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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质问
在凉亭中对弈嬉闹的四个人里,杜尔姝是第一个发现,陆子骥已经突然回来了的。
今日,原本是谢珣带着卫郊和采露去汾河畔、赴那平康郡主办的花宴,但回来的时辰,却比她预计之中要早得多。
但是,更出乎她意料的是,回来的三个人之中,竟然是陆子骥的表妹卫郊的脸色最差。
而卫郊身旁的采露,似乎真的在卫郊的努力之下,恢复了不少生气,在看向谢珣时,也不再那么怯生生的了。
当然,久在风月场混迹的谢珣,自然也能看出卫郊大约是心情不好。他们从花宴回来的路上,卫郊便向他和采露说起了昨日之事。
原来,在她手气大增赢了许多钱并因此得罪了聚宝赌坊之前,她还偶遇了一个贵妇,彼时对方因为身上的现银输光,她还曾试图出手相助。
卫郊本以为,这就是小事一桩,也从未向谢珣他们提及,却不想那个仪表不凡的贵妇,竟然是今晚被裕王夫妇和平康郡主邀来花宴的贵宾——潞州周王的生母,贤太妃范氏。
按照常理来推断,卫郊与贤太妃萍水相逢,又在不知对方真实身份的情况下慷慨解囊,贤太妃在花宴上想要单独见她,自然是为了表示感谢,她应该高兴才对。
但,看卫郊的模样,非但没有被太妃召见的欣喜雀跃,反倒满眼都是忧虑和慌乱,这样的反常,即使是自诩智计卓绝的谢珣,也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其中缘由的。
不过,他谢珣谢学琛毕竟已二十有四,又是早早便开始放浪形骸、在万花丛中过的风流之人,对于探听女子的真心实意,他也自认游刃有余。
但另一方面,即使是他的那位知交好友陆子骥并没有把话挑得明白,谢珣自己心里也十分清楚,卫郊是陆子骥看中的女人。两个人在现今,即使对外还是以表兄妹相称,谢珣这个外男,也万万不能对卫郊表露超出分寸的关心。
人嘛,总是要学会变通的。
不问缘由,却可以知其解法。三人回到谢宅之后,谢珣便对迎上来的杜尔姝使了眼色,主动提出,要与卫郊对弈。
看得出,卫郊对采露也着实贴心,即使自己还十分闷闷不乐,也照样是先征求了采露的意见,才同意要与谢珣对弈的。
哄女人开心,这是风流公子谢珣的拿手好戏。何况他答应了陆子骥要好好照拂卫郊,若是卫郊在他这里住得不舒心,他也根本不好同陆子骥这个多年知交好友交代。
于是,谢珣便也舍了世家公子惯有的清贵矜持做派,满口诙谐俚语,把卫郊这个不谙世事的少女,逗得喜笑颜开。
一局棋,谁赢谁输,根本就不重要,反正杜尔姝、卫郊和采露,三个女人都在他的把控之下,个个都是言笑晏晏的——
但,他千算万算都没有想到,到了最后,竟然是陆子骥突然出现,阴沉着一张脸,硬生生闯入了他们四个人之间持续了许久的欢愉的气氛。
杜尔姝出身青楼,也最会察言观色,最先开口,打破了眼前这颇为尴尬的沉默:
“陆公子,你回来了,怎么,都不提前派人通传一声?”
殷琬宁彼时正贴着采露圆润的小耳朵,为她整理蓬乱发髻上即将掉下来的金钗,听到杜尔姝的言语,赶忙回头,急急向林骥说道:
“骥哥哥……”
没有惊喜,甚至有些惊吓。
林骥却只冷冷地看向她对面的谢珣,剑眉微紧,那尖锐而刺骨的语气,与这棋局之上欢愉融洽的气氛,完全格格不入:
“谢学琛,我有话同你说,你跟我过来。”
待两人离开了凉亭数步、保证那边已经听不见他们两人的对话时,林骥这才缓缓将心中一直提着的气舒出,冷冷道:
“谢学琛,我不想打你。”
谢珣难得一愣,以为陆子骥是因为看见了卫郊与自己正相谈甚欢,所以吃醋了,连忙开口解释:
“今晚我们从花宴回来之后,卫姑娘她——”
“你为什么要让她去赌场?”林骥二话不说抢白。
到了如今,谢珣依旧不想让陆子骥知晓卫郊被聚宝赌场找上门来、还差点受了欺凌之事,于是,只轻描淡写:
“你走了以后,她一个人在我这里住着,实在是烦闷无聊。尔姝心疼她喜欢她,也知道她涉世不深,对很多事情都充满了好奇,所以这才提出,她可以去赌坊里玩玩,没别的意思。”
“好奇?”林骥剑眉紧蹙,“好奇就可以哪里都去吗?赌坊是什么地方,卫郊她不谙世事不知轻重,你久经风月的谢学琛还不知道吗?”
好友这样的态度,谢珣也很难保持风度,他反问道:
“赌场怎么了?只要她去了赌场,高高兴兴回来,这不就足够了吗?你难道,是不想让她高兴吗?”
“你根本就完完全全,完完全全没有替她考虑过,”听到谢珣这么说,一向自持冷静地林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去赌场,可能存在的危险可太多了。因为杜尔姝她自己出身秦楼楚馆勾栏瓦舍,她觉得没什么,所以才觉得卫郊也没什么所谓,是不是?”
这话很重,也与陆子骥多年来与谢珣相知相交的冷静沉稳、不苟言笑的形象大相径庭,谢珣脸色一变,道:
“陆子骥,我不允许你这样侮辱我的女人,请你收回,收回刚刚所说的那句话。”
林骥却仍然紧咬着牙关,良久之后,话语中仍旧是火力不减:
“如果我不知道,后来那个聚宝赌坊的人曾经找上了门来,还差点伤了她的话,我一定会向你道歉的。”
听到这里,谢珣更是沉了脸色:“看来,你都已经知道了。”
林骥提着气:“我不说,你谢学琛,是不是就不准备主动告诉我了?”
“本来,事情都已经完完全全解决了,”谢珣的眼色,慢慢也恢复了清明,“告诉你做什么,都只不过是徒增你的烦恼而已。”
“谢珣!”却不想,看起来沉稳如山的林骥,在此时突然双手握拳,拽住了谢珣象牙白袍子的衣领,“你不会是——”
“我怎么了?”谢珣毫不相让,这两个人相识这么多年,他见陆子骥如此反常,原本就不占道理的他,心中不免也被激起了怒火重重,“陆子骥,你要不要看看,你现在在我面前发什么疯?我答应了你的事情,又有哪一点,没有做到?”
林骥却只冷冷看着自己的好友,手上的力道,一点都没有轻下来,继续捏着衣领死紧:“你只管坦白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
谢珣见状,也知道他正在气头上,冷笑一声,复道:
“是又怎么样?你的表妹卫郊天真可爱,单纯善良,就只有你陆子骥可以喜欢她?”
林骥的眼底掠过了一丝阴影,语气也多了犹疑:“我没有……”
“还说没有?”谢珣的直觉敏锐,“那你现在,又在发什么疯?看到她和我一起下棋,笑得畅快自在,吃醋吃得你乱了分寸,开始发疯了?”
林骥语塞,这时才反应过来,自觉自己的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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态。
他松开了谢珣的衣领,仍旧皱着眉头,向自己的好友拱手施礼:“对不起,学琛,是我失礼了……”
宽宏大量的谢珣并不计较,只反手拍了拍林骥:
“我与你虽然已相识多年,但我到底比你虚长两岁,在情场上,也算是过来人。男人嘛,为心爱之人冲冠一怒,我完完全全可以理解的。”
但从容如林骥,此时也嗫嚅着矢口否认:“我,我没有……”
谢珣笑了,风流公子的桃花眼里满满都是欣慰:
“你呀,别不承认了。从这一次,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已经认定她了。你对她的那份心思,能瞒得过自己,也不可能瞒得过我和尔姝的眼睛。承认吧,承认了又不会有损你陆子骥威严伟岸的形象,对不对?铁汉柔情,我谢学琛,反而更要引你为知己。”
林骥却沉着脸色,依旧没有说话。
“那个赌场的事,是我不对,我向你郑重道歉。”谢珣把话说开,“不过,既然你也知晓了,我也实话实说。那聚宝赌场是裕王爷开的,裕王林迈现在又跟朝内的大权宦仇元澄走得很近,你我虽富贵逼人,但到底无权,裕王爷那边,你也千万别去招惹。”
林骥却说:“想不到,你谢学琛口口声声不问朝堂、处江湖之远,却依然对朝堂之内的变动,了如指掌。”
“扯我干什么……”被说中心事的谢珣尴尬一咳,“刚刚我说那些什么,喜欢卫姑娘的事,都是为了气你才那么说的,一点不能当真,你也可千万别把我视作情敌。另外,我也必须再跟你解释清楚,今晚从花宴回来,卫姑娘便开始闷闷不乐,我也是为了让她高兴起来,才和她下棋的,尔姝和采露都在,坦坦荡荡。”
林骥点了点头。
作为过来人,谢珣继续向林骥传授着他的男女之道:
“女人是要哄的,不哄她,她便要跟你置气,你们相处不和睦,最后还是白白给自己添堵。明晚的花宴,我就不去了,你带着卫姑娘单独再去。实在不想去也成,反正今晚我已经去看过那花宴了,没什么特别大的意思。后日晚上,那花宴会改在游船画舫上举行,那日又刚好是七夕,乞巧祈福,你也顺便能多点机会,好好哄哄她。”
“但如果这样的话,”林骥没有反驳,只陷入了沉吟,“我们恐怕就要再在晋州多叨扰你几日——”
“不不不!可千万千万不能再耽误行程了!”突然,殷琬宁的声音,从两人的身后传来。
林骥闻声转头,只看见他的逃妻满脸焦急。
一身杏黄色雨丝锦衫裙的少女正站在距离他们两丈外的地方,随云髻配着那对她祖母留给她的耳环,多添了俏皮和灵动。
但,少女此刻白皙的脸颊通红,鹿眼微湿,显然是因为刚刚他们的话而十分激动。
林骥心下一沉,他与谢珣的对话,也不知道被殷琬宁听去了多少……
“卫郊,你过来干什么?”
