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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修)

秦凤楼带着柳白真去了观音殿,就坐在蒲团上休息。他心知柳白真不敢面对寺院里的人,也不去勉强他。

“主子,公子,你们吃点干粮吧!”什六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里头有四个馒头。

柳白真坐在蒲团上,双手压根儿使不上劲。他低头看着自己一身的血,这会儿才觉得膈应起来。

“有没有水?”他窘迫地问什六,“我这样子在观音殿实在是……”

什六从腰上又取下一个竹筒,毫不犹豫地递给了秦凤楼。

“主子,水不多,你帮柳公子擦擦吧。”他放下竹筒头也不回地跑了。那麻溜劲儿倒是颇像什五。

柳白真手足无措地看着秦凤楼:“我、我自己来吧……”

“你自己来?”秦凤楼挑眉,“你的手抬得起来吗?”

他低下头,难过地叹气。

“叹什么气,有我帮你擦洗难道不好吗?”秦凤楼取了帕子在竹筒里沾了点水,把他的蒲团拖到自个儿跟前,“又不是头回了,难道你还害羞?”

倒也不是害羞……

柳白真老老实实伸出手,秦凤楼却抬起他的脸,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

他愣住了。

秦凤楼一边擦去他脸上的血迹,一边淡淡道:“我少时杀性极重,常年不着家。我祖母是为了我才开始茹素,她当时总用那种担心的眼神看我,就好像我随时会发疯,随时会死一样。”

柳白真慢慢听住了,又有点懵懂。

为何要对他说这些呢?

不过他确实很好奇,对方愿意说给他听,那再好也不过了。

“我一度对祖母不敬,让她不许再那样看我。有一年她过寿辰,我甚至只在她房门口磕个头就走了,因为我心里有怨气,我不懂,她怎么就不能盼我一点好,”

秦凤楼珍惜地用丝帕拭过他长长的睫毛,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低声说,“直到我看到刚刚的你。”

没有珍爱之人很难明白那种感受。

你看着他行事极端、不顾一切,既想要随他的意,又那么害怕他会因此受到伤害。如果世上有因果报应,他珍爱的人会否遭到反噬?

你看他每走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偏偏你并不能代替他去走那险路。

他一度嚷嚷着不许祖母看他,多么幼稚可笑!人的眼睛藏不住忧虑,若能藏住,谈何深爱?

秦凤楼曾经无数次想过,倘使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能不能放下乾元,老老实实地待在山庄里陪伴他的老祖母?

答案是不能。

再过无数次,他依然要选择自己选的路,谁都不能阻止。所以他也阻止不了祖母担心他,阻止不了祖母用那种眼神望着他。

柳白真沉默不语。

“我答应你的事绝不更改,”秦凤楼执起他的手擦拭,“但我要你跟我保证,你做任何决定,都要把我也考虑在里面。我可以陪你赴黄泉,可我不能允许你瞒着我去做冒险的事。”

他逼着青年和自己对视,“你跟我保证。”

柳白真抿嘴点点头:“我跟你保证。”他迟疑片刻,忍不住问,“可我们也才刚……刚定情吧……”他说起定情两个字声音瞬间压低,“要是咱俩又、又不好了呢?”

“……”

“呵——”秦凤楼皮笑肉不笑把手帕往地下一摔,“怎么,柳公子嫖了在下的身子,这才过了一晚,就不打算认账了?”

柳白真一张脸爆红,失声尖叫:“怎么、怎么就叫嫖???”情侣之间那点事能叫做嫖吗?

他喊完顿觉不好,忙转头一看,果然大殿门口几个护卫都在扒门框偷听。他一看过去,护卫们纷纷故作无事望天。

“咳咳,你们走远点。”秦凤楼提高声音。

“是!”护卫们作鸟兽散。

秦凤楼见对面这人头顶冒烟,只好正色问:“现在没人了,我们来聊点正经事……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说得好像他们前面在做不正经的事似的……

柳白真暗暗吐槽,坦然道:“我也不知怎么的,头一次差点被天魔六阁的杀手掐死,就抽——出现一个人救了我,不过我没看清那个人是谁。你不是一直跟我打听白若离吗?第二次我在别院遇险,白若离就出现了。”

他犹豫片刻道,“不过白若离好像不是咱们这地方的人。”他没有用世界这个词,语气比较隐晦,也不知这人听懂没。

秦凤楼显然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实际上他早就派穿云使去追查白若离的下落,但这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似的,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现在倒是有了合理的答案。

他貌似惊叹地上下打量柳白真:“看来柳相公就是那等天眷之人,遇难成祥。若是这样,我倒可以放下一二分担心。”

柳白真傻笑,并不敢说自己那个抽卡程序啊,实际上抽的都是反派boss。各个人都堪比精神病院高攻击型倾向的病人出来放风。

而他,就是那个免费提供给病人舒缓情绪的,治疗犬。

想想也无语。

就算是对他帮助最大的白大佬,要不是当初他抓住对方赌性大的特点赌了一把,呵呵,他忌日都和郑郡是同一天。

秦凤楼看他傻乎乎的样子,心道:看来小骗子并不知道自己就是第一个救他的人。想到自己是头一个,他心中十分满意,甚至怀疑降下神通的是月老。

“你还记得第一个救你那人吗?”他装作不经意地问。

柳白真却心虚地看他一眼,含糊道:“嗐,太黑了,啥也没看到。”

“……”秦凤楼顿时哑然。

小骗子。

算了,他也不想让小骗子回忆自己那么不雅的模样。

柳白真强调:“我不是每次都运气好有人救,而且也不知道会有几次机会。”

这说的是实话。

就这么个单机小程序,也许哪一天就会突然消失。他愿意当做这是时空的馈赠,如果不是小程序,他早死了,但他不愿依赖抽卡。

秦凤楼点头:“最值得信任的只有你自己。”

“嗯。”柳白真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轻轻应了一声。

他在心里说,我也同样信任你。

两人吃了干粮又盘坐调息,过了大约半个时辰,什六过来告诉他们,那人醒了。

“走吧,会一会你这位救星。”秦凤楼起身。

柳白真跟在他后头,点开了那张卡,终于看清楚了人物卡的名字,瞳孔一缩。他脚步停顿,自然引起了秦凤楼的注意。

“怎么了?”

柳白真一脸不可思议地问他:“出事的那个状元,是叫贺固安吧?”

