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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此良人 钱潮信 44157 字 9个月前

陈何良起身带动船身晃动,茶壶差点脱手掉进水里,江兰溪站稳扶住船舷,见陈何良坐直身子,手上来回投一只火柴盒,一贯的不着调。

“你不用去,我又不是不会开车。”兰溪绷着脸道。

陈何良一挑眉,走过他身边,两只手捧住他的手指头,修长,白皙。陈何良一根一根捏过去,眼底戏谑明显:“老婆大人的手是拉小提琴的手,怎么能握方向盘,司机理应我来做。”

“就你嘴贫。”心里这才舒服一些。

一觉睡到傍晚,巷子口的杜宏带着好酒上门。

杜宏就是开民宿那位,去年夏天他回来,请他去弹电吉他的老同学。大半年不见,杜宏胖了不少,双下巴都起来了,第一件事就是问他夏天那位“好友”还来不来。

“我真没想到你那朋友这么厉害,你是不知道,自你们走后,不少富商来我这里打听你那朋友的门路,搞得我民宿淡季都爆满,同行都眼红死了”,杜宏喝了一口花雕酒,说:“我晓得轻重,我什么都没说,不过你那朋友再来可得告诉我啊,我必须得请他吃大餐!”

兰溪以茶代酒,和他碰了一杯。

是去年的碧螺春,刚咽下去有点涩,连带着舌头发苦。兰溪放下茶杯,说:“他不会来了。”

他的声音太过冷清,和杜宏的热情比起来,像在火焰上浇了一盆冷水。

杜宏是个商人,精明的商人,当时就看出来两个人之间的不对劲,这会儿结合兰溪的态度,他心领神会,呵呵干笑两声说:“那种公子哥儿惯常的不靠谱,不提他了!我跟你说啊,最近我包了个园子,打算做高端民宿,新买了几块太湖石,那卖石头的坑我”

每年过节没什么新鲜的。无非是聚餐、喝酒、访亲。除夕前一天,他收到了老东家苏南乐团的聚会邀请。“帮你解决一点小麻烦。”陈何良无所谓地把手机放回出风口的支架上。

江兰溪觉得不对劲,腾出一只手切屏到微信,聊天界面赫然显示——

“别瞎几把撩了,我是他男人。”

空调风已经开到最大,仍止不住潮热。江兰溪三分讥讽道:“你是吗?”

陈何良表情掩在阴影里,似笑非笑道:“你又不会跟他约,我用什么理由帮你拒绝,有关系吗?”

避重就轻,恶劣至极。

皮质座椅发出轻微的膻味,出风口横扫出橘子味香气,全都掩盖不住陈何良身上藿香旷野的荷尔蒙。

江兰溪按下车窗,一股热风吹进来,几缕发梢迷了眼。他垂下眼睫:“我跟谁约用不着你管,你不是我男人,你什么都不是!”

嘿!小猫亮爪子了,来势汹汹!

陈何良放下喝了一半的矿泉水,挖了挖耳朵,眼底戏谑明显:“我没记错的话,是谁说谈恋爱才可以上床?”

江兰溪脑门一热,心底的话涌上心头,“实话告诉你,这次回去后,我就要联——”

话音未落,一声厉叫打断他——

“刹车——”

玻璃窗前一辆电动车闪过,江兰溪猛踩刹车,身体由于惯性往前倾,又被安全带勒住,肋骨好疼。

陈何良手中半瓶水被甩出去,副驾台连带裤子湿了一片。

电动车已经擦着大奔左前方骑过去,后视镜里车主回身朝他们竖起中指,口型在骂他们傻逼。

车子重新上路。陈何良抖了抖t恤上的水,自言自语道:“还好水不多对了,你刚才要说什么?”

江兰溪唇角微僵,“没什么。”

不管是联姻还是上床,和陈何良都没有任何关系,他傻了才想用这种方式引起陈何良的注意,好幼稚。

车子驶进停车场,江兰溪扫码买了两张票。

盛夏时节是旅游的淡季,街上没什么人,河道零星几条游船。陈何良甩了甩手里的票据,问道:“昨晚跟你回家,你们古镇不就没要门票?”

江南的古镇长得差不多,大大小小房屋,宽宽窄窄巷子,拱桥、廊桥、石板桥、各种桥

就连招牌性质的园林宅院,空间布局也大差不差。

陈何良都没有在他家附近逛一逛,就执意要来周庄。

就好像有朋自远方来,你拿出珍藏许久的糯米酒来接待,对方却指名道姓想喝你邻居家的女儿红。

江兰溪觑他一眼:“我有居民证,而且晚上免门票。”

“那给我也办一个?”漂亮的眼睛足以让任何人失神,作愁思状,“要不然以后只能晚上去找你了。”

怎么感觉怪怪的?

“你不是居民,办不了。”江兰溪说。

前方是周庄有名的双桥,一只橘猫儿卧在桥沿舔毛,周边商家有气无力地招徕客人。拾级而上登到桥顶,一片积雨云遮住太阳,潮气直往身体里钻。

江兰溪紧走几步,和陈何良拉开些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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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民证不行,那就家属证呗?”陈何良紧紧跟在江兰溪身后。

又来。

狗屁的家属,这人一点脸皮不要吗?

江兰溪一个急刹停住脚步,陈何良没注意继续往前走,鼻子磕在江兰溪耳朵上,他揉了揉鼻子,拉着尾音嗔怨道:“吃枪药了火这么大。”

“你算我哪门子家属?”江兰溪回头问他,语气算不上客气。

“我算你”陈何良微微蹙眉,似乎真的在思考。

什么都不算。

聚会定在下午,兰溪先是穿了套西装,看着镜子里西装笔挺的自己又觉得太正式,于是脱下来套了件黑色羽绒服。

晚上六点,准时到达金鸡湖大酒店。推开门进去,里面已经坐了二十多号人。

他其实有点不自然。以前在苏南乐团是首席,就够出风头了,现在又进了音协,参加了很多露脸的活动。毫不怀疑地说,他现在是这间屋子同龄人中混得最出名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选择穿一件不起眼的黑色羽绒服,因为不想招“仇恨”。

一进门,原本还热闹的氛围沉默了一瞬,声部长最先反应过来,招呼道:“兰溪来了?果然是明星小提琴家,一年没见,气质都不一样了嗷!”

“江老师这个长相,披麻袋都有气质。”有个清脆的女声插进一句话。

兰溪笑着说了声过奖,靠门口找了个位置坐下。后面陆陆续续又有人进来,不知谁起了个头,话题由家常琐事变成当下演出行情太差,钱不好挣之类的抱怨。

“现在演出寒冬,经济形势不好,各大金主都勒紧裤腰带,哪里还请得起商演?我现在都开始做家教了。”说话的是一个萨克斯手,唉声叹气的。

“不过小孩的钱也不好挣,上周教的那个熊孩子,嘿,趁我不注意往我长笛里撒了一泡尿,清洗费就花了我小一千!”

