送这小道童离开。

“你别忘了,还有个陈慧儿在我庄子里呢,”秦凤楼酸溜溜道,“小丫头还盼着见你,你却在这儿朝三暮四……”

哼,他小时候可比这些小东西可爱多了。

“别瞎用词!”柳白真翻了个白眼,从他靴子上踩过,推开角门进去。

道童所言不虚,角门后的确有大片的竹林。看竹子的种类似乎是多年的紫竹,根根呈现深棕色,最粗的甚至需要双手合握,高则有十几米。人走在竹林间的小道,风吹过,扑簌簌阵阵,顿时心静。

柳白真想到青蛇里那片紫竹林,那般旖旎,而面前的竹林却如此幽静。

“等我老了,就找一片这样的林子隐居。”他羡慕地说。

秦凤楼侧头看他,说这话的是个还不及冠的年轻人,多奇怪啊。可若是知道他经历了些什么,便也不奇怪了。

他本想说,自己也有个山头,景色可比马长春这山头妙多了,尤其适合两个人隐居。话刚要出口,他便又思及自家那堆破事,心绪一乱,也没了心思。

两人之间莫名变得沉默。

“到了。”秦凤楼开口道。

柳白真抬眼望去,见小路还有十来步就到了尽头,远处有一圆形的空地,坐落着不大的院落,院墙不过是些木桩,而院子里也不过就是两三间茅草屋。真不愧是道士的居所,够简陋。

他们走到院子跟前,便见一位穿着蓝色大褂的道士背对他们坐在院子中间,正用脚踩着铁药碾碾制药材,手上还捧着一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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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入神。

柳白真记得秦凤楼说过,长春子并不曾习武,但因为医术高超,故而江湖中人并不敢得罪他。

“马道长?”他轻轻喊道。

白发道士倒是动了,却是翻了一页纸。柳白真又喊了几声,对方毫无动静。

“等着。”秦凤楼无奈道,推开栅栏大步走进去,竟然直接伸手拿走了长春子的书。柳白真和老道士都吓了一跳。

“喝!”

马长春吓得往后一仰,被秦凤楼托住后背。

“道长,您好歹也是名医,”他叹道,“也把自个儿的耳朵治一治吧。”

他把老道士扶起来,对方从惊吓中缓过来,竟然也不生气,反而笑呵呵地反手掐住他的脉道:“我非是没听见,而是这书太好看了。”

秦凤楼挑眉,低头看向手中的书——《三丈红尘多情崔郎》。

“……”他无言,“你一个出家人,看这种东西?”

怎么年纪越大越没谱?

马长春用另一只手捻了捻胡须,摇头:“非也,老夫又非出家道士,不算出家人。”

秦凤楼无话可说。

不算出家人也没见老头娶妻,一辈子独身,和出家有甚区别?

“你把了半天,可看出我能活几年?”他调侃道,没注意到柳白真倏忽惊到的脸色。

他没注意到,马长春却主意到了,沉吟片刻道:“老夫我不算命,算不得你能活几年。不过你那……毛病,好了许多。”

秦凤楼哼笑:“我近来好吃好睡,自然好了许多。”

马长春认真端详他的脸,露出一丝欣喜:“不错,观你气色,最近应当确实睡得不错。人只要能入睡,百病皆消。”

“道长,他有夜不寐的病症吗?”柳白真蹙眉问道。

马长春就很自然地转向他:“这位就是柳小友?”

柳白真觉得很奇怪,马长春知道他正常,因为婵素本就打算要联络海清寺和长春观。也许小苍山和他们都有信件来往,但这位道长看他的眼神,不像在看灭门惨案的苦主。

“晚辈正是柳白真。”他恭恭敬敬拱手。

马长春瞥一眼秦凤楼,笑呵呵地又伸手去拉他的手:“好年轻的孩子,来,老夫也帮你把把脉。”

第48章(修)

柳白真乖顺地伸手,这本就是此趟的目的,他没有拒绝的道理。他还在琢磨,医生可能都有职业病,马道长一代名医,大约打招呼的方式就是给对方把脉。

没看他一见秦凤楼就去摸人家的脉吗?

