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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落雪
殷琬宁的眼睛有些疼痛。
不知道是因为哭得太久太伤心,还是这一天太过漫长她耗费了太大的力气,在他捧起她的那一刻,她忘记了拒绝,只堪堪再次闭上了眼。
如果说,这也是虚幻泡影的一部分,那她甘愿抵死再得过且过一些。
至少在这个地方,他还算信守承诺,不会伤害她。
殷琬宁是个酷爱美食的人,煎炸煮烤炒烩闷,她都能品出个头头是道来,而其中她最爱的,从始至终都是软软糯糯的甜食。香甜入口,松软绵密,无论她吃东西之前有多么不愉快的心情,甜食之后,都总能缓解过来。
原来,他和她一样喜爱甜食。仁体构造奇妙,佘的顶端对甜味的感知最甚,他便多用佘尖品尝,连锋利的牙齿都不舍得有一点点的触碰。
她听见有甜酒入喉的声音。
可是奇怪的是,杜康这样的饮品,本应该是辛辣无比的,又怎么可能和甜扯上关系呢?
偏偏他还爱不释手,她越想越奇,裂开的石鳯忽然有泉浆喷涌,他用干净的手抹了把脸,还不忘回味淳上残留的甘甜。
殷琬宁无地自容,只能双手盖住自己发丈发铯的眼睛和口鼻,不让他看清。
“娇娇,娇娇……”被糖水灌饱的男人低低地唤她,热息自下至上,重新落在她的红痣上,“你会继续给我一个机会的,对吗?”
羞愧难当的少女放下了一只手,只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双眼,闷声回他:“我,我不想让你得逞……”
他以轻吻那颗红痣来回报她:
“和我在一起,我不会让那些不该你操心的事情来烦扰你,什么礼节什么往来,你只需要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
她知道他还在将思绪回拉,谈论着两人刚刚争执的话,现在的她早已软成了水,哪里又提得起精神与他抢夺失地?
“唔……林骥,”她口齿含糊,“你让我,再好好地想一想……”
大哭一场之后,她有些怅然若失。
林骥拉过她身旁的衾被,为她盖上,拢好:
“等到卫府修葺好了,你就先搬过去。成亲之后,你若是不想待在周王府里,也随时可以回去住。”
殷琬宁恍然,这才想起他在晚饭时向殷俊提起的、在他们大婚时拜卫远岚牌位之事,自己便又往被衾里钻了几分,只在外面留一个脑袋,看着他:
“林骥,这样不给殷俊他们面子,难道,你不怕打草惊蛇?”
他的拇指摩挲着她柔嫩的小脸,似痒非痛,他认真地看着她:
“打草惊蛇和引蛇出洞本就同出一脉,这样做,主要是想要让你高兴,娇娇,你高兴比什么都重要。”
殷琬宁又吸了吸鼻子:
“上一次在幽州成亲时,我还想过,若是阿娘还活着,该有多好……”
他眉尾微挑,唇角敛了笑意:
“人死不能复生,你阿娘看你如今过得幸福快乐,她一定会很欣慰的。”
“林骥,”少女只眨了眨水汪汪的鹿眼,“希望你以后,不要再闯入我的闺房了可以吗?我现在,还在害怕。”
害怕被殷府上的其他人发现。
他却不置可否:
“你也累了,睡吧。在大婚之前我都会很忙,而且,仇元澄的势力蠢蠢欲动,为了防止他们对你不利,即使你出府有飞鹏和灰鹰保护你,你也最好哪里也不去,好不好?”
“可是按照礼节,”她黛眉微蹙,嗓音软糯,“我需要经常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
林骥俯身,在她眉心落下一吻,阻止她的皱眉:
“刚刚你也自己觉得累,不是吗?繁文缛节没意思,以后都免了。还有,我早就跟贤太妃说过了,成婚之后,她会单独居住,你也无须考虑伺候婆母这样的事。”
他为她妥当安排,熨帖合理,没有任何可以指摘之处。
微微发怔的少女搓了搓被衾之下的柔荑,几息之后,方才开口:“林骥。”
“嗯?”他也温柔缱绻。
又停了几息,她才缓缓说话,声音却越来越小:
“你求我的那件事,我再考虑考虑吧。今日我太累了,你记得出去的时候,一定一定不能被别人发现了……”
*
一夜安眠,这一晚的殷琬宁睡得格外香甜,一点梦都没有再做。
睁眼醒来时,早已过了早饭的时辰,她一直都不需要在府中向父母每日晨省昏定,本也应该懒散,但忽然又想起,似乎今日该入宫去向裴玉容请安。
走到窗牗边,她才发现外面一片银白。原来,昨夜在林骥走了之后,便下了一整晚的雪,将一切好的坏的不同的景致,全都包裹在了冰凉刺骨的、厚实的雪中。
林骥昨晚也说过的,以后她不愿意去宫里,便不去了。
身子舒爽,人也任性,在慢悠悠吃早饭的时候,莹雪才来告诉她,原来今日一早,范英仪便在京中的其他几个大员夫人的陪同下,出发去终南山赏雪了,也不知几日才能回来。
尽管在昨晚的宴席上,范英仪与冉氏闹得并不愉快,但考虑到挽回殷俊那岌岌可危的前程,冉氏还是厚着脸皮一起陪同了去。
难得这样悠闲,范英仪人又不在周王府里,殷琬宁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去周王府探望杜尔姝。
谢珣他们几人同到长安也有几日了,除了谈会英之外,她再没见过谢珣与杜尔姝。
去周王府的路上,听莹雪说起,原来谢珣确实被林骥安排去了御史台,先从一个从五品的散官做起。他与杜尔姝两人带着伪装成“谢珂”的谈会英,也准备在长安置办新的田宅产业,但最近都只能暂时先住在周王府里。
除了刚回长安那日在林骥的带领下在这周王府里换过一次行头,殷琬宁这几日都并未再踏足周王府。
杜尔姝远远便迎了上来,两人在连廊的暖阁里点了新进的檀香,炉火噼啪,看着被木栏切成大小不一块状的轩窗外一点一点落下的晶莹白雪,殷琬宁只觉得难得这般惬意。
捧着半是暖手半是解渴生津的香茗,她不由感叹道:
“晋州的雪与长安的雪,杜娘子,你觉得哪一个更好?”
杜尔姝用长指一颗一颗地拾取果盘里的蜜柚,笑道:
“从前,我从没有想过有一日会离开晋州,于是每一年看雪赏雪,时间久了,自然腻了。却不想,这离开了晋州后,或许再也没有多少机会回去,回想起来,晋州的雪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差。”
殷琬宁偏头看她:
“这么说,在长安的日子,杜娘子过得并不舒心?”
杜尔姝仍然笑着,那张美艳娇柔的脸上,却平白多了一分失落:
“先生他,有先生自己的抱负和追求,既然他答应了殿下一同来长安,自然是要肝胆相照、全力以赴的。”
“不过,我倒是觉得,”殷琬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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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将果盘中的点点蜜柚放入口中,酸甜爽口,很是清凉,“这周王府没有晋州的谢宅好,偌大的长安城,也并不是处处都高人一等的。”
她从小在长安城中长大,却对这座古老的帝都知之甚少。
虽在幽州只有短短数月,她却早已把幽州视作了故乡。
而向来善解人意的杜尔姝自然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看向她,笑得温柔:
“有些烦恼当然是人往高处走后才有的,殷姑娘,你是殿下未来的王妃,和我考虑的,始终不太一样。”
殷琬宁是不太喜欢这声“殷姑娘”的,撇了撇嘴:
“杜娘子,你这么说便是与我生分了。你……你若是有什么不舒心的,不妨摊开讲讲?”
一息之后,杜尔姝才长叹一声,又盯着外面的雪景看了片刻,复道:
“先生这次才复出,有许多人都听闻了风声,自然知晓先生后宅的情况。从前的先生风流名声在外,现在只有我一人在他的身边,那些想要巴结先生、继而巴结殿下的人,时刻都在探听,光是各种宴会,我已经拒绝了不少了。”
这个处境,是殷琬宁从来没有想到的。
那些探听情况的人,想必也已经知道,杜尔姝出身青楼。她是谢珣公开长期待在身边的另一半,虽然是以妾的身份,但长安之内许多想要攀上谢珣这朝堂新贵大树的,就必须要考虑杜尔姝这一层。
殷琬宁抱着茶杯沉吟了一下,方才小心问道:
“他们探听也是人之常情,树大招风,杜娘子你自己呢,准备直面这些变化了?”
杜尔姝一双美目淡然:
“先生长留长安,后宅必须安宁。他若要娶妻,我自然会安安分分地做个良妾,先生的路还很长,他若是因为我连累了前程,我便是对不起他这么多年对我的好。”
想到在采露刚刚自尽、他们离开晋州前杜尔姝同自己说过的话,这么久以来,杜尔姝的心态都从来没有改变过。
殷琬宁不由一凛,难道,是自己太贪心?
