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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回溯

灵济寺后殿的正堂,原本在姜夫人下了死令,押送阎京下山去官府之后,陷入了一阵诡异而默契的沉默。

但很快,阎京接下来这几句惊天之语,“轰”的一声,如炸雷一般,迅速引发了议论纷纷。

这是因为,不仅仅阎京看见了,很多人也都看见了,殷琬宁在听到阎京的那句十分明确的“证据”指控之后,下意识便捂住了胸口。

这,难道不是心虚,不是在自曝其短?

阎京见状,歪嘴一笑,正要得意发难,却又听见林骥的声音,如刺破苍穹的利剑那般锋利:

“阎京,你已是丧家之犬,毫无翻身的可能,再凭空污人清白,对你有什么好处?”

阎京尽管冷汗涔涔,却依旧保持着明面上的毫不退却,并没有落入林骥话里的陷阱:

“我说的,句句属实,怎么就是凭空污人清白了?如果我不是已经和卫郊私定了终身,我又怎么会知道,她如此私密之事?”

林骥只是看着他,那双狭长的双眼,像黑夜里不费吹灰之力追踪到猎物、即将飞身咬断喉咙的孤狼:

“我最后,再警告你一次,若是想要活命,闭上你的狗嘴,什么也不要说。”

直到这一刻,尚未完全丧失理智的阎京,这才终于确认,原来自己和姜燕燕精心设计的一局请君入瓮,到底是为何会中道崩殂、演变成如今这样的局面的。

是眼前这个名叫陆子骥的男人干的,看灰鹰对他俯首帖耳,想必,他才是那个在灰鹰背后,找姜燕燕讨了莹雪来的人。

那一日里,自己无意撞见他背着卫郊回到灵济寺,从他看向自己的冰冷目光里,他读出了男人嗅到情敌气味后那难以自抑的愤恨

——只是可惜,这几日里都没再见陆子骥,阎京便以为他早已经离了灵济寺,灰溜溜下了山,所以才会把构陷卫郊的另一个对象,选成了灰鹰。

是他棋差一着,是他技不如人。

但他不是束手就擒、引颈受戮之人,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

即使无法将陆子骥拉下水,光是毁了卫郊的清白,对他来说,也是大快人心之事。

姜燕燕曾斩钉截铁告诉过他,卫郊的胸前有一颗红痣,十分瞩目,这铁一般的事实,任谁如何狡辩、抵赖,都根本无法抹去。

想到这里,阎京自信一笑,那双曾经迷倒过许多姑娘的桃花眼里,多了一分狠狠的挑衅:

“怎么,当众知道我和你心爱之人有了肌肤之亲,羡慕我嫉妒我,是不是?心里面有没有恨死我,恨不得一刀杀了我,再把我拆骨扒皮?啧啧啧,”

阎京半眯着眼,故作轻蔑,“可惜了,徒劳就是徒劳的,她卫郊在我月胯,下哭着喊着不要不要的风骚模样,你永远都不可能见到——”

可他这番侮辱的最后几个字还哽在喉咙,嘴里已经满是鲜血

——是林骥的掌风利落如刀,一拳就把阎京打倒在地。

阎京艰难爬起,朝地上满不在乎地吐了一口,吐掉了嘴里被打碎的几颗牙齿,捂着已经青紫难辨的俊脸,才勉强又扯出了一个色厉内荏的笑容:

“陆子骥,你打我,再狠狠打我,就算你今天把我打死,你也不可能证明卫郊的清白,因为,她原本,就没有清白,哈哈哈哈哈哈……”

林骥的身后,在阎京轻蔑又张狂、近乎疯魔一般的笑声里,殷琬宁的心口刀刺一般锥痛。

慌乱而绝望的泪水不断下落,她像个突然被从头淋了暴雨、却无任何一瓦遮头的、狼狈不堪的瓷娃娃。

她即使再蠢笨再无知都知道,阎京所说的“证据”,千真万确、无可辨驳——她胸口的红痣在,那他与阎京那所谓的“奸情”,就会在这灵济寺众人的眼中,彻彻底底坐实。

只是,她身上的痕迹,这么私密的事情,他阎京又是如何知晓的?

但她眼下早已无暇顾及这些,望向一旁一直不发一言的灵济寺住持衍明,哽咽着诉说着委屈:

“衍明法师,我卫郊生性愚鲁,没有慧根。来灵济寺中小住,也从未虔诚拜佛、研读经书。只是,只是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不过识人不清、被阎京不俗的画技吸引,却要凭空遭遇这样的诬陷,我,我实在是……”

殷琬宁哭得梨花带雨,但大堂里的众人,个个都面色凝重,除了林骥和灰鹰之外,似乎根本没人信她这番情真意切却似狡辩的说辞。

就连衍明住持,也依旧手捻佛珠,表情平和淡然,只说了一声“阿弥陀佛”,不置可否。

这一下,殷琬宁彻底绝望。

原来,自己从小与佛无缘,到了今日,在这个千年古刹里,依旧没有任何改变,依旧无人能为她遮风挡雨、为她洗刷冤屈。

而此时,沉默了许久的封秀云,突然提高了声量,在相对沉默的大堂里,尤为震耳:

“卫郊,你究竟有没有?”

想到封秀云昨日与自己的那番深切的恩怨,殷琬宁不由得心下一抖,这个问题太过模糊,她又首鼠两端,只能嗫嚅:“我……我……”

而封秀云却似将她的话当做了耳旁风,利落站了起来,径直朝殷琬宁走来,一面说道:

“想知道阎京有没有污蔑你,这还不简单吗?”

封秀云心如针尖,恐怕是难得逮到机会,要向自己报仇来了。

殷琬宁心跳加速,赶忙朝后退了几步,哆嗦着说道:

“封,封姑娘,昨日之事都是误会。我,我求求你,别再火上浇油了,好不好?”

封秀云步步紧逼,充耳不闻,只像昨日那样,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朝着众人说道:

“阎京究竟有没有信口雌黄,我一看便可知分晓。是黑是白,容不得抵赖。”

殷琬宁力气小,像昨日那样,根本挣不开封秀云。她被拉着,就要往身后的侧间里去。

完了,这下已经彻底完了。

封秀云会借机把她胸口上有红痣之事坐实,到时候她和阎京的“奸情”,就更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慌乱之下,殷琬宁四下乱看,却对上了陆子骥那一向波澜不惊的目光。

她原本猛烈的心跳,又是一沉。

看来,连陆子骥也信了,自己在他不在灵济寺的这几日里,已经和阎京发展到了那样不堪的地步。

她本就是离家出走的孩子,却在关键的时刻,被所有人,毫不留情地抛弃。

就像她过去的人生一样,生母卫远岚早早离世、而唯一疼爱她的祖母乔氏,也在护了她仅仅三年之后,就把她一个人丢在了世上。

带着如临深渊一般绝望的心境,即使与封秀云二人独自进到了房内,殷琬宁仍然在痛哭不止。

泪眼婆娑里,她见到殷琬宁伸出了手,还是立刻挡住她月匈前的衣襟,要给自己留最后的体面。

“我……我……”她抽噎着,祈求对方能明白她的暗示。

却被封秀云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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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郊,你放心。”

这几个简单的字,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能从封秀云的口里说出。

香肩隐隐颤抖的殷琬宁抬起了鹿眼,疑惑地看着封秀云。

封秀云并不理会,只定定说道:

“昨日之事,是我自私,是我不对,我欠你一个郑重的道歉,希望你能够原谅我的莽撞冲动。今日,此事事关女子清白,如此郑重,我也只会说我亲眼看到的,别的,一概不知。”

殷琬宁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咬着嘴唇,摇了摇头,依旧没有回话。

两人沉默着僵持了片刻,封秀云却突然转身,出了房门,之后毫不犹豫,直接走向了住持衍明和封夫人、姜夫人处。

而留在原地的殷琬宁错愕了一下,然后胡乱整理了一下刚刚被自己揉皱的上衣,甫一踏出房门,便听见了封秀云的声如洪钟:

“衍明大师,姜夫人,阿娘,我刚刚已经亲自看过了。卫郊根本就不是那阎京所说的那般,想必是阎京眼看自己要被押送官府绳之于法,非要拉一个无辜之人和他共同沉沦。这等卑劣小人,必须严惩,断不可让他逍遥法外!”

殷琬宁捂住了口鼻,脚下却觉得无比虚浮,此时身侧莹雪突然出现,将她稳稳扶住。

而那边,封秀云此话一出,堂上虽无人再多一句言语,但所有人的表情,都只写上了“深信不疑”四个大字。

无他,因为这里有许多人昨晚看了热闹,也围观了封秀云对卫郊的污蔑偷盗事件。

若说封秀云此人,在整个灵济寺里最痛恨、最想除之而后快的人是谁,卫郊敢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如今,就连封秀云都说,卫郊的身上根本就没有阎京所说的东西,那必然就一定是没有。

而一直得逞奸笑,只等封秀云将卫郊一锤定音的阎京却彻底慌了,又一次暴起,狂吼而出:

“不可能!她的胸口就是有!我看得真真切切!”

封秀云却一脸正色,毫不留情反驳:

“你的意思是,我封秀云徇私,还是我的眼睛坏掉了?阎京,凭空污蔑良家女子清白,你算是什么东西,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们在场所有人,都要被你耍得团团转?”

说完,却是封夫人喝了封秀云一声:“秀云,莫要口出狂言!”

封秀云眼见大局已定,阎京翻盘无望,这才收了脖子,不再说话。

——“没错,阎京此人丧尽天良,这也不是他第一次作奸犯科了!”