殷琬宁被他的这句话镇住了。
他的语气实在是太凶,就好像是正在和挚友密谋,说了好一些不该被她听到的话,但却突然发现被偷听到的恼怒和羞祚一般。
殷琬宁骤然被吼,一阵委屈急急泛上了心头,眼眶一热,眼泪便不可遏制地流了下来。
第42章哄人
此刻的殷琬宁,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至极。
今天晚上,她原本是想带采露去那花宴上看看玩玩,凑个热闹,采露多接触不同的人,心情也应该能愉快不少。
但,殷琬宁一路还算上乘的心情,从在花宴上听见隔壁那桌的几个所谓高门贵女口中的流言蜚语开始,便已经被破坏殆尽、变得一发不可而收了。
更何况,不久的后来,那差点就要直面她生平最恨的人——周王林骥,他的生母、贤太妃范氏的侥幸,已经让她不得不开始反复在心中祈求,祈求陆子骥能快快回来,她必须要他尽可能快地带她逃离晋州,到达幽州。
谈承烨可以是她的保护伞,但陆子骥不是。
她必须要这么做。
多留在此地一刻,她便多了一分暴露的危险。
因而,在陆子骥阴沉着脸突然再次出现在谢宅之内、他们正在借着对弈而笑闹的人身后的时候,殷琬宁当下的第一个反应,其实是欣喜的。
但令她失望的是,陆子骥只冷冷看了她一眼,便将谢珣单独叫走了。
殷琬宁一向不是多么主动之人,既然如此,她也可以多等一会儿,等陆子骥和谢珣把专属于他们两人的知心话讲完,她再去求,求陆子骥立刻动身带她离开,也不是不可以的。
所以,恬静懂事的少女,选择了稍稍离陆子骥和谢珣远一点点,安安静静、心无旁骛地等。
她可以发誓,自己真的没有故意想要去听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即使是看到了陆子骥一反常态,突然狠狠地抓住了谢珣的衣领,她也只是焦急,焦急他们两个大男人,什么时候能够和好。
总不可能会像她一样闹别扭吧。
可是,当听到陆子骥口中说出的“留在晋州多几日”时,她还是慌了,惊慌无措。
她不由自主地开了口,想趁着这二人还没有把这个决定彻底定下,赶紧自动自发,直白表达自己的诉求。
可是,她不过是急切了一点、紧迫了一点,他陆子骥怎么就突然恼羞成怒,那样凶那样恶狠狠地吼她?
他好凶。
他的剑眉紧蹙,他的鼻梁高挺,他那双从灵济寺开始,便对她多了几分并不加掩饰的温柔的、狭长的、深不见底的眸子,在此时此刻,也并未有多半分的怜惜。
他,他不是喜欢她嘛?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她呢?
亏她还盼了他好久——
虽然,那点期盼,并不是出于对他陆子骥本人的,而是盼着他快快回来,能让她在他那里稍稍示个好,他便会从善如流,尽最大的可能让她避免被贤太妃范氏、甚至是被林骥本人抓住,从而避免先前的所有努力,全都功亏一篑。
嗯……就算不是期盼他本人,可是她对他,也并不完全是绝情和利用呀,这样的一腔热忱,却不想换来的,竟然是他的一声吼?
那么凶的一声吼……
随着殷琬宁的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流淌,那两个起先还在争执不休的男人,也各自都变了脸色。
陆子骥的面上,似乎还仍然写着不耐烦:“我与学琛谈正事,你先回去。”
连“娇娇”都不肯叫她一声了,语气冷如冰窟。
谢珣却没有再接话,只是拍了拍陆子骥的肩膀,轻声说了一句“好好哄”之后,便默默离开了。
而殷琬宁呢,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何,明明已经听到了他的解释,那眼泪却还是犹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根本就收不住。
是愚笨如她,都能听出他话里的那般不耐烦的敷衍?
还是那差一点点就要与贤太妃范氏正面交锋的劫后余生,在听到他如此简单粗暴的拒绝之后,彻底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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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了孤立无援的委屈?
殷琬宁啊殷琬宁,你可真是不争气啊,明明以为已经能够拿捏他了,却被他这样一个简单粗暴的动作,立刻就被吓得现出了原形。
但是,她必须要倔强一次。
她不能就此走开,她的目的还完全没有达到,即使再委屈再失落再伤心,她必须还是要尽快地告诉陆子骥,诉说她的缘由,让他立刻带她启程。
……要是实在不行,就再像那日在灵济寺中摊牌时那样,主动一点,求求他?
所以,即使陆子骥此刻的眼神还是那般阴晴不定,她依旧坚持着艰难向前挪了几步,离他近了一点:“骥哥哥……”
这一句软软糯糯、湿湿嗒嗒,每一个音节,又都分明透着不情不愿的“骥哥哥”,仿佛在天寒地冻的雪野里,熊熊燃烧的篝火上,那突然被从天而降砸进去的一团软雪,堪堪略过了冰化水的过程,直直凝结成了水汽,缠缠绵绵,将林骥的心瞬间笼住。
他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晋州,又有惊无险地处理了行事张狂放纵、差一点就酿出了大祸的范英仪,回来看见对这所有的一切根本一无所知的殷琬宁,正在和谢珣言笑晏晏也就罢了,怎么,他因为她的偷听而说话语气重了一点点,她就能哭成这样?
是因为本来就没有他的那其乐融融的氛围,被他突然的出现所破坏,所以伤心难过了?
还是因为,看见他对谢珣动了手,心痛谢珣委屈受伤了?
反正,总归都不是因为他。
自从重生重遇了她之后,她在他的面前哭,也不是一次两次之事了,而其中大约有不少的次数,都真真切切地因为他。
但是这一次,她却没有。
谢珣走的时候,还大剌剌说了要他去哄女人,她现在这副样子、也没有为了他而哭泣,又有什么,值得他来哄的?
就这样想着,林骥不耐烦地揉着皱了的眉心,并没有搭理殷琬宁的那句呼唤,转身就要走。
他想一个人静静。
“骥哥哥……”却不想,殷琬宁竟然主动拉住了他的袖口。
她人小,力气也小,只这样轻轻拉住他的袖口,他当然是可以挣开的。
但那一向胆小、绝不会主动的小姑娘,竟然沿着他宽大的衣袖摸到了他的手腕,两只小手堪堪握着他僵硬的手指,柔柔嫩嫩。
夏日的夜晚潮湿,她的小手也是微微湿润的,那指尖滑腻,又像是沾满了琼浆玉露,就连他一贯硬挺的扳指,在她的手下,也变得格外温润似水。
“骥哥哥,”殷琬宁明显还在强忍着抽噎,自己一点一点往他那处靠,“我有话,要跟你说。”
林骥叹了一口气,用另一只手抚上她早已湿漉漉的面容,粗粝的拇指点在她因为哭泣而又红又肿的鹿眼上,叹道:
“有什么话,非要哭着说的?”
却不想,此话在殷琬宁听来,又是在责备她胡乱宣泄委屈。
少女心中因为主动向面前男人示好的委屈,则毫无意外地更加汹涌,反应在了眼泪上,那便如决了堤的洪水一般,根本就收不住。
但即使她哭成了累人,那两只抓着林骥不让他离开的手,依然没有一丁点要放开的意思。
她到底想要求他什么?
难道,他一路以来几次为了她除困纾难,都比不上他离开之后,这短短两日与谢珣的相处吗?
但林骥已经来不及理智思索和气恼了,现在,一贯高高在上的周王殿下,唯一想要做的,不过是让眼前委屈又可怜的、明明只能依靠他的小姑娘,止住哭泣而已。
高大俊朗、芝兰玉树的男子俯下了身,轻吻她面上不断涌出的热泪,那咸湿的金豆子入口苦涩,他却不管不顾。
薄唇一点一点向上,最终,停在了那决堤泪水的发源之处——那双总能莫名吸引他的目光停驻、但他却总是隐隐讲不出缘由的浅瞳鹿眼之上。
“别哭了,好不好?”林骥吻完了一只眼,又去吻了另一只。
他把大掌从她的小手里抽了出来,再轻轻将她的小手安在了自己的胸口,揽住她的纤月要,让她靠自己近一点。
但被他吻住眼泪的殷琬宁,仍然沉浸在他先前那无比恶劣的态度里,见到他这般动作,又气恼他非要她主动一点,才肯服软。
可是,明明是他喜欢她呀,怎么,他还能让她主动呢?
于是,被他越抱越紧的殷琬宁,心里反而还更加委屈了。
“殷琬宁,”林骥见她并没有因为自己这番完全超出他过往做事限度准则的让步而收敛,反倒是越哭越凶,心里便就像顶了一块巨石一般,咬着牙,问她——
但“殷琬宁”这三个字一入耳,泣涕涟涟的少女便觉得他这是又要拿她的真实身份来威胁她了,同时也更加恼了,含着哭腔说道
——“你是不是又准备欺负我了?”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两人的问话同时说出了口,又同时听到了对方的问话,一时间,双双愣住了。
但殷琬宁的泪水,却并不像话到嘴边的言语那样,能轻而易举地收回,僵持之间,最后一滴浅粉色的珍珠,从她的眼角倏然滑落。
——“我又哪里敢要你怎么样呢?”
——“我只是不想让你再哭了。”
又是同时,两个人,都回答了对方在面前的问题。
但听完陆子骥的那句话,殷琬宁还是莫名心口发酸,大约是想到了他竟然似乎真的是在哄自己,那眼泪仿佛真如停了他的话一般,戛然而止。
而就眼前的形势来看,自己今晚的主动,也应该到此,戛然而止了。
他的唇还尽在咫尺,尽管他确乎实在哄着她,但到底,他还是会用“殷琬宁”这个身份来威胁她。
想到贤太妃范氏此刻仍然还在晋州城、随时都有可能把她叫走,即使陆子骥曾经答应过她,要在不暴露她真实身份的前提下、把她平安送到幽州,她依旧是不能肆意挥霍,他难得的这份耐心的。
“我听谢学琛说了,”在殷琬宁还在思考的当口,他却先开了口,“那聚宝赌场的事凶险……他们,有没有伤害到你?”
