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琬宁闻言“噗嗤”一笑,忍不住说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正要转头看向陆子骥,却听谢珣又道:
“他对你,当然是温柔似水,对我,那可就不是了。”
那边的陆子骥并不参与他们二人的对话,只收敛了心神,垂头,开始自己的弹奏。
陆子骥的手指修长,又骨节分明,在蚕丝所制的琴弦上轻拢慢捻,手下一曲《广陵散》,与《高山流水》的细密绵长截然不同,慷慨激昂,抑扬顿挫,闻之忘俗。
而他在弹奏之时,那张被天神眷顾过的、俊朗精致的面容,却丝毫没有波澜,只有衣袖和手指的摆动,在说明琴音出自他处。
明明他是在弹琴,殷琬宁却无端想起了许多旁的事。
他曾带她上山,为她捉蛇,替她查看伤势;他还揽住她,带她体会何为飞檐走壁,也曾在佛门重地亲吻她,抚弄她的唇。
他们相识的日子并不算很长,但也算经历过许多足以刻骨铭心之事,她曾以为她已经足够了解他,原来,也不过是区区的冰山一角而已。
一曲结束,她却浑然未觉,只呆呆地看着他。
“彻之啊彻之,”一旁的谢珣则先一步连连拍手叫好,“刚刚你还在自谦,说自己琴艺生疏,你看,你那神仙似的妹妹可是看呆了。”
——“陆公子琴艺上佳,能被陆公子弹琴看呆的,可不止卫姑娘一个。”
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正从凉亭之外袅袅娜娜走了进来,步履款款,向陆子骥盈盈施礼:
“见过陆公子,好久不见了。”
来人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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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绯色云纹绉纱罗裙,鹅黄色的披帛与蜀锦茱萸纹裙边相得益彰,镶了粉色珍珠的妆花鞋头精致无比,头上的随云髻梳得巧妙,却只懒懒斜斜地插着一支并蒂海棠花步摇,一张芙蓉面上长眉乌鬓,尽显风流情态。
见到她,陆子骥只微微点头回礼:“杜娘子,好久不见。”
而谢珣见殷琬宁一脸茫然不知所措,也赶忙介绍:
“这是我的……内人,她姓杜,名叫杜尔姝。”
杜尔姝撩起了耳畔纷飞的发丝,盈盈一笑,自然而然坐在了殷琬宁的身边,顿时香气缭绕:
“你可别听他胡说,我只不过是他的妾,又怎么敢忝居‘内人’高位,卫姑娘,你可以和陆公子一样,唤我杜娘子便好。”
殷琬宁只怔怔点头:“杜娘子安好。”
杜尔姝回礼:
“卫姑娘长得这样好看,又是个讨人喜欢的性子,陆公子,你可要好好疼惜,莫辜负了卫姑娘。”
听出了杜尔姝调侃之意的少女霎时脸红了透彻,不想被他们误解两人之间的关系,连忙争辩:“我……我不是……”
而陆子骥正色也立刻正色道:“娇娇还小,你们别胡言乱语,”又转向笑意盎然的谢珣:
“怎么样,我也就抚琴这么一个附庸风雅的爱好,比起你自诩风流名士的谢学琛,并不逊色吧?”
谢珣只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看向脸还红着的殷琬宁:
“卫姑娘觉得呢,我和你骥哥哥,哪一个弹得更好?”
她眨了眨眼,顿一顿,才道: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琴艺一事,一静一动,你们二人,自然也是难分伯仲的。”
“不行,”谢珣却是不依不饶,“我一年才见你骥哥哥一次,难得比试比试,可一定是要分出高下的。”
陆子骥也放下了手中饮了一半的茶盏,语气温柔:“娇娇,不如你说说看?”
被两个大男人这样期待似的看着,殷琬宁今生还是第一次,颇为受宠若惊,只能垂下头,咬着唇,悄悄看向杜尔姝,心一横,说道:
“我,我饿了,想吃饭……”
谢珣却哈哈一声大笑,用指尖叩着他们面前的石桌,道:
“看来,我这汾西枣糕并不太合卫姑娘的口味。没关系,我谢家的庖厨团队是专程从大江南北各个地方找来的,各地的美食几乎他们都能做,包你能吃到合你口味的饭食。”
谢珣这样的海口,的确没有夸大,当他们随后移步饭厅,殷琬宁看到一桌子几乎见所未见的山珍海味时,自己那颗热衷于美食的心,又一次蠢蠢欲动起来。
陆子骥与谢珣好久不见,自然要喝上几杯,一旁的杜尔姝显然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在两人不停谈天说地时,为他们斟满酒盏,并偶尔适当插话。
而对于殷琬宁,她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合,看谢珣和杜尔姝颇为亲切,倒也没什么不自在。桌上的珍馐美馔已经足够使她目不暇接,只管埋头苦吃便好,他们说的一切,统统不入耳。
而一桌正酒酣兴尽时,灰鹰却进来了,向神色微霁的陆子骥耳语一番,陆子骥蓦地脸色一沉,向桌上旁人示意了一下,便跟着灰鹰离了席。
陆子骥走后,殷琬宁看着离了挚友还在一杯一杯独酌的谢珣,突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疑问:
“我与骥哥哥,虽然是表兄妹,各自的家中,却已有十数年没有往来过。这一次若非长安偶遇,我也不知自己还有这样一位表哥。听说,骥哥哥家中娇妻美妾无数,东桓先生,你们相识多年,肯定见过她们,可知道她们,是否也个个都光彩动人?”
被美酒熏染得面红耳赤的谢珣闻言,捏着小酒杯的手指,重重将酒杯置于桌上。
他与杜尔姝对视了一眼,杜尔姝也放下吃了一半的筷箸,接过了话头:
“卫姑娘,看来你与陆公子这个远房,确实有些太远了。陆公子他今年二十有二,一直没有成家,我们与他相识多年,也从未见过他身边有女子,你是他带来的第一个,所以,我们才这样格外高兴的。”
第36章薄醉
一顿饭毕,觥筹交错,杯盘狼藉,酒酣兴尽。
谢珣是尤其高兴的,即使已经喝到走路都是偏偏倒倒的,被杜尔姝勉强扶着,仍然还想着要拉陆子骥继续再饮。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①,”谢珣连一双桃花目,都从里到外红得透彻,仍然摇摇晃晃过来,想要拉住陆子骥的手,“彻之,我谢学琛一生放浪形骸,久居江湖,无所建树,但为数不多,能称得上自豪的事,就是你能交到你这个真心的朋友!来,我们再干一杯!”
“学琛,”被死死拉着衣袖的陆子骥颇有些无奈,“你今日,实在喝得太多了。”
谢珣胡乱摇了摇头:“哪有,我明明才喝了一壶,这汾酒佳酿我谢学琛从小喝到大,哪是那么容易就把我谢东桓喝醉的?”
眼见谢珣不愿撒手,杜尔姝颇为无奈地轻柔握住了他的手腕,转头,朝陆子骥和殷琬宁尴尬一笑:
“没想到,今日公子如此失礼,我来照顾他就好。眼下,夜也深了,你们舟车劳顿了一日,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
两人闻言照做。
殷琬宁跟着陆子骥离开了饭厅,见他背脊挺立,依旧如平时一般如松如柏,便猜想,他应该并没有多少醉意。
行走时,无须掌灯。
谢珣的宅邸大而奢靡,连廊两侧都各自有点点灯火,夜空上又有如钩的明月高悬,与灯火一冷一暖,恰似正在一前一后走着的两人。
谢珣和杜尔姝为他们安排的厢房离得很近,等默默到达了分岔口,殷琬宁正要转身离开,却见前方的陆子骥停下了脚步,回身看她:
“喝了点酒,眼睛有些疼。”
月光下,他那一向黑如点漆的眸子,确实泛起了一点点深红色的光晕,她自然知道他意有所指,只浅浅“嗯”了一声,便还是去往了自己的厢房方向。
吃罢了饭,又沾了一身的酒气,殷琬宁重新换好了一身衣裙,拿上了陆子骥的那小小的药水瓶,离开之前,对身后的莹雪说道:“不用等我了,你先睡下吧。”
在这几日,他们的旅途之中,她每晚都会依照先前与陆子骥的约定,去到他那里,去为他的双眼滴药。
每一次,她都是坚持着独自前往。即使在这几日的相处之中,她已经渐渐开始把莹雪视作了体己心腹,可与陆子骥这样逾越礼制的“私会”,她虽然是问心无愧的,却也仍然不敢、不愿在莹雪的面前,表现得稀松平常、坦诚无比。
独自出行的少女,有时候也会对自己关上心扉。
而听到殷琬宁悄然关门、兀自离去之后的莹雪,一面继续整理着这几日林骥为殷琬宁采买的各式各样好看的成衣,一面还是忍不住暗自腹诽:
他们明明是天子赐婚,天造地设又郎情妾意,为什么还一定要互相隐瞒身份、背地里偷偷摸摸呢?
今日,她一直都在暗暗观察谢家公子的模样,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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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虽然与周王相识多年,但他与杜尔姝,应该都不知晓周王的真实身份。
越是这样,作为除了灰鹰和飞鹏外唯一知晓周王身份的人,她便越要小心谨慎,可千万千万不能露出半点可能泄露的端倪来。
这边,殷琬宁乘着月色,依约来到,推门,进入了陆子骥的厢房。
这间厢房朝南边的轩窗,是罕见的圆形,如钩的明月,此时正漏挂在轩窗的一角。
月光清凉如水,斜斜洒在轩窗下静坐的高大男子身上,像是为他披上了一层薄薄浅浅的纱衣。男子面前的桌案上,孤零零摆着一盏香茗,茗烟袅袅,将男子如孤峰一般凌厉的侧脸和婉柔的月光堪堪割开。
此时,若殷琬宁的手边有纸有画笔,她一定一定不吝提笔挥毫,在画纸上记下这如此赏心悦目的一幕来。
“一年多没来,谢学琛府上的茶,已经是越来越差了。”那个名叫陆子骥的男子,却亲自打破了这份宁静。
遗憾自己并无纸笔的少女走近了他,在月光下仔细端详他的脸。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这原本是一张极其凌厉、棱角分明的面容,因为多了一层淡淡的粉色的红晕,便恍然生了些错乱张扬的美感。
他先前从来不曾这样。
陆子骥的交领外袍衣襟半开,修长的指节微曲,浅浅置于身前桌案之上,联想到他与谢珣斗琴时的模样,殷琬宁竟然第一次,把他和从前认为八竿子打不着的魏晋风流名士,联系到了一处。
他到底有多少面,没有被她看清过呢?
可是才刚刚想到此处,她又只能暗自摇头。
他陆子骥可是个藐视律法、杀人不眨眼的狂徒,又怎么会真如魏晋风流名士那样不问世事、耽溺清谈玄学、整日只图求仙问道呢?
