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重新以“殷琬宁”的身份回来,那么属于幽州、属于卫远岚和谈承烨的“娇娇”,便真的只存在于林骥的口中了。
毕竟,殷俊为了抹去卫家、卫远岚的影响,强行为她改了名字,即便殷俊和冉氏偶尔对她和颜悦色时,也只会唤她“琬宁”。
至于范英仪,她到底是林骥的生母,林骥又亲口说过,从小便与她关系不好,这样的一个未来婆母,她怎么可能真正指望?
现在的殷琬宁,早已不是初初从殷府里逃离、无论什么对一切都全盘相信、天真懵懂的长安贵女了。
在过去短短的几个月里,她经历了太多太多,她长大了。
“娘娘,这是说的哪里话?”她也扯出了极为敷衍的假笑,与范英仪假对假,“殿下待民女极好,又怎么会欺负民女?这几个月的事,真的是民女怂恿着殿下放肆,娘娘才刚刚大病初愈,民女万万不敢再让娘娘忧心。”
见她态度良好,范英仪心里要立下的这个下马威,也总算是到位了。
不过,她对这个未来儿媳的警告,可不止有那么一点点,只听她又和颜悦色地慢慢说来:
“说忧心当然是太重,不过呢,这场病下来,我也的确算是脱了层皮。旁的不说,就说这饮食,明明也已经在潞州生活了十几年,还是什么都吃不下,即使好不容易吃下了,过不了多久,也会尽数吐出来。”
见殷琬宁神色如常,范英仪又继续说道:
“这两日来,也许是赶路的舟车劳顿,我也觉得病态复发。琬宁,你既心善,伺候我这个病秧子婆母必定是尽心尽力的。我闲来无事,听闻说,从前有些孝顺的媳妇,婆母因为身体不适呕吐不止的,媳妇会眼疾手快,亲自用手去接,你说咱们是皇家,事事都有人伺候,孝顺而已,根本不需要做成这样,这样太过了……”
第76章酒后
后来的殷琬宁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范英仪那里离开的了。
范英仪虽然还在病着,人也是在那榻上半卧的放松姿市,可无论是她看她的眼神,有意无意拉她的动作,还是说出口的那些话,都让年青的殷琬宁事后重新回想起来,胆战心惊。
句句说是体谅她与林骥、不想为难她,可哪一句,又有放过她的意思?
先帝德宗是林骥的亲父,比林骥整整年长了四十余岁,殷琬宁没有机会见到林骥的这个亲父,光是与他的生母之间的短短交锋,她便隐隐已经找到了林骥身上的诸多特点的来由。
阴狠,冷厉,表里不一,伪装到位,面慈心狠……
殷琬宁现在只希望,林骥能早早帮她报了卫远岚与乔氏的仇,这样,她便再不需要与林骥、与范英仪这样的人虚与委蛇。
她只想活得简单而已。
晚上,宋度在太守府里准备了丰盛异常的接风宴,范英仪对外仍是抱病,不需要参加,谈会英、谢珣和杜尔姝,对着宋度,则都只是假意逢迎。
林骥是天潢贵胄,有这样的机会巴结讨好,谁会不竭尽全力?所以,他们也并没有鄙视宋度的意思。
殷琬宁也一直都沉浸在对范英仪的后怕之中,草草应付了宋度的恭维,食不知味地闷闷吃着,等到终于好不容易接风宴结束,她才终于松了一口大气,安心回房歇息。
从现在开始,她曾经千里逃婚投奔亲父、她与林骥之间那曾经成婚之事,便再没有人能提起,她也可以不用每晚和林骥挤在同一张床榻上,又非要同床异梦。
虽然,身体的反应,总是比脑子要迟缓半步。
她偶尔早上醒来时,会发现自己还像从前那样依偎在他的怀里,而那个从头到尾都在欺骗她的男人,也会带着不明的眼神,一直看着她。
也不知道他看了她多久了。
每当这时,她总会一言不发狠狠推开他,兀自下床,不理他晨间的那些,带着他独有松柏气息的好言好语。
真是好笑,她又为什么要理他?
那晚在晋州的谢宅,在月光之下,他对她做的那些事,她虽然根本不想再想起,却总是忍不住回想,而每每想起时,她还总觉得身上那处也有奇异的感触,再去瞧那亵裤之上,竟然和他当晚的首纸一样,波光粼粼水光潋滟。
他也许是这个世上最了解她的人,因此,才最懂得如何拿捏她,如何折磨她。
叫她生不如死。
在他的手下,她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荡./妇,她不再单纯天真,而竟然真的会为了那种短暂的耻辱而动情。
殷琬宁越这样想,此刻在浴桶中泡着的她便越觉得自己肮脏不堪,龌龊不已。
明明每日都要用心沐浴,她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却还是要用力揉搓,能多搓出一点,便多了几分自我救赎的慰藉,让她不能再沉溺于与他的纠缠,重新做回那个身心都干干净净的自己。
直到精疲力竭。
莹雪伺候完她换上寝衣,也被她打发出去了,她一身疲惫地走向落地屏风之后的床榻,却罕见地发现,那四周的帷幔,不知何时落下了。
现在已经处在了冬月的末尾,房内虽然有地龙烘烤,可床榻上到底不贴地,莹雪有时候提前铺好床后,也会将四周的帷幔放下,好多为这床笼保留一些余温。
想必今日也是如此。
却不想,细嫩的柔荑刚刚拨开那柔软细腻的帐子,一阵酒气旋即扑面而来。
同样扑面而来的,还有躺在她的床榻上,一瞬不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的,林骥的脸。
她已疲惫至极,实在不想浪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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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他在睡前这最为舒适惬意的时刻来回拉扯,脚下立刻连连后退,正要转身,他却及时弹起、拉住了她的手腕——
“娇娇,别走。”就连他的嗓音,都带着浓酽的酒气。
殷琬宁这才看清,他的身上也穿着月白色的寝衣,也不知是在哪里换下的。
而她显然,并不会因为他换了衣服而对她耐烦,冷冷说道:
“周王殿下,今日下马车前,是你自己亲口说的。为了避嫌、为了不让别人发现端倪,从现在到我们大婚那日,我与你再不能宿在一处。”
要干干净净的吧。
也不知林骥是否酒醉入脑,他现在却颇有点不依不饶的味道,拉着她并未松手:
“可是,我后悔了。”
她气恼他的毫无信用,腮帮子气鼓鼓的,换成了激将法: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又与她靠近了几分,语气更软:“娇娇,我很想你。”
被他握着的少女,却还是不为所动:
“想我?我们刚刚才一起吃了宋太守的接风宴,你那时一心都在那宋太守的身上,满耳听着的都是他的阿谀奉承,也没见你怎么看我。”
他狭长的眸子里溢上了笑意:“娇娇这是吃醋了?”
“我没有原谅你,”她依旧语气冰冷,“我也根本就不会原谅你,你不要自作多情。”
谁知林骥轻轻一拉,便将殷琬宁拉着坐在了床榻的边缘,她双脚着地,他从背后微微环着她,下巴放在她的肩窝里,难得温柔说话:
“要我怎么做,你才会原谅我接受我,娇娇……”
身处桎梏的她却当头一泼冷水砸下来:
“做梦吧,不可能原谅,永远也不可能原谅,我在你的身边,每一刻都让我无比厌烦。”
林骥丝毫没有气馁,反而握住了她颇为冰凉的小手,问她:
“那今日,你还要主动去拜谒贤太妃,我的母亲?”
连他自己都懒得去敷衍。
“你自己撒下的谎,”她偏头,躲开他的热息,“我还要配合你脸不红心不跳地演。”
“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他立刻回道。
却不想,这话在殷琬宁听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样倒打一耙算是什么意思?
她刚要发作,林骥又立刻将她抱得更紧,半点没有让她起身的意思: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提这些的……我之所以这次理了宋度,是因为之前我们在雍州,那妙荷与窦建宏之事,他刚好欠我一个人情,娇娇,你不要多想,我和他不是一类人。你呢,你去见贤太妃,她可有为难你?”
殷琬宁又想起了范英仪说的那些话,翻了个白眼,不无讥讽道:
“她说你不孝,你把她独自抛在潞州一人养病,自己却是在和我这个红颜祸水风流快活;等到事情瞒不住的时候,又拿她生病来当幌子,她说等我嫁给你之后,一定要好好服侍她。”
范英仪也是个讲体面的人,怎么可能直白地对她说这些,不过是她心中有气,再将范英仪的那些长篇大论过度解读一番,再夸张地用来气气他罢了。
“不用理她,”可被严厉指责了“不孝”的林骥,只亲了亲她的耳垂,“以她的身份她的脾性,她是不可能不帮我们隐瞒的。她这个人最好面子,说出那事情的真相来,对她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
可殷琬宁却不再想与他纠缠下去,一心只想赶他走,长叹一声,道:
“我累了,想就寝了,周王殿下,你可以走了吗?”
但好不容易能与她温存,林骥可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只当没听见她的话:
“还记得我们上一次来雍州,发生了哪些事吗?”
路上的歹人、被迫成为他的小厮,他第一次教她如何为他滴眼,还有从天而降的绣球、第一次去风月场所开眼界、与他共同被关在衣柜里被迫欣赏艳事……
虽在两三日之间发生如此多,但桩桩件件,她其实都记得的。
只是在这个时候,根本就不是一个与他回忆那共同往昔的绝佳时机,他身上的酒气过浓,早已盖过了那该有的松柏之气。
还有,即使是隔着这层薄薄的寝衣,她也知道,他在发烫。
“我忘了,”对他的询问,她淡淡回复,“我一向记性不好,那些东西,都不记得了。”
“可我还记得,”在这些事上,林骥是一贯的固执,“我连与你前世的事都记得,今世与你相处的每一日,又怎么会不记得呢?”
说罢,他便就这这个从背后环抱她的姿市,将殷琬宁直接抱到了温暖舒适的床榻上,殷琬宁尖叫一声,反被他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林骥,”这一回,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低低哀求,“你想做什么你就做,我求求你,真的求求你,不要再折磨我了好吗?”
林骥却又一个翻身,平躺在这雍州太守府为贵客准备的厢房宽大的床榻上,面朝顶,继而把眼含热泪的她,重新捞回了怀里。
“为什么说,我在折磨你?”林骥低低问她。
殷琬宁却趁着他卸力时起身,半跪半坐在他的身前,实在难以说出完整的话:“你……你那晚对我那样……”
她指的是在晋州的那晚,他也自然知晓的。
林骥抬手,反复柔揑着她的小手指,指节柔弱无骨,像是天生为他所准备的,他低低地笑:
“小娇娇,那不是折磨,哥哥是在服侍你呀,哥哥让你舒服让你满足,你难道没有?”