既然他提了,大抵也是心疼了,殷琬宁的心下一暖:
“我倒是没事,幸亏有东桓先生及时出手,不过,莹雪的那双手……”
陆子骥又仔细用手擦了擦她小脸上的泪痕,见她仍然垂着眼帘,长长浅浅的睫毛因为被泪水沾湿,此时被夏夜的洒满了月光的清风一吹,竟然颇有一番遗世独立的怆然。
他忍不住,再俯身,又亲了亲她倔强而湿漉漉地睫毛:
“没事了,以后都不会再出这种事了。”
殷琬宁被他亲得发痒,稍稍躲了一下,一面又轻轻地“嗯”了一声。
而陆子骥却伸手托住了她的后脑勺,不让她稍微离开他的视线:
“今晚你们去那平康郡主的花宴,你为何要闷闷不乐?”
这一问,反倒是正中了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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琬宁的下怀。
但她突然又不想那么快,就把自己的全部诉求和盘托出,依现在陆子骥对她的“关怀备至”,她大约、可能、也许,可以多讨到一点好处。
“今晚花宴,我听到了许多流言蜚语,自然是闷闷不乐。”她娇娇软软地回答他的问题。
“是关于谁的?”他敛眉。
“好多,好多都有。”她撅着小嘴。
“那就一个一个说。”他极有耐心。
她语气轻缓:“刚刚,我与东桓先生对弈的时候,坐在我身侧的那个小姑娘,骥哥哥,你看到了吗?”
还抱着她的男人想了想,淡淡点了点头。
殷琬宁故弄玄虚:“骥哥哥可知道,她是谁?”
陆子骥的眼底,掠过了一丝阴影:“你说。”
“她叫采露,她的生父因为沉迷赌博,弄到家财散尽、家徒四壁,”殷琬宁顿了顿,“最后,为了还赌债,竟然把她和她的生母一并卖到了青楼。她的生母不堪受辱,当着她的面,跳楼自尽了。”
两个人,此时还站在起先陆子骥与谢珣谈话的地方,远离最开始时对弈的凉亭、正靠近池塘边。他们的身后,便是一块巨大的山石,容下两人闲坐,完全绰绰有余。
于是,在殷琬宁说着话的时候,陆子骥便已经松开了怀抱,自己先一步,坐在了颇为凉爽的石面上。
正要拉她一并坐下,却见殷琬宁面露犹疑。
他似笑非笑:“怎么,怕这里也有蜘蛛?”
这也能被他看穿了心事,颇为羞怯的少女低头,想要松开一直被男人牵着的手。
谁料,他铁了心要继续与她在这月下池边谈心,并没有放手的意思:
“有我在,你怕什么?”
还没等她回答,他已经将她再次拉到了怀里、坐在了他的腿上。
即使是身处谢宅、他好友的私家住所,这池塘的四周也都应该没有人,但眼下到底不是能看见四面墙的室内,随时都可能会被人撞破两人这大大逾越礼数的互动。
殷琬宁顿时心跳如雷,忽然生了一种“偷情”的羞愧和愤愤。
“陆子骥,”她直呼他的名讳,勉强才忍住了压在口中的惊呼,低斥,“光天化日,这,这不是在山里……”
那始作俑者却根本无视了她的抗疫,淡淡询问:
“娇娇,你刚刚在说什么,跳楼自尽?”
但经过他的这一番动作,殷琬宁差点就要忘了,自己一直牢记于心的、想要向陆子骥所求的正事。
慢慢回过神来的少女眼珠一转,咽下了口中的津液,道:
“对……采露的生母,在她面前跳楼自尽了,采露则因为被东桓先生及时救下,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嗯,”陆子骥颇有些无关痛痒的意思,“所以呢?这跟你在花宴上听见流言蜚语,有什么关系?”
她看着他疏朗又深不见底的眼睛,下意识舔了舔朱唇:
“采露,采露被东桓先生养在了家中,名义上是救命之恩,实际上,她以后,却要成为东桓先生的妾……”
这话,他听着却颇不是滋味,不由问道:
“怎么?你不想让谢学琛再纳妾了?”
第43章请求
他们身处的池塘边。
夏夜的月光朗润,如钩的银月,倒映在此时宁静的水面上,与殷琬宁此时此刻的心境一样,被水面那不知名的小虫惊扰,泛起了一层又一层无来之处、也无归之所的涟漪。
“你不想让谢学琛再纳妾了?”
这是陆子骥刚刚对她说的那句疑问。
意思,倒也真的是她本来的意思,但她却总觉得,这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有一种莫名的古怪的味道。
是,她必须承认,她刻意先不提自己想要立刻离开晋州、躲开贤太妃范氏的目的,确实是为了阻止谢珣纳了采露。
但,陆子骥的重点——似乎是在,以为她不愿意,谢珣的身边,再有旁人?
他,他怎么会这么想她,以为她钟情于谢珣?
原来在他的眼里,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见一个爱一个吗?
“是,也不是。”面上最初的愠怒消散之后,殷琬宁便想通了。
她心如明镜,并没有对任何人多情,也根本不在乎陆子骥怎么看她,反正,她又不在意他,她只把自己的思量说出:
“采露这个小姑娘身世凄惨,我与她相处了两日,发现她应该是并不想给东桓先生做妾的。但,因为有东桓先生的救命之恩在先,她一个已经举目无亲、毫无依仗的可怜女子,除了对东桓先生以身相许之外,也并没有旁的办法,来报答这份恩情。”
此时,陆子骥那温柔了许久的眸色,才突然一凛:
“娇娇,你的意思是……让我,我去和学琛说,让他把那个叫采露的姑娘,放了?”
听他这么说,显然是明白了她的意图,殷琬宁松了一口气,粲然一笑:
“骥哥哥聪明过人,是这样的,不错。你是不知道,我在那花宴上,听到那些人议论东桓先生的后宅,说的有多么难听,简直就是,不堪入耳……”
陆子骥却偏偏抓住了其中的小小一点,说道:
“就因为有人议论谢学琛,所以你才闷闷不乐的?”
发现他又一次把话绕回到了自己和谢珣的身上,这莫名其妙的关联,殷琬宁颇有些恼怒,用柔嫩的指尖轻轻戳了一下他硬邦邦的肩头,黛眉微蹙,正色道:
“采露这个小姑娘招人疼,我只是,不愿看她囿于这方小小的天地。谢东桓呢,又和你陆子骥一样,后宅里从来都不缺女人,又何必勉强一个不情不愿的小姑娘——”
“我还没有成亲,”他却急急抢白,“更没有所谓的妾室、通房,怎么就和他谢东桓一样了?”
殷琬宁却不想与他争辩此事,只撇撇嘴,随口说道:“现在不一样,以后也还会是一样的。”
“殷琬宁,”他似乎恼了,“你这样——”
但不料“殷琬宁”三个字甫一出口,她的头皮一阵发麻,赶紧仰着小脸,轻轻在他紧绷的薄唇上啄了一口,又急又羞地说道:
“骥哥哥,别叫我的真名呀,小心隔墙有耳……”
他只低低笑道:“那你也不许再提三妻四妾之事。”
殷琬宁从善如流,点头如捣蒜:
“好,你和东桓先生不一样,你陆彻之洁身自好、从一而终,你绝不会让你的后宅起火,有损你英明神武的形象……”
“我与谢珣,是君子之交,”他捏了一下她的掌心,颜色恢复如常,谈话的内容也拉回了正轨,“娇娇,你提的这件事,说到底,是他后宅的私事,我一个外男若是开口干涉,怎么讲,都始终不太方便的。”
他的话有几分道理,可心地善良的少女仍然不愿就此放弃,垂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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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露与我的经历有几分相似,我一看见她,便是心有戚戚。我很想帮帮她,可我也没有什么旁的办法,只能来求你。若是,连骥哥哥你都不去向东桓先生说,恐怕……”
“什么几分相似?”却不想陆子骥的眸色一凛,“你,你可是朝廷三品大员的长女,从小锦衣玉食软裘快马,又怎么会和她……”
“骥哥哥,”他要拐到她的身上,她却不愿意再纠缠他的疑问,赶忙再拐回去,道:“你真的,不愿意去向东桓先生开口?”
他正色道:
“你同我讲的这些,既然是他们二人之事,无论你我如何插手,始终都是外人。若要解决,不如……把问题,再交还给他们?”
嗯?交还给他们?
殷琬宁沉吟片刻,才复道:
“可是……无论如何,采露都永远是被动的那一方,你说要交还给他们,不就还是把主动权又交给了东桓先生手上么?那样,和现在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和采露姑娘聊过了,”他将她耳边的碎发别住,循循善诱,“那些不愿意跟着谢学琛的话,都是她亲口告诉你的?”
“那倒是没有,”她垂眸,不自觉咬唇,“都是我自己看出来的。”
“那……”陆子骥嘴角噙着笑,点了点殷琬宁小小的鼻尖,“娇娇小姐,你在让我帮你忙之前,是不是应该先探听探听清楚,究竟有没有这回事?”
她若有所思,重复着他先前的那句话:
“把问题交还给他们……可是,可是来不及了呀。”
“嗯?”他轻声。
对话并未如她预料那般进行,曲折回环,少女颇有些犹豫,不敢看他探究的深邃的眼睛:
“其实,骥哥哥,我来找你,是为了另一件事。”
他难得剑眉轻挑:“也与花宴有关?”
“嗯,”少女一面点头,一面在心中感慨他的料事如神,“不仅与花宴有关,同样,也与那聚宝赌场有关。”
林骥自然是已经猜到了殷琬宁所指的是什么,但他不说,他需要等她自己主动说,于是面上便仍然保持着冷静:
“娇娇,说说看。”
“昨日的午后,在那聚宝赌场里,我其实,是先遇见了一个出手不俗的贵妇。”已经同谢珣和采露讲过一遍经过了,殷琬宁的语速很快,“那个贵妇不知怎的,运气极差,一直在输钱,最后输到现银见了底,仍然是不过瘾的。”
林骥想起了今日见到范英仪那副装腔作势的模样,忍不住一声冷嗤。
“骥哥哥,”她眨了眨眼,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心里此时在想什么,“你是不是,也不喜欢赌场那种地方?”