杜尔姝也看出了她脸色地变化,不愿继续细究,便自然转了个话题:
“殷姑娘你不一样。皇后娘娘给殿下送来了四个美人,听说,还是你首肯的?”
自己与林骥之间的问题,三言两语实在解释不清。但经杜尔姝这么一提醒,殷琬宁倒想起来那四个美人现在人还在周王府里,她作为这个周王府未来的女主人,是不是也应该做些什么?
正胡思乱想着,没来得及回答杜尔姝的问题,莹雪却突然进来,禀报道:
“姑娘,户部罗尚书之子罗应通的夫人求见。”
殷琬宁满是疑惑:
“这是哪家的夫人,我怎么没听说过?”
莹雪倒是回答自然:
“就是……就是当日在武屏山灵济寺,商州太守封郁家的那位,封姑娘,封秀云。”
原来是逃婚路上遇过的故人,殷琬宁冲杜尔姝淡淡一笑,向莹雪摆了摆手:
“既是封秀云,想必她也是知晓了我的身份才贸然前来。今日有雪,在外久站会被吹得发寒,就让她进来吧。”
与在灵济寺时相比,封秀云清瘦了不少,一身衣饰倒是华贵了些,只是配合她的清瘦,反倒更有一种萧索之感。
不仅如此,她从前在灵济寺时那无比嚣张的气焰,现在也几乎是消失殆尽。封秀云的眼底有着深深的恐惧,那是她短暂地与殷琬宁对视时,殷琬宁敏锐地捕捉到的。
道理倒是也简单,封秀云此番来,并不是简单来与殷琬宁叙旧的,与其说是叙旧,不如说是诉苦是祈求、是想要寻求殷琬宁的庇佑。
封秀云说话时,不忘一边拿出巾帕抽抽搭搭、沾点泪水:
“当日,多亏了周王殿下,妾才能如愿与夫君完婚……只是,妾的公爹当初也是因为有了仇公公的扶持,才能从邓州别驾直升了户部尚书,眼下仇公公又逐渐与殿下势同水火……”
她这么一说,殷琬宁这才恍然想明白,当日封秀云明明对自己恨之入骨、恨不得将自己除之而后快,为何仅仅过了一个晚上,就态度大变,主动帮她为阎京的胡乱攀咬做伪证、让她能在灵济寺内保住自己的名声。
原来,确实是林骥在背后做的一切,而他用来要挟封秀云的,无非就是封秀云的婚事。
见殷琬宁因为自己的这番剖白变了脸色,封秀云以为此计得逞,于是乘胜追击,语气更加哀婉:
“妾与夫君青梅竹马,原本就感情甚笃,妾的夫君是个淡泊名利之人,妾与他不愿参与到这复杂的政斗之中。何况,妾自嫁入罗家之后,罗家人跟红顶白,待妾怠慢至极,即使妾的夫君事事为妾做主,他也根本无法从根源上改变什么……这一次来,妾不为旁的,只望殷姑娘你念及当日灵济寺的种种,若他日大厦将倾,可以救妾夫妻二人于水火……”
对此,殷琬宁并未明确说过任何答应或拒绝的话。她连自己未来能否继续站在林骥的身后、低头做好这周王妃都尚不清楚明白,又谈何保人?
再者,罗应通身为罗参之子,既已享受到了尚书衙内的种种特权,罗应通与封秀云夫妇眼看罗参可能晚节不保,这便打着“淡泊名利”的幌子要果断割席,天下又哪有这样的便宜事?
除非,是像殷琬宁与殷俊这样的情况。
殷琬宁这次回来长安的主要目的,无非是为卫远岚和乔氏报仇,旁的枝节,她也一概不想生的。
打发走了封秀云,杜尔姝自然是好奇她口中的“当日灵济寺的种种”究竟指的是什么,殷琬宁挑了重点讲了讲,杜尔姝长叹一声,方才道:
“先前看殿下与殷姑娘相处,只觉得殷姑娘好脾气。却不想,你们之前也发生了这种事,殿下为姑娘计深远,我可真是羡慕呀。”
殷琬宁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淡淡笑了笑,又听杜尔姝话锋一转:
“殷姑娘,那皇后娘娘送来的四个美人,也不是全不知礼数。那罗夫人刚走,我好像看到她们的身影,已在这暖阁外候着了,你现在见还是不见?”
殷琬宁依言朝着轩窗外看去,只见四个披着四种不同颜色斗篷的妙龄女子,俱是立在暖阁外刚刚盛开的寒梅之下,初雪里的美人如玉,倒是别有一番景致。
只是,她不敢细看。
似乎是看出了她眼中闪烁的犹豫,善解人意的杜尔姝又温柔笑道:
“既然还没想好如何面对,那便罢了,反正以后这周王府都是你的,想怎么处置她们,都是你的事。没必要现在还没成亲,便在这种事上给自己添堵,是不是?”
殷琬宁明白她的意思,便叫来了莹雪,吩咐道:
“回殷府上去,我先前几日闲来无事,画了几张花笺,给她们一人送一张,若是她们识字,就写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吧。”
莹雪点头照办。
殷琬宁心中仍旧是涟漪点点,便也掀开身上盖着的厚厚毡毯,下了软榻,走出暖阁,来到了那仍立于雪下的四个美人身前。
那些美人一见她如此,自然赶忙跪下,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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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了一句:“给王妃请安。”
声音清清泠泠,听起来倒是悦耳的。
但殷琬宁一向不善言辞,此刻她更不知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这些皇后裴玉容主张、她自己应下的,直白要送给林骥扩充后宅的美人。
且看她们这一张张脸清纯无辜,不知是否也是真心实意要为周王殿下做妾室呢?
这么想来,殷琬宁突然觉得自己不知好歹起来。
林骥除了身份高贵之外,外貌、胆色、武艺、智计统统都是最出类拔萃的那几个,天下有多少妙龄女子,她们都想成为林骥的女人,也不算是多么难以理解的事。
偏偏她殷琬宁倒好,阴差阳错让林骥换着身份追着她跑了几千里,为她殚精竭虑、一次次救她于危难,但她只因为他的欺骗,到现在都不肯真正答应和他好好在一起。
而他嘴上说着惩罚,好像确乎要对她做出多么越轨多么出格的事,但细细想来,他其实从没有真正伤害过她。
她可真是不知好歹啊,这样都没有珍惜。
可是,她又为什么一定要珍惜?
世间的女子千千万,是他非要非她不可,若她像其他爱慕他的人那样不顾自尊地讨好、满足,她还是她吗?
这是殷琬宁自从梦见前世、并选择果断出逃之后,想的最多最深刻的问题。
她必须是她,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她,她不是因为是林骥的女人才独一无二,即使她离开了他,这世上也只有一个殷琬宁。
这样想着,她便也多在那盛开的寒梅之下立了片刻,杜尔姝也追了出来,在她身后笑道:
“今日殿下与先生都不在,谢公子也出门去了。我以为,他也会很晚回,却不想还没到午饭,他便一个人回来了。”
殷琬宁反应了一下,方才想起杜尔姝口中的“谢公子”指的是谈会英,余光里,谈会英从晋州出发起便带在身边的小厮,已经出现在了廊庑的尽头。
她回身道:
“今日我那继母跟着贤太妃她们一行去了终南山,谢公子傍晚应该不会再去殷府了。”
杜尔姝顿了顿,又半是调侃半是感叹般说道:
“还是你那个继母懂得先下手为强,最近几日递到这周王府里的拜帖,用雪片来形容,都毫不过分。”
“都是邀请东桓先生的?”殷琬宁问。
“不止,”杜尔姝依旧站在她的身后,“有很多都是冲着谢公子来的。谢公子这般横空出世,是先生的胞弟、殿下的心腹,前途无量又刚好没有定亲,殷姑娘你说,那些闻风而动的权贵之家,怎么可能放过他?”