“茶好不好,我不知道,”她的视线落在了那被他嫌弃的茶盏上,“能为你醒酒醒神,倒是也很不错。”
陆子骥一伸手,便将她拉进了怀里,高挺的鼻梁置于她光滑的颈间,喃喃:
“娇娇,怎么你的身上还是这么香。”
这些天来,两人点滴的相处,不断反复证实着殷琬宁先前的猜想,陆子骥喜欢她。但是,她原先因为知晓陆子骥早已成家,妻妾成群,便也从不动心,只将陆子骥对她的喜欢当做他廉价又频繁的一时兴起。
今晚,听了谢珣和杜尔姝言之凿凿的话,不知为何,她现在再与他相处时,心中却莫名生了暖意。
但,这样的暖,这样的欢喜,却在她被他抱住时,又一次转瞬即逝了。
原先,他也时常借着她根本闻不见的“香气”来为难她,每每听见,她便只会反驳;这一次,随着他那逾矩的动作,那起初还只是淡淡的酒气便越发浓郁,萦绕在鼻息,让她很是不舒服。
“你满身酒气,臭的很,离我远一点。”少女在他面前也大胆了不少,单手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推开。
一面说,一面便挣扎着,要逃离他的怀抱。
但陆子骥又哪里是那样好说话的人,到手的,怎么会轻易将她放走?只见男人轻轻握住她的纤月要,加重了语气:
“嫌弃我了?”
他的眸子还是那样红红的,也不知是因为酒的缘故,还是因为灰鹰在他们吃饭的途中将他叫走、他听到了什么不太好的消息。
见识过他的狠厉,殷琬宁知情识趣,只能软下来,柔荑轻置于他宽厚的肩膀,嗓音低柔:
“我,我怎么敢嫌弃你?你是富甲一方的公子,是武艺超群的旅人,如果没有你陆彻之,我殷琬宁,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的大掌收紧,话语也同样收紧:
“还学会讽刺我了,谁说不是嫌弃?”
她只避开他,不由他四目相对:
“如果,如果我知道你已经醉成了这样,我刚刚就……”
“谁说我醉了?”他的拇指停在她紧抿的嘴角,一如既往抢白:
“是他谢学琛不自量力,非要与我同饮。还有,娇娇你不要学他,叫什么‘陆彻之’。”
唇峰靠近,热息喷在了她的领口:“叫骥哥哥。”
陡然生了痒,殷琬宁受不住,悄悄躲开,不自觉嗔道:
“还说自己没醉呢,你明明和东桓先生一样,醉了,偏要嘴硬不承认。承认了又能如何?不胜酒力,有损你陆子骥那无坚不摧的形象了?”
被她毫不留情调侃的男人抬起了头,刚刚放下的手指,又一次覆上了她娇嫩的脸颊,言语间,似乎还确乎有些恼怒的味道:
“小娇娇,再说,我要亲你了。”
他怀中的少女抖了抖。
曾经的那几次强吻,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不管不顾起来的可怕后果,悻悻然收了声,只从袖口里掏出来给陆子骥滴的药,在月光之下熟练攀上了他的脸,顶着他不容忽视的、深沉而又炽热的目光,完成了他一早便交代她做的事。
“我一直都以为,”为了缓解他们之间逐渐怪异的暧昧,殷琬宁主动说了话,“骥哥哥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清冷、孤傲、不擅与人交际,却没想到……你还能有东桓先生这样深交的朋友。”
他看着她反射着清冷月光的鹿眸:
“我是商人,除了唯利是图、无商不奸之外,走南闯北,与各色人等打交道,随机应变,都是我们的必修课。”
“所以……”她一面将那小药瓶收起,一面若有所思,“你之前在我面前如此寡言少语,都是装出来的?”
晚上那餐饭,她偶尔还是听进去了几句。而想起陆子骥与谢珣在饭桌上的高谈阔论,虽然主要都是谢珣在说,但陆子骥却也少了许多先前在她印象之中的倨傲模样,总会在谢珣所言所讲的关键之处,一针见血。
“我再怎么装,”他一贯熟练地反客为主,“也没有你殷琬宁,又是女扮男装、又是信口胡诌,说自己是千里迢迢被拐去了长安,装得那般厉害,连我,都差点被骗了。”
而说起“欺骗”,自知理亏的少女被戳到了痛处,正要偃旗息鼓,忽然又想起了旁的事,振作起来。
“你,你也骗我不少啊,”殷琬宁撅起了小嘴,“当初,你还说你有家室有夫人,连孩子都有了。结果呢,你不过也是个孤苦伶仃的可怜虫,为什么,当初没有反驳我?”
陆子骥的眼底却掠过一层阴影,沉了脸色,反问她:“是谢学琛告诉你的?”
她得意一笑:“我不过随口一问罢了,不想,得到的答案令我大吃一惊。陆子骥,先前是我骗了你,但你也骗了我,我们两个,算是扯平了。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再拿我的身份说事?”
他握住她的指尖摩挲,只回顾着上一个问题:
“娇娇,你怎么会问他,关于我的问题?”
她不敢细想,也不想去深想,反复推演过去的心境,本就不是她所擅长的。
她只想沉溺当下和未来。
嗫嚅着,殷琬宁用拇指轻轻回抚他的,他的扳指温润,让她稍稍舒了心:
“是因为我仔细算过,你的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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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没有他弹得好,但是你有家有室,在这方面胜他一筹,我才那样问的。”
陆子骥的手掌收紧:“胡说八道,谁说我的琴没有他弹得好了。”
见他颇有些愠怒的架势,殷琬宁凝住了呼吸。
关于琴艺,刚刚本来也是为了躲避他的追问而强行胡诌的,眼下他又要刨根问底,她便只能实话实说:
“对对对,你的琴是比他弹得好,只是,他谢东桓佳人在怀又琴瑟和谐,你陆子骥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还是算和他打平了,行不行?”
真是没想到,她这个不擅言辞又习惯逃避的小姑娘,竟然也有费尽心思哄一个大男人的时候。
被她一番配平言论微微安抚的男人,却并不满足,只得寸进尺,剑眉微锁,看着她慌乱的眼睛,沉沉开口:“我头痛。”
殷琬宁松了一口气,以为今晚这多余的纠缠即将结束:
“头痛的话,醒酒茶喝了,就早早睡吧。”
却不想面前的陆子骥,根本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只抓着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太阳穴处:
“醒酒茶并不管用,药也不管用,要娇娇你亲自按按才行。”
“我们当初可是说好的,”她以为自己足够理直气壮,“只有滴药,这一件事情。”
他富有磁性的嗓音却渐渐沉了下来:
“这是我的老毛病,头痛起来,我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
第37章头痛
现在的陆子骥,是颇有些耍无赖姿态的。
而他这样的欲言又止,却让还在他怀里的殷琬宁,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在她第二次与陆子骥相遇、被他从那四个贼人手上救出来之后,她也被半推半就,逼着做了他的小厮。那时他不知道她是女子,理所应当让她与他共处一室过夜,而她,还曾经虚心请教过灰鹰,究竟该怎么服侍他。
那时的灰鹰,曾脸色十分严肃地说起过,陆子骥的身上有一个隐秘的地方,危险万分,她可要注意,千万千万不能碰到。
在后来的相处里,一向丢三落四、瞻前不顾后的她已经几乎将这件事忘记了,而今日他的表现,才忽然让她警醒过来——原来,灰鹰口中这个“隐秘的危险”,是指陆子骥的头痛。
危险,危险……
陆子骥的危险,她早已听闻过,也亲自领教过。
他为刀俎,她为鱼肉,她不能轻举妄动。
心中顿时翻江倒海的少女悄悄一声叹息,言语间多了几分乖顺:“好吧……可是这样坐着,我不好帮你。”
心满意足的男人从善如流:“都听你的。”
于是两人便移步到了房中的软榻之上,那软榻宽敞舒适,躺下两个人都绰绰有余。
殷琬宁斜斜靠在了上面,让陆子骥平躺下,头枕在她的腿上。
她纤细白嫩的柔荑轻轻按住他跳动的太阳穴,自在如飞羽,灵动而温柔。
还带了一分薄醉的陆子骥闭眼享受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问道:
“娇娇,你为何会这个?”
心跳加快的少女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只如实回答:
“我的祖母还在世的时候,也整日头痛不已。我见她痛苦难当,便只能悄悄去学习了按摩的手法。那个时候,我虽然也才只有几岁,但祖母每次被我按完,都会很舒服、很有效。”
陆子骥睁开了眼,倒着看她:
“我也会时常头痛,以后每次发作,我能不能也找你?”
她只干脆拒绝:“不能。”
陆子骥皱眉:“为什么?”
殷琬宁却起了玩心,指尖点在他高挺的鼻尖,笑道:“你头痛,这是你先前总是欺负我的报应,我又不傻,我才不去做那个解铃之人。”
之前很多次,她为他滴眼时,都已经习惯了正面看他,如今他倒着,那滚动的喉头,在美酒和她的话语熏染下,多了一点霸道的滚动:
“被封秀云诬陷偷盗的那对耳环,就是你被我在路上救起来却从包袱中掉出来的那对,也是你的祖母留给你的?”
被他说出来的话,虽与前言不搭,却让殷琬宁心中暗暗吃惊。
他竟然连如此细节之事都记得。
还在他太阳穴上按揉的指尖停了下来,她顿了顿,才小声回答:
“嗯,祖母出生农家,早早守寡,吃了很多很多苦,辛苦了半生才把我阿爹拉扯大,后来她被接到长安享福时,也保持着一贯节俭自持的良好品性,她去世时,也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留给了我。”
陆子骥低低“嗯”了一声,又道:
“我记得,你家中还有别的弟弟妹妹,若是按照你的说法,他们可都不如你,在你祖母那里受宠?”
果然,很多家中的相处和细节,说给外人听,外人总是不能感同身受,只按他们预计的常理那般,说出让她羞恼、让她心口发堵的话。
但这也不怪他们,过去的生活,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有资格评判。
“因为,”她缓了好一会,才重新回答他的问题,“他们几个,有的是人疼爱,不需要多祖母这一个。”
“那你呢?”他却立刻追问,“难道没有人疼你?”
这下,她刚刚还在心中为他的冒犯而辩解开脱的话,一下都成了更加刺痛她心上伤口的利刃。
即使从不愿承认,可性子怯懦的殷琬宁,最大的郁结,便是家中事。
他要问她,她甚至不愿像当日编造自己从幽州被拐到长安的谎言那样重新编,涉及殷府家中之事,她连纠结措辞与他继续斡旋的心思都没有。
心烦意乱的少女只胡乱又按了几下,连招呼都没有打,起身便落荒而逃。
一夜安然无恙,第二日,殷琬宁在吃着可口早饭的时候,才被打扮一新的杜尔姝,告知了陆子骥临时离开的事。
杜尔姝见沉迷美食的少女一脸的无所谓,忍不住打趣道:
“卫姑娘,你都不关心关心,你的骥哥哥去了哪里吗?”
殷琬宁只专注细嚼慢咽,顿了顿,才说:
“他一向有自己的打算,我也只不过是他的表妹而已,即使知晓了他的行踪,也并不能如何。”
杜尔姝笑:
“你不担心他抛下你,去找别的妹妹们?”