秦凤楼奇怪道:“正是他,为何突然提此人?”

“……”

因为他把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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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从京城里抽到云州府了啊。

这程序太6了,竟然还能这样!

柳白真倒吸一口气,想到反正秦凤楼也知道,便小声说:“这次出现的人,好像就是他。”

砰!

秦凤楼直接撞上了红漆立柱。

“没事吧?”柳白真吓一跳,连忙拉住人去看他的额头,果然红了一块。

“嘶——”秦凤楼吃痛,“你这神通未免也太没谱了!”

他顾不上撞伤,出了一身冷汗:“你说是生死关头才会遇到神通,白若离那厮便罢了,贺固安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真遇上危险,到底是他救你还是你救他?”

“他救我啊,”柳白真幽幽说,“人家帮我挡了一箭呢……”

这么说也没错,秦凤楼无从反驳。

两人还是进了禅院里,正对大门那一排僧房烧得只剩下黑漆漆的房屋框架,而大火已经只剩余星,众僧来回奔波,扑火的扑火,清扫火场的也在哼哧哼哧搬运木头。

一个大和尚正好朝他们走来,柳白真深吸口气,已经做好了被骂的准备,没料到对方竟然朝他深深一鞠,感激道:“多谢二位施主不顾生死救人!”

柳白真后退一步,低头说:“那些人应当是冲我来的,是我该向你们赔罪。”

大和尚却郑重地摇头:“是海清寺欠柳家的因果。静慧当初奉主持命前往青山镇,固然是为了解救施主,但我们对山河图有贪念也是不争的事实。既是犯戒,招致了如今的果,与施主有什么关系?”

他感叹道,“施主纵然迁怒本寺也是寻常,可施主却拼命保护我们,实在是大善啊。若不是二位施主,现在寺里会是什么样,小僧都不敢去想。”

柳白真没表现出来,心中难免放松许多,便问道:“请问,主持大师和静慧师兄如何了?”

“师兄年纪大些,需要好好休养,”大和尚见他神色缓和,也高兴起来,“我那师弟倒是已经没有大碍了,明日让他亲自和你们道谢!”

他告诉两人贺固安的住所,便匆匆往前院走去。

此时贺固安正怔怔地端坐在桌旁,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可四周的一切是那样清晰,他背上的伤口也隐隐作痛。

贺固安知道这里是哪儿。

他几年前在府城考试,没钱吃住,便住在海清寺。他在旁边的那间单人僧房住了半个月,吃住免费,只每天去藏书阁帮忙抄经书当做饭钱。

那段时间他不但养好了身体,还沉淀了浮躁,后来一举考中,他一直觉得是海清寺的恩惠。

只是往后几年,他一直在翰林院里不得告假,也没办法来还愿。没料到再次回来,竟然如此……如此如梦似幻。

第42章(修)

贺固安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夹着几丝血肉。

上一刻,他还在刑部大牢里。两个狱卒正摁着他的头,强迫他去喝有毒的汤。他拼了命挣扎,抓破了狱卒的脖子。

他摸了摸自己后颈,细瘦的脖子上一道棱痕高高地鼓起,是那两个人下狠手摁他的时候留下的。当时他几乎要窒息,就像离水的鱼无助地张开嘴试图呼吸,面前那碗汤冷透了,散发着熟悉的香味,却成为催命的毒药。

就在那碗里的汤水朝他嘴里倾倒过来时,他眼前突然一阵金光,再睁眼,他的面前不再是黑暗潮湿的牢房,一个满脸是血的罗刹正居高临下俯视他。

“扣、扣——”

门外响起不疾不徐的敲门声

贺固安看向门口,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他语气虚弱道:“请进。”

僧房的木门吱呀一声朝外拉开,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来。

贺固安不着痕迹地快速扫了两眼,一人穿着长袍大袖,玉冠垂下飘逸的发带,正是那等沽名钓誉的权贵子弟最常见的打扮。另一个人……原来不是罗刹鬼啊。

“贺翰林,久仰大名,伤口怎么样?”沽名钓誉.秦凤楼刷地展开扇子,笑道。

贺固安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拽了拽了身上的亵衣,然后回了一礼:“尚好,不知二位兄台名讳,失礼了。”

他也不问为什么你们知道我的名字,也不问我为何到了千里之外,只是斯斯文文站在那里,穿着里衣赤着脚,一派坦然。

这气度……不愧是曾经的全国状元啊。

秦凤楼见状吩咐什六:“去找和尚借一套僧衣来。”

贺固安并不局促,神态自然地又施一礼:“多谢兄台。”

“鄙姓秦,字回风,”秦凤楼用扇子指了指柳白真,“他是我表弟,叫王真。”

柳白真面不改色,镇定地对贺固安点头:“贺大人。”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人物卡和自己同时空呢。这种感觉十分神奇,虽然在人物卡的限制之下,贺固安最多只能待三天,但是如果他去了京城,应该还能再见到对方?

面前这人高高瘦瘦,容貌只能说清秀,甚至还有些寡淡,但气质却十分文雅清正。柳白真在心底嘀咕,反派……贺固安真的是反派吗?哪里反啦?

“秦兄,王兄,”贺固安彬彬有礼问好,视线又移到柳白真身上,“不知贺某能否和王兄单独说几句话?”

他模模糊糊知道自己为何出现在此地,自然要和王真谈一谈。

秦凤楼不太愿意,可他还不能做柳白真的主。他不甘心地看向柳白真,满脸委屈:“表弟?”

柳白真毫不犹豫打开门:“表哥,你在外头等我吧。”

“……”

秦凤楼咬着后槽牙瞪他一眼转身出去。

小骗子!回头弄死你!

柳白真红着耳朵尖,当做没看懂他的眼神。他轻轻合上门,转身打量贺固安。

头一次听说此人,是在张老汉的客栈。张老汉的小孙子提起贺固安一脸羡慕,而后秦凤楼又跟他略提了一次,他便知道,这是个大秦读书人心里的我辈典范。年少高中又顺利进了翰林院,可想而知,若干年后,内阁必有他一席之地。

没想到真正见面,竟然会是这等情形。

“王兄的神通救了我一命,”贺固安直接开口,“你召唤我的时候,我正被人灌毒药。”

柳白真惊了:“你不是在刑部大牢,而且还没定罪吗?”

