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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娇娇
“娇娇”这个称呼,林骥在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在意。
他并不会刻意着眼于这些细枝末节。
前世里,殷琬宁与他在一处时,总是不会给他好脸。
星影黯淡,夜色朦胧,粉绡帐内的光线昏暗,如同蒙上了一层淡雾。
她只能看清他黑色的眸子,他却也只迷恋她湿漉漉地眼睛。
她与他的父兄们一样,都有着那样一对令他着迷的、浅色的瞳孔。
那与他本人的,有着极其强烈、不容忽视的对比。
之后,闭了双眼,湿了掌心,通往幽深之处的丛林蓊蓊郁郁,听觉便会比寻常的时候,要更灵敏几分。
“娇娇……”
“娇娇……”
殷琬宁被他压住,他从后伸了长臂,捂着她松软的、同样湿漉漉的嘴唇,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因为晃动而生了几分罅隙,让她在窒息里,得以微弱喘./息,这几个字,便从他的指缝中,扭扭捏捏漏了出来。
实在是含糊不清,乍听,以为是什么旁的字。
后来听到的次数多了,林骥于某日想起,用难得平和、温润的语气问她:
“谁是娇娇?”
她缩了一下酸软的月要肢,裸着肩膀回身,看他脸上被她挣扎时抓挠出的、无法忽视的指印和血痕,鹿眼里噙满了泪,一次次沾湿她浅色的瞳孔。
殷琬宁红唇轻咬,并不回答他。
直到林骥顶着脸上的、脖子上的那些瞩目的抓痕去上朝,在勤政殿内与其他群臣,从容不迫地商议国家大事;之后他出京,巡视神策军、看他们巍然矗立、听他们山呼千岁,她终于借了这个难得与他分开的机会,溜之大吉。
他出宫找她时,依然是顶着那刺眼的痕迹,他来到殷府,单独见了她的父亲殷俊。
这才听殷俊提起,原来,她小时候的名字,叫“卫娇”。
她受不住他时,一直在喃喃自语的,是她自己的乳名。
至于——“哥哥”呢。
在林骥出生的前一年,也就是德宗宝历十七年,德宗皇帝林过,心中复兴先祖荣光的野心骤起,为了剪除藩镇势力,曾贸然发动过削藩战争。
很可惜的是,因为各方面条件都不够成熟,这场战争没有达到林过的本来目的,反而还引发了四镇之乱和泾源兵变。
叛军越过函谷关,铁蹄猎猎,直逼长安而来。林过只好带着几个子女和一众后宫妃嫔,仓皇逃离京师,在蜀州偏安一隅,避乱数月。
而后,风波平定,林过便又携众人重返长安、重入大明宫。
那位自入宫以来便一直受林过冷遇、在叛军即将攻入长安的最后一刻,才被另一位昭仪拉上马车一并加入避乱队伍的昭媛范氏英仪,也怀上了林过的最后一个龙裔。
大半年后,林骥出生,是为皇六子。因了他实在聪明过人,性情又沉稳如山,实在太得林过的喜爱,范英仪便由昭媛晋封为贤妃。
林骥是德宗皇帝林过的第六个儿子,上有五个哥哥,其中两人,刚活过了序齿的年纪,就已经早早夭亡。
而除了长兄兼地位不可动摇的太子林驰以外,林骥的另外两位兄长林骓、林驷早早之藩,在林过在世时与林骥匆匆见过几面,林骥对他们的印象,和林过林驰并无二致。
林骥还有几个姐姐,俱是生得姿容平平,在大明宫里养到了十五六岁,便做了政治联姻的工具早早嫁人,林骥对她们,也没什么深刻的印象。
——“如果,如果我有个哥哥的话,”
在林骥又一次把玩殷琬宁月胸前那鲜艳的红痣的时候,她曾咬牙切齿地假设过,只因为她是家中长女。
林骥难得好奇,抬眸,问她:“会怎么样?”
殷琬宁瞪着他:“他一定不会允许我被你欺负,被你欺负成这样。”
因为,哥哥都有义务保护妹妹的。
但,他是她名义上的“弟弟”。
在殷琬宁嫁给林驰做继任皇后之后,她便是林骥名正言顺的皇嫂,她是他“弟弟”,可林骥却比她要大上整整六岁。
六岁,真是奇妙的数字。
在殷琬宁被卫远岚生下、并取名为“卫娇”的时候,六岁的林骥已经失去了父亲,踏上了离开长安、去往藩地潞州之途。
想到这些,林骥半撑着,用坚实的膝盖,丁页开她妄图合并的双月退,看她因为他的动作而重新漫上的泪痕:
“你这一辈子,没有机会再叫别人‘哥哥’。”
其实哪止殷琬宁呢,就连林骥自己,也几乎没有叫过“哥哥”。
那不是属于天家兄弟的,惯常的称呼。
在林过驾崩之前,林骥与林驰的交集很少,偶尔在正式场合的见面,他一定要恭恭敬敬称一句“太子殿下”。
后来林过驾崩,林驰即位,“太子殿下”也自然升级成了“陛下”。
但强势如林骥,霸道如林骥,却一直都觉得,“哥哥”这两个字,从殷琬宁的口里娇娇柔柔地叫出来,带有一丝别样的味道。
只可惜,之后她再也没有在他面前提过这两个字。
而现在,这两个字、这两个词,被林骥自己说出来,就在殷琬宁中了窦建宏的媚./药,一直纠缠着他,引诱着他,想要发生些他梦里、记忆里事情的当口。
他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她身上在无端蔓延的谷欠火,也快要烧到了他的身上。
——“娇娇不怕,哥哥这就给你解毒。”他安慰她,自然而然说出了口,并没有觉得有丝毫的不妥。
殷琬宁却像是吸了猫薄荷的毛茸茸小猫,亮出了爪子,粉红了鼻头,一口咬住了林骥紧绷的下巴,问他:
“解毒?什么解毒?我中什么毒了?”
从小便习惯字字珠玑的他,却突然觉得解释不清了。
好在他也并不想多做解释。
林骥虽然很早就开始不满足于潞州的方寸天地,开始满天下游历,寻访众多只在传闻逸事里出没的名医方士,他本人却一向极为克己守节,决不沾染任何风月之事。
在前世,在林过因为服食丹药而暴毙的那日,在他见到被关在小黑屋里许久的、楚楚可怜的殷琬宁之前,他甚至觉得,自己此生,都不会与任何女子发生超过礼节的、哪怕一点点关系。
自本朝开国以来,天家百年血脉稀疏,只要不参与,就不会留下子嗣。
但林骥博览群书又颇通医术,也懂得风月场所的腌臜手段,自然知道窦建宏可能对殷琬宁做了什么。
这些,他不会讲给殷琬宁听。
她那颗小小圆圆的脑袋瓜里,不用装下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林骥用拇指轻轻掰开她小巧紧实的下巴,让她尖利的牙齿不再锁在他的身上,见她皱了眉头,作势要再往他怀里钻,他便抱着她,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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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琬宁的呼吸,更加乱了。
林骥走了几步,到阳台那边,去拿放在房中的药瓶。
那是他众多珍藏中的一件。
得此药时,那个已经活过了百岁的隐居高人,正身处绝顶,背后烟云缭绕,他门牙早已脱落,嘴角遍布皱纹,但吐出的每一个音节,仍旧铿锵有力。
“此药,可解世上所有已知之毒。”这是那老人耗尽毕生所学,才炼就的秘方。
药丸小小一颗,又细又滑,从同样小小的瓷瓶中倒出,再顺着殷琬宁半张的樱唇、湿滑的香舌缓缓推入。
这一次,她没有再咬他那长了薄茧的食指,而是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她的感谢,换做了吸吮。
林骥任由她这么做。
解药起效需要一定的时间,他也没有立刻把殷琬宁抱回床榻上去,只借着夏夜里清凉如水的月光,观察她脸上的浮晕,细看她面色的变动。
望,闻,问,切。
他虽不是医者,知其然知其所以然,自然懂得之所以这样做的深刻道理。
她身上的香露气味因为那媚./药而更加浓郁芬芳,林骥早已经习惯,她依旧紧含他的手指不放,而他在她脸上的绯红,慢慢变淡时,缓缓将手指抽了回来。
顺势为她把脉,听她的气息平缓。
很好,那个隐世的百岁高人并没有骗他,这个万金难求的药,确实能解世上已知的所有的毒。
若是不然,为了解毒,为了让她的身体不再受伤,他便只能在这里、在雍州、在没有任何前情的状况下,先与他的妻行一次周公之礼,然后……
然后等她彻底清醒过来,发现已经被他趁虚而入,像前世里、他无数次事后时的那样,指着他的鼻子,恨天恨地地唾骂:
“陆子骥,是我瞎了眼,原来你也是个人渣,是个大淫./棍,是个大坏蛋!”
他不想那样,现在她对他的态度,已经比前世里好上了太多。
他想要她心甘情愿,落入他织好的层层陷阱,即使他心里没有她,他对她也根本谈不上爱。
沉迷他的眼,攀上他的肩,用她小猫一样的柔软的、浅棕色的毛发轻蹭,求他疼她。
在他耳边浓情蜜意,发自肺腑,唤他,
“骥哥哥”。
而不是现在。
还懵懵懂懂的小猫在月光下嘤咛一声,嘟囔着嘴,说:“好累。”
当然是累的。
小猫的双手挂在林骥绷直的脖颈上,觉得不够,两条下沉的月退,为了与他更亲密,只能越缠越紧。
这个姿势,前世里的他当然用过,只不过那时的殷琬宁绝无可能主动,林骥也根本不是现在这般温柔,只会硬生生握住她纤细的小月退,上移,架空,放在他双肘的弯曲处。
——“双手环住我,对,这样,乖一点。”
——“乖一点,今晚就早点结束,好不好?”
那时的他第一次有着难得的耐心,究其原因,大约是因为他抱着她、让她双脚悬空时,被她下意识一般搂住。
当然,等她从短暂的颤栗和震,颤中反应过来,小猫当然羞愧不已,自然又会放开。
放开的结果,是与这个世界的连接,只剩下一个支点。
现在的殷琬宁,可不止只有一个支点。
林骥用手掌稳稳撑住她的背,把她重新抱回了床榻上,平稳放好,看她逐渐平复的呼吸、舒展的眉心、嘴角也噙了笑意。
小猫总是贪睡的。
前世里的他,每日晨起上朝时,也会这样回身看她。她在睡梦里永远皱着眉头,撅着小嘴,总是皱巴巴的模样。
现在的小猫也是那样。
小猫咂咂嘴,嘟囔了一句:
“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事呢?”
林骥笑,问她:“哪里,怎么荒唐了?”
小猫的鼻尖皱巴巴:“叔嫂乱./伦,灰鹰顶包。”
毛茸茸的褶皱,被林骥伸手抚平:“放心,一切都过去了。”
殷琬宁却不依不饶:
“没有,没有过去……以后,我也要成为别人的嫂子,也会被自己的,被自己的小叔子强迫。”
以后?那是她的十七岁,不是现在。
小猫的皱巴巴,转移到了林骥的眉头之间:
“小叔子……是你所说的,恨的,周王?”
殷琬宁翻了个身,面向他:
“他是救过我的命,但不能仗着权势,那样强迫我。”
林骥的目光,落在她微颤的长睫之上。
果然,她确实是知晓了前世之事,但似乎也并不是了解全貌,至少,她完全不知道他就是林骥。
他继续追问:
“你一个人,从殷府、从长安跑出来,就是为了要躲他?”
殷琬宁手臂微曲,并不规律交叠:
“能跑就跑,惹不起他,我还是躲得起的。”
“躲到天涯海角,躲到他再也找不到我的地方。”
林骥哑然失笑:
“林骥他除了强迫你,还对你做了什么?”
但此时的殷琬宁,早已经闭上了眼,薄薄的眼皮之下,那眼球不再转动,似乎沉入了无梦的长夜、睡得香甜。
林骥叹了口气,俯身,拉过被衾为她盖上,还未掖好被角,又听见她补了一句:
“其实,其实我并不知道林骥到底长什么样。”
“但是,我在殷府的时候,见过他身边的那个护卫,高大挺拔,人也俊朗。”
“唉,就是想不开,这么好的人,怎么会给林骥打工呢?”
林骥的动作凝滞。
他知道,她说的人是飞鹏。
飞鹏、灰鹰,这两个他身边的、在她面前出现的人,她都觉得他们顶顶好。
却恨他入骨。
那日他带着飞鹏去殷府提亲,原来他在那正堂上坐着时,感受到的怪异的视线,真的有可能来自殷琬宁。
但她却没有看清他的脸,只看清了飞鹏的。
很好,飞鹏此人,已经彻底失去了在殷琬宁面前露脸的机会了,无论他表现有多好。
又在那张本该属于他的床榻边坐了很久,等到林骥确认她彻底睡着了,这才起身,去了外间,睡在了昨晚殷琬宁睡的那张软榻上。
软榻早就被打扫干净了,林骥仔细闻了闻,没有闻到一丝她身上的香露气味。
周王殿下,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尊贵如他,居然被一个自己不爱、也不爱自己的女人,生生从里间的床上,给挤到了外间的榻上。
而那无比熟悉的头痛又在此刻发作,林骥合上眼,如往常一样,开始享受这种感觉。
痛,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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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头痛,身体也不知不觉开始发热,本来早已熄灭、不该烈燃的谷欠火,只在霎那间流窜全身。
砰砰直跳的心,蓦地抽痛了一下。
林骥起身,撩开了裤腿,右侧大腿外侧,那个熟悉的、令他厌恶的纹身,又一次出现了。
明明不该在此时出现的。
那是一只仙鹤,纤细、绵长、光风霁月,每一个词,都与他本人背道而驰。
仙鹤高洁出尘,林骥原以为,范英仪在他父皇林过驾崩之后给他纹上,是为了表达对他人品的崇高希冀。
那是他此生难得的天真时刻。
他屏着呼吸,掏出短刀,在那仙鹤的头上,划下了浅浅一道。
是不痛的,他最不害怕痛了。
殷红的鲜血随着他的刀锋汨汨流出,仙鹤在顷刻间,便被淹没了。
看不见就好。
*
第二日,殷琬宁从床榻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一整晚都和衣而眠,被衾浅浅盖着,浑身上下,也没有任何不适。
但手腕上的红痕,清晰证明了她,昨晚在彻底陷入意识迷蒙之前,那些记忆都是真的。
她还是穿着这身衣服,这是陆子骥花了三倍的价格,让兴泰客栈的小二跑遍了整个雍州城为她买下的。
她和他一并去了花艳楼,欣赏了静瑶姑娘弹琴,目睹了两个嫖./客的争端;
还一起躲在衣柜里,听了一些不该他们听的东西;
之后回到客栈,就在这里,她赌气离开,却被窦建宏的人带走。
她在那虎穴龙潭横冲直撞,差一点溜走,又听到了妙荷抛绣球招亲的真相,之后再被捉回去——
可按照窦建宏那样的德行,她绝不可能相信,是他突然良心大发,放了人。
所以,她是被谁救了……陆子骥吗?