殷琬宁放下筷箸,用巾帕擦拭了嘴角:“这一趟,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哪有那么多心思去考虑那许多旁的事情。若是能平安顺利回到幽州,于我来说,已经是万幸了。”
这话有道理,杜尔姝便也没有再多纠缠,重新拉起殷琬宁的手,笑道:
“再过几日,便是七夕。晋州裕王爷的独女平康郡主,今年大手一挥,要在汾河畔举办花宴,邀请城中所有的未婚男女参加。到时候陆公子若是在,你们正好可以一并去玩玩。不过,他到底去了哪里、几日才能回来,我和公子都不清楚,他走的时候,只对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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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有急事要离开晋州,托我们好生照拂你,让你放心在这里住下便是。”
林骥当然是不可能告诉谢珣他们,他的真实动向的。
昨晚,灰鹰在他们晚饭的时候找到他,告诉了他一个不太美妙的消息。
前段时间一直不在潞州的贤太妃范英仪、也就是林骥的生母,突然间有了行踪,看她动向,像是已经得知了林驰赐婚林骥与殷琬宁的消息,要不管不顾往长安方向去。
林骥对自己的这个母亲了如指掌,当然知晓她若要往长安去,自然会路过晋州。
所以他才要立即动身,匆匆去截住她的脚步。
但,很可惜的是,就在林骥和灰鹰天不亮便披星戴月离开晋州往东赶路的同时,贤太妃范英仪的车驾,却已经缓缓驶入了晋州。
晋州是裕王林迈的封地官署所在。
裕王林迈的六世祖、初代裕王,与当今天子林驰的七世祖,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虽然裕王与德宗皇帝林过的血缘相隔太远、也早已出了五服,但细论起来,只比林迈年纪小上三四岁的天子林驰,却还是要称林迈一声“叔父”。
而这一回,范英仪作为潞州周王的生母、德宗先帝的贤妃,自己独子的婚事,却是被突然告知的。即使这婚事是天子赐婚,但性子愈发暴躁的她哪里还坐得住,听说消息的当晚,便风风火火想要往长安赶去。
匆匆路过晋州,她原本是不打算停留的,却意外收到了裕王林迈的邀请,说是如今天家血脉稀疏,他们这些仅存不多的外地藩王,也理应多多往来,恰好此时临近七夕,裕王的独女平康郡主听闻了她的行踪,热情非常地欢迎范英仪这位叔娘亲自来她的花宴坐镇。
范英仪出身不高,十六岁入宫,成为德宗皇帝林过后宫众眷之一,初封昭媛,几乎无宠。十九岁坐上了最后一个跟随林过躲避战火幸蜀的位子,二十岁为他生下第六子林骥,得以被封贤妃。四年后,德宗驾崩,她又被新皇林驰加封“贤太妃”;再两年,她随六岁的林骥一并就藩潞州,直到今日,整整二十六年。
范英仪对自己的身份一向都是清醒的,无论如何,她都永远只是德宗林过的“妾”。而裕王林迈的这封邀请信言辞张扬,又十分僭越,但不知为何,原本一腔盛怒前往长安的范英仪,在看见“叔娘”这个字眼时,突然有了一种扬眉吐气之感。
林过的元后、林驰的生母敦献皇后,早在范英仪入宫前便已经薨逝,至此之后,林过再没有立后;林过驾崩之后,依着本朝祖上定下的先例,那些没有为皇帝诞育子女的妃嫔们只能殉葬,范英仪因为生下林过最后一个皇子而幸免于难;在这之后漫长的十几年里,那些和她一样因为有过生育而得以颐养天年的妃嫔们,都一个个先后病逝,长埋黄土。
在这深不见底、如囚笼一般的宫廷生涯中,她范英仪是唯一一个胜者,无论是当初欺负她无宠的、见她孤苦无依而给予帮助的,还是后来因为她生下的林骥颇得林过喜爱而来虚伪巴结她的,统统都已和林过一样踏上了黄泉之路。
只是今日,再也无人可以指摘,平康郡主对她这个“叔娘”的称呼,有多么大胆多么僭越。
范英仪顺利折返,进入晋州城,来迎接她的车驾排场不小,她也顺理成章,接受了裕王林迈的邀请,入住了晋州城中首屈一指的裕王府。
不过,在那些独属于皇亲国戚们的客套终于结束之后,她还是颇有些无聊,便随口问了事无巨细接待她的裕王府官家,晋州城里,可有什么热闹的、好玩的去处。
同样无聊的还有殷琬宁。
吃罢早饭之后,她又在杜尔姝的陪同之下,把整个谢宅完完整整参观了一番。
杜尔姝善解人意,早早发现了殷琬宁心不在焉,于是便拿出了半个主人的架势,好心询问她,是不是觉得谢宅虽大,一直闷着,还是有些无聊。
殷琬宁一向把心事都写在脸上,既然已被看穿了心思,索性直截了当:
“杜娘子,我想出去逛逛,你可有什么好地方,推荐推荐?”
杜尔姝看着眼前少女那张明媚又天真的脸,笑着问:
“卫姑娘,这是你第一次出远门,对吧?”
殷琬宁闻言点了点头。
杜尔姝以帕掩口,又想了想,心下一动,问她:“赌场里好玩又新鲜,你可想去赌场里?”
于是,殷琬宁和莹雪便都不饰妆环、只做了很普通的装扮,在杜尔姝的指引下,来到了晋州城内的赌坊茶寮聚集之地。
在拥挤的窄巷中穿行,徘徊了良久,殷琬宁才决定随便找了一家。
赌坊从外看起来都差不多,还未及掀开门帘入内,从里面有骰子摇晃的哗哗声,竹制马吊碰撞的噼啪声,还有人们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喝彩声,声声入耳,勾得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的殷琬宁,心痒痒的。
进到赌坊之内,三教九流,男女老幼,各色人等或多或少围在不同的赌桌之前,挤挤挨挨,热闹非凡。
在完全光线不足、十分阴暗的堂子里,那些手握不同大小银两的人们,一个个俱是眼冒精光,全神贯注,就连殷琬宁不小心撞到了他们,也根本毫不在意,仿佛魂魄都早已被赌桌上庄家手里的赌具完全抽干,那一具具犹豫着准备下注的躯体,只是空壳而已。
看了一大圈,殷琬宁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玩起,低头小声问莹雪,同样第一次来的莹雪自然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殷琬宁想起来,走之前杜尔姝告诉她的,若是不知道玩什么,就从摇骰子赌大小开始,最简单,也最容易上手。
于是殷琬宁便拉着莹雪,找了个赌徒们相对较少的赌桌,拿出临走时杜尔姝给她们的碎银两,买了几把试试。
不出所料,输多赢少。眼看着小手里捏着的碎银子越来越少,殷琬宁也忽然明白了她刚刚看到的那么多赌棍,为何会如此沉迷。
输了,会感慨自己时运不济,一定要再来一把,只要再来一把,就一定能翻身,把之前输掉的统统都赢回来;
赢了,便满意自己鸿运当头,赌神眷顾,那就再来一把,也一定表现超群,比现在这把赢得还要多。
而殷琬宁身边这位珠围翠绕、气度不凡的贵妇,显然也正是被赌瘾冲昏了头脑的人之一。
她斜着眼悄悄打量,这位贵妇四十出头的年岁,面容白皙、保养得宜,略施薄粉后,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多添了几分凌厉,线条勾勒清晰的朱唇紧绷,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风采。
不知为何,她的长相,莫名让殷琬宁觉得眼熟。
但错愕之后,她便只顾着感叹这位贵妇的运气了,属实是比她的还要差。
今日的幸运之神,并没有降临在这个贵妇身上。
从殷琬宁注意到她开始,她押大,庄家便开小,她连续押了好几次大,庄家便连续开了好几次小;但等到她不信邪,转而押小的时候,那摇骰子的小盅里,又立刻开了大。
就这样,一把一把接一把,殷琬宁光顾着看她,自己都忘了下注,而那贵妇气得上了头,每一次下注,都比前一次要多。
很快,她身上的现银就已经用光了。
那贵妇身边的婢女见状,小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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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耳边说道:
“夫人,奴婢今日出来着急,并没有带银票在身上。若夫人还想继续玩,奴婢得让人回去拿来。”
贵妇斜斜睨了婢女一眼:“回去一趟,需要多久?”
婢女想了想:“应该是大半个时辰。”
而此时,就在她们身边、将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殷琬宁,心下一动。
她原本不是一个会多管闲事之人,但也许是因为内心期待着这场由眼前这个贵妇上演的好戏继续,身子微微向前,主动开了口:
“夫人,若是你手头紧,也许我可以帮帮夫人。”
而那贵妇闻言,却也只淡淡扫了一眼莹雪手里的钱袋子,微微摇了摇头。
殷琬宁大约猜到了这个贵妇的心思,小心补充道:
“这里只是一些碎银,我身上还有银票,也可以借给夫人急用。”
不等那贵妇回应,她转头又对莹雪说:“把骥哥哥给你的那张银票拿来吧。”
莹雪捂着钱袋,却面露难色:
“可是,这是公子留给奴婢,为姑娘防身用的……”
殷琬宁笑着,大大方方拿过了钱袋,从最里面掏出了一张叠得小小的银票,一点一点展开:
“你也说了,骥哥哥留银票给我,是为我救急防身用的。现在这位夫人有急,借给她救急,又有何不可?何况,这位夫人雍容华贵出手不凡,一看便是诚实可信之人,难道,我们害怕夫人借了钱不还不成?”
说着,那银票已经递到了范英仪的面前。
十几年来已经习惯了被人阿谀奉承的范英仪,对这送到眼前的银票,暂时还没有找到拒绝的理由,便随意接过。
她原本还只是想看看银票上的面额,却忽然被她发现了银票上那独属于周王、自己儿子的印记。
第38章出手
赌坊之内,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但对于此时的范英仪来说,在她看清了手中那张银票上的特殊印记之后,耳边的嘈杂、周遭的热闹,忽然都化作了心中的惊与怒,顿时如烟一般,消散殆尽,不留痕迹。
不为旁的,皆因这样的银票,只可能出自她的独子、周王林骥之手。
而她面前这个容色昳丽非常却打扮极为朴素的姑娘,却能轻而易举、毫无顾忌地拿出来,还大剌剌地说,要借给她救急。
更不要说她嘴里亲昵的、轻而易举的,那口口声声的“骥哥哥”
………
但范英仪对面的殷琬宁,又哪里知道她面前这位气度不俗的贵妇那心中翻滚汹涌的波涛呢?
殷琬宁见范英仪面露迟疑,只怕是对方不信任自己,又接着补充道:
“我住在城西谢宅,东桓先生的府上,夫人若要差人送还,去那里即可。”
但她的好心,并未被眼前的贵妇受领,那贵妇只浅浅“嗯”了一声,便用那两只涂了鲜红蔻丹的手指,轻飘飘捏着银票,又重新递还给了她:
“多谢姑娘的好意,这银票,还是姑娘自己收好吧。”
殷琬宁尚未回复,那贵妇就带着婢女,施施然离开,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留下。
没有细看,殷琬宁还是颇有些失落的,在重新收好银票之后,她好奇的目光,终于还是再次被赌桌吸引。
她今日来此,可是为了玩的呀。
也不知是因为她刚刚好心出手相助,还是因为她站在了那贵妇的身边、吸走了她的全部好运,殷琬宁重新开始参与赌骰子的大小之后,几乎是押什么,那摇骰子的小盅,便开出什么。
一把,两把,五把,十把……
不知不觉,她面前堆着的碎银子越来越高,而周围许多好奇围观的赌徒们,也纷纷跟着她来下注。
赌桌另一头的庄家,见此情况便一直黑着脸,每开一次结果,那些跟着殷琬宁下注的赌徒们,便高声欢呼一下,因为他们果然没有跟错,自己又赚得盆满钵满。
又玩了好一会儿,殷琬宁赢得有些累了,看看眼前,也知道自己今日的收获颇丰,没有什么多余的意思了,于是决定见好就收。
招呼完莹雪将她面前赌桌上赢来的银子收好,两个人揣着几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嬉笑打闹着,高高兴兴地离开了赌坊。
玩了一整个午后,此时已经接近了黄昏,晋州的街市上人来人往,殷琬宁却无心流连这看起来颇为热闹的街市,一心只想早点回到谢宅,将今日在赌坊之中的奇遇,一五一十地告诉杜尔姝。
谢宅在城西,与赌坊之间的距离,刚好是两个人步行便可到达的。今日午后,两人从侧门出来,傍晚,也正好要从这里回去。
可谁知道,她们刚刚转角,眼看着侧门近在咫尺,却有几个身着粗布短褐、面色狰狞可怖的陌生男子,右手持木棍,一下一下往左手的虎口敲打,一面敲,一面慢慢向前挪步,完完全全挡住了殷琬宁和莹雪面前的路。
她们往后转身,才发现身后也跟着几个同样衣着、手持木棍的陌生男子,在两面夹击之下,她们主仆二人如同被狼群围攻的羊羔,根本无路可逃。
危局突现,莹雪立即反应过来,堪堪将殷琬宁护在了身后,两个人背靠院墙站立,瑟瑟发抖,眼看着来人将她们彻底围死。
“你们是什么人,”莹雪壮着胆子,兀自提高了音量,“竟敢对我们如此放肆?”