她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我懂得,他们兄弟两人,现在都是抢手得很。只是三哥他,原本就是为了我才来的长安……”
“嘘——”杜尔姝却突然轻轻地捏住了她的肩膀,压低了声音道:“殷姑娘,王府内可不比晋州谢宅,说话要当心。”
即使那四个美人早已经退下,她们二人的身边,就连婢女都退得远远的,但杜尔姝的这几句话,还是让殷琬宁的心里猛地一抽,她缓缓转头,才对杜尔姝微微颔首。
但,即便是话不能放肆说,待在没有林骥没有范英仪的周王府里,也是比待在殷府要轻松自在很多的。
和杜尔姝用了午饭,殷琬宁又继续在暖阁之中午睡了很久,再起来时,雪已经彻底停了。
白雪落在淡淡绛色的寒梅上,枯枝婉转与雪泥交融,即使周王府内的花草只剩寒梅与箭竹、松柏挺立,也别有一番傲气在。
杜尔姝已不在暖阁里,谈会英避嫌,也一直都并未出现,莹雪办完了殷琬宁吩咐的差事也已经回来了。殷琬宁穿上斗篷,又重新在周王府内闲逛,胡乱看看,脑子也彻底放空。
直到她看见了后院里,一架高高的秋千。
先前那次只因为临时换衣收拾,来过一次周王府时,她人只走到了前堂的不远处,从未进过这内宅之中。
周王府原本是林骥的皇兄、已故的襄王林骓当年之藩前在长安中的府邸,林骥带着他们回到长安的日子很浅,周王府中应该基本保持着原貌。
所以,这秋千是府上本来就有的,还是林骥来了之后重新立的,殷琬宁远远看,根本找不出端倪。
不过,看到秋千,她玩心一起,上前便将秋千的坐垫上铺着的厚厚白雪扫开,刚转身坐下,她便发现了这秋千的打结、捆绑的手法,与当初在幽州的新宅时几乎如出一辙。
幽州新宅里的那个秋千,是林骥吩咐灰鹰新做的,那么眼前的这一个,想必也是出自灰鹰的手了。
拽着那秋千两边的绳索,她自己使了点力,也摇摇晃晃地荡了起来,殷琬宁却不由得想起了那晚,与林骥荡秋千的场景。
那时候她对一切都毫不知情,只看着他为她燃放的点点焰火,听他对她的承诺。
不仅仅是他的承诺,那时候说好的,全家去燕山上冰嬉、温泉,统统都没有任何实现的可能了。
物是人非,仅仅有这相同的秋千,又有什么用?
又荡了两下,殷琬宁的视线里,却忽然出现了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是谈会英。
他是她的兄长,是幽州的谈府里疼她爱她的人,也曾经不顾一切闯入她的地盘,说若她不愿意与林骥生活下去,他也可以带她走。
即使她没有同意他这样大胆的念头,他仍旧是义无反顾地跟来长安保护她,还强忍着心中的不适,每日都去殷府上敷衍冉氏的用心不纯,只为有机会多看她几眼。
但是她却什么回报都给不了他。
殷琬宁心中微动,抓着秋千的绳索愈紧,看见谈会英脸上疏朗的笑意,忍不住喃喃:“三哥……”
语音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又说错了话,周王府内可能隔墙有耳,若谈会英的身份暴露,等待他们所有人的,都将是万劫不复。
她不能再自私,也不能再多连累人。
她只能强行忍住了话语,喉头酸涩,眼泪如泉涌一般簌簌落下,她虚虚地坐在这飘飘荡荡的秋千上,只能默默与谈会英对视。
纵使,她真的很想告诉他:
三哥,若待在长安实非你所愿,娇娇不需要你这样舍弃自己来保护我的……
还没想完,却在泪光朦胧里见到谈会英脸色微变,他的目光也落在了她的身后。
她转头,却看见面色阴沉的林骥,如松柏一般负手而立,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第82章白头
雪后的庭院,安静得像是陷入了沉睡一般。
谈会英离开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之后,周遭的一切,便只剩下了殷琬宁人还在秋千上,那“吱呀”“吱呀”的摇晃声。
见林骥人未动,殷琬宁也知晓大约现在自己的样子粗鄙不堪、见不得人,便从怀里掏出了巾帕,正要擦下脸,却听见林骥淡淡的声音:
“别擦了,等我一会儿给你好好洗洗,小花猫。”
她最后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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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在长睫上,却也因为他的这句话而悄然落下。
林骥怎么不像他了。
他竟然没有因为她如此丢人而发作?先前最爱吃醋的他,让她眼下有些无所适从。
挣扎着想要从秋千上下来,林骥却先一步走到了她的身后,双手分别握住她攥紧秋千绳索的双手,问她:
“娇娇想要荡得高一点,还是矮一点?”
殷琬宁抽了抽鼻子,闷闷说道:
“殿下想如何便如何吧,妾都可以的。”
他亲了亲她的鬓角,手下便使了几分的力道:
“今日娇娇如此礼貌,我可真是不习惯。”
是呀,若不是因为想着这周王府里藏龙卧虎,她肯定……
不过她也来不及再深思了。
他一次一次地推她,秋千越荡越高,每一次飞起每一次下落,她的心都要空悬着重重颤抖一下。
终于,她已觉得自己只剩下空虚,惊呼一声:“林骥我害怕,快,快放我下来……”
尾音都是颤抖的呜咽。
林骥一把便稳住了那飘荡的秋千,从后面把惊魂未定的殷琬宁提了起来,打横抱在怀里,笑着说:
“还是危机时刻最暴露本性,先前你叫我殿下,我都不习惯。”
殷琬宁垂下了眼帘,脸上还残留着因为秋千飞得太高而起的红粉绯绯,她嗫嚅了几息,方才慢吞吞说道:
“我说过给你机会,可不是……可不是要给你机会把我晃晕的。”
林骥低低笑着,并未回应,说话间,他已经抱着她来到了他东苑的卧房门口,他推门而入,自然说道:
“等会儿的晚饭,让他们送进来吃,谢学琛也已经回来了,你别管他们三个,咱们自己吃。”
殷琬宁被他放在了他主卧耳房的软榻上,这里也烧了浓浓的炭火,暖融融的,她将身上的斗篷摘下,看着林骥走进主卧,对他的背影说道:
“可……我不能在周王府待得太晚,回去太晚,殷府里的人又要说我闲话。”
片刻之后,林骥拿了热水浸湿的帨巾过来,高大的身躯弯腰俯身,一点一点帮她擦掉脸上已经干了的泪痕,然后又仔仔细细帮她擦了手,这才开口说话:
“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瞧把你吓的。”
“不会怎么样”五个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殷琬宁是有一万个不相信的理由的。
昨晚上,他对她做下的那些,今日她起身走路都隐隐觉得有怪异的感受滋味,此刻又听到他这样说,心中的警铃拉响,立刻黛眉紧蹙道:
“林骥,我说过要给你机会的话,随时都可以收回的。”
林骥笑着将那帨巾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半蹲在她的身前,轻轻捏着她发红的掌心,认真问她:
“为什么要对着谢公子流泪?”
原来,他当时看了很久。
也许,她与谈会英默默对视了多久,他就在她的身后看了多久。
她内心坦荡,无论什么时候问起,她都会说,她对谈会英,从来没有过男女之情。
他是那时没有当场发作,隐忍到现在,才来兴师问罪了吗?
可是她不能因此而连累谈会英,急急想要为他解释,张口,就是:
“三哥,三哥他……”
面前高大挺拔的男人将她拢在他的阴影里,突然直了双膝,倾身衔住了她打结发麻的嘴唇,温柔地吻,一点一点品尝她口中怪异的甘甜。
话还没有说清楚,她不想与他在此刻纠缠,双手撑住他的月,匈膛不让他继续靠近,他却又忽然放开她,在她耳边低声说:
“外面有人在偷听,小声说话。”
殷琬宁立刻紧紧抓住了林骥的衣袖,鹿眼圆睁,一下不知该回应些什么。
原本杜尔姝提醒她,这周王府内也许并不安全,她也信得透彻,只是不想她与林骥在房内,外面探听虚实的人,竟然已经猖獗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她尚在沉吟,又听林骥的声音倏尔放大,语气也变成了质问:
“谢公子他丰神俊逸光风霁月,现在外面想要与他交好、攀亲的人那么多,你都要做周王妃了,与他那么亲近做什么?”
亲近?她连和谈会英说话的冲动都忍住了,仅仅只是与他默默处了一会儿,怎么到了林骥的口中,就变得那么不堪?