此话一出,哄堂大笑,气氛又热烈起来。

声部长搬着椅子往兰溪身边靠了靠,“说起家教,我有个亲戚想找专业的小提琴家给孩子上两节乐理课,江老师有没有兴趣?价钱好说。”

私教课的话为了保养手臂,他连商演都不怎么接了。

兰溪露出一个抱歉的笑,“不好意思,最近不方便”

其实并没有吃,他哪里还有心情吃。

总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应该怎么去填补?不知道。回到家他就开始做家务,洗衣服洗床单洗被罩,没得洗了索性把沙发套也拆掉。

从黄昏到夜晚,他用掉了整整一个替换装的立白洗衣液,手指头都泡发白了。

可那块洞还是填不满,好像一闲下来,就很不舒服。

于是又开始拖地擦窗户。

“我早就跟你说过你和陈何良不是一个层次的人!陈何良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他能跟你结婚吗?陈家同意两家联姻吗?”

江鹤气得暴走,“你以为方家为什么选你?他们家对你做过背调,知道你感情单纯才同意你,现在倒好,你和陈何良勾搭上了?所有人都知道他换人比衣服还勤,人家跟你谈跟玩似的,你被他玩了,以后怎么联姻?谁还跟你联姻?!!!”

原来江鹤不会像孙眉一样催婚,江鹤根本不看好他们的感情,江鹤觉得他给江家丢人。

江兰溪抹了一把眼睛,平生第一次对小狗冷脸,“走开!”

小秋田犬被蹬开,肉团一样在地上滚了三个圈,滚回到陈何良脚边。

小狗好像不知道疼,再一次跑过来,继续咬他裤腿,探出前肢把他往卧室方向拉,江兰溪提溜起她,把她甩进陈何良怀里。

“你的东西,我一个都不要了。”

最忠诚的秋田犬听得懂任何指令,唯独听不懂“离别”。

这是忠犬八公的原型啊,它如果知道什么是离别,就不会有忠犬八公的故事了。确切来说,是碧游春水的雏形。去年方颂泽将作品做成一整个套系,拿下了欧洲珠宝设计金奖。

那时的碧游春水只是一个单品项链,素淡的颜色在一众光鲜亮丽的珠宝里并不显眼,小雨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兰溪定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拧着眉打量沙发上的醉鬼,质问道:“你怎么会在?”

陈何良一看就是宿醉过的,双颊醺红,眼皮沉重,让人毫不怀疑下一秒就会在沙发上睡过去。

他黑着脸指着旁边的狗粮袋子,面露嫌弃:“岛国国宝级的秋田犬,你就给她吃这个?”

进口品牌,高端肉罐,在陈何良眼里成了垃圾一样的存在。

以前静香在四合院住的时候,除了隔壁日料店吃不够的金枪鱼,宠物营养师每天送来精心调配的鲜肉作为一日三餐。

他没有那个财力。一开始他以为静香跟他在一起会吃不惯,没想到静香吃得更香。

大抵和在宠物医院那段经历脱不开关系。

想到宠物医院里的无妄之灾,他心里就堵得慌,“我不认识什么国宝秋田犬,这只狗是我捡来的流浪狗,吃什么用不着你操心。还有,我这里不欢迎你,请你出去。”

流浪狗这个坎是过不去了。陈何良气得牙痒痒,索性不再提狗,从身后的塑料袋里掏出一叠骨片,郑重拍在茶几上,看着他的眼睛说:“检查结果出来了。”

骨片大概有一个笔记本那么厚,前些天陈何良碰瓷,非要他陪着去拍的。他一气之下让陈何良把全身上下的骨头都拍了一遍。

陈何良拎起最上面那张骨片,指着那上面的一块阴影,一字一句磨着牙:“肇事凶手,你要负责。”

兰溪一怔,将信将疑接过来,影像图显示第二根肋骨中央有一个白色的圈,诊断结果是撞击导致肋骨部位裂纹骨折。

裂纹骨折算骨折里面较轻的,佩戴一个胸部支撑带,静养一个月就能自愈。

即使如此,活了这么多年,这件事绝对能列入离谱TOP1!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提琴手,居然堪比大力士撞断人的肋骨?

也许也许是假片子,毕竟伪造一个没什么成本。

兰溪越想越有理,骨片给他扔回去,没好气道:“骨头断了就去找医生接,脑子有问题也可以找医生看,我姓江,我叫江兰溪,我不叫冤大头,你找错人了。”

陈何良头靠在沙发靠背,两只脚懒懒地搭在茶几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房子的主人。他气定神闲地看着他,“那我问你,是不是你走太急撞到我?”

医院里有摄像头,这一点没有办法否认,兰溪咬着牙承认:“是。”

“你撞到我之后,跟我一起去拍了骨片,这一点也没错吧?”

“没错。”兰溪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

“那好”,陈何良不慌不忙把那叠片子收起来,说:“我会把证据提交给律师,既然你不同意私下和解,那咱们公堂上见。”

他看起来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兰溪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狗崽子嘴角挂着一丝恶劣的笑,像是已经掌握生杀大权,尽情享受碾死一只小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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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的滋味,“开庭日期定在哪一天合适?元旦前后?这算民事纠纷吧?好像前几天我的检察长二舅跟我提到过类似的案子,哦,还有我的大法官六姨,前不久叫我去她家吃饭”

赤裸裸的威胁。

元旦前后,正是江家和方家宴请宾客的日子。一而再,再而三,陈何良绝对是故意的。

想到这里,兰溪怒目而视,“陈何良,你到底有完没完?”

话音落下后,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其实不到一分钟。

八九点的太阳照在陈何良高挺的鼻梁,在鼻翼处投下一圈浅浅的投影。他嘴角的笑顷刻之间消失殆尽,嚣张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落寞的哀伤。

陈何良抬手捂住自己的肋骨,眼底露出一抹祈求,“那你给我上个药,上个药总可以吧。”

骂人的话梗在喉头。这个人最是狡猾,硬的不行就来软的,非得让你按他的想法做事不可。

陈何良扒拉几下塑料袋,从中翻找出一个胸部固定带,几个药瓶,一一摆在茶几上,黯然道:“医生说让我找家人帮忙绑一下,我找不到家人。”

江兰溪气笑了,“威胁人的时候又是二舅又是六姨的,上药的时候找不到家人了?你蒙谁呢?”

