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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剖白
但很可惜的是,最终,鼓足了勇气、准备面对那些问题答案的林骥,并未真正等来他的避之不及。
因为,就在殷琬宁揉着再一次哭得红肿不堪的双眼,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想要认真回答他的那个疑问的时候,莹雪突然来敲了门。
莹雪并未进来,当然也并不会看见房内姿态暧昧的两人,就站在厢房的门口,却宣布了另一件大事——
在被灰鹰及时救了起来、上岸后又及时做了溺水后急救措施的采露,在床榻上昏迷了数日之后,最终,还是撒手人寰了。
这一下,殷琬宁的所有焦点,自然而然便转移到了年纪轻轻便溘然长逝的采露身上。
林骥刚刚才退下了高热,此时的伤口仍然还在发炎,并没有第一时间下床,去慰问好友谢珣。
但已无大碍的殷琬宁,匆匆整理了自己凌乱的衣衫,便抛下了他,头也不回地去了。
谢珣已经先到了。
对于这个谢宅主人的态度,殷琬宁又始终有些捉摸不透。
她自己昏迷了多久,这期间采露主要是谁在照顾、谢珣有没有多去看采露几眼,她统统都不知道。
现在,即使想追究,她既没有立场、也没有方法去追究了。
但到底,采露是为了谢珣而死的,这个与陆子骥萍水相逢又多年来引为知交的风流公子,殷琬宁细细想来,对他,她其实是知之甚少的。
他曾惯混迹于风月场,杜尔姝也并不是他的第一个女人,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而未经人事的采露,遇到谢珣这样的风月老手,又是她的救命恩人,怎么能不沉迷不沦陷?
但,她殷琬宁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谢珣呢?
她自己,才是最应该为采露之死负上责任的人……
如果没有她一意孤行,没有她非要带着采露出门,让采露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言论、看到无家可归只能卖艺求生的可怜的孤女们、看到邹氏因为貌美被林骅欺凌之后的下场……
每一个无端而怀抱恶意的碰撞,都无疑是在向身心都本就羸弱不堪的采露,狠狠捅刀子。
倘若没有她带她出门、没有那些遭遇,也许,采露现在还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谢珣为她准备好的天地之内,不会想到赴死这一条路。
再一想到这些,心如刀割的殷琬宁便忍不住扑到了已经盖上了白布的采露,那冰凉的身体上,失声痛哭:
“是姐姐害了你,是姐姐自作聪明害了你……”
一旁的杜尔姝又惊又怜,一面抹着眼泪,一面赶忙将还跪着的殷琬宁拉了起来:
“卫姑娘,快起来,你这是说的哪门子话,你,你怎么会这么想?”
殷琬宁此时摸到了采露冰凉的小手,那里没有一丝的温度,和采露决然跳入汾河之时的心,一模一样。
“是我,”她悔恨不已,“是我一厢情愿想要让她认清自己,是我一厢情愿想要劝她离开,我以为,她是被强迫才要留下的……”
“谁知道,她老早便起了轻生的心思,我以为带她出去散心,能帮她疏解压抑,”一想到那些,殷琬宁的心口便一阵一阵钝痛,“但……外面的风言风语,更是将她压垮了……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卫姑娘,”此时,一直沉默的谢珣开了口,“采露就这样走了,我们都很伤心,但你也不用这般……这件事,说到底,都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殷琬宁哽咽,这才回头朝上看向了高大的谢珣。
谢珣那双惯是风流潇洒、不知吸引了多少女子的桃花眼,布满了红血丝,眼角下垂,除了疲惫之外,也满满都是悲伤。
“东桓先生,”看见他这样,殷琬宁忍不住把先前自己没有说的话,索性说了出来,“若……我在七夕之前问你,能否放采露自由出去,你,会如何答我?”
一旁的杜尔姝用手中的巾帕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听到她这么问,也不由一惊。
很显然,谢珣也同样没有想到殷琬宁会在这时说这样的一番话,那疲惫的双眼,直直看向还被她握在手中的、采露那毫无血色的小手,又凝视了很久,才缓缓道:
“我谢学琛,从来没有逼迫过女人。”
殷琬宁颓然,不知该回什么话。
她分不清,谢珣究竟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但,即使是真话,他口中的“逼迫”与采露理解的“逼迫”,也许本来就不是一个意思。
她是那个枉做的小人。
谢珣为采露办了一场极为奢靡又十分庄重的丧礼。从方圆百里请来了数位高僧大德,日夜为采露诵经超度;整个谢府,无处不高挂白绸、不表达着谢宅的主人,对这个早逝女子的无限哀思。
但祭祀的灵牌上,并未将采露与谢珣联系到一起,只有她自己孤零零的名字。
孑然一身而来,孑然一身而去,不再多沾染哪怕一分的尘埃。
采露穿着极为华贵但清丽至极的衣衫,被放入了金丝楠木的棺椁中,浑身上下纯白无垢。
那些她生前不曾被佩戴的、谢珣和杜尔姝精心为她置办的金银钗环,也重新郑重装点了她。还有那个她绣了许久、送给谢珣装下她遗书的香囊,也被殷琬宁珍而重之地配挂在了她的腰间。
即使明知是徒劳,仍旧要做得圆满。
裕王府里也派了人上门吊唁,以表重视和哀思。
七夕当晚,花宴画舫之上,殷琬宁与采露一同落水,其实引发的动静极大。但谢珣考虑着两个姑娘的清誉,并未对外透露过此事后续的半分消息,直到谢宅发丧,晋州城上下,才知道原来当日两名落水的女子中,有一名已经不治身亡了。
而殷琬宁则几乎一直都守在采露的灵前,不说话,谁来劝都没有用。
人与人是不同的,自然也无法互相共情,他们并不知晓采露对于殷琬宁这个从无知己的人来说,是多么特殊的存在。
更何况,在她的心里,即使不是她害死了采露,却也是导致采露早早轻生的极大得推手。
她再也不能为采露多做些什么了,那么,就让她守她几日,陪着也同样孤苦伶仃的她走完最后的路程吧。
这样,已经在黄泉路上踽踽独行的采露,也会少怪她这个才认识了几日的姐姐一点吧。
等到第七日、来诵经超度的高僧大德们都尽数离开后,
殷琬宁忽然叫了莹雪,为自己准备了丹青所需的纸笔和颜料。
采露已经躺在了冰冷的棺椁里,以后葬入黄土,期年之后留下的,也不过只有孤独的墓碑。
没有人还记得她生前那羞怯却勇敢的样子,没有人记得她曾经说过的那些话,也没有人再讲起她的故事,说起她这短短一生十五年里,无数的悲惨遭遇。
但,殷琬宁不想任由这样的事发生。
她擅丹青,却极少画人像,曾经在祖母乔氏过身之后,她为她画过一幅,裱起来之后,偶尔也会拿出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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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逃婚,她不方便带画出来,但乔氏的音容笑貌,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这一回,她要在采露的灵前,为采露再画上一幅。
留个念想也好。
青丝、发髻,脸庞,黛眉、杏眼,采露在殷琬宁的笔下渐渐活了过来。
殷琬宁盈着泪光,看着画纸上跃然灵动的小姑娘,从几日来的缄默不语,慢慢,像敞开了话匣一般。
当此时,为采露停灵的堂上,退去了几日前的喧闹,正是空无一人。
落日的余晖即将散尽,太阳被黑夜渐渐吞没,晚霞氤氲,水静人定,一切都仿佛和七夕那晚,没有任何区别。
但到底变了多少,人心会知道。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①。
即使是夏日的虫鸣蝉嘶,此时也变得多了几分惆怅的喑哑,随着殷琬宁笔下的采露越来越栩栩如生,那些来自堂外的、非人的杂音,也便越来越细,越来越小。
她只顾着同画中的采露说话。
“我从前在书上在话本子上读过,说是人死之后下了黄泉,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便会忘记所有的前尘往事,听阎王爷的安排,去进入新一轮的轮回转世。”
“忘记……忘记了也好。你虽然会忘记我,但让你忘掉从前在家中的那些日子、忘掉被亲爹卖去青楼的屈辱、忘掉亲娘在眼前跳楼自尽的痛苦,也是极好极好的事。”
“至于东桓先生和杜娘子……你想忘记,或不想忘记,我不知道,决定要你自己做,相信你做的每一个决定。”
“再投胎转世的话,希望你能幸运一些,生在一个和谐融洽的家庭里,父母双全,兄弟姐妹融洽和乐,从小在幸福中长大。有人为你遮风挡雨、为你保驾护航,让你不用小小年纪,便尝尽了人世间的冷暖。”
说到此处,早已动容的殷琬宁不由得一顿,长睫沾湿,殊不知自己不知不觉又落了两行清泪:
“不要……不要像我一样,千万不要像我一样。”
“我……我殷琬宁其实并没有什么资格关心你,做你的所谓引路之人……因为,我看似锦衣玉食,其实从小,我也是永远被忽视被欺凌的那个。”
“我的父亲殷俊是入赘到卫家的。他和我的母亲从始至终夫妻失和,父亲在家中从不给母亲留情面,他们成亲不足月,他便开始夜夜宿在了通房冉氏那处。”
“后来,我与冉氏所出的弟弟相隔不到半年出生。父亲与冉氏、与弟弟殷玮宁更像一家人,而只有我的母亲卫氏,独自抚养我,也只有她,视我为珍宝。”
“喔,不对,那时殷玮宁还并不叫‘殷玮宁’,依着卫家的字辈排行,他叫‘卫泓文’。”
“还有那个比他晚了一年半出生的弟弟殷瑜宁,那时,也叫‘卫泽文’。”
“而我自己呢,在母亲还未突然病逝的时候,我就叫‘卫娇’了,这是母亲亲自给我起的名字。娇者,柔嫩可爱,美丽娉婷,溺爱宠护也。”
“这是她对我的爱和期望。”
“在她突然病逝后不久,我的外祖父母也相继离世,卫家的所有资源和关系都统统落在了父亲殷俊这个赘婿的手上。”
“只是,他并不知足,光是在内宅里的威严和话语权远远满足不了他。他不仅仅要将那个靠踩着我母亲上位的冉氏扶正,还要将原本的‘卫府’改成‘殷府’,把我和两个弟弟的名字改回殷姓玉字辈,并且从此,极力抹杀了母亲在府上留下的几乎所有的痕迹。”
“那时我并不知道,注定在府中孤立无援的我,从小不被殷俊所疼爱、看入眼的我,为何没有被他扔回乡下去,任我自生自灭呢?”