有了周王林骥先前的吩咐,莹雪拼死也要把殷琬宁保护好,到了必要的时候,她也必须要亮出周王妃的身份来。
奈何,莹雪音量再高也终究只是个女子,那领头之人轻轻松松,一把便揪住了莹雪的衣领,将她狠狠拖拽到地上,莹雪手中的钱袋被迫滚落,又迅速被其他几个跟班喽啰捡了起来。
莹雪又哪里甘心,伸手想要去捡,却被那领头的人一跺便踩住了手,莹雪一声凄厉痛叫,听见那个人说:
“赢了钱,就想这么轻易从赌坊里走?如果个个赌坊都这么开,我们是要喝西北风了吗?”
这一下,殷琬宁才明白,原来自己起先在聚宝赌坊里那样高调地赢了钱,还带了另一帮赌鬼雪上加霜,其实,早早就被赌坊里的人给盯上了。
如果在赌坊里的时候,她后面没有见好就收,而是一直赌下去,可能那些赢来的钱,又会统统输掉,最后两手空空地离开,这倒也罢了;
但是,像她这样赢得盆满钵满,还懂得适当进退审时度势的,最后的下场,却是被这样明目张胆地“追回”
——难道,每一个在赌场里赢了钱的人,都要被这样“追回”?
怪不得,她曾经在话本子里读过的那些赌徒们,绝大多数,都是家破人亡的下场,若不是因为这些开赌场的人如此黑心,他们是真的不会见好就收吗?
她想不明白也不想想明白,一个对世道了解绝大多数都出自话本的少女,眼下只想着,她赢来的钱,不能就这样被再次夺走。
“这些钱,是我们正大光明赢回来的,”想到此处,殷琬宁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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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不住满腔怒火,咬着牙争辩,“你们,你们凭什么拿回去?”
那领头人闻言,歪嘴一笑,朝着殷琬宁身边还围着的几个喽啰使了个眼色,那几个人随便一伸手,就把她手里握着的另一个钱袋,轻轻松松抢走了。
被抢了钱袋的殷琬宁自然眼巴巴要再抢回来,但她人小力小,哪里又办得到?
那个抢了她钱袋子的喽啰,还挑衅而轻漫地转手拍了拍她又惊又怒但强作镇定的小脸,狂哼了一声,道:
“凭什么?凭这聚宝赌场是裕王爷开的,凭裕王爷天潢贵胄、顶天立地,就你们这些人想要招惹裕王爷,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
——“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清冷但不容置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领头人回身一看,是谢珣带着几个谢府的家丁,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侧门的门口。
谢珣此人,虽并无官职在身,但陈郡谢氏乃是几百年的名门望族,就算是裕王爷林迈在此,也要给现任谢家家主谢珣几分薄面。
见到是谢珣,领头人立刻收起了嚣张的神色,换上一副恭敬至极的舔./狗嘴脸,说道:
“原来是东桓先生,打扰到东桓先生您,实在是小的没有预料到的。”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完全在避重就轻。
而一见到谢珣出来,殷琬宁绝望的眼睛顿时一亮,正要开口呼救,
但忽然又想起,她们现在这是在谢府的地盘,杜尔姝又郑重说过,陆子骥曾托付了谢珣二人好生照拂她,若是在这里、谢珣的眼皮子底下,她都能被面前聚宝赌坊的人随意欺负,又实在说不过去。
于是,心中大定的她,生平第一次沉稳了下来,决定按下不表。
巍然矗立的谢珣只一脸沉肃淡然,并没有过多的表示,也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那领头人到底摸不清楚谢珣究竟想要做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卑躬屈膝:
“这……东桓先生,小的也是奉了上面的指使办事,丝毫不敢懈怠,一心也只想着办好了差事回去交差,却不想误闯了谢府的地盘。东桓先生,也请您看在裕王爷的面子上,不要为难小的。小的,小的这就带人,换个地方。”
说着,他正要挥手,示意手下的几个喽啰把殷琬宁和莹雪都一并带走,却听见谢珣终于再次冷冷开口:
“我说了让你们带人走了吗?”
那领头人小心翼翼试探:
“东桓先生,您也是知道的,小的,小的们是聚宝赌坊的人……”
“这两位姑娘,”谢珣的目光如利刃一般,将那领头人的奴颜婢膝,刺得更加剔肤见骨,“是我谢东桓的贵客,你们在抓人之前,有问过我的同意吗?”
那领头的这才又移了目光,悄悄打量起了殷琬宁和莹雪。
这位刚刚才被抢了钱袋的姑娘,虽然长得仙姿玉貌国色天香,但其穿着打扮朴素至极,实在与这晋州城中一向豪贵华靡、穷奢极侈的东桓先生谢珣,完全不搭边。
他有些迟疑。
正在胶着之时,那领头身边一个身材矮小的喽啰却眼珠一转,突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悄悄在领头耳边低语:
“大张哥,这姑娘与咱们赌坊贵客说话的时候,我好像隐约听见她说起过,她是住在城西的谢宅。”
那领头的登时瞪圆了眼睛:“确定没错?”
矮小喽啰又一沉吟,重重点头:“确定没错。”
那领头的心下大恸,这才忙不迭向其他喽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赶紧将殷琬宁和莹雪放开,又立刻换了一副比狗还要更加恬不知耻的面孔,对谢珣说道:
“是小的白长了一双狗眼,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东桓先生您的贵客,小的这就滚,这就立刻滚。”
说着,一面用眼神示意那几个喽啰,赶忙一并离开。
“这就要走?”谢珣看着几个人的丑态毕露,只不动如山。
同时,谢珣身后跟着的,那几个人高马大的家丁,呼啦啦上前,一下便把那几个试图溜之大吉的小人给拦住了。
趁着前方的乱局,殷琬宁也赶忙上前,去把刚刚被那领头人欺凌、此时还在地上挣扎着的莹雪扶起来。
她这才看见,莹雪那双原本还算细嫩白皙的双手,因为被那领头的人脚下猛踩,踩到血肉模糊。莹雪吃痛,一直流着眼泪,那双眼又红又肿,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
那边,那领头人一看谢珣这样的架势,在江湖里摸爬滚打了数年的他,也知道自己这趟,是注定无法全身而退的。
想着,他双膝一软,朝着谢珣,立刻就跪了下去:
“东桓先生饶命,东桓先生饶命!小的,小的真的只是奉命办事,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东桓先生您的贵客,请东桓先生大发慈悲,手下留情!”
而此时,他后面的那些喽啰,一看自己的领头都如此奴颜婢膝、屁滚尿流,也跟着扑通扑通跪了一片,口口声声的,都是向谢珣卑微低廉的求饶。
他们现在这副比狗都还不如的低贱模样,和刚刚那对着自己趾高气昂的人上人状态,是完完全全不同的,殷琬宁眼见着,恨恨地想。
这时,被那些狗一样的喽啰顶礼膜拜的谢珣,缓缓抬起了眼帘,看向了她,眼神却是平和温柔的:“卫姑娘,你说,要怎么办?”
殷琬宁瞧着还在因为双手的疼痛而默默掉泪的莹雪,愤愤回道:
“莹雪何其无辜,却被他们伤得这么重。东桓先生,你若说要轻易放过他们,我第一个不同意。”
谢珣微微“嗯”了一声,垂头,看着还匍匐在他脚下、那个哆哆嗦嗦的领头人,又换回了冰冷刺骨的语气:
“这位小哥行走江湖多年,想必你从前也听说过,我谢东桓的为人。我呢,气量狭小,睚眦必报,既然你伤了卫姑娘婢女的手,你自己的这双手究竟做过多少恶事,恐怕连你自己,都数不清了吧?”
说着,谢珣的侍从又递上来了一把匕首,谢珣只用拇指和食指拎着匕首刀柄,松松垮垮,那刀尖便对着下方那领头之人铺在地上的、大张的十指,不断摇晃。
越是摇晃,那领头之人的虚汗便越像瀑布一般狂流。置于地面的十根粗糙的手指,很快也被涔涔汗水浸湿,徒劳地压抑着他不断又无助的求饶:
“东桓先生大人有大量,大人有大量,小的眼拙,不识先生贵客,求求东桓先生,放过小的一马!”
但谢珣姿态轻漫,这一片的求饶之声只做充耳不闻,握着刀柄的长指状似不小心一松,那匕首便“啪”的一声,直直落在了那领头之人地上手指的正前方,只差不到半寸的距离,就要生生将其中指拦腰切断。
“你伤了人的手,”谢珣的话语寒似冰泉,“我要你三根手指作赔,不过分吧?”
这样血腥残忍的惩罚,却由谢珣如饮水吃饭一般稀松平常地说出,殷琬宁声声入耳,只半抱着莹雪,身上不由抖了抖。
那地上的领头人更是抖得像筛子,支支吾吾好一会儿,却还是根本不敢接谢珣的话。
又凝固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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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珣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语气听起来,颇有些不耐烦的意思:
“匕首在你自己的手里,你尚能决定要赔哪三根手指;但,若匕首在我的人手里,那可就说不准了。”
说着,一直站在谢珣身后、起先为谢珣递上匕首的仆从,便曲膝俯身,想要去拿被谢珣“无意间”掉落的匕首。
这样风声鹤唳的场面,那领头之人又哪敢把主动权再交给别人,当下眼疾手快,拔了匕首,却仍还在不住瑟瑟发抖。
“怎么,”这下,谢珣也即将彻底失去耐性,“还要我在这里陪你耗多久?”
直到这一刻,殷琬宁才彻底想了明白,为什么看起来明明光风霁月的谢珣,会和陆子骥成为多年的好友。
这两个人看似出身不同,但归根结底,都是游离在权贵全、名利圈之外的怪人,一个事不关己自命不凡,一个光风霁月倜傥不羁,但本质上,他们都是隐忍不发的疯子。
亲眼目睹了谢珣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样子,殷琬宁也不由地想象陆子骥:
他也曾为她杀了好几个人,是不是每一次动手取人性命的时候,他也都是这样?
而还在地上跪着的、被逼到了绝路的领头之人,又哪里顾得上猜测,他们得罪的究竟是谁。
眼见已经没有任何可以转圜的余地,那领头之人把心一横,左手置于地上,右手颤抖着,举起了那把匕首,手起刀落,他左手的小指、无名指和食指,便被那锋利无比的匕首,一瞬间同时切了下来。
“啊——”
锥心蚀骨的痛楚,从左手的断指之处迅速蔓延全身,那领头人一声凄楚无比的痛叫,匕首“哐当”坠地,右手捂住左手的伤口,身旁两个喽啰上前,才勉强将其扶住。
“记住,”这样的血腥当前,谢珣却视若无睹、面不改色,“你们的小命,是卫姑娘替你们求情保下来的,现在,还不去给卫姑娘磕头道谢?”