林骥这才迅速收敛了可能外溢的神色,一直放在她月要间的大掌轻轻拍了拍:“没事,你继续说。”
“我呢,我也是好奇心重,”殷琬宁顿了顿,“这才想到骥哥哥走之前留给莹雪的那张银票,想着,借给那贵妇应个急,还会继续有好戏可以看……”
“好戏”——原来,范英仪那自以为高贵典雅、无懈可击的一番操作,在殷琬宁这个她未来儿媳的眼里,仅仅只是一出娱人误己的“好戏”而已。
早已经知晓结果的林骥,并不担心那张最后并未兑现、还安安稳稳被莹雪收好的银票会暴露他周王的身份,反而因为殷琬宁那“好戏”的言论而莫名地心情舒畅。
他眸色微动,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她所言的问题所在:
“所以,我留给你用来防身的银票,就被你这样胡乱造作,用去换取不认识的人,演的好戏了?”
被他一语中的的少女缩了缩脖子,也自知自己这么做实在是不对,只能急急说道:
“但是,但是最后没成嘛,那银票已经被我们收好啦。我本来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谁曾想……今日的花宴上,我才知道,原来那个贵妇不是别人,正是周王林骥的生母、贤太妃范氏!”
“哦——”林骥眼角一松,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也就是,你未来的婆母?”
这几个字果然刺痛了她,殷琬宁红着脸反驳: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谁说她是我未来婆母的……如果,我真的情愿她是,我,我还跟着你做什么?”
“所以——”林骥又故意拉长了尾音。
一想到范英仪、林骥,那些梦里或真或假的可能的危险,还有今晚在花宴上听到的、关于自己和林骥的种种传闻……
“所以骥哥哥,”殷琬宁忍了许久,还是决定直截了当,把她本来要找他所说的最终诉求说了出来,“咱们,能不能,明天一大早,就离开晋州,快快启程,继续往幽州去?”
早就洞悉一切的林骥,继续循循善诱、明知故问:
“为什么要这么匆忙赶路?是晋州不好玩?”
殷琬宁张着眼睛,那双从一开始便哭得又红又肿的鹿眼,此刻仍然红着,又因为她不加掩饰的急迫,多了几颗在高原山地上,才能看见的漫天星星。
星星一闪一闪,却和她的话语一样,满是娇憨:
“我……我已经在贤太妃那里露过脸了,即使,即使我仍然保持着卫郊的身份,但她到底也是周王的生母,万一我一不小心暴露了……”
“你在花宴上,与她再见了?”林骥问道。
殷琬宁十分欣慰地摇了摇头:“阴差阳错,我差点就再见到她了。所以你刚刚提我的名字,我才赶紧让你别说了……骥哥哥,我害怕,若是真的就这么暴露了,那我可真就……”
“害怕,你害怕什么?是贤太妃范氏?”太阳穴突然猛跳,林骥不自觉一顿,最终,还是继续:
“还是——周王林骥?”
殷琬宁却丝毫没有发现,与她相隔咫尺的男人,双眸蓦地黯淡了好几分,她只沉浸在自己焦急的世界之中:
“若是,被他们发现了我,你这个帮我逃脱的人,你也很危险,不是吗?骥哥哥,你可别问这么多了,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出发,好不好?”
林骥忍不住捏了捏她柔嫩的小脸,那上面,都还有一些干了的泪痕:
“小花猫,既然有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跟我讲?”
“因为,采露的事情,”殷琬宁心虚,声音越来越小,“在我眼里,同样那么重要……”
“嗯?”这一次,林骥确实有些疑惑。
“骥哥哥现在答应了我,明日一早,便去向东桓先生说,”她对自己的安排无比满意,“两件事,都说,就……正好合适嘛。”
林骥被自己天真善良的逃妻,那如意算盘珠子崩了一脸,俯身轻轻啜吻她异想天开的唇角:
“我与谢学琛确为知交,但——若真就这么做,我还是依然会很担心,他会就此不认我这个朋友。”
借着月色,她轻松找到了他的另一只手,拽着衣袖,轻轻摇了摇:
“骥哥哥……你,你就同意吧,好不好?”
“我可以答应你明天就走,”他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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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似乎完全不为所动。“但,关于采露姑娘,我确实是爱莫能助。”
闻言,殷琬宁抿着唇,又一沉吟,而后突然眼前一亮:
“那……不如我今晚找采露再谈谈,明天,我们启程的时候,我自己去向东桓先生提?”
林骥将她的发丝后挽:
“娇娇,现在你明明都已经自身难保了,为何还一定要用尽全力、去想着帮助别人呢?”
这一次,心情雀跃的殷琬宁却趁着他不注意,挣脱了他的怀抱。
活泼灵动的少女刚跳到了地上,马上便笑眯眯对他说道:
“因为呀,我可不像你,你是个黑心肠的坏哥哥,只会欺凌弱小,比如欺负我。”
说完,还没等他再次回话,便小跑着离开,重新回到了凉亭之内。
林骥被她剩下,留在原地,笑着摇了摇头,心道:
若我真是你口中那黑心肠的坏哥哥,早在发现你逃婚的第一日,便就会像前世那样,直接将你绑回去成亲了,哪里还会隐藏身份陪你一路胡闹,直到今日?
落了馨香满怀的林骥这才站了起来,感受着即使在清凉如水的月光下,也愈发火热不减的身躯,微微叹了口气,往自己的厢房走去。
而得到了承诺的殷琬宁欢欣雀跃,却是连自己的厢房都没有回,径直去到了采露的小院之中。
采露又在绣着那送给谢珣的香囊,见到殷琬宁来了,却早已没有了初遇时的那般局促和羞赧,反倒满眼都是欣喜。
想着自己明日一早便要启程离开,也不知下次何时还能再来晋州,殷琬宁心下一动,便提出了要和采露一同就寝的请求。
采露怔忪了片刻,最终,还是欣然同意了。
于是,两个年纪只差了不到一岁的闺阁小姑娘,就在殷琬宁前期的单方面示好和强求之下,虽相识日短,却已经能够一并躺在一张床榻之上,亲密无间。
而直到闻见了采露身上那淡淡的、少女才有的香甜气味,殷琬宁这才恍然,陆子骥从前总缠着她说她身上香气扑鼻,可能,也是因为这个。
只有当事人才浑然不觉。
可是一想到陆子骥,她便再次想起了明日与采露即将到来的分别,颇为不舍、心事重重的少女,在黑暗之中,悄然叹了口气。
但旋即,便被采露给捕捉到了:
“卫姐姐,你这是怎么了?是那个陆公子,惹你不高兴了吗?”
回过神来的殷琬宁这才想起,采露似乎并没有见过陆子骥。而在陆子骥刚刚回来那阵,自己在凉亭之中匆匆与她和杜尔姝分别、跟着陆子骥和谢珣走了之后,杜尔姝,一定也向采露介绍了陆子骥。
今晚,她的终极目的,是为了要向采露问个清楚明白,当然不能多地把话题往她自己身上引,便只能先说:
“因为,一想到明日就要与你分别,我心里呀,十分不舍。”
“明日,这么快?”采露不免错愕,“可是,刚刚,卫姐姐同公子对弈之时,都根本没有提起这件事呢。”
殷琬宁又叹了口气:
“是陆公子与我,刚刚才定下的。这一走,我便要回到幽州老家去,也不知道,下次再见到你,会是什么时候,又会在哪里呢?”
“哪里?”采露却对她的言外之意懵然无知,“左不过……还是在这园子里吧。”
“你……”殷琬宁决定直白一些,“就没想过,要出去吗?”
采露不明就里:“出去?”
殷琬宁顺着说道:“不再跟着东桓先生,做他的……妾。”
最后那个字,她还是犹豫了好久,才终于说出口的。
说完之后,她也十分不安,借着这一室的黑暗中那从窗牗上透下来的点点月光,悄悄观察着采露惆怅郁结的神色,也不知她是否会因为这个称呼,而有所变化。
采露却只闭上了眼:
“不跟着东桓先生,我又能去哪里呢?不满姐姐说,其实……我曾经有一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夫,他的父亲,曾经与我的父亲是至交。”
“只可惜,后来我父亲染上了赌瘾,不仅借遍了所有的亲戚,就连过去的往来之交,也统统都断了。就在我和我的母亲被卖到青楼的当天,我的那个未婚夫,也刚好迎娶了后来才认识的新妇。”
听到此处,殷琬宁伸手,拍了拍采露十分单薄的肩臂:“你……曾经很爱慕他吗?”
“卫姐姐你是说,那个未婚夫?”采露在黑暗中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我出身不高,眼界也窄,除了阿爹阿娘,也从未对谁动过真心。抛弃我,或者说抛弃我们一家,是他们趋利避害的正确的选择,我既然对他从没有动过心,又何谈怪他们呢?”
面对采露的这番答非所问,殷琬宁反倒是有些不知所措了。
既然,她从未动过真心,那么,对谢珣,自然也只有报恩了。
听到殷琬宁的低叹,采露又接着说道:
“除了会做女红之外,我并没有任何的一技之长……而就算是这个女红,卫姐姐,你也是见过的,并不算是多么精巧,若真是要出去,又哪里有本事谋生呢?”
“你的针黹女红比我都要好上不少,”殷琬宁急了,“怎么又在妄自菲薄了?”
采露却顿了顿:
“能被东桓先生救下来,已经是我的幸运,我一个小小的孤女,又哪里敢奢求什么旁的。”
殷琬宁黛眉紧蹙:
“可是,报恩也不仅仅只有以身相许,这一个办法呀?”
这一次,却换成是采露伸手,反过来,摸索到了殷琬宁细嫩的手腕,小声道:
“卫姐姐,你也别劝我了,你的好意,其实我都明白的。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我虽然年纪小,却也分得清楚的。”
采露把话说到了这里,殷琬宁即便再不识时务,自然也明白多说无益。
采露这个姑娘,虽然看起来柔柔弱弱娇娇小小又十分沉闷,但实际上,她认定了的事情,谁都左右不了。不然的话,就以杜尔姝对采露的用心程度,采露会不对杜尔姝的真心敞开心扉?