何况秦凤楼还说小皇帝格外看重贺固安,要不是年幼势弱,根本不至于让贺固安被人陷害,这会儿正在想办法捞他呢。

再势弱,那也是在位的皇帝啊,谁敢直接在牢里对皇帝看中的人下死手?

贺固安听懂他的言下之意,竟然笑起来。

他长相寡淡,不笑的时候个人形象很模糊,隐藏到人群里丝毫不显眼。可他一笑起来,真当得起如沐春风这四个字,真正让人如沐春风啊。

“在王兄的心里,刑部大牢是什么地方?”他揣着袖子悠悠道,“若我死了,官家的愤怒都会比伤心遗憾要多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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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也就这么多吧?”

“……”

柳白真差点呛到,他还当这对是君臣相得呢,结果是貌合神离?

“大秦人才济济,不缺良臣能吏,官家没了我还有别人呢,”他脸上平静淡漠,“比起失去一个贺固安,贺固安怎么死的,以及死后会造成什么后果,才是官家和太后更关心的事。”

贺固安看向柳白真,“这世上唯一关心我的,只有生我养我的母亲,还有家里一老仆。”

他提起老仆,一直平静的面容终于起了波澜。

家中老仆年纪太大了,小地方出身,什么都不懂。可是他却不傻,怎么会有人那么好心,特地上门去通知他的家人?

老人一边擦眼泪,一边把汤饭摆出来,他便知道里头八成下了毒。

可他不想死,他苦读多年一路熬到高中,岂能死在这里?!

贺固安拒绝老人的投喂,只想先把人哄走。没料到背后之人竟然不管不顾,见他不吃,派出两个狱卒拖走了老仆,逼迫他服毒。他看着贺叔面朝下被人一路拖曳,却无能为力,只要想起那一幕,心里就一阵阵刺痛。

贺叔是活不成了,他以为自己也一定会死。

他可以把希望寄托在曾经认为的明主身上吗?也许吧,刚被抓入大牢那会儿,他的确期盼过官家还他清白,可他最终失望了。

贺固安心绪起伏,扶着桌子直接跪下了。

“贺大人!”柳白真吓了一跳,急忙闪过去一把托住对方的胳膊,“你这是做什么?”

贺固安不过是个书生,他本意是坚决要下跪,却没想到这位还没他高的年轻人力气大得惊人,他被一托,膝盖死活不能往下动弹。

他只好仰起头,双眼哀婉地看着柳白真,轻轻一眨,两行清泪滑落。

“恩公既救人,还请救到底罢,小生给恩公做牛做马!”

柳白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强笑着把人拎起来放到凳子上:“贺大人不用喊我恩公,你还帮我挡了一箭呢!有什么事咱们都可以商量,不用下跪!”

他已经感到有点头晕了,觉得不大妙。

等等,让他再回忆一下,这位的人物卡介绍是啥来着?

【人物:贺固安

身份:翰林学士/谋逆

技能:治贫/舌灿莲花

爱好:权力/颠倒黑白

人生格言:人为鱼肉,我为刀俎】

哦,爱好是颠倒黑白,技能是……嗯?怎么多了个舌灿莲花?

柳白真嘴角抽抽,又是颠倒又是莲花的,真不像好人啊。

坐在他对面的贺固安正捏着亵衣的袖子,仔细地擦掉眼泪,整个人那叫一个弱柳扶风,仿佛风一刮就要倒地。

……更像莲花了,原身那种白莲花。

他吸了一口气问道:“贺大人,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直说就是,只要我能做到,肯定想办法为你办到。”反正贺固安救了他也是事实。

“我还有一位老母亲,此时就在清川县下辖的老贺村,”贺固安轻轻哽咽道,“翰林的俸禄很少,京城居大不易,我带着老仆只用租一间屋子的小院,若是带上老母,每月便要多花至少一百多铜子。故而老母不肯随我入京,只带着一个小丫头住在乡下。”

他擦着眼泪,咬紧后槽牙,“此番害我的人见我莫名消失,定会来寻我母亲。恳求恩公再施神通,将我母亲也救来——倘若我母亲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说到这里他心里升起强烈的恐慌。

若他是那些人,恐怕早就打着抓他母亲来做人质的主意,可他身在大牢根本无法可施。甚至于一直没听到母亲的消息,他还坐立不安,对方若是抓了他娘,怎么会不出言威胁他?

不、不会的,他娘就是个村妇,直接杀了又有什么用处?

柳白真闻言松了口气,他还当贺固安要他杀人放火呢。

“贺大人,令慈应该没事,”他连忙说,“我表哥一天前就派人去寻她啦。”他把遇到镇子书店烧书的事告诉贺固安。

贺固安睁大了眼睛,心头一松的同时,差点仰头摔倒。

“小心!”柳白真拉住他。

“多谢——”贺固安反手拉住他的手,眼眶一热,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他原是想试一试这人,没想到对方做的却远比他想得更周到,更显得他心思卑劣。

柳白真见他坐稳,松开手摆摆,笑道:“这是我表哥做的,你谢我却是谢错人了。”

“还是要谢谢恩公。”贺固安冲他浅笑。

“……?”

柳白真觉得有点微妙,是他的错觉吗?贺固安好像对秦凤楼不太待见?

“要是令慈无碍,不知道贺大人有什么打算?”他抽卡只为了保命,这次把贺固安抽过来,对方帮他挡箭,又和他同一个时空,他总不能用完就丢。

贺固安却反问他:“这要看恩公了,恩公有何心愿?”

柳白真愣住。

他眯起眼回望过去,贺固安还是那副坦然的模样,似乎笃定他有些事非自己帮忙不可。这就奇怪了。

“贺大人,有何见地?”他试探性地问道。

贺固安一反刚才的虚弱,勾唇一笑:“恩公可想要秦家天下?小生可为你取之。”

柳白真悚然,却压下震惊,扣着桌子干笑:“……贺大人,咱们还是莫要说笑了吧。”

“为何是说笑呢,”贺固安摇头,“你们不过是在路上偶遇这么一件小事,便能意识到京里出了变故,还能想办法找到我的家人,必然不是普通人。”

何止不是普通人,以他昏迷前看到的场景,十有八九是军中人吧?能杀了一地官兵还不当回事,怕不是四王之一的势力。招揽他的是西靖王,下杀手的是东禹王,但王秦二人未必就不是两个亲王的人。

打一棍子给一颗枣,不正是上位者惯常的笼络手段么。

贺固安唯独不能理解的就是柳白真的神通,亦或是,这压根儿不是神通,只是有人让他昏迷,打了个时间差让他误以为自己穿越千里?