不过,秦凤楼和马道长看样子不是一般的熟人,甚至有几分祖孙的亲昵。

“嗯,”马长春闭目片刻,很快笑道,“柳小友脉象强劲稳健,只怕能活到九十九啊。”他话里有话地看向秦凤楼,“你可比不上人家。”

秦凤楼抱臂没说话。

柳白真就跟拿到体检报告都没问题似的,松了口气。他站在一旁听马长春说话,总觉得对方每句话都好像在暗示什么。

“道长,您还没说呢,他有那个失眠……不是,是不寐症吗?”他连忙追问。

马长春但笑不语,这是他第二次没有正面回答了。柳白真突然反应过来,古今中外的医生大概都得保护病人隐私,在对方看来,他又不是秦凤楼的家人,怎么会告诉他呢?

他尴尬地闭上嘴,心里隐隐失落。

秦凤楼把他的反应看在眼底,心里烦躁得很,半晌道:“您又不是不知道他是我什么人,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说罢转身进了屋。

柳白真愕然地盯着他的背影,好怪啊,不就问他是不是失眠,干嘛搞得这么神秘兮兮……他看向马长春,难忍窘迫:“他和您说什么了?”

他知道秦凤楼提前送了信往长春观,还以为就是简单的拜帖。

马道长感慨道:“他说柳家白真是他的此生知己,希望你无病无灾,恳求我若是诊出你身有疾,一定要想尽办法为你医治,却不要将实话告知你。”

那封信洋洋洒洒数页纸,还细说了柳白真性格悲观,怕疼爱哭,让他万要把七分病说成三分,不要吓到对方。字字句句都是珍视和小心。

即便信中不曾提及二人关系,他也能够轻易地猜到几分。这让马长春还未见到人就已经很是好奇。

他当然知道柳白真是谁,然在他的预想中,这孩子多半厌世又充满戾气,若是再身患重疾,活生生就是第二个秦凤楼。

想当初,他频繁出入明鉴山庄,那时候的秦凤楼还是个小不点……

二十年前。

初夏的蝉鸣已经响彻树林。

“道长,”世子夫人叶氏脚步匆匆迎了过来,俏脸发白,“您快跟我来吧!”

马长春从童子手里接过药箱,抬脚跨进高高的门槛。他神情也带着忧虑,跟着叶氏绕过影壁,沿着长长的游廊往后院去。

重重的院落寂静无声,庄子外的初夏沸热仿佛与这里毫不相干,便是那庭院中的山石湖水也透着一股阴冷。

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收回视线。

二人足足快走了一刻钟,才来到一处桃林中的竹屋。叶氏站在屋外,定定地望着里头,几乎要哭出来。

“道长,我在这儿候着,”她低声道,“您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喊我。”

马长春也见过她好多回了,见状不忍道:“夫人还是去树下等吧,这儿日头大。”是啊,这里虽然有许多桃树,却是庄子里难得能见到大太阳的地方了。

然而直到他进了屋子,叶氏依然固执地站在原地。

竹屋只有四四方方那么一间,进去了才知道,里头一件家具也没有,甚至于地面上还铺了厚厚的稻草,仿佛养牲畜的棚屋。

“长春,你来了。”一个男子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沉声道。他看着五十上下的年纪,身材极为高大健硕,五官也深刻俊美,两鬓却如霜雪。

马长春并没有同他打招呼,而是和他一样,看向了屋子的东北角。那里在墙上拖下一条几乎有手腕粗的精铁链子,而链子的另一头拴着的并不是野兽,而是一个瘦弱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说是人,却骨瘦如柴。头发如枯草般盖住了脸,浑身衣不蔽体,手脚上都有许多伤口,看上去极为凄惨。

“才过十几日,世子的病怎么反倒严重了?”他不解地喃喃。

秦光孝眼神疲惫:“上一次你给他看过后,原本确实好转了。你知道,小凤凰也到了蒙学的年纪,他总是愧疚自己精力不济,不能给儿子亲自开蒙,精神刚好些,他就带着小凤凰去书房……”

马长春恍然,还是累到了。

秦予江这病不光折磨他的神志,连带身体也一并拖累。

他也曾听赫南亲王提及旧事,多年前他们一家人还在京城时,秦予江十来岁,已经在他的护卫营里当了个小把总。亲王夫妇给他起的小名儿叫老虎,可见他长得多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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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从某一天开始,直到他们最终离开京城,秦予江再也上不了马,拿不动他心爱的红缨枪。他时而疯癫,时而虚弱,疯的时候会拼命地伤害他人和自己,而虚弱时,连一口米都难以下咽。

再健壮的人,照样经不起如此折磨,何况还是一个没有长成的少年。

秦光孝不由庆幸,好在妻子这段时间外出礼佛,否则看到儿子发病还不知会如何痛苦……而他,他的心中只有无限的愧悔。

只恨他生在了秦家。

“长春,”他望着陷入昏睡的儿子,话音轻如耳语,“我甚至想过,是不是要杀了老虎,也免得他永无尽头地遭这份儿罪。”