“没,没有,”她涨红了脸,每一个字都溃不成军,“根本,根本就没有……”
“别撒谎了,小娇娇,”他的手臂上移,轻轻捏着她的下巴,语气是宠溺的,“哥哥知道你喜欢的,承认吧,承认了又有哪里不可以?你承认了,哥哥就会加倍卖力服侍你的,你会更舒服……”
“林骥,林骥你快别说了,”她根本听不得这些,小脸红透,捂住双耳,阻止他的继续放肆,“我求求你,别再说了……”
“小撒谎精,”他轻轻一拉,她双手便捂不住耳朵了,只能听他继续,“不喜欢还硫那么多?你硫那么多要给谁看的?隔着两三层,都差点把哥哥也打诗了……”
殷琬宁这下更是羞愧难当,无尽的齿感上涌,她会做的,只能是不断求饶:
“林骥,你如果是为了羞辱我,这样,这样——”
林骥却已经按住了她的背,把她重新按回他宽大的月,匈膛里,这样,他说出口的话,会比刚刚的,声音还要炽热几分:
“上一次,我把你从窦建宏那厮的府上救回来时,你中了剂量不低的春,药你的脸红得不寻常,比现在的你,还要红上了好几分——”
一想到那时,自己思维意识完全混沌,也根本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只有之后那些关于林骥脸上脖子上红痕的“纠缠”,殷琬宁不敢再说话了。
“其实那时候,”他继续沉溺于回忆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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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为你解毒,最好的方法,便是要了你。”
想到当时那样的场景,想到之后他的身份,殷琬宁浑身未动,只是瓮声瓮气地说道:
“反正,反正你也早就知道我是谁,你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在回忆里翻找,她倒是宁愿他这么做。
这么做,她至少不会被他欺骗感情。
感情上的欺骗是最深刻最可恶、最不容被原谅的。
林骥音色沉了几分,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才道:
“小娇娇,猜猜看,哥哥为什么最后,选择了拿解药来解你身上的毒?”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依旧埋着不起来。
“因为,哥哥那个时候,是个狂妄自大的蠢人,”他由衷地喟叹,毫不掩饰对从前自己的鄙夷,“那时才迫你做了哥哥的小厮,还没有享受到你对哥哥的服侍,若是真那么做了,哥哥不得对你负责?”
殷琬宁只淡淡地“哦”了一声。
要他对她负责而已,听起来就像是要了他的命一样。何况,他想要的“服侍”,她从头到尾都没正儿八经有过。
林骥把玩着她后背上散乱的青丝,继续说道:
“当日为你解毒的药,是我游历天下,在一处世外高人那里寻得的,说的是,可以解世间的所有毒。此去长安,也许会免不了许多凶险之事,我会把那解药悉数给你,以备不时之需。”
说起前路,殷琬宁也提了点点的精神:
“即使再多凶险,龙潭虎穴我也得闯,否则,阿娘和祖母,都不会原谅我的。”
林骥的大掌一路向上,停在了她的后颈,闻言,微微将她抬起,让她与他四目相对:
“我也希望,你能原谅我接受我。”
殷琬宁不回答,只微微施力,挣脱了他的掌控,想要从他身上起来,他却仍是握着她的手腕,不让她离开:
“娇娇,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伤害你。”
她却只是一声冷笑:
“你狂妄自大惯了,以为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是吗?但实际上,我受到的伤害才是最深的。”
那是被最爱的人彻底背叛的滋味。
她每每想到都会心痛。
“我控制不住……”林骥长叹,“我一想到你知道真相后会离开我,你要和别人在一起,我就控制不住那样……娇娇,相信我,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说着,他的另一只手,便去解开了自己的库带,听着这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之声,殷琬宁不耐地闭上了双目。
她知道他要给她看什么,不就是那个。
那个,她在与“陆子骥”的新婚之夜时已经在梦里见过了,好狰狞好可怕,她并不想在这个时候,突然被那恶龍侵害双眼。
“娇娇,你看看。”不知是不是因为太紧张而产生了不该有的幻觉,殷琬宁竟然发现,林骥的声音,是颤抖着的。
她不敢深想,仍然保持着双目紧闭,再次不耐烦地说道:
“你,你若要与我圆房,你做就是了,何必非要让我看。”
“我们大婚当晚,宫里的嬷嬷会来,会有人检查你是否落红,这都是宫里的规矩……”他耐心为她解释着自己的行为,“娇娇,我说过的,我不会提前做。”
这样,她只又更加不耐烦:“那你是要让我看什么?”
“你睁开眼看看,好不好?”他的语气从未带过这般的“哀求”。
殷琬宁前所未有地心烦,白日里一直赶路又诸多应付,她早就想结束与他这一整晚的纠缠。于是,她下定了决心,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缓缓掀开了眼帘。
并不如她所想,出现在她面前的,是她在梦里曾经清楚见过的,那仙鹤的纹身。
林骥的皮肤白皙,腿上这样的地方又常年被衣衫包裹,更是白得发亮,虽然他现在浑身微红,可那仙鹤的纹样仍然十分刺眼夺目。
可再仔细一看,在那呼之欲出、栩栩如生的仙鹤之上,还有一层深深浅浅的刀痕,有些已经只剩下了疤痕,有些却像是新鲜刻画上的,甚至此时,能看出渗了血液。
“娇娇,你看见了吗?”是他看见她眸中的惊讶和疑惑,哑着嗓子问她。
殷琬宁轻掩朱唇,内心翻涌,句不成句,问他:
“这,这些伤口,是怎么回事?”
这样私秘的位置,又刚好将那玄青色的仙鹤纹身覆盖,这些伤口,绝不可能是外人下手做的。
更何况,他武艺高强,谁又能近身对他伤害?
只可能是他自己干的。
“再看清一点,”他闷闷地解释,“这些,不是伤口。”
不是伤口,又会是什么?
殷琬宁又调整好了呼吸,瞪大了鹿眼,再稍微凑近了去看。
突然,一个晃神,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陡然传遍了全身。
那不仅仅是一堆伤口。
而是用一刀一刀的伤口,写成的“嬌”字。
是她的乳名。
第77章刀刻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诡谲、不可捉摸的事呢?
用刀刻的伤口写出的“嬌”字实在太过震撼,如五雷轰顶一般,有那么一瞬间,殷琬宁以为自己的心跳已经停止了。
她从前只知道,面前的这个男人爱她悦她,却不想,他竟然爱她到了这样的地步。
在身上刻下她的乳名,一刀一刀,都是他亲自做的。
可是再一细想,他既然爱她如此,又为何要做出欺骗她的事来呢?
难道,欺骗她伤害她,也是他爱她的方式之一吗?
她想不通,她蠢钝愚鲁,她浑浑噩噩。
她想不明白,她甚至不敢想明白。
她只知道,她的眼泪在彻底看清那个“嬌”字的时候,已经无法阻挡地汹涌而出。
殷琬宁用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口,不让自己痛哭出声,“呜呜呜”的声音之下,却是林骥此时变得格外冷静的声音:
“娇娇,腿上这个字的第一笔,便是上次在这雍州时刻下的。你还记得,我们新婚那晚你做的梦吗?老天在捉弄我们,你也好聪明,你自己先梦见了这个纹身,那时候我哄你,我说正经人谁会纹这种纹身,没错,我就是在骂我自己。”
她仍在哭泣,他也仍在说着过去,为她悉心的解释:
“但,这个纹身并不是我自己纹上去的。在我父皇驾崩那年,贤太妃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一位巫医,给我纹上了这个纹身。这个纹身,在平日里是从不显现的,只有当我体温升高时,它才会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来。”
这样的怪事,就算殷琬宁从前读过不少的话本子,也是第一次听说,到了此刻,她才终于把视线从他那骇人的纹身上,移到了林骥的脸上。
她的眼泪斑驳,他的俊脸也跟着被泪水斑驳,她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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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看不真切。
“没错,”他解释着回忆着,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无比,坦然而诚恳,“我每次想要你的时候,就会像现在一样,体温升高,这纹身便会出现。我把你从窦建宏手里救回来的那晚,你因为中了药一直都缠着我,我知道那并非你的本愿,但……我也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忍住。后来,我好不容易喂你服下了解药,让你能躺在我睡的床榻上安然入眠。我被你挤到了另一处,我躺在那里,便又看见这个纹身出现,鬼使神差,我抽出了短刀,在腿上划下了‘嬌’字的第一刀。”
“嬌”字浮于纹身的上方,他想用她去压住自己的母亲强行留在他身上的、难以除去的东西。
知道其中缘由的殷琬宁泪如雨下。
“娇娇,”他仍在说着,“后来,我每一次想你的时候,我都会在腿上划,不然,你这个‘嬌’字有这么多的笔画,我又怎么会在这短短几个月里就写完了呢?”
“林骥,林骥,”纵然她心中的浪涛翻涌,嘴上,她也只剩下期期艾艾,“你……你真的是个疯子。”
除了用“疯子”来为他盖章定论,她还敢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要细细扒开他的心,端详那些为了她而跳动的纹理,有多么疯狂多么热烈,再一个个追根溯源吗?
她胆小如鼠,她什么都不敢。
林骥却突然按住了她的后背,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定定说道:
“疯子,疯子也好,是爱你的疯子。”
她却仍然是习惯性地逃避,绝不在口头上给他可乘之机:
“不,不,你是喝醉了,酒后说了胡话。”
“可是,你也没有拒绝我,不是吗?”他却又按住了她仍然在颤抖的后背,轻轻下压:“你和我从前一样嘴硬,娇娇,你是个小撒谎精,永远也不会承认。”
眼看场面即将失控,殷琬宁那仅剩的清明早已被那“嬌”字带来的震撼冲刷得一干二净,她现在唯一还能控制自己做的,不过是闭上眼。
眼不见为净。
林骥却只长叹了一声:“娇娇放心,哥哥不会逼你的。”
可是,嘴上说着不逼,他却捏住了她的手心,究竟是要做什么?
她刚挣扎着睁开了眼,便对上了不该她看的地方,一瞬间面红耳赤,又赶忙闭上,小声地表达着自己的反抗:
“林骥,我,我不想……”
林骥的嗓音,却不知从何时起哑了大半,低低道:“可是哥哥想了,我的好娇娇,能不能帮帮我?”