“直到,我在不久前做的那场梦,才给了我答案。”
说到此处,手上也刚画好了采露衣摆上的最后一道褶皱,这幅人像,便工工整整地完成了。
墨迹未干,像是殷琬宁说起自己时的盈盈热泪,似诉非泣。
端正放下了画笔,她又长长、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继续说着先前的话题:
“因为自小被欺凌,我是向来都不敬神佛的。所以在我母亲丧礼上,那个来自洛阳白马寺的高僧大德圆清法师为我批的命,我也根本不信。”
“他说我‘天生凤命’,注定要入主中宫成为皇后,可当今天子与元后裴氏少年夫妻、感情甚笃多年,这皇后之位,又怎么可能轮到我的头上呢?”
“但,我却梦见了一年多以后发生的事。原来,皇后娘娘裴氏现在所怀的这胎不好,孩子尚未足月,便伤筋动骨,皇后娘娘母子俱亡。但天子又在娘娘的一年丧期刚满便迎我入中宫为后,但却在我与他的大婚当日,暴毙驾崩。”
“之后,我被权宦仇元澄诬陷克死天子,要去为大行皇帝殉葬,却是周王林骥救了我。但,天下又哪有只进不出的好事?”
“天子唯一的幼子即位,我为太后,林骥为摄政王,但暗地里,我却成为了他的禁./脔,日日被他淫,虐……”
“不仅如此,在那场梦里,我还知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原来,我并不是殷俊亲生,我的生父另有其人,就是远在幽州的卢龙节度使,谈承烨。”
“梦里的殷俊,在我几度落难时从未伸出过援手,他之所以这么多年都把我养在身边,也不过是图我‘天生凤命’,等到日后我入主中宫,好让他捡一个便宜国丈做做、恩荫他的那些亲生子女们罢了。”
“这,也是我一定要逃婚出来的理由。”
“留在长安,留在殷府,嫁给周王林骥,与梦里发生的那些事,又有什么区别?”
“自从出来了之后,我也时常午夜梦回,见到很多前世的片段。我虽然从来都看不清林骥的那张脸,但我知道,他前世里和未来,对我做下的种种兽./行。”
“我恨梦里那些事,我更深恨他。我不想嫁给他,我死也不要嫁给他,即使逃到幽州,我不能顺利与谈承烨相认,这一回,我也必须要赌一赌。”
“采露,你说,这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我能赌到吗?”
看着自己画上的采露,那张清雅昳丽的芙蓉面,殷琬宁忍不住呢喃。
“至于,至于骥哥哥……”
她又长长叹了口气。
“他是我被天神眷顾才能遇到的大善人,我也知晓,他钟情于我。”
“我是自私得很,明知道他的心,却只想着利用他的心,让他心甘情愿带我去幽州,去验证我的这场豪赌,究竟会是怎样的结果。”
“他说我说得一点不错,我就是恃宠而骄,我就是卑鄙无耻。明明对他没有感情,面对他捧出的真心,我不仅仅心安理得接了,还装出了感恩戴德的模样。”
“可我,我本来就不能对他人动心的呀……他为什么连这都不懂?还说什么,要拿我去官府来威胁我。”
“无情无义之人,本就是最不可能被威胁到的。”
“等你正式下葬的那日,我送你的路上,我就会悄悄走,自己去幽州,不带他了。”
“我不想再与他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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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意了。”
“只是,不能见你顺利入土,你会怪我吗?嗯?”
与世长辞的采露当然不会回答她,她只能安安静静地躺在棺椁里,等待着人世间最后几日的归途。
但,听见殷琬宁这番肺腑之言的,却也不止采露一人。
还有站在堂外许久,准备给殷琬宁送些吃食的林骥。
第52章离开
谢珣为采露选定的万年吉壌,并不在城外谢家的祖坟里,而是另一处,距离晋州十几里外的矮山丘陵之中,风水先生跑了很多天,才最终定下的地方。
听杜尔姝说,那里依山抱水,是绝佳的风水宝地,如果她自己也能寿终正寝的话,她一定会让谢珣把她也葬去那里。
既是距离晋州城有十几里,那么自然需要乘马车前去。
因为早早便计划好了要在此时路遁,殷琬宁也早已做好了准备,让手上的伤处已经完全康复的莹雪,收拾好了她们主仆二人的所有行囊,在为采露下葬的头一天的晚上,悄悄藏在了谢府为她们主仆已经备好的马车里。
到时候,她只需要在大队人马刚刚出发的片刻后便佯装腹痛,又托词不能因为自己耽误了采露安葬的吉时,顺势让大部队先行出发,她去追赶。
但实际上,她是要重新雇马车,直直东奔、往幽州方向去。
而等到在车队里骑马前行的陆子骥反应过来时,她与采露,应该已经走到了下一处城池。
追不上她了。
千万不要怪她不告而别、翻脸不认人,她的初衷,也是为了陆子骥好。
那日陆子骥刚刚醒来时,他们两人的对话,让她反复思量、深深相信,以他的行事作风,是根本不可能就这么放了她走的。
她实在是不想再做这虚情假意的功夫,心安理得放任自己越陷越深。对陆子骥,她就要像当初在那聚宝赌坊里接连赢了大钱之后一样,保持头脑清醒,及时止损。
反正,以陆子骥这样的机敏多智,也能明白她这好聚好散的意思。
他肯定会明白的、也是能够想通的,否则,在她做下这偷偷离开的决定之后,他断不可能将那枚关系到她能否顺利与谈承烨相认的玉佩,主动交还给她。
对他,她到底还是心有愧疚的。
因而,在送采露入土为安的这日清晨,天还不亮的时候,一行人准备出发,她才主动找了一直凝着脸孔与谢珣低声交谈的陆子骥,单独说了话。
陆子骥也算是大病初愈,那张举世无双的面容算不上多好,从前那凌厉着看她的眼神,也少了很多锋芒。
“我听杜娘子说,”她逼着自己直视着他的眼眸,丝毫不为即将到来的不辞而别感到半分心虚,“为采露安葬的地方在山里。山中多蚊虫,又兼瘴气多、湿气重,骥哥哥你背上的伤才刚刚大好,可是……已有防备之策?”