被冤枉的滋味不好受,心中的无名火霎时便已燎原,殷琬宁有的是话刺他,回复他时,也不由得提高了音量,越说越大声:
“还没成亲呢,你都有四个美人了,以后侧妃、通房多得是,你怎么还有脸指责我?我与他怎么了,不过多看了一眼——”
话音未落,突然听见门外传来“咚”的异响,眨眼间林骥一个箭步便冲了出去,殷琬宁下意识往后蜷缩了身子,只听见外面有女子颤抖的求饶之声:
“殿,殿下饶命……”
之后还有什么,她便再也听不见了,她也并没有多么大的兴趣出去看,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又等了一会儿,林骥仍旧没有回来,反倒是王府里伺候的仆妇们进来为殷琬宁送了饭。
她随意吃了几口,仍不见林骥的踪影,她不知道为何,只觉得自己愈发没了胃口。
那为首的仆妇自然看出了殷琬宁的局促,自然解释道:
“那皇后娘娘送来的四个美人里,有一个是仇公公派来的奸细,刚刚竟然想偷听殿下与姑娘说体己话,被殿下抓个正着。现在殿下就连着其他三个可能有问题的美人一并处置了,已经出了府,姑娘放心,殿下不久就会回来的。”
殷琬宁放下了筷箸,看向那说话老实的仆妇:
“既然殿下还有正事,我便先回殷府吧。”
那仆妇不紧不慢地回道:
“殿下走前,已经吩咐了奴婢,给殷府那边通报说了,姑娘今日在周王府里淋了雪,染了点风寒,今晚就宿在周王府上,明早王府会着人把姑娘送回去的。”
这不容置疑的口气,一想到两人的婚期也越来越近、刚好今晚冉氏也不在殷府之中,殷琬宁仍旧是心神不宁的,实在不愿计较,也只能同意了。
吃完饭,再考虑到王府之内可能还有奸细,殷琬宁便也不想出门,就一直待在了林骥的卧房里。
周王府内自然有林骥专门的书房,即使身不用去,想来也知晓,里面都是一些跟他忙的正事有关、她不感兴趣的东西。只是殷琬宁不曾想,就在这间巨大的卧房里,竟然也还有一角,摆了书案和书架。
走近细看,才发现那书案上摊开放着的,竟然是当日在谈府内时,殷琬宁为还是“陆子骥”的林骥画的那幅画。
之前从幽州离开,收拾行李她没有过问,最多也不过吩咐莹雪带上自己画的采露那幅,至于这幅没有彻底完成的作品,她的本意是想直接留在幽州的。
现在,这幅画不仅被装裱好了,还放在他的卧房的书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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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他闲来无事的时候,会过来看自己的这幅画像吗?
那上面她还极度写实,当初她啃伤了他的嘴角,她还一五一十照直画了下来。
殷琬宁站在书案前良久,用指尖轻抚那画上的伤口,宣纸的凹凸淡淡,就像她此刻淡淡起伏的心绪。
她曾经用真心为他画像,只是这画上的“陆子骥”,终究也只是他的一部分而已。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吩咐莹雪准备了点清水,研墨,洗笔,在丹青绘画这件事上,她有足够的自信。
她不过是想在这幅画上再涂涂改改,加点东西,让这个“陆子骥”更加不像原来的“陆子骥”而已。
掩耳盗铃,她玩得顺手惬意。
比如胡须,比如皱纹,比如青丝变了白发,再比如他那时看向作画的她时,眼里根本掩藏不住的绵绵情意。
她都要改的。
一面改,这个自得其乐的少女也忍不住嘴角弯弯:“陆子骥”很快就在她的笔下,真真变成了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头。
他能活到那么久吗?倘若他真是活到了那么久,是不是会真如她笔下画的这样?
把无趣变成有趣,也算是一种本事。
这样想着,却忽然听见了开门的声音,接着是在门口处侍候的莹雪,低低地唤了一声“殿下”。
是林骥回来了。
殷琬宁刚刚画好的东西还没干透,她赶紧放下了笔,不想让他立刻就发现自己的作弄,想要迎上去——
谁知,她人还没从书案前走出,他就已经看见她了。
为了防止他再往里探视,殷琬宁便主动开口说话,装作自然而然:
“事情都解决了?”
林骥笑着点头:“事情都已经解决了。”
说话间,她人已经挪步到了林骥的面前,故意挡住了她的视线,半是玩笑半是感慨一般地说道:
“想不到那仇元澄仇公公的势力如此无孔不入,就连皇后娘娘赐给你的美人,其中也有奸细。”
林骥微微倾身,用戴着扳指的拇指轻轻在她的下颌摩挲,语带关切:
“娇娇没有被吓到吧?”
殷琬宁自然摇了摇头:
“当初大哥和二哥作乱,那尸山血海的大场面我都见过了,只是一点点捉拿奸细而已,并不算什么。”
她以为这番对话,林骥的注意力已经从她身后的书案转移,正想拉着他去旁的地方彻底逃开,谁知他忽然蹲下去,从背后直接将还在庆幸的她提抱起来,大步来到桌案前,直奔那幅她刚刚作乱的画而去。
作弄使坏又被人抓个正着的羞愧瞬间盈满心头,殷琬宁连忙双手撑住桌案,直直挡住了画上被自己改掉的几个地方,画中的男子,便只有腿脚露了出来。
林骥的声音难得带了戏谑:
“挡什么,什么是我看不得的?”
心虚的殷琬宁只能死死捂住,说话都带着颤抖:“没,没什么。”
他的吻立刻落在她羞红的耳后和微颤的玉颈上,用这样的攻势让她服软。她想躲开他,便只能将两只小手移开,这下他得了逞,单手便锁住了她的腕子,让她没办法再重新捂回去。
林骥盯着那画中早已面目全非的自己看了好一会儿,殷琬宁在他怀里背对着他,不知道他此时究竟作何表情,以为他彻底恼了,便垂下头,小声说道:
“我,我就胡乱玩玩……”
林骥却将她放在了地上,依旧保持着这个拥着她的姿市,亲她的耳屏,沉沉说道:
“白发人,在娇娇的心里,是想与我共白头吗?”
共白头?哪有那么浪漫的事?
她只不过是想整蛊,谁晓得他惯会顺杆爬,竟然曲解成了这样?
她都还没有说过要原谅他的话,怎么还扯到一起白头上了呢?
殷琬宁轻哼一声,用指尖轻点那画中人花白的头发和满脸的皱纹,这才回身看他,道:
“我不过是生气,生气你要在那细作面前作假,却选择了对我那么凶,所以先让你在画上变老一番罢了。共白头共白头,这画上根本没有我,谁要跟你共白头了?”
林骥收拢臂膀,将她重新圈在了怀里,低头用鼻尖蹭蹭她的,才说道:
“对不起,可是我看到你和你三哥相对垂泪,我还是……娇娇,为什么会哭,是昨晚我让你不舒服了?”
一提到昨晚,殷琬宁唰地一下从脸红到了脖子根,不知道是该回答是还是不是。
他怎么能堂而皇之地问她这种问题?
少女的羞涩也被林骥尽收眼底,他移了目光,与她认真地对视,先前那戏谑的语气收束,换做了试探和恳切:
“是因为……那个秋千?”
这样被他看穿,她也不好意思承认,双臂一抬,想要离他远一些,转过头,不再在他面前暴露脆弱,定定回道:
“我也知晓,往事已矣不可追……杜娘子提醒我说,王府上可能隔墙有耳,我,我因为看到和那幽州新宅里一模一样的秋千,又刚好看到三哥站在那里,便不由自主喊了‘三哥’,之后还害怕因为那句连累到他,所以,所以才那样流泪的……”
“都会好的,”林骥追着她的小脸,亲吻她的鬓角,只是柔声安慰:“以后都会好的,娇娇,信我,信哥哥。”
她却想到了旁的,忍不住说道:
“我与你之间的事,不要牵连到其他人,好吗?”
“你三哥他,”他嗓音清沉,依旧认真无比,“私下里早就跟我说过,他承认对你的情分不改,但如果你无意于他,他也绝不会越雷池半步。”
殷琬宁听罢,只轻轻摇了摇头:“我这个人,不值得他这样的。”
“娇娇,”林骥轻拢她的发丝,长指微垂,继而轻揉她的耳珠,彻底温柔下来,“你这幅画,我很喜欢。我比你年长六岁,等我老的时候,你也一定是容颜依旧的。”
殷琬宁只嘟囔着:“谁要和你一起变老。”
他仍旧将她圈紧,狭长的眸子深不见底,却不是毫无波澜的:
“从前我答应过你的事,可能没有办法全部实现,但我向你保证,以后无论再忙,每年都至少抽出两三个月来陪你到处玩、到处游历,行不行?”
“话都被你说完了,”少女嗓音清冽,内容不置可否,“我可从来没有答应过你以后要和你一起生活。你不是还会有那么多侧妃美人侍妾通房嘛,一寸光阴一寸金,有那么多人陪你,我哪敢让你抽时间陪我呢。”
她还可以咬重了“那么多”三个字。
“娇娇,”这一回,那双狭长的双眸里闪过了愠色,“我都把皇后娘娘送来的美人给料理了,你怎么还是拿这个说我?”
她却不直白回答他的质问,只叹了口气:
“可惜了我今日刚送给她们几个的花笺,我画一张需要好久呢。”
林骥又故作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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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娇,你对她们,出手竟然这么大方?”
殷琬宁眼帘轻抬,乜他:
“人是我做主收下的,我难道还要像别的当家主母那样处处为难?再说,我又不爱你,我送花笺给她们,不过是出于对貌美女子的自然欣赏,这怎么能叫‘大方’?在你的眼里,女子就只能争风吃醋了是吗?”