然而,他又哪里是真的在征求她的意见呢?他的牵引不容置疑,即使她被那暂时并不属于她的伙热刺得只想躲开只想逃离,他却根本不给她任何选择的余地。
“乖,帮哥哥拿一下,”他仍在低声哄她,“就拿一下。”
什么叫拿?拿那是一动不动的呀……可是他的所作所为,分明就是另一番光景。
生平第一次,殷琬宁突然觉得自己不该生了这双手。一直摆在同一个位置,重复着同一个进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何况,她根本不敢睁眼去看,怕这可怖的东西再一次入到她的梦里来,让她无路可逃、让她必须面对。而闭上眼睛的代价,那听感和触感便会加倍,双首越来越酸嫲的同时,那本就不清明的头脑,更是混混沌沌。
也不知过了多久,长长的深夜里,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却是窗外响起了冬雷阵阵。
只可惜,在雍州这样的地方,没有冬雨,只有冬雪。
殷琬宁的敛上,也在那雷声响起的同时,溅满了雪花。“嘤……”这样的年溺她根本不敢细想,只觉得浑身的力气用尽了,那娇娇弱弱、不受控制的小身板再也支撑不住,向着他不在的一边倒了下去。
黛眉紧蹙,小脸还朝着顶上的帷幔,不让那年溺落地,只堪堪停住。
林骥满足地喟叹,又赶忙翻身下榻,去湢室里取了帨巾浸满了热水,回来为她仔仔细细地擦脸。
芙蓉玉面,又恢复了干干净净的模样。
就这么一小会儿工夫,她已经累到睡着了。
想到前世里他们每次在一起时,她几乎总是还没过半便已体力不支,只能挂在他申上喃喃咒骂,林骥心下一片柔软,俯下了身,在她此时仍然泛着红晕、挂着泪痕的小脸上,亲了又亲。
翻开她两只小首鲜红的掌心,林骥凝视了片刻,才道:
“这么快就想和我圆房?小撒谎精,你会受不住的。从幽州到长安赶路已经那样辛苦,我不想把你累坏了。”
为她盖好被衾,拢好她凌乱的发丝,让她能安稳入眠,尽管有些不舍,林骥仍然选择了悄无声息地离开。
*
雍州距离长安很近,一行人第二日一大早出发,才堪堪过了午饭的时刻,便已经进入了长安城。
回到长安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入宫。
在已经重新整理好的周王府内稍微修整了一番,林骥便携殷琬宁与范英仪一并入了宫。
马车行至大明宫门,早早收到消息、守候在那里的小太监谄媚着笑道:
“陛下与皇后娘娘念着太妃娘娘大病初愈,不宜长时行走,特赐了轿辇予太妃娘娘。”
于是,范英仪便被抬着,从宫门一路往里,而殷琬宁则只能跟在林骥的身后,慢悠悠地踱步。
大明宫雄伟巍峨,红墙碧瓦、雕梁画栋,于这层层宫墙中踽踽行走,更容易使人产生渺小之感。
来往的宫人们,纷纷对林骥和殷琬宁行礼致意,殷琬宁想起梦里的前世事,她能记起的绝大部分,都发生在了她已经入宫、成为下一任皇后之后。
至于之前的,她上一世里第一次入宫时的情景,她却根本都不记得了。
见她步履有所迟疑,林骥特意放慢了脚步,侧头看向她时,眼底也多了几分温柔:
“以后,我们会常来的,到时候我带你四周到处去逛逛,你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
即使恢复了身份,他在她面前也从不称“本王”,依旧是简简单单的“我”字。
殷琬宁还记着在雍州那晚他对她所做的事,心中不由得泛起了气恼和酸楚,低低地“哼”了一声,趁着他的脚步渐停,赶忙超过了他,兀自朝前走去。
但人高马大的男人,又怎么可能真的就这么被她越过去?不过三步两步,他已与她并立,还伸手牵住了她的小手,丝毫不顾及周围宫人们的眼光。
可殷琬宁到底是一个女儿家,这又是她第一次入宫,光天化日接受他的亲昵,面皮薄如蝉翼的她瞬间便面红耳赤,急急低声斥道:
“林骥你做什么,别人都还看着呢,快放开我。”
林骥只是笑:
“娇娇怕什么,整个天下,谁不知道你是我专门向皇兄求来的?前两次入宫,你都没有在我身边,本来大家就好奇你究竟长什么样子,就算我不牵你,难道宫人们就不会看了吗?”
他越是这样说,她便越觉得四周向他投来的目光太多太杂,她浑身都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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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再低低地咬牙切齿回他:
“要不是,要不是为了我的母亲和祖母,林骥你以为——”
“嘘——”却是林骥用长指止住了她的樱唇:
“娇娇要明白,何为‘祸从口出’,你我二人之事,不要让旁人有机会探听。”
想起他曾经说过的,长安这里是“龙潭虎穴”,殷琬宁也自知失言,只能又转头瞪了他一眼。
林骥浅浅地笑:“手心可还疼吗?”
那晚之后,不止是手心发红发月,中手背、手指都酸酸嫲嫲使不上力气,眼前这个“罪魁祸首”却是毫发无损,反而居高临下地关心他造下的孽。
一想起那晚,殷琬宁的心中又泛起了涟漪,腕子上使了力想要挣开他,却依旧只是徒劳。
她低低斥道,不想完全让他将便宜占尽:“你,你再敢对我那样……”
林骥却并不接她的话,只同样将嗓音压得极低,回道:
“乖,别让宫人们都觉得,你这个未来的周王妃恃宠而骄。”
她转念一想,毕竟是第一次入宫,又确实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她自己再不在乎他,也不想给天子和皇后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于是只能忍了又忍,只好封口锁唇,任由林骥牵着她,一路走到了天子与皇后接见他们的含元殿。
范英仪因为乘了轿辇,早早便已入了宫殿正殿,林骥和殷琬宁入内的时候,他们三人正客气地说说笑笑。
但通报的太监声音一来,便都停了下来。
林骥在入殿之前,便放开了殷琬宁的手,让她在他侧身微微落后一点的位置,两人几乎相同的步伐,来到了林驰与裴玉容的身前,款款行礼。
礼毕,殷琬宁这才敢抬头直视天颜,却在对上那身着龙袍的双目时,愣了一下。
很显然,林驰和裴玉容,也都有小小的惊讶。
林骥见状,适时地开口,缓解着这小小的尴尬:
“臣弟第一次见殷氏女时,也同陛下和娘娘现在一样惊讶。殷氏女向臣弟说过,她的浅发和浅瞳都是从出生就有的,臣弟觉着新奇,这分明是与我天家有缘。”
裴玉容赶忙轻轻拍了拍还在怔忡的林驰,笑道:
“是啊,这不就是与我天家有缘?若走在外面不知情的,甚至还以为,殷氏是我天家的公主呢,对不对,陛下?”
那同样浅发浅瞳的林驰这才回过神来,尴尬回笑,移目看向了林骥:
“刚刚你母妃才同我们夸了你与殷氏女,说她这次大病,全仰仗你们的悉心照顾,才能这么快复原。殷氏女尚未正式过门便如此孝顺贤惠,六郎,你亲自挑选的王妃,果然很有眼光!”
既然范英仪已经选择了在林驰和裴玉容的面前替他们遮掩,殷琬宁便也不再觉得羞愧,又盈盈一拜,道:
“能得周王殿下的青睐,是臣女的福气,臣女结草衔环,也难报周王殿下的知遇之恩。”
“悄悄,琬宁这是说的什么话?”裴玉容闻言笑道,“不久咱们就是一家人,‘报恩’两个字挂在嘴边,也未免太过隆重。身为天家的媳妇,最重要的自然是要为天家开枝散叶,像本宫——”
她指了指自己已经高高隆起的肚子:
“一直都没能为陛下诞育皇嗣,陛下也待本宫多年如一日,本宫心中多年来一直十分愧疚,只愿这一胎生下来,是个健康的男孩……”
一想到裴玉容这一胎最后的结局是母子俱亡,殷琬宁心有戚戚,只能默默转头,向林骥看去。
恰好,林骥也在看着她。
林驰一见二人当众这般缠,绵的情态,轻咳一声,当即换了个话题:
“这一次,急急召你们入宫,除了要与太妃叙叙旧外,自然也是为了正事。钦天监已经为你们拟好了几个婚期,今日太妃也在,朕也专门叫了殷俊来——”
话音未落,小太监又刚好在殿外通报,说朝议大夫殷俊已经到了。
数月未见,殷琬宁这才从小太监的口中得知了殷俊头衔的更改,但现在显然不是她表露端倪、刨根问底的时候,便兀自收回了落在殷俊身上的目光,只淡淡听着他入内,向众人行礼。
而林骥对殷俊的态度,对比对谈承烨的,也完全是天壤之别。
殷琬宁心中暗自松快。
很快,有小太监便将钦天监拟好的婚期呈上,有好几个日子,与此时的距离长短不一。林骥凌厉的目光扫过那托盘上的几个日子,最终,用长指捡起了其中一个,交给了另一个太监,呈给了林驰。
林驰匆匆看罢,不由道:
“距离现在,仅有一个月,六郎,这婚期会不会太仓促了?”
原本,那最近的日子,便是钦天监有些凑数的敷衍,林驰想不到林骥这样等不住。
裴玉容也在一旁附和:
“是啊,虽说宫里早已经开始备下了,但婚姻大事,到底是女子一生最大,六郎你这般匆忙,也不怕委屈了琬宁?”
想到裴玉容腹中的骨肉,殷琬宁自然知晓林骥这么决定的用意,连连开口说道:
“婚姻之事,臣女不敢妄议,一切都听陛下和娘娘做主。”
“你看看,”裴玉容却皱起了眉头,“琬宁明面上不说拒绝,心里面,肯定是不满的。”
“是臣弟心急,”林骥缓缓解释道,“先前已经耽误了太多时日,现在一心想早点与殷氏女正式结为夫妇。”
眼看被误会,殷琬宁也只好再次补充:
“娘娘,臣女绝对没有半分不满的意思。臣女既要为天家妇,一切听从殿下的安排,是最最基本之事。”
话已至此,林驰身为一国之君,便果断拍了板:
“行了,既然六郎这么说,殷氏也并不反对,日子就这么定了吧,仓促是仓促了些,但也不算委屈,殷爱卿,你说呢?”
这样的场合,这决定不过是通知殷俊一声罢了,他又哪敢置喙半点?连连点头表示没问题后,又听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的范英仪,也点头同意。
于是,周王与王妃大婚的日子便定下了。
商量完了正事,林驰又留了众人,在宫中用罢晚饭再走。
晚宴之前,皇后裴玉容,单独把殷琬宁叫到了她休息的偏殿里说话。
裴玉容的身孕已经有八个多月了,腹部高高隆起,那张雍容典雅的脸上也尽是疲态。她身上绛紫色的凤袍上有用金线绣成的万寿纹,头上的朝云近香髻只斜斜地插了两只偏凤,因为身孕已到了后期,面上身上都难免浮肿,殷琬宁走近偏殿时,两个小宫女正伏在她的腿边,一点一点为她难以行进的小腿按摩着。
“琬宁,过来,到本宫的身边来。”裴玉容的声音温柔似水,举手投足,半点都没有皇后的架子。
小太监很快便在裴玉容那半卧着的美人榻旁为殷琬宁放好了凳子,她依言乖乖坐下,视线刚落在裴玉容那神采奕奕的眼眸里,又一下便收了回去。
“怎么了琬宁?”裴玉容看出了她的躲闪,关切问道,“是觉得,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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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这里不自在?”