恰在此刻,陆子骥进了房门,和昨晚他们分别时,并没有什么两样。
他的脖子上、下巴上有暗红色的痕迹,像是被人打了,又像是被蚊子咬了。
见她醒了,正在目不转睛看着他,陆子骥一如既往,语气冷淡:
“醒了?去叫早饭上来。”
除了他脖子和下巴上,那看起来奇奇怪怪的痕迹,殷琬宁没有发现他有任何异常。
但……她昨晚可是睡在了他的床上,他又睡在了哪里?和她一起,另寻了别处,或者干脆,一整晚没睡?
这样想着的时候,陆子骥眸光依旧凛冽,不容置疑,殷琬宁心里发毛,只能暂时收好这些疑惑。
下床,穿鞋,然后开门下楼,去叫了早饭上来。
准备上来的时候,碰巧又撞见了灰鹰。
灰鹰面色不佳,眼底泛着浓厚的青色。殷琬宁想起昨晚上在窦建宏府上听见的那些妙荷与奸夫的对话,眼看着灰鹰的憔悴,心里泛上了几分同情。
“灰鹰,你别伤心,有些事,确实是强求不来的。”他应该都知道了吧。
而这几句话,也是她从以前读过的无数话本子里,得到的她认为的很好安慰人的话。
而殷琬宁面前的灰鹰,见她神色如常,想到早晨自家主子的吩咐,只勉强一笑,道:
“卫郊,你没事就好。”
殷琬宁心下一动,不由追问:“我……我怎么了?”
而灰鹰则期期艾艾:
“你,你如果一定要问的话,就去问,问我家主子吧。”
殷琬宁心下一沉,顿觉不妙,一股无名火起,转身,蹭蹭蹭又奔上了楼。
推开门,见到陆子骥依旧一脸淡漠,她原本鼓起的熊熊气势,却莫名陡然降下去了不少,开口就问:
“陆……公子,你昨晚在哪儿睡的?”
而陆子骥悠然:
“你一个小厮,占了我的床,还要反过来问我,昨晚睡的是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吗?”
殷琬宁气势又矮了一截:
“是,我是占了你的床,可我明明记得,我被那个窦建宏给抓走了,他……他要对我不轨的。”
“之后发生的事,我也不清楚,我更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你的床上。”
陆子骥却另辟蹊径:“窦建宏,这个人是谁?”
她回:“就是昨晚在花艳楼里,为了静瑶姑娘而大打出手的,其中一个。”
陆子骥“哦”了一声,沉思片刻,复道:
“你的意思是,窦建宏把你抓走,而我,救了你?”
殷琬宁见他如此反应,嘴唇微张,垂下了眼帘。
从前她误会陆子骥不会武功,没过几个时辰,他就亲自带着她,领教了他的厉害。
以陆子骥的个性,如果她真的是被他所救,他一定会以此为要挟,让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但又似乎是无伤大雅的事情。
她已经有点能摸透他了。
陆子骥说她不是被他救的,那就真的不是。
想到此处,殷琬宁决定换个方向:
“那……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
对于那段在窦建宏府上的记忆,她是绝对、绝对不会弄错的。
而陆子骥更是一脸无辜:
“你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
“我回来的时候,你就已经躺在我的床榻上了。”
殷琬宁觉出其中不妥:
“你昨晚,不是已经洗过澡了吗,后来又出去了?去了哪里?”
陆子骥漠然:“无可奉告。”
僵持的时刻,恰好楼下送早饭的人来了,布好了菜,陆子骥展衣坐下,向她摆了摆手,大方示意她,和他一起用饭。
折腾了这么久,殷琬宁早就饿坏了,面对桌子上的几碟精致糕点,她决定暂时放下与陆子骥的对峙。
先填饱了再说。
片刻之后,她咽下了口中的鲈鱼白菜粥,问陆子骥:
“我在楼下见到了灰鹰,他不是应该在花艳楼么?怎么会回来了?”
陆子骥仍在进食,没看她:
“他不会去做妙荷的赘婿,自然,要与我们一同上路。”
放下了筷箸,殷琬宁这才稍微靠近了距离,看清了陆子骥下巴和脖子上的蚊子包……
一个大胆的猜测浮现:这也许可能,不是蚊子包?
总之怪怪的。
回想灰鹰起先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陆子骥对窦建宏府发生的事情根本不清楚,昨晚,妙荷又在那窦府出现……
难道,陆子骥后来还是忍不住,去了花艳楼寻花问柳,而灰鹰瞒着所有的人,把她救回来了?
殷琬宁吸了口气:
“那,我,我昨晚回来时,可有哪里有什么不妥的吗?”
陆子骥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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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了筷箸,掏出巾帕,仔仔细细擦了嘴角。
然后才抬眸,看向她,眸光微凛:
“你面色潮红,嘴里一直在胡言乱语。”
殷琬宁听完,脸上也开始泛起了潮红。
昨晚,在被那个窦建宏府上的人重新抓回去后,窦建宏确实是给她吃下了一粒药丸。
之后,她便开始浑身滚烫,像是有无数的蚂蚁在身上爬一样,再然后,她就意识模糊,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头顶一扯,像是被人用渔网网住,她艰难抽身,思绪凝固,期期艾艾:
“我,我可说了什么不对劲的话来了吗?”
灰鹰这个人也是,明明都把她人救回来了,看见她那副不太妥当的样子,怎么能往陆子骥的床上放呢?怎么就不能,给她请个郎中来看看病呢?
这个问句落地,陆子骥却不说话了。
他那双狭长的眸子盯着她,让她更觉得头皮发麻。
她不由自主离了席,站了起来,像是小时候在饭桌上惹了殷俊的逆鳞,要等待他的训斥一般。
陆子骥道:
“我颇通医术,所以不辞辛劳,为你把了脉。”
“你的状况很不好。”
“卫郊,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虽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又像是回答了。
殷琬宁攥紧了拳头,脚趾也蜷了起来。
瞒你,瞒你的事情可多了。
她的真实身份、她之所以出逃的原因,还有昨晚上所遭遇的种种事情,窦建宏对她说的污言秽语、那些同样也在羞辱他的话,都是她瞒着他的。
正在她犹豫的时候,又听见陆子骥幽幽道:
“我没有那么好的耐性。”
是啊,既然她昨晚彻底丢失了记忆,他也似乎知道了些什么,罢了,那就先说一个最轻的吧。
殷琬宁轻咳一声,组织了一下语言:
“其实……妙荷抛绣球招亲,只不过是个幌子,她早与自己在卖身前的小叔子勾搭成奸,还怀有孽种。妙荷找上灰鹰,不过是想让他做个便宜爹,之后还要把他推出去,做奸夫的替死鬼。”
灰鹰是个顶顶好的男人,就像上次杀那四个贼人、又报送到官府一样,他肯定是默默行事、瞒着陆子骥,发现妙荷的真相和把她救出来,一定也是这样。
却不想陆子骥紧着嗓子:
“这些我都知道了,还有什么,你瞒着我的?”
嘶……他居然知道?
喔,也许是他昨夜去花艳楼再度寻欢作乐归来的时候,灰鹰实在忍不住,把这些都告诉他了。
一直垂着眼帘的殷琬宁,稍稍抬起,与陆子骥四目相对。
他明明不动声色,她却总觉得他在逼她。
他的剑眉、他的星目、他高挺的鼻梁、他流利的下颌角……还有他下巴上的蚊子包,都在逼她。
殷琬宁真的不想说,可是,她的耳环和玉佩都还在陆子骥那里,再不甘不愿,她都要硬着头皮撑下去。
再说,万一她昨晚上胡言乱语,把一切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出来了呢?
想了想,她咽下了口中的津液,咬牙:
“其实,其实我是女子。”
陆子骥却没回答她,只又掏出了巾帕,将拇指上的扳指摘下来,仔细擦拭。
殷琬宁又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陆公子,我骗了你。”
陆子骥的语气却没有她想象那样锋利:
“你身为女子,一人在外,扮成男子也是正常。”
她抿着唇,有些庆幸,又有些后悔。
后悔的是,这个她一直守口如瓶的秘密,还是不得不在这个时候、才从长安出来两天,就说了出来;
庆幸的是,陆子骥也不够聪明,并没有联想到,她就是殷琬宁本人。
但——之后怎么办?
而陆子骥的语气又进一步放软:
“昨晚,我在给你把脉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
他收起了巾帕,重新将扳指带好,指了指她刚刚离开的座位,令她意外的,难得一脸诚恳:
“我不是医者,若之前因为不知你是女儿身而冒犯了你,我必须,向你道歉。”
殷琬宁简直受宠若惊,一时没有想到,陆子骥竟然态度大转,双眼不停眨,半张着小嘴,结结巴巴:
“我……我……”
陆子骥却继续说道:
“不知有没有人教过你,欺骗与隐瞒,都是不对的。所以,你真的与殷府大小姐的事无关吗?”
殷琬宁此时已经重新坐下,稳住了心神:
“我之前同你讲的那些事,除了,除了我是女子之外,其他所有的,都是实话。”
饭桌上的早餐被她先前扫荡了一空,她看着瓷盘里留下的残渣,每一个白点,都在向她欢呼雀跃。
陆子骥却打断了她与食物的交流,态度又硬了起来:
“你最好说的都是实话。”
殷琬宁心虚,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她头脑发热。
“毕竟现在,殷府大小姐已经是未来的周王妃了,干系重大,你昨晚上不清醒的时候喃喃自语,似乎一直在提及一个人,周王林骥。”
她正在用喝茶掩盖心虚,听到他的话,差一点就被呛到。
拍了拍胸口,她急急问道:
“我,我说什么了?”
陆子骥正了正辞色:
“你说周王殿下是混蛋,只会欺负殷府大小姐殷琬宁。”
这话从陆子骥的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怪怪的,她只能嗫嚅:
“我,我……”
陆子骥继续说道:
“我也是今早,才知晓了殷府大小姐会成为周王妃一事的。看起来,卫郊,你总是偷奸耍滑,对你的主子,你倒是一直忠心耿耿、念念不忘。”
“你中毒那么深,烧成那样,都还要替她打抱不平。”
殷琬宁这下理清了思路,语速也快了些:
“殷府大小姐于我有大恩,我自然,时时刻刻都要念着她。”
陆子骥反问:
“那周王呢?你认识他?”
这是个极好的问题,棋盘上的车马炮,各自将了她丢士跑象的一军。
她现在,在陆子骥面前的身份,是个被拐卖到长安为奴婢的小女子,若说是她做梦梦见了林骥对殷琬宁那样,也实在是太过荒谬。
憋了半天,她都没找到合适的话来解释。
罢了,说多错多,与其扭扭捏捏,不如直接调转话题,殷琬宁说道:
“你,你说我昨晚中毒颇深,那……我后来,又是怎么解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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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子骥语音沉沉:“是我救了你。”
果然——
“陆公子,你两次救我于危难,我实在是……无以为报,无以为报……不如……”
她的小脑袋瓜飞速旋转着,怎样才能让当下这个奇怪的对话朝着她预计的方向发展——
这也不是两三天前了,她可不能真的搞出那“以身相许”的一套,虽然前途茫茫,她还是希望能尽早、安全地,见到她那个传闻中的生父,卢龙节度使谈承烨——
不对,不对。
昨晚在窦建宏想要侵犯她的危急时刻,她已经对窦建宏说了,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窦建宏听清了吗?他会不会再来把她揪出来,又或者将她的身份到处乱说,走漏风声?
一想到这里,她必须要有所行动,必须要尽快离开这里。
殷琬宁“噌”地一下,从那座位上弹起来,绕到陆子骥的背后,谄媚一般,不顾她曾经十分在意的男女大防,为陆子骥揉肩捏背。
他的肩背都好硬,她使了吃./奶的力气,仍然只能堪堪捏动一点,殷琬宁胀红了脸,接着自己刚刚的前言不搭后语,问他:
“我,我虽然是女子,但,我也能和你一起上路的吧?”
陆子骥的声音,很难听出他到底是不是在“享受”,只粗重了些:
“卫郊,你是殷府大小姐身边的人,她现在人已经失踪几日,我把你带在身边,始终是有风险的。”
“你的耳环,还有你的玉佩,我都可以还给你。这两日,那个我们之间的赌注,你欠我的种种事情,我都可以算了,不计较了。”
“我再送你点银两,帮你从正规的车行租车,从这里到幽州——”
殷琬宁慌了,连连摇头:“不不不——”
一想到窦建宏的人可能就在客栈之外,她就连这兴泰客栈的大门都不敢出了。
她很害怕。
害怕被抓回长安,害怕面对殷俊、林骥,也害怕再像昨晚一样,根本毫无抵抗,就被窦建宏的人再次抓走。
陆子骥既然相信了她的说辞,昨晚还为她解了毒,那她留在他的身边,应该……还是很安全的。
她来到陆子骥的面前,轻轻抓着他的衣袖,今日陆子骥穿了一身雪青色的纻丝长袍,袖笼宽大,被她两手并拢一拉,登时起了一点不小的褶皱。
“我欠你太多,要你一笔勾销,我的良心实在是难以安定……那些东西,就放在你那里,好不好?求求你,陆公子你菩萨心肠,可怜可怜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小女郎,去幽州的路上,带上我,好不好?”