与她四目相对的男人难得温柔一笑,道:
“既然已经扛过了高热,后续自然不会再有大碍,娇娇放心,我不妨事的。”
殷琬宁闻言,难得乖巧点头:“那就好。”
恰巧此时,灰鹰提着一个竹篮过来,陆子骥顺势说道:
“此去路程颇远,今日又是早起,你应该没吃什么东西。这些糕点你带在车里,路上饿了就吃,千万不能委屈了自己。”
先前他们从雍州去往武屏山的路上时,一路没停过,殷琬宁又确实因为他挨了一路的饿,那时他只让她受着,理所应当,从没有半分关心。
想不到,仅仅过去了月余,他也变得细致周到了不少。
只是,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想到这可能是二人之间最后一次的“私相授受”,殷琬宁心头莫名一酸,赶忙让莹雪从灰鹰手中接过,怀抱着十分的真诚和明媚的善意,对陆子骥说了一声“谢谢骥哥哥”。
另一边,谢珣和杜尔姝都担心路途遥远、路上有变会贻误良时,于是大队人马,便比预计中还要提早,出发了。
而对于殷琬宁来说,这些并不重要,反正,她铆足了劲来演这突然腹痛的戏码。
杜尔姝见状关切不已,殷琬宁只一心挂念着采露的吉时,直直催着他们快快出发,她不需要请大夫,应该很快就能自己好转过来。
等到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消失在了自己的视野里,殷琬宁这才与莹雪上了早已备好行李的谢宅的马车,开口,便让车夫带她去晋州的租车行里。
那车夫并未如她预料那般,表现半分的犹疑或是拒绝,点头说了声好之后,马车便缓慢地开动了。
知道自己的计策大成,殷琬宁稍稍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来,这才打开了陆子骥让灰鹰给她的竹篮里,那小小的精致的食盒。
是一碟莲蓉水晶糕。
这是当日,在雍州的花艳楼里,她很喜欢吃的一样点心,还一连吃了好多。
那时的她,刚刚才与陆子骥认识了两日,自己也还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厮,为了证明自己的粗俗不堪,吃这莲蓉水晶糕再困难,也要表演狼吞虎咽、囫囵吞枣;
而现在的她,已经在陆子骥的面前恢复了“殷琬宁”的身份,但她即将要做的,却是与他一刀两断。
水晶糕入口,香甜四溢,与记忆中那日的口感,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只是,殷琬宁的心境,在经历了这段时日的种种之后,却是恍若隔世。
昨晚的她,因为今日即将到来的不告而别实在太过紧张和担忧,几乎一整晚都没有入睡,现在坐上了车,那压抑在身底的困倦,便毫不留情地扑面而来。
红日初升,清晨的阳光透过车帘一点点洒在她疲惫不堪的美人面上,加上这谢宅的车驾行驶得实在是过于迟缓,殷琬宁摇摇晃晃,竟然在不知不觉里,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一枕黄粱,庄周晓梦。
这一觉,漫长无垠,她睡得十分香甜,就连一个梦都没有做。
以至于再次醒来的时候,她依然还在恍惚不已。
睁开眼,殷琬宁看到的是一张陌生的床帷,她想揉揉模糊的眼看个清楚明白,却发现自己,似乎连手臂都抬不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她不是坐着谢宅的马车,想要去找晋州城内的租车车行,好悄悄撇下陆子骥,一人独自上路去幽州吗?
大约,是她睡得实在太沉,之后被他们发现了,最后又将她带回了谢宅?
但眼前的天花板,又确实和先前在谢宅中的,完全不一样。
她此刻,不应该是在谢宅里。
还有,即使她再身娇体弱,也不可能一觉睡醒后全身酸软无力到手臂都抬不起来,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正当一头雾水的殷琬宁想要努力翻身、让自己看清楚眼前究竟是怎样的情况时,一声开门的“吱呀”,打破了她此刻尴尬的处境。
“醒了?”
这清新朗润,尾音带着些许沙哑的,不是陆子骥的声音又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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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自己现在几乎是动弹不得,但只穿着寝衣,与陆子骥这个外男共处一室,她仍然能分出几分的心力,去为自己的名节担忧。
几声脚步后,陆子骥那张英俊无暇的脸,便出现在了她狭窄的视野里。
“我……我这是在哪里?”因为身上完全绵软无力,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慢吞吞的。
陆子骥的神色,也还同过去那般的波澜不惊,可她看到了他瞳孔中倒映的自己,心中,莫名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陆子骥并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俯身拉过了她身上的衾被,盖住她因为刚刚自己的乱动而露出的肩膀。
他的拇指上那枚扳指,刚好硌到了殷琬宁寝衣之下的锁骨处,有些硬,有些疼。
“我们已经到达并州了。”他这才缓缓回答。
“并州?”少女的嗓音虽小,可心中的震惊却大,“怎么,怎么会在并州了?我……我究竟是昏睡了几日?”
陆子骥又悉心替她掖好被角:“这是娇娇昏睡的第六日了。”
变化来得实在迅猛,中间经历的过程太多,殷琬宁的小脑瓜里,一时竟由轰鸣的惊雷炸出无数乱作一团的思绪,不知从哪里深想起问题的发端,才能让她彻底弄明白,这所有的一切。
“为何要撒谎骗我?”
但陆子骥并没有给他足够思考的时间,用那只戴了扳指的手拍了拍她此刻颇为僵硬又苍白的小脸,从事情的源头,同她一一整理起来,“还想要丢下我一个人,偷偷跑?”
“我……”殷琬宁嗫嚅。
其实,不需要深想,也应该知晓,她自己既然昏睡了过去,那被陆子骥发现她想要偷跑,不过是迟早的事。
“先前,你把我的玉佩还给我,”她依旧慢吞吞,一字一句说得含混不已,“我以为你已经明白,我那日同你说的那些话了,你要放我走。”
谁知他却明知故问:“什么话?”
“我,我身份特殊,”那些反复说过的话,都被她视作了至理名言,此刻即使她身不能动,她也始终认为自己的底气充足,“此行又十分危险,我……我不想再连累你了。”
却不想,陆子骥闻言一声冷嗤:“是连累?还是虚情假意?”
因为浑身无力,四肢百骸感官更加敏感,他出口的几个字甫一入耳,殷琬宁便头皮一麻,那浅色的瞳孔微缩,心下登时大骇:
“虚情假意”这四个特殊的字眼竟从他的嘴里说了出来,难道,他已经知晓那晚她对着采露自言自语说的话了?
可恶,实在是可恶,她当时以为根本不可能有人,才那样放心大胆、毫无保留地吐露真言的!
陆子骥似乎是看出了殷琬宁的惊惶,那只刚刚拍了她小脸的手并未移开,反而捧起了那处,让粗粝的掌心与她娇嫩的脸蛋紧紧相贴。
“没关系的,完全没关系的,”他的言语慢条斯理,看向她的眼里,又分明有光焰烈燃,“反正,我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即使你真的对我虚情假意,我也不会放任你一个人独自去涉险的。”
而到了这时,迟钝的殷琬宁才终于恍然大悟,她的眼睫微张,逼着自己鼓起勇气,继续凝视他的目光灼灼:
“所以,你可不可以回答我,我身上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睡一个觉,会让我全身无力?”
居高临下的男人此时却好整以暇,反问她:
“小娇娇如此聪明伶俐,为什么不猜一猜?”
如此态度,坦诚而无耻,殷琬宁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地拼尽力气吼道:
“陆子骥!你怎么能如此卑劣!我,我殷琬宁,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最后的几个字声嘶力竭,她即使浑身酸软,仍然感到震颤不已。
“小娇娇,”与之相对的,是被她怒吼的男人,波澜不惊的双眸,他用拇指摩挲着她的下巴边缘,轻声说道:“你,真的想知道?”
这话却把她问住了,刚刚还顶在脑门的怒火,像是陡然从七月的盛夏到了腊月的寒冬,冷锋过境,只能苟延残喘。
想吗?……她不想的。
那日,陆子骥刚刚才从高热中苏醒过来时,他们已经为此吵过一次了。
话她都知道,道理她也明白。
她不想再听他说一遍,料想,他越说,便越会激起他不知从哪里来的怒意。
“那日,我哄你吃下的那一碟莲蓉水晶糕里,我加了迷药和软骨散。”他似笑非笑,“食用软骨散之人,浑身软若无骨毫无力气,行走坐卧皆需要旁人扶持,与废人无异。”
与废人无异……这样的滋味,仅仅从醒来到现在的片刻时光里,殷琬宁已经充分感受到了。
她不想这样,她要堂堂正正站起来,然后,再趁着这个疯魔起来不管不顾的男人不注意的时候,伺机卷铺盖再跑,绝不会回头。
所以,她现在要做的,是让他相信,自己已经真心实意知道“错了”,先对她放松警惕。
想到此处,习惯在他面前撒娇讨饶的少女,立刻便服了软,换了副面孔,娇嗓故意拖长了尾音:“骥哥哥……”
“嗯?”他果然很受用,“还说,我怎么了?”
“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哥哥。”求饶夸赞的话,她说得清甜,脸上也配合地勉强笑着。
“现在才知道?”他的嗓音清冽。
“娇娇,娇娇好难受,”自己叫自己乳名,这也是她撒娇最惯用的伎俩,“骥哥哥,要解药……”
她以为自己足够真诚,嘴也足够甜,与他相处多日,他一见她撒娇,无论如何都能转圜态度。
谁知这一回,他又铁面拒绝:“不给。”
“呜呜呜……”她真的快哭了,实在是不敢想,这样下去要怎么办,“可是,可是我这样,没办法自理了呀……”
谁料,陆子骥眸色一沉:
“没关系,我会帮你的,反正这几天,也都是我帮你的。”
第53章承诺
仍然躺在床榻上、浑身绵软无力的殷琬宁,以为自己双耳也出了问题,听错了。
什么叫……帮?
帮什么?怎么帮的?