此时开口说话的,是一直没有发言的灰鹰。

只见他从林骥身后走出,自怀中掏出了一张发黄的大纸,几步来到姜夫人和封夫人面前,恭敬呈上。

灰鹰一边看她们认真读着纸上的内容,一边向其他好奇但不明就里的看客们,大声解释:

“这是我从阎京真正的老家并州那边淘来的官府通告,阎京此人在并州时,便已经引诱过几名良家姑娘,其中有一位,甚至因为事情被揭穿而无颜面对众人,最终选择了悬梁自尽。事发之后,阎京在并州早已声名狼藉,他参加科举的资格也早已被取缔。只不过,是他后来花了重金买通了关系,才把籍贯从并州改为汾州,重新伪装,瞒天过海,一路行骗至此。”

恰在此时,一直倚在姜夫人身侧,默默啜泣、不发一言的姜燕燕也早已经凑了上来,借着母亲的手读罢通告,更是哭倒在了姜夫人的怀里。

姜夫人和封夫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便又把灰鹰呈上的那封通告,递给了住持衍明。

这一下,原本还心存侥幸的阎京,彻底偃旗息鼓,面如死灰。

灰鹰转身,低头看向了披头散发、早已颓败不堪的阎京:

“我本来是想给你留几分面子,直接把这封通告交给蒲州太守衙门的。谁知道,你这逃逸的罪魁死性不改,死到临头了还想要拖清清白白的姑娘下水。这下,证据确凿,依照我朝律法,你是死罪难免了。”

当初,阎京正是因为贿赂了并州处理此案的官员,才能顺利从并州全须全尾独善其身,逃之夭夭;可是好巧不巧,这一次阎京惹上的,不仅仅是周王这个天子亲弟,还有那之后负责审理此案的,更是姜燕燕的父亲、蒲州太守姜辂。

而上一个妄图欺负未来周王妃的无耻之徒窦建宏,已经在昨晚,被周王林骥悄无声息灭了口,伪装成了不堪受辱而自尽的模样。

林骥算无遗策,早已知晓被打废命根子这样的事,窦建宏就算哭断长城,仇元澄这个阉人也绝不会为他做主。让窦建宏伪装成不堪受辱自尽的模样,都还算给他留了一点最后的体面。

而在灵济寺内的这场风波,林骥却也是颇有些防患于未然的意思。林骥带着他们主仆三人下山,原本是为了处理宋度、窦建宏之事的后续,但是早在刚刚下山的时候,林骥却已单独向灰鹰吩咐,务必要仔细查清楚阎京此人的真正底细。

等到灰鹰昨晚从封夫人处回到厢房,发现那封一看就不是未来周王妃所写的表白信时,他便已对周王殿下的未雨绸缪,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立刻下山,截住了走到一半的周王,将他先回到灵济寺所见之事如实告知。最后,是周王运筹帷幄,一番操作,不仅仅保全了周王妃的清誉,更是将计就计,把阎京、姜燕燕这对奸夫□□的恶行曝光。

这其中,灰鹰唯一没有想到的,大约就是阎京还会狗急跳墙,攀咬未来的周王妃。

但好在,虚惊一场,这一切都有了圆满的结局。

丧家之犬阎京,此时已被姜府的家丁押着,带离后殿正堂。

路过林骥身边时,林骥却有一声警告入耳,虽低不可闻,却如锥心利刃:

“这就是你觊觎她的代价。”

而在阎京离开之后,堂上众人一时索然无味。林骥也适时站了出来,不卑不亢,声如洪钟:

“各位,今日之事已有定论。为两位姑娘的闺中清誉计,陆某自当三缄其口,从踏出这殿门起,绝不会向他人提起。”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接着,又有其他全程围观的高门贵妇,在短暂的迟疑之后,也纷纷附和。

姜夫人面上的阴云,在此刻才终于纾解了几分,又听封夫人对封秀云说道:

“秀云,你呢,管住你的这张嘴,保证不会说出去。”

封秀云点了点头:

“阿娘放心,说出去了,对女儿的清誉名声,也没有任何好处。”

待众人各自散去,日头向西,已近黄昏。

殷琬宁着实累极,并未同林骥、灰鹰等打招呼,自己就先回了厢房。

今日早饭之后,原本以为寻常,却莫名开始波折重重,她光是细想,就已经惹来了一阵难耐的头疼。好在脚伤经此,已几乎痊愈,她胡乱换了一身衣裳,枯坐了一会儿,这才拖着沉重的身躯,去了饭堂用饭。

相比于早上的“高朋满座”,此时的饭堂却人烟稀少、冷冷清清,大约是衍空禅师的讲经已经全部结束,也有可能是先前那场闹剧之后,许多人家为了避嫌,连夜收拾了细软,下山归家。

这其中,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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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包括了封夫人和封秀云母女。

直到所有的事务都准备妥当,夏莲本分而熟练打帘、母女二人相对沉默着坐上了马车,车轮滚滚,向山下驶去;

封夫人还是不忘提醒封秀云,今日姜燕燕与阎京一事,绝不可对外提及分毫。

坐得歪歪斜斜的封秀云也颇有些不耐,点了点头,开始闭目养神,不想再同自己那反复念叨的母亲说话。

但封夫人显然对自己这个娇纵任性、莽撞冲动的女儿不太放心,见她如此漫不经心,皱眉拍了拍她的手,道:

“阿娘跟你说的话,你认真听进去了没有?你和罗家公子的婚事本来就岌岌可危,若是此事传了出去,被远在长安的罗尚书知晓了,那这婚约一事,便是不退也得退了。”

说到了要害之处,封秀云这才睁开了双眸,看着关心则乱的母亲,认真地点了点头。

见自家不听话的女儿终于端正了态度,封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又想起今日一路都凝在心中、还来不及说出口的疑问,于是放低了声音,问道:

“秀云,今日你是怎么了?你自小便同姜燕燕交好,为何从一开始,你就对姜燕燕一事,如此主动,如此上心呢?”

封秀云只在心中暗自腹诽:上心,上心,自然是要上心的。

今日一早,本就是衍空禅师讲经的最后一日,她洗漱梳妆,依着时辰出门,要去往大雄宝殿,却突然从天而降了一个风姿隽爽的身影,登时便将她拦了下来。

那人自称姓陆,举手投足满是威严,却不报家门,开口便是要她封秀云今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必须要保证卫郊的清誉无损。

封秀云着急赶着出门,自然是觉得莫名其妙,拒绝的话才蹦出了几个字,对方却拿出了昨日她本要栽赃卫郊时用的那只耳环——堂堂商州太守之女,从污蔑到栽赃嫁祸,可能就差这一只耳环为证。

封秀云正要出言辩驳,又听对方似乎是猜到了她的下一步动作,只从容淡然,把玩着拇指上的扳指,说出来的话,每一个字却都在直击她的命门要害:

“你父商州太守封郁,与现任户部尚书罗参原本是同榜进士,私交甚重。二人当年一同入仕,封郁一直都更受朝廷和上峰的器重,你与罗参之子罗应通也从小相识,青梅竹马,罗参便顺水推舟,提了你与罗应通的婚约,封郁也点头答应。”

“今年初,罗参因为找到了门路,顺利投靠了仇元澄,便被提拔连升两级,从邓州别驾入京任户部尚书,虽只比封郁高半个品级,但尚书大人却立刻翻脸不认人,指使罗夫人一并,想以你娇纵任性、不堪一家主母重任之由退婚、为罗应通另攀高枝,是不是?”

封秀云被说中心事,怔怔片刻,才咬牙反问道:

“你……你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些?”

那来人玉立如松,衣袂飘飘,人虽不动如山,却是句句大势在握:

“答应我,只要保下了卫郊,你的婚事自然会顺顺利利。否则,”

他再次摊开大掌,展示着她可能的“罪证”,隐隐威胁道:

“你封秀云,商州太守之女,恐怕就不仅仅是被退婚这么简单了。”

那时的封秀云,对未来之事理所应当的一无所知,与要找卫郊报仇雪恨相比,显然是顺利嫁入罗家、嫁给她自小便心心念念的罗应通更为重要。

下山归家的马车里,想到此处的封秀云,反手握住了封夫人温暖的手心,笑道:

“姜燕燕与我从小相识,交好多年,她的事,我不上心,谁又来上心呢?阿娘,别再为女儿的婚事担心了,女儿有预感,我与罗应通的婚事,会顺顺利利的。”

听到女儿如此信心满满,封夫人无奈又宠溺一笑,拍了拍她的小脸,道:

“怎么,昨天晚上还哭得撕心裂肺的,眼下我们下了山,却又拨云见日了?”

封秀云也笑着,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喃喃道:

“因为,女儿有佛祖显灵,有贵人相助呀。”

*

对所有变故一无所知的殷琬宁,在匆匆洗漱完毕之后,拖着疲惫不堪的娇躯,便躺上了床榻。

莹雪已经离开,不再在她的身边了,而今天她经历的这许多事,也实在不堪回想。

好在她人困体乏,小脑袋只沾了枕头不过片刻,便已经沉沉进入了梦乡。

这一次,她久违地,又梦见了林骥。

那是有大朝会的一日,殷琬宁身为小皇帝林衡之的嫡母、一朝太后,自然要端坐于林衡之身后,做好“垂帘听政”的本分。

不过,那些朝政、军机大事都与她并无实际关联,群臣上奏朝务,摄政王林骥统领全局,对所有决策拍板定夺,小皇帝林衡之都只需要走个过场,点头同意即可。

奈何那日,似乎是已经被封了安定伯的殷俊飘了,又似乎是有人实在想拍这位风头无俩的国丈爷马屁,继而便把目光放在了他的女儿、已经贵为太后的殷琬宁身上。

“太后娘娘,温慧秉心,柔嘉表度,六行悉备,四教弘宣,久昭淑德于宫中①,”有人手持玉笏,徐徐陈奏,“请陛下,为太后娘娘加徽号,为天下孝行作表。”

而这个在礼部任职的上奏之人,似乎在先前,并未与林骥通过气。

林骥闻言,面色一沉,半侧着身子,冷冷问道:“既是上徽号,礼部之事,你可已有备选?”

而那人胸有成竹,侃侃道:

“微臣翻阅典籍,私以为,‘庄敬’二字,最为妥帖。”

“庄敬”——

在那个不置可否的大朝会之后,夜幕沉沉,凤藻宫中,林骥让殷琬宁单手扶着他专为她打造的鎏金落地镜,攥住她不堪一握的月要月支,逼她直视镜中的自己时,这样说:

“‘五达谓之康,六达谓之庄②’,琬宁,你身上的道路,倒是通顺得很。”

她被他狠狠一,幢差一点便扶不住被鎏金丹凤所盘绕的镜框,双目紧闭呜咽一声之后,在他下一番行,径之前勉强捡回了一丝清明,断断续续说道:

“貌,貌丰盈以庄姝兮③……”

林骥听闻,低低笑了,食指向前摸索,稳稳找到她月匈前红痣,按住,问:

“那‘敬’字又何解?你,敬的是谁,心里又是谁?”