陆子骥垂头,看着被她拉住的衣袖,眉头也像衣袖一样皱紧:
“可是毕竟,男女有别,我带上你,不方便的。”
见他松口,殷琬宁连忙乘胜追击:
“陆公子你放心!我对你绝没有非分之想!我只求求你,求求你给我这个机会,报答你的两次救命之恩,好不好?”
也许是她求人的姿态太过谦卑太过热情,也许是她揉捏他肩颈让他真正产生了舒适的感觉,又也许,陆子骥本就没打算真正抛下她……
一番往来的结果,是陆子骥勉强同意了她做他的婢女,饭后她自告奋勇收拾妥当,一行便马不停蹄出发了。
依旧是灰鹰驾车,速度很快,离开雍州之后,按照寻常的路线,他们下一站的目的地,是蒲州。
陆子骥上车之后便开始闭目养神,殷琬宁见他一动不动,应该也是昨晚太累,这会儿睡着了。
她昨晚虽然中了毒,但幸好陆子骥解毒甚好,她无梦无波,睡得十分香甜。
一想到昨晚,殷琬宁一直悬着的心总觉得不太踏实,灰鹰受了情伤、救了她脱困,现在却依然在勤勤恳恳驾车。
她是有恩必报的人,面对灰鹰,至少要有一次郑重的、正式的感谢,她才过得去自己那关。
从车厢里出来,外面官道上奔驰的疾风让她的脸有些吃紧,她爬到灰鹰的身旁,调整了自己的姿势,坐下。
要和灰鹰好好聊聊。
而一直表面平和的灰鹰,自然是受宠若惊。
殷琬宁大大方方:
“昨晚,我被那窦建宏的人抓走了,差一点就小命不保,谢谢你救我。”
灰鹰只手握缰靷,不为所动:“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但他内心的忐忑,只有自己知晓。
未来的周王妃、他以后的第二个主子啊,你最应该感谢的不是我这个只提了张路的尸体去窦建宏府上的手下,而是昨晚殚精竭虑、这会儿正在休息的周王殿下啊。
你被窦建宏那个坏蛋抓走之后,周王仅仅是被窦建宏拿来交换的小倌挖苦了两句,为了你,他直接就拧断了那个小倌的脖子。
跟随周王十几年,他其实很少动手杀人,这一次,才与你相见了三日,他就已经亲手杀了五个想要对你不轨的人。不仅如此,他为了保全你的名声,还费尽心思安排,不仅成功把你平安救出来,还巧妙隐藏了他自己真实的身份。
只为了能与你更坦然相处。
昨晚回到客栈之后,灰鹰和飞鹏离开时,两个人都心照不宣,以为周王和周王妃,可能已经把话说开了,他们两个以后也不用再像这两日这样,憋得这么辛苦,把自己都要憋出内伤来了。
但是今天早上,灰鹰再见到一身男儿装束的殷琬宁,还有周王那一直阴沉沉冷着的脸,便猜到了事情可能没有像他和飞鹏预计得那样简单。
凭借着自己的聪明才智,灰鹰对周王妃说了那样语焉不详的话,他以为她被自己惹起了好奇心,转头上楼去,会跟周王把话说清楚。
但事实上是,似乎并没有任何改变。
官道转了个大弯,被马车拐弯的力道差点甩出去的殷琬宁,趁势抓住了灰鹰的胳膊,问他:
“灰鹰,你昨晚救我出来,为什么要把我交到你家主子的手上去?”
灰鹰心中鼓声大作。
不好,这是在兴师问罪了?
可既然她愿意跟他们一并上路,说明周王妃同周王的关系,还并没有糟糕到破裂的程度……
在周王妃的理解里,周王没有参与去窦建宏府上救她一事,她被灰鹰救回,然后直接交给了周王。
然后周王再替她解毒?
灰鹰用手中的长鞭抽了一下骏马丰饶壮硕的臀./部,不动声色地躲开了殷琬宁的靠近。
他说:
“我家主子在潞州,虽是世代经商,却也颇通医理。昨夜回来时,实在是太晚,你的情况又那样,我去找大夫来恐怕赶不及,便只能先将你交给我家主子了。”
旁边的殷琬宁顿了顿,若有所思:
“谢谢你,灰鹰。这话虽然刚刚说过了,但我还是要再说一遍,谢谢你。”
“昨晚上,你一定是因为在意妙荷、跟着她一并,才在窦建宏的府上看到了我,并把我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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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的吧。”
是他预想的那样,灰鹰只能尴尬点头。
殷琬宁继续说道:
“我看你现在的样子,着实是有些沮丧的。妙荷这件事,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我也属实没有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她再提起妙荷,灰鹰心头那一点淡淡的无奈和失落,慢慢漾出了一分苦涩,但这都是他自找的,他也不能在他们任何人面前表露出来。
他道:“是我太天真了,太容易相信别人,你不用安慰我了,放心,我恢复几日,会慢慢好起来的。”
却听殷琬宁语带不屑:
“唉,你这么伤心,你的主子昨晚却只想再去花艳楼寻欢作乐,真是——”
等等,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未来周王妃误会是灰鹰救了她也就罢了,怎么还会想到,周王不去救她,是去花艳楼寻欢作乐了呢?
要知道,周王在此前,可是从来不近女色的人,整个潞州城内,甚至是朝廷上下,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灰鹰瞪大了眼,又握紧了手中的缰靷,急急忙忙,替周王辩解:
“我家主子好洁,绝不可能再去花艳楼。”
殷琬宁此时又不像从前那般天真、他说什么便信什么了:
“是么?可他昨晚在你去窦建宏府上救我的时候,人可不在兴泰客栈里。”
周王啊周王,你要向王妃撒谎,不承认是自己救了人也就罢了,怎么还牵扯出这么多离奇的故事发展呢?
周王人不在客栈……这要他怎么圆?
灰鹰正快速思考着,却又听殷琬宁言之凿凿:
“他还能去哪儿?难道你说,他是实在睡不着了手痒,半夜找人打架去了?”
灰鹰:“啊?”
殷琬宁一副“你看我说得对吧”,梗了脖子撇了撇嘴,凑到他耳边,压低了音量:
“不然,你看他脸上和脖子上那些蚊子包,是怎么来的?花艳楼里香气太浓,蚊虫又多,我去待了一个时辰,身上就被咬了好几处呢。”
灰鹰苦笑,扯了扯嘴角,心里暗暗捏了把汗:
还能怎么来啊,这些痕迹,不都是你干的?周王妃啊。
正当灰鹰头皮发麻、不知该如何圆谎时,身后的车帘微微拉开,林骥的声音,幽幽传来:
“改道,去武屏山。”
灰鹰如释重负,立刻答应下来。
殷琬宁回头,疑惑:“我们不是直接去蒲州吗?”
官道也不算十分平整,偶尔有大小石子遍布,马车舆轮碾过,摇摇晃晃,可林骥的抬帘的手,却永远稳如泰山。
他说:
“是你求着我要立刻离开雍州的,现在,你要恢复女儿身,来不及在雍州给你准备合适的衣物。武屏山上有一座灵济寺,香火鼎盛,正好可以洗涤心灵、陶冶情操。”
殷琬宁却没懂他这样转折的道理,眨了眨眼:
“我……我没做什么,为什么要洗涤心灵?”
灰鹰暗想:需要洗涤心灵的人,恐怕是我家主子。
但他只能默默替林骥背好这口黑锅,痛心疾首,差一点捶胸顿足:
“这次妙荷的事,全是我色令智昏,是我,是我需要洗涤心灵,多谢主子替我着想。”
有道理……
殷琬宁这才想起,刚刚陆子骥的那句话十分自然,她似乎已经忘了,灰鹰还不知道自己是女子之事。
“对不起,之前骗了你。”
“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我其实是女子。”
陆子骥人在她身后,她却向灰鹰致谢又道歉。
因为她对灰鹰的印象,一直都比陆子骥的要好,或许是灰鹰此人,让她觉得更加单纯善良所致。
没听到灰鹰的回答,陆子骥倒率先开了口,夹杂着管道上的猎猎风声,多了一丝干燥:
“灰鹰现在需要专心驾车,你进来,我眼睛有些发涩。”
也不知道陆子骥什么时候醒的,刚刚她同灰鹰的对话,他到底听进去了多少。
殷琬宁心里犯嘀咕。
希望陆子骥不要为难灰鹰呀,灰鹰真的,好惨一个小护卫的。
重新回到了马车的车厢之内,殷琬宁眼看着车内,颇有些局促。
上药的姿势是个问题。
若是她没有交代底细,若是她还在女扮男装,她倒是可以强忍着不适,让陆子骥枕在她的腿上。
但是现在,她不能再任由陆子骥欺凌,纵使是她千求万乞,才让陆子骥勉强同意带她一起上路的。
她要尽全力和他保持距离。
正在殷琬宁踯躅的当口,却见陆子骥已经顺着马车那头的横座躺了下来。他身材高大,双腿颀长,被迫在狭小的空间曲着,这样委屈,倒是多有为她的窘境着想之感。
她是不是把陆子骥想得太坏了?
稳住和这颠簸的马车一样的心绪,殷琬宁掏出那瓶陆子骥交给她的药水,稍稍俯身,在他身前跪下。
距离如此近,她不仅能看清他紧闭的眉眼,看清他和她一样生得长长的睫毛,更能看清,他脸上和脖子上,那实在瞩目的痕迹。
她以为那是被蚊虫叮咬后留下的。
但,她这下看得真切,他下巴上,分明还有着清晰的齿印。
想到灰鹰的慌乱,殷琬宁忍不住问道:
“你……昨晚真的是和人打架去了吗?”
“怎么打你的人,还会咬你的下巴?”
第22章翻山
从雍州出发前往蒲州,山高路远,原本就需要翻山越岭。
山路蜿蜒崎岖,他们所乘的车驾又稍长,每一个大的拐弯之处,都会引来车内的剧烈摇晃。
在殷琬宁说完那句话的时候,刚好又来了猛地一摇。
这动荡来得巧,掩饰了她的张皇,同时也带来了新的问题——她被车厢甩了一下,距离陆子骥的脸更近了。
她生在长安、从小便长在殷府,一年到头来,也没有几次出府的机会。
昨晚在花艳楼,这不仅是她第一次踏足烟花之地,同时,也是她第一次见到有人打架。
缺臂断腿、鲜血淋漓,若不是后来的变动太过曲折离奇,她晚上一定会做噩梦的。
她的疑问出自真心——
既然打架会缺臂断腿的,那么咬对方一口,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那个画面,她有点不敢想象罢了。
试探一问,毕竟她没有任何经验,要非让她指认,她依然认为那是蚊子留下的红包。
陆子骥就在此时睁开了眼,那双等着她上药的狭长的眸子,冷冷看着她,像他的声音一样冷:
“我不是殷府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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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琬宁根本不懂他突然的转折,只下意识的疑问:“啊?”
他的目光依旧凛冽,像是要看透她:
“殷中丞府上,治下不严,让你这个婢女越界,妄议主人的事。我不是殷府大小姐,可以任由你品评。”
她这才后知后觉,原来陆子骥是不想她继续谈论,他脸上那来历不明的痕迹。
既然……他如此恼羞成怒,那么只能说明一件事:
昨晚上,陆子骥,那就是去花艳楼寻花问柳了。
一想到他们昨晚,第一次同去花艳楼时,他见到美若天仙的静瑶和妙荷时,那副刻意淡漠的表情,殷琬宁便觉得讽刺:
其实,他不过就是不想在她这个陌生人面前,暴露自己是色中饿鬼一事罢了。
呵,男人。
陆子骥表面上看似光风霁月、冰洁渊清,实际和林骥这样强迫皇嫂的禽兽,又有什么区别?
他家中的那些娇妻美妾,知道他在外面如此风流吗?如果他们一路去往潞州,她是不是还有机会,见到她们?
若把陆子骥寻花问柳的事情告诉他后宅的女眷们,她们会有什么反应?是欣然接受,还是嫉妒不已,一哭二闹三上吊?
殷琬宁虽然涉世不深,可后宅的争斗,她也不是没有见过的。
就在她从小长大的殷府里,她的继母冉氏,是在她母亲卫远岚和殷俊刚刚成亲不久,就靠爬床上位的。
因为自己上位的手段着实不太光彩,冉氏也一向对殷俊身边的人严防死守。
但,就在她三岁的那年,彼时卫远岚刚刚去世,而冉氏也尚未由侧室被殷俊扶正,冉氏千防万防,殷俊还是接了小妾田氏入府。
殷琬宁虽然自知脑子不太灵光,但后来,冉氏和田氏在殷府后宅的明争暗斗,她不仅仅是有所耳闻,甚至还曾经被迫卷入过。
在卫远岚去世,而殷琬宁的祖母乔氏还没有被殷俊接来长安久住之前,田氏刚刚入府不久,因其比冉氏多了几分小家碧玉的情态,颇得殷俊的偏宠。
有一日,冉氏所生的两个弟弟,殷玮宁和殷瑜宁,突然对殷琬宁这个长姐十分热情,说他们对新来的田姨娘十分好奇,想让她带他们,去田姨娘的房中看看。
父亲殷俊这样疼田姨娘,有没有给她单独送什么奇珍异宝呢?
其实,哪里是殷琬宁带他们呢?