他满脑子阴谋诡计,看柳白真的目光变得晦暗不明。

柳白真咽了咽口水,再看一眼人物卡。他提醒自己要时刻记住人物卡的内容,否则就会时不时忘记这些人都是什么人……

这人脑子怎么长的,怎么不但曲里拐弯,还黑的和墨汁似的?

“贺长生,他不是那些蝇营狗苟之人,”秦凤楼突然推门而入,施施然在柳白真旁边坐下,神情似笑非笑,“你不如问问我,我对你的提议更感兴趣些。”

柳白真捂住脸,竟然听墙角啊,丢不丢脸。

贺固安见他出口就喊出自己的表字,脸色一沉,揣着袖子道:“不知回风兄是何来历?你也姓秦,难道也是这天下的主人之一?”

“他不是,”柳白真忍不住说,“天下姓秦的多了,他只是一个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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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之人。”贺固安误解自己就算了,但他不能接受秦凤楼被误解。

在他心底,比起贺固安这种还未有建树的朝廷官员,秦凤楼才是对天下对老百姓更有用的人。

秦凤楼安抚地拍拍他的腰,挑眉道:“我是谁不重要,不过你身为朝廷官员竟然提出这种大不敬的话,看来朝廷查你并没有查错。”

他在外头听到两人的对话,深觉自己小觑了这位翰林,差点忍不住笑出声。小皇帝竟然看走了眼?一届进士那么多人,偏偏看中了个没有忠君之心的,哈哈哈哈哈!

可真想让小皇帝亲耳听听,他心目中的未来栋梁是怎么意图造他的反的,那定然十分精彩啊。

贺固安淡淡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秦往上数,也不过是个五品武亭候罢了,食邑就我们老贺村那么大,如此说来,和村长有什么区别?时也运也。”

秦凤楼闻言都有些佩服他了。

这说的就是他自己吧,时也运也,只怕给他一阵风,他能毫不犹豫借力上天。换成是他祖父或者他爹,听到这一番话估计都会怒发冲冠,不过换成他嘛,他会给贺固安鼓掌。

说得漂亮,若能言出必践更好。

“不过,”贺固安忽然话锋一转,“小生对争霸天下无甚兴趣,更有志于为一地改贫脱困,这便需要一位雄主明君。官家虽然聪慧仁善,但年纪太小,等他掌权,天下已乱……四王中间,西靖王和东禹王拥兵自重,不在乎民生,南湘王沉迷女色,北茂王嘛——沉迷男色,且无子嗣,这几人都不行。”

他这侃侃而谈指点江山的架势,若是个现代人,柳白真还觉得正常,但一个刚刚千军万马中夺魁的年轻读书人,自小奉行的也是天地君亲师,也没有什么过于狗血的人生经历,怎么就能如此自然地谈起造反?

如今还不算乱世吧?

柳白真再次想起人物卡简介,某人爱好——权力。

“贺大人虽然这么说,但直接投靠四王之一,岂不是一条捷径?即便他们有诸多不足,但身份上合法,而且也不算暴虐昏庸?”

反正肯定能给贺固安权力不是么。

贺固安自哂:“王兄莫非不知就是西靖王将我诬陷,投入了大牢?而后想方设法要杀死我的,很可能就是东禹王?这二人,一人只希望我做他的奴才,一人并不想要我的才能,只想杀了我……南王和北王与我无仇怨,可对我也不感兴趣。”

他最大的靠山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小皇帝,还不靠谱。

“我只想成为能做自己主的人,而不是随时会被别人宰割。”

柳白真默然,行,他忘了对方的人生格言。这不就是和平版白大佬(或者是高智商版白大佬)吗?

秦凤楼听了半天,突然问道:“西靖王的行事,我倒是知道一二,不过东禹王为何要杀你?”

以他往日看的邸报内容来说,贺固安确实只是个沉默寡言的翰林学士,职能大约就是御前行走,官职低,不过前途好。

虽说跟着没啥实权的小皇帝,也就只剩下一个前途可以期待了。毕竟小皇帝连自己的主也做不了多少。

“这个嘛,”

贺固安露出狡黠的笑,“我掌握了西靖王封地税收造假的证据,这是其一;其二,我向官家提议收回东曷草原大集的关税。在我出事前,我已经争得了户部和兵部大半人的支持,正要准备上表。”

这下连秦凤楼都忍不住震住。

柳白真简直想给他单点一个6,牛逼啊这人!

第43章

前面在张老汉的客栈里,张老汉曾提及他的兄弟们陷在了东曷大草原。那里曾经是东曷的地盘,后来被东禹王收复。

按理说东禹王此举堪称民族英雄,但他打下了草原后,直接把草原据为己有。

他不但每年两次接着边关大型集市敛财,收割关内外商人重税,还不断地掳掠周边青壮充军,扩大他的守军。

当时,户部强烈谴责他,认为关税应当上缴国库,才好用于民生和军防,可他就是含糊其辞,一拖再拖。

朝廷若是派人去催,他便干脆开门放东曷一阵乱杀,还亲自上表请罪说粮草不足,丢失国土。最后倒霉的还是当地的老百姓,和前来催税的使团。

等人杀得差不多了,他再派兵去围堵,又上表说自己负伤,澜山城遭遇蛮夷劫掠元气大伤,恳求免去关税两年,令百姓休养生息。

皇帝怎能不同意?

可朝廷倒是同意不收税,东禹王收不收,外人却难以得知。

这样几次以后,朝廷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贺固安直接上表,等于撕开这层假面,并且把东禹王架了起来。你动不动就说自己又被东曷赶出草原和澜山城,那这两年你的王府为何多了这么多的收入?增加的兵卒又是哪里来的?

“你竟然能在这两位的手下藏住证据?”秦凤楼啧啧有声。

贺固安微微一笑:“小生没有这样的本事,只能用脑子把账本记下来。”

柳白真二人都无语了。

牛啊。

秦凤楼沉吟片刻,问他:“贺长生,我表弟就是个普通人,并不想掺和朝堂党政,所以你不必怀疑他。你这次救了他一命,他也还了你一命,是也不是?”