马长春悚然一惊,忍不住拍他的肩膀:“百善,你可不要冲动!虽说我还无法治愈世子,但他毕竟还年轻,路还长着呢!何况世子他自己还不想死,还在坚持……你也要为世子夫人和小凤凰考虑。”

“我知道,”秦光孝苦笑,“我纵是下定决心,等看到我的老虎,又怎么下得了手。”

“罢了,我先瞧瞧他的情况如何。”马长春摇摇头,拎着药箱走到秦予江身边蹲下,伸手探向对方细瘦的手腕。

就在这时,原本昏迷的人突然睁开眼,那双眼瞳孔不停地收缩,浑浑噩噩,最终定在了马长春身上。他朝马长春笑起来,越笑越疯狂,嘴角撕裂的伤口再次裂开——

“啊————!”

他尖叫着,拖着铁链扑向马长春。

“小心!”秦光孝在他睁眼的同一时间就大步冲过来,用力抓住了秦予江的两条手臂,“老虎你醒一醒!我是爹啊!”

“放开——放开!放开!”

“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

秦予江用力地摇头,疯狂地晃动他的脑袋,一边尖叫,一边哭着求饶,泪水和口水顺着脸颊和嘴巴往下淌,又伴随他剧烈的动作四溅。

秦光孝眼眶也红了,颤抖着用力把他禁锢在怀里,不住地哄他:“儿子!爹的小老虎!你听话——爹不会伤害你,你放松下来好不好……”

“啊啊啊——”秦予江低头撞他,撞了几下就开始呕吐,吐了秦光孝一身黄胆水。

秦光孝不是第一回应付发疯的儿子了,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马长春却十分冷静,见秦予江终于不再摇晃他的头,立刻一针下去。青年颓然歪在了秦光孝的肩头。

“……他这样,还能好吗?”

秦光孝紧紧抱着儿子,高大的汉子哭得不能自已。如果换成是他自己,他宁愿一死了之,也好过失去尊严。可他是个父亲,他自私地想要留住自己的孩子,哪怕对方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痛苦。

“我来之前,正在海清寺的藏书阁翻阅前朝医典,”马长春示意他把秦予江侧放在稻草堆上,“若是能找到一些古方,兴许能新的疗法。即便没有,只要按照目前的方子坚持服药,少发病,也会慢慢好转。”

他还建议过让秦予江出家修行,不过这毕竟有违人伦。再者说,一个人怎样才能算活着呢?若是明明有妻有子却为了活命,像苦行僧那样绝情断爱抛妻弃子,怕也是苟活。

秦光孝倒是动心,可惜秦予江坚决不同意。

马长春行完一套针,守了半日,见秦予江呼吸平稳进入了深眠,便又施一套针。等秦予江服了药,他便再次把脉,观察对方的五官。

“如何?”秦光孝紧张地问。

“脉象平稳,瞳仁也恢复了正常,应当没事了。”他长舒一口气,“你把孩子抱回他的房间吧,让他安静地休息一段时间。”

“好好好,我这就带他回去!”秦光孝大喜,也不顾身上一天下来怄馊的味道,小心地解开儿子身上的铁链,把人抱起来就往外走。

这时候外头天色已黑,他们一前一后出了屋子,才看见叶氏正提着一盏风灯守在院子外,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爹!”叶氏见秦光孝抱着人出来,激动地轻喊出声,她紧跟在一旁,又担心风灯的光会打搅到那人入眠,便再次落后几步,“爹,江哥好些了吗?”

秦光孝一直觉得有愧儿媳,对她态度很温和:“好许多,只是他还要安静修养,我带他去昌平阁。你也守了一天,快回去休息吧,小凤凰见不到你肯定要哭。”

“爹,我可以帮江哥洗漱、换衣服……”我可以自己照顾他。

她的话音在秦光孝温和的目光里渐渐隐去。

“……是,儿就陪您走这一段。”她低下头,几滴泪掉进了裙摆里。

叶书并不责怪秦光孝的拒绝,她是感激的。换做其他人家,若是丈夫疯了,照顾他的首要人选必然是媳妇。可秦光孝前后数次问她是否和离,她一再拒绝,秦光孝甚至愿意让她析产别居,甚至带走孩子。

可她不愿意。她是自己选的丈夫,从少年到如今,两人无论遇到多大的变故都不改初心,她的不舍不光是为了丈夫,也是为了自个儿的心。

秦光孝不愿她照顾发病的丈夫,也是不想让秦予江对她有隔阂。再亲密无间的夫妻,大概也不能容忍对方见到自己最狼狈无助的模样。夫妻和父母总是不同,也许这就是所为的至亲至疏吧。

三个人一路走着,偌大的庄园里空空荡荡,到了夜晚愈发显得凄清。

“小凤凰今天可闹了?”秦光孝问道。

叶书愣了愣,她光想着丈夫,哪里还顾得上孩子?