殷琬宁哪里编得出那么多衬他心意的话,又实在耐不住他的纠缠,正想要迁移,忽又被他紧紧箍住,在这样的一来一回里,首鼠两端的皇嫂余光里难免有落地镜中色,而这落地镜映照的,不仅仅只是人本,态不堪的两人——

还有早已经死去多时的林驰,她名义上的夫君、他血统和名义上的大哥。

林驰有一双和她相似的、浅色的瞳孔,正透过落地镜,绿莹莹阴森森地看着她。

林驰满脸愤怒,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张,开口就是致命的问题:

“说啊,殷琬宁,你敬的是谁,心里又是谁?”

不不不,林驰是她的君是她的夫,她没有对不起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被林骥逼迫的,她不可能接受他,更不可能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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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耻地享受——

殷琬宁大哭着醒来,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捂住微痛的月匈口回身,看着早已被自己的眼泪浸湿的枕头,惊魂未定。

捉奸,捉奸……

是啊,梦里那样的窘境,无论她起初是不是被林骥强迫的,在外人、在所有人的眼里,那都是板上钉钉的“奸情”,是不./伦,都要被捉拿,被指摘,被问责……

今日在灵济寺中的这场乱局,她被迫卷入,最后侥幸毫发未伤,可为什么到了晚上,会让她再次梦见未来之事?

殷琬宁缓缓、缓缓长舒了一口气,还是捂着胸口和怦怦乱跳的心,转身下床,穿鞋,披衣,开门,在屋外透透气。

今晚的灵济寺,比先前的几日都要格外安静。

偶有几声蛩鸣,叫一句,便莫名多了几分凉意。

连接前后的廊庑上,有长明的灯火,深山古刹之内,每一丝光明都稀有而珍贵,煌煌烨烨,像是在引领她去往新的福地一般。

不知不觉,殷琬宁已经走到了后院天甲号厢房的门口,今日之种种的事发之地。

离了喧闹不已的人仰马翻和轰轰烈烈,这扇房门与其他厢房的,并无二致。

而恰在此刻,她刚刚梦里的画面却再次浮现,虽然,殷琬宁永远都看不清林骥的面容,但对林驰那张阴森恐怖、怒火冲天的惨白面容,她却是记忆犹新。

鬼使神差,她推开了这间厢房的房门。

当时,在众人还手忙脚乱地捉奸之时,她对于前事的害怕远远战胜了好奇,始终都没有再次踏足此处。

而现在一切已成定局,再次仔细回想,如果阎京和姜燕燕需要制造一个“捉奸”的混局,那么陆子骥同她言有所指的“中毒”一事,就必然是指的,那杯她也觉得出现地十分怪异的茶水,那里面,放了可以制造“奸情”的东西。

月色朦胧,纵使那扇朝着后山、曾被陆子骥带她翻越的窗牗到了现在还依然大开着,但殷琬宁却看不真切,只能摸索着,

前行来到那个原本放了茶壶和茶杯的小几上。

几上空空如也,果然,都已经被清理掉了。

她的心莫名一沉,正要回身,从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

“殷琬宁,你为何半夜会来这里?”

第32章摊牌

窗外的夜色朦胧,和殷琬宁刚刚进到这个房间时的,并无不同。

可是,仅仅一句话,短短数个字,那突如其来的言语,却让她陡然遍体生寒、如坠冰窖,仿佛从炎炎夏日转眼便踏足酷寒。

一直怀揣着费解和不安的少女又惊又怕:

惊的是,为何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千年古刹里,会有人知晓她的本名,还这样堂而皇之地宣之于口?

怕的是,早在这个人出口的第一个字开始,她便已经听出来了——

是陆子骥,是他在说话。

他这个人,总是来的不是时候,又似乎太是时候。

殷琬宁屏住了呼吸,劫后余生的她再也不是随随便便就缴械投降的懦夫,现在她需要做的,是打起精神,最后再垂死挣扎一下。

于是,她鼓起勇气反问:

“你,陆子骥你呢?你为什么不睡觉,跑到这里来跟踪我,还要莫名其妙,倒打一耙?”

“殷琬宁,”陆子骥却保持了他一贯气定神闲的风度,月色清朗,他的声音也疏朗无比:

“你掩饰自己心虚的样子,可一点都经不起细看,我不过是诈你一下,你就露馅了。”

她呼吸一滞。

诈……是什么意思?

是她的脸她的表情她的动作原原本本将她早早出卖,还是她始终算计不过他,脑子出走,害她又一次上当受骗了?

她不知道,她想不清楚。

她根本来不及辩解,只徒然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起初那个真实无比的噩梦,她流了太多的眼泪,现在嘴唇还是干的。

而就在她错愕的时候,那个声声质问她的男人却几步上前,大掌张开,捧住了她的脸,迫使她在皎洁的月光下,与他对视。

他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子,在清冷的月光下更加清冷,而他的话语,棱角分明,根本不带一点多余的温度:

“会品茶,会丹青,分得清茶盏的类别,辨得出珠宝玉器的真伪,博览群书,身上带着价值不菲的金银财帛,自称是从殷府里跑出来的、殷府大小姐的婢女……殷琬宁,你可真厉害,你还想准备骗我,骗到什么时候?”

字字句句,全是她的破绽。

她无可辩驳。

哑口无言的少女慌了,只徒劳地摇了摇头,而刚刚字字珠玑的陆子骥另一只手按在了她试图躲闪的月要际,让她退无可退,只好胡乱否认:“我,我不是殷琬宁。”

陆子骥大权在握:“还在嘴硬?”

她却凑不出半句完整的辩驳:“你……你……”

陆子骥,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又是什么时候看穿的?

回想到今日她所经历的种种,那从天而降的帮助、突如其来的捉女干、莫名其妙的指摘,以及从昨日到今日态度大变的封秀云,难道,难道都是陆子骥的手笔?

他哪里可能有那样通天的手腕?

喔,不对不对,昨天,就在封秀云污蔑她偷盗的时候,为了自证清白,她曾经当着所有围观的人的面说过,那对耳环,是祖母留给她的遗物……

陆子骥虽然人并不在灵济寺内,可他还有他的眼线爪牙灰鹰,随时都可以,仔细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嘴硬,还在嘴硬……”

陆子骥薄唇轻启,喃喃着,却突然俯身吻住了殷琬宁。

她不是第一次被他亲吻,他也早已熟悉了她的朱唇,堪堪与她纠缠,不断在她口中攻城略地,她被他堵着,再有力的辩驳,也变成了色厉内荏的纸老虎。

末了,他眸色微凛,满是餍足:

“这里,明明很软。”

伴随这样令她羞惭言语的,是他抚弄她樱唇的长指,那上面有一层薄茧,粗粝,一点都没有怜香惜玉的对待。

她承认,在陆子骥的面前,她永远都溃不成军,早已输得心服口服。

“是,我是殷琬宁,”少女哽咽着,“长安殷府,御史台御史中丞殷俊,就是我的父亲。”

也不知是不是到底被他逼迫太甚,这寥寥的几个字,却让她再次流下泪来。

殷琬宁,是她真实的身份,也是她过去的身份,这一层桎梏,她早早就像挣脱,做“卫娇”就好,她只属于疼她爱她的卫远岚一人。

陆子骥的手背还停留在她的嘴角,那溢出的热泪流到了他粗长的手指上,他只顺势换了拇指,为她拂去,语气也比起初软了不少:

“哭什么?刚刚你在看见我的时候,你的眼睛就是红红肿肿的,怎么,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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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梦了所以睡不着,才想到要到这里来的?”

尽管被他说中了,殷琬宁仍旧只事摇头,看向窗外朦胧的月亮,并不回答他。

“告诉我,不好吗?”陆子骥现在的语气,和刚刚逼问她时,分明判若两人,“一直要藏在心底,说一百个一千个谎话,还要不断去为之前的圆谎,多辛苦,嗯?”

殷琬宁心乱如麻。

她根本不想同他纠结这个问题,两个人的关系,也压根没有亲密无间到这样的地步。现在,既然她已经自己承认了“殷琬宁”的身份,那么她的身份如此重要,也就不是他陆子骥能随意拿捏的了。

她清了清喉咙,正色,想要与他划清界限:

“陆子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她面前的男人却眸色一沉:

“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

殷琬宁听不得这样的玩笑,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要花言巧语,混淆视听。”

陆子骥也收起了难得的戏谑:

“聪明如你,请好好回想一下,你对我究竟撒了多少次谎,说了多少胡编乱造的东西,而那些话,又是多么拙劣?”

他是对的。

她承认。

哑口无言的少女咬着被他沾湿过的嘴唇,垂眸,并没有接话。

却听始作俑者继续分析,头头是道:

“琴棋书画,谈吐品性,这些东西,都不是一朝一夕便可以速成的。如若你先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你就只在殷府大小姐的身边伺候了一年多,即使是日日都朝夕相处,也不可能真的,把这些都学成你自己的。”

殷琬宁撇了撇嘴,陆子骥这是在明晃晃地看低她的学习能力。

“所以,”他不为所动,谈吐行云流水,“你知道为什么,我从来都不问,你在幽州老家的情况吗?”

这个问题倒是新颖,她想不到答案,立刻抬眸看他。

“怕你又不知道该怎么编,”这个掌握全局的男人,嘴角似乎噙了一丝笑意,“编得太离谱,闹出笑话来,也是徒增你的烦恼。”

确定了,他就是在拐着弯嘲笑自己的蠢笨。

被连续打击的少女噘着嘴,准备从头清算旧账,先轻轻推了面前高大挺拔的男子一把。

这下,陆子骥笑得更明显:

“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殷小姐?”

殷琬宁却难得清醒,开始回溯他的所作所为:

“你既然早早猜到了我的身份,这一次,明知阎京和姜燕燕要设计害我,又为何不直接戳穿他们的局,反而要借我过桥,将计就计?”