虽然现在的她浑身无力,连翻身、抬手臂的力气都没有,可到底面上的表情和湿漉漉的眼睛,都是会说话的。
而她的这番惊愕难忍,自然而然,全部落在了始作俑者的陆子骥眼里。
目无下尘的始作俑者施施然俯身,在殷琬宁的眉心落下了一个轻巧的吻,可她的眉心还是皱着的,他似乎并不知足,又吻了一下。
“是在发愁,应该怎么对付我,”他才是那个掌控全局的人,居高临下的圣者,从不让大权旁落,“还是在胡思乱想,我刚刚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被猜中了心事的少女不想再多泄露半分,紧紧闭着朱唇。
正在二人略显僵持的时刻,门口又传来了敲门声,是莹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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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殷琬宁已经彻底醒了,婢女莹雪自然欣喜不已。
但床榻上的殷琬宁瞥了一下后却将眼神收回,并不愿多看莹雪一眼。
不得不说,陆子骥对她似乎有着读心术一般。见她这样的反应,他先是淡然吩咐了莹雪拿一些软糯的稀粥来,等莹雪走后,又刻意俯低了身体,与她那圆润的、当日被他狠狠咬过的耳垂只近在咫尺:
“小娇娇,看到莹雪,你是不是在想,是莹雪出卖了你,才把你在晋州要偷偷跑路的消息,向我通风报信的?”
她闻他此言,缓缓地翻了个不属于高门贵女该翻的白眼,贝齿紧咬,说道:
“也对,莹雪是你为我买来的婢女,她听你的话是最自然不过的。怪我遇人不淑,识人不清,把她当做了自己人。”
“不对,不对,”他又一次拿出了那传道受业的先生模样,循循善诱,引人入胜,“我对你,哪里需要用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法,杀鸡焉用牛刀。”
“你……”因为被他拿捏而怒上心头的殷琬宁,旋即自嘲一笑,“对,是我太笨,你看不上我,也很正常。”
他却在她说完后,轻轻将她额上的发丝梳理:“娇娇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叫看不上你?”
“你我,本就是萍水相逢,”她的语气也渐渐恢复了平缓,“你也知晓我,我一文不名,没有什么值得利用的。而你呢,你英明神武富可敌国,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什么偏偏,你就不愿意放过我?”
陆子骥那刚刚为她整理发丝的拇指和食指微微捻了捻,道:“再多夸几句,我喜欢听。”
他这样要求,她偏不应。
就不张口。就不。
“你是不是在想,”但他却不给她片刻喘息的机会,“我刚刚所说的那句‘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殷琬宁那双浅色的鹿眸圆睁,娇嗔一般瞪了他一眼。
这一瞪,不知又触动到了他心上的何处,只见他俯身又在她的光洁的玉颈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小娇娇,若趁你人事不省对你作恶,不像是我君子的作风。”
“呸,”她忍不住啐了一口,“君子有四德,其中可不包含给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下药。”
自诩为君子的男人,果然气定神闲,丝毫没有计较她的无礼,幽幽道:
“但君子会感激他的救命恩人,不会对救命恩人冷嘲热讽。”
这言外之意浅显,再愚笨的人都能听出来,殷琬宁涨红了脸,不说话了。
“那日,你在采露姑娘灵前所画的那幅画,”他却另起了话题,“谢学琛问我能不能送给他,彼时你已经沉睡,所以,我便替你做主了。”
这话有些突兀,她理解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
“所以,你是故意把玉佩还给我,让我以为我的计划进行顺顺利利,然后又暗中不动声色,引我吃你下了药的糕点?”
陆子骥却突然将食指抵在了少女柔软的朱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让君子来教你,这些都是阳谋,不是阴谋。”
良久,仿佛看出了她还有别的话要说,长指便又松开了。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吃那碟糕点?”她出于好奇。
“那是在雍州的花艳楼里,你几乎整碟下肚的莲蓉水晶糕,”他的嘴角噙了笑意,“你可是小馋猫,怎么可能会忍得住不吃?”
又被拿捏的殷琬宁舔了舔嘴唇,这才缓缓舒了口气,道:
“采露她……可都安葬好了?”
陆子骥点头。
“到底是我自私,”想起这些,她的眼前似乎渐渐起了一层白雾,“原本就应该好好送她最后一程,结果,非要趁着这个机会离开。现在落到了你的手里,是我自己的报应。”
“采露她不会怪你的。”他出言安慰。
“那幅画,”她慢慢、慢慢地眨了一下湿漉漉的眼睛,“送给谢东桓,也不是不可。虽然,我并不知晓他对采露用情到底有几分,但……我自认为,在这件事上,我也根本没有任何立场和资格去怪他。”
“怪他?”仿佛永远知晓全貌的他,难得露出了疑惑。
“你们这些男人,”她的话语里,满满都是嫌弃,“风流成性,三妻四妾,在万花丛中过……可怜采露要守着谢东桓那一点点的爱惜和怜悯,到最后,还认为是自己破坏了他与杜娘子。”
陆子骥面露不悦:“说他就说他,不要用‘你们这些男人’来一杆子打死所有人。”
说话时,他那闪动的眼神,又一次回到了当初那个凛冽锋利的模样。
是威胁。
殷琬宁读懂了。
但,一想到他当日听到她说要一个人上路去幽州的话后,发疯一般说的那些话,自己的这几日昏迷不醒,难道还能有什么好的下场?
罢了,她着实不敢细想,只能囫囵吞枣、一叶障目,选择她从前最擅长的“逃避”来解决问题。
她不想再与他纠缠了,毕竟在采露和谢珣的这件事上,她与他,本来就立场不同。要让陆子骥完全明白她与采露的想法,本身就是天方夜谭。
此刻的她,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罢了。
于是,殷琬宁不仅是闭上了嘴,同时也闭上了双目。
在这间并州的客栈厢房里,一时之间,便只剩下了陆子骥颇为浓重的呼吸之声。
闭上了口和眼,殷琬宁还真想有个什么东西,来直接将她的双耳也堵住的呀。
可事实却是徒劳,她甚至还清晰听到了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
“此去到幽州,马不停蹄,也应该还有十余日的路程。”与动作相反,他的言语倒是正经至极,“不过,算算日子,你会在这途中来癸水,到时候赶路辛苦,也还是要停下来歇息几日的。”
听到此处,殷琬宁便再也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你……你怎么还把这些都记得?”
毕竟,有的时候,就连她自己,也是会弄错日子的。
但她的视线里却陡然出现了那枚信物玉佩,是他拿着它,在她的眼前左右摇晃:
“你不远千里也要山长水远去到幽州,是因为你的生父,就是卢龙节度使,谈承烨,对不对?”
即使已经深吸了口气,她也难得对他也这般不耐烦:“你既然那天都已经听到了,眼下又何必再来向我确认。”
“若是,他不与你相认,你该怎么办?”他继续问。
这回,她的回答变成了嗫嚅:“再……再说吧。”
“那么还有,即便他与你相认,”陆子骥一面说,一面将那枚玉佩要缓缓收了回去,“但是不同意你逃婚,还是要让你领了圣旨,老老实实与周王林骥成婚,你又该怎么办?”
殷琬宁却不假思索:
“卢龙乃河朔三镇之首,脱离中央的管辖已经有了近百年。我身为卢龙节度使的亲女儿,即便真的要做周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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谅他周王,也断不敢再欺侮我。”
“原来,”陆子骥剑眉一挑,“这就是你的如意算盘?”
殷琬宁尚未回应,却听见了莹雪敲门入内。
莹雪的手中托盘里已经放着一碗热腾腾的粥,她自然而然地摆在了殷琬宁床榻前的小几上,正要开口,却听陆子骥直截了当:
“我来喂她,你先出去吧。”
莹雪如应再次关上房门后,殷琬宁的肚子忽然不争气地叫了一下,在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刻,分外刺耳。
“饿了?”他明知故问。
她撅着小嘴:“我几天都没吃东西了,能不饿嘛?”
陆子骥那凌厉的眼角这才又爬上了笑意,将她从衾被里捞了出来,依靠在他的半边肩膀上,再用另一只长臂取了那粥碗上的小瓷勺,舀了粥,先吹凉,自己尝着可以入口了,再喂给她。
那是生滚鱼片粥,熬得滋滋入味,入口即化,若不是因为现在身上实在是绵软无力,殷琬宁很想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那只碗,直接大快朵颐。
可惜,她不仅抢不了,还要听着陆子骥一面喂粥,一面无情地嘲讽她:
“啧,等会儿我让莹雪来替你好好沐浴吧,这么几天都没洗,身上都有点臭了。”
臭?他居然还有脸嫌弃她!
再一深想,从前都是他嫌弃她身上用了香露太香,虽然她自己根本就闻不到,而这一回竟然变了过来,多少甚至有几分生趣。
但即使这样,她依旧气鼓鼓嗔道:“还不是拜你所赐!”