贺固安垂眸:“是。”

“所以你也别打什么歪主意,到了时间自回你的地方去。”秦凤楼看向屋外,一个小沙弥正等在廊下。

柳白真也看到了那小和尚,起身喊对方:“小师傅,可有什么事吗?”

小沙弥想到自己先前在这两位面前嚎啕大哭,红着脸行礼:“施主,静慧师叔已经醒了,想请你过去。”

静慧醒了?柳白真大喜,看了看秦凤楼。

“表哥,那我先过去一趟?”

秦凤楼正想用什么借口让他离开片刻呢,见状也学他敷衍地挥挥手:“去吧去吧,不用管我们。”

然后他就看着这小没良心头也不回地跑了。

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气氛立刻变冷。

贺固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压根儿不带搭理秦凤楼的,秦凤楼呢,他也懒得应酬这个心机深沉的人。

“我表弟说了,你最多三天就会回去,”秦凤楼慢条斯理道,“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这话的意思,便是他眼下脱困,可等他回去,依然还在那个大牢里。贺固安知道这是真的,所以他最终可能还是逃不脱一死。

秦凤楼哼道:“你可别误会啊,不是我们不想救你,可你最多能待三天。此地就算从运河走,也远不止三天,我们即便带着你拼命赶,也来不及。”

贺固安闻言倒是面色平静许多:“我知道。”

他看向对方,“你真的去救我娘了?”王真说的话他愿意信,但如果换成这个人,他总觉得十分可疑。

“我只让我的护卫去把实情告诉你娘,若是她同意,便跟着我的护卫暂时避开,”秦凤楼懒得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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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若是你娘不同意,我也会留人在附近盯着,就算有人带走她,我也会知道她去了哪里。”

贺固安听了,沉默良久,最后才开口:“我娘最怕拖累我,一定会同意跟你的人离开。你救了我娘,是我家的恩人……但我不愿感激你,因为你是秦家人。”

他如此笃定自己的身份,秦凤楼却并不觉得奇怪。

“因为我的长相?”他反问道。

贺固安抬起头,满目嘲讽:“你们秦家有蛮夷的血统,长得就和普通人不一样。那个西靖王和你就有三四分相似,若不看脸,足有六七分相像。想必东禹王也差不多。”

甚至就连小皇帝也一样,小小年纪,已经高同龄人大半个脑袋,五官深刻,瞳孔泛蓝。

他很快就要死了。

想一想,他如此努力的一生,不过短短二十几年就要被秦家断送,其中憾然,实在不堪细想。

贺固安焉能不恨?

“大可不必,”秦凤楼懒洋洋道,“我和你口中的秦家人,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有本事能杀了他们,我额手称庆……”

贺固安却哈哈大笑数声,难以置信道:“王兄怎会觉得你是好人?”

提到柳白真,秦凤楼的表情反射性地变得柔和。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屋外,才反应过来,他根本没听到有人靠近,不由失笑。

“我怎么不算好人?”他颇为不服气地反驳,“依在下看,凡事要论迹不论心,你去打听打听明鉴山庄秦凤楼,看我做了多少事……你就是在他面前说再多我的坏话,他也是不会信的。”

贺固安愣住:“你是秦凤楼?”

“区区不才正是在下,”秦凤楼拱手,歪头笑道,“贺状元有何高见?”

贺固安摇摇头,失望道:“我还以为世上真有那等高风亮节的善人,原来还是你。你说什么论迹不论心,其实你根本不在乎周围这些人,你不在乎人命。我纵然憎恨秦家人,也没想过因一己之私要令得天下生灵涂炭……可你,你会置身事外看热闹,说不得还要饮一杯酒。”

“废话少说,”秦凤楼笑容冷下去,敲敲桌子,“你这次回去九死一生,就别浪费了证据,交给我,也许我会替你报仇,干不干?”

贺固安慢慢又坐回去。

半晌他问道:“我娘亲你待如何安置?”

秦凤楼淡淡道:“我还不至于拿一个老妇人做筏子,当然会带她回山庄,也不缺她一口吃的。你有何遗言,自行留书,我会让人转交给她。”

贺固安点点头。

“那就够了,你让人送纸笔,我会尽快把东西默给你。”

他看了秦凤楼一眼,见对方并无动容,疑惑:“我还是不懂,你到底是秦氏皇族中的哪一支?在我印象里,并无哪一位和四王有仇怨,你当真会对付他们?”

秦凤楼冲什六招手,哂道:“你管我会不会?你有的选吗?”

换一个人估计能气得跳起来,贺固安不同,他立刻揣着袖子老僧入定,坚决不入秦凤楼的套,不再搭理对方。

秦凤楼嘴角抽抽,猛地站起来出去了。

“主子?”什六还捧着衣服呢。

“送完衣服再给他送纸笔,在门外守着他!”秦凤楼大步朝对面的僧房走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柳白真往禅房走时,还有点不放心地回头。透过打开的窗户,他见那两人好端端坐在桌子两侧,一个面带微笑,一个悠哉地摇着扇子。

行,看样子,起码一时半会儿打不起来。

他吁了口气,快步来到静明师兄弟修养的地方。

“柳施主,”几个沙弥纷纷和他问好,小脸蛋上都是敬仰,“师叔在里面等你呢!”

“好,我这就进去,”他忍不住挨个摸摸小光头,手感还挺好的,“哥哥给你们糖吃好不好?”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是十几粒琥珀色的松子糖,散发着香甜的气味。

这几个小沙弥也不过五六岁,都是寺院收养的孤儿。平日里他们伙食不差,但肯定吃不到昂贵的糖果,这会儿都忍不住围过去,就像一群小动物似的。

“别怕,又不是肉,你们师叔肯定不会说的!”柳白真笑吟吟地哄他们,把纸包放低一些,“一人拿几颗,哥哥不爱吃甜的。”

一个最年幼的小和尚含着手指瞅着他,终于忍不住用小手捏了一块塞进嘴里,那种甜蜜带着坚果香气的味道捕获了舌头,他双眼一下亮了。

柳白真又拿了两粒放到他手里,看他小心翼翼塞进自己僧衣的口袋里。这下其余的小和尚都凑过来,你一粒我一粒分完了糖。

“谢谢柳施主!”小和尚们非常有礼貌,奶声奶气地道谢。

柳白真心都化了,摸摸最小的那一个:“快去吧,去找点油纸包好,别放衣服离。”

小孩子们纷纷朝僧房跑去,他抬脚跨进面前这一间三四人同住的房间。

“我在里头,都能听见白真你在哄孩子,”静慧靠在床头,笑着摇头,“吃过了甜头,如何再吃苦头?”