陆子骥也敛了笑意,黑色眸子里反射的月光,愈加冰凉:

“因为若只是揭穿,他们很有可能会逃脱制裁,高高拿起、轻飘飘放过。只有正本清源、抽薪止沸,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法子。”

殷琬宁鹿眸一转:

“那……封秀云呢?昨日,她明明是恨极了我,今日却……”

陆子骥只道:“她要拉你单独见面之事,我也是不曾料到的。”

可话已出口的殷琬宁这才突然意识到,刚刚自己这么说,就已经变相承认了阎京所说的那“胸口有红痣”之事是真的。

但这如此私密之事,现在也被陆子骥知晓了,会不会……

殷琬宁的脸,霎时便红透了。

觉察到她变化的陆子骥只轻咳一声,顺势掩盖了过去:

“是我预判了阎京和姜燕燕,可能会在被当众捉住后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才提前布了个局。”

“封秀云再怎么说,”她黛眉微蹙,“也是堂堂商州太守的女儿,你怎么就能保证,她一定会护着我?”

陆子骥却封口锁唇:“无可奉告。”

被好奇心占满的她竟然得到了这样的敷衍,红晕未销的小脸,气鼓鼓的,像一颗半熟的、鲜艳的苹果:“你……”

矜贵的公子却依然保持着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

“有些事情,你不需要知道原委,知道了之后,对你也并没有多余的好处。”

半熟的苹果此时也抖了抖身上新鲜的露水,向将她粗暴采摘下来的人证明,自己本应该站得更高:

“那,当初我还在掩盖身份时,你便不断拿‘殷府大小姐’来压我、来逼问我,现在真相大白,你呢,是不是应该向我道歉?”

谁知这个人竟然厚颜无耻,满脸无辜,反问她:“我做什么了,为什么要向你道歉?”

殷琬宁心口一紧,太阳穴也猛地跳了一下,努力捋清自己反诘的思路:

“因为,因为……你,你借我自己,‘殷琬宁’,来欺负我,我平白无故,因此多受了好多好多委屈。”

陆子骥顿了顿,伸出那长了薄茧的手指,轻轻将她被夜风吹得颇为散乱的碎发,别到了耳后:

“殷琬宁,你还记得那日我背你下山时,你问我的话吗?”

她一时不知该错愕于他的动作还是语言,只能不解:“啊?”

“让我来,帮记性不太好的殷小姐回忆一下,”他的手指还停留在她颜色微浅的发丝上:

“那日你问我,如果你骗了我的话,我会不会,也杀了你。”

他的动作温柔,语气舒缓,说出口的话,却只让她心惊胆寒。

他这么一说,她便想起来了,那一日最后,两个人是不欢而散的,之后他消失了好几天,再出现,便已经是稳操胜券,为她破局。

而她如此惊慌失措的表情,自然也一滴不落地入了陆子骥的眼,他知道她已经想起来了,嗓音沉沉,说道:

“那日我也回答了你,欺骗我,我会有很多种办法,来惩罚你。”

被他的疯言疯语刺得头皮发麻的少女,只剩下瞠目结舌:“我,我……你……”

可陆子骥的疯,却似乎点到即止了:

“你既有你的道理,那我现在大发慈悲,之前那些得罪你让你受委屈的话,就当是惩罚你了,好不好?”

她收起了微张的樱唇,眼帘垂下,不断思考着他说的那些话,内在的逻辑。

他却并没有给她多少沉吟的时间,张口,开启了另一个话题:

“这一次,阎京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押送去蒲州,证据确凿,姜辂不管是不是为了女儿,都不会放过他,他定会伏法。但是姜燕燕……”

他的停顿,他的欲言又止,无声胜有声,却分明是“大权在握”四个字。

殷琬宁突然急了,冲口而出:“陆子骥,你究竟是什么人?”

第33章反诘

整整一个晚上,都在被陆子骥牵着鼻子走的殷琬宁,又一次误打误撞地,找到了令她费解的、似乎关系重大的盲点。

若说,在去雍州城的路上遇到的四个贼人,和被窦建宏用来交换而塞到兴泰客栈的那个小倌张路,都一样没有身份,低贱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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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他们轻易死于陆子骥的手下,她还可以相信,是他手段干脆、武艺高强的话;

那么姜燕燕再不济、再落魄,也是堂堂从三品蒲州太守、一方大员的女儿,他陆子骥,难道还能易如反掌地一手遮天,如此左右对方命运不成?

“我,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商户,”面对她如此严肃的诘问,当事人陆子骥,却依旧云淡风轻,丝毫不为所动,“来自潞州,仅此而已。”

殷琬宁见他这般情态,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黛眉一拧,语塞:“那,那你为何?”

起先在她脑海中回荡的,那些更诡异更骇人的猜测,她实在是说不出口。

她左思右想,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委婉,这样两个连续的疑问,聪明如他,睿智如他,应该能明白她那番语焉不详的,确凿的言外之意。

可他给她的回答,却是另一种她意想不到的方式。

那只掌握全局的大掌,突然把她抵到了身后的窗牗之上,那清冷的月光洒在她惊惧错愕的脸上,同时,他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庞,也因为这样的月光而变得半明半寐。

殷琬宁柔嫩的月要被身后的窗沿硌得生疼,可是她此时在道理上占了不少的优势,因而不像从前的那般委屈巴巴,反而大起了胆子,直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陆子骥这才开口,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因为,你是未来的周王妃,我为了保护你,自然是需要使一些手段的。”

当日在花艳楼里,她还是“殷琬宁”的身边一个身份特殊的小厮时,她曾质问他为何每每以“殷琬宁”这一层来逼迫,他的回答,口口声声都是“殷琬宁”如何如何重要。

现在,真相大白,她本人就是那无比重要的“殷琬宁”,那么,他还是会如当初承诺的那般,亲手、立刻,把她再送回到周王林骥、她的未婚夫的身边,对不对?

“你既知道了我身份特殊,”眼看着他居高临下,离她越来越近,原本气势汹汹的少女,声音却无端越来越细,“又为何,为何要对我这样……”

视线如烈焰,灼热而清晰,陆子骥明知故问:“哪样?”

慢慢被夺了主动权的殷琬宁被看得红了脸,只能轻轻,指了指自己还红润的樱唇:

“我,我可是天子赐婚,要嫁给周王林骥,做正妃的人……”

他却面不改色,叫人分不清说话的真伪:“若不是刚刚才诈了你,我也不敢完全确认。”

她咽下了口中的津液,一双湿漉漉的鹿眼眨了眨,想等面前近在咫尺的男人继续,他却非要让她事与愿违。

两人之间,忽然有了意味不明的沉默。

良久,殷琬宁捧着一颗越跳越快的心,试图掩盖她的思绪万千:

“你,你也不怕我将你这登徒浪子的恶行,如实告知周王,让你,你这个色胆包天的商户,落得和那阎京一样的下场吗?”

陆子骥却不为所动:“殷小姐,你会说吗?”

她的色厉内荏和她的话一样,都凝在了口中。

他怎么就那么聪明,那么笃定,知道她心里藏了许多的秘密,根本不会想见到林骥,何况是将她、将他们二人这一路之事告知林骥。

可她不能这么快缴械投降:“陆子骥,”

他的嗓音沉沉:“嗯?”

她不理他,只管把心中的话,发泄一般,像箭一样发射:

“到底……是你欠我的,还是我欠你的?”

她不是在胡搅蛮缠,胡言乱语。

他真真切切地救过她三次,但他也对她并未完全“敬畏”,来来回回,东一笔西一笔,她根本就算不清楚。

“对你,”他却说得坦诚,“我问心无愧。”

她语塞,实在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违心,说着一些她自己也觉得奇怪的话:“嗯……谢谢你一路以来的照顾……”

却被陆子骥适时抢白:“殷琬宁,你为什么要离开殷府、离开长安?”

他总是习惯掌控全局,单刀直入。

可是这样的单刀直入,并不能如愿而顺利地剖开她的心,把她深埋的秘密一点一点翻出来,她抬眼凝视他,像从前凝视她房中一成不变的死物一样,凝视着他:

“学你那句话,我,无可奉告。”

那十六岁生辰那晚的曲折离奇、稀奇古怪的梦她不会说,从小在家中受过的欺凌和委屈,她也不想说。

他不过是个过客,是个半路与她偶遇的旅人,凭什么能探听她?

但他的威胁却直白得很:“那我就只能把你打晕,连夜送还到长安的殷府了。”

殷琬宁小嘴一撇:“我知道,你不敢的。”

“我连杀人都做得出,又有什么不敢的?”陆子骥的眼底略过了一丝阴影,仿佛是在嘲弄她的幼稚,嘲弄她对他的根本不了解。

“殷琬宁,你扪心自问一下,到了周王殿下的面前,你不提我不计后果三次救你于危难、一路护你的周全,你就那么笃定,周王殿下他,会因为我曾经、可能的,对你过甚,而转头是非不分,就要我死?”

像是在控诉,又像是徒劳的邀功,被质问的她,根本分不清。

她心乱如麻,踩着他一缕一缕扯出来的、两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丝线,妄图找回原点:“可是,你对我的桩桩件件……”

他披上了虎皮:“不知者无罪。”

她气恼:“你现在明明知道了。”

“对,我知道,”再次掌握了主动权的他,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步步紧逼,每一个字都经过了精密的谋划,“我还知道,你并不想嫁给周王殿下,对不对?”

“你!”再次被戳中心事的少女紧咬着嘴唇,只能提高音量,徒劳反击:“陆子骥,你大胆!”

被月光的清冷衬得眼底的火焰更甚,他呼吸灼热,把每一个字都烧得滚烫:

“对,我是胆大包天。可是未来的王妃,你难道也同我一样胆大包天,不是吗?明知天子亲赐恩婚,你却敢独自一人上路,千里迢迢从长安赶往幽州,你也不怕路上出现了任何闪失,不怕连累你远在长安的家人?”

他怎么能,怎么能如此理直气壮?

殷琬宁偏头,再不敢与他对视,她怕了,退缩了:

“这些,都跟你陆子骥没关系,没有任何关系。”

他却毫不相让:

“你先前为了隐藏身份,对我说的那些谎,除了要去幽州之外,其余的,统统都是假的,对不对?”

“陆子骥,你既知道我是逃婚出来的,”既然已被他全部看穿,她索性承认,逃脱现在这样进退维谷的禁地,她微微舒气,“那,我能不能得寸进尺,让你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带我去幽州?”