那些人又哪敢多发一个音节,只顾着连滚带爬,就朝身后的殷琬宁连连磕头求饶。
“对了,”谢珣薄唇轻启,又适时补充,“你们夺了本就属于卫姑娘的钱袋,可还了没有?”
那几个喽啰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把刚刚从殷琬宁主仆二人身上抢来的钱袋收齐,双膝跪地,双手高举过头顶,颤颤巍巍地,将那钱袋呈到了殷琬宁的面前。
殷琬宁心中大快,面上仍是平心静气地收了钱袋,只用眼神向谢珣示意,谢珣自然也颇觉无聊,便宽宏大量,将那些人尽数放走。
殷琬宁只拉着莹雪,缓缓走到了谢珣的身前,感谢之语还未出口,台阶上的谢珣却是先摆了摆手:
“别再在外面了,先进去吧。”
几人刚从谢宅的侧门进了府邸,殷琬宁却听见前方一直沉默的谢珣突然开口,是一句疑问:“你怎么出来了?”
听那语气,有几分责备,有几分心疼,还有几分饶是殷琬宁也摸不透的……宠溺?
她自然好奇,循声看去。
只见谢珣的面前,站了一个清新秀丽的小姑娘,身量比殷琬宁都还要娇小一些,与人高马大的谢珣站在一起,就像一只老鹰和一只鹌鹑。
那个小姑娘梳着姑娘的发型,双丫髻,两边都只分别插着一只蝴蝶金簪;耳垂上光光的,并无任何饰品,似乎连耳洞都没有穿;身上的鸭黄色襦裙齐胸,款式虽然保守,却是时下最盛行、最被名媛贵妇们追捧的雨丝锦制成。
在来晋州的路上,陆子骥也为殷琬宁采买过一套雨丝锦的衫裙,因为布料实在太抢手,他足足出了高出市价五倍的高价,这才顺利让那套衫裙被她穿上了身。
那边,小姑娘被谢珣训斥,红着脸,低着头,细嫩的手指搅着樱花白的披帛,怯生生说道:
“我,我也是听见墙外有不寻常的动静,说到了什么赌场之类,听公子你似乎又很是着急,我这才想着,出来看看……”
谢珣见她这般羞怯,似乎是怒意全消,嘴角含着点点笑意,自然伸出手,捏了捏她的小脸,语气也慢慢软了下来:
“都没事了,你先回去吧。太阳下山,天气凉了,小心起风,对你的身子不好。”
那小姑娘低低应了一声,乖乖听话,转身准备回去,临走,却偷偷打量了站在谢珣身后不远的殷琬宁一眼,这才带着她自己的婢女,慢慢离开。
而此时的谢珣,早已褪去了刚刚在宅院的门外,逼迫那举报赌场的领头之人自切手指时的满身邪气与戾气,风流倜傥的双眸里,只剩下了无尽的温柔缱绻,完全不顾上身后的殷琬宁,一直目送着那小姑娘离开。
等到那小姑娘的身影完全在视野里消失,殷琬宁这才缓步上前,问意犹未尽的谢珣道:
“东桓先生,我的婢女莹雪,手上还有伤,不知……”
“喔,是我疏忽了,”谢珣恍然大悟一般,“谢秦,”
他嘱咐自己的近身是从,“赶紧带莹雪姑娘去包扎伤口,如果伤势实在严峻,务必要请郎中来看看。”
等到莹雪也被谢秦带走,殷琬宁回想起刚刚见到的那小姑娘之事,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小声问谢珣道:
“刚刚那位,可是东桓先生的……妾?”
这句话,她思前想后,依然是问得小心翼翼。
经过昨日与今日,短暂的相处,她早已将杜尔姝视作了谢珣身边唯一、这偌大谢宅真正的女主人,尽管杜尔姝并不以当家主母的身份自居,还一早便清清楚楚说明,她自己只是谢珣的妾。
那么,刚刚这个与谢珣关系一看便不太寻常的小姑娘,自然,也只能是谢珣的……妾。
谢珣的眸色一凛,顿了一顿,才道:“还不是。”
一个小小的“还”字,里面却包含了无数隐藏的深意。
看来,陆子骥的这个知己好友,本质也还是一个左拥右抱、尽享齐人之福的富家公子。
不知道还尚未婚配的陆子骥,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第39章花宴
殷琬宁此时的面色复杂,她又一向把什么都直白写在了脸上,看在谢珣的眼中,大约也将她那心底那深深浅浅的思绪,猜得七七八八。
为了不让远在天边的友人被无端妄揣,谢珣赶忙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主动交代了自己的事:
“她名叫采露,才刚刚及笄不久。她本来,也是个正经人家的姑娘。可惜她亲爹滥赌,赌得家徒四壁、家财散尽,为了还欠下的不菲赌债,采露和她的亲生母亲,都被她爹卖到了青楼。”
“她的母亲因为不堪屈辱,没过多久,便在青楼跳楼自尽;采露因为目睹了母亲受辱,也差点紧随其后,被我及时救下。”
回想采露的模样,小姑娘生得唇红齿白、鲜妍多姿,又是正值青春貌美的豆蔻年华,谢珣将她救下、把她带回府中养着,为了什么、所图什么,不需要特意说得清楚,殷琬宁也能想明白。
她悄悄叹了口气。
自己心中那因刚刚被聚宝赌坊的人为难、欺凌而生了的惊惧和愤慨之情,到了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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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莫名变成了对采露的同情和爱惜。
被亲生父亲卖到青楼沦为娼./妓、亲眼见到生母跳楼而亡,这与从小便被知道她真实身世的殷俊利用、被继母和弟妹们欺负的殷琬宁,多多少少有相似之处。
她殷琬宁,可以凭着一腔孤勇逃离殷府、逃离长安,又十分幸运地遇上了肯帮助她的陆子骥,虽然事有诸多磋磨,但幽州和生父谈承烨离自己越来越近,在可见的未来之中,一切都是光明而又充满希望的;
可是回想采露看着谢珣的眼神,有胆怯、有惊惧、有不安,甚至……还有一丝绝望。
能够绝处逢生,应该满是希望才算寻常,可采露,又为何会生了绝望呢?
不难想,大约还是因为谢珣。
而一想到此处,殷琬宁又忍不住意味深长地看了谢珣一眼。
谢珣这时哪里知道她心中那些弯弯绕绕,只当她还在联想着陆子骥的私事,颇有些尴尬,便急急道:
“卫姑娘可别担心,我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看人的眼光,多年来如一日,总是不会错的。你家骥哥哥陆彻之志存高远,可不会把我这身随意卖弄恩德、广结善缘的纨绔习气学了去,他对你一心一意,断不会再有旁人的。”
此时谢珣再提起陆子骥,明显是在转移话题,殷琬宁却并不想再接他的打趣之语,不顾双耳通红,微微正了脸色,连忙将话题再次转了回去:
“东桓先生,不知为何,我看那采露姑娘颇为面善,但,她似乎恹恹的……”
谢珣眸色一动:“嗯?”
殷琬宁咽下了口中的津液,继续说道:
“我和东桓先生一样,只是这么远远一瞧,心中对她便生了无限的怜惜和疼爱。不过,恕我大胆直言,采露在东桓先生这里,似乎是不太开心?”
谢珣只摸了摸鼻子,尴尬道:
“看来,还是你们女人最了解女人。尔姝也总是说,采露看起来不大高兴,可我却觉得还好。我已经给了她所有我能给的,天长日久,顽石点头,她也总会高兴起来。”
“若东桓先生不介意我插手你的私事,”殷琬宁此刻也逐渐大起胆子来,“能不能,给我行个方便,允许我和她认识,和她聊聊?”
“嗨,”谢珣神色稍舒,一双桃花眼底,尽是自如的笑意:
“这哪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又不是他风流倜傥的陆彻之,我难道还担心,卫姑娘会把采露拐跑了不成?”
于是,就在来到晋州、一切看似风平浪静的第二晚,殷琬宁便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殷琬宁原本是打算,以凑热闹、散散心的心态,出席明晚平康郡主在汾河畔举办的花宴的,本就是可去可不去。但在晚饭时,他们却意外收到了平康郡主言辞恳切的请帖。对方如此正式,看来极有可能是因为午后那聚宝赌场的事,层层叠叠,最终还是井道了裕王府那边。
所以,对待明晚的花宴,便不能随随便便了。
第二件事则是,丰盛可口的晚饭之后,殷琬宁便在杜尔姝的指引下,去了采露的那单独的小院里,试图找采露说说话。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在正式进门之前,因为考虑到杜尔姝的特殊的身份,殷琬宁还特意问过她,是不是也会陪着自己一起,但美丽大方的杜尔姝只微微摇了摇头,温柔如东风般一笑,说道:
“采露这孩子性子内向,她又是被亲生父亲卖到了青楼、眼睁睁看着生母跳楼离世的。她虽然被公子完完整整、平平安安地救下了,但这些日子以来,却一直都沉默寡言,从来不主动。我曾尝试和她聊过许多次,她却始终对我客客气气,并不亲近。”
“卫姑娘,你心地善良,又如此真心实意,有你去找她,我又何必要在你们一旁干坐着,妨碍你们两个小姑娘说体己话呢,是不是?”
杜尔姝虽然只是谢珣的妾,但在这谢宅之中的地位,也几乎与当家主母无异。殷琬宁自小也算是见惯了后宅之中的明争暗斗,像杜尔姝这样大度善良、丝毫不计较枕边之人有了新欢的,殷琬宁还是生平第一次见。
不过,现在却不是和杜尔姝探讨为一家主母之道的时候,她微笑着与杜尔姝告别,转身,便进了这个谢珣单独为采露辟出的小院里。
时值傍晚,夕阳已落,夜风吹拂,小院里零零落落的花草随风摆动,莫名更添了一分空阔与寂寥。
步入房内,只见一室清净,布置简陋,比之殷琬宁在长安殷府的闺房,还要萧索沉静几分。
而此时的采露,人正半倚着软榻,聚精会神地绣着手里的香囊,孤孤单单,身边也并无婢女。
房内的灯火还颇有些昏暗,殷琬宁怜惜采露的双眼,轻叩房门,低声问道:
“我……可以进来吗?”
听到门边的声响,采露这才抬起了头,一见是殷琬宁,赶忙放下了手中的针线,起身,匆匆迎了上来:
“卫姑娘,是你,你怎么来了?”
殷琬宁看着她那张倦容淡淡的小脸,微微一笑,问道:“你知道我叫什么?”
采露却低下了头,小声回道:
“起先,是我听见了院门口有争执,便心急出来看看……”
“可是因为,”既然知晓了采露的身世,殷琬宁便猜了个七七八八,“与我产生龃龉的,是来自赌场的人?”
采露这下便将头埋得更低,并不回答。
果然,她的猜想没错,“我来找你,也是专程来向你道谢的。”
既然这算是她们两人相识的引子,她便自然借着这个打开话题。
“道谢?”采露抬头,清澈的眼眸里写满了疑惑。
“没错,是道谢。”殷琬宁只笑着点了点头:
“因我实在是好奇,便从杜娘子那里,知道了你的过去。不想,你曾深受赌场戕害,却在我被赌场的人为难时不忘关心,还想要尽己所能出手相助,这样好的心肠,又怎么不值得我,专程走这一趟?”