完成了喂食任务的陆子骥却放下碗,顺着刚刚的姿势,将她继续抱紧:
“我如果不用这种手段,你这个口是心非的小姑娘,可要抛下我,一个人去投奔你的生父了。”
殷琬宁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来,继续咬着牙,并没有接他放软的态度、明显的示好:
“哼,刚刚你自己也分析了,我,我这次去幽州,也算是前路茫茫。我这不是抛下你,我是在为你提前做一个了断,到时候,我在幽州遇到的所有困难,是绝对绝对绝对不会连累到你的。”
“放心,”他的语气倒是轻松写意,“我有预感,到了幽州,你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
殷琬宁依旧没有松口的意思:
“可是,即便如此,对你来说,这也不过是个拥立之功而已。”
此话一出,陆子骥却不知为何又笑了:
“按我朝律令,士农工商,一旦定下,世代相传。我就算是把家里的生意做到了九州万方天下第一,在你们这些官家子弟面前,也照样是低人几等的。娇娇,你瞧不上的区区‘拥立之功’,对于我来说,也许就是改变我此生命运,唯一的机会。”
这话有些过重,而显然,这又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展露如此功利的一面,殷琬宁若有所思:
“那……既然我对你改变命运如此的重要,你怎么还,还要这样对我?”
她当然是指软骨散这件事,不用说明白,想必他也是清楚的。
但他的回答却是直白的:“脚在你的身上,你是会跑的。”
说完,他又亲了一口她浅色的鬓角:
“为了防止你这只煮熟的鸭子飞了,我当然只能出此下策。”
殷琬宁毫不领情:
“你不是嫌我身上臭吗?怎么现在,还不放我?”
“莹雪再伶俐,也只是个弱质女流,”他清润的声音一字一句灌入了她的耳,“要她一个人伺候你沐浴,恐怕有些困难。”
只一刹那,她便从脸红到了脖子根,因为想起了他先前说过的那些话,唇舌也开始哆哆嗦嗦:
“你……你不会真的,真的要?”
“嗯?”他又将嗓音压低。
“不如,不如你就把解药给我,我答应你,我绝对不会再动抛下你的心思。”
既然现在变成了陆子骥非要上赶着来送她,那么,她心中对他的那点小小的愧疚,在他这连番的操作之下,便已经荡然无存了。
到时候,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不仅要连累他,她还要狠狠连累他。
“不够,”他似乎看出了她眼里的狡黠,依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为了惩罚你的不告而别,光是答应我这个,是远远不够的。”
但她又实在忍受不了继续像这样浑身绵软,便急急说道:
“我发誓,如果我抛下你陆子骥独自去了幽州,那我与生父谈承烨,永世都不会相认!”
这样的毒誓,让这个男人很满意,他点了点头:
“乖,真乖,但还是不够的。”
她黛眉一拧,颇有些气急败坏:“还不够?”
尾音都在颤抖。
只听他慢条斯理地说着:
“娇娇答应我一件事,我立刻就把这软骨散的解药给你。”
罢了,毒誓都发了,还有什么她做不到的?
殷琬宁的语气,颇有些慷慨赴死的味道:“说,你说吧。”
他幽幽说道:
“以后,若你知道了我不得不欺骗你,答应我,你一定要相信,我有自己的苦衷。”
心急得到解药的殷琬宁哪里会分心思去想陆子骥那话中的深意,斩钉截铁地点头之后,便欢欢喜喜让他给她喂服了解药。
一直等到重新泡在了浴桶里,感受温热的浴水濯洗掉身上和头上的污垢和尘埃,殷琬宁这才开始回想起他的那番话。
他,欺骗她,苦衷?
她思来想去,仍然是想不明白。
她只知道,在采露下葬之前的几日里,她曾找到了杜尔姝,单独说过一晚上的话。
采露的自尽,对杜尔姝也有深深的打击,也许是和殷琬宁一样觉得自己间接害死了采露,也许是采露的遭遇让杜尔姝也忍不住心有戚戚。
彼时的殷琬宁,连自己的心都无法平静,又因为一直将自己对身世和对前途的忧虑都深深埋在心底,杜尔姝说起这些,她又如何能安慰?最终,不过是两个人抱头痛哭一场罢了。
哭完之后,她们还说了很多旁的。
杜尔姝虽然出身青楼,可她性格温柔大方,从不会拈酸吃醋,她并不是谢珣的第一个女人,也知道以谢珣的脾气,她也绝不可能是谢珣的最后一个女人。但当下,只有她一人有资格陪伴在谢珣的身边时,她便做好自己的本分,其余的,一概不去多想。
而到了此时,殷琬宁也忍不住好奇,问杜尔姝对谢珣究竟有没有感情,若是有,又怎么能如此大度地容忍谢珣这样?
杜尔姝抚摸着她头上那颜色稍浅的发丝,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杜尔姝的美目闪烁,明明也只二十出头却仿佛看尽了世间的沧桑变化,只说人的烦恼通常都是因为经历太少而想得太多,这些事,本就与她卫郊无关,她又何必自寻烦恼?
对啊,自寻烦恼。
反正陆子骥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她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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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明白,若真的到了需要明白的那一天,她再去想再去明白,就好了。
但此刻身在自己的房中,默默坐在窗牗前的林骥,却很明白自己在要殷琬宁承诺什么。
前世,在殷琬宁失踪之后,林骥曾经四处寻找她而最终不得。
彼时的他,根本不知道、想不到她人会在何处,也不相信一个手无寸铁还身怀六甲的小女人,怎么会在短短数日的时间内,便跑得无影无踪了?
但他那时用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找寻殷琬宁,便稍微放松了一点统治的铁腕,先前被他强力镇压的仇元澄一党中有几名余阉死灰复燃,妄图再次夺权。
这件事并未闹大,也很快被林骥再次解决,却不想,远在帝国东边的卢龙节度使谈承烨却趁此机会,突然以“扫除朝中奸宦”为名义起兵。
□□国祚一百五十余年,到了德宗文宗朝时,边防早已废弛,各地藩镇雄踞一方,只是名义上听命于朝廷。朝中能自由调动且真正有战斗力的,也不过是神策军的几万人而已。
谈承烨起兵之后,帝国东边的防线节节败退,林骥亲自带神策军东进讨伐,路上因为宋度、裕王等人的推诿耽误了数日,快要到达前线时,却收到了来自谈承烨军中的一封书信。
那封信并未落款,而写信之人,却说殷琬宁已经与自己成亲,她腹中的孩子,日后顺利降生,也只会称自己为“父亲”。那封信从头至尾由殷琬宁亲笔书写,她的笔迹,林骥认得,绝不会错。
此番重生之后,终于要再次带殷琬宁面对幽州谈承烨一系的实力,林骥眉头紧皱,望着天上的明月,手中不断摩挲着她作信物的那枚玉佩。
那封信的口吻究竟是谁?而当时的殷琬宁,是心甘情愿为了气他写的,还是被逼?前世之事,到底如何?
一切的一切,也许会在此次去幽州后,找到答案。
第54章幽州
之后发生的一切,都确如陆子骥在并州时所料的那般。
殷琬宁与他们一行四人,一路往东北方向的幽州赶去,绕着北边,避开了成德藩镇的势力。
在他们正式进入卢龙辖内之前,殷琬宁的癸水也如期而至。身体不适下,他们又原地停留了四日,才重新出发。
这期间,陆子骥对她并未逾矩,两人白日里在车上时相对静默,偶尔闲谈几句。只有到了晚间歇息时,殷琬宁才会依照先前的约定,前往他的房中,为他滴眼。
陆子骥抱着她的时候,眼神却一日深邃过一日,殷琬宁看在眼里,并未过问。
直到,他们正式进入幽州的前一日,忍了许久的她终于按捺不住,问他,才听到他的回答:
“等到你正式被你的生父认回,有了堂堂卢龙节度使这个亲爹撑腰,我可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想抱你就抱你的了。”
想到一路的辛苦终于要拨云见日,殷琬宁心下喜不自胜,并未回答一语。
幽州是帝国东北部的边防重镇,自古以来,便因为靠近北方的游牧民族的地盘而有重兵囤聚。□□开国后不久,为了巩固边防,高宗皇帝仿前朝在边地多城设立节度使。节度使们手握着重兵,与朝廷的关联本就摇摇欲坠、岌岌可危,而近百年前一场由河朔三镇牵头爆发的巨大动乱,彻底将这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捅破,昔日盛极一时的帝国荣光也因此一落千丈。
这场动乱,到最后虽然未能撼动林氏的江山,却让各地藩镇彻底掌握了辖内的军权、司法权、财证权等等,各地藩镇节度使名义上还受天子委任,但在藩镇势力之内,实际则是或父死子继或夺权上位,基本与家天下无异。
各地藩镇中,以当年引发山河动乱的河朔三镇实力最雄、与中央朝廷的关系最薄;河朔三镇中,卢龙无论是兵力、财力还是土地,都是其中当之无愧的翘楚。
而无疑,谈承烨将幽州治理得很好,街道井井有条、街市一片繁华,不说晋州、蒲州、雍州等地远远不及,就连长安这座历经千年的几朝古都,在许多地方,都比不上幽州。
百姓们安居乐业,士农工商各司其职,就连接待殷琬宁一行人的客栈老板,脸上都洋溢着富足的劲头。
这样的景象,让殷琬宁更加对立刻与谈承烨相见相认,跃跃欲试。
不过,在初时那种“终于”的激动渐渐冷静下来之后,她还是决定,单独带着莹雪,去拜访城中的节度使衙署。
毕竟,她自己一介弱女子,若有陆子骥在旁,实在不好博取谈承烨的同情。而且在相认之后,有些话,她也不愿意当着陆子骥的面,同谈承烨说。
不得不承认,她的思量是有几分道理的。
到了衙署,那门禁处的差役一见是两个弱女子求见节度使大人,并未直接拒绝,只说进去通传,让殷琬宁和莹雪二人,在前堂稍事等候。
没有上茶,一心念着生父的殷琬宁也并不计较这些细节,又耐心等了好一会儿,没有等到谈承烨,却等来了一个娇俏的女声,由远及近:
“她就在这儿是不是?你们可别管我,我就要先会会她。”
话音刚落,一个身着樱草色襦裙的豆蔻少女,便出现在了殷琬宁的面前。
这少女穿金戴银,身量很小,但看向殷琬宁的眼神却颇为凌厉,直直瞪着她,仿佛恨不得要把她看穿一般。
而这少女的身后还跟了两名男子,初看皆是舞象之年,只是一个满身少年气举止热烈,另一个则翩翩公子相对沉稳。
殷琬宁实在不知他们是何人、这又是何意,也被那少女看得有些不耐,只缓缓站了起来,微微施礼:“阁下是……”
且听那少女一声尖细的冷哼:
“就是你,说你要求见我爹?你又是谁?”