原来,很多事说到底,都不过是殷琬宁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第二日,殷琬宁从采露的榻上睁眼,一想到自己可以离开晋州、离开落入贤太妃范氏之手的可能,早早便翻身起了床。
匆匆洗漱完毕,穿好衣裳,只随意挽了个髻,便离开了采露的小院。
但是却不想,她怀抱着一颗兴冲冲想要赶紧离开晋州的心,却被正在气定神闲与谢珣对弈的陆子骥,当头一盆冷水泼了上来:
“娇娇,你的棋艺也实在是太差了,昨日与学琛的这盘残局,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到了堪堪打平。”
谢珣也只在一旁低笑:
“陆彻之,你自己棋艺不佳,怪你妹妹做什么?等到晚上的花宴,她不给你好脸,看你怎么办。”
第44章出街
在这个夏日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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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里,阳光还并没有浓烈到令人生厌的地步,而对弈的凉亭,又正对着池塘边,谢宅的仆从正站在老地方,喂食着池塘之中的锦鲤。
金红不一的锦鲤游来游去,咕噜咕噜冒着泡,像初升的旭日一般,鱼尾一摆,鱼头一窜,便滑动出新一日的生机。
而凉亭里,正在对弈的两个容貌俊美的矜贵公子,一人着粉,一人着青,与手执的棋子一黑一白,堪堪分出了两个毫不相同的世界。
着粉的风流公子手执黑子,棋风进取,以攻为守,手起刀落,几步之间便能以迅雷不及掩耳攻城略地;
而着青的清隽公子手执白子,棋风稳重,能保守的时刻绝不贪多冒进,面对对方的猛烈进攻,看似是落于下风,实则游刃有余。
看到眼前这样的局面,又有谁能想到,就在几日之前,他们两人手弹的琴曲,还一个是款款悦耳的《高山流水》,一个是慷慨激昂的《广陵散》呢。
不过,这样和谐静谧、静中有动的对弈画卷,却被殷琬宁这个身着缃色襦裙、满头青丝略显凌乱的少女,一声怒气满满的娇啼所打破了:
“陆子骥,你昨晚上答应过我什么?”
而她的面前,身着青衣的清隽公子面色未动,似乎殷琬宁口中所唤的,根本就不是他一般。
只见他又稳稳落下了一枚白子,骨节分明的长指蜷起,这才缓缓回头,看向了被欺骗被冷落、眼眶还因为昨晚的泣涕涟涟颇有些红红肿肿的少女:
“落下这枚棋子之后,我算是帮你把昨晚上那必败的棋局赢回来了,娇娇,你准备怎么答谢我?”
而他对面风流斜坐的谢珣只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才道:
“彻之你先说,你昨晚答应你妹妹什么了,她今日一大早起来,就对你发这么大的火?”
殷琬宁却不想当着谢珣的面提及立刻就要离开晋州之事,又上前,拉了拉陆子骥的衣袖,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他。
像是在怨怼,又像是在看着能拯救自己的天神。
而此时,对面的谢珣却再也看不下去了,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心里懒得去梳理那一男一女之间的暗潮汹涌。
反正,从一开始,他便已经看明白了,自己的这个多年知交、从前以为永远都不可能成家立室、孑然一身的陆子骥,在遇到了这个娇娇软软、纯真可爱又十分讨人喜欢的远房表妹之后,算是彻底栽了。
而随着谢珣的脚步声渐远,陆子骥这才敛了眉,换了一种他从前罕有的、颇为宠溺的语气,对仍然还在盛怒之下的殷琬宁说道:
“我昨晚,已经连夜让灰鹰出去打听过了,那花宴之后,贤太妃范氏便已经离开了晋州城。”
殷琬宁闻言,顿时又惊又喜:“真的?”
“都已经到了这里,”陆子骥还是那般一如既往地沉静,“我还能,把你拱手让出去不成?”
“呃嗯……”但殷琬宁难得保持着将信将疑,完全忽略掉他的话里有话,“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在骗我……”
他捏了捏她已经皱成一团的小脸,唇角微勾:
“不然,我怎么可能还会有闲心,在这里和谢学琛下棋?”
殷琬宁这才有了多余的心思,去看那盘从昨晚到现在都还没下完的棋。
她自知,自己的琴艺和棋艺俱属拙劣。
昨晚上从那花宴回来之后,谢珣察言观色,也知道她闷闷不乐,又不好细究原因,这才提出了要与她下这一盘棋。
但是,原本就棋艺不佳的她,又及一直在反复思考、担忧着贤太妃范氏之事,手下本就不堪的棋局,便更是雪上加霜。
陆子骥回来的时候,其实就还差两三步,殷琬宁便会彻底无路可走、只能投降认输。却不想,这样一个几乎已成定局的败局,在今早,陆子骥的手下,居然能一步步扭转败势,甚至从堪堪平手下到对面的谢珣那边毫无招架之力,陆子骥的棋艺之精湛,可见一斑。
见殷琬宁的脸上难掩欣喜,他又道:
“娇娇你还没有告诉我呢,我帮你赢了这局棋,你准备怎么答谢我?”
莫名其妙,这是明明没有需求,自己给自己创造需求呀。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小声抗议:
“可是,一开始,我也并没有请你帮我下这盘棋的呀……”
“那今晚就不去花宴了,”他倒是直接跳过了她的追根溯源,“我们一起去外面逛逛街,可好?”
面对陆子骥的提议,一向需要多花脑筋的殷琬宁,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前日,她自己在聚宝赌坊之中的种种表现,虽然颇为出格,但也应该不至于暴露她的真实身份;
而昨日,在花宴上,贤太妃范氏邀她过去,那请人的婢女也只称呼她为“卫姑娘”,暂时也还没有任何已经看出她是殷琬宁的迹象……
若今晚再去那汾河花宴,无论带不带采露一并、要不要跟着陆子骥,她都难免会再次听到那些令她、令采露都十分不适的流言蜚语;
何况,又因为贤太妃范氏的关系,昨日自己与那裕王夫妇、平康郡主的会面也根本不能用“愉快”来形容,若是今日再见,恐怕也难免尴尬。
想到此处,自觉思虑周全的少女心下一动,道:
“逛街可以,但,我要带着采露一起。”
于是,在等到午后的阳光终于黯淡了不少的时候,天朗气清,林骥和殷琬宁便带着采露一并,又一次三人同行,来到了晋州城中最为繁华热闹的地段。
想到贤太妃范氏人早已经在昨晚便离开了晋州,殷琬宁也彻底放心,因为明日便是七夕了,城内在白天,也十分热闹。
此时的大街上,还有江湖人正在卖艺,围观的大小市民们好大一圈,欢呼声喝彩声此起彼伏。
殷琬宁听到和看到这些,小猫的好奇心自然是蓬勃旺盛,根本走不动路,拉着兴致缺缺的采露,便使劲往人堆里面钻。
自从上街之后,林骥便只能看着殷琬宁和采露两人,像牛皮糖一样黏在一起,两个小姑娘钻进了人堆,他自然也必须跟上。
于是,殷琬宁站中,左边是高大挺拔、为她完全挡住了身旁可能的视线的林骥,右边则是清清淡淡、勉强提着兴趣陪她一起看表演的采露。
表演的卖艺之人有男有女、有长有幼,像顶碗、滚灯、隔空抛花球这样相对普通一些的杂技演艺,几乎都是由他们其中的几个看起来只有十岁不到的小姑娘完成的。
殷琬宁心地善良,怜惜她们几个小小年纪便要出来漂泊谋生,于是,在那个差点被滚灯溅出的油给烫到眼睛的小姑娘,端着那破破烂烂、每每敲击尽是杂音的锣来向他们讨钱时,殷琬宁毫不犹豫,便将身上所有的现银,都往那个破锣里放。
而一下子收到这么多打赏的卖艺小姑娘,自然是感激涕零、千恩万谢,作势就要跪下来给殷琬宁磕头,殷琬宁连忙拉住她纤瘦到与枯骨无异的手腕,心疼地说道:
“拿着钱,多买点吃的吧。”
在那小姑娘一蹦一跳地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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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之后,殷琬宁身旁的陆子骥却幽幽说道:
“你给的那些钱,大头自然都是进了那些领头之人的口袋,你给了她那么多,最后能分到她头上的,可能不足二十分之一。”
“那……”殷琬宁立刻抬头看他,“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他们一起出来卖艺,这些小姑娘又都这么可怜,看她们身上的衣服,也都是破破烂烂的,估计是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
“对于失去土地和生活倚仗的人来说,”陆子骥的面上仍然是平静无波的,他口中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
“能活着、有一口饭吃,已经是上天垂怜了。若是有条件、有的选,谁又愿意去做这低三下四、卖艺卖笑的营生呢?”
说这话的时候,殷琬宁也看着卖艺人那边,果然有个领头人,正在喜笑颜开地数着那小姑娘送去的打赏。
心善却涉世未深的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过,娇娇,”陆子骥却在低头看她,认真和热忱,“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你心地善良,会得到好报的。”
这样的宽慰,似乎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
一想到昨晚上采露同自己说的那些话,再看向身旁一直凝着表情、一语不发的采露,那些什么刀枪不入、胸口碎大石、吞刀含剑之类等等惊险又猎奇的表演,在殷琬宁的眼中,便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心中烦闷的少女摇了摇头,便牵着采露的手腕,又慢慢从人堆里挤了出去。
心头的难言的酸涩,并没有因为离嘈杂喧闹的人群越来越远而逐渐消弭。
殷琬宁和采露并肩,又默然走了一会儿,眼前的商贩和来往的行人匆匆而过,她却仿佛置身世外,直到——
“这位姑娘,老朽看你天赋异禀,将来必是要大富大贵的。姑娘,可否,为老朽留步?”