如若激怒了眼前的男人,以他过去做事的做派,她很难猜到他究竟会去做什么。而现在他已知晓了她的身份,她必须把他牢牢抓住,否则,她很有可能,会完全前功尽弃。

那些梦里的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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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所有粗暴的对待,受制于人的徒劳的挣扎,她都不想在现实中一一实现。

从来都只会逃避问题的殷琬宁,难得鼓起勇气,勇敢面对近在咫尺的困难。

可陆子骥,显然不会那么轻易就束手就擒,任她拿捏:

“殷琬宁,你撒谎成性,又忘恩负义,对我这个大恩人态度倨傲。”

这样干脆果断的拒绝,让她的进步在一开始便举步维艰。

“求求你,”慌乱的少女眼角一酸,软话张口就来,“陆子骥,我求求你,好不好?”

可他态度坚决,哪里是两句软话就能改变主意的?

“我没有看到你的诚意。”他眼里的灼热,早已被寒潮席卷,变成了彻骨的凌霜。

孤鹰一般的目光并未落在她处,像是在等待她的进一步妥协,他的薄唇紧绷,随时都可能说出再伤害她的话来。

她和他,在今晚的月光下,近在咫尺。

被逼至了死胡同尽头的殷琬宁,实在是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她再一次鼓起了最大的勇气,心一横,踮起双脚,轻轻在他仍然紧绷的薄唇上,蜻蜓点水一般,轻轻贴了一下。

她是无比大胆的。

但她也不是盲目行动的。

刚刚在纷纷扰扰的思绪里,她突然找到了经纬纵横,想清楚了一件事情。

结合陆子骥此人与她相识之后的种种表现,这几日来几次对她各种理由的“情难自禁”,有一个大胆而狂妄、放肆而破釜沉舟的想法,在她的心中萌芽:

眼前这个男人,虽然时常对她凶凶的、把她逼得无话可说,可是她却觉得,他喜欢她。

她虽然从未经历过一丁点的男女之恋,但她从前读过的无数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

没错,她的猜想一定没错,他就是喜欢她!

陆子骥,你可真是个花心大萝卜,家中明明已经娇妻美妾如云,却管不住你的心,还要在外面拈花惹草!

可恶,着实可恶!

在最初的新潮汹涌之后,转念一想,殷琬宁反而平复了下来。

反正,她又不会喜欢他,更不可能对这样三妻四妾的人以身相许、做他众多女人之中的一个。

她要的是唯一。

所以,除了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对花心大萝卜陆子骥来说廉价至极、并不算多么珍贵、多么来之不易的感情,并且利用这份感情,顺利到达幽州、投奔生父谈承烨之外,旁的,她也不会再多付出一分真心。

河朔三镇,卢龙、魏博、成德,名义还属本朝地界,却早已经长期与中央朝廷脱离,自给自足,自成一方天地,卢龙又是河朔三镇之首,实力雄厚。

即使到时候,她的生父谈承烨真的不同意她逃婚,要让她老老实实接受天子林驰的赐婚,嫁给林骥做正妃,有了谈承烨这个卢龙节度使的亲生父亲,殷琬宁也能够完完全全挺直腰杆,林骥便不可能再如梦里那样,对她随意拿捏,她的日子,肯定会好过不少。

而对于眼前这个全程护送她的陆子骥,无论他对她,究竟有没有超过本分的心思,她只需要到时候,在谈承烨,或者林骥面前为他美言几句、说上一些好话,他一个来自潞州、有财无权的商户,还能怎么样?

自然也是会有无穷无尽的好处在手。

这样双赢的局面,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怎么看怎么都是大好。

但殷琬宁自认算计精明,却没有算到陆子骥真正的态度。

这个蜻蜓点水一般的、主动的吻,他似乎根本不买账,只一动不动,冷如冰霜:

“周王妃,你这么做,好像是于礼不合?”

难道她猜错了?

不可能。

第一次这样主动的少女红了脸,小声反驳他的问讯:

“可是,可是这样,难道还不足以显示我的诚意?”

陆子骥却严肃地摇了摇头:

“据我所知,周王殿下向来不近女色,王妃若只这样对他,他恐怕也并不会为王妃所动。”

原来他误解了她,以为她把他当做林骥,要早早从他身上学会并掌握,如何讨男人喜欢的手段。

他这个先动心的人,倒是嘴硬得很。

她只好顺着他的困惑:“那……那要我如何?”

陆子骥的长指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并不沾染:

“需要我越俎代庖,来教教王妃吗?”

罢了,他不过是不愿意承认,若她再依了他,他难免会再像过去一样,做出什么出格之举来。

想到此处,青涩的少女再次咬了咬唇,伸出一双玉臂,主动勾上了面前高大男人的脖子,再一次,吻了上去。

细滑的丁香小舌,缓慢敲开了陆子骥的齿关,她笨鸟先飞,十分努力,而馨香盈怀的陆子骥只愣了一瞬,很快便化被动为主动,揽住了她的楚楚纤月要,和她放肆亲吻起来。

很快,初出茅庐的殷琬宁便招架不住,贝齿轻咬了正在细细品尝甜食的男人一下,陆子骥吃痛,放开了她。

她月匈脯起伏,仍然不忘自己的目的,只看着他依旧深不见底的眼睛,克制着自己的纷乱的呼吸:

“怎么样,这样我的诚意,够不够?陆子骥,你要不要答应我,好好把我送去幽州?”

食髓知味的男人却还是笑,把“风流倜傥”写在了眼睛里:

“王妃,你是天子赐婚的人,我只是区区一介商户,冒着株连九族的风险把你送到幽州,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

她微微后仰,与他浅浅拉开距离:

“事成之后,自然会有你的好处,你就说,你到底愿不愿意?”

“王妃,你在勾引我,”他垂眸,不再看她,可说出来的话却如滚烫的热流一般,放肆而决绝,“勾引我这个循规蹈矩的良善子民,闯下弥天大祸。”

他说得这样严重,一顶大帽扣下来,她还能如何?

“是,又怎么样?”不如干脆果断承认。

刚刚还缠着她的陆子骥却突然放开了她,走到这间厢房里,那普贤菩萨金像对着的、今日那阎京和姜燕燕被捉女干时缠绕着的、现在早已经恢复如初的床榻之上,堪堪坐下。

然后,他拍了拍自己的大月退,示意还倚在窗边、立在月下的她过来:

“既然是勾引,那么王妃,你做得还远远不够。”

第34章制衡

殷琬宁并没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异母的,有三个弟弟和两个妹妹。

其中年纪最大的两个弟弟,殷玮宁和殷瑜宁,因为殷俊的偏爱和冉氏的无限纵容,从小便十分顽劣,时不时就要在府里面闯祸。

她现在还记得,就在殷玮宁十岁那年的元宵节,长安城里,如往年一般灯火如昼。

殷俊和冉氏带着殷玮宁兄弟和彼时只有四岁多的妹妹殷玥宁去看街市上的各色花灯,外面人头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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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热闹。

而他们回来之后,殷玮宁却仍然不尽兴,吵着闹着还要在殷府的院子里放焰火,殷瑜宁也跟着哥哥附和,被殷俊随意而敷衍批评之后,冉氏为了堵他们的嘴,便转身找了宫氏,又出府去买了许多焰火回来。

那时候的殷琬宁,自然是没有任何资格,参与他们一家人齐齐整整、共同外出游玩的“其乐融融”,只能偷偷躲在自己小院的院墙角,抬头,仰望着被殷玮宁和殷瑜宁一支一支点燃的焰火,升空,高飞,纷纷在殷府的上空依次炸开,五颜六色,璀璨夺目。

而伴随着两个弟弟放肆开怀的笑声和妹妹那口齿不清、咿咿呀呀的欢呼声,萧索落寞的殷琬宁,只默默流着眼泪。

却不想,他们乐极生悲,殷瑜宁那拿着烟火的小手不稳,稍微一抖,下一颗原本应该被炸上天空的火弹,却歪歪斜斜地打在了他们身后的树梢上。

元宵的冬夜,天干物燥,本应小心火烛,很快,那火势便一发不可而收,熊熊欲烈,燎原不息。

在这个十六岁的夏夜,殷琬宁同样遇见了火,是离她不远的陆子骥,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而她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刚刚的一切所作所为,此刻都像是当年殷瑜宁手中不慎脱轨的火,不仅烧到了陆子骥的眼里,最终,也会把她自己烧伤。

但火焰熄灭,本来就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

陆子骥显然,并不想让这火熄灭。

“刚刚,王妃主动勾引了我,”他越来越像个无赖,和她的关系多近一分,他的胆子便大一分,“若是我将王妃送回长安,再将……”

“长安”两个字,现在成了她摆在明面上的软肋,不想再听他胡言乱语的殷琬宁,三步并作了两步,小跑来到了他的身边,直直看着他。

黑暗里的陆子骥似乎嘴角微勾,再次拍了拍自己的大月退,沉声:“上来。”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这样了,殷琬宁咬着牙,乖乖听话。勾着他的脖子,双月退并拢,坐到了他刚刚拍下的位置。

“王妃可还记得,”见她乖顺,陆子骥自然态度也和善了许多,“我在王妃那里,留有一样东西?”

她却反客为主,尾音轻扬:“我也有一样东西,还在你那里。”

那枚谈承烨的玉佩,是现在对她来说,最重要的物件。

关乎她的所有前路。

他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并不敷衍:“等到了幽州,我自然会完璧归赵。”

“那……”她沉吟,勾着他脖子的小手微蜷,“你现在,要我做什么?”

再多的,她不敢给了。

大权在握的男人将她的小手从自己的脖子上拉了下来,长指摩挲她手心至指节,为她伸展,再拉着她,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薄而凌厉的眼皮上:

“以后,就用这个姿势给我滴药。”

眼皮之上,是他如剑一般的眉,她好奇:“不怕我伤了你?”