“你说什么,”他嗓音骤沉,“再说一遍。”
殷琬宁抬眼看他,却见他似乎又有愠色,比刚刚还要深,而那双眸子上竟起了一层薄薄的雾,她只好咬了咬樱唇,又重复:
“人也是我做主收下的,我对她们,不过是出于对美貌女子的自然欣赏——”
“不对,”他却抢白,“还有一句。”
“我,我,”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又不爱你——”
“你”字的尾音,却紧接着一声惊叫,原来是林骥将殷琬宁打横抱了起来,那突然双脚离地的恐惧,让她猛然想起了荡得高高的秋千。
很快,她便被他抱到了他那挂了暖洋缎帐子的拔步大床上,他急急地抽去她的邀带,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粗鲁惊愕,赶忙胡乱说道:
“林骥,你,你说过的,大婚之前,我们不会圆,房的。”
谁知林骥解衣的动作未停,他又是个熟能生巧的高手,很快她的衣衫尽数落地,他却是穿戴整齐。
而情况转瞬之间便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他的眼神徘徊在她不着寸,缕的申上,他的稳轻柔而绵密地落下,白玉盘上很快开出了独属于冬日的红梅,和原先就点缀着的樱红混在了一起,她想要伸手去挡,却被他用她的邀带将双臂展开,分别捆在了他大床的立柱上,这下她更是慌乱异常,直觉只能用力踢他,谁知他竟然连脚踝也准备一并捆住,她只能被吓得连连求饶:
“别别,骥哥哥,骥哥哥最好了……”
他握住那纤细的脚踝,长眸与她惊恐万分的鹿眸有两尺的距离,但她依然能被那深潭中的寒光刺痛,她听到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有时候,我真想一直把你这样捆住,捆在我的身边,让我时时刻刻都能看到你,看到你的眼,看到你的心。那晚,在幽州的郊外,你抽到的那张真心话的骨牌,我逼问你是不是你最爱的人,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说的吗?”
殷琬宁连连摇头。
她不太记得了,那晚喝得太多,印象里与他大吵了一架,谁也没让谁,然后第二日她酒醒了起来时,他便已经一字不留离开了。
“来,我帮你回忆一下,”他仍旧握着,语气清冷沉肃,“你那时候吼我,说我是个大骗子,心里藏着秘密却不肯与你坦诚相见……现在呢,我将自己的全部毫无保留告诉你,你还是不愿意说实话是吗,小撒谎精。”
殷琬宁尝试着微微动了动,立刻被他发现了端倪,他的桎梏更紧,她的希望也随之破灭了。
硬碰不现实,趁着他还没有做更加过分的事,她只能不情不愿地服软:
“骥哥哥,骥哥哥,你这样逼我,我也说不出实话来,对不对?”
这样的姿太实在是屈辱,就算她不想哭,眼眶却早已经湿湿的了,她故意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还专门眨了两下鹿眼,期望他能像过去一样,很容易心软。
谁知道,林骥却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瓷瓶,瓶颈纤长,只有拇指粗,瓶腹圆滚滚的,恰如弥勒佛的肚腩。
他将那瓷瓶捏在大掌之中把玩,并没有接她的眼神,像是在自言自语:
“昨晚说,可以考虑给林骥一个机会,今日连共白头的画都画好了,可是话锋一转,又说根本不爱我,小撒谎精,你为什么会这样反复无常?”
无端的恐惧蔓延,殷琬宁的心口狂跳,一片空白的大脑唯一想到能做的,就是赶紧求饶:
“骥哥哥,你先放了我,我慢慢跟你讲清楚,好不好?”
林骥这才将目光落回在了她的脸上:
“现在这样,又为什么不可以呢?”
“我,我不舒服呀,”她胡乱而苍白地回辩,“不舒服,就会乱说话呀……”
他却忽然掰开,细长的瓶口在危险的边缘徘徊,他明明嗓音沉沉,言语间却似乎有挡不住的兴奋:
“别着急,会让娇娇舒服的,这样,娇娇才会说实话,不是吗?”
第83章实话
实话,实话是什么?
实话就是,从她昨晚大哭一场开始,她便已经开始动摇了,之前自己过不去自己的那一关,也只不过是在跟林骥较劲而已。
但他现在显然已经疯了,他为了她那句“不爱他”而疯了,她便不能将这样的话说出来,让他奸计得逞。
殷琬宁越想越觉得委屈。
他不过就是比她力气大、比她不要脸、比她花样多,凭什么每次妥协的都是她?
她闭上眼,不想感受那危险的逐渐临近,只能哑着嗓子回他:
“哪里……哪里舒服了,我可从来没说过会舒服。”
谁知,说话间瓶口已经接近幽深的鳯隙边缘,她忍不住想要躲开,却听见他同样沙哑了嗓音:
“小撒谎精,哥哥现在就在为你证明,你究竟说了多少谎话。”
殷琬宁深吸了一口气,还想出言狡辩,林骥却俯下,身来,另一只手捧住了她略显苍白的小脸。
“骥哥哥……骥哥哥……”声音娇娇柔柔,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他了。
有时候她也会想,他的化名为什么要叫“陆子骥”呢?“陆”姓与“林”姓毫无关联,“子”字又半是敷衍半是认真,只有这个“骥”字与他的真名重合,偏偏最开始,是他让她叫他“骥哥哥”的。
原来,从最初起他便留了这个心眼,因为即使他的身份暴露,她叫他“骥哥哥”,也并不会错的。
“乖,”林骥的稳从她的眉心开始,滑过她精致的鼻梁和小巧的鼻尖,在落在她的唇上之前,他又补了一句:
“终于舍得改口了,小撒谎精。”
然后便是由浅入深的热稳,他用一只手便可以将她完全掌控,而那瓷瓶还停留在危险里可进可退。他的稳极有章法,她很快便快要飘上云端,呼吸的间隙,她突然听见了雨落的声音。
长安白日里才下过了雪,这会儿怎么会有雨?
他却放开了她,轻轻摇晃着那肚腩一样的瓶身,低笑着:
“还说没有舒服,这里是什么?”
少女羞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却用刚刚捧她脸的手,在白玉盘上落下深深浅浅的指印。
樱桃是夏季的应季水果,在这年关将近的冬日里分外珍贵,他忍不住慢条斯理地品,刚刚的羞赧飞逝,在此时此刻,她也只余下了呜咽。
那瓷瓶里的来源,一直没有停歇。
殷琬宁快要疯了,始作俑者的林骥却仍不满足,又解下了他自己的邀带,替她蒙上了眼。
视觉暂歇,听觉和触觉便格外敏感。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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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瓶被拿开,她如释重负一般合拢,手上却忽然一阵凉意,原来是他将那瓷瓶塞进了她的手心。
“这么多,全是娇娇撒的谎呢。”
男人的声音如以往那般沉肃,可每一个字饱含的深意,却分明都是恬不知耻的捉弄。
殷琬宁心尖一抖,紧紧咬着嘴唇,坚决不回应他。
谁知这个男人却将头颅靠近她的耳廓,热息吐出时,半是剐蹭半是牵引,他的问题十分简单,简单到只有几个字:
“娇娇爱哥哥吗?”
浑身战栗的她哪敢顺着他的话说?“不,不”两个字在樱唇里含了半晌,最终还是吐露出来。
“还在撒谎?”他的热希萦绕在她的耳屏附近,她以为他要对她羸弱的耳朵下手了,直直往旁边躲,却不料他将她被迫握着地瓷瓶抽走,将她那只空空的手牵起,放在了离他的唇齿很近的地方。
殷琬宁尚在错愕,自己的那只手忽然被她放在了他的侯结上,隔着薄薄的皮肤,触着淡淡的青筋和跳动的脉搏,他说话的嗓音,仿佛有了具体的形状:
“哥哥将娇娇的谎话喝下去,以后,娇娇不要再对哥哥撒谎了,好吗?”
她来不及反应,就听见那瓷瓶仰倒的声音,有水流在瓶身的肚腩里翻涌,“哗”地一下,而被她被迫摸着的侯结,也在不停地上下滚动。
“咕嘟……咕嘟……”他真的一口一口吞了下去。
四肢百骸仿佛都不属于自己,双眼被蒙着,余下的与世界相连之处,竟然只剩下她抚摸着的侯结。
吞咽的声音低沉,像是早已被束之高阁、普度众生的咒语,他穿过时光将尘封的秘辛打开,只为念给她听。
“骥哥哥,骥哥哥……”最后一口下肚的时候,林骥听见这被他无耻禁锢的少女,颤抖的声音。
男人将她葱白一般的手指放在了自己的唇边细,嫩的指尖摩挲着他诗润的薄唇。
那是她的雨水。
“乖,有什么话就跟哥哥说,哥哥在呢。”他自觉轻言细语。
“我……我此生,再不会有旁人……”少女的脑中早已纷乱,像是炸开了无数转瞬即逝的烟火,飘逸的粉尘将她包裹,在眼前形成了永远散不去化不开的薄雾。
她不敢说“爱”这个字,这个字太沉重,像是要带她彻底坠入无底的深渊。
但这个承诺甫一落入男人的耳,他却如得到世间最珍贵最易逝的无价宝一般,倾身上前,将她的唇再次堵住。
不用再说了,万一她的下一句,是再出口什么伤他的话呢?