她叫爹的,自然是指谈承烨了,看来,这也是谈承烨的女儿。
想到此处,殷琬宁又看了一眼面前这位出言张狂、眼高于顶的少女。
她有一双杏眼,一弯银钩一般的细眉,脸若银盘,口如含朱,虽不是什么大美人胚子,但再长几年,应该也能出落得亭亭玉立。
也不知,这少女与谈承烨的相貌,有几分相似?
既然是谈承烨的女儿,自然也就是殷琬宁同父异母的妹妹,她自然要客气一些。于是,又朝着少女再一施礼:
“妾姓卫,单名娇,冒昧求见谈大人,是想……与他父女相认。”
“父女?”
这话却是由那少年气的男子问出的。那少年浓眉大眼,疑惑起来,脸上的五官都皱成了一团,颇有些好笑。
不过此时的殷琬宁哪里顾得上笑,轻轻“嗯”了一声,继续刚刚自己的话:
“不错,妾……确是谈大人失散多年的亲女。”
“不可能!”那少女登时便瞪圆了杏眼,目眦微张,“我爹在与我娘成亲之前根本没有女人,他怎么可能还会有女儿,比我还年长?你肯定是个骗子,说,冒充我爹的女儿,究竟有什么目的?”
“兰兰,”那公子模样的男子却按住了少女的衣袖,语气颇为宠溺,并不失分寸,“莫要失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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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又向明显僵住的殷琬宁微微点头,道:
“在下容向钦,这位,是谈大人的三公子谈会英。刚刚言语冒犯卫姑娘的,是谈大人的独女谈会兰。兰兰年纪尚小,不懂事,失了礼数,在下先代兰兰向卫姑娘道歉了。”
说着,容向钦换成了拱手礼。
殷琬宁只能耐着性子回礼。
又听那容向钦不疾不徐,继续说道:
“刚刚卫姑娘说,你是谈大人失散多年的亲女,凡事口说无凭,敢问卫姑娘可有……凭证?”
殷琬宁看出,这个容向钦大约是个讲理且说话有分量的,便立刻从袖笼中掏出了那枚玉佩:
“这是我爹,谈大人当年留给妾的阿娘的信物。妾的阿娘已经过身很多年,妾也是近来,才知晓妾的生父另有其人,这才赶到幽州来认亲的。若谈大人见到此物,一定就会明白的,妾之所言,句句属实。”
那枚玉佩放在殷琬宁的手中,她暂时还不想将它交给那三人,但那谈会兰却眼疾手快,就连身旁的莹雪都没拦住,那玉佩,就被抢走了。
“一个劳什子玉佩而已,”谈会兰轻蔑地打量着手中的玉佩,冷哼了一声,“谁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阿爹这几日带着大哥和二哥出城了,并不在幽州。不过,他回来了也没有用,因为你,”
说着,谈会兰突然将手中的玉佩往地上用力一掷,狠狠说道:
“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见我爹,你本来就是假的,我阿爹这一世,都只有我阿娘一人!”
那青紫相间的玉佩不堪折损,登时便碎成了两块,殷琬宁眼见自己一路小心护着、不远千里带来与谈承烨相认的信物就这么被摔碎,又气又急,立刻蹲下身,要去捡那碎了的玉佩,不想谈会兰又动脚轻轻一踢,便将其中一半玉佩,生生踢出了两丈开外。
这样的奇耻大辱,殷琬宁哪里受的?泪水瞬间便决堤而下,莹雪也气不过,对谈会兰高声说道:
“谈姑娘真是好教养,纵使你对我家姑娘的话全然不信,也断不能如此无礼!”
“兰兰,”许久不发言的谈会英,此时也觉得甚为不妥,不由语气加重了一点,“人家卫姑娘,又没做错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谈会兰细眉一拧,看着此时泪流满面的殷琬宁捡起了地上的半块玉,轻蔑一扬:
“她是个来冒充我爹女儿的冒牌货!哥哥们,我为什么需要对她客气?”
殷琬宁已经拾好了玉佩,在莹雪的搀扶之下,颤颤巍巍站了起来,一面强忍哭泣,一面对身量还矮她一截的谈会兰说道:
“我,我不是冒牌的!我若说了半句假话,自有天来收拾!”
梦境里,她曾在从林骥手中逃出来后,随卫远岚的陪嫁宫氏一并到了幽州,她知道她的身份,断不会出错的。
而容向钦也跟着脸色一沉,正要再说什么,却不想谈会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只留下一句“谁稀罕”之后,转身便走。
留下的容向钦满脸抱歉,又一施礼:
“卫姑娘,兰兰她就是这样的脾气。如果实在冒犯了卫姑娘,我再代她向你赔罪。”
“其实,这也不怪兰兰不讲理,”一旁也还在的谈会英定定说道,“整个幽州上下都知道,我爹与我早逝的娘亲鹣鲽情深,娘亲走后,他这么多年,都再无旁人。卫姑娘,你在这个时候突然出来说,他原来还有个这么大的私生女,不说兰兰,就算是我……我也很难相信。”
这两人虽态度温和,可话语的内容并没有半点信任她的意思,殷琬宁不禁又淌了泪,为自己强调:
“可是,可是我说的,句句属实……”
容向钦见状,眉头深锁,又沉吟片刻,才复道:
“兰兰有一句话是没有说错的,谈大人眼下,确实不在幽州。他是今日早晨才走的,这一去恐怕也要好几日才能回来。若卫姑娘想与谈大人当面说,可以在五日之后,再到这里来找我,我平日里,都在这衙署里办公。”
得了容向钦的一点体谅,回到客栈后的殷琬宁,依旧止不住掉着眼泪。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的自己已经受惯了委屈,出来之后,受了委屈,还是要忍不住哭哭啼啼呢?
而此时,陆子骥又刚好不在客栈里。
殷琬宁一直坐在厢房里枯等,等到自己想通了,止了眼泪洗了脸,陆子骥这才推门而入。
但,她那双红肿的鹿眼自然瞒不过陆子骥,他只看一眼,便开门见山:
“小花猫,是不是在节度使衙署里,碰了一鼻子灰?”
自己受了这样的委屈,却还要被他这样调侃,殷琬宁心底那好不容易才勉强压下的难过,又再翻涌了上来,再次开始抽抽搭搭。
陆子骥见状,叹了口气,上来就把啜泣的少女抱住,轻吻她的额头,温柔问道:“怎么了?”
殷琬宁缓了缓,才把自己在衙署里被谈会兰刁难的事一说,陆子骥将她额前的碎发理至耳后,复道:
“小娇娇,你还是太心急了。你前脚带着莹雪刚走,后脚我就听客栈的其他客人说,说是谈承烨一早便出城去了,要几日才能回来。”
被他的马后炮噎住的殷琬宁鼓起了香腮,说起自己的急不可耐:
“可我,我就是想早点把事情了了,谁知道,谁知道居然会被欺负成这样……”
再想到那枚被谈会兰摔碎的玉佩,那可是卫远岚生前一直悉心留着的心爱之物,就这样被毁,殷琬宁更是悲从中来:
“玉佩这么重要的信物,被他们这些无知之人贬得一文不值,我,我怕万一谈承烨他不认我,怎么办?”
“不怕,娇娇不怕,”陆子骥俯身吻住她那又变得湿漉漉的眼睛,“有我在,不怕的。”
“光说这些来安慰我,有什么用呢?”这一次,捡回了丝丝理智的殷琬宁却躲开了,又从怀里把那碎成两半、被她小心翼翼收在巾帕里的玉佩拿出来,呈给陆子骥看,“这玉佩是我阿娘留给我的,现在被摔碎成了这样,又怎么办?”
他的大掌接过,仔细看了看,定定说道:
“明日一早,我去找幽州城里的金玉铺子给修一修,争取在谈承烨回来之前修好,好不好?”