“我让嬷嬷带他,而且今日先生也会来上课,那孩子没工夫闹吧。”她有些愧疚。

秦光孝见状忙安慰她:“爹也是随口一问,孩子大了,总不能老黏着娘,本也该放手让他自己来!”

马长春在旁眼观鼻鼻关心,并不认真去听别人家的家事。

今晚必然是要在明鉴山庄过夜了,他开始猜测晚上秦家会为他准备甚样的菜。

“道长,您这回依然还住在凤鸣园的东厢吧,”叶书心情一放松,行事又从容起来,“我先前已安排丫头带童子去吃饭,就让他睡您房间的暖阁可好?这样夜里您也有人服侍。”

“都好都好,夫人安排一向妥当。”马长春笑呵呵。他心道,自己那小东西,夜里不哭着让他去把尿就不错了。不过他确实也不放心让孩子一个人住。

马长春知道凤鸣园是秦家小凤凰的院子,也是因为布置舒适,叶氏才这么安排。不过他来这么多回,真没怎么见到过那孩子。

晚上,他为秦予江施完针回到房间,童子已经睡得小呼噜震天。

他摇摇头,走出房间,在走廊里舒展了一下酸疼的四肢。就在这时候,他听到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是谁呀?”

马长春有所猜想,故意出声问。

那动静突然就没了。

他眼里露出一点笑意:“难道是夜猫吗?没想到堂堂小凤凰的院子里,竟然会有夜猫……”

“咳!”

“咳咳!”

马长春顺势转身,就见一个大约四五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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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背着手从柱子后头走出来。

这小不点穿着大红的锦衣,像模像样扎着发髻,还戴了个小巧精致的玉冠。他长得实在丰润白嫩,脸颊圆得像白煮蛋,弹软洁白,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

“你,大胆!”小孩一讲话,就喷了点口水,他连忙掏出手帕给自己擦了擦,然后责备地看着马长春,“我没有猫!”

马长春哄孩子哄惯了,立刻说:“是伯伯的错,我定然是看错了,你这院子极好。”又问,“莫非你就是小凤凰?”

“我是呀,但是我今天已经长大了,是大凤凰!”秦凤楼严肃地纠正他,“你是马道长,对不对?”

他从善如流地点头:“好吧,那么……大凤凰找我何事?”

小孩犹豫了,可怜巴巴地瞅着他:“你今日看到我爹了不曾?”

第49章(修)

这么多年过去,马长春依然记得,小秦凤楼扒拉着他的袖子,嘟嘟的脸蛋上满是忧虑。

‘伯伯,爹爹病好了么?’

‘爹生病会不会是小凤凰害得?’

马长春想着过去,再想到刚刚进屋那人,生得又高又壮,活脱脱年轻的赫南亲王。哪里还看得出小时候的白嫩圆润?

他忍不住微笑。

“道长?”柳白真奇怪地看着他。老人家刚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表情凝重,半晌又笑起来。

马长春回过神,招呼他到院子一角的石桌旁坐下。

“说起来,老夫实在对不住你,”

他长叹一声,“柳家堡出事后,我本该遣徒弟跟静慧几人一起赶过去救你。可他们半年前去了西南为我寻药未归,观里也就剩下我们这些老的小的……”

柳白真惊讶地看着老人,鼻子发酸。

他摇了摇头:“道长有这番道义足矣。事发突然,谁能料到会有汇贤阁和天魔六阁那等穷凶极恶的人?再者说,晚辈和家姐也得到了许多帮助。”

马长春闻言更加感慨:“小友面相开阔,印堂生辉,不但能遇难成祥,且心胸也极为豁达。比起你那位知己啊,小友实在是想得开甚多。”

柳白真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解释。

他想得开,是因为他压根儿不是柳白真本人。假如换成他现代的父母被杀,他保管比谁都疯。

再说了,他如今算什么豁达,没见先前那些人都骂他是恶鬼吗?