陈何良充耳不闻,低着头研究胸部固定带的说明书,手指头一行一行指过那上面的小字,嘴里念念有词。

小狗对人的情绪最敏感,静香趴在阳台上,耷拉着脑袋,看向陈何良的眼神同情极了。

“就算没有家人,你可以去找江知竹”,兰溪提醒道:“要不要我帮你打个电话?他应该很乐意帮你做这些。”

陈何良没听见一样,看完了说明书,照着说明书的步骤撕开固定带封口,把东西取出来,在自己的胸前比划了一圈,两只手笨拙地去扣纽扣,怎么也扣不准。

系纽扣的动作牵扯到肌肉,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一直认为那是命定的缘分。从我十岁那年开始学画画,教过我的老师都说我没有天分,木讷、死板,不适合从事设计行业。所有人都说,方记珠宝行的十一少,不是个能接班的人,以后顶多做个医生,或者上班族。

你能明白吗?那种不被人看好的感觉。”

兰溪不太明白。纵使练琴最吃力的时候,音乐老师都夸他天生该吃这碗饭。他不好打击对方的积极性,只好点点头,“明白。”

方颂泽露出一个理解的微笑,“小雨一眼就看中了我的作品,他出价三万美元要买。学生作品很少能卖出这样的价格,策展老师把我叫来跟他当面沟通。”

不是灰姑娘和王子,而是公主和王子的故事,兰溪心想。

“他是油画系的,喜欢画很抽象的那种,毕加索风格,他又很会画工笔画,画的鱼鳞跟活的一样。他真的很有艺术天赋,脑子里天马行空的鬼点子,给我无穷无尽的灵感。”

方颂泽垂眸一笑:“我跟他在一起之后,再也没有人说方家大公子是个头脑木讷的笨书生。”

说到这里,兰溪已经隐隐有了预感,方颂泽的腿,大抵和这个小雨有关。

还有碧游春水整个珠宝套系,应该也是在恋人的激励下创作出来的。怪不得只展示不外借,孙眉想在婚礼那天借出来戴一下的愿望应该要落空。

往前走,手杖不小心戳进高尔夫球洞,方颂泽崴了一下,兰溪伸手去扶他。

站稳后,方颂泽朝他抱歉地笑笑。

“那你们为什么会”分手呢?

方颂泽愣了一下,有些惊讶他这样直白。远处淡黄的草尖瑟瑟发抖,寒风之下肆意舞动,兰溪觉得这样的方颂泽和草尖一样萧瑟,于是微微垂下头。

他听到方颂泽落寞的声音,“他有中度抑郁症,喜欢在下雨天去1号公路飙车,从洛杉矶出发,沿西海岸到达旧金山,开累了就在沙滩上睡一晚。我以为他是想释放自己,每次都抛下繁重的课业和他一起”

方颂泽扯了下嘴角,“后来我才知道,他不希望我陪,他只是为了和一个人偶遇。”

和一个人偶遇

江兰溪突然想起来,有一回陈何良跟他提起过,在美国上学的时候,一到下雨天就和江知竹去公路上飙车,雨水掉进太平洋里,墨绿色的海浪连接到天尽头。幸运的话,会在雷耶斯角看见正在繁殖的鲸鱼,它们的叫声很像少女在哭泣。

那是几号公路来着

“就连碧游春水的项链”风中传来方颂泽低低的叹息,“他一眼注意到的项链,我以为的缘分起点,不过是因为那个人送他的第一件礼物,是一件吊坠,硬币大小的碧玉观音。”

碧玉观音

会有这样的巧合吗?有一回他在四合院里收拾东西,西厢房的储物柜,一整排的碧玉观音,硬币大小,精巧绝伦。

都说观音菩萨有三十三身相,那一套只有三十二个,少了一位保佑身体健康的,药王菩萨。

那时候还想着陈何良回家后问一问,后来一忙就忘了。

“如果他有你一半成熟就好了”

兰溪低下头去数球洞,一路走来数了有十个,长的3个,中洞7个,还没看到短洞。

但凡有不成熟的资本,谁愿意让自己变成熟呢?

不过是没有退路罢了。

风吹得更猛烈,脖子里的围巾随风扬起来,飘乎乎蒙过方颂泽的眼,兰溪伸手去够围巾那一角,方颂泽也碰巧伸出手来,他们的手在空中交握。

围巾被风吹了下来,一抬眸,他看见方颂泽惊讶的眼。

“别动。”

正要抽出手来,方颂泽突然叫住他,人一移,黑色手杖立在他身侧。方颂泽的脸靠过来,睫毛在他眼前清晰可见,他甚至闻得到对方鼻尖的呼吸,清冽的木质香气。

兰溪身子一僵。

与此同时,方颂泽的大手抚上他前额,“你鬓角有一个——”

从远处一看,他们像在接吻。

车子沿着玉河往前开,冷冷的冰雨砸到车窗上。冷空气顺着车厢缝隙侵占每一个角落。暖风呼呼地吹,骨头里仍然是冷的,刺骨的疼,疼到血液都凝固。

后视镜里,未成年的小秋田犬使出吃奶的劲儿追着车子狂奔,雨水把它的毛都打湿了,他早上刚给它梳过的,很蓬松的橘色绒毛,比太阳刚升起时的颜色还要漂亮,已经被淋成一缕一缕,狼狈地贴在皮上。

好丑,像捡垃圾吃的流浪狗。

从四合院到秦羽家不过十五公里,十五公里很短,仅仅是上班的通勤距离,十五公里又好长,足够他跋山涉水,万里泅渡,历经一场穷途末路的无妄之灾。

“南边第二间卧室是空的,你把行李搁进去,然后去洗个澡,大冷天的别冻感冒了。”

秦羽抹了把脸上的雨,外套一脱,换了件干净的衣服,他愤愤道:“我下楼去打包碗面上来,这一晚上他们吃香的喝辣的,咱哥俩还空着肚子呢。”

他说完就出门了,兰溪推着行李箱去了南边第二间卧室。

房子很大,三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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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的大平层,秦羽安排他住的是最大的主卧,大落地窗可以看到永定河,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很漂亮。

秦羽之前没少抱怨想把房子买在北边,挑来挑去舍不得出翻倍的房价,只好买在南边。

说到底,无论是秦家还是江家,远远不如陈家。这也是为什么秦羽不愿进陈何良所在的社交圈,除非是做拎包小弟,秦羽拉不下这个脸。

现在兰溪倒有些庆幸秦羽的房子在南边,离陈何良的根据地越远越好,他已经无法和陈何良呼吸同一片天空下的空气。

打开衣柜,正要放睡衣进去,发现左半拉挂了一排各式各样的情q内衣,有一种开/裆/裤的样式陈何良让他穿过。

应该是秦羽女朋友的。

他突然想起前几天在某个商场的大屏幕上看到过,很清纯的一张脸,年初时还是查无此人的电影学院学生,现在已经红到办理休学手续一心一意做明星了。秦羽总说那妹子又纯又欲让他爱不释手。

也许在陈何良眼里,他同样是一个下位者的角色,跟以前那些要资源的前任没有任何区别吧。

江兰溪默默关上那一半柜子,只挑出睡衣,把其他衣服团吧团吧又塞进行李箱。

看样子这间房子住不久,应该很快就会搬家。

浴缸是全自动的,无限循环热水,自动按摩设备,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身上却越来越暖。他侧头看镜子,里面照出一张眼泡通红面色苍白的脸,头发软趴趴垂在脸上像泡了水的鬼。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他这辈子最大的狼狈是作为私生子被排挤,没想到陈何良竟凭一己之力刷新了他的下限。

洗澡会让人放松身心。一场热水SPA下来,脑子都清醒了很多。

原来一切并非无迹可循。他想起来有一次做、爱时,他被陈何良的蓝宝石尖端硌到前胸,有一点点出血,然后陈何良用舌尖舔去血珠,饱含抱歉地对他说:“对不起,下次抱你的时候会注意”。

那个时候,他竟然贪心地以为陈何良会说,下次抱你的时候我就摘下来。

门开了,秦羽收好伞进来,手里拿着一摞打包好的饭盒,沥沥拉拉全是水。他甩了把湿漉漉的头发,

“雨太大了,我就让师傅随便装了点,面条馄饨和盖饭,过来凑合一下。”

兰溪接过来饭盒和塑料袋,给他递过去一条干毛巾。“怎么去了这么久。”

秦羽接过来抹了一把脸和脖子,撇撇嘴说:“陈何良跟来了,就在楼下呢,我骂了他一顿!嘿!你知道我怎么骂他吗?我说这是我的地盘,你给我滚蛋!什么东西!”