她的大弟殷玮宁只比她小了半岁,二弟殷瑜宁也就比她小了两岁,两个人个子都比她生得高大,一左一右架住她,她便是想跑,也跑不了。
三人悄悄到了田氏的房外,因着伺候田氏的婢女和仆妇们都不在屋里,殷玮宁和殷瑜宁两人,便让殷琬宁在门口替他们把风,大摇大摆进去参观。
殷琬宁候了许久,还是不见两人出来。
其实那两个人早已悄悄翻了窗户溜掉,只留殷琬宁一人傻傻等在原地,等到逛街外出回来的殷俊和田氏看见她孤零零站在门口,还奇怪问她,为何突然要跑到这里来。
而到了第二日,田氏那张小巧可人的脸却莫名烂了大半,又红又肿。殷俊为美人冲冠一怒,下令府上仔细检查,最后才发现那田氏惯用的香粉里,被人掺了不少桃花的花粉。
桃花的花粉,这东西本来也无伤大雅,只是在田氏过门的那天,曾经当着许多人的面说过,她那张脸有些娇气,不能触碰桃花和一切由桃花制成的东西。
更巧合的是,几日之前,五岁的殷琬宁才突然生了贪玩之心,在她小院中盛开的桃花树下,收了一些桃花的花粉。
而那日,她又无端在田氏的房门口徘徊,自然被殷俊认为是田氏烂脸的始作俑者。
她实话实说,又百口莫辩,却被严厉决绝的殷俊责打更甚。
殷俊手握细长却弹性极佳的藤条,这个名为“家法”的、令殷琬宁心惊胆寒的东西,一面狠狠抽打她细嫩的双臂和后背,一面如震雷一般训斥她:
“琬宁,你作为长姐,不给两个弟弟做好榜样也就罢了,怎么还能把自己的罪责,推到两个无辜的弟弟身上?”
卫远岚去世后,她在府中本来就孤立无援,殷俊又向来只会偏袒两个弟弟。
殷琬宁笨嘴拙舌,不擅自辩,只能一直哭着求饶,哭到眼泪流干,哭到嗓子再也发不出一个音:
“娇娇,娇娇知错了……”
“求爹爹,求爹爹放过娇娇……”
“娇娇……”
听到她断断续续的告饶,殷俊又一下藤条,落在她皮开肉绽的后背上:
“你再说,你叫什么?”
她咬紧了嘴唇,身体逐渐麻木,越来越轻:
“琬宁……琬宁知错了……”
在她后来卧病养伤的日子里,她才逐渐想明白,她下意识称呼自己的那句“娇娇”,像是一枚细小却尖利的银针,扎在殷俊的心口,提醒他过往上位的种种不堪和屈辱。
“卫娇”是卫远岚留给她的,即使殷俊刻意抹去,她也一刻都不敢忘记。
而之后的十年里,她只将这些事深埋在心底,若不是今天看到陆子骥,她根本不愿意再想起来。
不知怎的,心口和身上,因为这些突然的记忆,也莫名隐隐作痛。
殷琬宁想,若是她以后嫁了人,也能像话本子里那样,要求她未来的夫君,眼里、心里、身边,都只有她一个人吗?
她的母亲卫远岚,还有外祖父母,识人不明,把一身家业托付给了殷俊这个伪君子;
而陆子骥再好又如何?
做他身边的女人之一,边说是小妾、是通房了,就算是正室夫人、当家主母,她也不稀罕的。
她只要一心人。
更何况,陆子骥也并没有完美无缺,他明明一身的缺点。
就这样想着的时候,殷琬宁手上的动作,已经不比第一次为陆子骥滴药时生涩,她沉默着盖上了那小药瓶的盖子,完成了他为她吩咐的工作。
隔了两日,她依然觉得,陆子骥那对像墨一样漆黑的瞳孔,在沾染了那无色无味的药水之后,颜色会变浅。
“你在家时,是谁给你滴的药?”她突然好奇,问他,“是你的夫人,你的美妾,还是……你的通房?”
陆子骥没有回答。
只见矜贵的公子从那横座上支起了身子,却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了一个金灿灿的东西,递到了殷琬宁的面前,冷冷道:
“这个,能不能堵上你的嘴?”
她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那只祖母留给她的金镶红宝石耳环。
少女的笑容瞬间绽开,赶紧收了过来,一双湿漉漉的眼,也漾起了笑意:
“谢谢,谢谢你。”
陆子骥依旧冷淡:
“在灵济寺内,男女施主会分开居住。寺内香火鼎盛,但其他香客的素质参差不齐,你的那些金银细软,最好妥善保存。如果丢了,没有人会为它负责。”
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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琬宁的眼里心里只有拿回耳环的喜悦,根本没听他说话,只顾着翻了她的包袱,欢欢喜喜把分别许久的两只耳环,凑成了一对。
做完这些,她有些乏了,既然现在气氛不妙,便也不想再和陆子骥说话。
最后瞥了他一眼,他面上也并没有多余的表情。
正好,她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也开始睡觉。
等到她再次醒来的时候,灰鹰已经驾着马车驶入了山林里,而不知不觉间,天也暗了一大半,暮色阑珊。
夜幕低垂,煌煌沉沉,随着这辆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疾驰的马车,一点一点侵蚀着少女逐渐焦躁不安的心。在这样空阔寂寥的山路上,马车辚辚之声寂然回荡,偶有寒鸦飞过,低鸣凄厉,却与之并不相融。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那些她曾在经书、在话本里读过的诗句,时至今日,她也能切身体会,而不是纸上空谈了。
殷琬宁轻轻挑起马车的窗帷,目之所及,只有幽深和更加幽深,深山茂林处,真的会别有洞天吗?
又行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远远可见山坳处灯光点点,或疏或密,映照着越放越大的佛塔古刹,森然矗立,一眼望去,让人不得不肃然生畏。
今日这一整天,除了那顿气氛不太美妙的早饭之外,她几乎是水米未进。
马车停了下来,就在陆子骥也终于从闭目养神中睁开眼、起身准备下车的时候,殷琬宁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咕噜”,“咕噜”。
陆子骥回头:“饿了?”
殷琬宁咬着唇点头。
从小到大,她虽然不受重视,却也是锦衣玉食,从来没有挨过饿的。从马车上再次睡醒之后,即使她刻意忽略,可还是不自觉,颇感头晕眼花。
陆子骥说道:
“灵济寺给香客们提供了斋饭,只是现在这个时辰,早就已经过了饭点,吃不上了。”
殷琬宁只从其中,品出了独属于她的深深绝望:“啊?”
而陆子骥不语,等到马车彻底停稳,便躬身,率先下了车。
她紧随其后,晃晃悠悠走到了还在车前的灰鹰身后,听到他说:
“我和我家主子,走南闯北,经常在外面这样跑,一日不吃饭、不睡觉,是常事。”
见殷琬宁的小脸还挎着,像娇艳的海棠失去了养分而蔫了大半,灰鹰又只好安慰:
“下次上路之前,我给你带点干粮在车上,这样,你饿了,就来找我。”
海棠少女则瞬间泛起了生机:“谢谢灰鹰,还是你想得周到。”
等到灰鹰把马车在灵济寺的专门位置上停放好,陆子骥的身影早已不见,大抵是进了厢房。
殷琬宁和灰鹰一并迈过了灵济寺的大门,刚刚在小沙弥客气而疏离的指引之下,穿过了前殿和前殿所在的巨大合院,她的肚子就又不争气地叫了。
小沙弥面上沉郁,无波无澜:
“陆施主刚刚已经吩咐下了,为卫施主备好了斋菜,送到陆施主的房中,请两位随小僧来。”
殷琬宁心头一暖,陆子骥还没有让她绝食到丧心病狂的程度,是她误会他了。
等到两人终于到了陆子骥的厢房,只见他指着房内一侧,架子上摆放好的一身女装,淡淡说道:
“灵济寺内香火鼎盛,往来香客不断。这一套是之前的一位女香客留下的,从明天开始,卫郊你就换上。”
殷琬宁“哦”了一声,赶紧走过去看那身衣裙。
那是一套齐胸的襦裙,丝麻面料,并没有什么精致的刺绣,像是普通人家的女郎所穿着。
衣裙很新,似乎只被穿过一两次,却被随意遗落在灵济寺里,想想,也稍微有些可惜。
罢了,换回女装是她想做也是陆子骥想要她做的事,他能第一时间给她提供,已经十分不错了。
将那衣衫收进她紧紧攥着的包袱之中,殷琬宁一脸诚恳,向陆子骥道谢:
“陆公子,谢谢你。”
恰在此时,送饭的小沙弥也到了,敲了敲虚掩的房门。
寺中修行,服侍人自然不是沙弥们的本职,殷琬宁还念着陆子骥给她点饭和准备衣物的好,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主动上前,去迎接那饭菜。
可那一看之下,却大失所望。
托盘上的几个朴实无华的碗碟,装着清粥豆腐,几个馒头,就连下饭的小菜,也没有哪怕一丁点油。
殷琬宁头顶一阵眩晕,也不知是实在太饿,还是被这巨大的失望冲击得体无完肤。
理智回笼,
这是佛寺,如此清淡……是正常的。
何况她就算是再嫌弃,当务之急,也只能先填饱了肚子再说。
冷漠摆好饭菜后,只见一直不发一语的灰鹰还如孤松一般立在身后,殷琬宁转身,奇怪问他:
“灰鹰,你不饿嘛?站着不动作甚,过来一起吃呀。”
灰鹰心想:你们两人气氛如此和谐,我这个小人,又哪里敢横叉一杠子?
再说,自那日周王妃非要拉着他一起下楼吃饭之后,周王殿下便单独警告过他,从此之后,他决不能再和王妃同桌吃饭。
周王此时,正在冷冷等着他的回应,他只能尴尬一笑,捂着同样咕咕叫的肚子,尽力不露出任何端倪:
“我不饿我不饿,我的房间就在隔壁。今天驾车一整天,确实有些累了,我想早点休息,就不和你们一同吃饭了。”
末了,又补了一句:
“不知道主子,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吩咐,需要属下做的?”
陆子骥只摆了摆手,同样语气冷淡:“去吧。”
灰鹰快速消失,而这个比雍州那兴泰客栈的天字号房间还大的厢房内,又堪堪只剩下了陆子骥和殷琬宁两人。
陆子骥吃饭,一如既往慢条斯理,入腹不多。而殷琬宁虽然对这样简陋的饭菜实在难以接受,但细嚼慢咽,她还是强迫自己吃了不少。
艰难咽下馒头时,只听陆子骥缓缓开口:
“想不到,殷府里不仅是对下人管教不严,对下人的待遇,也比我想象中要好上不少。”
又来了。
陆子骥长得貌若谪仙、光风霁月,却总要针对殷府,说这种一听便是阴阳怪气的话。
殷琬宁心口一堵,原本对他积累的好感,本就在刚刚的艰难下咽中消磨了大半,知道他又在讽刺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想忍,还是没忍住:
“陆公子,我这个人笨嘴拙舌,脑子也不好使,奔波了一日,实在听不懂,你那金口一开,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陆子骥只乜了她一眼:“既然不喜欢吃,就别勉强。”
殷琬宁放下筷箸:“所以,你也不喜欢吃?”
陆子骥却一脸肃然,慢悠悠说道:
“浅薄之人才逞口腹之欲,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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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过是为了充饥而已。我们来佛寺,是为了修行,为了净化,为了清心寡欲。”
见他这般正襟危坐的高士模样,她憋不住低笑:
“你也确实需要清心寡欲。”
陆子骥抬眼,第一次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她却不想戳穿他独自复往花艳楼的事,匆匆下了桌,拿了她珍贵的包袱,就去往属于她的厢房。
进了小厢房,殷琬宁长长舒了一口气。
昨晚上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今天又在路上奔波了一日,眼下,她最想做的,无外乎舒舒服服洗一个澡而已。
简单将包袱整理了一下,脱下身上穿了两日的金贵男装,把刚刚陆子骥给她的那身齐胸襦裙换上,她又仔细看了看。
不得不说,缘分之事也算凑巧,这身衣裙的上一任主人,和她的身型十分相像,她穿在身上,简直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般。
而且上一任的主人还十分爱惜衣物,虽不是什么名贵的布料,所有的针脚和衣领袖口,平平整整,毫无任何使用的痕迹。
和这身衣裙在一起的,甚至还有一套白色的寝衣,压在衣裙下方,她刚刚在陆子骥的房里时,都还没发现它的存在。
灵济寺的香客,也会把这样贴身的寝衣留在寺内的厢房里吗?
殷琬宁不知道,这毕竟是她长到十六岁,才第一次进入佛寺这样的地方,总觉得有些怪异。
但她现在,早已没有多少闲心去考虑这些旁的了。
自己那颗想要好好洗个澡、蠢蠢欲动的心已经把她的思绪牢牢占据,收拾妥当,出了房门,沿着随处可见的指路牌的指引,很快,她便找到了专为女香客提供的澡堂。
灵济寺独占武屏山,规模宏大,往来香客众多,招待熟练,还专门开辟了为女香客提供沐浴的地方。
但是……就算是女澡堂,也是殷琬宁生平第一次,要和别的女子一同入浴,一想到要在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赤,裸相对,坦诚相看,她那小小的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打鼓。
眼下已到了戌时末亥时初,天色已然不早,不如让她先在这里等着,等到其他洗澡的人都离开,她一个人,也好逐渐适应一下这陌生的环境。
更衣的区域干净整洁,让她心中的忐忑减弱了不少。脱了外面所着,只剩下了里衣和亵裤,殷琬宁怯生生坐着,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悄悄打量其他来洗澡的香客。
不得不说,这灵济寺内香火鼎盛,而能在这里面寄宿的香客们,放眼望去,个个都是出身不俗。
殷琬宁坐了不到两刻钟,光是她能看到的几个千金小姐,香风缭绕,身侧都有清秀体贴的小婢女服侍。她们每一个人,无一不是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贵气非凡,透着淡淡的矜贵自持、客气疏离。
当然,按照年纪,她们都还未出阁,普遍跟着自己的贵妇母亲,当家主母自然更是气度不凡,就连身边伺候的婢女和仆妇们,都要装腔作势许多。
她们从殷琬宁身旁呼啸而过时,又几乎每一个人,都是目不斜视。
殷琬宁现在的模样,头上只松松挽了个髻,不饰任何钗环,娇娇嫩嫩的身躯也只用少少的衣料堪堪包裹着,在这些名门千金们面前,自然是相形见绌的。
殷琬宁虽从小被禁锢在殷府,可一年到头,也总有几回出门,参与长安城中达官贵胄宴会的机会。
那个时候,冉氏为了不让她出门丢了殷俊的脸,也总会难得大发慈悲,把她认真打扮一番。到了宴会上,名媛贵妇们攀谈交./欢,殷琬宁虽然几乎从不张口,参与任何讨论,但是那些对她或真心或恭维的夸赞美貌之声,从来是络绎不绝的。
她的容貌,比不过花艳楼的烟花女子,比不过妙荷和静瑶,殷琬宁是服气的。毕竟她也是帝都长安娇生惯养的千金之躯,不会那些妖娆勾人的手段和打扮;
但是眼下,被那几个明显姿容远远不如她的小姐们看低,殷琬宁的心底,多多少少有些不忿和郁结。
可是——纵使心中不舒服,又能如何呢?除了一年里那几次难得的高光时刻,她在殷府生活,不也是一直被冉氏打压、被殷俊无视、被两个弟弟以各种理由欺负吗?