“卫姑娘,你这样实在是……让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采露双颊绯红,满满都是赧色,“你受了那样大的委屈,我除了担忧和彷徨之外,着实是帮不了你什么的。有能力搭救你的,也是公子,不是我……”
“有能者与有心者,本来就不是对立而生的,”此时的殷琬宁,已经被采露引着,到了房内的小桌之前坐下,心下一片宁静,“你有心帮我,在我心中,已经是十分感激了。”
而到了这时,采露才想起自己并没有给殷琬宁倒茶,喊了一声婢女的名字,就被殷琬宁拦了下来:
“我不渴,与其叫婢女进来倒茶,不如把屋内的灯点亮一些。你做的这女红着实费眼,若是持续光线不好的话,以后伤了眼睛,会恨容易看不清的。”
却不想,采露只能尴尬一笑,目光游移不定:“原先在家中的时候,我已经习惯了,不碍事的。”
采露的亲爹,沉迷赌博,赌到家财散尽,卖妻卖女,想必那些最后捉襟见肘的日子里,采露也一定经历过许多殷琬宁从来没有经历、也无法想象的困窘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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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她太天真,太想当然,欠考虑了。
永远怀抱善良的殷琬宁,不由心生愧怍。
也许是因为,她又习惯性地把所有的心情都写在了脸上,被采露读懂,敏感细腻的采露为打破尴尬,便主动问道:
“卫姑娘,我可以叫你卫姐姐吗?”
殷琬宁莞尔颔首:
“当然是可以的,听东桓先生说,你才刚及笄不久,真是巧了,我也就比你虚长一岁。”
见好不容易多了一丝生气的采露,又因为“东桓先生”四个字,那张干净无邪的小脸上又闪过了微微复杂的神色,不想重新陷入尴尬的殷琬宁,连忙拿过了采露手中的女红,问道:
“这……是做给谁的?”
那香囊上绣的,是几只并排飞行的大雁,雁过留痕,在普通的绣纹样式之中,并不算是十分常见的。
采露紧抿着嘴唇,只红着脸,片刻之后,方挤出了一个“他”字。
这香囊是送给谢珣的,上面的绣纹却是高飞的大雁,看来殷琬宁猜得并没有错,委身于谢珣,确实并非采露心中十分情愿的。
其实,对于殷琬宁来说,自己与陆子骥都还只是半路相识的旅伴,谢珣又是陆子骥多年的好友,谢珣的后宅私事,殷琬宁根本没有任何立场插手。
但善良的她,又实在不忍心。
眼见着采露这个小姑娘意志消沉,殷琬宁又从小到大都从没有什么闺蜜知交,她越看,越觉得自己和采露投契。
曾经被大雨淋湿过的人,也自然要为他人撑伞。她很想帮帮她。
“过几日,便就快要到七夕了,”殷琬宁安安稳稳放下那个香囊,郑而重之地说道:
“明日,平康郡主会在汾河畔举办花宴,我也收到了邀请的帖子。采露,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看看?”
原本还有些低迷的小姑娘闻言,眼前一亮,但似乎是瞬间想起了什么,旋即又恢复了那个怯生生的、失落的样子来。
“席上会有很多未婚的少男少女,”见她动容,殷琬宁继续劝道,“你我同去,我也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赴宴,好不好?”
采露抿着嘴唇,仍然还在犹豫:“那……”
殷琬宁自然是大致猜到了她的所思所虑,好不容易有了一次交友机会的她,只能顺势撒个小谎:
“东桓先生说了,他生性高冷不羁、不屑于交际往来,实在是不喜欢凑这种热闹,杜娘子自然也是要留在府上陪他的。所以,就我们两个人去便可。”
最终,在殷琬宁的不懈努力之下,采露终究还是点头同意了。
次日,陆子骥依旧没有回来,也丝毫没有任何音讯传回来。
殷琬宁又哪里顾得上他,问都没有多问一句,从早上开始,便只一心一意赖在采露这里,陪她说话,陪她一起绣香囊,为她精心挑选今晚赴宴的衣裙和首饰。
殷琬宁从小便孤身一人,在采露的身上,她看到了从前羞羞怯怯的自己,尽管她们这份情谊来得突然、未来又是可以想见的短暂,但她既然能抓住眼下,便只有奋力抓住。
而出乎殷琬宁意料的是,谢珣和杜尔姝,其实为采露置办了许多颇为精美华贵的首饰,但除了她第一次见采露时,采露的双丫髻上插着的那对金蝴蝶之外,别的首饰钗环,无论多么精贵多么巧夺天工,统统都被采露锁在了柜子里,多一眼都没有再看。
殷琬宁再仔细一问,原来,那对金蝴蝶是采露被谢珣救回来的那日,杜尔姝从自己的头上取下来,亲自为她簪上的。这么久以来,采露的头上,便只会戴那一点首饰,绝不会多。
两人好好梳洗打扮了一番,殷琬宁又再为采露美美画了个淡妆,采露难得会心展颜,也颇为愉快地,与殷琬宁结伴上了谢宅的马车。
但下一个瞬间,殷琬宁昨日为了劝她来而向采露撒的慌,还是瞬间被戳破了——谢珣穿着一身象牙白的工笔山水楼台圆领袍,发髻一丝不苟,头顶青玉冠威然,早早便已经在马车里候着了。
采露见状,踟蹰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上车,与殷琬宁一同乘车出发。
殷琬宁自知理亏,主动拉着采露和自己坐在了车厢的一侧,而对面的谢珣一身清贵,一字不发,只斜斜依靠着车厢,闭目养神。
见采露的眼中又是犹疑又是不忍,殷琬宁便只能硬着头皮,向她解释道:
“昨晚我决定要赴宴的时候,东桓先生是明确说了,不会一同来的。只是,采露你也知道,昨日那聚宝赌坊之事……东桓先生陪我们走这一趟,也还是为了我们的安全,没有什么旁的。”
当着谢珣的面撒谢珣的谎,殷琬宁多少有些害怕,声音越来越小。
“卫姐姐莫要胡说,”采露却没有发现她的端倪,又惊又怯地瞥了对面的谢珣一眼,只微微握住了殷琬宁的手,那里冰冰凉凉的,“公子为了卫姐姐,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殷琬宁想了想,终究还是沉默了下来。
马车辚辚,他们很快,便到了汾河边的花宴现场。
此时已至傍晚时分,夕阳几乎落了一大半,偌大的花宴现场,早早便已灯火通明。几排只能容下三四个人的宴桌上,摆好了瓜果和点心,桌与桌之间,错落有致地拼着几盆不同的花卉,一早便已经到场的许多名媛淑女穿梭其间,好不热闹。
因为手握平康郡主专门的请帖,殷琬宁三人并未多做停留,很快便在专人的指引之下,坐在了花宴另一头、靠主座并不远的位置。
殷琬宁心系采露,让她与自己并排而坐,谢珣则自动自觉地坐在了靠殷琬宁的这边。
好茶好点心旋即被摆上了桌,座上三人却颇有些尴尬,谁也不动,只各自默不作声,眼观鼻鼻观心。
有谢珣在,因为隔着太近,殷琬宁便不好拉着采露畅聊。她偷偷地观察,只觉得采露虽然清纯漂亮并不输旁人,可一双眼睛,总是怯怯的,偶尔偷偷瞟向谢珣,又迅速收回。
而谢珣呢,也并不像昨日她在侧门处初见采露时那样,对采露嘘寒问暖。也许是他在外面,要保持着自己出身世家、清贵公子的风度,不屑于对采露这个小姑娘表现得过分亲昵;也许是因为有殷琬宁这个“护花使者”一直在从中作梗,谢珣那双风流得意的眼,便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花宴上的其他人。
但是很快,三人的沉默便被打破了。
原来,是隔壁桌上,来了几个年轻的姑娘,看着衣着打扮贵气不凡,应当也是出自高门大户的小姐。
她们四个,虽然议论声很小,但那些蜚语流言,却还是断断续续地,传到了殷琬宁的耳中。
姑娘甲:“咦,这不是东桓先生吗?他可是向来不喜交际的,怎么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会来这平康郡主的花宴?”
姑娘乙:“这还不简单?陈郡谢氏,祖上再怎么煊赫荣耀,如今也是人丁凋零、朝中无人。裕王爷王妃和平康郡主乃是皇亲国戚,他们的面子,谢东桓多少都是要给的。”
姑娘丙:“嗯……有道理。那姐姐你看,他旁边坐着的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又是谁?我可听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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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不久之前,谢东桓才从那青楼里救了一个刚刚及笄的姑娘,一直都藏在谢府上,从未带出来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那两个姑娘里面。”
姑娘甲:“在不在,又有什么所谓呢?反正,东桓先生的风流名声远近驰名,别说在谢府里养一个,就是多养十个八个的,他也完全做得出来。把门一关,想玩什么花样就玩什么花样,反正他二十有四了还没有娶妻,有多少身世凄惨、沦落风尘的美人愿意没名没分地跟着他,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奇怪?”
听到这里,采露的双耳红透,把头低了又低,甚至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殷琬宁自然也十分难堪,正后悔着不该把采露带出来、让她无端置身于这流言蜚语之中,又听见谢珣轻咳一声,人虽然是朝着对面的无人处,却也故意放大了音量,以保证隔壁那桌能听见:
“我已经大半年没出来参加过晋州城内的宴会了,想不到只过了区区半年,晋州的名门淑女们谈论的内容就已经如此放浪不羁,不注意的,我还以为自己身在什么勾栏瓦舍、秦楼楚馆,置身莺歌燕舞之中呢。”
那几个讨论正欢的小姐们,自然知道谢珣是在含沙射影,出于体面,不好发作,便只能封口锁唇,悻悻作罢。
这边好不容易消停了,花宴也正式开始。
年过四十的裕王走在最前,一身鸦青色金龙暗纹缂丝锦袍,腰缠玉带,头顶金镶宝束发冠,虽衣冠楚楚,但久浸声色犬马的眼,疲态尽显;
他身后并排着的,是保养得宜的裕王妃和平康郡主,平康郡主一身花鸟绣纹立领缂丝衫裙,飞仙髻上插着的,除了能衬托她身份的九展凤翅金步摇外,还特意簪了红红绿绿好几朵鲜花,配合着她的衣裙和今日花宴的主题。
就在距离殷琬宁这桌不到五丈外的主座,与裕王爷他们一并入席的,还有一个仪表不凡的贵妇,虽然只有匆匆一个背影,但殷琬宁却越看,越觉得那人的身影很是熟悉。
而这时,那刚刚消停了很久的隔壁一桌,又开始响起了讨论之声。
姑娘丙:“你们看,那个就是潞州周王的生母,德宗皇帝的贤妃范氏。我也是今日一早,才听说她也要来参与这花宴的。”
姑娘甲:“潞州周王?就是当今天子唯一在世的皇弟林骥,对吧?我记得,他才与御史中丞的长女殷氏定了亲,传言里说,是周王殿下亲自去求的天子赐婚,千里迢迢,从潞州到长安,这个殷氏女,莫不是隔了千里,给周王殿下灌了什么迷魂汤不成?”