从前没有怕过,是因为她被他拿捏得死死。

至于现在怕不怕……

“王妃,”他这么叫她,听不出是刺耳还是圆钝,“你我之事,你不说,我不说,这世上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

有道理。

殷琬宁红着耳朵点了点头。

“我虽然知晓你的身份,”他一字一句,“但为了安全,你依然还是卫郊,是我的远房表妹,家在幽州。你我从前并不相识,在长安偶遇,我此去幽州采办,顺路将你送回家去。”

这样的安排,合情合理,她的鹿眼眨了眨,低低说了声好。

“你既然同意的话,”不知不觉,他的语调也轻快了不少,“那我,就要改口了,叫你娇娇?”

娇娇……

少女微微抬眸,目光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向了别处,同时收回的,还有仍然放在他眼皮之上的手。

见她并未回应,他忽然叹了口气,重新捏住了她的指尖,并不用力:

“卫郊,并不是你随口编出来的名字,对不对?据我所知,你的生母,也就是殷中丞的发妻,娘家姓卫。当年你父亲殷俊是入赘……”

她却用指尖覆住了他的唇,不让他再说那些令她难堪的、不忍回首的话语。

他揽住她的纤月要紧了紧,不说话,在等她。

窗外忽然一声蛩鸣,打破了他们之间莫名的沉默,她这才重新点了点头,嗫嚅着刚刚未完的话题:

“已经,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叫过我‘娇娇’了……”

“娇娇,”他从善如流,依然看着她,“我是你的表哥,你又准备怎么称呼我?”

殷琬宁怔住:“不,不还是陆……”

这张她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更好看的脸,却蓦地一沉。

“你……”终于意识到他想讨一个更亲密的称呼,“骥……骥哥哥?”

说出来,她自己的心,也莫名跟着跳了一下。

殷俊是独子,出身又是低微的寒门;卫远岚是独女,但卫家早已人丁凋零,否则殷琬宁的外祖父母,也不会想到招殷俊为赘婿。

她从没有叫过谁“哥哥”,乍一出口,颇有些为难,又垂下了眼帘,重新为自己刚刚的口出狂言,寻找理由:“你,你又不肯告诉我表字,我实在是想不出旁的称呼……”

被叫了“骥哥哥”的男人眸色一动,将她揽得更近,轻轻啄了一下她害羞的樱唇,嘴角也满是笑意:

“我没有表字,‘骥哥哥’这个称呼就很好,是娇娇的骥哥哥。”

*

当晨钟敲响,夏日的阳光逐渐清晰照进房内的时候,殷琬宁从自己的床榻上醒来,莫名觉得一身轻松。

仔细一想,原因倒也简单。

昨晚,虽然她的真实身份,在陆子骥那里彻底曝光,但他并没有如她当初所料想的那般、不顾她的反对把她送还到长安殷府,反而郑重答应了她,不暴露她的身份,好好将她护送到幽州。

他是提了一些过分的要求,她现在回想起来,也还是耳朵热热的,但至少,她能在他面前恢复身份,从前有些难堪和委屈,今后统统都不会再有了。

昨夜两人也说好,按照计划,今日他们便会启程,离开灵济寺,路过蒲州,直接赶往晋州。

正要翻身下床,殷琬宁却听见了笃笃叩门,和熟悉的女声:

“卫姑娘……我,我可以进来吗?”

没想到竟然是莹雪,而这个昨日还帮了她的婢女,原本细嫩白皙的额头上一片血红,伤痕累累,很是刺目。

殷琬宁以为,莹雪早就和姜家众人一起,在昨晚就下山了呢。

她正不知该如何说话,却见莹雪入内之后,突然在她脚下跪了下来,不住地磕头,还痛哭流涕:

“是奴婢,是奴婢多嘴,将姑娘的私密之事告知了姜燕燕,这才导致了昨日的那场本可以避免的闹剧!”

“奴婢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但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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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姑娘原谅奴婢,给奴婢多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姑娘宅心仁厚,奴婢求求姑娘大发慈悲,求求姑娘了!”

殷琬宁一头雾水,呆呆坐在床沿,久久没有说话。

又等了片刻,她才想明白,莹雪话里面所指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昨日,在被阎京当众污蔑之时,她曾有一瞬间深深的疑问,自己胸口上有红痣一事,究竟是怎么被阎京给知道的。

因为实在不习惯,加上那几日她又确实有脚伤,每一晚,殷琬宁都是最后一个才去的澡堂。除了第一日见到了姜燕燕等其他大家小姐之外,她便再也没有在澡堂中碰见过旁的人。

是姜燕燕看见了,才告诉阎京的?

可是再仔细回想,殷琬宁她自己来到灵济寺的第一天,也就是在澡堂里、见到姜燕燕身上有红痕的那一日,她明明是穿着整齐的,姜燕燕根本不想看见她,还表现得十分明显,都只顾着自己躲,又哪里会把注意力放在一个穿戴整齐的她身上呢?

一一细细琢磨、盘查下来,唯一一个可能将她胸前的红痣暴露出来的,那也只可能是每日服侍她沐浴的莹雪了。

想清楚了这一点之后,殷琬宁也不得不再次暗自庆幸:

就在莹雪来照顾她的第一晚,那日的白天,她与陆子骥上山,她纠缠着陆子骥那些“蚊子包”之事,后来陆子骥为了演示他说的都是真的,在她的手臂上也留下了红痕。幸好,那晚沐浴的时候,她遮遮掩掩没有被莹雪看见手臂上的,否则,若是早早被姜燕燕知晓,她恐怕要在灰鹰和陆子骥都不在灵济寺内的情况下,提前被他们设局诬陷了。

这样想着,她脚边的莹雪还在磕着头,木地板上,甚至还因此有了点点的血痕。

殷琬宁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莹雪在现在,见到自己之前,就已经这样不停地磕过一次头了,额上才会那样血肉模糊。

她叫停了地上的婢女:“你……你怎么还在这里?”

而莹雪仍伏跪着,没有抬眼看她,只一面哽咽,一面说道:

“陆,陆公子已经将奴婢从姜夫人的手上买来了。奴婢,奴婢从此以后,就是卫姑娘的人,奴婢求求卫姑娘,给奴婢一个机会。”

殷琬宁只微微点头:“原来,都是陆公子的手笔。”

——当然,只能是陆公子的手笔,仍然跪着的莹雪暗暗想来。

若是没有“陆公子”,即使已经完全灰头土脸的姜燕燕回到蒲州之后不会有什么多么好的下场,她莹雪跟着主家老老实实离开,也最多不过是维持现状。

但事与愿违,当她亲眼看见灰鹰有条不紊地向一心急忙率领姜府众人离开的姜夫人讨要自己时,莹雪便知道,他们早就猜到了背后的缘由,是要找她来算账了。

莹雪怕极了,只能不断回溯过往几日自己的种种作为。

即使她自己在卫姑娘被封秀云诬陷、被阎京攀咬的时候扶住了彼时完全六神无主的她,自己曾向姜燕燕告密一事,这样的背叛,也依然没有可以用来抵消的东西。

她自知自己对于卫郊,完完全全罪无可恕。

因此,在被灰鹰关在厢房之内好几个时辰不见天日、水米未进继而即将绝望的她,在好不容易见到陆子骥时,即使对方什么话都还没有说,只是冷冷肃立,她还是只会不停不断地磕头,一五一十、老老实实将所有犯下的过错招认,只希望,这位神秘而出手不凡的矜贵公子能大发慈悲,好歹放她一条生路。

但这位令她又敬又怕的陆公子,一开口,却说了一句让她实在是摸不着头脑的话:

“原不原谅你,不是我能做主的,你需要得到的,是未来周王妃的原谅。”

莹雪转动着眼珠,惊讶地抬起了头,嘴唇还在颤抖:“周……周王妃?”

矜贵而神秘的公子只把玩着拇指上的戒指,并没有看她:

“卫郊卫姑娘,本名殷琬宁,乃御史中丞殷俊的长女,当今天子,赐婚给潞州周王的正妃。”

言之凿凿,掷地有声,他所说的事虽然大出意表、惊奇万分,却一定是真的。

越是这样,莹雪的心越是沉闷。

是她不知好歹,远远小看了卫姑娘,哦不,未来的周王妃。

这位看起来羞羞怯怯、不谙世事的绝世美人,竟然有这样的出身。

“那……那……”还沉浸在震惊之中的莹雪期期艾艾,多余的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如果卫姑娘是未来的周王妃,那么,面前的陆公子——

“不错,”林骥这才将目光飘然落在了她的身上,似是看穿了她的无数猜想,“本王确是周王林骥。若不是本王,你猜,今日你家姜姑娘姜燕燕,还会不会当众出那样的丑?”

原来,一切都是他在背后铺排。

谋划好了全部,只等着阎京和姜燕燕上钩,自己主动,引爆自己身上的火雷。

这位先前几乎全然不显山不露水的矜贵公子,当今圣上的亲弟周王殿下,竟然会微服出现在这古寺之中……

“奴婢,奴婢对姜姑娘一事,”既然周王提到了先前那掀起了惊涛骇浪的陷害,她便必须要为自己申诉冤情,“确实全无知晓。”

而这话,本来也不假。莹雪本就不是姜燕燕的贴身婢女,平日里,就连近身服侍的机会,都几乎没有;若不是她自己被灰鹰借去照顾了卫姑娘,姜燕燕眼高于顶,根本就不可能主动找她说话。

显然,周王也听懂了她的意思,语气中凛冽的锋芒微敛:

“这些话这些冤屈,都只管对王妃说。本王既然没有直接要你的命,自然有本王的打算。”

听到此处,一直紧绷着心弦的莹雪,似乎大胆地看见了一丝生机,她连忙再次磕头:

“殿下,殿下仁德万方,奴婢感激不尽。今后,奴婢一定会尽心尽力服侍王妃,服侍殿下的。”

周王只垂眸看向他拇指上的扳指:

“除了忠心之外,本王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莹雪感激涕零:

“能为殿下和王妃做的,就是要莹雪这条命,莹雪也心甘情愿,在所不辞!”