殷琬宁又怎么可能将她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只能轻咳一声,为自己找找借口:
“臣女,臣女只是见娘娘凤仪,惭愧不已罢了。”
裴玉容慈爱地笑道:
“琬宁不必不自在,我们很快就是一家人了。说起来,本宫虽然名为六郎的长嫂,按照年纪,他却是本宫从小看着长大的。先前我们一直都以为,六郎从来不近女色,此生恐怕都要孑然一身了,却不想他转头就像陛下求旨要娶你,我们都很高兴。”
殷琬宁以为裴玉容这个长嫂要像范英仪一样讥讽她勾引了林骥,连忙提前为自己矢口否认:“娘娘,臣女没有……”
裴玉容却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
“本宫没有什么旁的意思,更不是在怪你。琬宁,是不是因为外面有什么关于你和六郎的风言风语了?你不用往心里去,那是她们在嫉妒你,能被六郎这样的男儿捧在心上,是她们一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事,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千万不要多想。”
能得到裴玉容这样的宽慰,殷琬宁只能连连点头。
见她神色稍舒,裴玉容又道:
“本宫知晓,你三岁丧母,父亲又很快将侧室扶正,甚至改了你们家原来的姓氏。你父亲的侧室、你的继母,待你如何?”
殷琬宁万万想不到,堂堂一国之母的裴玉容,竟然也会关心自己这样的问题,她下意识地瞪大了眼,又旋即想到了“家丑不可外扬”一事,便只好垂下头,沉声回答:“她,待臣女如同亲母。”
谁知裴玉容也看穿了她的躲闪:
“再如亲母,到底也不是亲母。琬宁,你不用多讲,本宫也明白的。算起来,你的生母卫氏若是还活着,应该年纪比本宫还小,对不对?”
一提到卫远岚,殷琬宁的眼眶不由湿了,她顿了顿,调整了自己的心绪,才复道:
“娘娘如此关心臣女,臣女,臣女惶恐……”
裴玉容仍旧温柔似水:
“生来便没有母亲,琬宁你是个可怜的孩子,不过,六郎如此看重你,本宫也算是欣慰。本宫今日单独叫你过来,除了刚刚那些体己话,自然还有别的事。”
殷琬宁回:“娘娘请说。”
谁知,裴玉容轻轻抚了抚隆起的小腹,那眼中的和蔼慈爱,却多添了几分往事如烟的感慨:
“本宫很小的时候,便被先帝看中,及笄之年,本宫嫁给陛下为太子妃,转眼已经二十一个春秋过去了。这么多年来,本宫与陛下恩爱如初,陛下为了本宫,后宫也甚是稀薄,连四妃的位子都没填满。但是,本宫又实在是不争气,怀胎数次,为陛下诞育的龙裔,不是出生不久便夭折就是胎死腹中……若算了这件事,本宫实在是愧为这个中宫皇后。”
殷琬宁又一次想到了裴玉容不久之后的结局,十分不忍:“娘娘……”
“正是因为陛下爱重本宫,”裴玉容握住了殷琬宁冰凉的小手,继续说道,“本宫才更觉得,对不起他。琬宁,你还年轻,本宫也相信你与六郎在婚后一定是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但繁育子嗣必不可少,也是你身为王妃的责任。”
殷琬宁皱起了眉头:“娘娘的意思是?”
裴玉容仍旧温柔,看不出一丝神色的变化,只听她继续说道:
“在你们回来之前,本宫已经先斩后奏,为六郎物色好了。四个美人都是良家子,出身都不高,容色也完全比不上琬宁你。若是你同意的话,今晚,你们出宫之后,本宫就先做主,把她们送到周王府上安置去。”
第78章殷府
之后的宫宴,索然无味。
即使宫宴上,除了一起在殿内决定大婚婚期的人外,还有现在权势正值煊赫的权宦仇元澄,殷琬宁都并没有打起十二分精神,谨言慎行。
究其原因,也不过是裴玉容向她苦口婆心说的那番话罢了。
她的脑子很乱,理智告诉她,皇后这是在为她好、以林骥这样的身份,有正妃之外的美人成群也是再正常不过,但她心里面就是堵堵的,很不舒服。
而明明是她最后自己答应了裴玉容,今晚就把给林骥准备的四个美人送到周王府上,但她越看,越觉得林骥的这张俊朗无比的脸,可憎可恶。
一转头,又看到依然诚惶诚恐的殷俊,想到殷俊和冉氏做下的那些事,殷琬宁只能在心中默念:
忍,再忍忍,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复仇的大计忍忍。
大不了,事情了了,她便向林骥提出和离,或者再想办法来个路遁,跑到天涯海角,让他再也找不到她。
凭什么他就可以美人在怀、与不同的女人生儿育女,而她就只能守着他这一个男人过一生?
这样的表现,自然也落在了林骥的眼里,就在宫宴结束、他们结伴出宫的路上,趁着夜色之下的众人视线不佳,林骥才悄悄问了她:
“娇娇怎么了,自从你单独见了皇后娘娘,你的脸色便不大好。”
那四个美人的话到了嘴边,殷琬宁又觉得那“惊喜”最好是让他收到的时候知道才好,便只能生生忍下,闷闷说道:
“今日要回去殷府,面对殷府的众人,我实在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黑暗里,他拉了拉她的手,定定安慰道:
“你全当不知道那些事,放心,有我做你的靠山,他们再不敢欺负你了。”
“对了,”她忽然又想起了旁的,正色问他,“殷俊贬官一事,可是与你有关?”
林骥淡淡一笑:“娇娇聪明。”
她却眉头一皱:
“此事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就像裕王那事一样。”
“你了解我的,”男人语音淡淡,却挡不住的自得,“我一向默默做事,从不会邀功。”
知道他这副态度,殷琬宁“哼”了一声,眼看也快要到了宫门口,便甩开了林骥的手,迎着已经在宫门等候了多时的莹雪走去。
在回到殷府的路上,殷琬宁并没有与殷俊同乘一车,她的马车是林骥专门为她准备的,前方悬挂着“周”字的旌旗,即使在夜色朦胧的长安城中行驶,也算是颇为张扬的。
不过,她从小便被欺负惯了,也一直都被殷俊藏匿于这殷府的深宅大院之中,如今有了张扬的资本,又为什么不用呢?
到了殷府的门口,殷俊先下了自家的马车,但他却没有先入府,反而吩咐了门子好大一通,等到殷琬宁在莹雪的搀扶下下车时,冉氏带着殷玮宁、殷瑜宁,后面跟着小妾田氏,已经乌泱泱围在了殷府的门厅,就等着她来,好不热闹。
见殷琬宁走近,冉氏赶忙上前,先是不动声色地将莹雪挤到了后面,又状似亲切地挽住了殷琬宁的手,拉着她便说道:
“琬宁这一走啊,好几个月呢,让阿娘想你想得紧呢。”
后面的田氏也适时插话:
“刚刚琬宁是从周王殿下的马车上下来的?早早听说,周王殿下待琬宁如珠如宝,今日一见,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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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传言果然不虚。”
殷琬宁只看了一眼冉氏满脸堆着的粉,强忍住了没有翻白眼,只淡淡回道:
“我不过一声不吭外出游玩了好几个月,让你们好找,本不必这样来迎我的。”
却听殷俊说道,语气颇为严厉:
“再过一个月,你便正式嫁入皇家,是名正言顺的周王妃,大家来迎你,你受着便是。”
果然,一回到了家中,殷俊便又恢复了那“一家之主”的尊严和威仪,仿佛先前在林驰他们面前点头哈腰的,根本就不是他一般。
一想到殷俊已然被林骥使了点手段贬了官,现在也只是个正五品散官的朝议大夫,也就只剩“一家之主”这点可怜的自尊,殷琬宁倒是更觉得好笑起来。
“是啊是啊,”挽着她的冉氏也赶忙附和道,“这成亲之后,我们再去见琬宁,都要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了,可不得趁着现在,多亲近亲近?”
殷琬宁假装听不懂冉氏那话里的讥讽,只转头看了后面跟着的、一言不发的莹雪一眼,又对冉氏道:
“这次,我外出游玩好几个月,却没有半点想到要为夫人、为你们带任何伴手礼,你们……不会怪我只顾着玩吧?”
这其实是她故意的。早在雍州的时候,林骥便问过她,是否需要他出面、是否需要专门为殷府的人准备礼物,那时她还并不知晓殷俊被贬官之事,也之事果断地拒绝了。
她是个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的人。
“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啊,”这个油腻腻的声音,来自冉氏的长子、她的大弟殷玮宁,“我们殷府上下,是那种贪图小小礼物的人吗?以后有了姐夫,我出去的时候,脸上也能多沾一点姐夫的光,这已经,是对我们最好的礼物了。”
她的二弟殷瑜宁也跟着附和道:
“是啊是啊,学堂里的人,听说了我未来姐夫是周王殿下,即使先前阿爹被姐夫的手下弄得贬官……”
话音未落,冉氏便狠狠地瞪了殷瑜宁一眼,殷瑜宁也自知失言,赶紧悻悻闭嘴。
殷琬宁却只觉得好笑。
回想当日在幽州,自己与林骥几乎决裂的时候,林骥反而提醒了她她还有大仇未报。彼时,她还曾天真地想过,即使与林骥彻底割席,凭借着谈承烨撑腰,她也能回来殷府,杀个游刃有余。
事实证明她错了。在长安这个地方,恐怕谈承烨的名号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反倒是天家近亲的林骥,只需要抖一抖,她便能借他那一点点的威风,在殷府里享受她从前根本想都不敢想的待遇。
又是一番虚伪的客套之后,殷琬宁好不容易打发走了旁人,可冉氏像死皮膏药一般,紧紧挽着她的手臂,看样子,是不把她送回闺房不罢休了。
大小姐想到此处,心下有些烦躁,却突然心生一计,前前后后看了看冉氏的身边,装作十分好奇十分不解一般,问道:
“奇怪,怎么没见夫人身边的宫妈妈?”
宫氏的灵柩,早已被林骥秘密送回了长安,只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在卫远岚的墓地附近寻个风水宝地安葬,让这对主仆能在地下长伴。
但对于长安这边的人来说,宫氏的真正下落和归宿根本无人知晓,林骥也曾对殷琬宁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透露半点知晓宫氏下落的意思。
果然,她一说完,冉氏的眼里便闪过了一丝慌乱,但冉氏到底不是什么毫无城府的小姑娘,眼珠子一转,便旋即淡定下来,自然笑道:
“宫妈妈说,她家中出了急事,回乡下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唉,她跟了我十几年了,我有多少事经她的手,她自己不知道吗?眼看着琬宁快要出嫁,殷府上上下下多了多少事,她就非要不懂事,这个时候走。”
不说殷琬宁早已知晓了宫氏的下落,即使不知晓,冉氏这话中的水分有多重,她也是一听便明白的。
宫氏是卫远岚的陪嫁,因为无父无母从小便被袁氏收养、放在卫远岚的身边,又何来的乡下家里?