姑娘乙:“嗯……不瞒你们说,想当初贤太妃为了给周王殿下寻一门满意的亲事,还专门向我阿爹递过请帖,想邀我去潞州相看。只是听说,周王殿下将所有贤太妃安排的相看全部都推掉了,所以呀,我才失了这个成为周王妃的绝佳机会。听说了天子赐婚一事之后,我还特意差人,在长安那边打听过。说是这个殷氏女,平日里深居简出,在长安的名媛贵妇圈子里根本就不出名,也没什么朋友,但是见过她的,除了说她美以外,还说她美得特殊,想必也是个狐媚子,不然,怎么能勾到千里之外的周王殿下?”
这些话,在谢珣和采露听来,不过是普通的皇家八卦,不甚感兴趣;但当事人殷琬宁早已经脚趾抠地,但面上,却只能硬生生装作若无其事一般。
当她听到“贤太妃”三个字时,也只是觉得头顶的巨雷轰然炸响,心跳猛烈如钟,而她心中那仅存的侥幸,也在主座那处、那个身影极为眼熟的贵妇堪堪转身时,被击得粉碎——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看得真真切切,昨日她在聚宝赌坊里遇见的、还差一点接受了她好意的贵妇,竟然刚好就是是林骥的生母,贤太妃范氏!
在确定了这个令她崩溃不已的事情之后,殷琬宁便再也坐不住,只视采露和谢珣惊异的目光如无物,放低了音量,颇为不顾仪态,咬牙切齿问道:
“我,不知我突然怎么回事,腹痛不止,咱们,咱们能不能先行回府了?”
“卫姐姐,从这里回到谢宅,还需要车行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呢,”采露满眼都是不解和关切:
“你的腹痛可忍得住?为了保险起见,不如你先去这旁边、其他女眷们去的便处解决,可好?”
“没事没事没事,”殷琬宁却连连摇头,“我可以,我能忍到回了谢宅,只是我扫了你们的兴,实在是……”
“是卫郊卫姑娘吗?”殷琬宁的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殷琬宁头皮一麻,转身,发现是个打扮考究的婢女,只能无奈承认了。
旋即,那婢女便毕恭毕敬:
“贤太妃娘娘有请,卫姑娘,请跟奴婢来。”
第40章对峙
这一句简简单单而又不容置疑的问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彻底将殷琬宁萦绕在心头的侥幸,劈得粉碎。
此时的她,只恨自己刚刚多犹豫了片刻、没有早早离席,非要等到这死到临头、毫无转圜余地的时候,才来悔不当初。
而她对面的那个来请她的婢女,见到她霎时脸色惨白,也自然而然十分关切,问道:
“卫姑娘,你……你还好吗?”
好呀,好呀,她能好吗?
又气又急的少女只能咬唇不语,飞速思索,犹豫接下来的行动。
如果自己现在应下了,硬着头皮过去,那贤太妃顺势把她殷琬宁的身份指认出来了,她要怎么办?
这一趟,自己从长安跑到了晋州这么远的地方,完完全全都是白费;
但——
如果她死咬着不去,她又能怎么办呢?是撒腿就跑吗?能跑得过裕王府的家丁侍卫们?
在这花宴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周围的所有人,可是都看见她被贤太妃请过去了,如果撒腿就跑,又能跑到哪儿去?
再说,就算是真的让她侥幸跑掉了,这之后从晋州到幽州这么长的路程,又该怎么办?还能指望再遇到一个陆子骥这样的人,带她平平安安离开吗?
更重要的是,她自己倒是能侥幸跑掉了,和她一起来参加花宴的谢珣和采露又该怎么办,要因为这样,而连累他们吗?
电光火石之间,殷琬宁难得冷静地飞速地思考着,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却都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硬着头皮去见贤太妃,然后无论她们谈论什么,她死活都不能承认,她就是周王林骥的未婚妻殷琬宁。
她只能是卫郊,幽州人。
既然下定了决心,她便立刻答应。
跟着那婢女的脚步,殷琬宁一路低着头来到了花宴的主桌那边,却不想,刚刚从远处看还坐着贤太妃的位子上,此时,竟然是空空如也。
这样的变化让殷琬宁错愕不已,就连向身边的裕王等人行礼,她都一时忘记了。
而此时的裕王和裕王妃的身边,正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体面仆人,靠得极近,向裕王夫妇低声说着些什么,裕王夫妇眉头紧锁,眼里应该根本就没有这个正手足无措的殷琬宁。
他们身旁坐着的平康郡主,则不动声色地上上下下扫了殷琬宁一眼,又冷冷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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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挥了挥手,打发她回去:
“贤太妃贵人事忙,临时有旁的事,没有空再见你,你先回去吧。”
殷琬宁这才确定自己真的逃过了一劫,柳暗花明,好不容易抑制住了内心的激动和狂喜,又想起了昨日是平康郡主,专门派人到谢宅送了请帖请她来的。
虽然,现在即刻便想要拔腿就跑,殷琬宁依然还是要循着从小便受到的高门贵女的礼节,向平康郡主盈盈施礼:
“郡主昨日特发邀请,民女卫郊惶恐承恩,此行特来,向郡主请安。”
说起来,这话也实在是违心得很。
若是她确乎真心想要对平康郡主表示感谢,早在花宴的一开始,她便应该自己过来的。
但因为在开宴之前,她听了隔壁那桌贵女们议论谢珣和采露的话,自己又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参与过这种大型的宴会了,她那小脑袋瓜转不过来,实在是忘记了许多的繁文缛节。
由此种种,这才有了与平康郡主这样尴尬的会面。
但很显然的是,裕王夫妇那边那她尚不知缘何的不快,也影响到了平康郡主本人。
郡主听完她的话,直皱着眉头,连客气都懒得,只让她快快下去。
于是,殷琬宁便撑着最后一丝体面,依旧徒劳而又恭恭敬敬的向裕王和裕王妃行了个礼,这才装作了名门淑女一般,一路循规蹈矩,直到回到了同谢珣和采露的那一桌。
虚惊一场的她终于长舒了口气,也不管旁的那些礼仪规矩,拉着那两人就离开。
一路上,殷琬宁一面忧虑着将来,一面暗自庆幸今晚这虚晃一枪。但庆幸了之后,她的心中也不由有些疑窦:
贤太妃才说完要召她去见,怎么只转头片刻的功夫,贤太妃就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了?
贤太妃范英仪,当然有更重要的事。
今日依着先前裕王夫妇和平康郡主的邀请,来到汾河畔的花宴现场时,她隐约看见了一个人。
就是那个昨日在聚宝赌场里,把印有周王专属印记的银票,大剌剌借给她的小姑娘。
听裕王妃说起,那姑娘名叫卫郊,家住城中名流谢珣的谢宅之中。
但,对卫郊的真实身份,范英仪早就有了自己的猜想。
既然有缘再见,范英仪自然要把她专门召过来见一见,可不想恰在此时,那张银票原本应该归属的主人、她已经有好久没见的儿子周王林骥,突然差了手下飞鹏过来,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说一定要现在与她相见。
从小到大,林骥一向都不受她的教导和管束,而自从他们母子二人由长安之藩潞州没两年,他更开始我行我素。
习文、练武,这些天家子弟的必修课自不必说,即使林骥的兄长们都还在,他也依旧是其中的翘楚、甚至远远胜过他的天子长兄林驰。
而林骥每年,都总有一大半的时间并不在潞州,具体去了哪里游历、又经历过什么事遇到了什么人,他也从来不向她这个母亲清楚秉明。
因为范英仪自己也常常不安于室,母子二人的感情从很早之前起,便愈发淡漠疏离,以至于一年到头,两人同住在潞州的周王府上的日子,都屈指可数。
但,如此种种,都并不代表着林骥可以完全不同她打招呼,自己便把自己的婚事做了主,一直到最后,才来通知她这个母亲。
更何况,林骥私自做主定下的这个周王妃的人选,她根本就不满意。
与林骥见面的地点,在一个距离汾河花宴并不远的酒楼里。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后,范英仪便在飞鹏的引领下,幽幽站在了这个酒楼的顶楼包厢的门口。
“为何不直接在裕王府上相见?”想起这个,范英仪一早便开始不满,“是怕与裕王扯上联系?无论血脉亲疏,他林骥见了裕王,也得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叔父’。”
身侧的飞鹏,微微躬身,一脸恭肃谦卑:“太妃娘娘,殿下这么做,全都是为了您好。”
“什么叫为了我好?呵,如此冠冕堂皇,”范英仪忍不住挑高了眉,音量也大了些,“飞鹏,这么久不见,现在连你也敢用这样的态度同我说话了吗?是谁给你的胆子?”
——“是我。”
包厢里适时传来了林骥的声音,一如既往,冷静而沉肃。
范英仪乜了体态恭敬但言语冒犯的飞鹏一眼,不想再和他一般见识,便头也不回地进入了包厢。
包厢内,窗明几净,陈设装饰并不算多。窗台处不远,一扇落地的屏风挡住了沿着窗牗照入室内的所有光线,而屏风上绣的海棠春睡图,正在被林骥凛冽萧索的黑色身影,堪堪分成了并不情愿的,好几份落拓。
听到了范英仪的脚步声近,林骥却并未从窗台处的座位上站起来,甚至面对自己的母亲,连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周王殿下,”范英仪见状,自然也没有好颜色,“您的架子是越来越大了,见到亲生母亲,尊驾连动,都不肯动一下。”
林骥毫不相让:
“贤太妃娘娘凤仪万千,一场汾河花宴,晋州城中的无数名媛贵女们趋之若鹜,以你为尊,向你顶礼膜拜,也根本不需要,多一个你本来就没放进眼里的我。”
“六郎,”范英仪像小时候那样唤他,这个怒气冲天的母亲,还是先一步稍稍服了软,“你特意把我找过来,难道就是为了专门说这些阴阳怪气的话,来惹我不高兴的?”
说完,对儿子尚抱有些微期待的范英仪,便自己先在屏风之前的另一个位子,坐下来了。
但此刻的母子二人,依旧隔着一扇绣制着海棠春睡图的屏风,谁也没有要跨越的意思。
“娘娘,”很显然,林骥一开口,便是让范英仪无比失望的,“你千里迢迢要往长安去,不也是为了找我吗?”
林骥一面说,一面回身,从身后的窗牗向下看去。今日的汾河花宴,也算是晋州城内最顶级最难得的名流聚会,他选的这间酒楼,距离花宴的地方很近。
身处顶楼,他也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
刚好,挂着谢府旌旗的马车,从酒楼的楼下缓缓驶过,摇摇晃晃,向城西的方向去了。
林骥在向东奔袭了整整一日后,才接到了消息,说范英仪的车驾与他错过,早早便到达了晋州。
联想到他走前在谢宅的那晚畅饮,谢珣和杜尔姝都向他提过的平康郡主的花宴,若是范英仪此时也刚好就在晋州,那么,她和殷琬宁,便很有可能会共同出现在那个花宴上。
希望他的所有作为,都还来得及。
“如此迫不及待把我叫过来,不过是为了阻止我见你的那个未婚妻殷氏,对不对?”
林骥所有的动作和身影,透过这扇薄薄的屏风,都刚好落在了范英仪的眼中。
对于这个已经二十有二的儿子,她一向是无法拿捏的,既然做不到拐弯抹角规训,直来直往、开门见山,便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果然,她话音未落,那屏风之后的身影明显一滞,林骥的声音,冷冷飘了出来:“既然,你都已经知晓了,又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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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心目中,能够做六郎你王妃的女子,不仅仅是要出自名门、教养良善,”范英仪急急抢白,先一步抢占母子这场不可避免的交锋的制高点:
“而且,她还要温柔勤谨、端淑大方,这个殷氏女,除了生得一张祸国殃民的脸以外,她又有什么资格,能够做你的王妃?”