窗外的风无休无止,冷雨生猛地砸在玻璃窗,窗框都在震动。

兰溪吃了几个馄饨就吃不下了,秦羽给他倒了杯热牛奶逼他喝。兰溪捧着牛奶走到窗边,时不时抿上一两口。

天地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真切,雨点敲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水痕。

他有些迟钝地想起,和陈何良定情,也是在一个雨天。

“你弟弟和他是拜把子的兄弟,你怎么就这么不要脸,非得上赶着去做他的小情儿?你让别人怎么看你弟弟,怎么看江家?”

“我是他男朋友,我不是小情儿。”他对江鹤说。

“男朋友”三个字,是他最后的倔强。

然后江鹤的大手又扬起来了,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江鹤,看着江鹤变掌为拳,狠狠砸在木质写字台上,大吼要他滚。

下楼梯的时候,遇见放学回来的江知竹。他下楼,江知竹上楼,脸上的巴掌印毫无保留地被江知竹看在眼里。江知竹像往常的每一次,给他一个讽刺的目光,然后大摇大摆走进江鹤的书房。

江兰溪在楼梯上静静站了一会儿,他们好像在谈什么资金对冲策略,书房里江鹤的语气比刚才平缓了很多。

华灯已上,万家灯火陆陆续续亮起,奔波在外的人各回各家,楼下开始热闹起来。夏天的傍晚总是有很多散步的人,广场上传来彪悍的摇滚乐,至少有三排大妈在跳广场舞。

客厅阳台是落地窗,江兰溪踩在椅子上,擦玻璃。灰尘扑簌簌落下来,像小虫子往他鼻孔里钻,他扶着透明的玻璃打了好几个喷嚏,动作幅度太大差点把他从椅子上晃下来。

于是又换成湿抹布,喷上洁净水来回地抹,抹布从白色变成黑色,最后玻璃透亮洁净,就跟没安一样。

广场舞的动作整齐划一,旁边几个滑滑板的少年,小情侣捧着冰淇淋你一口我一口。

月亮藏起来了,高大的乔木遮住窄窄的林荫小道,楼房掩映在树影灯影里。

他把脸贴在窗户上,肌肤感受到丝丝凉意,肿起的那一块好像不怎么疼了。洗衣液香气钻进鼻孔,他开始想象《最炫民族风》用小提琴拉改动几个谱才好。

陈何良就是这时候来的。

“你在做什么?”男人推门时头几乎抵到门框,看见他撅着屁股趴在玻璃上,瞳孔震惊。

被他一提醒,兰溪才发现这个姿势确实好奇怪。他慢腾腾地站直身子,扶着椅背跳到地板上。

陈何良把电脑包放在沙发上,抬眼看见江兰溪肿了的半边脸,“你脸怎么了?”他眸光一凝。

经过一晚上的劳动出汗,巴掌印已经消下去了,红肿却消不掉。

江兰溪温吞道:“擦玻璃时不小心挫到了。”

“家务找保洁不就好了?”陈何良注意到江兰溪发白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抓起来,很心疼地责备他不爱惜自己:“你是专业乐手,你的手是拉小提琴的手,怎么能去做粗活?”

“以后不会了。”江兰溪把手指头抽出来,慢吞吞道。

陈何良瞪了他半晌,先是去冷冻室找了个冰袋,又去浴室拿了条毛巾,把冰袋裹进毛巾里包成粽子形状,一点一点地在兰溪红肿的右半边脸上碾来碾去。

唔,比贴在玻璃窗上舒服更多。

吃过饭后,书桌被陈何良的电脑霸占,江兰溪捧一本书窝在被窝里,看他操作那些花花绿绿的线性走势图。

陈何良得空了就给他讲两句,什么是噪音、什么是阻力点,什么时候收盘最合适。江兰溪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长长打了个哈欠。

挣钱速度以秒计的陈大少爷难得给人讲课,唯一的学生却不感兴趣。

他不悦地命令道:“小提琴家,去给你男人放张唱片,都快被你的瞌睡虫传染了。”

话音未落,圆桌对面响起一个不和谐的音符,“江老师跟咱们可不一样,人家三天两头上电视的人,出场费都涨到二十万了,哪里还看得上家教这种小钱?”

说话的人叫张章,乐团里敲鼓的,很久以前就和兰溪有点小过节,大街上遇见都不说话的。

和张章结怨是在上大学的时候。张章比他大两届,那时候和他们班女生谈恋爱,每天陪女朋友上课,他们班同学都认识张章。有一次兰溪和秦羽几个人去外面露营,在汽车营地看见张章和另外一个女生在一起,张章也看到了他,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

他当晚就告诉了那个女生,梁子就此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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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两人坐对面,张章声音就更大了些,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听得到他说话。

声部长脸色有点难看,沉声道:“第一我亲戚不止是有点小钱,二十万三十万都出得起,第二兰溪去不去是他的自由,又不是搞强买强卖,你说那么难听做什么?”

张章翘起了二郎腿,不疾不徐道:“你亲戚是有钱不假,你怎么不问问江老师傍上的大款是谁?真以为明星音乐家的称号大风刮来的?”

在场的多半数人脸都黑了。搞音乐的谁没几个有钱有人脉的朋友?这就是个靠人脉的行业,从商演到私教,大大小小来钱的途径,都是靠相熟的老板牵线搭桥,一点一点打出口碑。张章这句话一杆子打倒一批人。

另外一个同事看不过去,忍不住说:“大家都是同事,没有证据的话不要乱传。”

“又不是什么秘密。”张章声音拔高了一个度,“去一趟北京就知道了,他一直倒追京城陈家的公子,上赶着做人家小三,前些天有个师弟问我最近很火的小提琴家是不是上音的校友”,

他一边说一边嫌弃地拍了拍脸蛋,语气鄙夷:“我这张老脸呀,都说不出口。”

有不少人朝兰溪看过来,兰溪淡定的饮下一口橙汁,不卑不亢的态度和张章的小人嘴脸形成鲜明对比。

“他胡扯的。”兰溪说。

这时宴会厅的门被打开,一道接一道的菜上进来,话题暂时消停了会儿,兰溪被张章搞的有点心烦,站起身跟声部长说:“我去个洗手间。”

他刚站起来,就有个女同事大呼一声,“看!窗外!”