他实在卑劣至极,手段用尽,却也总算听到了想听的话。
暂且功德圆满吧。
林骥的唇齿间还是她谎话的味道,入侵透彻,比那在晋州时的浅尝辄止还要深入骨髓,他说她是糖做的,浑申都是香甜的,她却只觉得黏腻混沌,就像是她对他的感情,根本无法理出头绪。
可他也分明就不想让她神思清明,这个稳绵密悠长,步步为营,他几乎阻止了她全部的呼吸,才在她即将窒息的时候,堪堪放开了她。
摘下蒙住她双眼的布条,再去松了那将她手腕捆住的细绳,他将她半捞起来,让她半躺在他干净清爽的怀里。
“对不起娇娇,疼吗?”男人心有愧疚,亲了亲她仍然紧皱的眉心。
此时的殷琬宁没有多少力气说话,一双鹿眸水雾迷蒙,她在他的怀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闭上了眼,不想理他。
为了让她给他承诺,他竟然可以这样对她。
林骥探身,从拔步床内侧的小抽屉里取出装有药膏的小盒子,拧开盖子,抠出一点点,先置于掌心,用掌心的温度将药膏化开,然后再覆住她手腕上的红处,辅以轻轻的按揉,直到那药膏被完全吸收。
出自他手的药,总是效果奇好。先前的解毒药丸、为她缓解癸水腹痛的药剂,就连这治疗跌打损伤的寻常药膏,吸收下去,她也很快便忘记了不适。
只剩下深深的倦意。
林骥又抱着她亲了一会儿,这才将她重新放回床榻上,细致地拢好了被衾,方才认真说道:
“还有十多日,我们就要大婚了。但是之后的日子我会很忙,抽不出时间去看你。外面很危险,尽管灰鹰他们会保护你,但你还是哪里都不要去,再过几日卫府便修葺好了,你先搬过去,安心待嫁,好不好?”
“嗯。”即将进入梦乡的殷琬宁,低低闷闷地回了一句,翻个身,背对他。
林骥满意地勾了勾唇角,又直直地看了她的背影好一会儿,这才放下了床上的帷帐,起身离开了卧房。
守在外面的仆妇,一见周王出来,身上穿戴整齐、与回府时无异,眼里霎时写满了惊讶和疑惑。
林骥自然知晓这位久经历练的老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淡淡吩咐道:
“今晚本王去偏房睡,把殷姑娘的贴身婢女莹雪叫进去伺候吧。”
那仆妇低低应了,便赶紧叫来了这几日惯常伺候周王的小厮,来应对今晚的变化。
*
从周王府回到殷府之后,确实再未起什么波澜。
冉氏在几日之后才回到长安,殷琬宁偶尔见她时,才发现她的脸色并不好看。想必,舔着脸去参加陪着范英仪的这次终南山之行,让她吃了很多瘪,因为殷俊现在的身份尴尬,冉氏也根本不能在外发作。
殷琬宁才懒得去计较分析,范英仪回来了,为尽礼数,她也要专程上周王府拜会。
这一趟范英仪应该算玩得愉快,对殷琬宁,竟然连言语刁难都没有。而回到殷府之前,殷琬宁又顺道与杜尔姝聊了聊,方才知道谢珣已经带着她参加过几次长安之中的宴饮。彼时谈会英也一并去了,不过这“两兄弟”表现一致,都没有接受任何人家的邀请、任何媒人的相看。
对外传达的意思很明显。
又过了一日,来人说卫府已经修葺完成,殷琬宁便立刻让府里的几个信得过的得力仆妇们收拾准备搬家一事,就在当晚入夜之前,彻底离开了殷府。
殷俊和冉氏自然好一番挽留,奈何婚期越来越近,殷琬宁的耐性也越来越低,她随意敷衍了几句之后,便上了周王府内专门来接人的马车。
在殷琬宁的印象之中,当初,卫远岚还没去世的时候,她是经常带着已经有了长久记忆的自己回到卫府中去的。有时是早上去晚上回,有时是小住几日。
但无论是哪种情况,卫远岚总是喜欢待在自己出阁前的闺房里,看书、写字、做做女红;殷琬宁则由卫祁或袁氏带着,在卫府的院子里玩闹。
经历了这么多,殷琬宁到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卫远岚喜欢待在闺房里,不是因为念旧,而是因为那里,有着她与谈承烨美好的记忆。
这一回,重新修葺的卫府为殷玮宁准备的待嫁闺房是另一间。一进门,却见到全是熟悉的家具,都是她逃婚之前住在殷府时,自己在房里用了十多年的。
冉氏在她回长安之前,把那些家具都一并处置、换上了全新的,原来是林骥暗中出手,接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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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又都给放到了这里。
殷琬宁只觉得感慨万千。
第二日,她还是入宫去向裴玉容请安。
因为上次送到周王府的四个美人里竟然有仇元澄的细作,裴玉容对殷琬宁也有些愧疚,态度便更加亲和,也决口不提往周王府内再送人之事。
算着日子,在殷琬宁与林骥成亲之后不足半月,便是裴玉容的产期。裴玉容比之前更加憔悴,可是对腹中骨肉的期盼又远远胜过身体的不适,即使每说一句话都已然十分费力,她依然强撑着,与殷琬宁说了好一会儿话。
想到前世里裴玉容在难产后崩逝,殷琬宁心下戚戚,于是便主动提出,要为裴玉容画上一幅肖像。
因为林驰很早便开始沉迷炼丹修道,宫廷的画师早已被遣散了很多年,也无人再提,裴玉容的画像还停留在她十八岁刚刚被册封为皇后的时候。
不过,裴玉容因为有孕自然不能长坐不动,殷琬宁说起自己画像时并不需要画中人时刻在眼前,只需要多观察,便可以下笔。
那一晚,暮色四合时,殷琬宁才终于将草图画就,后来考虑到天色已晚,便将那幅画带回了卫府,承诺画好了再亲自呈给裴玉容看。
大婚典仪的前两日,宫里的教习嬷嬷也来到了卫府,亲自指导这位即将嫁入天家的周王妃。
不同于在幽州时的,宫里的嬷嬷显然更加严厉也更加事无巨细。她们在殷琬宁面前一张一张翻开那绘有各种男,女之伦的画册,每一张都仔细讲解,即使殷琬宁已经彻底面红耳赤,也依然没有任何要放过她的意思。
那些在幽州的教习嬷嬷曾经嘱咐过的话,宫里的嬷嬷也都只字不提。
对于她们来说,王妃伺候王爷,一切以王爷的喜恶为准,是再正常不过的。
包括,如何让王爷舒适、如何听王爷的话、如何为王爷物色让他满意的女人……以及,如何调理服药,快速为王爷诞育子嗣。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教习嬷嬷,殷琬宁一身疲惫,斜斜地靠在床头,问仍在忙碌的莹雪:
“你说,要做这天家的媳妇,怎么就这么难?”
莹雪放下了手里正在忙碌的活,看着自家姑娘明显有退缩和懈怠之意,赶忙安抚劝慰道:
“姑娘放心,宫里的嬷嬷只是依照规矩办事,殿下待姑娘极好,绝不可能让姑娘受半点委屈的。”
殷琬宁胡乱地点头,然后又不顾仪态,颓然倒在了床榻上。
她知道她不应该胡思乱想,可最近因为见不到林骥,心里的忐忑,反而越来越重了……
腊月十六,周王林骥迎娶殷氏女琬宁,长安城内难得有次盛事,里里外外都跟着热闹了好一番。
尽管这次周王大婚在时间上略显仓促,但上上下下依然筹备得井井有条、一点都没有敷衍之意。大明宫外、周王府内外以及通往卫府的路上全部挂满红绸彩带,就连担抬大婚用品的力士,都是精挑细选,个个模样端正、身高身材整齐划一。
更不用说周王骑去迎亲的汗血宝马,乃西域特供,此等品相的良马一年都只能产出不足五匹,天子林驰特意从其中挑了品相最好的一匹,赐给周王,以表自己这个长兄的看重。
周王妃姓殷,却是从母亲卫远岚的娘家卫府出嫁,即使在帝国的首都长安,也仍然是稀事一件。殷府上上下下,包括殷俊、冉氏、殷玮宁殷瑜宁等人,统统都只能站在卫府的门口守候。
因此,在林骥的迎亲队伍到时,再无人像当初幽州谈府时那样,热热闹闹,想方设法阻拦。
就连当初拦门的谈会英都已经成为了“谢珂”,从娘家人变成了婆家人,他和谢珣杜尔姝一起,都只能等在周王府里。
殷琬宁从太阳未升起时便已经起床,隆重梳洗打扮。她的喜服凤冠等等全是宫中最好的绣娘珍娘赶制的,虽然华贵无比,但她细细摸着上面精致的刺绣文案,却总是想起当初与谈会兰熬夜绣盖头的场景。
有些东西,终究是回不来了。
因为卫府门口无人阻拦、无人刁难这位未来“家婿”,林骥在卫府门前下了马,径直就走入了卫府。
盖上盖头之后,殷琬宁的视线便只有脚下的一点。闺房之内,服侍的众人都已经提前知晓了林骥已入府,从进门到这里,也不过须臾,因而个个都凝神屏息。
终于,熟悉的脚步声近,莹雪的声音最为欣喜激动:“殿下。”
新婿周王却几步上前,殷琬宁透过盖头下浅浅小小的一方天地,看见他的长靴朝里,每一步都分外坚定。
他在她的面前蹲了下来,认真地握住了她不断搅着巾帕的手,沉声说道:
“娇娇,这一次,还愿意给林骥一个机会吗?”