“道长这话让人惭愧,我——”他犹豫道,“我其实还杀了不少人。”

马长春却摆摆手:“天道承负,因果报应罢了。”

一言概之,不再多言。

柳白真也没多想,转而再次问起自己关心的事:“道长,秦凤楼到底是什么病?”

马长春这回没再转移话题,想了想道:“回风有跟小友提过家中事吗?”

这……

柳白真无言,他便懂了。

“既然他还不曾提,老夫倒不便多说……”马长春嘴上这么讲,神情却迟疑。

这几年,他一直在琢磨秦家父子的病,心里有了些猜测,但并没有和秦凤楼透露过。期间他数次提笔,有一回信写好都已经封了口,最后还是被他丢进了火盆里。

因为此猜测一旦说出来,便极有可能引出秦家几十年前的旧怨。秦凤楼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最大的担心就是对方会因此受到刺激,最后发病。这让他怎能不小心再小心?

马长春打量着坐在对面的孩子,心中反复权衡。回风明摆着看中他,而这孩子一看面相就是个柔软善良且十分固执的人,想必不会因为他说的话,对回风产生偏见。

有这么一个身边人慢慢将话透给回风,或许不至于造成最糟糕的后果。

“小友,老夫有个问题想问问你。”他下定决心,便开口道。

柳白真抬起头,脸上还带着一丝失意。

“道长请说。”

马长春问:“假若回风生了一种古怪的病,你可会瞧不起他?亦或是远离他?”

柳白真一下急了,猛地站起来:“他生了什么重病?”

他就说!要真是失眠,这两人不至于和打哑谜似的敷衍他,果然不是失眠!

马长春看他一脸焦急神色,反而对自己的决定增加了信心。

“小友冷静冷静,你先听我说完——”他整理了一下思路,避开秦家那些乱七八糟的背景,把秦父的疯病大概介绍了一下。

“……我替他看病八/九个年头,期间四处寻找古方,倒是也想出个有效的方子,只是里面的药很难凑齐。故而回风十来岁的时候,就开始带着他那帮小子去替他爹寻药,东南西北就没有他没去过的地方。

“原本他爹的状况挺稳定的,谁知道他十六岁那年,老庄主突然仙逝,”马长春顿了一下,语气伤感,“秦予江,就是他爹,因此受到刺激病发,竟然直接自缢而亡。

“而他娘,也跟着病倒,甚至没能拖到回风赶回来。等到回风回到庄子的时候,灵堂都搭好了。”

柳白真听得心脏都在颤。

十六岁的年纪,一下子失去了爹娘和爷爷三个至亲的人。他根本不敢想象当时秦凤楼会是什么反应。

马长春轻轻说:“也就是那天,回风在灵堂第一次发病。”

柳白真怔住了,他张大嘴看着对方,脑子一片空白。

“发病?”他艰难地问,“是,和他爹一样吗?”

马长春点点头。

是啊,他当时也是这个反应。

秦光孝父子一直担心秦凤楼会遗传疯病,好在小凤凰从小就很康健。等秦凤楼长大习了武,他还能在父亲发病时学着祖父那样控制对方,小心地不伤到父亲。

面对父亲发疯时的惨状,除了头一次哭鼻子,后来他都表现得相当冷静克制。

明明那么喜欢读书的孩子,从小就一心要当官,可是为了给父亲治病,秦凤楼小小年纪便常年在外漂泊,四处寻药。

这样孝顺的好孩子,突然疯了。

秦予江当初发病时迫于身体条件,杀伤力有限,秦凤楼可不同。他和老王妃谁也不会武,只能看着秦凤楼毁掉了灵堂,挥着长刀和他那一群护卫战成一团。

“他披头散发的样子让我想到他父亲,当时我心里那个凉的啊……只能和他祖母互相搀扶,眼睁睁看着他拎着刀跑得不见踪影。”

马长春沉默良久。这里面多少隐情难以一一道出,他所见场景,又岂是简单几句话能说清楚的?