“王妃为人宽厚善良,单纯天真,”说起王妃,周王冷厉的语气里,多了一分温柔和宠溺,“她还懵懂,根本不知道本王的真实身份,以为本王只是一个普通的潞州商户。希望你,能够替本王保守这个秘密,守口如瓶,时机未到,万万不能暴露,否则的话……”

周王乃是天潢贵胄,在阎京与姜燕燕一事上,莹雪也领教了他的狠厉和谋断,他捏死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小小的婢女莹雪,又哪敢拒绝?只能连连点头答应。

“另外,”周王适时补充,“你也要装作并不知晓她的真实身份一般,依旧称呼她为‘卫姑娘’。对外,她只是本王的一个远房表妹,与本王并无任何瓜葛,亦无婚约在身。”

能够保住自己的小命,能够从一个太守府里小奴婢成为王妃身边的近身奴婢,莹雪自然是感恩戴德。对于她来说,像周王和周王妃这样位高权重之人究竟在想什么、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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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不重要,也不需要她弄个清楚明白,只要能活下来,比什么都强。

因此,面对周王妃,她必须要足够真诚,忏悔道歉,才能够完完全全抓住这次机会。

而周王妃也确如周王所说,宽厚善良,单纯天真,在看到她不断磕头、痛哭流涕的样子之后,她很快便于心不忍,亲自上前拉着她,将她拉了起来。

殷琬宁掏出巾帕,轻轻拂去莹雪额头上的斑斑血迹,心疼说道:

“莹雪,你原本就是姜姑娘的婢女,来照顾我,也不过是姜姑娘收了钱财,只是暂时的。你忠于姜姑娘,姜姑娘向你问起我,你如实回答,本身也没有什么错,这是你忠心为主的体现,错的,只是她居心不良,借机陷害我而已。”

额上的伤口让莹雪疼痛难忍,但殷琬宁的话,却让她心中再次一暖:

“姑娘大度,莹雪佩服得五体投地。莹雪自知罪孽深重,罪无可恕,但莹雪必须要向姑娘澄清,陷害姑娘的事,莹雪实在是不知,莹雪绝对不是那个为虎作伥之人。”

殷琬宁却拍了拍莹雪的手,摇了摇头:“罢了。”

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阎京和姜燕燕这两个作恶之人,都得到了应有的下场,恶有恶报,她也不想再为难莹雪,她也不过是一个根本无法自主的、小小的婢女。

因为冉氏的关系,殷琬宁从小在殷府里过的生活,身边甚至连一个信得过的婢仆都没有。若是这一趟,她不远千里跑到幽州去重新开始生活,身边也能有个可以倚仗的、可以自由说话的可心人,她也是十分情愿的。

更何况,她原本就是平头正脸的官家小姐,独自一人跟着陆子骥和灰鹰两个大男人去往山长水远的幽州,身边没有服侍的人,到底是十分不方便的。

莹雪的到来,恰好能补齐这一点不足,两个人在先前已经磨合过好几日了,而因着姜燕燕一事,她再也无须担心莹雪对她是否绝对忠诚。

这一切,都是陆子骥的铺排。

想到他为了她,考虑如此周全,这也更加笃定了昨晚她与他摊牌时,那脑海中灵光乍现的猜想——

陆子骥都这样了,还说不是喜欢她?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则无疑更是加深了她这个猜想的正确性。

就在她完完全全原谅莹雪、接纳莹雪之后,莹雪照着之前的样子,服侍她洗漱完毕,她却在那时发现,她的癸水来了。

灵济寺内常年会招待来自各地的女香客,因而除了专门的女澡堂之外,当然也有月事布这样应急的准备。

她癸水的日子向来不太准,而这次的癸水来得突然,却也正是时候。一切都有惊无险,她甚至开始庆幸,幸好早在他们从雍州出发的时候,她就已经承认了自己是女子,否则的话,她若到了现在,还是陆子骥身边那个委委屈屈、做事笨手笨脚的小厮,那来癸水这样颇为麻烦的事情,可真是不好解决。

而这凡此种种,在她当日被预知梦和那枚真实存在的玉佩所震撼、贸然决定要女扮男装离开殷府去往幽州的时候,是根本没有仔细考虑过的。

现在看来,也幸好她遇见了陆子骥,否则,这么多的破绽,她不会安然度过至今。

但人活一世,也并不总能事事都称心如意——

就比如,殷琬宁的老毛病,那来了癸水后会肚子痛的,又毫无意外地犯了。

人身子不舒服,便不适合上路,于是她又顺势,在灵济寺里再多住了几日。

莹雪照顾她十分积极而贴心,每日为她不间断地灌好几个热乎乎的汤婆子,确保她酸胀坠痛的小月复随时都能暖融融的。见她因为不适而脸色惨白,又为她拿来了一个小小的药瓶,说是吃了能温经止痛,她依言服下之后,果真舒服了不少。

陆子骥曾经说过,他颇通医理,殷琬宁便问莹雪,那止痛的药丸,是不是陆子骥给的。

莹雪毫不犹疑点头。

而除了这些,殷琬宁甚至还能在厢房之内正大光明地吃上荤菜,那些逾矩的菜肴,菜色和口感,虽然比起在雍州的客栈、酒楼来说实在是差了不少,但好歹也是油水,对于一连吃了数日清粥白菜的她来说,已经算是仙品了。

尤其是那用小砂盅炖的鸽子汤,鲜嫩柔美,汤汁顺滑,用来弥补她来癸水的流失,十分滋养舒适。

吃吃喝喝,养精蓄锐,殷琬宁也不由好奇,问莹雪,这些东西,都是怎么来的?

灵济寺可是一座远近驰名的千年古刹,她自己毫无慧根、不敬神佛也就罢了,难道如此明目张胆在寺中破解,那些高僧大德,没有人会出手管管吗?

——被逼在寺外重新搭了个灶台的灰鹰心想:是的,美丽可爱善解人意的周王妃,现在可没人敢管周王到底想要做什么。

而因为厨艺比灰鹰要好上那么一点,就被迫在除了里里外外打探消息的、为王妃上山下山跑腿的、收拾周王不便出面的残局的身份之外,又增加了一个庖厨身份的飞鹏,也是万般无奈的:

让他一根一根小心清理鸽子毛,简直比让他五百步穿杨,还要难上数倍。

两个昔日一同从困顿中走来、成了周王林骥左膀右臂的好兄弟,现在竟然一个日日忙着烧火,另一个天天绞尽脑汁、变着法为未来的周王妃做着各种好吃的,曾经的飞檐走壁刀枪不当的身形,早就被困在了七尺灶台之内。

这两个人,彼此早已心照不宣:

周王到底什么时候能和王妃摊牌、什么时候恢复往常的身份啊,他们两个,真的不想再做夹心了!

而每日定时去山里愉快打猎的林骥,则明显对两个手下的敢怒而不敢言视而不见:

这么好的机会,发展一下你们别的技能,难道,不是在锻炼你们吗?

灰鹰和飞鹏只能果断附和:殿下深谋远虑、老谋深算,属下钦佩不已,望尘莫及!

而只有到了夜晚,武屏山的深山茂林再一次陷入沉寂,林骥发现自己月退上的纹身又一次出现的时候,那种久违的厌恶和心痛,才如决堤的潮水一般,终于再次将他完全淹没。

自从四岁,他的父皇德宗皇帝林过驾崩那年、母亲范英仪给他纹上这纹身开始,他便慢慢发现,这仙鹤的纹身,会在他皮肤上出现的规律。

在他全身发热的时候。

那一晚,被他以“送还长安”而威胁的殷琬宁大胆至极,竟然主动吻了他,他极力克制,等好不容易回到厢房时,还是发现了那纹身早已赫然在侧。

上一次,在他为她解毒的那晚,他自己用短刀划出来的伤口,崩开之后,才刚刚又重新愈合。

但他控制不住,不得不继续这么做。

被热浪拍打的周王林骥,熟练掏出了身上的短刀,就在那刚刚才重新愈合好的伤口上,又划了一刀。

那把刀极其锋利,他顿时血流如注。

但,被自己这一番完全违背惯常的行事准则和脾气秉性的行为完全支配的天潢贵胄,根本不在乎身上多一刀,还是多几刀。

他现在,只在乎一个问题:

当日在幽州,殷琬宁中了窦建宏那烈性的春./药之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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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问过彼时已经意识模糊的她,为什么会那么痛恨自己,恨周王林骥。

那时她的回答,同样含混不清。

她只说她恨他,他欺负她,害她至此。

而现在,他隐忍了多日,终于按捺不住,逼着殷琬宁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她也确如他最初设计的那样,乖乖求他,求他将她送到幽州。

只要他愿意逼问,逼问她为什么会在解毒清醒之后说,周王殿下是混蛋,只会欺负殷府大小姐,她就再不能如当初那般语焉不详、模糊重点、推三阻四,而是必须要告诉他一个确切的答案。

但是,他却始终问不出口。

林骥,你为什么不敢问她?

你究竟在害怕、在逃避什么?

第35章晋州

因为突然来了癸水,又在厢房里整整休息了四日之后,心情已经愉悦了不少的殷琬宁,才终于又恢复了饱满的精气神。

在过去的几日里,她再也没有见过陆子骥和灰鹰,也不想去关心,他们都在做些什么。

还是自己要紧。

而不得不说的是,陆子骥那止痛的药丸效果十分明显,服用之后,她的小腹不仅再也感觉不到痛感,甚至连一贯的腰酸一类的毛病,也都一并得到了很好的缓解。

停了四日,也终归需要启程。莹雪为殷琬宁收拾妥当之后,他们于这日早上,便准备开启新一段的旅程。

从厢房走出寺门,一路看来,整个灵济寺内都空空荡荡的,除了偶尔露出的钟声和僧人们虔诚而低沉的诵经之声,几乎看不到多余的一个旁人。

但现在的殷琬宁,早已经无心探究这些原因。在重新坐上了马车之后,她第一时间掀开了车厢侧边的窗帷,眼看着青山绿水、郁郁葱葱在身边飞驰而过,也一直没有回头,再同陆子骥或莹雪说一句话。

其实,虽然并不想承认,但她打内心底很想再像那日一样,再去一次山里,哪怕真的遇到一点点危险也好,能完全置身于壮美的河山之中,多少也是值得的。

但,目前看来,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很快,他们的马车便驶入了蒲州城内,这一次在武屏山上待了好多日,原本计划里是要在蒲州落脚的,现在也改成了路过看看。

不过,仅仅只是路过,也是有收获的。

短短几日,蒲州城里已经到处都贴满了官府的通告,说是罪犯阎京诱女干良家妇女,证据确凿,依律,当处以绞刑。

但是,尽管阎京此人罪孽深重,被关入大牢后,仍然在狱中不思悔改,日日破口辱骂,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根本不似昔日端方君子的作风。

就在昨日,他因不愿当众受刑,留下了一封辱骂无数人的遗书之后,便在狱中吊颈,畏罪自杀。

听到阎京的下场,殷琬宁除了拍手称快之外,又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我记得当时灰鹰曾经说过,阎京能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从并州顺利脱身,正是因为贿赂了并州那边的上下官僚。骥哥哥,”

在唤他唤习惯了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觉得“骥哥哥”三个字,如一开始那般令她难为情,“你说,那些人,会因为阎京在蒲州伏法,而被一并牵扯出来吗?”