耳边传来的说话之声口音浓重、含糊不清,若不是刚好清晰的“大富大贵”四个字戳到了她的犹豫彷徨之处,殷琬宁是根本不会停下脚步的。
一转头,原来那是一个半百的老头,靠着支摊算命为生,又黑又瘦的身躯,站直了都未必会比身材娇小的殷琬宁高出多少。
那老头穿着一身又脏又旧到看不出颜色的短衫,配上那几乎半瞎的眼,若说此人不是骗子,就连涉世未深的殷琬宁,都很难相信。
不过,江湖中人最擅察言观色,殷琬宁光是这“留步”的一个动作,便足以说明,这老头的话术,多多少少是起到了作用的。
“老朽看姑娘的瞳色异于常人,”既然笃定了要骗,自然是越夸张越好,那老头摇头晃脑,故作高深:
“不仅仅是大富大贵,恐怕还是要——”
“恐怕什么?”被殷琬宁甩开了几步的陆子骥这才赶到,先声夺人。
这样大的阵势,老头自然不可能忽视。
他用半瞎的眼斜斜地乜了一下自己面前这个高大如山的男子,原本还算高亢的气势,也瞬间萎靡了不少,但他不能就此罢休,只能继续说道:
“要嫁入皇家,起码能做个网页的侧妃。若是时运到了,就算是入主中宫、母仪天下,也丝毫不为过。”
“天生凤命”这四个字,困住了殷琬宁的前半生,她好不容易才挣脱桎梏、逃离命运来到了这里,却偏偏又在最不该听到的时候,再次听到了这样的说法。
“胡说八道。”
此时的她,难得展现生人勿近的怒火,咬牙切齿地丢下这句话后,连采露都没能顾得上,拔腿就走。
谁知,那老头不知自己已触到了逆鳞、还自以为自己的胡诌得了逞,一面穷追不舍,一面提高了音量:
“姑娘!姑娘未来若真如老朽所言那般飞黄腾达,可千万别忘了——”
但这说话的最后几个字,却被林骥堪堪挡住了。
那双在酷热的盛夏里,仍然冒着寒澈冻地之气的眸子,再多看那老头一眼,都像是随时都可以把老头不如胳膊粗的脖子,拧断了一般。
那老头见状,只得再度缩回了自己岣嵝的身躯,也知道自己瞎猫碰上死耗子,大约也真的是撞上了根本惹不起的人,正准备悻悻回身,又听到面前这位气度不凡的矜贵公子,冷冷说道:
“再多嘴,小心你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语毕,老头的手里也多了一锭银子,光是这封口费,就足够他好几个月吃喝不愁、不出摊骗钱了。
拿人手短,将那银子揣进了脏得不像样的衣领之中,老头便拿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连滚带爬,收拾了摊位跑掉。
而那边,被这接连之事扰得心绪不宁的殷琬宁,在多走了几步之后,也被匆匆赶来的采露追上了。
采露见殷琬宁的脸色奇差,不由关切问道:“卫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殷琬宁又哪里可能把心中的忧虑和不安都说出来,只摇了摇头,道:
“本来,带你出来,是想让你多高兴高兴,到最后,却不想败兴的那个人,竟然是我自己。”
采露闻言,紧抿着嘴唇,片刻,才忽然说道:
“卫姐姐,前面有个卖糖画糖人的,如果你实在心中郁结难舒,不如,去吃点甜的?”
而她所指的那个卖糖人的摊子空空荡荡,老板一见到这两个小姑娘,便热情地从马扎上站了起来,指着面前一排已经做好、穿好的糖人,笑着说:
“两位姑娘看看,想吃点什么?这边有现成的,若是没有你们喜欢的样式,我还可以现做的,都可以。”
殷琬宁随意看去,只见那用竹签插好的一排小小糖人,勉强能看出是垂髫孩童、兔子、老虎、牛、马等等,都不是她喜欢的。
“姑娘,你不喜欢小的?”那糖人的老板自然也是个察言观色的高手,看殷琬宁的眼神飘忽,便知道这位主顾大约是心不在焉的,“大的,大的我也能画,龙章凤姿,龙飞凤舞,画出来又大又好看。”
龙?凤?
殷琬宁心下更是一沉:
为什么今天出来,老是遇见这些让她不高兴的东西呢?
本想转身就走,又顾及这是采露让她来吃的,若是不买一个算作交代,似乎也会让采露不高兴的。
这种糖人,其实并不是客人说画什么,老板就会画什么的。那摊位上,有一个小小的转盘,在客人付了钱之后,需要自己去转那个转盘,转到指针指向什么图案,老板便会画什么图案。
但很显然,这老板一见殷琬宁和采露两人衣着不俗,谈吐大方,便是主动提出,要依着殷琬宁的喜好来画。
“可,可不可以,”殷琬宁尴尬回身,这才随口一说,“画一个仙鹤呢——”
“蜘蛛你要不要?”却是陆子骥在她的身后又一次抢白,话音未落,高大挺拔的男人便已经站在了她的身侧。
殷琬宁原本就心情不佳,听到陆子骥突然还要在这种时候,拿她所恐所惧来开玩笑,更是怒火中烧。
一日都不顺的少女狠狠瞪了他一眼,作势就想要离开。
陆子骥当然不可能这样放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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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住了她不安分的手腕,又直直对那老板说道:
“仙鹤不好,蜘蛛也是我胡乱说的。老板,你擅长画什么,就给他们画什么便好了。”
但,又被强行拉住的殷琬宁一股无名火起,抬起被陆子骥拉住的手腕,举到嘴边,一张口,就毫不留情地朝着他的大掌虎口处咬了下去。
“嘶……”陆子骥吃痛,却反而越握越紧,“娇娇你做什么?”
那糖人老板摆摊了许久,也是个见惯了各类场面的,心知这三个衣着不俗的客人,今日无论如何都会帮衬他的生意,若是还能把他们哄高兴了,说不定,这一单买卖,就够他吃上好几个月的。
心下当即雀跃,那双重新点燃柴火、熬制精美糖浆的手,也愈发熟练自然。
小小的铁锅里,那栗色的糖浆还泛着同样雀跃的颗颗气泡,唯一精致的长柄汤匙在黏黏腻腻的糖浆中翻搅,旋转,上下起伏,每一次翕动,都连带着粘黏不断、如丝如缕一般的拉扯拼合,像极了殷琬宁现在,与陆子骥这莫名其妙又藕断丝连的关系。
“老板,你放下,”殷琬宁突然开口,颇有些赌气的味道,“这个糖人,让他来画,不用你动手了。”
她根本是并不想搭理陆子骥的“挑衅”的,但她突发奇想,有了更好的办法。
而她口中的这个“他”,自然是指他面前的这位仪表不凡的公子了——意识到此处的老板惊了一下,手里的汤匙都差点打翻。
画糖人,是多么上不得台面、不入流的东西呢,眼前的公子鳌里夺尊龙章凤姿,一看,便根本不可能做这不入流的活。
这样的猜想,在那老板的脑中一闪而过,却不想,登时便又听见了那位公子开口:
“好,就我来画。但是,无论我给你画什么,你都必须接受,好不好?”
而殷琬宁则先撅起了小嘴:
“但是蜘蛛不行,万万不行,只要你敢画,我就敢糊到你脸上!”
陆子骥笑着捏了捏她微红的脸蛋:
“刚刚逗你的,你还当真了。”
说完,一身青色纻丝直裰的清隽公子便放开了殷琬宁,绕过这萦绕着糖浆清甜香气的摊位,站到了刚刚那个老板所站的位置上。
“我要猫,我要小猫咪,你必须画得很像很像,画得栩栩如生,否则,我可是不认的。”
在陆子骥还盯着那一锅香气四溢糖浆的时候,殷琬宁便率先提了要求,一双水汪汪的鹿眼终于转怒为喜,好像成功让他这个眼高于顶的公子放下身段、在这繁华闹市的大庭广众之下为了她纡尊降贵去做一个用糖作画的手艺人,便能横扫荡涤她刚刚接连遇到的所有不快一般。
“好。”
陆子骥只沉沉稳稳地回答了这一个字,便埋头,提起那一只被用得精光锃亮却又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汤匙,准备试一试需要多少剂量的糖浆,才能将他心中为少女想好的猫咪,一气呵成。
作糖画的案板是米白色的,上面残留的点点糖渣早已在刚刚被那老板顺手清理干净了,只留下一张任君挥毫的空白,等待着这位纡尊降贵的公子随意发挥。
“姑娘——”
此时,却有另一个陌生的男声,从殷琬宁的侧后方传来。
是一位身着靛蓝色暗纹袍子、身材清瘦的公子,双手持着一枚青玉,似乎是想要送给殷琬宁。
而一心都扑在陆子骥手上那汤匙的殷琬宁满脸错愕,瞪着一双毫无防备的鹿眼,尚未及反应,又听见眼前的公子满眼驰骋、毫无顾忌地说道:
“在下名叫王慎行,表字用麟,是这晋州的本地认识,家住城东。昨夜,在汾河花宴上,在下远远便瞧见了姑娘,一眼难忘。”
“但见姑娘彼时与东桓先生同行,不敢冒昧叨扰,只能将对姑娘的思慕之情深埋于心,只待良时上谢府求见。却不想,时隔一日,便又如此凑巧,在此处巧遇姑娘。既是缘分使然,在下便冒昧斗胆,在下手边无物,唯有这一枚家传的青玉佩足以匹配姑娘华姿,若姑娘不嫌弃,请一定收下。”
恰在此时,陆子骥用那汤匙与糖浆作画的猫咪,也刚好完成了。
第45章聚众
从前,殷琬宁还在殷府的时候,一年里也偶尔会有机会跟随殷俊和冉氏,去到长安城内的其他高门大宅里,参与那些你来我往、互相吹捧交际的名流聚会。
其实殷琬宁对这些本就不感兴趣。
又因着她自从三岁起,便已有“天生凤命”命格的说法,故而即使她生得比长安的一般名媛千金都要娇媚动人,却一直都无人敢来上门提亲。
在宴会聚集这样的场合里,长安之中的王孙公子、豪门贵胄们,最多也不过是因为她实在夺目的容色而多看上她几眼。
但是,像今日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冒昧的表白心意,却是殷琬宁活了十六年,第一次遇到的。
就连上一次在灵济寺内,那个色胆包天的无耻之徒阎京,当着她的面,说的那些足以撩拨她心弦的情话,也最多不过是弯弯绕绕、旁敲侧击而已。
听到那个名叫王慎行的人如此大胆,殷琬宁原本还白生生的小脸“唰”一下便红透,只莫名心虚一般看了一眼正在往那糖画上插竹签、连头都没有抬一下的陆子骥,根本不知道,现在该不该接。
大庭广众,私相授受,也许本就不太好吧……但她又向来是一个不懂拒绝的人。
而那名叫王慎行的公子却根本不见她眼中那明显的局促,以为是自己实在过于冒昧、态度又不够谦卑,于是又向后微微退了一步,双手仍捧着那枚祖传的青玉佩,弯腰拱手,正准备再行礼,劝一次他心仪的少女。
却听见那糖人画的摊位后面,他一直并未放在眼里的地方,忽然传来了一个清冷的男声——