眼下处境再难,她也绝不会考虑回头。
正垂眉想着,身旁一阵全新的香气扑鼻,袅袅娜娜,又来了一个千金小姐。
那姑娘满头的青丝高高挽起,斜插一只绿雪含芳长簪,不施粉黛,只用大大的巾子把月匈以下裹住,露出了光洁圆润的肩膀和玉臂。
本也算一眼春./色,只是她那不着寸缕的肩膀和手臂上,有着几处极为刺眼的红痕——这么看起来,很像殷琬宁今日在陆子骥的脸上和脖子上所看到的。
灵济寺处在武屏山腹地,高山林深,蚊虫多也是正常的。可能过不了多久,她自己也会被咬成那样呢?
待到那姑娘取下了身上裹着的那块大的巾子,殷琬宁这才看清,不止是那姑娘的肩膀和手臂,就连她小巧的前月匈和月要月复上,也有几个那样的蚊子包。
她不得不由衷感叹,这武屏山上的蚊子也太会找地方叮了,这几个被叮的地方,可是她依稀记得的梦里,林骥最迷恋之处。
嘶……原来林骥是属蚊子的,不然为何会同蚊子的癖好,都一个样?
看面前这位姑娘的举止做派和白皙的脸颊,应该也是个大家闺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小姐会一个人过来洗澡,身边连一个贴身服侍的婢女都不见人影。
似乎是察觉到了殷琬宁的目光,那姑娘霎时抬眸,与她四目相对,冷冷清清,开了口:
“这个澡堂,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要关闭了,姑娘若是要洗澡的话,别犹豫,别在此处等着。”
这是不想让殷琬宁在这里继续看她的意思,殷琬宁懂的。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过去曾在话本子里读过的故事情节,说是有许多的富家千金,会趁着和家人到佛寺、道观这种地方居住的机会,和心上人约会。
不知道……她会撞见吗?
而一想到先前躲在衣柜里听的灰鹰和妙荷的事,殷琬宁拨浪鼓一样摇了摇头。
罢了,她从善如流,听了那姑娘的话,快速脱下了身上仅剩的衣衫,拿上皂角巾子,头也不回地冲到了浴池之中。
泡在温暖而干净的池子里,少女早已忘掉了先前的不快,舒服得直打颤。
不枉费她等了这么久,一个人的话,还真是挺享受的。
洗完澡,一身惬意舒爽,殷琬宁独自回到房内。
一想到——
自己再也不用女扮男装,为被人戳穿女儿身担惊受怕,还能有一个人住的地方,厢房所隔偏僻,不用老在陆子骥的面前晃悠,那惬意舒爽,便更添了好几分轻松飘然。
这灵济寺中,往来的几乎都是大户权贵,也不知道究竟需要多少香油钱,才够她和陆子骥他们,在这里住上一晚的。
少女的小脑袋瓜可不想去算这些,反正都是陆子骥的一手安排,她就当,不知道这些琐碎的事。
山高水长,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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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春涧,这里景色宜人,适合隐世幽居,一切都很好——而唯一的缺点,大约就是斋饭了,今晚在陆子骥房中吃到的东西,任凭她如何给自己洗脑,都实在是太难以下咽。
彻底沉入美妙的梦乡之前,殷琬宁还在惦记着吃食,希望明早看到饭堂里正式的饭菜,千万不要让她失望呀
——但很不幸,在她第二日醒来,梳洗完毕,踏入灵济寺饭堂的那一刻,在看到和昨晚并没有任何区别的、白花花的馒头和没有一丁点油水的清粥和小菜,她的心,比冬日屋檐上结的冰柱还要凉。
呜呜呜,她是个俗人,就喜欢沉溺于口腹之欲,就喜欢吃各种各样的美食。
在雍州的那两日,她跟着陆子骥,也吃到了好多好多好吃的……
开水白菜,
八珍豆腐盒,
红果木烤的肥美鸭子,
莲蓉水晶糕,
杏仁酪皮卷,
如意玉露爽
……
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了,要是再想,她手里的大白馒头,可要彻彻底底吞不下去了。
心理落差巨大的少女开始左看右看,以图转移自己那绵薄的注意力。
现在她身处的饭堂宽大,来吃早饭的香客也非常多。但即使是这样,似乎是因了他们身处佛门重地,端正肃穆,所有人,都习惯了安安静静,并不喧哗。
殷琬宁并没有看见陆子骥和灰鹰的身影,却看见了昨晚上,自己在澡堂里最后遇见的那个姑娘。
那姑娘半挽的青丝梳了个双刀髻,上插云脚珍珠卷须簪;缃色的交领上襦配了碧玉藤花玉佩,那昨夜被她一饱眼福的玉臂上,乖乖巧巧地挂着一对金镶玉镯子,娴淡清雅,很是得体。
这一次,她身后也还跟着侍奉的婢女,她正在默默吃饭,并没有看见殷琬宁。
而那姑娘身上的那些蚊子包……已经过了一个晚上了,应该会好了许多了吧。想想看,如果那个姑娘真的需要的话,她可以去帮忙找点药膏来给她擦擦。
陆子骥颇通医理,说不定他那里,就有那样的药膏呢。
这样呆了片刻,殷琬宁又把目光落回到了自己盘子里的清粥小菜上,她长叹一声,又咬了咬唇,脑子里突然蹦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她想吃肉,她想食山珍海味,她想得发狂,根本控制不住。
这是山里,自然淳朴,应该会有很多野味,若是能打一点回来,岂不是又好吃又好玩?
灰鹰啊,他那么好说话,肯定会帮她的。
越想越兴奋,殷琬宁匆匆忙忙起身,却在闷头迈步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另一个男子的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她急忙道歉,“是我情急,一时没注意。”
却有一个温柔的男声入耳,殷殷切切,很是好听:
“姑娘,你可有哪里碰伤了?”
殷琬宁这才抬头看清来人,应该是个公子。
他穿着一件葱青色素面圆领长袍,面容清俊,笑容和蔼,与陆子骥身上的冷和不近人情,完全不一样。
她呆住了,从小到大,她从未被男子这样温柔待过,此刻的她,心下一片柔软。
再娇艳再昳丽的海棠,也需要精心养护,才能开出动人的春色。
少女的情绪总是起伏,越是心中酸涩,越是不敢面对来人。
她垂头,紧抿朱唇,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想要快步离开。
却被那位公子叫住:
“姑娘留步,你有东西落了。”
殷琬宁仓皇回头,只见那人已经弯腰俯身,从地上将东西捡了起来。
她凑近了看,才看清,原来是自己的那只耳环。
今日一早,她起床梳洗的时候,为自己重新梳回了姑娘的发髻。
她看着这对失而复合的金镶红宝石耳环,想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戴上了。
招摇吗?
昨晚她在澡堂里看到的那些大家闺秀们,个个都穿金戴银,珠围翠绕,她殷琬宁不是没有,只是之前并无机会戴出来而已。
一定是刚才她顾着走路,撞到面前的这个男子身上时,右耳上的耳环随着耳钩滑出来,掉在地上了。
她平复了下心绪,伸出手去接,这男子双手并拢,将耳环郑重放在了她的手心。
她笑着说了声谢谢,那男子也笑着回她: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姑娘别丢了东西就好。”
捧着怦怦乱跳的心,殷琬宁红着脸,一路来到了灰鹰的房门前。
敲了敲门,在等待灰鹰来开门的当口,顺势把那只落了的耳环,又重新戴上了。
灰鹰来开了门,看到她,大约是第一次见她作女子的装扮,怔了一怔,才问道:
“卫……卫姑娘,怎么了?”
殷琬宁瞄了一眼隔壁紧闭的房门,压低了声音:
“灰鹰你小声点,我可不想被你家主子听见。”
灰鹰乖乖听话,又一次重复了刚才的问题:“怎么了?”
殷琬宁笑着,脸上的红霞已然消了大半:
“你应该,不是第一次来这个灵济寺了吧?”
灰鹰点了点头:
“之前跟着主子,也上山来住过几次。”
她抿了唇,又一次放低了音量,试探:
“你……觉得这里的饭食怎么样?”
灰鹰却一脸肃然:
“主子早就教导过我,吃饭,不过是为了饱腹充饥,做人志存高远,不要贪恋口舌之欲。”
殷琬宁一听,头都大了,忍不住抓了灰鹰的袖口,低声求他:
“可是,可是我受不了了。没有油没有盐,怎么吃得下去呀……”
见灰鹰脸色动摇,她继续示弱:
“这里可是山上,肯定有许多野味。灰鹰哥哥,你武功高强,为人又体贴善良,能不能,能不能……求求你,帮我也弄点来?”
灰鹰听罢,却不由地提高了音量:“啊?”
殷琬宁赶紧拉了她,食指放在唇间,挤了挤鹿眼:
“嘘,你小声一点,别让你的主子听见了啊。”
灰鹰收声,却是面露尴尬。
见他还没松口,殷琬宁继续低求:
“灰鹰,灰鹰哥哥,你人那么好,怎么会不答应呢?”
“行不行嘛?”
“我真的好馋好馋,这寺里待着无聊烦闷,我又好想好想去外面转转。但你知道呀,我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如果一个人去打的话,恐怕,会有危险……”
说完,她眨着眼睛看灰鹰,灰鹰呆立了半晌,才终于迟钝点头。
殷琬宁大喜过望:
“那,一炷香之后,咱们就在后院山前,那个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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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门口见?”
灰鹰同意后,少女便像欢快的小鸟一样飞奔回了厢房,又稍微收拾了一下,掐算着时间,走到了和灰鹰约定的地方。
灵济寺很大,纵使已经住了不少的香客,但后院这边,却完全没有旁的人经过。
殷琬宁等了片刻,听到了沉重的脚步越来越近。
是灰鹰如约来了,她兴奋转头,映入眼帘的,却是陆子骥的身影。
第23章越岭
在殷琬宁凝滞的呼吸里,有一群不知名字的山鸟,叫嚣着她听不懂的音调,呼啦啦从左边的树梢,跳到右边的树梢;
而一直安静的夏蝉,也在此刻突然嘶鸣,一声一声,在少女的心底,揪起了许多烦躁。
现在虽然正处夏季,但武屏山上着实凉爽怡人,根本不似山下的城中,那样使人燥热不安。
陆子骥穿着殷琬宁从未见过的玄黑色劲装,如松如柏,一步步朝她走了过来。
他长着一张极为白皙的面容,过去露面的几天里,始终穿着各类长袍直裰,显得矜贵的公子文质彬彬,清朗俊逸,与下凡的谪仙无异。
却不想,他身着武人才会穿着的劲装时,竟也是英姿飒爽,虎跃龙骧。
殷琬宁从微怔中回过神来,脑中蹦出的念头却是——说好了和灰鹰一起进山,怎么会,变成了陆子骥?
她转了转眼珠,直截了当,用言语表达自己的不满:
“怎么是你?灰鹰呢?”
陆子骥面色不改,绕过了她,径直往前面走去:
“灰鹰突然腹痛不止,应该是昨晚睡太深,着了凉。他既与你有约,就只能将事情交给我。”
听了解释的少女脚步却未动,只皱了眉头,喃喃:
“可是我刚刚找他的时候,他神色如常,好好的,这才过了多久,这么快就拉肚子了?”
陆子骥也停下脚步,但身型如松,只直直朝前:
“卫郊,你身上的香露气味太重,在山上这种地方,恐怕会引来很多虫蛇。”
嗯?什么意思?
他是在担心她?
这么好心吗?
殷琬宁并未完全触动,依然还是不解:
“但,你也知道我约了灰鹰是要做什么吧。你,你昨晚不是言之凿凿嘛,绝不会贪口舌之欲,我都记着呢。”
陆子骥顿了顿,却是回答她的疑问:
“好久没有打过猎了,手痒得很。”
挺拔的身姿迈步,像个从容不迫的侠客。
殷琬宁不由跟着他,惊诧,又是连珠炮一般的疑问:
“你还会打猎?”
“可是,你不是有洁癖嘛,打猎的话,会要在山林里钻来钻去的,你……不难受?”
“再说,你不是说了,来这灵济寺里,是为了洗涤心灵、陶冶情操,打猎这种杀生的事,也与你的初衷,背道而驰吧?”
说话间,两人已经一前一后走到了山林边缘,陆子骥这才停了下来,沉了声,不容置疑:
“如果你不想去,你现在就可以回厢房里休息,或者去大殿,今日衍空禅师难得出来讲经,多少人来灵济寺祈福修行,都是为了听他弘扬佛法。”
回去?她好不容易出来了,怎么会要回去呢。
殷琬宁立刻闭上了嘴,一想到她新奇又嘴馋的野味,就乖乖跟着陆子骥,往后山走去了。
而此时“腹痛不止”的灰鹰,正端坐在他自己的那间房里,默默吃着飞鹏从山下带上来的糕点。
飞鹏斜斜倚在门边,笑着看他从小一同长大的好友兼兄弟,在这个古刹的厢房内,毫不顾忌地狼吞虎咽:
“所以说,还是你小子有口福。这糕点是我刚刚才在山下的小镇上现买的,全镇最有名的一家糕点铺子,跑了一路上来,还只能趁热吃。如果不是我吃了栗子会上吐下泻,这样的好东西,哪里轮得到你?”