他又不免羡慕起秦羽来。秦羽前几天跟他联系过,大概是被陈何良只睡觉不谈情的作风刺激到了,终于想起自己是个人傻钱多的富二代,于是收起滥情又易碎的心,冷着脸当了那黑长直妹子的金主。

那妹子是电影学院的,一看秦羽给钱给资源,姿态放低不少,可给秦羽得瑟坏了,自此占翻身农奴把歌唱,走路都叉着腰了。

可惜他江兰溪不仅没钱,还是个没谈过恋爱的小雏鸡,哪来的自信能笼住浪子的心。

不止如此,孙眉和方母时不时就来个视频通话。两个女人一见如故,都是搞艺术的,颇有些同病相怜,彼此已经以亲家相称。

只是私下里,孙眉谈起方母时,语气难掩羡慕。毕竟方母曾被明媒正娶过,方颂泽是方家名正言顺的婚生大公子。

而孙眉汲汲钻营至今,仍是“姘头”的身份。

“儿啊,妈就指着你和颂泽的婚事了,到时候你就是江家大少爷,姆妈就是江太太,到时候咱娘俩也学学那螃蟹,横着走!”

她说话时嘴角向上抬着的,眸子里是梦幻般的憧憬。

第28章第28章

再回到北京,是从青岛机场。

晴空万里,一碧如洗,蔚蓝的海面越来越远。乐团统一购买的经济舱,分给兰溪的座位很靠前,几乎感受不到颠簸。

说来有趣,订机票前团长偷偷找到他,问需不需要订到商务舱,兰溪以为首席提琴手有升舱待遇,一问,才知道是“特殊照顾”。

至于原因么,当然是因为他和陈何良不清不楚的关系。

既然不清不楚,这份关照不要也罢。

烟花在高空绽放,天幕倾泻下流光,寒冬变得暖洋洋。

陈何良目的达到了,嘴角的笑就没下去过,下一个“挚爱江先生”出现时,又假装若无其事问他想不想静香。

当然想。

静香是扁鼻犬种,在高空中有窒息风险,不在航空公司托运范围,只好把它留在北京。

他本想托付给秦羽照看,偏偏秦羽受了情伤,坚决不和堂兄一起过年,秦羽为了证明自己依然潇洒,选择飞往太平洋小岛度假,于是他只好在中介app上找了个同城姑娘每天上门遛狗。

辉煌灯火下,男人朝他扬了扬眉骨,“跟我来。”

兰溪心里一紧,“静香在你那儿?”

陈何良没有回答,只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转身走入人群中。论拿捏人这块,陈少爷是最在行的,有“狗质”在手,一点也不担心兰溪不追上来。

人来人往,“陈姓富婆”成了人群中最热闹的话题,所过之处男女老少七嘴八舌议论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江先生又是如何如何的绝色美男。

兰溪恨不能用手捂住脸。他突然想起来一件更紧急的事,快走两步追上陈何良,问他:“你怎么把它带过来的?你知不知道它不能坐飞机。”

航空公司不给托运是因为风险性太高,他知道陈何良有私人飞机,什么飞机都不安全啊!

人群太密集,两个人靠的并不是很近,总有人从他们中间穿过。下一个小孩想要穿过去之前,大少爷一把揽过他的肩,灼热的气息扑到他耳朵,陈何良刮了刮他的鼻子,话里话外都是邀功:“我又不傻,爷开了一天一夜的车拉过来的,手到现在还酸呢。”

兰溪的嘴巴渐渐张成o形,竟一时忘记推开陈何良。春运的高速公路他是知道的,几乎哪里都在堵,平时从北京到苏州开十个小时就能到,赶上节假日,二十四小时能到就不错了。

陈家数不清的佣人和一整个司机班,陈何良大可以派人开车送狗,自己乘飞机过来,然而没有。陈何良选择亲自带静香回来,带回来和他一起过年。

他甚至能想象到一人一狗堵在高速上溜达的场景。

地点住在东方之门附近,一家园林式酒店,园林景观与现代建筑相融合,低调奢华,别有洞天。

星级管家热情地跟陈何良问好,熟络到兰溪怀疑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多天。

他觉得陈何良这个人太有心机了。

卡着春节的点,不声不响来了苏州,先是一场盛大的烟花宣布存在感,然后提出差两顿的饭局,唯恐那两顿饭筹码不够,又带静香来助阵。

偏巧孙眉不在,阿嬷耳聋眼花不清楚他在北京那堆破事,天时地利人和全让他占尽了。

园子里处处挂满了红灯笼,路灯和地灯,所过之处红通通亮堂堂的。穿过假山池沼,绕过亭台轩榭,走到一片开敞的小广场。

面前是一座独墅独栋,从里到外灯火通明,二楼往外延伸出宽敞的露台,正对焰火四起的金鸡湖面。

兰溪瞥了眼陈何良侧脸,指了指他的眉毛说:“喂,你眼睛怎么回事?”

刚才他就注意到了,陈何良的右侧眉峰处,被掩映在眉毛里,有一道半指长的划痕,有血痂,像被重物砸出来的。

“忘了在哪儿蹭的。”陈何良随手抹了一把,满不在乎道:“你没听说过吗?伤疤就是男人的勋章。”

狗屁的勋章,他就不该多嘴问。

陈何良吹了声口哨,后院假山立时传来一阵奔跑声。两天没见到静香,兰溪心里隐隐激动。拐角跑出来一只狗,他正要拥上去,看清那狗的模样后,忍不住惊呼一声,吓得连退好几步。

竟是膘肥体壮的妞妞。

“静静香呢”兰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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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条狗太凶,总是朝他呲牙,他见到就害怕。

陈何良一愣,“他俩明明在一起的。”他捻灭手中的烟头,两指放在唇舌间又吹了一声口哨。

兰溪想到静香脖子上被咬出来的一道疤,脑海中浮现一个可怕的猜想,他竟不敢再想下去,声音都发着颤:“你怎么能你明明知道静香被它咬过,你怎么能——”

话音未落,妞妞已经冲到他身边,兰溪一个没站稳踩到石头上,身子向后仰去,有一只大手拦住他的后腰猛地往回一捞,他稳稳地跌进陈何良怀里。

与此同时,妞妞已经蹭到了他的裤腿,精神紧张之际,他下意识揪紧陈何良的大衣,眼睛闭得死紧。

“曼哈顿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大过年的不回家?”兰溪听的直皱眉,最重要的是,“我记得年初二你有一场评弹演出吧?牌子都挂出去了,难不成你大年初一要在飞机上过?”