柳白真不赞同:“人活一世,酸甜苦辣都应该试一试,才不枉此生。”

静慧也不是真的指责他,闻言一笑罢了。

“你真的没事吗?”柳白真坐在床边细细打量他,见他只是面色有些苍白,“那些人用的什么药?”

“放心吧,就是普通的迷药。”静慧摆手,“我和师兄主要是呛了烟,肺腑有些烟气,吃些药就会好。”

他见柳白真面色红润,双目安宁,也稍稍安心。先前他听师弟转述,几乎不敢相信他人口中的杀人面不改色的人会是柳白真。

上回分别,他送柳白真和常钰回小苍山时,对方分明还是个活泼爱笑,受了挫稍显软弱的年轻人。再见面时天色也晚了,他匆匆一瞥,只觉得柳白真消瘦许多,神情也变得坚毅。联想到小苍山上的变故,他也没多想。

现在看,柳白真的变化甚至比小苍山之变故还要大。

“静慧师兄为何这么看着我?”柳白真挠挠鼻子,突然想到秦凤楼和他说的老祖母的事,有点理解了。

熟悉的人用那种痛心的眼神看自己,说实话,他觉得不太舒服。

他忍不住开玩笑:“静慧师兄莫不是要劝我放下屠刀吧?”

第44章

静慧轻轻摇头:“和尚也并不总劝人,作为朋友,我只想让你保重。”

柳白真笑了:“这便足矣。”

“找你来,是想问问你接下来的打算,”静慧问道,“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柳白真忍不住感慨。静慧作为朋友真的没话说,似乎每次见到自己,他都会问这句话。他不会真的因为大和尚说的话,就觉得自己毫无责任,可是静慧真的毫无责怪之意。

“我确实需要你帮忙,”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展开给静慧看,“当初我答应的,这是目前所有的四分之三山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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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皮展开,上面正描绘了巨幅的山水。静慧下意识地回避开,又被迫接住。

“不用想太多,这是羊皮,我让秦凤楼替我重新复刻的,就是觉得普通的纸张太过脆弱。”柳白真把羊皮塞过去,道,“还有四分之一在我三哥那里,我现在就是要抢在别人之前找到他,才能护住他。你能不能让海清寺的人……”

静慧平静下来,问他:“你是想让我替你找人?”

“若是能有线索自然更好,”柳白真叹气,“或者哪怕愿意给他一丝庇护也许。”海清寺有许多行走僧,遍布大江南北,若能得到这些人的保护,柳白水也能多一线生机。

“我答应你。”静慧点头,“等我休息几日,也要出门修行,到时候我也会替你留意。”

柳白真拍拍他:“大恩不言谢,等将来事了,我请你喝茶!”

这一夜,贺固安的房间没有熄灯。

柳白真其实有点担心,冯蘅默写九阴真经耗尽心血,贺状元那弱不禁风的模样真的可以吗?

“小真,你干嘛那么关心他?”秦凤楼抓住他的手,不满地往自己小腹上一怼,“不如关心关心我,到现在还饿着呢。”

手掌触及的地方很热,隔着薄薄的纱料也能很清楚地摸到腹肌。

“……你不要故意吸肚子。”柳白真忍不住又摸摸,他怎么就没有这种一块块的腹肌呢。

秦凤楼很委屈:“我没有啊,要不找个地方给你验货?”

“……”柳白真镇定地收回手,闷头往前走。

妈的,又发骚。

他们敲开门,贺固安脸色发白,眼睛下面挂着浓重的青影,伸手递给他们一沓纸和一封信。

“信交给我母亲,”他哑声道,“就说我让她跟你们走的,至于遗言,都在信里。”

柳白真纳闷地看看他又看看秦凤楼:“什么遗言?”

秦凤楼接过那叠东西:“他一回去就得死,当然得交代遗言了。”

这人的语气欢快地仿佛是仇敌就要死了一样,柳白真无语地看向贺固安,见对方跟没听到似的,更加无语。

“我没有跟你说过吗?你被我叫到这里,身上会有类似金钟罩的东西保护,外人等闲伤不到你……”他说着自己愣住了。

对啊,如果是这样,那支箭是怎么回事?

贺固安也死鱼眼看着他,眼里带着同样的质疑。

他尴尬道:“白若离……就是上一位被我拉来的人是这么说的。”他有点心慌,难道是白若离在骗他?那等他回去,岂不是又面临无数人的围攻,只能跳下悬崖?

也不对啊,人物卡内容确实变了!

“试试不就明了?”秦凤楼伸手,一柄铁扇在他指间转了一圈,猛地刺向贺固安的额头。一股罡风裹挟而上,杀气几乎化为实质朝对方扑面而去!

“秦——”柳白真惊出冷汗,正要出手去抓扇子,就见到秦凤楼的扇子诡异地停在了贺固安额前一寸,分明还带着极大的冲劲,却难以寸进。

贺固安眼睛眨也不眨,近在咫尺的铁扇边缘锋利似刃,他甚至感到了锋刃的冰冷,一滴汗顺着鬓角淌下。

“啧。”秦凤楼遗憾地收回扇子,“还真有这东西。”

柳白真松了口气,歉意地看着贺固安。

贺固安似乎不以为意,开口道:“你既说自己的神通是为了保命,那就能解释我为何会受伤,因为这层金钟罩存在的前提是救你性命,如果你死了,那金钟罩自然也不会存在。”

“只要有就行,这层保护会一直持续到你回去的一天后。”

有这一天的缓冲,再加上贺固安失踪一定会引起外界的注意,等他回去熬过了开门杀,也许就能等到人救他。

“这次不管是西靖王还是皇帝,只要有人救你,你就先保命再说。”柳白真叮嘱他,“若你需要帮助……”他看向秦凤楼,“表哥,你先前说你在京城有什么来着?”