灰鹰哽了哽脖子,喝了好大一口茶,才把卡在喉咙的糕点咽了下去:
“飞鹏啊,你还真别说,这东西的味道真是深得我心。你想想,之前咱们两个,跟着主子来这武屏山好几次了吧,这还是我第一次在这灵济寺里,吃到人吃的东西。”
飞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双手抱臂,满脸不屑:
“你啊,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这两趟上山,给周王妃又是送衣服又是送糕点的,主子却连面都不让我露一下。”
灰鹰闻言,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又顺势摸了把嘴巴,回瞪了飞鹏一眼:
“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人,分明就是你。早知道会有今天,当初去殷府陪主子提亲,我就不该偷懒让你替我的。做跑腿的,总比做主子和王妃之间的夹心要强。你是不知道,刚刚早饭的时候,主子看到王妃对饭堂里那个捡了她耳环的男人笑,脸色是有多难看。”
飞鹏闻言,从门边绕到了灰鹰的身旁,在他左手位置坐下,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才指着桌上那空了的茶杯,说道:
“你当我瞎的?就只在刚刚,我们都在你这房里的时候,王妃来找你。咱们的主子,听到她要你陪她去山里打猎的时候,他的脸色,也没有好看到哪里去吧?”
“咱们的主子呀,口是心非,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个难得与王妃独处的机会,他怎么可能会让给你呢?”
灰鹰闻言笑了,冲飞鹏眨了眨眼:
“不过呢,他们走了也好,你我乐得清闲,不是吗?到时候,说不定还有机会吃上主子亲手打的野味,这可是我们兄弟俩十几年了,想都想不到的待遇呢,全靠有王妃在。”
*
这是殷琬宁长到十六岁,第一次进到深山茂林里。
一颗小脑袋,一双水灵灵的鹿眼,对身边所有路过事物,都写满了大大的“好奇”两个字。
山路侧边,盛开了五颜六色的各种野花,她忍不住弓腰,采了一些攥在手里;
还有鲜艳无比、一看便可口至极的蘑菇,俏灵灵湿漉漉地长在石头缝里和高大的树荫之下,她正想提着裙子进去采,却被陆子骥厉声制止:
“卫郊,你要是不想死的话,就乖乖跟在我的后面,什么也不要乱动。”
殷琬宁不自觉停下了脚步,右手保持着提裙摆的动作,奇道:
“你是说,那里有危险?我身上的,你所谓的,香露气太重,会引来蛇虫?可是我刚刚又仔仔细细闻过了啊,身上,真的没有什么气味。”
陆子骥只冷冷回道:
“那些蘑菇有剧毒,吃了会致幻,就算我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你第二次。”
想到窦建宏给她下的毒,兴高采烈、好奇满满的少女只得悻悻:“好吧。”
两个人便继续一前一后往山林深处走去。
因为陆子骥那严厉的告诫,殷琬宁再也不敢多动,只能小心跟在他的身后。
陆子骥身高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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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伐很快,她看到山路边遍开的五颜六色的山花,十分欣喜,心痒痒的都想采了来,稍微迟钝片刻,陆子骥却已经走远了。
被丢下的少女支起了身体,噘着小嘴,略略不忿:“你,你能不能等等我呀?”
陆子骥倒是停下了脚步,回身,干脆回答:“不能。”
说罢,便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去。
她实在拿他没办法,只能牢牢攥紧手中已经采到的花,紧跟着陆子骥极速的步伐,不敢多一句言语。
这里的山应该不算特别高,透过密林顶端往外面看去,有孤峰耸立,显得颇有些落寞寂寥。
武屏山虽地处华夏大地的北方,但其间山林茂密,如今又值夏季,闷热潮湿,殷琬宁多有不适。
也不知又往前闷头走了多久,他们身边的景致,也从矮草小花慢慢变成了高木深林。阳光从阔叶残枝的间隙透了下来,散成了一缕一缕如光缎般令人心安的射线,耳边偶有鸟鸣蝉嘶和不规律动声,也提醒着正在穿行的少女,一切不过寻常。
随着两人越来越深的探入,殷琬宁砰砰直跳的心,也变得愈发颤抖不安,但见陆子骥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便不好再开口问讯,小手里攥着的、刚刚被采下来的新鲜山花,也几乎被她捏碎了。
终于,高大男人的脚步,停了下来。
也不知从哪里,他掏出了一把银柄镶宝石的短刀。
殷琬宁不明所以,又凑得离陆子骥近了一点,往里望,才发现是前方,已经几乎没有山路了。
而陆子骥怔沉着脸,用那把短刀,清理掉前面的荆棘灌木,为他们的前路扫除障碍。
他手里握着的那把短刀,寒光森森,在这个夏日的山林里格外突兀,似乎,是他特意用来此行“打猎”的。
此前,她很难把他和刀剑联系在一处,眼下,又觉得并不突兀。
殷琬宁仍旧心神不定,一颗悬着的心不断怦怦乱跳,正当她犹豫着,是不是该就此放弃,叫陆子骥和她一并回灵济寺中去时,猛一抬头,却突然被眼前的场景吓得目瞪口呆。
她和陆子骥的身前,有几株似乎已有上百年树龄大树的枝干,茂盛繁荣,郁郁青青,把好不容易才落下来的阳光,遮得几乎不见了踪影。
而离陆子骥最近的一棵大树的主干上,竟然盘着一条青黑色的蛇,正吐着蛇信,缓缓,缓缓向她靠近。
危险前的静谧,最是让人着迷。
林骥这边,低头忙着清障,也突然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
微微起身,转头看向殷琬宁,只见她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一丝一毫都没有动弹,只直直看着他侧边的大树,连气都不敢喘。
她鲜嫩欲滴的嘴唇微张,一双鹿眼受惊后,瞪得更加浑圆,长睫微颤,一路小跑尾随她而起了红晕的小脸,此时也更加红粉绯绯。
这是殷琬宁纯粹出于害怕恐惧的模样,是林骥两世以来,都从未见过的模样。
再一转头,他同样发现了那条小蛇,此时正一动不动,似乎也在和他对峙。
区区一条小蛇,林骥自然并未放在心上。只见他闪电一般一个箭步,已经滚到了那棵大树的下方。
那条蛇听见了如此大的响动,立刻弓起鳞片森森的身躯,摆出了战斗的姿态。蛇头朝向下方林骥的方向,双叉细舌不断吞吐,靠此,嗅着附近敌人的气息。
这条蛇的蛇头呈三角形,可能是条毒蛇。他们二人此时深处的地方并不算深山腹地,瘴气不会太深。
目睹一切变故的殷琬宁,惊得连呼吸都凝滞了,浑身僵似顽石,害怕她发出任何的响动,都会连累到树下那身手矫健的男人。
过去,她也曾读过一些杂书,书里描述过这样的场景,若是遇上毒蛇攻击,那断断就是你死我活的生死大事。
若是陆子骥身先士卒,却被毒蛇咬死当场,她一个弱女子,要怎么办?
她没有多少“生死相依”的大义凛然,她真的很想转身就跑,可是身下的双腿却完全不听使唤,像灌满了厚厚的铅一样,她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而就在她着急出汗的当口,那陆子骥已经借了树干下茂密繁盛的树根的力,三步并作两步,爬到了毒蛇的下方,一眨眼,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徒手便捏住了蛇头。
毒蛇的牙齿最是骇人,此刻毒蛇嘴部被陆子骥完全捏死了,只得用尽力气,将他粗壮有力的手臂缠紧。这条毒蛇看上去不算多么粗./长,但缠绕了陆子骥右手臂后,它的蛇尾还依旧能扫到他冷峻的脸上,似乎是要主动发起攻击。
蛇尾或许也带了毒,陆子骥扭头躲闪,却在这个时刻,一直牢牢扒着树干的左手卸了力,连蛇一起,滚到了满是枯木树叶的地上。
看上去,陆子骥应该是想直接将手中的毒蛇捏死,奈何蛇滑不留手,小小的身躯力气却是不小,没有那么轻易对付。眼下,一人一蛇,俱在地上僵持,仿佛谁也奈何不了谁。
殷琬宁浑身冷汗直冒,红唇微皱,呆立一旁,束手无策。
“卫郊,你可真是铁石心肠,眼看我在此进退维谷,自己什么都不做。”
陆子骥声音依旧清冷,却还在讥讽。
“我……我……”殷琬宁颤颤巍巍,娇柔的嗓子也因为害怕变了个奇异的声调,“可我,可我手无缚鸡之力,我,我能怎么帮你?”
却见陆子骥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个火折子,精准丢到了殷琬宁的脚下,难得喘了口粗气,才说道:“点火。”
直到此时,殷琬宁才觉得自己的七魂六魄回来了一点,她捂住快要跳出来的心口,曲腿,颤抖着捡起了脚边的火折子,拿在手里看了又看,问他:
“这,这要怎么点?”
点火,火势纵横。
所以陆子骥的意思是,要她把他身旁的那些灌木和落叶都给点着了,那他自己呢?和那条蛇一起,同归于尽?
陆子骥此时正全身匍匐,似乎也是在保存体力,他的右手还掐着那毒蛇的头,左手也扯着毒蛇后半部靠近尾巴的地方,但毒蛇似乎并不甘心,依然在他的身上,不断扭动。
见殷琬宁没有动静,陆子骥皱着眉头:“过来。”
殷琬宁惊惶:“啊?”
陆子骥镇定吩咐,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在敲响毒蛇的丧钟一般:
“用你手里那些无用的花,再去捡点叶子过来,树枝,灌木,做成一堆,然后点燃。”
这一回,殷琬宁听懂了,连忙照做。
她一面匆匆忙忙地捡,还一面时不时回头看看仍然匍匐在原地的陆子骥。
陆子骥只凝视着蛇头,表情肃穆,无比专注,浑身上下一动不动,完全就像书里所形容的那样,“不动如山”。
英朗挺拔的男子,未知幽深的山林,他的身躯是盘桓在危险之上为她遮风挡雨的山峦,他的眉眼是寂静无声的寒夜里为她照亮前路的灯火。
他似天神降临,似峥嵘琼琚。
她从未见过陆子骥这般认真专注的模样,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她穷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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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见过的最好的男儿。
远远胜过林骥。
殷琬宁难得手脚麻利,不多时,陆子骥吩咐的小草堆已经弄好了。她哆哆嗦嗦,努力尝试点燃火折子,成功之后,扔到那草堆之上,很快,草堆便起了一些颜色奇异的火,像山花一般。
火堆彻底烧起来后,自然是升了温度,陆子骥用手向后赶了赶,示意她走远一些。
只见他只靠着腰腹的力便从匍匐撑起,双膝跪行,来到火堆之旁。出手又一次迅猛如闪电,先是左手放了那条毒蛇的尾巴,然后立刻把右手连带着那毒蛇的蛇头,放在了面前还熊熊燃着的火堆之上。
毒蛇一感受到高温,立刻跳缠不止,陆子骥见状,登时松了右手。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刚刚被陆子骥收入腰侧的短刀已经再度被他翻了出来,直接插穿了蛇头,将蛇深深地扎在了地上。
毒蛇的蛇身又徒劳挣扎了几下,但很快,就彻底沉寂不动。
而一旁那刚刚还熊熊燃烧的火堆,也很快就燃尽熄灭了。
眼看着突发的危机解除,殷琬宁长长、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陆子骥也将那被他砍去头的蛇拎了起来,抖了抖,一言不发,径直往前走去。
他似乎没有要回头、或者提出和她返回灵济寺的意思,殷琬宁根本想不出,他拎着那条蛇能做什么。
少女只能收起惊惶,跟在他身后。
像起先她做的那样。
毕竟,两人出来了两个时辰,现在他们所处的地方,距离灵济寺已经是非常非常远,她一个人回去,恐怕也是要迷路的。
又走了片刻,穿过树林,两人来到了一处低洼的山坳。
有一条小溪从远处的山间汨汨流下,水势虽然远不如大江大河那般丰沛富饶,却很是干净清澈。
溪边有野花野草交杂茂盛,只有溪水哗啦啦流泻的叮咚之声,偶尔夹杂的鸟鸣蝉嘶,一切都好像殷琬宁从前在诗书上读过的那些山水诗句一般,美好静谧。
停了片刻,她跟着陆子骥也来到溪边。
只见陆子骥将那条蛇的尸体放在了一旁,蹲下来,在涓涓溪水边洗手。
男人颀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深厚有力的掌心,在这清澈见底的溪水里,那右手虎口与食指上的不对劲,才更加明显刺目。
那条蛇……看起来是有毒的。
陆子骥手上竟然有伤口,若是他刚刚捉蛇的时候,不小心把蛇毒沾到了伤口上,他岂不是,会有性命危险?
不行,不行不行。
殷琬宁急上心头,坐到了陆子骥的身边,将他的手从冰凉的溪水里捞出来,指着上面破了的皮肉和点点血迹,问他:
“这是被那毒蛇咬的?”
陆子骥却难得摆出了一副无所谓的神情:“没事,皮肉伤而已。”
见他这样,她更是心焦:
“我从前在书上读到过的,毒蛇之毒,可大可小。你这个伤口破了皮见了血,恐怕已经沾上了毒,实在太危险,必须要立刻处理。”
陆子骥问:“如何处理?”