机票贵几倍暂且不去想,纽约飞上海至少二十个小时,现在回家正合适,至少能安安心心过个好年。

他正在去机场的路上,一到过节,北京到苏州就买不到高铁票,只好做飞机回家。

临行之前想起还没给孙眉买回国的机票,于是打个电话问一问。

一问,才知道孙眉压根没打算回来。

傍晚兰溪在小区遛狗,绕小区溜达了三圈,最后一圈时,在小区大门遇见江鹤的车。

江鹤见他牵着狗路过,摇下车窗叫住他,约他去马路对面喝杯咖啡。

兰溪最近睡眠不好,晚上轻易不喝提神的东西,就问江鹤要不要上楼坐坐,江鹤迟疑了一下,说还是去咖啡馆比较好。

于是他把静香送回家里,又换了身衣服,下楼来见江鹤。

“一杯柠檬水,谢谢。”兰溪合上菜单,交给侍者。

自从江知竹母子的事情败露后,他没少听秦羽提起江家,说江家生意有了麻烦,至少搭上陈家的那根线,不少生意伙伴不再买江家的账。

前车盖掀开,江兰溪正在检查发动机引擎,一道淡淡的声音自马路对面传来,“出故障了吗?”

一抬头,马路对面停了辆迈巴赫,驾驶座下来一个身高腿长的男人。

又是陈何良。

他脚步有些不稳,下车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走过来看了眼被掀起的前车盖,说:“老远看见有个人像你,车怎么了?”

雪山脚下飞来一只乌鸦,破坏了苍茫天地一片白。

兰溪抿抿唇,“发动机引擎坏了。”

巡逻的警察又过来了,对方好像跟陈何良很熟,上来就递过一支烟,谨慎地看了兰溪一眼,说早知道是陈少的朋友,刚才就该过来搭把手。

陈何良接了烟,潦草地抽了一口,说:“车你找人处理一下,人我带走了。”

那警察点头应是。

事情莫名其妙就解决了,等他反应过来,已经稀里糊涂上了陈何良的迈巴赫。

引擎启动,陈何良心不在焉握着方向盘,车子往市内驶去。

寂静的车厢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陈何良像是没话找话,“最近天气不好,节礼能不送就别送了,左右不是什么必要的人。”

对他事业有裨益的人,于陈何良而言,确实是没有必要的人。

兰溪别开头看窗外。

陈何良意识到说错了话,搓一把头发,懊恼道:“我意思是,那些人想往我家送礼门都找不到,找到门也上不了桌,我知道你不喜欢人情交往那一套,只要有我在,你只需要安心拉你的琴就好。”

车子驶离管控区,路上的车越来越多,行至一处公交站台,兰溪的手指搭在车门把手上,说:“找个地停车,我下去打车。”

话音刚落,车速慢了一秒,然后发动机一阵轰鸣,迈巴赫蛇形走位,擦着前面的五菱宏光飞驰出去,后面传来一阵乱七八糟的喇叭声。

轰鸣声中传来男孩使任性又霸道的声音,“好不容易拐到人,我才不会放你走。”

“”

车子越往前走越拥堵,高大巍峨的正阳门一晃而过,兰溪忍不住出声:“这不是回家的路。”

他住的地方在南面,车子正在往东开。

“去看音乐剧。”陈何良语气缓缓,似在试探,“去看吧,有一部音乐剧,一直没看完。”

兰溪愣了一下,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陈何良说的是音乐剧《唐璜》。

那时他们住在四合院,私人游泳池后面的厢房是影音室,里面有数不清的原版影像,好多已经绝版,甚至是孤本。

有一回他在看唐璜,首演第一场的影像,弦乐和木管融合了千禧年间的流行摇滚风,很有年代感。

看到一半,陈何良回家了,他正要跟陈何良分享小提琴拉摇滚风要用什么指法,陈何良却反手把他压在沙发上。

屏幕不知道什么时候黑掉了。

后来他才想明白,陈何良为什么不喜欢看唐璜。唐璜讲的就是放荡不羁的贵族子弟以引诱女性闻名,最终爱上了女主角,在和女主角的未婚夫决斗中为爱而死的故事。陈何良当时,应该是心虚吧。

车停在歌剧院门口,很快有工作人员来接应,带他们去了二楼vip包厢,水果盘、小蛋糕、鸡尾酒一样一样摆上桌子,专属服务员站在门口等候差遣。

这个角度,整个舞台一览无余,后窗有一个小阳台,可以看到天桥附近的夜景。

开场没多久,兰溪手机铃声响了。包厢就这一点好,不会打扰到别人,他走到后窗接起电话。

陈何良悄悄支起了耳朵。

电话那头传来秦羽似有若无的哽咽,“哥们儿,第二十二次,我被甩了,我好二啊”

孙眉好像还没睡醒,声音略显沙哑,有一种慵懒的迷离。电流里传来她漫不经心的嗔怨,“你不说我都忘记了,好像是有场演出,你帮我跟书厅赵阿姨联系一下,就说我生病嗓子不好,取消掉好了。”

取消?兰溪竟以为自己听错。

孙眉是评弹界的老人,这么多年有一定的乐迷基础,前几天他在演出app上看了一眼,票基本上卖空了,评论区好多乐迷说拖家带口来看她,说取消就取消?

“不是你要竞选纽约市长吗?忙到没有时间回国?”出租车停靠在机场入口,兰溪用肩膀夹着电话,从后备箱取出行李,找了个角落继续跟她讲,“咱家在那边没什么亲人吧,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跑去赌博了?”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兰溪以为是跨国电话信号不好,正要挂了重打,这时,远远好像传来一个浑厚的男低音,“darling,吐司还是华夫饼?”

兰溪吓得一个哆嗦,声调拔高了好几度,“你跟谁在一起?你又谈恋爱了?”

“死小孩你吵死啦。”孙眉的声音终于出现,声音含含糊糊,“颂泽妈妈的男友……我还有事,先挂了。”

“喂,妈——”

回答他的只有长长的“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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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打回去就没人接了。

兰溪盯着手里的电话一脸匪夷所思,航班已经开始安检,他突然想给方颂泽打电话问问,号码摁下去又作罢。

打听人家妈妈的感情生活委实不太礼貌,而且周倾雨又寸步不离的,万一被那疯子接到,大过年的多膈应。

飞机渐渐腾空,北京这座庞然大物以940km/h的速度离他远去,渐渐变成一团白雾,白雾散去,他看见了蜿蜒曲折的黄浦江。

镇上的年味比城市更足一些,阿嬷已经把房子打扫干净,回到家就给他做了一顿八宝饭。糯米塞进嘴里,化开一团香软,漂泊在外的游子才算回到了家乡。

“一块牌子而已”,陈何良不以为意道:“你想要?我去给你做一打纯金的。”

江兰溪笑着说:“行啊,一块管五十年。”

“那我去打十块,是不是能管你五百年?”

“五百年啊……”月亮荡在河里,他悠悠地说:“那我不就永远都离不开你了?”

不就是随口一句的调侃?

寂静的夜晚,空旷的客厅,他看见他委屈的眼睛,吊灯下闪着碎光,无端地让人心疼。

“哥哥,我第一次谈恋爱,你让让我。”

第29章第29章

排练期间,立在曲谱架子上的手机亮了。

阿嬷眼睛不好,很少主动打电话。江兰溪连忙举手示意出去接听。

电话那头传来沙沙声,金属和石头接触摩擦的声音,不是在磨剪子就是在磨菜刀。阿嬷抱怨道:“你妈知道你和方少爷的事,眼睛都哭红了,你有空给她回个电话,劝劝她。”

江兰溪一惊,“我……我还没来得及说,她都知道什么了?”