陆子骥却还是过去那副矜贵自持的神情,黑如点漆的眸子微阖,回答她的语气,颇为敷衍:

“娇娇,官场灰暗,如一池浑水,深不见底。激浊扬清,惩恶除奸,并不是你想象当中那么容易。”

被叫了乳名的少女只得悻悻,知道他一贯是这副事不关己的疏离模样,于是封口锁唇,不再理他。

一行四人又赶了五日的路,才终于在这日的黄昏时分,顺利进入了晋州城内。

刚刚入城,只行了片刻,一直在驾车的灰鹰才回头,拉开了车厢的前帘,看向陆子骥:

“属下在昨日便已经向谢公子传书,他这几日人也正好就在晋州,一定邀请公子去谢府上住几日再走。”

陆子骥的眼底有横波涌动,看了一眼还在四下张望的少女,回道:

“难得这么巧,既然谢珣谢学琛开了口,盛情难却,我们自然就要恭敬不如从命了。”

殷琬宁这才回过头,眼看着陆子骥的姿态难得如此放松,心想,他大约也是与他和灰鹰正在讨论的这位谢公子十分熟稔。她自知身份,不方便也懒得多问,便又转过头,继续看着来来往往的街市。

不久后,灰鹰驾驶的马车行驶过了一处门庭恢弘的宅邸,他们绕着宅邸从正门缓缓走到了侧门,灰鹰才堪堪将马车停下。

殷琬宁跟着灰鹰和陆子骥,从侧门进了那宅邸,垂花门后,只见其内层楼叠榭、雕梁画栋,美轮美奂,比长安殷府和雍州城里的窦建宏府,都完全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宅的侍从引他们又走了片刻,一位身着玄色镶边、宝蓝撒花缎面圆领袍的公子迎了上来,此人生得风流潇洒,长手长脚窄肩瘦腰,一双狭长的桃花眼满是笑意,远远便开口,一面向前一面说道:

“彻之,昨日我接到你的信后,我整个谢府便已经为了欢迎你的大驾光临而做足了准备。就在刚刚,我还在同尔姝说呢,眼看着太阳都快要下山了,你们还没来……”

说着,他的目光却已经落在了殷琬宁的身上:

“咦,这位神仙似的妹妹,从前怎么没见彻之你带出来过?”

殷琬宁被那人看得颇有些羞赧,仔细一思忖,又觉得他这个话像是在调侃自己和陆子骥。

陆子骥从前,一定带过许多女人来这里,否则他定不会这么说。

一旁的陆子骥却正色道:“什么神仙似的妹妹,这是我远房表妹卫郊,娇娇,”他侧身看向她,温柔说道:

“这位是谢珣,谢公子。”

殷琬宁款款施礼:“谢公子安好。”

那谢珣却摆了大袖,勾唇一笑:

“可别叫我谢公子这么见外。我表字学琛,这虽然实在有些拗口,但也是我家老爷子起的,他人都已经下了九泉,我也只能遵循他的‘遗志’。娇娇,你要是觉得实在叫不出口,学外面那些人一样,叫我‘东桓先生’,也是可以的。”

这一连串的问候和信息如珠一般打在了殷琬宁的耳上心上,她上一次被这样热情对待,还是那灵济寺里的登徒子阎京,想到阎京,她又不由地将目光移到了身侧的陆子骥身上。

这微小的动作却被谢珣看得一清二楚,不禁戏谑说道:

“娇娇,你看他干什么?难道,你怎么称呼我,还要听他的不成?”

陆子骥只冷冷对谢珣:“娇娇可不是你叫的。”

收到警告的谢珣低低长长地“哦”了一声,又拱手,向殷琬宁施礼:

“对不起卫姑娘,是我谢珣冒犯了。刚刚那些,你要是一时实在是叫不出口,也没有关系的,慢慢来就好。对了,你平时又是如何称呼他陆彻之的?”

殷琬宁却想起当日她与陆子骥摊牌时,他曾经说过,因他并没有表字,故而她以大名唤他“骥哥哥”。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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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听谢珣唤他“彻之”,似乎在证明他说了谎。

她只能斜了眼,再度看向他。

陆子骥好似看懂了她的犹疑,皱着眉头说道:

“你别听他胡说,我没有表字。那个所谓的‘彻之’,是他胡乱为我起的,也只有他一个人会这么叫我。”

谢珣却只打趣,一双桃花眼笑得弯弯:

“是我在跟卫姑娘说话,陆彻之你插什么嘴?这个表字,是我给你起的又如何,好听,我觉得好听就行,卫姑娘,你觉得好听吗?”

说话间,他们几人已经步行至一处凉亭。那凉亭正对着这所私家园林之中面积不小的池塘,有衣着整齐的仆人正站在他们面前的乱石上向池塘中喂食,池塘里,金红色的鲤鱼聚集一处,与池塘边那错乱堆砌的假山相映成趣。

见此景致,殷琬宁的唇边也泛起了点点笑意:

“从前我是不知道的,骥哥哥原来还有这样的表字。东桓先生,你起名的水平,与令尊可不相上下。”

谢珣闻言,也跟着笑起来:

“这神仙似的卫姑娘不仅长得好,连说话都这么讨人喜欢。彻之呀,怎么我之前没有听你提起过,你有这样一位远房表妹?”

陆子骥甩了后围,在凉亭的石凳上端正坐下:

“你我相识多年,一年都难得见一次面。你们陈郡谢氏,旁枝众多,想来,你也有不少表姐表妹吧。”

谢珣也招呼着殷琬宁坐下,不忘回怼陆子骥:

“好端端的,你提她们做什么。谢家早已是今时不同往日,老爷子留给我的,除了这大宅院和用不尽的家财以外,我是什么都没有,到现在也还孑然一身呢。”

陆子骥却直截戳穿谢珣的表面抱怨实则显摆:

“大隐隐于市,你谢学琛的神仙日子,多少人羡慕不来,竟然还这样有脸和我说得这样悲惨?对了,你的那位红颜知己呢?”

谢珣只淡淡一笑:“她呀,她知道你陆彻之大驾光临,自觉乱发粗服,不配见人,先梳洗打扮去了。”

陆子骥轻轻摇了摇头:“一年没见,你谢学琛的这张嘴,也是越来越厉害了。”

谢珣微微挑眉:“不用进步,也比你厉害得多,你陆彻之,可是事不关己不张口的。”

此时,侍从才将茶水和点心送了过来,一一摆在了石桌上,谢珣将精致摆盘的点心往殷琬宁面前推了推,说道:

“与姑娘说了这么久,还不知卫姑娘是哪里人,既是彻之的远房表妹,可是来自潞州?这个,是我们晋州最具特色的小食,汾西枣糕,酸甜可口,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殷琬宁微微颔首:“谢谢东桓先生,我是幽州人。”

谢珣闻言,又用余光意味深长地看了陆子骥一眼:

“幽州,幽州啊——所以,彻之,你这次是在从长安回来的路上,才接到卫姑娘,还要特意多绕几百里路,好把卫姑娘送回幽州的?”

陆子骥的四指并拢,指向殷琬宁面前的茶盏,根本不搭理谢珣:

“娇娇,你来品品这个茶。”

正听着他们你来我往发言有些发懵的少女,又慢慢收敛了心神,她知道陆子骥此举,是在暗指当日花艳楼里,她的那番关于建盏和碧潭飘雪的大论,便红着脸瞪了他一眼,只默默呷茶,像陆子骥不理谢珣一样,也不理陆子骥。

谢珣却看不下去了:

“你们两个,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主人家放在眼里呀?”

陆子骥的音色一沉,说出的话让殷琬宁听不懂:“手痒了?”

谢珣一副了然于胸状:“我就知道你,”

一面说,一面朝他身边的侍从点了点头,然后才继续:

“当初,如果不是因为这手琴艺,你我也不会相识,我谢学琛当即引你陆彻之作了知己,有好多年了,直到现在。”

说着,已经有两位婢女,分别抱了两把琴过来,在侍从先为陆子骥和谢珣重新抬上来的琴桌上,稳稳放好。

陆子骥和谢珣俱是笑着,坐在了琴前,而陆子骥则先说了话:“我久未练习,疏于弹奏,不如还是学琛你先?”

谢珣当仁不让,双手略一撩拨,便微微垂身,开始弹奏。

与陆子骥相识一场,殷琬宁第一次见到他这副模样。身材高大的他,端坐于琴桌之前,双手置于双膝,目光疏疏懒懒落在他身前那一看便已有数百年历史的琴上。

而他身旁不远处的谢珣,手下不停,一曲《高山流水》,他的弹奏也恰如行云流水一般,优雅而高妙,比之在殷琬宁幼时殷俊为她请来教授的琴师,也丝毫不相让。

谢珣此人,虽然长得并不如陆子骥那般高大威武,面容阴柔雅俊,也多有风流不羁之态,不如陆子骥那般巍峨庄肃,但其抚琴之时,广袖嫳屑,随着琴音忽前忽后,即使容色稍逊,却也凭空多了几分天上谪仙之姿。

很快,一曲终了,如听仙乐的殷琬宁忍不住轻轻拍掌,那双小鹿一般的浅色的瞳孔,写满了对谢珣的崇拜和欣赏:

“东桓先生的琴技,可算是我见过最佳的。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但对于东桓先生来说,远在天边,却是近在眼前。”

“卫姑娘,你可别这么夸我,”谢珣笑意盎然的脸上藏不住得意,“不然我被你夸到天上去了,吹得越高,等会儿你骥哥哥把我拽下来,我就摔得越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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