冉氏用这样漏洞百出的话来糊弄自己,不过是以为她殷琬宁还像从前一样,是个任由冉氏搓扁捏圆的软柿子罢了。
她并未发作,等到冉氏真的将她送回了闺房里,殷琬宁看着一室全部都重新置办的家具,忍不住无奈道:
“夫人实在太破费,我待嫁的日子本就不多了,用那些旧的家具便好,何必……”
却不想,冉氏又轻轻拍了拍手,便有五六名完全面生的婢女,跟在从前殷琬宁身边的大丫鬟小翠的身后,鱼贯而入。
“琬宁,”冉氏自然而然说道,“你不久后便要做王妃了,身边只有两三个人服侍可不行。这几个,都是阿娘我专门挑来伶俐的,以后你在这府里但凡有哪里不舒心,可一定要告诉阿娘我。”
不舒心,殷琬宁看那小翠便是头一个不舒心的。
自卫远岚死后,她的身边换过好几波服侍的人,这些人一波比一波不尽心,就这个小翠,连她半夜起来叫水洗澡都要骂骂咧咧;而当初,她从院子后墙的狗洞里爬出去之后,躲在大街上、差点被殷俊喊来的人给抓回去时,在那其中,小翠便是抓她最卖力的几个人之一。
殷琬宁向莹雪使了个眼色,莹雪便带着她施施然坐下,她并未开口说法,那冉氏却以为她这是完全同意这样安排的意思,正要对小翠开口,殷琬宁却突然发话:
“小翠就不必了,她又聪明,手脚又麻利,从前便是她伺候我的,说到底是委屈她了。”
冉氏正要坐下,听到她竟然破天荒地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动作也不由地一滞。
殷琬宁又指了指莹雪,笑盈盈对冉氏说道:
“夫人,这是莹雪,是周王殿下特意为我找来的婢女。她虽然粗粗笨笨,眼里也没什么活,但最要紧的就是听话。有她在,小翠就不必要委屈来伺候我了。”
任小翠从前再跋扈再嚣张,也听出了殷琬宁这秋后算账的意思,闻言,赶忙“噗通”一声跪下,伏地求饶道:
“是奴婢愚钝,是奴婢偷懒,从前怠慢了姑娘,求求姑娘,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吧!”
而那些跟着小翠进来的婢女们一见这个阵仗,虽心中有万般的不情愿,也只能跟着齐齐跪下。
冉氏并没有说话,殷琬宁的视线扫过那一排姿色各有千秋的面容,又停了片刻,才复问冉氏:
“夫人这是准备让我,将她们都带到周王府里去?”
冉氏的眼珠一转,笑道:
“一般来说,高门嫁娶,新妇自然是要带自己的人到新婿府上的。毕竟,用自己的人,也比用那新婿府上的,要更加得力贴心——”
“夫人的意思,”殷琬宁抢白道,“是王府里的人不好?”
“不不不,”冉氏连连摆手,瞪着眼珠,“瞧我这张嘴,琬宁你可千万不要多想。阿娘为你准备这些,不过是想你到了王府里,能多几个帮手。毕竟,周王他未来一定会再纳侧妃、美人的,在王府的后宅,琬宁你是女主人,若是你能早做打算,也好为你多争一点。”
果然,在殷琬宁发现这些婢女们个个都颇有姿色的时候,她第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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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便联想到了裴玉容在晚宴之前单独同她说的那番话。
若说裴玉容这个长嫂,是为了林骥繁育子嗣着想,那冉氏这又是为何?这些出自她手的婢女们,万一日后真被林骥看中,一朝得宠,飞上枝头变凤凰,最后她们要感谢的,也还是那个“培养”了她们的冉氏罢了。
毕竟,婢女爬床成为通房,这可是冉氏的传统保留项目。
一想到此处,殷琬宁的心中陡然便升起了一股恶寒,她以帕掩口,又反复看了几眼那在地上跪着的一排婢女,方笑道:
“夫人为我的前程殚精竭虑、考量周全,我殷琬宁感激不尽。只是,殿下早与我有约定,此生断不会再多看旁的女子一眼,如若他违背了誓言,自然是会眼瞎耳聋、无后而终的。”
这话实在太重,不仅地上跪着的婢女们个个都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就连冉氏,也低低地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拍着胸脯,举着巾帕摆了摆手,让小翠带着那些婢女们,赶紧下去。
殷琬宁以为,冉氏这是知晓她现在不好惹了,她与莹雪对视一眼,正准备松口气,却见冉氏在无关之人退下之后,并没有一并离开的意思,反而又神神秘秘地掏出了一个小盒子,放在了殷琬宁面前的小几上。
见她面上难掩疑惑,冉氏这才以帕掩口,故意放低了声音,道:
“琬宁,你这次和周王殿下一同出游了好几个月,又马上要嫁周王为妃了,有些东西,我这个做娘的,也好现在拿出来。”
说完,她油腻腻的眼神在殷琬宁的身上又来回逡巡了好几回,才复又故作神秘地说道:
“周王殿下爱重你,自然也是图你容色的,这一路上,他可忍得住?”
见她眸光一凛、正要变了脸色,冉氏又赶忙继续补充道:
“琬宁,你不用说得清楚明白,阿娘都懂得的。阿娘可是过来人,你要明白,阿娘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别看着小小的一盒,可是价值千金呢,寻常人在外面即使出了高价,也根本买不到的。”
此时,站在身后的莹雪按捺不住,开口替自家的姑娘问道:
“卖这么多关子,夫人给姑娘的这个,究竟是什么?”
冉氏不疾不徐,拧开了盒子上的盖子,里面是粉粉嫩嫩的药膏,盖子甫一打开,一阵幽香扑鼻而来。
见主仆二人面色微动,冉氏脸上不免得意,又故意压低了声音,挤眉弄眼开口道:
“男人嘛,都是喜新厌旧的,就连当今陛下,与皇后娘娘少年夫妻,也少不了纳几房妃子美人,就连唯一的皇子,也是个小宫女所生。阿娘给你准备这个,也是为了长久之计,夫妻房,事太过频繁的话,那处呀……可是会松泛的。与其等到殿下厌弃你,不如未雨绸缪,趁着刚开始,先用起来。这东西,阿娘我用了很多年,你爹他可喜欢了。”
第79章打翻
什么松的紧的粉的黑的,即使殷琬宁并未与林骥真正走到圆房、行周公之礼的那一步,因为先前有教习嬷嬷的指引,她也立刻明白了冉氏这话的意思。
没想到,这个已经做了殷府当家主母十余年的冉氏,竟然还是如此粗鄙不堪,难登大雅之堂。
方才冉氏在她的胸口和腰间反复端详的时候,她就很想发作了。
她知道冉氏的心里面考量的、盘算的是什么。
冉氏以为的,不过是她靠□□了林骥才有了今天的地位,无论林骥是不是“忍得住”,有没有和她早早便突破了未婚男女的底线,她都是林骥那“以色侍人”的禁./脔,也迟早会因为色衰,而被林骥厌弃。
就像冉氏当年对殷俊,殷俊后来又反过来对冉氏的一样。
殷琬宁光是想想,便已经觉得可笑至极了。
任她再痛恨林骥、没有接受林骥的反复示好也好,她与林骥之间的关系,又怎么是冉氏这种井底之蛙所以为的“皮./肉./滥./淫”所能概括的?
想到这里,对着那仿佛在讥讽自己的“天价药膏”,殷琬宁本来是要当场发怒、指责冉氏不知好歹的,却因为忽然生了别的想法,而生生咽了下去。
她向莹雪使了个眼色,继而仍对着冉氏笑道:
“多谢夫人百忙之中忧心挂怀,这样的好东西,我就却之不恭了。”
殷琬宁心知肚明,今晚回到殷府,所有人对她都态度大变,是为何。
他们真的会反省从前的所作所为,知晓她从小被忽视、被排挤、被各种欺负,都是不对的吗?
不,他们只在乎自己,在乎未来的利益罢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先前,林骥借着打击裕王“顺便”牵连了殷俊,让殷俊如今空有周王岳父的名头却在朝内事事如履薄冰,殷琬宁这个耳根子最软、最容易拿捏的小姑娘回来,他们可不就像苍蝇见了蜜糖一样,一拥而上?
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殷俊之所以会有今日这般尴尬的境地,全都是林骥为殷琬宁出气所致,找殷琬宁来求情,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过,卫远岚和乔氏的仇一日未报,殷琬宁便不能完全和那些鼠辈们撕破脸,反正现在的殷府上下几乎唯她马首是瞻,刚回来没两日,她便主动提了,要去城外卫氏祖坟那边,为卫远岚、卫祁和袁氏扫墓。
这么多年来,就连清明的时候,她都不是能每年能定期去为母亲和外祖父母祭扫的。
在出嫁前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一般人,都只当殷琬宁是思念亡母和已故多年的外祖父母,根本不会想到,她在点卫远岚之死。
只有冉氏二话不说,演得卖力,当着众人的面,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便抱住了卫远岚的墓碑。
这次祭扫,林骥因为有公事并不能同来,倒是谈会英念起了谈承烨临走时的嘱托,特意派人来向殷琬宁递了话,说要一并前来。
于是,看到冉氏抱着卫远岚的墓碑哇哇大哭,谈会英自然是不明就里的。
殷琬宁只麻木地看着冉氏表演,听她声泪俱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不断哭喊:
“姐姐啊姐姐,你怎么就走得这么早呢?姐姐啊,当年妹妹还小,过了这么多年,姐姐可还记恨妹妹?姐姐的姑娘琬宁也要出嫁了,要嫁给周王做正妃,姐姐留下的女儿这么争气,妹妹也替姐姐高兴呀!”
殷俊耷拉着脸,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将冉氏从卫远岚的墓碑上拉下来,殷琬宁强忍住心中的不快,先用自己的巾帕仔仔细细擦那被冉氏抱过的墓碑,然后沉默地上香、烧纸,听殷俊向谈会英念叨,当年卫远岚、卫祁和袁氏先后离世之后,他是有多么不容易,才保住了卫氏祖坟这一块宝地。
是啊,不容易,都不容易的。悄无声息地毒死卫远岚不容易,把卫远岚留在府上的所有痕迹抹去不容易,将长安卫氏所有资源吃下去、消化透彻,更是不容易。
殷琬宁只是沉默,对着卫远岚的墓碑时,心中暗暗发誓:
阿娘,这些害过你的人,统统都会加倍还回来的,时机,再等待时机吧。
回去的路上,见谈会英生得俊俏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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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氏自然又动了些心思,在马车上,主动与谈会英坐在了一处,场面颇有些滑稽。
“谢公子仪表堂堂,”冉氏的脸上都写着谄媚两个字,“今日与谢公子第一次见,便已知谢公子不俗。不知,谢公子今年贵庚?”
谈会英如今的身份,是陈郡谢氏当家谢珣的胞弟谢珂,谈会英知道保守自己身份的秘密十分重要,片刻也不敢忘记,便大方回道:
“回殷夫人的话,学瑛过完年便十八了。”
“学瑛”是他现在的字。
“十八呀,十八可是个好年纪,”冉氏眼珠子一转,笑道,“家中,可已为你安排了亲事?”
谈会英摇了摇头:
“不曾的。学瑛幼时身体孱弱,家父曾几度以为,学瑛活不下来,便早早将学瑛送到师父处练武修行,直到家父去世,祖上都未曾为学瑛定下亲事。”
这个说辞,也是谈会英一早便与谢珣商量好的,毕竟陈郡谢氏在江湖上、朝堂上尚有一定的影响力,只有这个说法,才能让谈会英这个“谢珂”的横空出世,合情合理,不那么引人瞩目。
冉氏微微点头,一脸得意之色,又复问道:
“这次,跟着你哥哥来长安,谢公子你可有留下来扎根的打算?”