“你已经见过她了?”
林骥敏锐抓住了要害,说话的时候,那原本不动如山的高大身躯,却微微前倾。
“我不仅见过她,”知道他这是急了,范英仪暗暗嗤笑了一声,“我还知道,她就在裕王开的那个聚宝赌场里肆意挥霍,丝毫不顾及自己身为未来周王妃的一丁点体面。”
“殷氏女,除了她那头浅发和那双浅瞳之外,又有哪一点,和我们天家扯得上关系?六郎,我知道你从小——”
“你向她表明身份了?”这一次,轮到了林骥抢白。
“没有。”
眼见儿子对殷氏女的关切溢于言表,范英仪心中原本缓缓平息的火苗,变得越来越旺盛。她的太阳穴突突猛跳,用巾帕捂着的胸口剧烈起伏、努力保持着自己多年来的教养和贵为太妃的款款威仪:
“她,她并不知晓我的身份。我也不过是因为她拿出了有你周王印记的银票,这才推测出来的。”
好端端的,她为何会拿银票出来?是因为太笨不懂规则,在赌场里输个精光,这才必须要用到银票了?
林骥眸色一凛,但旋即抓住了要害:
“既然是她拿了银票出来换钱,那银票,又为何会落到了你的手里?你又不是庄家。”
范英仪一凝,却不想这就被林骥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缓缓咽下口中的津液,太妃的气势虽然仍然在,但已明显是强弩之末:
“是……是她见我把现银输光了,于是慷你的慨,想把你留给她作防身之用的银票借给我,暂时用着。”
“流连赌场、大肆挥霍?”林骥冷嗤,话语更是毫不留情,“到底是谁不配高位?范英仪,你每次大言不惭的时候,到底有没有真真正正反省过,你自己的所作所为?”
“林骥!”被彻底激怒的范英仪不顾仪态,猛一拍桌面,“你不称我‘阿娘’也就罢了,为了区区一个殷氏女,居然目无礼数到斗胆直呼我闺名的地步!殷氏女到底有什么好,让你堂堂周王如此鬼迷心窍?”
林骥垂眸,并没有为范英仪的激动言语动容半分。
“过去的那么多年里,每一次,我向你提起成家娶妻之事,你都总是敷衍、拒绝,说你根本没有成家的打算。我也勉强信了,信你想以大业为重。但万万想不到的是,转过身,你竟然敢违背祖训,外地藩王未奉召而私自入京,就为了……就为了去向你皇兄请求赐婚?”
“她值得。”
林骥的淡定,与范英仪的激动,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这下,范英仪更是气到连攥着巾帕、涂满蔻丹的手都不住颤抖,再一次拍了拍胸口,她勉强找寻着自己的理智:
“她值得,我这个做你亲娘的,就什么都不值得了?你不过就是一直都不满意我从前为你安排的那许多亲事,又何必这样拐弯抹角,拿天下、拿你的皇兄来打我的脸。”
“贤太妃娘娘,”面对言语无状的母亲,林骥依旧保持着淡然,“从六七年前开始,你便动了心思,要往我的身边塞女人,也一直都期盼着我早日成家,为你开枝散叶。现在,陛下亲自赐了婚事,请问,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还是那句话,”范英仪拢了拢垂下的发丝,“她不配。”
林骥的回答也干脆利落:“她是我的女人,不容你来置喙。”
“你的女人?”这几个字又像是戳中了范英仪本就摇摇欲坠的脊梁骨,她柳眉倒竖,“难道,她就不是我的儿媳了吗?”
“你只管游历天下、纵情山水,”身旁小几上的茶已经凉了,就像他毫无一丝生气的话语一般,“我的后宅之事,不需要你来操心。”
“林骥,”这一回,范英仪也对着儿子直呼其名了,“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为了一个小小的御史中丞的女儿,你便可以一直这样放浪形骸、耽溺于享乐吗?你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你九泉之下的父皇,对你的殷切期盼了吗?”
“贤太妃娘娘——”
林骥并未饮那盏茶,只是将手中的茶杯,再次放回到了小几之上,一声清脆的闷响,像是要将范英仪此时越来越失去理智的发言,稳稳拆分、击碎、毫无复原重组的余地一般。
恢复了少许的理智,范英仪抖了一抖,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又一次露出了颓败的颜色。
但,她从不会轻易认输。
即使儿子在屏风那侧看不见她,她依然轻抬下颌,借此稳住了自己的心神,眼角却还是不住抽动:
“六郎,你就舍不得叫我一声母亲吗?”
“潞州周王的亲生母亲范氏,也同样放浪形骸、榴莲赌场……”林骥丝毫没有理会她的恳求,句句诛心,“殷氏女对外,从未暴露过自己的真实身份,想必太妃娘娘,您也是知道的。”
范英仪撇了撇嘴。
“但,太妃娘娘,你不一样,”他不紧不慢,“你是今日汾河花宴的重要嘉宾,受万众瞩目,是众人的焦点,却依然毫不顾忌自己的身份,在人龙混杂的赌场里滥赌,甚至还能,把自己所带的现银都输光了……”
“林骥,”范英仪隔着屏风瞪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已经过去的事,你不必拿出来羞辱我。”
话音刚落,又听见林骥的话锋猛然一转:“这次未奉召入长安,你所如何为?”
“我,”范英仪被突然哽住了:“我不过……”
“天子一言九鼎,”林骥也蓦地提高了声量,“皇兄亲赐的恩婚,难道还能收回成命吗?收不回,也没有关系的,您大可以先到长安那殷中丞的府上去,以您贤太妃之尊、殷氏女未来婆母的身份,去给殷氏女先来个狠狠的下马威,以后,她殷氏女就能方便你随意拿捏了,对不对?”
范英仪闻言,登时便站了起来,面向屏风,却始终没有要绕过去的意思,而是直接图穷匕见:
“是又如何?如今,还未正式成婚,你便这样护着殷氏女,等到她将来嫁入周王府,成为你名正言顺的王妃,日日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生活。身为她的婆母,你周王林骥觉得,我会让她好过吗?”
面对如此赤./裸的威胁,林骥却丝毫未动:
“周王府的女主人,理所应当属于周王妃。而贤太妃娘娘,则会因为周王府地潮不适,自愿搬离周王府,另起别墅独居。”
“六郎,我还记得你只有三岁的时候,”范英仪一声凄厉的冷笑:
“那时你父皇还在,你便在他面前说过,为人君父者,当以江山社稷、天下万民为己任,克己复礼,鞠躬尽瘁,绝不可学商纣周幽汉成隋炀之流,因耽于女色而致使江山拱手。没想到,那些曾被你父皇满意夸耀过的优点,过了这十几年,统统都烟消云散。为了一个殷氏女,你竟然不孝不悌到要把我赶走,为了给她腾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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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妃娘娘,这是说的哪里话,”林骥好整以暇,把玩拇指上温润的扳指,语气也保持着温润,“我不过,是为了完成你从前一直都希望我完成的,那成家立室、开枝散叶的宏愿而已,我与王妃伉俪情深、琴瑟和鸣,不是正合你意?”
“本王已经着手,在潞州郊外寻觅到了僻静之所,专门为您营建新的别院。到时候,您从周王府搬过去独自居住,一定会很满意的。”
听到此处,范英仪早已仪态全无,只用那双涂满了蔻丹的手扒着绣制海棠春睡图的屏风,直视自己的儿子林骥,那双仍旧波澜不惊的眼睛。
林骥这双狭长的眼,和范英仪的凤眼,有六分的相似。
母子四目相对之时,却是一双眼居高临下、凌厉狠烈,另一双眼节节失势、颓败尽显。
“林骥,你我到底是母子,”最终,还是范英仪服软,“我怀胎十月将你生下来,一点一点养大,不是为了让你反过头来把我逼上绝路的。”
自小便聪慧过人、习惯于掌控全局的林骥,自然是听懂了范英仪的言外之意,他丝毫没有退却:
“有本王在,你不可能拿她怎么样。对你贤太妃娘娘来说,现在最好的去处,便是同裕王夫妇体面告辞,回潞州去,安心等本王大婚的消息。到时候,本王接你来长安,你作为婆母接纳新妇,大家都欢欢喜喜。”
范英仪被逼到死路,却仍然选择负隅顽抗:“如果,我非要拿她怎么样呢?”
“太妃娘娘,你到底是不满殷氏女,”林骥那双眼,仍旧是波澜不惊,“还是不瞒我并未征求你的意见,直接让皇兄,为我做主赐婚?”
范英仪却眼神游移:“我的事,不需要向你周王殿下一一交代清楚。”
“贤太妃娘娘,”这一次,换了林骥一声冷嗤,“您扪心自问,这些年来,您长期不在潞州,真的是为了我的前程吗?又或者,您,有没有胆量问问,刚刚在您口中,那位对我期许甚高、现在已经长眠于地下十几年的父皇,您真的,没有私心吗?”
仍然扒着屏风的范英仪,明显多了慌乱,语速加快:“我在和你说你的婚事,你为什么要顾左右而言他?”
林骥眸色一凛:“有些事,不上秤,都没有二两重;但若是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
“你……”范英仪用手指着那对自己威逼利诱的儿子,心虚的她,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回潞州的车驾,本王已经通知裕王,给您备好了。”
一想到前世里自己母亲在危难时刻做出的那些事,林骥心中原本就淡漠至极的母子情谊,更是分毫不剩,“体面告别,对于您贤太妃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之事吧?”
范英仪咬牙切齿:“我,我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个疯子……”
“母亲大人,”第一次这样恭敬称呼的林骥,脸上却挂着与恭敬完全相反的、邪魅的笑,“我们,彼此彼此。”
谈话又一次不欢而散,出这厢房门的时候,范英仪已经稳住了心神,又斜斜睨了一直牢牢守在门口的飞鹏一眼,嫌弃说道:
“这家酒楼一点都不好,茶和点心,都远远及不上裕王府上的万一。”
“裕王爷贵为天潢贵胄,”飞鹏只保持着一贯的恭敬,“他府上的东西,自然也是万里挑一的。”
范英仪不愿再多逞口舌之辩,一心只想离这令她不悦之所远些。急急向前款步,她的贴身婢女,也从身后跟了上来,但飞鹏也跟着,仍然保持着恭敬送人的姿态。
“你不必再送我了,”范英仪颇有些不耐烦,“我知道要怎么回去。”
飞鹏却面色不改,脚步未停:“周王殿下吩咐了,贤太妃娘娘乃万金之躯,此去潞州,路途遥遥,必须要属下亲自护送到位,他才能放心。”
*
这一次回来,林骥依旧选择了从侧门进入谢宅。
并未着人通报的他,人还没有走近,便听见了那日他与谢珣斗琴的凉亭里,一阵阵的欢声笑语。
仔细一看,原来是他逃婚的王妃殷琬宁,正在和并不知晓他真实身份的好友谢珣对弈。
谢珣身旁,亲亲热热地挽着杜尔姝;而殷琬宁的身侧,也坐了一名林骥并不认识的清丽少女。
不知谢珣说了些什么,殷琬宁便笑倒在了那个少女的肩头,但那双闪着星星的鹿眼,一直都没有从谢珣风流俊朗的脸上移开过。
联想到今日的种种,林骥突然觉得,把殷琬宁带到晋州来,是一个无比错误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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