殷琬宁想也不想:
“得,得吸出来。”
第24章溪水
武屏山脉绵延数百里,层峦叠翠,人迹罕至。
此刻的山中鸟鸣春涧,此刻的溪水清澈见底,此刻,也只有他们两人。
而在这鲜花烂漫、野草杂盛的溪水边,在这空旷寂静的山林里,即使稍微有些尴尬、生了旖旎的情绪,也在这静谧幽深的往所,得了吸纳,得了消逝。
清心寡欲是每个良善之人应有的品德。
但是——
“吸出来”,这三个字,暧昧至极,连舌尖顶着上颚的发音,都透着谷欠望靡靡。
何况殷琬宁因为心中油然而生的焦急,早已忘记了男女大防,与林骥坐得极近,几乎被他那一双颀长的双腿,完完全全拢住。
在把这手上完全不足挂齿的伤口展露给殷琬宁之前,林骥便已经把身上那刚刚因为捉蛇,而沾上的泥土和碎叶,全部清理干净了。
他是爱洁的,对她也是。
否则,她靠他这样近,她身上穿着的、他特意嘱咐飞鹏去采买好了送上山来的衣裙,在她重新扮回少女、穿上的第一日,就会沾上本不该属于她的污糟。
还有她身上的香露气息,熟悉又陌生,早已盖过了此刻山里的清新。
林骥的手还被她握在她的小手里,她的裙摆撩过他的大月退处,隔着几层衣料,他却突然觉得,又有鲜血流出。
那是他前晚把她从窦建宏那里救回来、眼看着她在那春./药的作用下百媚横生而差点受不住的时候,亲手用短刀划在腿上的伤口。
昨晚上,他才检查过,那伤口明明已经结痂了。
而该引起殷琬宁注意的,也明明是手上,那刚刚他为了开路,披荆斩棘时不小心留下的浅浅的伤口。
至于蛇……
他博闻广识,只一眼,自然知道这蛇是无毒的。
猎杀这条蛇,也根本不需要多么花哨的技艺,他只需动用一点点力气,便可轻易将其制服。
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动了私心。
此前,林骥来过灵济寺几次,每一次来,都会到后山这边转转,几乎算是十分熟悉了。
有些路,清幽静谧,鸟语花香,是相会的良好之所;
有些路,干净无碍,景色平平,但胜在很快就能平安整齐、完好无误地回到灵济寺中。
这一回,林骥选择了另一条路。
而此时的殷琬宁,正垂着眼帘,那长睫微微颤动,认真而仔细得,观察着他的虎口。
未几,她抬首,与他四目相对。
少女那双浅色的瞳孔微缩,闪着焦急的目光,朱唇轻启,贝齿开阖,问他:
“就像你自己说的那样,若是毒液入体,即使华佗在世,都药石无灵。”
林骥只勾了勾唇角:
“我感觉良好,并没有觉得,哪里有半分的不适。”
话音未落,殷琬宁却捧起了他为她而受伤的手,毫不犹豫地,放入了口中吸./吮。
这下,林骥腿上本来就摇摇欲坠的伤口,彻底崩开了。
即便是先前,捉蛇的那一整套上树下滚、行云流水的动作,都没能使它崩开。
血肉入口的滋味,对于殷琬宁来说,着实不太好受。
她闻着鼻间充盈的血腥气味,猛吸了那伤处一口,登时眉头皱紧,转身,将那污秽吐在了一旁。
等她缓好了,再看时,那伤口处的颜色已经变好了许多,她的心,也跟着放宽了不少。
虽然她自忖,对陆子骥的好感并不深,但却也没有丧尽天良,想他因为一条毒蛇而就此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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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至少在灵济寺这里,他如果真的突然死了的话,她可是连那高昂的香火钱,都掏不出来的。
更何况,陆子骥还切切实实,救过她两次性命。
他的大掌一直被她握着,从指间到掌心的薄茧,让她此刻莫名惶恐不安的心,多了一点安宁的保障。
为保万无一失,那毒蛇带的毒液不会随着他全身的血管流动而到处乱窜,殷琬宁再一次,垂下了头。
就在柔软的唇瓣,要再次与那伤口亲密接触的时候,陆子骥那只被她捧着的手,突然反客为主。
她错愕,他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那拇指上的玉扳指,硬硬的,硌得她生疼。
他的声音,多了一分不容置疑:
“如果真的有毒的话,你不去漱口,这毒液在你嘴里,你也会把它吞下去的。”
直到此刻,殷琬宁才意识到两人的姿态暧昧,而陆子骥态度强硬,她捏紧了拳头,红了脸,起身,去往溪边漱了口。
林骥不是不想继续享受殷琬宁的这份主动。
前一晚,在雍州,她中了春./药,意识迷蒙,纠缠着他,追着他的手指,在他越来越紧的怀里放肆。
过了两日的今天,她却是头脑清醒的,因为他为了她受伤。
受伤是有用的,人偶尔也需要示弱。
林骥强行按下了越来越不受控的想入非非,掏出了一瓶治疗外伤的药粉,正在往那被她疼惜过的伤口上撒着的时候,那个自告奋勇为他吸,吮伤口的少女,已经又走过来了。
“光这样撒药粉,药效应该不容易进去吧。我看书上说,”殷琬宁依旧语带关切,“是需要包一下的,这样对伤口有好处。”
林骥却不说话。
而殷琬宁一面说,一面左看右看,她今日出门着急,忘记了带巾帕出来。
要包扎,便要从自己的身上撕下一些衣料“付诸行动”,可奈何她娇娇软软,力气也实在是太小了,咬着嘴唇用力了老半天,身上的裙摆,仍旧是纹丝不动。
林骥在此时突然出声: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去到了殷府,跟了殷大小姐,才学会了读书识字的?”
殷琬宁还在努力,闻言抬眸,鹿眼里满是不解:“怎么了?”
林骥幽幽说道:
“你说,你是在书上读到过,毒蛇留下的伤口,必须要把毒血吸出来,才能保住性命。那殷府大小姐给你看了多少书,书里,才会讲到这些东西?”
一针见血,殷琬宁霎时慌乱,期期艾艾的语气和那双清澈的眼睛一样,都不敢直面他:
“呃……我只是记性好,小姐那里有许多许多的书,我看过了一遍,就……就没忘。”
她总是为了圆前面说出口的那些谎话,不断编造着新的、更加拙劣的谎言。
林骥闷声,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高大的身影前倾,为殷琬宁挡住越来越浓烈的阳光,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又是一如既往地不容置疑:
“抓住,抓紧。”
殷琬宁不明就里:“啊?”
林骥哑然失笑,扬了扬撒了药粉的右手:
“你不是,要帮我包扎吗?”
她只好乖乖听话,抓住了裙子的下摆。
右手有伤,林骥便伸了左手,沿着她抓住的裙子下摆的位置,稍一用力。
“嘶拉”的裂帛之声,在这样原始又自然的山间,虽然不大,却尤其突兀。
从前,他不是没有撕过她的衣服。
就在上一世,他们第二次见面的当晚,也是他用了雷霆手段处理掉了仇元澄及其党羽、把她从被关的小黑屋里放出来,让她成为帝国大明宫,真正的女主人的那一晚。
那时的她,以为他林骥还是初见时候并未反驳的“林公公”,言语天真,眼神清澈,又强做女主之姿,要求他离开,抖擞着她的虚张声势。
只是不到一个时辰之后,她身上那件精心沐浴过后才换上的,沾染了她独有的香气的,纯白的、崭新的,
为了给他大哥林驰服丧所用的真丝寝衣,便被他毫不留情,撕成了一块一块。
当日的裂帛之声,与今日的,何其相似。
只是那时,他撕一下她便哭一声,哭到娇嗓喑哑,他仍是不可能放过她,只会加倍惩罚;
现在的她,却专注于他的撕扯的动作,从他左手上抢下那被赋予了新的使命的长长的布条,自告奋勇,拉着他,为他右手上那并无甚大碍的伤口,包扎。
一圈,一圈,又一圈。
缠绕,打结。
殷琬宁满意看着自己的杰作,缓缓舒了口长气。
她可是打了好几个结,这东西,应该能撑到他们回到灵济寺吧?
陆子骥并没有说什么,只默默收回了手,走向刚刚放置蛇尸的地方,再次蹲下,拿起了那把银柄的短刀。
“这条蛇,死了就死了,你为什么要把它带到这里来?”说话间,她人已经又站在了陆子骥的身后。
蛇已经去了头,变成一条一动不动的死蛇,她便没那么害怕了。
那不久之前还龇牙咧嘴、盛气凌人,把她吓到寒毛直竖的蛇,在陆子骥那双灵活又干净的手之下,已经渐渐褪去了鳞片。
锋利的短刀,刚刚才在丛林里毫不拖泥带水地切下了蛇头,眼下在这草熏风暖的溪边,划开一道尖利的横平竖直,那蛇身被开膛破肚,有腥臭气味,混杂着草地上绵延的湿气,扑面而来。
殷琬宁和陆子骥同时皱起了眉。
陆子骥放下蛇,转头,与殷琬宁四目相对。
“听说,你嫌弃灵济寺的饭菜没有油水,”他这才回答她刚刚的问题,“所以缠着灰鹰,让他带你进山打打野味。这条蛇烤了,倒也算是一道难得的佳肴,你平时吃不到。”
他说话的时候,阳光也随之越来越盛,夏日的阳光一惊一乍,照在头顶,却不明不白扩大了眼前的腥臭。
纵使她从前在殷府,完全算得上是锦衣玉食,但吃毒蛇……她殷琬宁,实在没这个胆子。
想着,嘴上也迟疑了:“这毒蛇……能吃?”
陆子骥一脸坦然:
“你都能为我吸出毒血,这收拾干净的毒蛇,又怎么吃不得了?”
而一想到刚刚与他的暧昧,殷琬宁不自觉小脸通红,也许是现在正值午间,烈日太晒,她被这日头毒得,浑身都起了一层无辜的燥意。
而反观溪水清冽,她刚刚在蹲下来漱口的时候,就畅想过在这溪水里嬉戏,
大约,应当,也许,是一件十分清凉舒爽的事。
尤其是……如果能把双脚放进去,汨汨流下的溪水穿过她白嫩嫩的脚趾缝隙,是有多好玩、多舒服呢?
反正现在,陆子骥还在那边弄蛇,出于礼数,出于男女大防,她自然不能在他面前露出双足。
殷琬宁一挑眉,转身,便往清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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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游,稍稍上坡一点的山上走去。
稍稍走了一小会儿,回头,发现陆子骥已经只剩一个模糊的身影,她这才停下。
溪流的上游处是一堆大小不一的巨石,有的大如车盖,有的则小如累卵。米白色与深墨色交杂,虽然嶙峋佝偻,但一眼便能望到头。
此时的殷琬宁,满心都是可以戏水的兴奋和愉悦,弯腰,脱下鞋袜,顺手放在了一旁的乱石边上。
而刚好,有一块石头的高度,可以让她轻松坐着的同时,把双脚放到溪水里去。
殷琬宁手脚并用,终于够了上去,在自己那双白白嫩嫩的脚触到清凉的一刻,她舒服得闭上了眼。
头顶虽然依旧是那个烈日,可这上游的茂密树木挡住了不少灼灼阳光。
山风吹来,将她耳垂上稳稳挂着的那对金镶红宝石耳环吹得摇摇晃晃,牵连着皮肉,却没有痛感。
溪水里,有游鱼过境,浅浅触碰她浅粉色的指甲盖,又赶紧躲开,生怕她这个身量是它们数百倍的人,就此把它们脆弱的性命了结。
“脆弱”——这个词很少从她小小的脑袋里冒出来,因着她若是要这样来形容自己,她总会觉得,自己更加可怜无助。
苔花如米小,也有自己的盛开梦。
而除了沉溺于书海,她也很难有这样彻底放松的时刻。
过去十六年的胆战心惊,在殷俊、冉氏的对待之下谨小慎微、亦步亦趋,在祖母乔氏去世之后仍然受尽欺凌,即使在那个母亲卫远岚显灵、为她预知未来的梦里,殷俊和冉氏,也在知晓她与林骥之间的那些瓜葛和不./伦后,没有把她当做殷府的一员进而想方设法保她,而只是果断又绝情地,与她割席。
小人如殷俊,从一开始便知晓她不是他与卫远岚亲生,一直将她留在身边而不是送到乡下,也不过是为了她那玄之又玄“天生凤命”的命格
——他之所图,无外乎在她成为皇后、太后的时候,为殷俊和他亲生的孩子们,带来无穷无尽的富贵和权势。
幸好她孤注一掷跑出来了,这场豪赌到迄今为止,尽管在路上遇到了好几次的性命攸关,但在最终,结果是有惊无险的。
又歇了好一会儿,浑身的燥意消退,殷琬宁掐算着时间,睁开了眼。
正准备起身走人的时候,她眼角的余光里,手旁的巨石上,正缓缓爬来了一只比她巴掌还要大上几分的蜘蛛。
蜘蛛可是有八条腿,每一条腿上都是令人心惊胆寒的毛茸茸,那物身上还泛着绿光,八只眼睛,张牙舞爪,浓黑的一团移动速度越来越快,像闪电一样,眼看就要爬到她的手边了。
殷琬宁尖叫一声,逃命一般从巨石跳到了草地上,拔腿就要开跑,却在转身时“咚”的一声,撞到了陆子骥的怀里。
他的胸膛……真的好硬,她在那刹那眼冒金星,小巧的鼻梁也被生生撞到剧痛。眼里被蜘蛛吓得凝在眼眶里不敢外溢的热泪,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痛感,激得全部都流了出来,根本止不住。
陆子骥叹气,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问她:“怎么了?”
她绕到了他的身后,用他高大的身躯为自己挡住,又缓了好一会儿,才咽下了口中的津液,抖着声音,回答他的问题:
“那那那……那边有个蜘蛛!好大,好大一个!呜呜呜呜,我要被吓死了,呜呜……”
陆子骥的后背笔直,顿了顿,似乎在用目光扫视,确认她所说的是不是真的,复道:
“哪里有?我并没有看到。”
饱受惊吓的少女急得冒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就就,就在那边,那个石头上!”
陆子骥身体前倾,作势想要前去一探究竟,却被殷琬宁直直拉住了腰带:
“别别别,你别走,别走好不好?我……我害怕。”
话音里带着哭腔。
显然,这长腿蜘蛛给她带来的惊恐,远远大于已经成为了盘中餐的毒蛇。
万一那个骇人的玩意,顺着这小溪畔,爬到她这里来,怎么办?
听到她真诚而凄婉的哀求,陆子骥便从善如流,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时间,除了溪水潺潺,便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两个人相对静止,又等了一会儿。
殷琬宁拍了拍逐渐平复的胸口,这才算惊魂已定。
低头,却发现自己的脚还光着,正踩在混杂着野花残片的草地上,那被溪水冲刷后白嫩嫩的脚趾,因为她这几下剧烈的跑动,上面沾上了深褐色的泥土。
……要死了,刚刚她跑下来的时候,只光顾着害怕,却完全忘了男女大防这么重要的事。
而就在她面露羞赧,反复纠结的时刻,那双脚不由自主又动了动,一阵钻心的疼痛,从右脚的脚踝迅速窜了上来。
“嘶……”殷琬宁忍不住低叫。
陆子骥没有回头:“怎么了?”