谈会英看着殷琬宁,又将目光从一言不发的殷俊脸上扫过,这才定定回道:
“学瑛在家中,都听兄长的话,若兄长有意要长留长安,学瑛自然要跟随兄长。”
冉氏又继续顺着谈会英的话说道:
“谢公子可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你们兄弟二人跟随周王殿下来长安,是一直都住在周王府内的吧?看样子,你与琬宁也应当是熟人,得空了多来殷府上吃饭如何?殷府上的庖厨虽然比不上周王府,但在长安之中也算是有名的,像玮宁、瑜宁他们,也跟我提到过,很想跟你这个小哥哥学学武艺呢,你可千万不要推辞。”
谈会英又看了殷琬宁一眼,这才敷衍回道:
“得空一定,得空一定。”
谈会英原本也只是客套,却不想冉氏竟然将他随口的客套当了真,除了当晚留他在殷府内吃了饭之外,还不断鼓励怂恿着殷玮宁和殷瑜宁缠着谈会英教他们武艺,谈会英十分不耐烦,但面子上实在抹不开,又想借机多看看殷琬宁几眼,便答应了之后每晚都到殷府上来吃饭。
不过,谈会英不知可殷琬宁却知道的是,这一下,原本在殷俊被贬官之后便门可罗雀的殷府,又平白多了许多拜帖,只需要让莹雪稍微一打听,便知晓,那些送上拜帖的人家,多半家中有适龄婚假的少女。
只是不知道,他们都是冲着先前婚事黄了的殷玮宁和殷瑜宁来的,还是冲着谈会英这个林骥的好友谢珣的胞弟“谢珂”来的。
又过了几晚,在殷俊和冉氏的再三请求之下,林骥带着范英仪,也终于来到了殷府吃饭。
两人自然不是空手来的,为殷府准备的礼物也算丰厚,几日不见,范英仪的精神气色也比先前入宫那日好了不少,又加上殷俊和冉氏的极尽谄媚之能事,范英仪也很是受用。
几番寒暄之后,自然是要上席的。
殷琬宁被安排和林骥坐在了一起,自从那晚宫宴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林骥,此时当着众人,她也实在不好借机讥讽他那裴玉容送给他的四个美人消受如何,只能默默吃饭。
刚刚开席,管家便又为殷俊递上了新送来的拜帖,殷俊在席上便开了帖,粗粗扫读一遍之后,又半是抱怨半是炫耀一般说道:
“自从贬官之后,玮宁和瑜宁的婚事也被退了,家里再也无人问津;是殿下带着琬宁回来之后,家里的拜帖才突然多了起来的,一天也不知道要收多少……可是,老夫也只不过是个五品散官,和老夫结交,有什么用?不过实在羞辱老夫罢了。”
范英仪当时虽然人在潞州,对朝内发生的大事却也仍然是洞若观火,明白是自己的儿子在拿捏殷俊,此时的殷俊也是借机旧事重提,便笑道:
“六郎,殷大人离开之后,现任御史台首揆是何人?”
林骥这才放下了手中的筷箸,定定道:
“是仇公公手里的人暂代中丞,但尚未彻底定职。这一次,谢学琛来了,本王也有意,让他现在御史台历练历练。”
仇元澄虽然势力被瓦解了一些,可仍在朝中占据绝对的优势。谢珣又是林骥的心腹,林骥的话虽然并没有说死,可言下之意为何,在场众人皆知,态度明确,无人再敢置喙。
一时间气氛尴尬,殷琬宁心如止水,只顾着埋头吃菜,殷俊小口酌了闷酒,却听范英仪又突然说到:
“六郎,你既待谢学琛如心腹,不如娘亲替你做主,将皇后娘娘赐给你的那四个美人,也送给谢学琛?反正,她们留在王府上,也不知道会碍多少人的眼,依娘亲所见,谢学琛带在身边的那个杜娘子,既不是他的正妻,做不了他的主,也不是个容不得人的。”
这一下,席上所有人黯淡的眼睛似乎“噌”地一下亮了,像是闻到了什么八卦的火苗,一下都往林骥和殷琬宁这边看过来。
还未成婚,皇后娘娘却亲自给林骥送来了美人,这不是在给殷琬宁这个未来王妃下马威?
“太妃娘娘,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林骥泰然自若,长指捻起一颗花生,亲手剥开它的饱满圆润,“当初宫里送人来的公公可是说了,皇后娘娘特意提前问过琬宁,琬宁也同意将人送到王府,这你情我愿的事,人又是皇后娘娘赐下的,岂能说送人就送人?”
殷琬宁知道林骥这话里话外都在点她,在桌下狠狠踩了林骥一脚,这才对范英仪礼貌笑道:
“太妃娘娘这是当着臣女阿爹阿娘的面,批评臣女容不得人呢,幸好皇后娘娘确实特意问过臣女,宫里的公公和殿下都能作证,像殿下说的那样,将美人送走的话,岂不是拂了皇后娘娘的好意?”
说完,殷琬宁却突然想起前几日自己刚回殷府时,冉氏想要通过给她塞婢女、继而未来给林骥塞通房一事,当时她可是言之凿凿地拒绝,说林骥曾立下了誓言,此生绝不可能再多看旁的女子一眼,若是违背,自然也会眼瞎耳聋、无后而终的。
今日好端端的,范英仪却突然在冉氏面前提起裴玉容送给林骥的那四个美人,岂不是在打殷琬宁的脸?
果然,殷琬宁前脚话音未落,后脚冉氏便开始发难:
“说起来,老爷在被贬官之后,这家中的中馈是一日不如一日。唉,我也知道,是我昏聩无能,掌握不利,眼看着下个月琬宁就要出嫁,我给琬宁的闺房换了一整套的家具就用了不少银两,然后呢,凑吧凑吧,为琬宁准备的嫁妆,也才堪堪二十大抬,对比长安城中其他家嫁女,还真是拿不出手。”
说完,她随意扫了众人一眼,嘴角一垮,又假惺惺掏出巾帕沾了沾眼角,接着说道:
“琬宁也是孝顺,知晓家中境况艰难,从不想过给我们添麻烦,本来,我还给她新准备了好几个婢女,跟她一并到王府上去伺候,琬宁一心想着我们,竟然没收。今日,既然太妃娘娘来了,我便借花献佛,把那几个婢女,送给太妃娘娘。”
说着,没等范英仪只言片语的回应,冉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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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兀自叫了那几个婢女过来。那些婢女在范英仪的身后一字站开,一时也算有些排场。
冉氏见此情景,不无得意道:
“太妃娘娘可看看看,这些都是极伶俐极俊俏的,若是太妃娘娘不嫌弃,今晚就带回王府吧。”
这是以为从殷琬宁这里塞人塞不进,想从范英仪这个婆母身上想办法呢。
范英仪也同样抽出了巾帕,慢条斯理地沾了沾嘴角,这才缓缓回神,扫了一眼那几个明显比普通婢女打扮花哨、此刻也正含羞脉脉的婢女,笑着说道:
“我在琬宁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入了宫,做了先帝的女人。宫里的规矩,伺候人的宫女可不能这么伶俐,有狐媚惑主之嫌。何况,我这次回长安,这几日实在是无聊,也听闻了许多长安城内的旧事,原来这些年里,长安的高门大户之中,有不少什么奴婢背主爬床、家主宠妾灭妻之事,周王府上下清明干净,可不能出这样的事。六郎要纳侧妃、侍妾、美人,也只会看中高门贵女,或者收皇后娘娘送来的女人,其他的,六郎也看不上。”
这话明摆着在讽刺冉氏当年的爬床之事,在座其他人也都听得出来,殷俊这个头号“宠妾灭妻的家主”更是觉得没面子,眼看着冉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赶紧偷偷朝冉氏使眼色,冉氏便急急挥手,让那几个婢女下去,从此再也不敢提往林骥处塞人的事。
等到最后一个婢女走远,殷琬宁心下一动,便从怀中掏出了前几日冉氏送给她那装药膏的小盒子,放到了范英仪的面前,道:
“太妃娘娘,臣女的阿娘做了错事,臣女这个做女儿的,自然要为她赔上不是。这一盒药膏,是阿娘美容养颜的秘方,据说千金难求,阿娘只想着臣女这个做女儿的保养好自己,却私自藏了这样好的东西,不给太妃娘娘。太妃娘娘见多识广,未必瞧得上,但臣女以为,当以最好的东西献给太妃娘娘,往太妃娘娘不计前嫌,笑纳此物。”
冉氏一眼便看出了那是盒什么药,脸色骤然一沉,却又根本不能发作,只好攥紧了锦帕,顺着殷琬宁的话赔笑道:
“都是些不入流的东西,哪里又配得上什么‘千金难求’,琬宁这个丫头,都要嫁人了,说话还这么没有分寸,太妃娘娘见笑了。”
是啊,刚刚冉氏还在林骥和范英仪面前哭穷,说自从殷俊被贬官,家中的境况艰难;转头,她便又是送婢女塞人又是送什么“千金难求”的药膏来,这么言行不一的事,即便是三岁小孩,也知道羞愧难当。
不过话已至此,范英仪出于礼数,不好直接拒绝,便也随手拿起那小小的盒子,准备给殷琬宁和冉氏一个面子,在手上涂一涂。
哪晓得她刚拧开盖子,背后却突然一阵疾风,将她半个人带着药盒狠狠推了一把——
却是殷俊与小妾田氏的幼子殷瑞宁,不知为何突然开始调皮,远远跑了过来,直直便撞在了范英仪的身上。
殷瑞宁尚不满八岁,又和两个哥哥一样十分调皮任性,在家中是个小霸王一样的人物,人人都怕他。
也正是因为如此,为了避免他闯祸,这次邀请林骥和范英仪来殷府上做客,田氏带着殷琪宁和殷瑞宁才根本没上桌,反而躲得远远的。
但计划没有变化快,小儿的行为最是难控,早早预料到的祸患却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殷俊站起来,便大声斥责了匆匆跟在殷瑞宁后面的乳母,殷瑞宁并不知晓自己究竟闯了怎样的大祸,但看满桌的人神色尴尬,自然也不敢造次,很快便在乳母的带领下,灰溜溜从桌后跑掉。
而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的范英仪,这才有机会看清,那已经全部被扣在饭桌上的药膏是什么。年轻时的她,也是德宗的后妃之一,对禁宫中流传的、后妃为了争宠上位所使用的各种违禁药物也几乎是了如指掌,只一眼,便知这东西的作用。
这一看,她心中顿时一股无名火起:自己是个孀妇,对外一直恪守妇道、安心守寡,这当着众目睽睽送她这样的东西,是在侮辱她早已没了丈夫吗?