“呔!方家悔婚这事不地道,你妈盼了半辈子,就盼着能做个明媒正娶的太太,现在事情凉了,饭也不吃了,就一个人坐床头直抹泪。”

“不是方家悔婚?怎么回事?”江兰溪也傻了。

众人齐齐看向窗外。夜幕低垂,湖岸边灯火如同繁星点点,与天际星辰遥相呼应,映出水光粼粼。水光之上,一道璀璨的光芒自湖心升起,绽放成一朵绚烂的花朵,整个湖面如同白昼。

像是开启了一个信号,大簇大簇烟花盛开在金鸡湖上空,五彩斑斓划破黑暗,绘制出万花盛开的巨幅画卷,巨幅画卷中央,拼凑成一行大写的字——

送给挚爱江先生。

是最浪漫的文字烟花。

离窗边最远的同事也凑了过来,指着那个大一个江字呼唤兰溪,“江老师,跟你同姓啊!”

下一秒,那一行字谢幕,又一簇焰火升腾起来,火光流转,变换成银色的小提琴形状,悬挂在岸边的东方之门上空,月亮是弯的,嵌为小提琴的琴托。

与此同时,右端下方缀着个小小的尾巴,Fromyourbest,chen.

印象中,金鸡湖畔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烟花,为一个人而放的烟花。焰火四起,万千星河做陪衬。

“这么大的小提琴,金主姓陈吗?金主姓”有个女同事爆出兴奋的欢呼,“姓陈啊,不会是张章说的陈公子吧?有这么巧的事?”

“分明是陈公子紧追不舍嘛,追人都追到苏州来了!”

焰火还在变换,一会儿是江先生,一会儿是小提琴,变来变去的,眼都花了。那是没分手以前,他们约好新年回苏州,一起来金鸡湖畔看新年焰火,可是陈何良没有跟他说过,是为他一个人放的焰火。

他竟有些窘迫,再也呆不下去,借口打电话溜之大吉。

临走之前看到张章的表情像打翻了墨水瓶一样精彩。

张章有一句话说对了,陈家公子确实挺厉害的,苏州金鸡湖全域禁放烟花爆竹,大型活动需要提前三至六个月申请,陈家公子的申请可能用不了三到六个月,但是只为一个人燃放,算是打破了大型活动的旧例。

整座湖畔张灯结彩,大红灯笼沿广场挂了一排,沿湖每一处驳岸都挤满了人,长椅上、台阶上,人人都举着手机惊叹,每走一步都能听到欢呼声。盛大的烟火随着音乐喷泉变幻成一个又一个字符,又从字符变幻成灿烂繁花

隐隐有惊叹声入耳,议论最多的竟不是江先生,而是放烟花的陈姓富婆是何方神圣。

人群中隐隐传出高亢的男高音,“陈姓富婆求包养!”

“最近真是邪了门,一到温榆河就下雨,听说这边有小气候,运气好的时候能看见白鹳,嘴巴和腿都是红色——”

“嘎吱——”一声巨响打断了司机的絮叨。

起初以为是打雷了,然后是一阵刺耳的轮胎磨地声,路面湿的厉害,汽车在司机的惊呼中滑行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是轮胎爆了。

后备箱有备用轮胎,司机靠边停车,打开危险报警闪光灯,放好三角警示牌,拿出装备开始换轮胎。

风吹着小雨扑到脸上,小兰溪站在一边给司机撑伞打灯。

原来这里是温榆河。

小兰溪向远处望去,道路一侧是湿地,湿地往里是河面,天太黑了,要不是偶尔传来几声蛙鸣,他还以为那里是一个黑洞洞的悬崖。

现在是十一点三十分,如果顺利的话,他们可以在二十分钟内到达机场,十分钟内办理登机手续,就可以赶在最后一刻登上去往上海的航班。

夜的沙沙声里,司机敲击轮胎的声音中,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低吟,很虚弱,压抑着极大的痛苦。

小兰溪耳朵一动,目光锁定在公路外侧,十几米远的一个小木屋内。

坏掉的轮胎被卸了下来,司机递给小兰溪一柄扳手和一堆螺丝头,让他帮忙拿着。

小兰溪老老实实充当司机的小帮手,他又看了眼那边小木屋的方向,问道:“叔叔,你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司机顺着他的方向看了眼,抹了把脸上的雨和汗,见怪不怪道:“你说那木屋啊,那是原来一个变电站,后来变电站拆了,就围上几块木头,下雨的时候有流浪狗或者小野猫在那边过夜。”

这么一听,确实像小狗。兰溪仍旧不不放心,“是不是小狗受伤了,传过来的声音好像很痛苦。”

“受伤是正常的”,司机随口道:“附近有居心不良的人放捕鸟夹,狗啊猫的踩到了就得瘸几天,不过没关系,有工作人员定期清理,看见了就会帮他们取下来。”

会被取下来吗?

小兰溪望了一眼路边不知道在跟谁发呼机的孙眉,叫了一声姆妈。

听完他的诉求后,孙眉大吃一惊,指着他脑门骂:“你脑子秀逗啦?让我一个弱女子去救流浪狗?你个死孩子你怪善良哩,谁知道那狗有什么病?被咬到了怎么办?万一不是狗呢?万一是野猪,你妈命就没啦!”

“可是”小兰溪想到了阿嬷养的小黄,有一次去邻居家偷吃鸡食,被老鼠夹子夹到,现在走路都有点跛。

他妈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大城市的流浪狗,确实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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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凑近点,我看不清螺丝位置。”司机吩咐道。

雨又大了些,雨珠在手电筒下穿点成线挡住人的视线。千斤顶被顶在缺掉的轮胎部位,兰溪把灯光凑得更近,好让新车胎对得更准。

没来由生出一种恐慌,即使孙眉说的有道理,司机也劝他不用去管,他始终遏制不住这股恐慌,好像冥冥之中有东西在召唤他,浩荡的温榆河变成无底洞,伸出魔鬼的触手,要把他拖进深渊。

他心焦地往那个方向又看了一眼,攥着拳头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他呼唤孙眉:“姆妈,你过来举一下手电,我把咱们的火腿肠拿过去,至少别让它饿着。”

“搞什么东西!你记得扔远一点哦,被咬到今天就别想回家了!”孙眉抱怨着走过去两步,正要接手兰溪手中的螺丝钉和修车工具,看到工具上脏兮兮的机油又退回去,捏着鼻子道:“你帮师傅修车好了,我把吃的扔过去,免得你总惦记。”

湿地的路并不平,看不清哪里有个小水洼,高跟鞋深深浅浅地陷进泥里。越往里走越黑,孙眉几乎手脚并用爬过去的,手一摸旗袍,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一块土渣子,黏糊糊的有点臭。

她向来是爱干净的人,这种情况对她来说堪比掉进粪坑了。正想把手里的火腿肠扔过去了事,这时风声里又传来一声申吟。

离近了听得更清楚,不像是狗叫,像是在叫妈妈。

对于一个有孩子的女人,“妈妈”两个字是一个有魔力的称呼,会让人产生莫名其妙的共鸣。一时间孙眉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往前。

真是只狗就好了,食物一扔全靠它造化,如果是个人呢?