她扭扭捏捏:“我,我刚刚跑动太急,好像扭到了脚。”
他问道:“能动吗?”
殷琬宁试图往后退,才刚迈出左脚,右脚却因为这一下的牵扯传来了撕心裂肺的痛楚。
她强忍不住,又“啊”地尖叫一声,手下乱晃,却狠狠抓了陆子骥的腰一把。
而这一下,一直背对着她的陆子骥却突然转身,伸手,把殷琬宁拦腰抱了起来。
第25章伤处
在此之前,殷琬宁受到过的,最粗暴的对待,
是殷俊用印了墨痕的手指狠狠掐她的手臂,用藤条鞭打她的身体,还有在窦建宏的府上,那几个捆绑和扛抬,窦建宏的几下打脸。
至于梦里林骥的那些暴行,虽然一切宛若眼前又真实无比,却因为身在梦里,并没有切身的感受。
陆子骥突然的动作,本就惊魂未定的殷琬宁,被吓到面色惨败,只有下意识的作祟,因为害怕跌落,而紧紧抱住了陆子骥的脖子。
只是,这一个动作,却忽然让她,有了一丝莫名熟悉的感觉。
转瞬即逝。
等到她缓过了劲来,这才又羞又恼,惊恐问道:
“陆子骥,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出于礼节,殷琬宁很少当面直呼陆子骥的大名,这一下她被激到冲口而出,便不管不顾地,想挣扎着从陆子骥的怀里,再跳回到地面上。
这是……怎么回事?
实在太可怕,陆子骥本来好好在下面弄蛇,是在什么时候跟着她过来,而且她丝毫没有发觉的?
刚刚她被那大蜘蛛吓得花容失色,他替她看东西,她本来还觉得他十分体贴,只短短一瞬,他怎么又突然如此唐突了?
她根本拿他没办法……
再说,这样拦腰抱起的姿势,对于她来说,着实是太过羞耻。她的脚上现在还光着,这几番挣扎的动作,更是让她面红耳赤。
稍微慰藉的是,陆子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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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手倒是规矩得很,可殷琬宁却又闻到了他身上,有淡淡的血腥气味。
是杀蛇留下的吗?仔细一回想,刚刚那下面,他身上似乎还没有。
直到她慢慢冷静下来,一言不发的陆子骥,终于出了声:
“别乱动。”
是命令,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殷琬宁哪里肯,自然要为自己竭力争取:
“你你你……你,你先放我下来。”
又开始挣扎,但终归是徒劳,刚刚流了几遍的眼泪,因着这令人难堪的羞耻又抢先一步溢了出来,缓缓滑到了她的唇角,她顾不得旁的,吃进去了一口,只感觉到又咸又涩。
和她现在的处境一样。
陆子骥的语意也随之平淡了下来,开始循循善诱:
“脚踝脆弱,承着的是全身的重量,你刚刚奔下来时动作太着急,很有可能已经伤了筋骨,必须要好好检查一番。确认伤势之前,你的脚,不能沾地。”
自己伤了自己的少女闻言,立刻屏住了呼吸,但依旧试探:
“有……有那么严重?”
陆子骥继续有理有据:
“你如果不想断着腿回幽州老家,见你的父母亲人,现在最好听话,乖一点。”
听到“乖一点”这三个字,殷琬宁的小脸却突然热热的,不再说话了。
她任由陆子骥抱着她,往前走,先去她开始坐的那一堆乱石处,拿她脱下的鞋袜。
而眼见着他提着她那一双绣鞋,准备把她再次放回那堆乱石上时,殷琬宁再次惊叫一声:
“不不不不不,这里有蜘蛛,我不要,我不要坐在这里。”
而陆子骥俊朗的脸上,严肃认真,对此全权负责:
“我必须要仔仔细细检查,光是这样看,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但殷琬宁因小失大,对蜘蛛的恐惧远远胜过了对脚伤的担忧,她带着哭腔,拼命摇头:
“有一只就有很多只,这些石头的下面,肯定是大蜘蛛的老巢。呜呜呜呜……我不要坐在这里,我不要坐在这里。”
丝毫没有发觉自己的胡搅蛮缠。
“此处地势低洼,又没有什么更好的地方,”陆子骥却难得温柔,“能让你坐下来,我好好给你检查的。”
陆子骥脸上和脖子上的红痕在殷琬宁的眼前晃荡,即使他的话再鞭辟入里,恐惧面前,她仍旧是不依不饶的:
“我不,我宁愿腿瘸了,我也不要和蜘蛛在一起。”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对陆子骥的感情十分复杂,在这个颇为尴尬的时候,她也居然敢撒起娇来。
他见她吓得鼻头和眼眶通红,眼角又再次泛起了泪光,叹了口气,终于说道:
“好,那就不坐在这边的石头上。”
又被抱着往前面走了好几步,殷琬宁为了掩饰自己刚刚颇为过火的言行的尴尬,只好主动找话问陆子骥:
“刚刚,你明明还在那溪水边弄蛇,怎么会跟我一并上来了?”
陆子骥垂眸,与她四目相对:
“你一个人,又是第一次进山里,万一又吃了碰了什么不该动的东西,我不想再为你解毒一次。”
殷琬宁听到“再解毒”这三个字,自然是知道他所指的,是窦建宏给她下的那个毒,只能吸了吸鼻子,垂下头不说话了。
他抱着她走了一圈,也多看了好几处地方,眼下的两人正处在山坳的低洼地带,除了那片乱石以外,也着实找不到更好的地方,可以把殷琬宁放下了。
陆子骥沉吟片刻,终于还是靠着微微的下坡坐了下来,双手提着她的月夜下,直接让她坐在了他的腿上。
殷琬宁的小脸红透,见他神色淡然,只能用小手将自己的裙摆不断往下拉,不让她和她的双月退,有任何春/光/乍/泄的机会。
而这些小动作根本没有入陆子骥的眼,他只顾着认真看她的伤处,那只薄茧的手掌刚一碰到她的脚踝,殷琬宁便已经疼得龇牙咧嘴,“啊啊啊啊”叫个不停。
林骥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她受伤,她害怕,他不过出于基本的礼节,并未想过更多更深入的内涵。
而一直专注的他,听到她的娇嗓喁喁,温暖的大掌握着她白皙足上的纤细,却不自觉,想起了他们前世的初遇。
前世里,也正是在林驰停灵的含元殿,她那若有似无的低泣和呻./吟,彻底吸引了他林骥的注意——
这才使得他在皇兄林驰暴毙、权宦仇元澄妄图完全掌控大明宫并彻底操纵皇位的废立这个风声鹤唳的当口,提前一步,冒着可能会暴露自己野心的、以及更多旁的风险,去见了那个传说中“天生凤命”的、被仇元澄以“妖女”之名关在小黑屋里的、他新的皇嫂殷琬宁。
那时,她是因为实在跪得久了,膝盖上才生了不少伤痕,痛苦难当,才忍不住低泣和呻./吟的;
而后来,当他已经完完全全占有她时,他却还是无数次,让她低泣,让她呻./吟,让她娇嫩的双膝,印上短期都难以消弭的印记……
她的这双玉足,林骥从前也握过很多次,他偶尔会将其放在他的肩上,这样做,自然也能激起他更加深重的谷欠望。
自己身上那起先为了开路抓蛇,手上的一点皮肉伤算什么;
只有右侧大腿处,那个已经彻底崩开的伤口,宣告了林骥此刻难以自抑的心绪。
就连他,也都闻到了那不容忽视的血腥味。
“有这么痛?”他有点不解,又颇有几分无奈。
殷琬宁又哪里在夸张?她被这钻心刺骨,痛到连长长的睫毛,都粘在了一起。
被拿捏的少女听到他的疑问,先是点了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操着已经半哑的娇嗓,问道:
“你……能不能,别碰它了?”
实在是太痛,而陆子骥又这样嫌弃她的惨叫,她怎么忍得住?
“长痛不如短痛,若是不能及时治好,会留下病根。”陆子骥只看着她仍是红肿的脚踝,“今天出来,我没有将药油带在身上,现在只能先给你治一下,等下,在用清水冰敷。”
说完,陆子骥的手上便又加重了一分力道,殷琬宁随即的一声尖叫,快要把他的耳膜都给彻底掀翻了。
这下,陆子骥彻底冷下了脸,一双狭长的眸子,寒光如刀一般射出:
“卫郊,你还记得前几日,灰鹰在抛绣球招亲时,你我之间的那个赌注吗?”
殷琬宁还沉浸在脚上无边无际的剧痛之中,闻言,愣了一下:“啊?”
陆子骥的声音同样冰冷:
“那日你打赌输了,你还欠我一样东西,我也不需要你还了。”
殷琬宁依旧眼泪汪汪:“啊?”
陆子骥也依旧严厉肃然:
“从现在开始,我给你治脚,你闭上你的嘴,不要再嗷嗷乱叫。否则,我就要亲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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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亲你”这两个字的尾音,还没完全进入殷琬宁的耳朵,陆子骥的手已经又多用了几分的力,为她揉捏扭伤地地方,专注而持久。
陷入痛苦的殷琬宁又哪里听得见、哪里分得清?
她顾着的,只有那酸麻胀痛,如排山倒海一般,从脚踝传向全身。
她身娇体软,原本就是一个很怕痛的人,稍稍的一点点皮肉之苦,都会让她痛到哭天喊地。
就像小的时候,卫远岚给她穿耳,一直哄着她顺着她,说娇娇不怕,不痛,不痛,根本不痛,但当那滚烫的银针刺入她粉珍珠一般的耳垂时,她依旧哭到连嗓子都快嘶哑了。
现在,陆子骥揉捏她脚踝的力气那么大,她天性使然,又怎么可能忍得住哭喊?
在这剧痛之下,殷琬宁的哭喊愈演愈烈:
“啊啊啊……呜呜呜……我要痛死了……”
陆子骥咬着牙,又狠狠揉了一下她足下的红肿之处,在她的下一声尖叫出来之前,直接堵住了她的嘴。
殷琬宁的脖子被他的左手按住,想要挣扎离开的小脑袋被迫使前倾,承着他霸道而不容置疑的进攻,所有因为痛苦和惊讶而产生的尖叫,统统都被他吞进了肚子里。
他撬开她紧闭的齿关,她用丁香小舌与他抗争,但只是徒劳阻止他的前进,脚上的痛和唇上的触感的双重刺,激让她的眼泪再一次控制不住,滚滚流出。
呜呜呜……
殷琬宁脑海里只有绝望这两个字:
她,她居然被强吻了!
这个陆子骥道貌岸然,怎么能如此欺负人?!
又吻了一会儿,她的胸口憋闷,喘不上气来。陆子骥才放开了她,同时低头看了一眼被他完好治疗的脚踝,似乎颇为满意:
“这样,应该好多了。”
他怎么能,怎么能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殷琬宁转念一想,也对,再怎么说,他是男子,被占便宜的人,是她!
一股怒火“腾”地一下窜了上来,殷琬宁抬手,就要去掐陆子骥的脖子,却被他单手便抓住了双腕,合在一处。
太过分了,实在是太过分了!
她挣了一下,果然是力气太小根本没有挣开的可能,她只能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愤怒:
“陆子骥!你这个无耻小人!你,你趁人之危!”
而还抱着她的陆子骥,一脸正人君子的模样:
“我刚刚已经警告过你了,是你没有听话。”
警告?
殷琬宁努力回忆,似乎,他好像确实是说了一番类似的警告,但她那时早已被痛到丧失理智,根本不可能,把他说的那些往心里去:
“你,你那叫警告?我根本就没答应你!”
“再说,这世上哪里有人,可以面对如此剧痛,而忍住不叫的?”
陆子骥垂眸看她:
“不要试图把所有人,都想象得像你一样把一切都写在脸上,卫小姐。”
她知道,他又是在讽刺她。
看着他这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样子,她刚刚在胸口燃烧的怒气,更是直冲了头顶。
她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她最差,也是可以张出獠牙的小猫咪!
她再次挣了挣,手腕还在被他握着,她没法打到他。
而他下巴上和脖子上那鲜明的蚊子包,呼朋引伴,跃跃欲试,似乎提醒了她另一种可能
——他真的能如他自吹的那样,忍住痛,不叫吗?
头顶的怒火还在持续,殷琬宁想也不想,伸了玉颈,够到高度,对着陆子骥的下巴另一侧,毫不犹豫,一口咬了下去。
发狠了,用力了,殷琬宁拼尽所有,可被她咬住的陆子骥,竟然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就连,他握住她手腕和脚踝的力度,也丝毫没有任何起伏变化。
殷琬宁发泄够了,松开了口,仔细观察着他下巴上被自己咬了的位置,对比他另一侧的“蚊子包”,却只有空空留下的两排鲜红触目的牙齿印。
已经又隔了一个晚上,她昨天为他滴药时,看到的牙印已经消失了,不过这样乍一看,貌似,还是有一些眼熟。
殷琬宁忍不住嘟囔:
“蚊子包和下嘴咬的齿印,还是不一样的……”
陆子骥淡淡发问:
“什么蚊子包?”
殷琬宁手被他攥住,只能抬了抬尖尖的下巴,指了指他下巴另一侧的红印,说道:
“就是你一个人去花艳楼寻花问柳,你身上留下的罪证——”
后半句,却突然被他抢白:
“你说这里的红印?”
“这些都是你咬的,卫小姐。”
第26章弥彰
日头已不知不觉移了位,斜照的阳光,洒在殷琬宁此时还湿漉漉的嘴唇上,颇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少女的樱唇,被陆子骥狠狠吻过,继而又用尽全力去咬了欺负她的人坚硬又柔软的下巴,在此时的阳光之下,显得更加红肿。
都是拜他所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