“卫小姐,你要的糖画好了,趁热吃。”
王慎行好奇抬头,只见那摊位之后,高大俊朗的青衣公子正面色温润地看着这位他心向往之的、并未接过他家传玉佩的姑娘,骨节分明的长指紧紧捏着一根竹签,那竹签上,串着一只用糖浆画就的狸花猫。
狸花猫憨态可掬、栩栩动人,而那最是灵动的尖头猫耳朵,此时就被那个姑娘含进了樱桃小口里
——这下,别说是接他王慎行的家传玉佩了,就连多的一眼,这姑娘也再没有看过来。
咬下了那甜脆的猫耳朵之后,殷琬宁便顺势接过了竹签。而陆子骥也适时从袖笼里掏出了一方巾帕,小心拭去了她嘴角沾着的点点糖浆。
见王慎行仍然还呆立原地,陆子骥一面顺势擦着手指,一面毫不在意地,对王慎行说道:
“王公子,既是你家的家传玉佩,自当留给你王家的人。”
说完,陆子骥便拿出了一锭银子,交给了一直在旁吃瓜看戏、好不愉悦的糖人摊位老板,然后不经意间揽住了殷琬宁的腰,头也不回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并没有体会到起先的波澜壮阔的殷琬宁,只沉浸在糖画甜津津的滋味里,哪里又顾得上周遭的变化,即使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轻轻揽住了腰,因为早已经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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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子骥的触碰,她也根本没有觉得哪里不妥。
而这个刚刚才对陌生的、异想天开妄图染指有主之花的大胆狂徒宣示了主./权的男人,侧身下倾,就着少女的柔荑握着的那穿了糖画的竹签,张口便咬掉了另一只猫耳朵。
甘甜入味,心旷神怡。
殷琬宁见状,先前心中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忍不住笑道:
“好吃吗?这可是你陆彻之亲手给我画的。”
陆子骥又靠近了几分,就在她的耳边,但并不触碰,只吐气如兰:
“如果,你不跟我闹别扭的话,我还是觉得,你更甜。”
有的时候,自己的脾气和心情,确实是由不得自己来完整控制的。
陆子骥和采露,根本就不知道她的过往,也自然不知她这样无故发火的真实原因。
但,他们并没有因为她的无理取闹而翻脸或干脆不理她,反而大方包容了她。想到此处,一面品着甜津津糖画的殷琬宁,一面心中也泛起了层层的羞赧。
因而,她自然没有心思再去回味,陆子骥这暧昧不清的话,究竟包含了怎样的意思。
而就在她手中的糖画被吃得七七八八的时候,不知不觉,这前前后后慢慢走着的三人,却也行到了汾河畔,也就是昨日平康郡主举办花宴的地点附近。
日头西下,距离今晚花宴的开始,还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但这周遭却根本不似殷琬宁所料想的那般、各色仆人婢女忙前忙后井井有条,反而是混乱不堪。
停下脚步,再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前方有人正在闹事,动静不小。
多听了一会儿,把周围那些人指指点点的信息一拼凑,一个完整的事件始末,便呼之欲出。
裕王林迈的世子林骅,仗着自己是天家宗亲,裕王又比天子林驰的辈分要高、还早早便与朝中如日中天的权宦仇元澄勾结,从不满十岁起,便开始在晋州城里作威作福。
林骅十分好色,远近驰名,他虽然早已经娶有世子夫人,裕王府内也早就被他塞满了各色姬妾,但好色如命的他却根本不知足,对许多已安安分分嫁为人妇的良家子,都垂涎三尺、屡屡闯祸。
昨晚,裕王夫妇和平康郡主都在汾河的花宴这边,林骅对这种虚与委蛇的无聊交聚根本不感兴趣,便趁着无人束缚的时候,翻墙进了一户他垂涎已久的、美貌少妇邹氏家中。
那邹氏的丈夫原是晋州太守衙署的一名小吏,此时,正因为花宴被调去做了协助准备的工作,家中便只有邹氏一人。
林骅早早便喝醉了酒,有如此大好的机会,他根本就不会错过,提了纨绔,当即便行起事来——
谁曾想,那邹氏的丈夫因为遗落了物件,正好在此时回家,推开门,便看见了自己捧在心上的爱妻,正在被晋州城中首屈一指的恶霸林骅欺凌。
怒火攻心的小吏哪里可能忍得下如此大的屈辱,当即便抄起家伙,便要与林骅拼命。
那林骅喝醉了酒,也正恼怒好事被突然破坏,自然起身迎拳——
但,这两人互殴的结果,却是那小吏被林骅随身带着的锋利匕首,一刀刺中了要害,当场毙命。
那邹氏先是因为过人的美貌被林骅强./暴、后又亲眼目睹丈夫被林骅杀死,她生性刚烈果敢、根本就不可能白白咽下这口气。当晚,邹氏便找到了晋州太守向敏实,请堂堂一方太守,为自己做主。
但裕王一脉自六世祖、初代裕王起便就藩晋州,在晋州之地早已有了上半年的历史,势力庞大、盘根错节,如今又有朝中权宦仇元澄撑腰,那胆小如鼠、永远都只会做裕王手下走狗的向敏实,又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一个小吏之死而得罪裕王?
丈夫尸骨未寒,邹氏实在是走投无路,自然也知道裕王夫妇和平康郡主今晚会继续在汾河边办花宴,于是,便在几个愿意为她伸冤出头的邻里和她亡夫衙署内的兄弟支持下,披麻戴孝,来到了汾河边,一定要让裕王夫妇拿出个说法,给她、给大家一个公道。
殷琬宁和陆子骥他们站着的地方,刚好可以看见那邹氏并着几个气势汹汹的百姓,各自手里紧握的竹竿上挂着几缕白布,在这姹紫嫣红的花宴之前,显得极为讽刺和醒目。
眼见着围观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那邹氏带领的闹事之人也越说越激动,殷琬宁则忽然想到,昨晚在花宴,她被那贤太妃范氏临时召到主桌的时候,裕王和裕王妃也正面色凝重、听着一个仆人的禀报。
推算一下时间,也差不多正是邹氏之事案发的时候。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正这样想着,却只见那边的花宴现场终于有了反馈,裕王府迅速派出了数名精干的家丁,二话不说,就要直接驱赶正怒发冲冠、要讨个公道的人们。
但这些人也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大约是早已经猜到了裕王府内这样的态度,就在那短暂的推搡之间,却个个都不知从哪里掏出了武器。
那些虽然不是什么多么正规的兵器,菜刀、杀猪刀、砍柴刀等等,但毕竟刀剑无眼,这一下,原本还围着的一些看热闹的人,立刻就朝四下散去。
而更加令人想不到的事,相对于裕王府的家丁那般的人多势众,那邹氏所带来的人不多,原本应该是势单力薄、无从招架的,但几下交锋之后,却不知从哪里又好像忽然混入了一些或浑水摸鱼、或早就因为裕王父子在晋州多年来横征暴敛而怨声载道趁机作乱的人,一同与他们来对抗裕王府中的家丁,两边的混战,本来早早该分出胜负,但一时之间,竟陷入了胶着。
尖叫声、打骂声、兵器碰撞声,声声猎猎,每一声都像是砸在他们头顶的巨雷,随时都可能擦枪走火,从而引发后果不堪设想的血光之灾。
而这样的场面,陆子骥自然是要护着殷琬宁后退、不让她受到伤害的,他高大的身躯将她挡得严严实实,但殷琬宁却一心都记挂着采露,探头出来,却发现采露竟然和他们反着方向,朝正在激烈冲突的两群人走去。
“采露!你干什么!那里太危险了!快回来!”
殷琬宁急得抓心挠肝,用了生平最大的力气呼喊,可也不知是这周遭实在是太嘈杂、她呼喊的声音实在是太小,还是采露一心向前、根本听不见殷琬宁那急切的呼唤,她不仅没有停下脚步,反而还不顾一切、越走越深。
殷琬宁只顾念着采露的安危,正要自己上去拉,被陆子骥深深拦住:
“你也知道危险的很,你不要命了吗?”
可是殷琬宁眼见着采露越走越远,根本不想理这个男人的唠叨,混乱之中,他的怀抱又实在是挣脱不开,便只能急中生智,一口咬在了陆子骥的坚硬的手臂上,趁着他突然吃痛卸力的时候,她便从他手臂之下的空隙钻了出去,直奔采露而去。
幸好,在这十几步路上,殷琬宁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然而距离采露不到一丈远的地方,有一名手持菜刀的中年男子,正在和裕王府的精壮家丁肉./搏,刀光剑影,若是采露再这样不顾一切往前走的话,恐怕是很难保全——
想到采露是在自己的坚持之下才肯出来的,若是她因此受了伤、甚至有了性命之虞,她不仅无法向谢珣交代、自己也会陷入无限的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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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中。殷琬宁不想也不愿任凭灾祸就在眼前发生,不管不顾,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伸尽了手臂,才堪堪拉住了采露的裙摆。
然而,尽管她已经足够幸运,背后那两个早就杀红了眼的男人却依然没有任何要躲开她们的意思,那长剑和菜刀噼里啪啦,火光四溅,眼看就要朝一直用手臂护着呆呆发愣的采露的殷琬宁身上砍来——
陆子骥到底是武艺高强之人,即使在片刻工夫下被殷琬宁侥幸跑脱,也立刻便反应了过来,赶在危险临近的咫尺边缘,将殷琬宁和采露都救了下来。
有惊无险,有惊无险。
一直等到陆子骥护着两个姑娘,一直快步离开,在距离那一批混战的人群已经有相当长的路程之后,他才终于停了下来。
殷琬宁则一心记挂着采露,他停下来之后,第一时间便看向采露那明显麻木的小脸,关切问道:
“采露你怎么了,我刚刚一直在拼命喊你,你却完完全全充耳不闻。你怎么了?你究竟怎么了?”