但看送礼的殷琬宁面色淡定,满眼都是那珍贵药膏被浪费的心痛,范英仪猜想,若殷琬宁早就知道这药膏真实是用来做什么的,以她那浅薄的城府,恐怕根本不可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当众将这药膏当宝一样送给她;
而如果,是那冉氏借殷琬宁的手来反过头羞辱自己,也是不可能,毕竟,冉氏不会预判到今晚她拒绝收下婢女之事、提前将那药膏送给殷琬宁。
思来想去,思前想后,都只可能是一场误会。
于是,范英仪便只能生生将这口恶气咽下。
林骥眼见着范英仪明显面色不睦,也猜到了事情或许并不简单,只是他懒得追问,只清了清喉咙,这才对着殷俊,重新起了个话头:
“说起来,这一次来殷府,除了想见见琬宁之外,还有一件关于我们大婚的事,本王要与殷大人商量商量。”
在他身边的殷琬宁,这才将目光从那药膏上面移开,只淡淡地侧头落在林骥身上。
这个人果然还是要准备为难她了,殷琬宁桌子下面的小手握成了拳头,绣鞋抬起,随时准备再狠狠踩林骥一脚。
而林骥又难得用如此正经、并不轻漫的语气同自己说话,殷俊额上沁出了微汗,急急正色回道:
“殿下请讲,微臣领教。”
林骥不疾不徐地说道:
“娇娇本姓卫,这次出嫁,本王想让她从卫府出门。到时候,那个拜别父母的环节,她也只会拜别卫氏一个人的牌位。不知本王这样安排,殷大人可有异议?”
殷琬宁的绣鞋轻轻放下了,拳头也不自觉松开,眼帘垂下,悄悄用余光打量殷俊。
而对殷俊来说,“异议”是什么,他哪敢有什么异议呢?
即使现在朝中的局势并不明朗,自己这个未来女婿林骥也只需要动一动手指,他殷俊便只能立刻从御史中丞的高位上滚下来,这嫁女儿这样从头到尾都被安排的事情,他又哪里说得上话?
林骥这样的说法,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通知”更好。殷俊最怕的除了丢命丢官,还有便是当年卫远岚之死的旧事重提,此刻的他不顾斯文礼节,用袖口反复擦干了额上的汗珠,连连回道:
“不敢不敢,不敢有半点异议,一切都听殿下的安排。”
“如此便好,”林骥只云淡风轻地满意一笑,未有半点失仪,“明日,本王便着人开始修葺卫府。卫府已经荒废了许久,一个月的时间虽然有些仓促,但加班加点,工期也肯定来得及。”
后来又说了些有的没的,这顿饭才匆匆结束。
散场之后,林骥跟在范英仪的身后,马上要离开时,忽然听到有小女孩的哭声。
回头,却看见是与他们同桌吃饭的殷玥宁。
殷玥宁是殷琬宁的妹妹,是冉氏最小的孩子,今年才刚满十岁,她并不算标致的脸上挂着深深的泪痕,口中也还在喃喃:
“阿娘你说了,这个药膏价值千金,现在它被扣在桌上如此浪费,为什么我捡那面上干净的往脸上抹,你还要打我?”
冉氏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说道:
“这不是给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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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娃抹的!更不能抹在脸上!”
之后,她们母女两人再说什么,随着林骥脚步的走远,他也听不见了。
殷琬宁这边,好不容易才散了饭局,有惊无险的她乏累异常,带着莹雪回到了自己的闺房,便马不停蹄洗漱泡澡,准备早早上床就寝。
先前冉氏想往她房里塞人的企图始终没有实现,能近身和在入夜之后服侍她的,始终都只有莹雪一人。
泡在热腾腾的浴水里,思绪渐渐回笼,她又忍不住回想这顿饭席上所发生的事情。
首先,范英仪虽然摆明了不好相与,可她竟然帮着自己杜绝了冉氏往王府里塞人的企图,而且还不顾先前殷俊和冉氏的几番极致恭维,仍旧是当众戳了冉氏的肺管子、说冉氏是爬床的通房;
其次,殷琬宁自己扮猪吃老虎,转手将那不堪的药膏送给了范英仪,算是再借着冉氏的手又羞辱了范英仪一番,范英仪咽下这口哑巴亏,想必未来也不太好借这件事来为难自己,她算是一箭双雕了;
再然后,没想到林骥心细如发,竟然帮她考虑,想到了让她从卫府里出嫁的这一层,十足十不给殷俊半点面子,回想当时自己听到林骥的话时,在今晚这一席一地鸡毛的算计里,竟然不自觉心口顿时一暖。
殷琬宁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是不是在想我?”可是哪知说曹操曹操就到,她那光./裸的后背突然被人触碰,殷琬宁吓了一跳,刚刚转头,便对上了林骥深不见底的眸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惊恐地问道。
“我想我的娇娇了,来看看你,不好吗?”他自然回答。
第80章夜访
不好,不好,这当然是不好的事情了。
此前,林骥作恶多端,已经夜闯香闺很多次。那些时候,他们不在长安也就罢了,毕竟地方小,人也少,这种逾矩的事情,本也不容易被发现。
可现在他们身在帝国首都长安,在殷府里,即使有莹雪习惯地里应外合,林骥这样做,若真是被人发现,那冉氏所以为理所应当的那些、她殷琬宁“以色侍人”的事,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多冤枉啊。
想到这里,她便忍不住后退,双手挡住自己,不让春,色外泄,就连方才才想到林骥的那些好,也统统都烟消云散了,只化作了一句冷冷的拒绝和驱赶:
“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趁着你还没被人发现,你赶快出去,出去。”
林骥似乎心情很好,并未听从她的命令,而是在她的浴桶前半蹲了下来,眼神也不似从前那般清冷倨傲,只笑着对她说:
“娇娇在躲什么?”
他这个人,是给一点点颜色便要画出一整幅锦绣山河来的,若是她再多与他说几句话,免不得要惹上他些什么。
因此,殷琬宁便干脆转过身,移到浴桶的另一处,小巧的下巴搭在那湿漉漉的玉臂上,以背影来回答他的问题。
片刻,却听见他在身后又笑:
“娇娇今晚出尽了风头,哥哥来邀功论赏来了,你却用这个闭门羹给我,这可不是你的待客之道。”
殷琬宁只微微转动了香肩,依然没有要转过身来的意思,不回答他。
见她如此坚持,林骥仍旧笑着:
“不过,你下载躲也没什么用,你的申上,我哪里没有见过的?就算是让我现在给你画一幅画像,不用多看你一眼,我也能画得十足十。你如此酷爱丹青,这间闺房里,肯定也有绘画的工具,为了证明我所言不虚,我决定,现在就去给你画一幅。”
说着,殷琬宁便听见他起身的声音,脚步在她的闺房之中徘徊,似乎是打定了心思,要为她画上一幅——
会是一幅什么画,不用他挑明,她也早已心知肚明。眼看着他真的已经走到她平日里常用的桌案前,开始摆弄她作画的工具,即使已经羞赧得面红耳赤,殷琬宁也不能不管不顾,急道:
“林骥,你别胡闹。”
林骥立刻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反问她:
“怎么,这是不相信我的画技?”
眼见他仍然坚持着胡搅蛮缠,殷琬宁紧紧扒着那浴桶的边缘,腮帮子鼓鼓的,一双鹿眸里全是惊恐,尝试着稍稍放软了语气:
“你真的别闹了,好吗?”
林骥还在笑:
“我的画技虽然比不上你,但是把你画出来,应该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见她脸色又一次变差,林骥高大的身躯几步便踱回到殷琬宁的面前,揉了揉她的头发,才说:
“逗你一下,看把我的娇娇吓得。”
她不耐烦的躲开他的触碰:“你走开,夜深了,该就寝了,回去吧。”
“那我现在回去,”他的语气换成了试探,“刚好,有皇后娘娘送的那四个美人陪我。”
居然在这个时候提她们?
殷琬宁转头斜斜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再回去,依然没有说话。
林骥剑眉微蹙:
“还没有正式成亲,你就这么着急把我往别的女人那里推?小娇娇,小撒谎精,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
“皇后娘娘说了,”面对他的试探和微微的不满,她轻咳一声,目光落在地上被自己渐出的点点水痕,以最正经的姿态说着自己该说的话,“身为王妃、妻子,我要为你的子嗣着想。既然,她都早就已经为你准备好了美人,我便顺势替你收下,这有何不对?”
林骥又半蹲了下来,把自己整个人都埋在了她的浴桶之外,由下到上认真地仰视她,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片刻才道:
“你若是不紧张不吃醋,眼睛红红的是为了什么?”
他怎么老是爱逼问她。
“我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你好,”她逃避他的责问,瘪了瘪嘴,赶紧换回先前的话题,“你现在待在这里——”
“那四个美人,”他抢白她,“我做主,把她们都遣散了,好不好?”
殷琬宁的黛眉不由一跳,闷闷回道:
“那是送给你的女人,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不需要来征求我的意见。”
林骥只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仍是笑着:
“你方才自己都说了,你是我的妻子,是我周王后宅的主人,这些事,本来也该由你管的。”
后知后觉的殷琬宁,这才发现了他话里的圈套,又转了个身,从他的视线里沉了下去,清了清喉咙,这才说道:
“林骥,你知道的,我答应跟你回来是为了什么。”
男人并没有追上来,只是在浴桶外唤她,意味不明:
“娇娇……”
“回到长安,回到殷府,”她仍是躲着,努力理着自己纷乱的思绪,一字一句从浴桶中传来,似乎也沾了浅浅的湿意,“因为有了王妃这一重身份,我确实感受到了不一样的待遇。从这一点上来说,林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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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深深吸了口气,如释重负一般,“我要谢谢你。”
很显然,这并不是个谈论沉重话题的好时候,他敲了敲她的浴桶,语气轻松:
“你那送给贤太妃的药膏,又是怎么回事?”
话题一下转到了药膏之上,殷琬宁一时竟未反应过来,但思绪回笼,旋即又惊了一下。
林骥竟然开口问了此事。
那药膏啊……
少女的双耳霎时通红,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那药膏的前因后果,干脆“躲”字为上,更是蹲在那浴桶里不愿意出来了,停了好半晌,才小声说道:
“我在席上说的话,并没有半句虚言,那药膏,确实是冉氏给我的。”
“如果这样的话,我又为什么看见,”林骥干脆利落地表达着自己的疑惑,“你妹妹用那药膏来涂脸,被你的继母给狠狠训斥了?”
嘶……涂脸……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她不由得心下又是一惊月,匈口发麻。
这个问题,细究起来着实太过羞人,她生平第一次使用了“算计”这项技能,更不可能直接承认自己就是故意要让范英仪难堪的。
她有些不知所措,刚探出小脑袋,想要再胡乱辩解一番,却看见林骥不知何时,已经捧了沐浴完后擦身的宽大帨巾,在浴桶之外等着她了。
“水早就凉了,”他的语气淡淡,并没有半点谷,欠望的痕迹,像是说着最寻常不过的事,“马上要到腊月,你可不能着凉,赶紧起来,到床榻上去。”
说着,那帨巾便已经披在了她的肩上,他熟练地将她像粽子一样裹好,再从浴桶里面直直拎起来,亲亲她绯红的小脸,趁着她想要张口反驳,先道:
“我先帮你擦好了,你再给我好好解释,那药膏是做什么的,好不好?”