秦凤楼不情不愿道:“长门道薛家酒楼,找掌柜的,自会有人帮你。只要你能活着从大牢出来。”

若是贺固安没办法脱身,那他也无能为力,毕竟穿云使速度再快也并不能缩地成寸。明鉴山庄这么多年也从不踏入京城,还是从他开始才培养了些探子。

到了晚间,什五也赶了回来,他还带了一位老妇人。

“娘!”贺固安眼睛瞪大,然后光着脚跑了出去。

“长生——”老妇人张开双手,弯腰抱住跪在她面前的青年,老泪纵横,“娘的长生,受苦了……”

不久前还运筹帷幄的人,此时埋首在亲娘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娘——娘!”

柳白真这身体本就是个爱哭的,见状鼻子发酸,借着夜色偷偷擦去眼角湿痕。他也想他老妈了,老妈要是知道他没死就好了。

一只大手轻轻拢住他的脑袋,把他摁到某个温暖宽阔的怀抱里。

“要不……你喊我娘?”秦凤楼在他耳边低沉道。

“……”

柳白真情绪顿时没了,一头黑线推开他,“走开!不要男妈妈!”

那头的母子俩絮絮许久,仿佛起了些争执。

贺母将儿子拉起来,看到儿子枯瘦的脸,眼泪止不住地流:“儿啊,在你前头,娘没了三个孩子。那些个大道理,娘也不懂,娘只想要自己的孩子在身边,你、你回来罢!”

她捧着贺固安的脸,“从前你坚持要考举,娘想着,小村子里留不住你,出去闯一闯也不是坏事,便随你了。可这次是要命的啊,要不是恩人救你,咱们娘俩早投胎去了。你听娘的话,咱们不回去了,成不成?”

贺固安握住她的手轻轻放下,摇头拒绝:“儿不能回去。娘请放心,这次回去儿子不会有事。如果我不回去,反而坐实了那些人的污蔑,到时候举国通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能去哪儿?总不能真躲进深山里不见人吧?”

那些人的手段岂是小老百姓能承受的?有些话说出来,怕会吓着母亲。他固然可以死,但不能这么窝囊地死,何况,他实在不甘心就这么算了。

想驱使他做牛马,那也得看看自个儿有没有那个本事,否则休怪他把大家的饭桌都掀了,叫在座的都吃不了饭!

贺母还想劝他,一看他的表情,嘴唇嗫嚅几下,最后长长叹了口气。

知子莫若母,贺固安心气极高,且报复心很重。当年他还不过是个小童生,因为一个老举子嘲他的诗文名利心重,他就能提前下场,只为了压那老举人的儿子一头。

谁也犟不过这孩子。

贺固安扶着她来到柳白真二人面前,贺母郑重地同他们道谢。

“大婶,很不必如此,”柳白真托住她,诚恳道,“我还要多谢贺大人替我挡了一箭,不然这会儿我都在阴曹地府啦。”

贺母原本伤心呢,差点被他逗乐。

“我已经同我娘说了,便让她去明鉴山庄,”贺固安看着母亲,“我娘身体还算硬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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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请秦庄主为她安排个活计,也好打发时间。”

他说罢,又很自然地从秦凤楼手里抽出那封遗书,塞进自己怀里。

“这就不必了,回头我自己处理。”

秦凤楼在心里冷哼,面上倒是十分和煦:“庄子里也没什么重活,我有位长辈,和大婶差不多年纪,正可一块儿作伴。”

安排好了所有事,柳白真觉得贺固安大可以走了,结果第二天早上,他一打开门,便和对方面面相觑。

“你怎么还没走?”秦凤楼披着衣服走过来,一只手自然地搂住柳白真的腰,眼睛里的嫌弃几乎要溢出来了。

贺固安当没听见,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们两眼。

“这也不是小生能决定的,”他揣着手,幽幽道,“就像小生不能决定自己什么时候来一样。”

柳白真轻咳一声:“那个,也许贺大人也和我那位朋友一样,要等三天才回。”

“三天就三天罢,”贺固安点点头,又问道,“不知可有什么药,能让我后背的箭伤看起来像刑伤?或者更严重些?”

“?”

柳白真一脸懵逼。

秦凤楼直接冷笑出声,这人果然狠啊,是打算拖整个刑部下水。

“我思来想去,从我关押那一日起,就见了刑部左侍郎三回,这不正常。他堂堂侍郎何须关照我一个小翰林?何况他并不单独召见我,也不提审我,只是远远望我几眼……给我下毒的人很可能就是他。”

贺固安冷静道,“至于他是谁的人,不重要。我只要一口咬死是他下毒并把我偷偷掳走,严刑拷打,就算扯不出瓜,也能摸着藤。”顺便挫一挫那些老菜帮子的气焰。

“主意不错,不过药是没有的,”秦凤楼好心提醒他,“首辅就是西靖王的人,你若是一击不中,后续还想扳倒他的主子,那你最好在这里拜拜菩萨,保佑自己多几条命。”

“咳咳咳——”柳白真大声咳嗽,反手把他怼进门里,“他也是好意,你别往心里去。”

贺固安讥笑:“我不与竖子计较。”

“你骂谁呢!”秦凤楼隔着门喊,“我看你迟早和那黄逸辰也没区别!”

“你们俩别吵了——”

贺固安精神一振,正要开始唇枪舌战,突然眼前一片白光闪过。

嗖。

人没了。

“……”

柳白真呆滞地左右望望,真没了。

他火速点开人物卡看。

【人物:贺固安

身份:内阁首辅/治世能臣

技能:治贫

爱好:权倾朝野

人生格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皇帝算个der)】

他扶额失笑。

看来人一时半会死不了,不过也很能折腾。最重要的是,这人也不像秦凤楼说的变成首辅那样的人。

那个黄逸辰他听秦凤楼说过,当初青山码头的王老六之所以家破人亡,就是因为漕粮官仗着黄家的势想要霸占他的妻子和房子。可见这人也不是个好东西。

贺固安虽然有他的缺点,但是从他的人生格言就能看出来,他最终还是选择成为了卫国者。只是这个“国”不是皇帝的国,而是百姓的国。

有人才有家,有家才有国。

“人呢?”秦凤楼打开门正要开嘲,一看外头空荡荡的,也愣了。

“已经走了。”柳白真叹口气。

秦凤楼瞥他一眼,哼道:“放心吧,什五已经赶去京城。还是那句话,他要是能熬过前面几天,我肯定会想办法保住他那条命。”

“毕竟我又不想亡国。”他自哂一句。

柳白真欲言又止,他挺好奇秦凤楼到底和贺固安说了些什么,又担心这里头涉及对方的隐私。两人关系越是亲近,他越是不敢随便开口。

算了,也许是还不到时候。

六月初,两人带着剩下几个护卫出发前往长春观。

与此同时,明华宫里因为贺固安的失踪,引发了一场风波。

第45章

明华宫是皇帝起居的宫殿,因此世人都用明华宫指代皇帝本人。

此时大监周炳常顶着烈阳守在殿外,一张老脸晒得通红,豆大的汗珠往下砸,即使如此也不敢稍离。

“爷爷……”一旁的少监苦着脸看他。

“嘘,”周炳常啪的打他脑袋,“别出声!官家耳朵尖得很!”