第84章大婚
卫府的正堂最正中的上首,早就恭敬严肃地摆好了卫远岚的牌位。
自卫祁、袁氏在卫远岚突然离世后也在同一年相继去世,他们三人的牌位便被摆进了卫氏祠堂,虽然也有专人供奉,可是殷俊到底势力越来越大,卫氏祠堂不过是个空架子,几乎无人踏足,卫氏的香火也断了。
直到上次林骥在殷府的席上提起要在大婚这日拜卫远岚的牌位,卫氏的祠堂,这才在周王府的势力下重新运作起来。
现在摆在那正堂正中、等着林骥和殷琬宁这对新婿新妇上前拜别的卫远岚的牌位,是殷琬宁特意提前从卫氏祠堂请回来,在昨晚又亲自动手,仔仔细细擦拭了好几遍的。
她此时虽然蒙着盖头,只能在林骥的牵引下堪堪看清脚下的路,不知正堂上围观的众人表情如何,但在与林骥同时诚恳恭敬向卫远岚的牌位下拜的那一瞬,仍有几颗晶莹的泪珠从她早已湿润的眼角滑落,倏然滴在了同样刺绣精致的蒲团上。
卫府之中的礼仪顺利齐备,两人很快就离开。行至卫府门口,殷琬宁要上那站满了整条大街的六十四抬的花轿之前,忽然听见殷俊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卑微至极,像是在苦苦哀求:
“琬宁,求你看看你的阿爹和阿娘吧,你的弟弟妹妹们,都在这里等你很久很久了。”
殷琬宁愣了片刻,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时,林骥却又一次握住她冰凉的手,对着她身后说道,毫无任何多余的情绪:
“当日种下什么因,今日结下什么果。殷大人,别忘了,这一切都是你亲口答应下来的。”
之后,迎亲的队伍便径直入了大明宫,殷琬宁在入宫时由轿换乘马车,与林骥一并行至太极殿,接受天子与皇后的召见。
册封礼行完,林驰又不痛不痒地嘱咐了几句之后,殷琬宁见再无他事,便小声召来了一路侍奉的莹雪,将她早已准备好的东西,亲手呈给了裴玉容。
是那幅几日前就给裴玉容画好的画像。
裴玉容当着林驰和林骥的面打开了画,只见上面的女子温静贤淑、笑靥如花,比现在形容憔悴的裴玉容,要貌美可人不知多少。
那是她初初的样子,健康,温柔,娴静,心中向往无数,却永远保持着谨言慎行,是普天之下最当之无愧的国母。
裴玉容的视线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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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画中女子上很久,直到林骥问她,她方才回过神来,眼含泪意,笑道:
“琬宁的这幅画很得本宫的心意,几乎是本宫生平最满意的一幅了。谢谢琬宁,本宫会小心收着的。”
出了大明宫,自然是向周王府去。王府上上下下和围观的宾客早已等待了许久,终于见到迎亲的队伍前来,无不躁动。
在周王府中最重要的礼仪,自然是向贤太妃范英仪敬茶。
范英仪也早早就准备好了,今日的她,一身浣花锦缎的吉福上是满绣的牡丹长寿纹,高梳的抛家髻平整端肃,左右各插一只缧丝金凤,十个指头都涂上了鲜红的蔻丹。
范英仪虽已四十有二,看起来却与三十出头的美妇并无区别。
周王府的东苑正堂之内,范英仪坐上首,前方跪拜敬茶的蒲团早已分别放好。仆妇端来两只一模一样的建盏,内里茗烟袅袅,先呈给周王林骥,林骥沉着脸敬给范英仪,范英仪微笑着饮下;
之后是殷琬宁双手呈茶,那句“请阿娘用茶”落地良久,却并未见范英仪有丝毫的动作。
此时的殷琬宁仍盖着盖头,眼里能见的也不过是膝下的蒲团,双手过肩、一直端着那建盏并未听到范英仪的回应,耳边倒是响起了无数的窃窃私语。
——“太妃娘娘先前在潞州病了许久,听说一直都是由王妃亲自侍疾的,婆媳两人的关系应当十分要好,怎么今日却又有了这么一出?”
——“也许是周王自己做主将皇后娘娘送来的美人退回,惹得太妃娘娘不快了呢?太妃娘娘盼着周王早日开枝散叶,这便迁怒到了无辜的王妃头上。”
——“听闻王妃还亲自为皇后娘娘画了一幅小像,皇后娘娘十分满意,难道太妃娘娘是不满这个,想要王妃也给她画上一幅?”
在这些低低的窃窃私语里,忽然传来了许久不说话的范英仪的一声轻咳,众人登时偃旗息鼓,她的话便更加刺耳:
“这盏茶还没端过来,我便闻到了里面的霉味。忘恩负义、刻薄寡恩之人经手的东西,都有一股霉味。”
此话一出,刚刚还鸦雀无声的正堂又想起了窃窃私语,比先前的声音高了好几分,众人讨论的内容,无非是周王力排众议,非要让王妃从废弃的卫府出嫁、拜别亡母卫远岚的牌位、将父亲殷俊和继母冉氏统统排挤在外之事。
只不过,这些事都是由周王林骥做主做的,范英仪心中早已积蓄了不满,却在这大婚如此重要的时刻,当众发泄到了殷琬宁的身上。
殷琬宁的指尖狠狠扣着建盏的边缘。
范英仪与殷俊和冉氏的关系并不好,即使殷俊和冉氏再努力,也不可能在这短短十几日的时间内便修复到范英仪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为他们出气的程度,范英仪这么做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为了她自己。
前期的温和、柔婉、善解人意都是范英仪装出来的,她要做的,不过就是在关键的时刻,给新嫁的殷琬宁致命一击,让她下不来台。
殷琬宁端着那茶盏已经到了极限,忍不住开始微微颤抖,脑子却在飞速旋转,努力想出一个能有效回击、又不丢了大家颜面的做法。
“飞鹏,”突然她手上一暖,是林骥一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早已酸软的手臂压了下去,不让她再受累,“立刻去卫府,将卫氏的牌位请过来。”
殷琬宁愣住了,整个人都凝在了那蒲团之上,就连林骥直接将她手中的建盏夺走,她都尚未反应。
周王这样的态度已经说明了很多东西,围观的众人便又开始了窃窃私语。范英仪的脸上挂不住,涂了蔻丹的十指不断翻搅着手中地巾帕,严厉地问林骥道:
“六郎,你这是何意?”
林骥却一直轻轻拉着殷琬宁的手,嗓音端肃严明,毫无一丝温情和敬意:
“既然太妃娘娘不愿饮这杯茶,那我们就只好将茶敬给愿意饮的人了。”
飞鹏的动作很快,不出片刻,便已经抱了卫远岚的牌位过来。林骥向他淡淡使了个眼色,他便将那牌位径直摆在了范英仪身旁的桌案上。很快,仆妇重新备好了茶,在范英仪和众人的目睹之下,林骥拉着殷琬宁,重新给范英仪的牌位敬茶。
先前在卫府上时,两人只做拜别礼,如今又先后奉茶,意思不过就是,从此夫妇二人,眼里只有已故的卫远岚这一个母亲。
一向高傲又极好面子的范英仪受不了这样的侮辱,明明气得咬牙切齿,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来挽回,在二人的敬茶仪式还未完成时,便愤然离席,一字未留。
很快,这场闹剧便有惊无险地收尾,已是名正言顺王妃的殷琬宁,被送入了焕然一新的新房,准备等到周王招呼完外面的宾客,再回来行那些专属于夫妻二人的礼节。
王府内为了招待宾客,早已摆满了宴席,范英仪作为周王的生母,本应当是这场宴席的主角,却因为周王公然下了她的面子实在气愤难当,便一句话不通知,直接缺席。
回到王府西苑、专属于范英仪的这方天地之后,这个装了许久、隐忍不发的太妃终于按捺不住,先是不顾婢女仆妇们的阻拦,将房中所有的装饰古董摆件统统砸碎,然后又在这一地的碎片狼藉里,召来了自己最贴身的婢女,朝她如此这般,耳语了一番。
那婢女显然被她的吩咐所震撼,杏眼圆睁,小口大张,劝阻的话已然到了嘴边,却想到自己伺候了面前的太妃多年,对她的脾性了如指掌,此刻若是不满足她的要求,恐怕她会再做出更出格的事。
于是,在半个时辰之后,一位身高八尺、容貌俊朗、穿着得体且已年过四十五的男人,正大光明拿着请帖,与其他宾客一样,从周王府的正门进入,状似参加婚宴。
不过,他只在宴席上停留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趁着无人注意,悄悄摸到了范英仪所在的西苑。
今日周王大婚,各项事务繁琐庞杂,这样的小细节本不应该被人注意,但就在此人进入西苑之后的片刻工夫里,灰鹰便耳语了还在大方自如地与宾客们敬酒的林骥,将西苑的这位“不速之客”告知了他。
见林骥的眸中一闪而过的狠厉之色,灰鹰再次小声请示:
“今日主子大婚,太妃娘娘如此不顾主子情面,可需要属下出手阻止?”