殷琬宁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但是人已经被他包了起来,又确实没有办法挣脱,只能任由他把她打横抱起来,先故意绕过她的书案,又绕过那床榻前的屏风,这才慢悠悠地将她放在了床榻之上。
申体一触碰到床,她便自然而然想要朝里面滚,至少不用再直面他。
可这样明显的动机瞬间便被他捕获,他只需要按住她露在帨巾之外的肩膀,便能轻而易举地阻止她。
“现在说吧,”林骥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那药膏,究竟是做什么的?”
殷琬宁回视他探究的双眸,那凌厉的鼻峰和面上流利的线条,在她这个少女的闺房里,竟然有了别样的疏朗之色。
而她也在此时陡然生了勇气,心下一横,便说了实话:
“那药膏,是女子用来保养的……冉氏以为,以为是我色,诱了你,才能让你这个尊贵无比的亲王,向天子亲自求赐姻缘。她想让我多保养保养,这才送了那个可恶的东西给我。”
不料,这番话说完,见多识广的林骥竟然愣了一下,旋即忍俊不禁,然后俯低了深底,将下巴放在了她的肩上,低声道:
“你以为……你没有色,诱我吗?”
天地良心,真的是天地良心。
除了当日在幽州,她被他下了软骨散走投无路,实在是想求他圆,房之外,她哪里又做过半点逾矩的事情?
她再普通再愚钝再无能,也是自小便深受大家闺秀教化的,虽然大胆逃婚,可反思她一路以来的所言所行,又哪里可以用风月女子“色,诱”这样的下作手段,来侮辱她?
殷琬宁越想越气,转头便与他对视,狠狠说道:
“林骥,说话要讲道理,在你的口中,我和那冉氏,是同一类人?”
被她这样的气势微微镇住的林骥,伸手把玩她落在肩下的青丝,片刻之后,还在笑着:
“好娇娇,别生气了,是我用词不当,没有‘色,诱’、没有‘勾,引’,统统都没有。原本你就对我不屑一顾、避之不及,是我死皮赖脸缠上你的,一路都是。你是全天下最漂亮最高贵的姑娘,你只需要对我笑一笑,我便心甘情愿做你的裙下之臣,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他们根本就不懂你……”
殷琬宁紧抿着樱唇,憋了很久,才让自己忍住没有笑出来。
她可千万不能笑出来,他先前犯了那么大的错,她现在可还在生他的气,也并没有要原谅他的意思,怎么能被他逗笑呢?
心里的那道防线,无论如何都不能被这样攻破。她又顿了片刻,勉强咽下了口中的津液,才复道:
“那个药膏,我也是为了让冉氏出丑才拿出来的,没有旁的意思,若是因此而冒犯了贤太妃,我……”
“她吃了哑巴亏,不会迁怒于你。”林骥笃定道,此时才抬起了头,戴了扳指的拇指,摩挲着她浴后清新却仍旧泛着微红的小脸,接着她的话说道,“你在她们的眼里,善良天真胸无城府,根本不可能做下这扮猪吃老虎的事情。”
殷琬宁缓缓地垂下了眼帘。
“至于那样的药膏,”他继续阐述着自己的观点,嗓音清冽,语气却颇为沉重,“以后也不许用,知道吗?那些下作的手段,你不需要用在我的身上,娇娇,我也不许你把心思放在那个上面。”
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她殷琬宁也是个一心铺在内宅争斗,为了博得丈夫那一点点怜悯和宠爱,不惜不择手段的人吗?
何况,那样的东西,卑微讨好之意太甚,她即便真的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也绝不会允许自己,做那样的低贱之事……
只有自尊自爱,他人方才尊你爱你。
殷琬宁越想,心下便有一股无名火起,回他的语气,便变得无比生硬粗糙、尖利刺耳:
“我当然不会,对你周王来说,反正以后有侧妃、有侍妾有美人还有无数的通房,有的是人上赶着来讨好你伺候你,我要用那些劳什子做什么?”
林骥自然是不知道她为何这样恼怒的,只当她小小吃醋,亲了亲她红润的耳珠,认真说道:
“早就向你承诺过无数次,我这一生都只有你卫娇一人,你怎么就是不信我?”
他这样戏谑的语气,她怎么能消气?偏头,仍是硬邦邦回道:
“谁说的?我与你本就是场错误,我之所以允许你对我如此放肆,还不是因为交易并未完成,等到——”
“等到什么?”他的长指突然覆在她的红痣上,再往下,便是早已被他端详过的粉白山峦,“娇娇,依我看,从你接受皇后娘娘的建议开始,你便早有预谋,你要把我往外推,推得远远的。”
殷琬宁胸中烦闷,阖上了双目,并不看他:
“林骥,我真心实意地感谢你,没有你,我不可能有机会报从前十几年的仇怨。”
“所以,”林骥得寸进尺,手下又多用了力,“你对我就只有‘感谢’吗?”
宽大的帨巾仍是裹着的,殷琬宁的手脚被束缚,俱是动弹不得,就连先前试图滚到一边,都只能任由他的掌控。
他总是步步紧逼,嘴上说着讨好的话,行动从不手软。
“你曾经,”越来越绝望的她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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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牙,声音也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你曾经欺骗了我的感情,但你现在帮了我,一样抵一样——”
“我以为,”男人又是习惯性地抢白,“在雍州那晚,你见过我的纹身和我刻的字,你已经……”
一提到那骇人的纹身,她便想起了那混乱的夜晚,震撼和惊讶过去之后,她仍旧恼怒于他的言行不一。
“不,不,”她胡乱地摇头,坚持着自己,“感动和震撼,不可能变成爱。林骥,要我真心实意接受你,从此心甘情愿做你的王妃,我再麻木再无耻都好,我不可能做得到的……”
“小撒谎精,”忽然,林骥掰过她的脸,习惯于用力气征服,逼迫她与他对视,“你说你没有爱,那你现在在哭什么?”
他可真是这天底下最会察言观色的人啊,明明自己只是眼眶微湿,仅仅因为他说的这几句逼迫的话,那眼泪就莫名越来越多,一滚,便滚落了下来。
沾湿了他苍劲的指尖。
为了不想再溃不成军任他拿捏,殷琬宁强忍住自己真的哭出来,这样,含在嘴里的话,便变成了瓮声瓮气:
“我哭我自己,我哭我自己,可以吗?……要和陆子骥成亲之前,他什么都答应我的,无论是在幽州、在卢龙,还是在天下的其他地方,他可以带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就我们两个人,没有斗争,没有烦恼,不会有人想要算计我攻击我……但是,这些承诺统统都是假的,根本就不可能实现,根本不可能。”
比得不到还要痛苦的,便是明明得不到,偏偏要给假希望。
“对不起,对不起,”林骥颤抖着吻去她眼角挂着的泪珠,眼帘微动,似是也有所触动,“我不该承诺你那些,我做不到的事。”
可她的眼泪决堤,他的安抚根本不起作用,她控诉着,每个字都裹上了苦涩的泪水:
“回到长安,处处都是算计……我一点、一点也不想做这个劳什子周王妃,人前风光至极有何用?统统都不如那晚陆子骥给我做的秋千,陪我放的焰火,那晚天上每一颗星星的亮度,我都还记得的。”
“对不起,娇娇,对不起……”他只能徒劳地辩解和安慰,苍白如纸,干涩似砂,“我那时候只想着讨好你,明知道我做不到,我还是只能用你最喜欢的方式来暂时稳住你。陆子骥从头到尾都是假的,他本就不存在,那些他口中给你描绘的美好生活,可能,他一辈子都做不到……”
殷琬宁只觉得自己眼泪流干,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是啊,卫娇也不过是你生命里的一场插曲罢了,等你真正得到我之后,你又会放多少心思在我的身上?你会和你大哥一样吧,林骥,即使你不会像裕王父子那样做欺男霸女、草菅人命的蠹虫,你也会变懒变懈怠的吧?求仙问道,清谈玄修,这是你们家祖传的手艺,现在的你还有理想有抱负——”
“娇娇,”到了此处,林骥实在听不下去,“你扯到哪里去了?”
她只将视线停留在床头的帷帐,说着自己的结论:
“陆子骥对卫娇是独一无二的,但林骥对殷琬宁却不是。”
林骥颇为无奈,又一次重复着自己的承诺:
“我说过,我不会再有别的女人,我发誓。”
这根本不是有没有女人的问题,她说的那些,和他无关。
自从与范英仪短兵相接开始,每一天,她都过得很不好,她不能再像在幽州时那样自由自在了,她很不开心。
她闭上了眼,慢慢放松自己:
“林骥,我好累,我也好羡慕谈会兰,她什么都不用操心。在幽州的生活,尽管一开始充满了坎坷,但之后的那段日子,是我这一辈子最开心的一段日子。今日,即使我答应你好好做你的王妃,那些日子不也都像流水一样,根本回不去了,不是吗?”
兄弟姐们玩闹一处、老父亲一手遮天,过了今日不管来日洪水滔天的日子,像上瘾的蛊,轻飘飘摧毁所有的努力和现实的残酷。
她只是接受不了罢了,现在,她尚有机会回头,她又为什么非要在他这一棵树上吊死?
凭他的花言巧语吗?
她已经上过一次当了。
林骥只能不断吻着她的泪水,一点一点柔声哄着:
“对不起,娇娇,那一段日子也是我过的欢喜的日子,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觉得是天赐给我的。”
殷琬宁无奈地吸了吸鼻子,方道:
“但陆子骥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林骥,我从头到尾爱的人都只是陆子骥而已,连你自己都忘了吗?当初在你的面前,我都是如何骂林骥的?”
“给我个机会好吗,”他却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语气诚恳,“重新给我个机会好吗?陆子骥最开始也在迫你做了你不情愿做的事,你一开始,不也想离开他妈?现在,和当初的情形一样,娇娇,你能同样给林骥一个机会吗?”
过去时,他习惯于掌控一切,即使她发现了他身份的欺骗,他也从未像今日这样,低三下四地恳求。
他是天之骄子,他是天潢贵胄,即使她再不情愿,她还是只能嫁给他——
话本子里那些经历挫折最后大团圆收尾、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故事,本来就不存在,不是吗?
是她太天真,总是舍不得告别本就虚幻如泡影一般的过去,等到被迫面对现实的时刻,她又首先想到逃避。
殷琬宁默默地流着泪,对他所说的一切都不置可否。
而不知什么时候起,身上的帨巾已经被除去,细密的稳落在她刚刚洗得一尘不染的娇区上,他轻轻按住她的手臂,用这样的方式求得她的原谅。
她只觉得僵硬,仍旧是盯着那床帷,再也不发一言。
终于,诗意向下,来到那藏在深深浅浅的茂密之所,她回过神来,抬起玉卒,想要将他踢开,远离即将到来的危险——
但终究是徒劳的,在他的力气面前,她什么都不是。
只听男人的嗓音沉沉,温柔似水,和先前求她时一样,并无二致:
“娇娇,再给林骥一个机会吧,今晚来看你之前,他已经仔仔细细漱过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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