采露却只怔怔望着前方,一片狼藉之处并没有任何值得多看一眼的地方,她那双呆滞的眼,不断流着清澈的眼泪,在殷琬宁又一次的呼唤之下,这才回身,看她:
“卫姐姐,你……你受伤了吗?”
殷琬宁不明就里,仍然仔细感受了一番,身上并无任何不妥:“没有呀。”
采露皱着眉头:“可是,我,我闻到了血腥气味。”
——“是属下无能,属下来迟了!”突然,今日并未跟随他们三人一路出来逛街的灰鹰出现了,人就在他们的背后,殷琬宁还未及转身瞧,却又听见灰鹰继续说话,满满都是愧怍:
“主子,你怎么受伤了?”
嗯?陆子骥受伤了?
怪不得采露能闻见血腥气味,可殷琬宁却什么都不知道。
而冷峻如霜的陆子骥并没有任何挟功自怜的模样,只微微摆了摆手,对灰鹰说道:
“不要紧,先回去吧。”
待几人终于平安回到了谢宅、确保再不会有任何差错之后,今日出门所见所闻的一切风波,才堪堪算是尘埃落定。
陆子骥的伤口在后背腰处,要处理伤口、包扎等等,都需要除去衣衫,殷琬宁和采露自然不便留看。
有灰鹰服侍陆子骥,殷琬宁便更无甚在意他,一心都只在采露今日甚为反常的行为之上,拉着采露的手才走到了陆子骥这厢房的屏风处,便已经忍不住问道:
“采露,告诉卫姐姐,今日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对不起,对不起卫姐姐,”采露则愧疚不已,一直在默默地掉着眼泪没有停过,“是我一时糊涂,这才连累了你差点受伤,还连累了陆公子……”
“我没事,”见采露这般模样,殷琬宁心疼不已,双手捧起了采露的小脸,不断用自己粉嫩的拇指拭去采露汨汨涌出的热泪,说道:
“你也别管他受不受伤,不用自责。现在,我只想问你,为何你明知危险,却还要那样冲到人群里?”
采露在她的掌心摇了摇头:“我,我也不知道……”
这话让本就心急如焚的殷琬宁,更加火上心头,她黛眉紧蹙,捧着采露小脸的手,并没有放开:
“这样下去,让关心你的人怎么办?你知道我看见你有危险的时候,心里有多着急多心痛吗?”
“对不起,”采露只是不断流泪,“对不起卫姐姐,都是我的错,我,我是多余的那个人,是我破坏了你和陆公子,就像,就像我……”
“胡说八道什么?什么破坏?”殷琬宁忍不住揉了揉采露的头发,“他陆子骥是心甘情愿救的我,就像,我心甘情愿救你一样——”
而此时,从动乱开始便一直沉着脸隐忍不发的男人,正大光明“偷听”到了此处,终于忍不住重重地咳了一声,颇为咬牙切齿:
“卫郊!你这个小没良心的,给我过来!”
第46章七夕
此刻的时光让人无法流连。
向来胆小怯懦的殷琬宁,之所以敢当着陆子骥的面如此口无遮拦,不过是她凭着过往的种种,渐渐生了些许的娇纵和侥幸,也一再笃定他喜欢自己,会无限纵容自己。
因而,她笃信,即使她当着他的面,用不经意向采露说话那样去拂他面子,在他好友谢珣的女人采露面前,陆子骥也并不真正地发作。
是她太天真了。
陆子骥的那句话出了口,殷琬宁立即联想到当初他们二人在长安刚刚认识的时候,以及之后他的种种作为,不由又开始发怵。
而这偌大的厢房之内,剩下的三个人,也随着陆子骥的那一句话,立刻变得格外安静起来,就连一直泣涕涟涟的采露,都不敢再抽鼻子呜咽了。
殷琬宁心弦紧绷。
恰好此时,灰鹰为自己的主子伤口包扎完毕,绕过了屏风出来,面对颇为尴尬的两人,彬彬有礼地对采露说:
“这一趟,采露姑娘想必也受惊了,不如,让我送采露姑娘回去?”
今日出门,殷琬宁和采露都没有带婢女跟随,此时的采露,也渐渐回过了神来,大约读懂了那两人之间的暗流汹涌。
当即,她从善如流,跟在灰鹰的身后,离开了这间暗藏着汹涌情潮的厢房。
灰鹰十分知情识趣,走时,还特意为自己的主子,紧紧关上了房门。
但一室静默之后,殷琬宁早已经脚下生根,并没有再过去的意思。
忐忑惴惴的少女人只站在屏风的背后,看端坐于床榻之上男子那高大挺拔的身影,透过这扇挡住她所有视线的屏风,影影绰绰地显现在她的眼前。
两人又这样僵持沉默了片刻,才听到陆子骥一声无奈的叹息:
“娇娇,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我让你过来。”
“骥哥哥你受伤了呀,”思前想后,殷琬宁始终觉得自己的理由十分恰切:
“灰鹰为你包扎,你的伤处在背后,那肯定是脱了衣裳的。古人云,男女授受不亲,我这个未出阁的小女郎,自然不方便过来。”
“那你主动亲我的时候,”陆子骥又一向习惯于冷静地语出惊人,未得停顿:
“可有想过男女授受不亲?嗯?未来的周王妃,殷琬宁?”
后面的那几个字,仿佛是一把打开她双脚之下重锁的钥匙,逃婚的王妃最听不得他用这个来威胁自己,只能鼓着香腮,不情不愿地缓缓绕过了屏风。
而首先映入她眼帘的,不是陆子骥那张俊朗无双的脸,而是他那宽大挺阔、不着寸缕的胸膛
——大约是他赤./裸./胴./体的冲击实在是太大,殷琬宁立刻用小手捂上了双眼,刚刚的气势汹汹,也在这瞬间便化作了羞赧,小脸红成了熟透的苹果,脚下也变成了比蜗牛还要慢吞吞的挪步。
“你,你能不能先把衣服穿上?”红苹果姑娘艰难地表达着自己的抗议之情。
“伤口刚包好,眼下还不能穿。”他有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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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地拒绝。
“那……”她只好转过身,既然“非礼勿视”,那就不看他,“你有什么话,就这么对我说吧。”
但回答她的,是男人突然的动作——
她站得离他太近,他那颀长的腿一勾,配合着沉稳有力的双手一接,她还在惊叫的时候,人便已经到了他的怀里。
他的怀抱依然是滚烫的,但又与从前的,不太一样。
这一回,因着他背上的伤处,她连他坚硬有力的脖颈,那连着一路向下的、跳跃的青筋,都看得清清楚楚。
坚持着“非礼勿视”的红苹果少女,受不得这样的视觉冲击,再一次阖上了自己的双眸。
而他却扶住了她的楚楚纤月要,让她在他的怀里坐直。
这下,她不得不睁开鹿目,发现自己的视线,刚好落在了他平直宽厚的肩线上,一呼一吸,都只能让她觉得更加暧昧。
她只下意识想要推开,又一瞬间想起了过去的无数次经验,眼前的男人只不过是偶尔心软,本质依然是个阴鸷腹黑、不可一世的矜贵公子。
这样的他,没有达到目的,是根本不可能放自己走的。
“陆……”话一出口,她才惊觉自己的姿态还不够低,立刻改口,“骥哥哥,你要同我说什么呢?我都听着呢。”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生无可恋。
“你,”他呼吸一顿,“就没有话想要对我说的?”
对他?有什么话呢?
即使现在人还在他的怀里,但她总是忍不住牵挂起那跟灰鹰走了的采露,满脑子都是采露今日那奇怪的表现,根本挤不下他,于是顺势说道:
“你说,采露她到底怎么了?怎么还会有人明知前方危险,还要一股脑往上冲的?”
她是认认真真,想要同他探讨这个问题的。
谁料男人的大掌忽然在她的细月要上捏了一把,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尽知道说别人,你呢?你不也是明知前方危险,也还要一股脑往上冲的?”
“我,”她微微偏头,看他挺拔巍峨的侧脸,每一处无可挑剔的细节,现在也写满了无数的嘲讽,不自觉气恼他此刻的无理取闹、混淆是非:
“我和采露能一样吗?我是为了采露,采露又是为了谁?”
“可我是为了你。”他朗声笃笃。
这句话的语气并不重,也依然保持着陆子骥从前,那一贯的冷静沉肃、古井无波的态势。但,仔细品咂着这几个字其中的滋味,愚笨迟钝如殷琬宁,也越来越觉得不太对劲。
“什么叫为了我?”眨着鹿眼的少女小心试探着。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
“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
抱着他的男子突然切换了话题,毫无预兆一般,谈起了正事:
“但我估计裕王那边,平康郡主要办的分化上画舫花宴,却应该还是会照常进行的。”
人的后背受伤,为了尽可能地包扎到位,免不了需要将那纱布从肩头穿过固定。被抱着的殷琬宁实在找不到支点,便只能用柔荑尖头撑着陆子骥肩头的纱布处,并沿着他刚刚的话,继续说道:
“我只关心,那个被裕王世子林骅欺凌的可怜的邹氏,究竟能不能顺利讨回公道。”
陆子骥又顿了一顿,这才伸了手,将放在他身后那干净的中衣拿起,那件染了伤口血的,早已被灰鹰处理掉了。
“裕王一脉的势力,早已在晋州盘踞了多年。”
他冷静地分析着,客观到冷血的地步:
“仅凭邹氏所带的那一群乌合之众,根本就无力改变晋州的局面万一。今日,他们凭着一腔热血冲动而为,能够不被晋州太守衙门以扰乱治安之罪逮捕,就已经是十分幸运的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