“过了大约三天,他师父才带着护卫把人找回来了。”

马长春当时自然在场,他一直等着薛师傅把秦凤楼送回来,才好尽早为对方诊治。那时候他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也许秦凤楼并不是犯病,而是因为大悲之下才会神志失常。

结果人是回来了,还自己清醒了。可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四具年轻的尸体。

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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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凤楼回来之前,正带护卫欲剿新流窜到附近的山匪。这一发疯,护卫们生怕他半途伤人,连追带赶,最后竟然上了山,正好遇到山匪。

他神志不清,杀红了眼,可那群山匪人多势众,不好对付。护卫们和秦凤楼一块儿长大,情同兄弟,又要护他又要杀匪,再加上他们年纪也不大,最后折损了四个。

柳白真默默想,难怪护卫的头领是什五。他以前好奇过怎么没有一二三四,幸好他没问出口。

这些护卫和秦凤楼的关系不像上下级,更像朋友和兄弟。正因如此,秦凤楼一定非常自责。

马长春叹气。

老王妃原本为了儿子,已经是常年礼佛的人。那次出事后,她彻底茹素,在佛堂给死去的丈夫、儿子、儿媳以及几个年轻的护卫都供起了长明灯。

至于秦凤楼,在那之后又断断续续发病几次,护卫们不得已,只好用铁链将他捆起来。短短半年,神采飞扬的少年瘦成了骷髅。

“如今他能恢复成这样,老夫当年也是不敢想的。”他话说到这里,欲言又止,眉头蹙得更紧,似乎有比这段过去更沉重的事压在他心头。

“这些年,老夫不曾停止过研究他们父子的疯病,越是钻研,越是觉得奇怪。他们家祖上,包括他祖母和母亲娘家一脉,都无人得过疯病。怎么就那么巧,偏偏他们父子都有?”

马长春心道,有些事他又不好明白告诉柳白真。比如秦家的身份,这里头涉及到先文帝时期的夺嫡之乱,不能说啊。

“老夫多方寻找得了疯病的人来为他们医治,那些人的病症,发病的诱因,都和秦家父子截然不同。故而,老夫开始怀疑,他们父子当真得的是疯病吗?”

柳白真瞳孔骤缩。

“这就是老夫要告诉你的事,”马长春垂眸,说出了结论,“老夫怀疑,秦家父子是中了毒。”

一直到夜里,两人回到前面观中住下,柳白真还在琢磨马道长的话。

‘秦家在他祖父那一代,还算显赫,是因为与人结仇,才背井离乡建了明鉴山庄。

他父亲早先也是个活蹦乱跳的少年人,突然某天开始经常生病,乃至于越来越虚弱,到了明鉴山庄后更是会时常发疯。

如此说来,恐怕他在未离乡前就中了毒,而且当时他已经成婚,那毒便沿着母体传给了回风。’

柳白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到底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能下这样的毒?倘若秦凤楼也结婚生子,怕是下一代也一样随时会犯病。

难怪这人老是开玩笑说他不会有孩子……

他是害怕会把疯病传给孩子?

“小骗子,你发什么呆呢!”

秦凤楼絮叨半天,衣服都脱了大半,身旁的人依然一动不动。那双眼睛倒是落在他身上,但一看就知道在走神。

他拧眉盯着柳白真,有点生疑:“那老头跟你说了什么?”臭老头不会真告诉了小骗子他会发疯的是吧!?

他不由懊恼,早知道他就该凑近了偷听的!

柳白真被凑近的脸吓了一跳,秦凤楼的五官太有攻击性了,太近会让人喘不过气。

他心虚地推开对方的大脑袋,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马道长真会给他出难题。

要是让秦凤楼知道他一家的悲剧都是因为仇人下毒,可想而知,这人要么发疯,要么去寻仇……最可能是发着疯去寻仇。

但要不说呢?

唉,不妥不妥,这件事秦凤楼最有资格知情。

第50章

秦凤楼不满地抓住他的手,居高临下看着柳白真:“咱俩还没到老夫老妻,我就入不了相公的眼了?”

柳白真愁眉苦脸地抬头,就见到怼到跟前的腹肌,纱裤松垮垮全靠男人胯骨撑着,再往下,那玩意儿恨不得嚣张地伸出脑袋。

“……”

他伸出食指顶着对方的腹肌,把人推开几尺远。

“来,楼哥,我有个问题问问你。”他拍拍身旁,一副要秉烛夜谈的架势。

这回轮到秦凤楼无语了。

他低头看看自个儿,苦笑着抓起外衫穿上,靠着床架子无奈道:“祖宗,问罢,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柳白真面向他盘腿坐着,思来想去,试探性问道:“你说,我要是找到了柳家的仇人,应该怎么办?”

秦凤楼眼神怪异地看他,半天没说话。

“楼哥?”

“就算你是我相公,我也得说,”他忍不住去摸柳白真的额头,“你别是发烧烧坏了脑壳吧?怎么傻了?”

啪!

柳白真打掉他的手:“认真回答!”