这话殷琬宁听着舒心,顿了顿,倏尔点头:
“但,但我心里面依然在打鼓,害怕真的……”
清俊的男子只俯身吻住滑落在少女唇角的泪水,又拍了拍她因为害怕和担忧微微颤抖的脊背,说:
“放心,我早就说过了,一定会顺利的,嗯?”
殷琬宁吸了吸鼻子,不说话了。
陆子骥见状,又捏她鼻子,问:
“小娇娇,你真是一点都不关心你的骥哥哥。你也不问问,在你走之后到刚才,这么长的时间里,我都去做什么了?”
被说到哑口无言的少女,只能不屑说道:
“你可是向来神出鬼没,我与你又无甚瓜葛,才——”
“我是去帮你打听谈家了,”他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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惯性地抢白,“你不想听听?这可都是与你的未来,息息相关的。”
一说这个,殷琬宁自然来了兴趣,水汪汪的鹿眼眨了眨,欣然同意。
原来,谈承烨的节度使之位,是从他的岳父鲍良杰手中接过来的。但是整个卢龙上下,却没有人认为谈承烨靠裙带关系上位,也无人不服他。
这其中的因由,除了鲍良杰当年三子皆丧、只有一个小女儿鲍思昕嫁给了谈承烨外,更重要的是,鲍良杰的这个卢龙节度使之位,本来也有谈承烨一半的功劳,在鲍良杰死后,他继承,完全合情合理。
而谈承烨也确如谈会兰、谈会英所说,一生只娶了鲍思昕这一个夫人,两人十分恩爱、举案齐眉,成婚后不久鲍思昕便有孕,但生下女儿谈会兰后却突发急病亡故。一年后,鲍良杰也意外去世,谈承烨顺利继承了节度使之位,受到了朝廷的委任认可,年仅二十九岁。
同一年,谈承烨在北上巡视与突厥边防的时候,在那里收养了三个因为被突厥人劫掠而家破人亡的男孩。他依着他与鲍思昕的女儿谈会兰的字辈排行,按照长幼顺序,给他们三人分别起名为“谈会荣”“谈会芳”和“谈会英”。
除此之外,谈承烨的身边还有一对父子,容蔚和容向钦,与谈承烨关系密切。这父子二人的身份也很特殊,是与当年鲍良杰和谈承烨发动兵变夺权、杀害上一任卢龙节度使栾越有关。
容向钦与谈会兰兄妹四人从小一起长大,他与谈会兰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谈承烨与容蔚在此事上十分默契,虽未正式为两人定亲,但整个幽州城都知道,日后两人会成为夫妻。这两人的年纪差了四岁,谈会兰今年刚满十三,等到十五及笄时,便会与容向钦完婚。
陆子骥听来、整理来的这些内容算是潦草,还直接省略了谈承烨当年在长安、与卫远岚分别后是如何在幽州这边发家的,可殷琬宁听得稀里糊涂,仍然觉得十分难以理解。
反正,谈承烨的三个儿子都是他在北境收养的,人尽皆知;只有女儿谈会兰是亲生,谈会兰有一个竹马,两人感情甚笃,日后一定会成亲。
而今天,她已经在节度使衙署里见过了亲女谈会兰、最小的养子谈会英和与他们关系密切、谈会兰的竹马容向钦。
谈会兰娇纵任性,谈会英心直口快、大大咧咧,至于容向钦,不仅容貌出色,年纪青青的行为做事已经极为稳妥周到。
想到还有谈会荣与谈会芳这两兄弟她素昧谋面,谈承烨也不知会不会顺利认下自己,殷琬宁的心中,仍旧是十分惆怅。
只有一个玉佩,也许真是缺乏了说服力,谈会兰他们不认,也不算太过胡搅蛮缠。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陆子骥送给她的另一重惊喜和天大的助益。
就在那枚被谈会兰摔碎的玉佩用镶嵌金银的方式修复好、重新回到殷琬宁手中的同一日,陆子骥领了另一个人,来到了她的面前。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卫远岚的贴身婢女、如今还在冉氏身边伺候的妈妈宫氏。
第55章往事
宫氏对自己现在的真正处境,十分清楚明白。
二十多年前,她原本是殷琬宁的生母卫远岚的婢女,很小就到卫远岚的身边伺候,与卫远岚相处十余年,也对卫远岚与谈承烨之事了如指掌。
也正因为如此,在当年卫远岚突然去世时,作为唯二知晓事情原委的活人,为了保守秘密,她不得不主动投靠了爬床上位的通房、后来被扶正做了殷俊正室夫人的冉氏,甚至,还主动协助冉氏做了恶,交了投名状,这才得以保全性命。
而她,也是在卫远岚身死、冉氏上位之后冉氏对卫远岚留下的旧人的全盘大清洗下,唯一的一名幸存者。
十几年来,她刻意对殷琬宁冷漠和无视,并不是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背叛了卫远岚,她的内心,也一直忍受着无底的煎熬和痛苦。
走上了这条路,就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她在等,等一个机会,可以将卫远岚之死旧事重提的机会,不辜负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忍辱负重的机会。
因此,当周王林骥突然上殷府向殷俊求娶殷琬宁、而后天子又迅速下旨赐婚时,宫氏知道,这个机会来了。
殷琬宁做了名正言顺的周王妃,为母报仇,便多得是机会。
但宫氏想不到,殷琬宁却在赐婚那日突然失踪,从殷俊的反应来看,又似乎对此事不太紧张。殷府这一个多月来气氛怪异,正当宫氏颇有些按捺不住、想要进一步探听消息时,她却在出府的事后,突然被打晕了。
再次醒来,她已经被捆住手脚,日夜不停往东北方走了十多日。带走她的人她认得,是那日与周王林骥一同上殷府来提亲的周王的护卫。
宫氏心中大惊又大喜,看来,事情比她预料中还要顺利。
她在进入幽州前,再次见到了周王林骥。林骥还如当日突然上殷府提亲时那般目无下尘,尊贵无比的周王殿下对她却只有一个多的要求,便是无论如何,都不要暴露他自己周王的身份。
忍辱负重十几年的宫氏,才不会花心思去考虑这天潢贵胄的目的,她只想帮卫远岚复仇、帮殷琬宁认父。在她看来,周王既携殷琬宁至此,那么便根本不会计较殷琬宁复杂的身世。在幽州之事顺利,她的最终目的才能得以实现。
卫远岚留下的唯一的骨肉,在殷俊和冉氏的阴影下委屈了十几年,终于有幸等来了这个真心疼她爱她的人。
宫氏十分宽慰。
果断应下林骥这并不过分的要求后,作为真心向主的回报,她便对他说起了当年,卫远岚之死的蹊跷。
时隔快要两个月,再见殷琬宁,宫氏百感交集。
两人抱头痛哭了许久,宫氏这才将当年卫远岚与谈承烨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殷琬宁。
原来,谈承烨与卫远岚相识,是在卫远岚与殷俊已经定亲之后。
彼时的谈承烨,已经因为德宗宝历十七年那场四镇之乱和泾源兵变,而失去了从十岁起便教他武功和读书的师父。
他在京畿一带独自游荡了几年,镖局、钱庄、还有部分小地方的衙署里他都去当过差,但是始终因为缺乏门路而不受重用,郁郁不得志,也并没有成家娶妻。
卫家虽是望族,可到了这一辈人丁单薄,卫远岚的父亲卫祁和母亲袁氏一直疼惜女儿,在她的亲事上慎之又慎,直到她快要十八岁,都未给她定亲。
就在那年的科举发榜之后,他们很快便相中了刚刚高中进士、出身寒门的殷俊做赘婿。为了让女儿卫远岚婚后日子更加舒心,卫祁和袁氏便着手重新在长安买了一处新的宅院,上下修葺一新,好留给卫远岚和殷俊婚后所居。
刚好此时,还在游荡的谈承烨也主动抓住这个机会,做了那新宅子的护卫之一。谈承烨不仅长相出色,而且武功高强,为人冷静又颇有胆识,进了卫府后短短几日便很受器重。自然,他也被派去,做了保护大小姐卫远岚去到长安郊外的惠德寺上香的几名护卫之一。
而那日很不巧,就在卫远岚一行进入了惠德寺不久,寺内突然闯入了一伙山匪,扬言要将寺内的香客和僧众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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扣做人质,用以抵抗剿匪的官府官兵。
是谈承烨,凭一己之力巧妙布局、冷静安排,这才在寺内只有长安卫府来的几名护卫会武的情况下,成功保全了所有人。
不仅如此,他还完全不顾自己的性命冲到大火里,救出了危在旦夕的卫远岚,两人也正是在那时,擦出了熊熊的爱火。
卫远岚是卫府独女,深受卫祁和袁氏的宠溺爱护。她虽然也是从小受大家闺秀的规训长大的名门贵女、外表温良贤淑,但实际上,她的内心十分叛逆,也从心底十分抗拒卫祁和袁氏为自己定下的这门亲事。
既然心中已经认定了谈承烨,即使对前路究竟如何一片茫然,即使明日就要永坠无间地狱,卫远岚也要今朝有酒今朝醉,和她心爱的男人做一回快,活的鸳鸯再说。