少监心想,您嗓门也不小哪。

“爷爷,咱们就这么干巴守着门?”他压低声音问,“官家这都两天没上朝也没出门了,太后真不管啦?”

“你问我,我问谁去!”

周大监惆怅地叹气。这母子俩怄气,倒苦了他们这些奴才,夹在中间那是两头受气。回头真把里头的小主子饿着了,太后还不是找他们算账,这叫什么事儿啊。

“你再去瞧瞧寿昌宫,探探你叶兰姑姑的口风,要是太后气消得差不多了,我也好提着脑袋去劝一劝小祖宗,让他主动服个软……母子俩哪有隔夜仇么!”

他一边叮嘱,一边催促小徒弟,“快去快去!”

少监忙不迭地顺着墙根溜出去,心里还嘀咕呢,怎么叫没有隔夜仇?这都两晚了。他刚出了明华宫的宫墙,迎面就撞上了太后的步撵。

“大娘娘!”

他吓得连忙趴下去,见步撵停在他前方,但下来了两个人。一个袍角明黄压着褐色的内裙,一个却是明艳的大红,立刻猜到这是太后带上了小圣人。

别看他们官家年方十二,继位的那年就已经大婚,只是因为双方年纪都小,并未同房。皇后日常还是跟着太后起居的。

“大娘娘安,圣人安!”少监赶紧重新行礼。

“你起吧。”太后赵氏眉头紧锁,直接从他旁边走过,皇后小赵氏则恭恭敬敬地跟在自家姑母的身后。

少监爬起来,汗流浃背地望着一行人的背影,急得想跺脚。这下可好了,他干爹怕不是得挨板子吧?

赵氏走进院子抬眼一看,见周大监还守在正殿门口,怒火不降反升。

没出息!

她没理会周大监,指着殿门对侄女说:“妍姐儿,去,把门给我砸开。”

小赵氏点点头,提着裙子就要上台阶。

“哎哎!使不得使不得——”周大监急得恨不得以头抢地,又不敢对皇后伸手,只好闭着眼拦在殿门外,权当自己是个门栓。

小赵氏抿嘴一笑,伸出小手握住大太监的手腕,轻轻那么一拉,就把个又高又胖的成年男子拉到了一旁。

“哎呦——圣人哎——圣人的力气太大了!”周大监顺势倒地,冲着殿门哀叫,“臣无能啊,挡不住圣人……”

小赵氏一脚轰上殿门,一声巨响截断了他没说完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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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监捂着脑袋瑟瑟发抖,那门哐当朝内砸到地上,碎木头直往他身上掉。妈呀,大娘娘当年嫁入宫不是这作风啊,赵家也不是武将出身,怎么出来个天生神力的小娘娘?

“娘娘,”小赵氏踹开了门,自个儿拍拍灰,回头对着姑母笑,“门开了。”

赵氏捂着胸口,靠着身旁的女官,着实吓了一跳。她是知道侄女力气大,可没真正见识过。

不过等她缓过来,见那拦着她的门就这么倒了,又觉得分外爽快。

“踢得好!”她走过去拉起侄女的手翻来覆去看,“白白嫩嫩的,怎么就这么有劲儿?”

两人一块儿走进殿里。

正殿的外间很大,正对着殿门有小朝的正厅,左右各有小门通往东西两厢房。小皇帝惯常住在东厢房,西厢则布置成了书房。

赵氏快步走到东厢房门口,门一推就开,不大的寝宫被垂帘分为内外两部分,几层帷幔落地,檀香的轻烟缭绕,室内十分安静。

“秦珩,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她忍无可忍,“区区一个贺固安就要让你如此忤逆自己的母亲?”

小赵氏见状有些想退出去,却被姑母抓住手。

“我今儿带着你媳妇儿也来了,让你媳妇儿瞧瞧,她的好夫君是个胆小如鼠的懦夫,遇到问题只会躲在房间里,还得让亲娘来哄他!”

赵氏放话出去等了半天,见屋里依然静悄悄的,气得差点没升天。她松开手,大步走进内室,左右环顾一圈,直接往衣柜走去。紫檀的衣柜大而沉重,她用力打开,果然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正抱着腿蜷缩在里头。

衣柜里宽敞阴凉,空荡荡的,他坐在里头,竟然也不憋屈。

“你可真出息啊秦珩,”赵氏气笑了,“这么大了,还学小时候躲在衣柜里!”她视线一扫,看见少年背后还露出一角瓷碟,仔细闻还能闻到糕点的甜香。

亏得她这两日总担心会饿着他!

“出来!”

她怒喝道。

十二岁的小皇帝抬起头,露出一张俊丽的脸蛋。他阴沉着脸从衣柜爬起来,一站直,竟然比赵太后还高出半个头,只是长得太快,就显得过分瘦弱。

秦珩只穿着亵衣,光脚站在内室中间。

“我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上朝?”赵太后耐着性子问。

秦珩抬眼瞥她,又垂眸:“贺固安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时候上朝。”

赵太后气血上头,一巴掌打了过去。

啪的一声,秦珩脸被打得偏到一边,正对上小赵氏平静的面孔。后者和他对视上,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正目睹什么,慢吞吞地跪了下去。

“……”他用舌尖顶了顶腮帮子里头,一股子血腥味。

赵氏打完了,见儿子偏着头不说话,不由懊恼。她也是被内阁那些死老头逼狠了,再加上儿子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实在气人……

“你别跟我耍狠,”她平了平心,试图讲道理,“先不说咱们根本不清楚人是被你二叔还是四叔弄走,就算是他俩,你能怎么做?你又救不了人,难道还要连内阁六部一起得罪?你罢朝,别人不会觉得你是为了臣子喊冤,只会觉得你不成熟,难当大任!”

她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害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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