秦凤楼做作地摸自己的手:“我是认真的啊,你还需要问我?你怎么不问问小二十那把被你硬生生砍坏的刀?你砍人跟切瓜似的,也没问我要怎么办啊。”

废话……

柳白真挠挠头,他也知道这例子举得莫名其妙。那不是想试试秦凤楼的口风吗?

“我做事全凭痛快,也不代表我觉得那是对的嘛,所以才想问问你是怎么看待报仇这件事的。你就说,如果是你查到了害你全家的仇人,你会怎么做?”

秦凤楼面上还平静,脑子里已经开始疯狂运转。

怎么回事?

小骗子为什么要突然问他这种问题?难道他是在后悔自己当初杀人,想要寻求认可?

他一直担心的,就是柳白真会因杀伐太多影响心志。如果顺着他的心意去开解,反而让这人以后再无顾忌,那哪能行!

秦凤楼立马说:“仇肯定要报,否则亲人九泉之下如何闭眼?便是自己心里也无法安宁啊。”

柳白真闻言不由皱眉。

秦凤楼察言观色,心道怎么还皱眉了?

“不过报仇也讲究方法,有些人,你便是将他千刀万剐都不能让他愧悔,还要脏了自己的手,实在不值当。总有法子叫仇人生不如死,不要冲动才是真的。”他一口气说完,又去看柳白真的脸色。

只见这人表情竟然舒缓下来,冲他甜滋滋地笑了。

秦凤楼顿时受宠若惊。

怎么,小祖宗真听进去了?

他哪儿知道,两人这会儿纯属鸡同鸭讲,跨频聊天。

柳白真大大地松口气,望着秦凤楼,简直恨不得上去怒搓狗头!

马道长还是看低了秦凤楼,人家现在已经不是十几岁时候的觉悟了,看看,多想得开啊!

就是嘛,做事千万不要冲动,要是想不开犯了病,还不是亲者哭仇者笑?他可不想到时候守着秦凤楼哭鼻子。

他眼神慈爱地想,现在还不是时候,等过段时间,他再找机会一点点跟秦凤楼透话。

不过,他想到这人身上中了毒,而且还是那种胎里带来的慢性毒药,就觉得心里惴惴不安。

这不就跟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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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定时炸药一样吗?

马道长倒是说了,他一怀疑是中毒,就从解毒的角度去调整方子,已经有了思路。不过药方分为内服和药浴,药引也稀奇古怪,需要四处收集。

其中最重要的一味药引只有西南边陲有,得等他徒弟回来才有定论。

“道友!”

外头响起童子的轻唤。

秦凤楼系好衣襟,懒洋洋地趿着布鞋去开门。他身材高壮,拦着门背光那么一低头,影子都把童子整个罩住了。

小孩儿吓了一跳,端着碗往后退了两步。

“什么事?”秦凤楼语气随意。

童子忙举高碗:“道友,这是观主吩咐给你熬的药,让你喝了再睡。”

秦凤楼盯着黑漆漆的药汁,眼神里说不出的厌倦。

他从童子手里接过碗一饮而尽,然后动作生硬地塞了回去,砰的就把门关上。

小童子被他吓得够呛,抱着碗就往大厨房跑。

路上一阵风吹,把那碗里的药味儿吹到他鼻子里,又是苦又是臭,还酸酸的,他忍不住放下碗,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糖含住。

真甜啊。

那位道友定然是因为药太难喝,所以才不高兴的吧?

柳白真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没忍心责备秦凤楼。秦凤楼却一反刚才眼睛黏着他的模样,一个人坐在凳子上,背对着他生闷气。

他不由好笑,刚认识秦凤楼那会儿,他总觉得这人成熟稳重,结果现在却发现对方越来越多的孩子气。说实话,这模样和他班里的一年级小朋友没啥区别。

简而言之,就是需要人哄。

柳白真下床走过去,倒了一杯茶:“可惜我带的糖都给了小孩儿,你讲究用茶漱漱嘴,可好?”

他低头刚要递出茶,目光触及秦凤楼就愣住了。

只见这人紧闭双目,牙关死咬,近看才发现他还在不停地颤抖,搁在桌子上的手已经攥成拳头,手背到小臂根根青筋绽起。

一看就知道此人正在忍受莫大的痛苦!

柳白真差点没端住茶盏,他连忙放下,伸手去摸秦凤楼的手腕。刚刚还正常的人,此时皮肤触之如同冰块,脉象混乱汹涌,一下一下在他手指下狂躁地跃动。

那药到底是什么成分,效果竟恐怖如斯?