因而,也正是卫远岚的坚持和主动,谈承烨才抛下两人天差地别的身份和卫远岚即将出嫁的事实,冲破心中的犹豫和枷锁,勇敢与卫远岚在一起。
但,现实残酷依旧,那时的谈承烨虽与卫远岚耳鬓厮磨、海誓山盟,却并没有任何能力带卫远岚远走高飞。这一点,卫远岚也十分清楚,于是她决定放手让谈承烨出去闯荡,相信以他的能力,一定不会永远屈居人下。
谈承烨在走时,承诺过自己一定会闯出一片天,到时候再回来,若卫远岚仍然对他有情、愿意与殷俊和离后同他在一起,他一定会三书六礼、八抬大轿迎娶卫远岚过门;但如果卫远岚已经将这段不能见光的感情淡忘,与殷俊夫妻恩爱和睦,他只会安静离开,绝不勉强她。
之后不久,卫远岚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刚烈如她,深深爱着谈承烨,绝不可能委屈自己与殷俊相处。
于是,在新婚当晚,卫远岚便直截了当同殷俊说,自己已经怀了别人的骨肉,她也知晓让自恃才高的殷俊做卫家的赘婿实在委屈了他,从此以后,他们夫妻二人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图个清净痛快。
头顶青青草原的殷俊彼时也不过只是区区一个出身寒门的进士,就连功名都是刚登极不久的天子林驰看在卫家的面子上多给的,他自然不可能拿婚前便“红杏出墙”的卫远岚如何。
但男人受到如此奇耻大辱又怎么能自我排解和消化,转头,殷俊便与一心上位的通房冉氏搅在了一起,因而,冉氏所生的长子殷玮宁才只比殷琬宁小了不到半岁。
而卫远岚,一面悉心抚养她与谈承烨的爱情结晶,给她取名“卫娇”,一面静静等待着谈承烨信守承诺归来。
但世事无常,就在殷琬宁三岁那年,一直身体康健的卫远岚却突然一病不起,药石无灵,很快便撒手人寰。而一直到她死前,她仍然抓住宫氏的手,说自己从不后悔当初之事,她也坚信谈承烨一定会出人头地,她虽然看不见那一天,但请宫氏一定要替她的女儿,等回真正的父亲。
再之后,宫氏便投靠了冉氏,一面远远守护着卫远岚留下的幼女长大,一面一直留意着各处的动向。仅仅一年后,也就是刚刚在卫府被殷俊改为殷府、殷琬宁姐弟三人从卫姓改回殷姓后不久,外面传来了朝廷册封新任卢龙节度使的消息。
宫氏暗地里打听过,那卢龙节度使名叫谈承烨,名字、年纪和籍贯都与卫远岚到死都仍然深爱着的谈承烨对的上。
世事无常,若是卫远岚能再多活一年,可能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但宫氏并未就此彻底放弃,因为殷琬宁在卫远岚的丧礼上,被殷俊专程从洛阳白马寺请来的高僧圆清法师批了命,她以后一定会入主中宫、当上皇后。
殷琬宁有了这块护身符,在殷府上的安危自然不需要担心,宫氏也彻底蛰伏下来,静静等待时机,告诉殷琬宁她身世的真相。
这一等,就是十三年,直到今日。
殷琬宁听完自己父母的故事,不由百感交集。原来自己那看似温良贤淑、不争不抢的母亲卫远岚,内心里竟然隐藏着如此多事。
眼下,自己与宫氏把这十几年的话说开,但是时隔十几年,谈承烨到底也已经重新娶妻生子,能不能接受她这个女儿,她却真的万分忐忑。
但因为有了宫氏,殷琬宁便多了七八分的底气。到了第二日,听说了谈承烨回到幽州的消息,她思前想后,还是只带了宫氏一人,再次前往节度使衙署。
这一次,谈会兰和谈会英都不在衙署内,只有容向钦一人在职,如那日约定的那般,礼貌地接待了她们。
而再次见到这位姓卫的姑娘的容向钦,却莫名预感到了,她很有可能真的是谈承烨的女儿。因此,在会客厅内安顿好她们主仆二人之后,他便急匆匆来到了后面谈承烨的书室。
刚刚从东北边的檀州巡查回来,有很多事都需要谈承烨亲自处理,听到容向钦的脚步声,谈承烨的心中难得烦躁。
毕竟,容向钦是这几个孩子里,最为踏实稳重的,怎么今日也如此不识时务,专挑他忙的时候过来打扰?
但,容向钦进门来一开口,就让正在奋笔疾书处理公务的谈承烨,彻底僵在了原地:
“大人,外面来了位姓卫的姑娘,说是……您失散多年的亲女儿,您,见还是不见?”
容向钦因为父亲容蔚的关系,自幼便在谈承烨身边,又因着谈会兰这个小青梅的身份,他看谈承烨,有看半个父亲这样的厚重。因此,在询问这有关谈承烨私事的问题时,他也格外小心翼翼。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在那个疑问说尽之后,他面前这位坐在书案前,向来如山一般沉稳巍峨的谈大人,那双如鹰隼一般凌厉深邃的眼,竟然红了,还隐隐泛着……泪光?
“快,”这个字,谈承烨几乎从喉咙里挤出来,“快让她进来……不,她在哪儿?我要亲自去见她。”
话音未落,那个在阵前指挥千军万马仍然游刃有余的节度使大人,竟然从大椅上深深一个踉跄,是容向钦眼疾手快,才稳稳将他扶住了。
此刻他才发现,谈大人,竟然还在微微颤抖。
另一边,在会客厅里坐了只片刻的殷琬宁,忽然听到了一阵沉重却急促的脚步声。跟那日的忐忑完全不同的是,此时的她虽然也心跳如雷,心情,却是格外平静。
但,在那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出现在她视野里的一刻,那维持了许久的平静,突然便化作了决堤的泪水,汹涌而出。
“谈……谈公子,”谈承烨出现,殷琬宁身后的宫氏却先一步上前,向谈承烨问安,“谈大人,十几年不见了,你……还记得奴婢吗?”
谈承烨却似乎充耳不闻。
他的眼里,现在只有这个几乎在他越过门窗看见她的同时,转头看向他的少女。
这张脸,和十七年前他一见钟情的、十几年来深埋在他心底的,那明媚又娇艳的脸,有七成的相似。
初见她时,长安刚好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卫远岚在宫氏的伞下款款下了马车,正要进入卫府,不知从哪里,突然撞上来一个衣衫褴褛的五岁男童。那男童一声抱歉未讲,转身就要跑,被眼疾手快的谈承烨抓住。
原来,这是个小偷,惯用这样撞人又迅速偷跑的方式偷人腰间的佩环和钱袋。谈承烨幼时走投无路也曾做过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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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犹豫着想要放了他,却听那如仙女下凡一般美颜不可方物的卫大小姐,轻飘飘说了一句:“先关起来。”
那时的他想,卫府的掌上明珠美则美矣,可惜不懂人间疾苦,这小娃娃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谁又愿意做这偷鸡摸狗、见不得光的勾当呢?
当晚,他又从别的护卫那里得知,原来卫远岚并没有虐待这个孩童,反而给了好吃好喝,让卫府的大管家看看他哪里有天赋,将他收在了卫府,至少能学个一技之长。
原来,是他小人之心,曲解了这位卫大小姐的一番好意。
这之后,他的目光便再也无法从她的身上移开,直到他将她从火海中救出,她在主动探望他的伤势时,突然吻向了他为她灼烧的伤口:
“谈郎,我早就注意到你了,我想你也是的,对不对?”
那是身上第一个为了她才有的伤口,从此以后,身上每一个刀剑留下的痕迹,都是他为了建功立业后回去找她,披荆斩棘的勋章。
纵使时隔十七年,谈承烨依然能忆起她说的每一句话,说每一句话时,动人的模样。
眼前的姑娘,是她的女儿,是她给他留下的至亲骨肉。
粉泪婆娑,泪眼迷蒙,像极了当年他们分别的那日,她哭着握住了他的手,最后又狠心推开的样子。
“谈郎,我会等你回来,我会一直在长安等你。”
这是卫远岚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时满怀热忱的他还不知道,这也将会是他们二人此生的最后一句话。
他常常为此痛不欲生。
又停了一瞬,谈承烨这才看向了少女身旁那另一张熟悉的、也和他一样经历了十几年的风霜后变了不少的脸,顿了一顿,才沉沉回道:
“是,是我对不起岚岚,是我对不起岚岚……”
这一刻,殷琬宁自然明白谈承烨这是将自己认下了,他看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抑制不住的欣喜和慈爱。终于苦尽甘来的她,也再难自抑,上前几步,就扑到了谈承烨的怀里。
谈承烨还穿着一身软甲劲装,衣料硬硬的,但他回抱她的动作,却是温软如火。
那是慈父对儿女最深情、最真挚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