林骥收在袖笼中的拳头早已紧握,面上却依然不懂声色,淡淡回道:
“早几日,他便已经秘密入京,这也是忍了许久,才终于在太妃面前露面。今日是本王与娇娇的大喜之日,为了他这个不值当的人触了霉头,实在没必要。”
灰鹰依言,老老实实退下。
他跟随周王十余年,除了王妃的这件事外,只有范英仪与旁人私通之事,周王的表现最为令他费解。
记忆里,从他和飞鹏被林骥收养时起,他便从蛛丝马迹里推测,林骥已经知晓了自己的母亲范英仪的不忠和出轨。
但这十余年以来,对范英仪时常以“拜佛”“郊游”等种种理由名为外出实为偷情的做法,林骥只表示知晓,从未有过任何过问和干涉。
甚至,灰鹰和飞鹏早已将那人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随时都可以向林骥交底,但每每要提起时,林骥却总是摆手让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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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下,一副并不愿意深究的态度。
所以时至今日,林骥都只知晓有这么个男人存在,至于对方姓甚名谁、是做什么的,却一概不知。
今日,对方已经公然行事到了林骥大婚当场的地步,机会难得,明明可以当场抓获毫不费力,林骥却和先前的态度一致,永远选择隐忍不发。
灰鹰想不明白,但眼看着主子与王妃经历种种波折才终于能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一路看过来的他,还是有更多的欣慰和由衷的高兴。
新房里端坐着的殷琬宁,却对外面发生的一切都全不知情。
此时的她,一心还记挂着那卫远岚的牌位之事,心中的激荡和震撼仍在,即使林骥在应付宾客的间隙回来摘了她的盖头、小心帮她取下凤冠,她仍然还沉浸在浅浅的担忧之中,回不过神来。
她心思单纯,又一向把情绪挂在脸上,林骥也自然轻易看穿,这位身着大红喜袍的天之骄子,当着房内伺候的众多婢女仆妇、宫里来的嬷嬷的面,用已是他王妃的殷琬宁手里的锦帕,亲自为妆容精致的新妇,一点一点拭去面上半干的泪珠。
“别担心,一切都有我在呢。”在她的面前,他从不自称“本王”。
她抿着樱唇与他对视,片刻之后,才讷讷地小声说道:
“对不起,今日大婚,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却还是掉了很多很多的眼泪。嬷嬷说了,这样,是不吉利的……”
“我们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林骥的拇指在她涂了口脂的下唇上轻轻摩挲,“哪有什么不吉利的?”
两人并未温存太久,很快外面的宾客便又开始催促,林骥起身走时,特意吩咐了宫里来的嬷嬷:
“为王妃卸妆洗漱吧,她若是饿了就自然吃,不必拘礼,她吩咐什么,你们都照做便是。”
已经料理过许多次婚礼的嬷嬷,眼看着周王将那染了口脂的拇指自然放入口中,心中便更为惊讶。
从前她们只听说周王宠爱周王妃,即使先前被皇后娘娘派来给周王妃婚前教导,因为周王并不在场,她们也并未觉得周王妃特殊,一切都以常规待之。
直到今日,眼看着周王的种种不合规矩的行为,她们这才肯定,周王这个尊贵无比的天子亲弟、天潢贵胄,与别的达官贵人根本不同,那周王宠爱周王妃的传言,半点水都没有掺。
不过,即使心中再惊讶、再心绪翻涌都无所谓,嬷嬷们久经人事,面上,仍旧是恭敬谨慎地回道:
“奴婢谨记殿下的吩咐,一切服侍,都以王妃示下。”
林骥走后,眼看着夕阳西下,从晨起便一直紧绷着的殷琬宁,也终于松了口气。
伺候的仆妇和嬷嬷见她那张芙蓉玉面疲态尽显,心中谨记着周王临走时的嘱托,于是一个个主动提出,要为王妃更衣卸妆、伺候王妃用膳。
殷琬宁转头看了一眼那早已被压在火红的被褥下方、只露出了浅浅一个角的白色喜帕,心中的烦闷稍舒,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而等到终于将全部的宾客招待完、已经在偏房里更衣洗漱完毕的林骥回来时,殷琬宁已经穿着大红的寝衣,斜斜靠在了拔步床里,翻阅最近新买的话本子了。
听到他的脚步声近,殷琬宁连忙将话本子反向扣在了床头,几乎同时,林骥出现在她的身前,她只清清淡淡地说了一句:“回来啦。”
温柔自然,就像早已相处了多年的寻常夫妻。
此时的她,早已卸去面上的浓妆,长发披散,柔柔顺顺地顺着她脊背的曲线坠落于月,要际,身上的大红寝衣是交领系带的款式,不知是不是莹雪伺候她穿上的,那系带收得很紧,将她曼妙诱人的曲线,勾勒得淋漓尽致。
林骥伸出手,亲昵地捧起她的小脸抚摸,然后才转身对跟上来的仆妇和嬷嬷说道:
“把东西呈上来吧。”
同牢合卺、解缨结发,这些他们身为“陆子骥”和“卫娇”时曾经行过的礼,在他的身份转化后、在他长安的周王府里他们的新房之中,又行了一次。
礼毕,房中所有服侍的人自觉退下。林骥这才一把将他新婚的王妃抱过来,让她坐在他的月,退上双月,退绕过他的月,要她正面对着他。
这样的姿市实在羞赧,殷琬宁一瞬间便想到了教养嬷嬷那图册上的东西,小脸比身上的寝衣还红,垂下眼帘,不敢直视他。
“两次,”林骥由衷地感叹,“两次婚礼,我林骥终于娶到你了。”
她只能咽下口中的津液,低低回道:“让你得逞了。”
回想当初,她可是在赐婚的圣旨还未下时便出发逃婚了,但兜兜转转了好大一圈,她还是只能嫁给他。
是命中注定吧。
“刚刚看的什么话本子,”他不接她话,在她的黛眉上落下一个吻,“看得这样入神?”
想起了那话本子上的内容,颇为应景,殷琬宁眨眨鹿眼,笑道:
“是一个前世今生的故事。女主人公与男主人公前世里阴差阳错不能在一起,两人死前约定来世必要相聚,为了防止忘记对方,还特意在彼此的身上留下特殊的印记。”
“哦?”林骥的眸子闪过了好奇之色,“那么,他们来生相见了吗?”
“还没有,”她摇头,“我刚看到留下印记那里,你就回来了。”
他“嗯”了一声,停留在她月,要际的大掌前移,想要直接解了她寝衣上的系带。殷琬宁却轻轻按住他的手臂,又顿了几息,方才小声但郑重地说道:
“等一下,有个疑问萦绕在我心中很久,今日你我也已成为了正式夫妻,你必须坦白回答我。”
林骥果然停下,低低地笑:
“娇娇随便问,哥哥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抿着唇,又思索了片刻,重新认真开口:
“其实,早在第一次见陛下的时候我就发现,我和他一样,都是浅发浅瞳,当时陛下和娘娘都很惊讶,你说这是我与天家有缘的证明。”
“前几日,我去给娘娘画画时,听她无意间提起,原来你的几个兄长也和陛下一样,都是天生的浅发浅瞳。但,林骥你不是,你和其他人一样,深色的瞳孔、深色的头发,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偏偏,我身上有着‘天生凤命’的谶语。前世里,我也确实做了中宫的皇后,只是结局不好。”
眼见着林骥的深色瞳孔里闪过复杂的颜色,殷琬宁又顿了几息,方才继续说道:
“林骥,你看上我,千方百计要娶我,是不是因为这些?”
第85章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