“秦凤楼?”他焦急地拍了拍对方的脸,“你睁开眼看看我,需不需要我给你输点真气?”等了半天,对方似乎已经完全感知不到外界,脸色更加青白。

柳白真毫不犹豫往他身后绕,既然他内息紊乱,那就自己去帮他平复,引导他的内力重新按大小周天去运转。

刚要走,秦凤楼抓住他的手腕,从唇缝里挤出声音。

“别……不用管我,过一个时辰,就好了——”

“你在开玩笑吧?”柳白真愕然。

要知道忍痛是会损伤神经的,别觉得很多疼痛忍一忍,过去就好。强行忍痛,只会对人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何况还要忍整整两个小时!

“输真气没用,”秦凤楼看到他着急到额头冒汗,不知为何,竟觉得浑身的麻痒疼痛减轻了许多,艰难地调笑,“不如,你让我转移转移……注意力……”

他眼睛往下瞥,柳白真跟着看过去,震惊地发现这老兄竟然还有反应了。

牛啊!

秦凤楼差点也学他翻白眼:“……这是药效所致……”

他也就是随便调笑小骗子,有人陪着说话,自然要比独自忍耐好许多。结果柳白真站在他面前,一脸的若有所思。

“如果我帮你的话,能有用吗?”他摸摸下巴。

仔细想想,秦凤楼帮他那几回,他肚子上还有伤口呢,结果全过程他脑子都跟浆糊差不多,根本感觉不到腹部伤口的疼痛。

也许真有用。

秦凤楼反而窘迫了,这时候又一阵药效反冲筋脉,他疼得闷哼,猛地锤了一下桌子。下一秒,一只手摸上了他的小腹。

他吓得睁开眼,就见青年半跪在他跟前,一手正试图解他的腰带,一手扶着他的大腿。察觉到这点,他的大腿肌肉不听使唤地绷紧。

一股灼热从头顶和脚跟,同时涌向了脐下三寸,心火瞬间成燎原之势。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用一个词概括,那就是如黄粱美梦。

秦凤楼不知不觉扣住了桌沿,喘着喘着仰起头,他浑浑噩噩地闭眼,用全身心去感受心爱之人的笨拙和热情。

“再……深/些……”

他伸出左手抚住青年的发顶,又无意识地顺着鬓角到对方的耳朵和脸颊,最后顺着抚向青年的后颈,用力把人往身上摁。

“唔——”

柳白真同样闭着眼,眼角沁出泪水。他满脸涨红,吃力地动作着,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海清寺的那场大火,已经快要烧着了。

夜渐深,不知过去多久,青年咳呛着伏在男人的腿上,形容狼狈地擦嘴。但他这副模样在秦凤楼看来,不知道有多么可怜可爱。

他心中满是柔情,温柔地替柳白真顺着长发,气息未平,嘴里已经开始调侃。

“第一次就这等厉害,不愧是凤郎的相公……看来凤郎先前不算白替你——”

“快闭嘴!”

柳白真哑声捂他的嘴,又被一把拖上去,抱在对方怀里。

“多谢相公,我已不疼了。”秦凤楼紧紧抱着他,埋首在他颈侧。

这是他十六岁以后,头一次觉得服药也很幸福。

柳白真本来还有点别扭,见状也回抱住他,蹭了蹭。嗐,反正也是礼尚往来。不过他经过这回发现自己真的不反感接触那什么,莫非是口/欲/期还没过?

他想得挺开,反正两人是情侣,只要不是出于强迫或者侮辱的目的,享受快乐本就是双向的。

正想着呢,秦凤楼的大手偷袭他,惊讶道:“我还想再服侍相公,相公怎么都出了?”

“……”

柳白真恼羞成怒,屁股往下用力一墩,然后起身怒气冲冲去洗漱了。狗比,怎么能说他快!

留下秦凤楼做作地哀叫,实则满脸回味。

第二日,马长春特地过来给秦凤楼把脉,顺便就用换药方的理由,劝他们多留几日。当然了,他其实是想拖到徒弟回来,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柳白真作为知情者,当然会跟着一起劝说,秦凤楼自然无有不可,反正只要柳白真在,他在哪里待着都可以。

出乎意料,六月底的时候,他们还没等到马长春的弟子,倒先等到了小十八。

先前几人客栈分别时,小十八还是个面容稚气的少年,这次回来,人看着风尘仆仆的,神情却变得坚毅许多。

他没有先报告救人的事,而是看向柳白真:“公子,我在东禹王的王府偷听到一件事,和你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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