九十年代的北京,黑恶势力猖獗,扫黑除恶严打,电视新闻上天天通缉作案团伙。这个小孩,要么是被人贩子拐卖的,快死了扔在这里,要么是人贩子用来勾引她上钩的,把她敲晕劫财劫色。

周围空荡荡的,没有人、没有车。只有送他们去机场的那辆车,是黑夜里唯一的亮光。

孙眉又往前走了一点,朝小木屋方向扔了个小石子。

“喂,活着没?”

回答她的依然是呼呼的风声,还有几声若有似无的妈妈。

天空中一朵朵烟花没有休止的时候,每出现一个字符,兰溪的心就要颤一下,生怕下一秒出现的是“江兰溪”三个大字,那可真社死了。

“你好,请问这个时间地铁还在运营吗?去平江路怎么走比较快?”身边有人拍了他一下,是一个穿羽绒服的男的,天挺冷的,这人搓着手跟他问路。

兰溪看了眼手表,给他指路道:“你往前右拐,坐一号线,十分钟就——”

“他连我都看不上,能看得上你?”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很突兀地插进来。

兰溪眼睫一颤,转过头去,看向声音来源。

陈何良披一件黑色大衣,领夹高立,拢出宽阔的肩膀和落拓的身形。高大的男人朝他们走来,背后是烟花漫天,短短几米石坂路走出T台的气势。

熟悉的旷野藿香气带着一丝凌厉,陈何良掀起眼皮打量了这人一眼,从大衣里摸出一只火柴盒,点了一支烟。

点烟的时候刻意露出手腕上的限量版手表。

这人一脸茫然后退两步。

陈何良见他还不走,不紧不慢地吐出一口烟圈,语气缓缓:“我说,我这样的,他都瞧不上,你——”

眼睛刻意扫过对方羽绒服下鼓起的小肚腩,嫌弃地摇摇头:“没戏。”

耍酷都被他耍到天上去了。

江兰溪一阵头疼,推搡着把他推到一边,低声喝道:“你发什么神经?”

陈何良漆黑的瞳仁盯着他,说出的话几分委屈:“天上那么大的告白你看不见吗,你怎么能和别的男人一起看?”

这语气,搞得他跟负心汉似的,兰溪很无语,“那人是问路的,你上去就质问人家,不觉得很奇怪吗。”

陈何良愣了一下,神色缓和了许多,他脸皮够厚的,这么尴尬的事一点没受影响,神色自若望着湖边,问:“烟花好看吗?本来想除夕晚上放的,他们不给批,说动静太大不好收场。”

兰溪眉心一跳,每年除夕的烟花秀是辞旧迎新送给全市市民的,真要明晚放,他估计就成大家的“公敌”了。

天边又炸开一道烟火,江先生几个字在湖面清晰倒映出来,水天一色都是陈姓富婆最明目张胆的爱意。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陈何良朝他喊。

焰火照亮彼此的脸,江兰溪喊回去:“明天是除夕,你不在家过年,来苏州做什么?”

陈何良大喊道:“你说过每周抽一天和我吃饭,你这周欠我两顿饭,我想要明天和后天,行不行?”

嗯,明天和后天,除夕和春节,这跟一块过年有什么区别?

“对了,七符来了没有,我去跟师弟打个招呼。”团长随口问道。

“七没有。他有个朋友办庆祝宴,没有时间。”江兰溪说。

“朋友?”团长先是一愣,继而会心一笑,神秘道:“我想我知道是谁,说起来那人跟你同姓呢。”

江兰溪一怔,“您认识他?”

“江家大少爷嘛,七符的好兄弟,他们从中学就一起出国,关系铁的很。

不过我得提醒你,虽说今天是七夕,你可千万别吃味。以前七符有个伴儿因为这个争风吃醋,七符直接把人撵走了,一点情面都不留

你一定要和江少爷处好关系,七符也会高看你一眼的。”

“是吗?”江兰溪垂下眼睫,忽然感觉胸口有点闷。

他捏了捏口袋里的vip专区票,硬纸边缘被他抠出一个洞,已经没有办法再送出去了。

第30章第30章

“最新天气播报,受地球磁暴影响,北京局部地区可见极光,伴随少量流星雨,市民可自行前往以下观测点”

街道人来人往,出租车开得很慢,目之所及张灯结彩,就连楼下的花园,也被物业装饰上一圈彩灯。

兰溪进了家门,给自己倒了一杯苏打水。关上冰箱时看见旁边的82年拉菲。

手指放在软木塞上,想了想,又缩回来。

这瓶酒是他托秦羽找人买的行货,花了小三万块,预备今晚和陈何良一起喝。他观察过陈何良,这人虽说活得挺随意,入口的都是一顶一的好东西。

九零年的罗曼尼康帝买不起,82年的拉菲咬咬牙还是可以满足的。

人群三三两两散去。女人执一杯鸡尾酒,目光调转向黑沉沉的窗外,老半天,才云淡风轻道:“这次回来,我发现七符变了很多。”

兰溪觉得她话里有话,就静静地站着,听她继续说。

“这件事,我必须向你道歉。我经常不在家,他爸爸对他疏于管教,从小到大他有大半时间在余萍那里。他不敢相信项链的事是余萍在骗他,他最接受不了的,是因为这件事伤害了真正的救命恩人。”

会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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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大提琴曲很柔和,何飞昂陷入回忆,她想起什么说什么,兰溪从她零零散散的话里串起很多他没有听说过的细节。

“立冬那一天,他给我的电话信箱留言,问我如果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该怎么办?”何飞昂低声道:“他说,妈妈,我不知道我做的事情对不对,但我很确定他知道了这件事会生气,我要不要跟他坦白。”

陈何良的声音很低落,他遇到了很大的困难,不知道该向谁求助,翻遍了手机通讯录决定给妈妈打个电话,回答他的不是妈妈的声音,而是一句“滴”声后请留言。

陈何良给他妈妈留言:“他给了我一个家,我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我想长长久久和他在一起,可是我一到晚上就梦见余姨,梦见余姨还活着,梦见她骂我忘恩负义。”

“妈妈,我不敢睡觉。”

“我该怎么办?”

何飞昂叹了一口气,“那时我在羌塘无人区附近活动,接收不到外界信号,等我再收到消息的时候,那枚蓝宝石项链,已经换了归属。”

“后来我告诉他,不能因为害怕就不去补救,伤害已经达成,至少,还可以让人感受到有心去弥补的诚意。”

他大概知道她说得是什么光盘,在会馆时,他听见陈何良的朋友们议论他,听见陈何良说“他缠得紧”,他一气之下把他们的光盘掰碎,砸在地上。

兰溪沉默很久,说:“您不用替他道歉,他是个成年人,他应该有他自己的判断。”

“我是他的妈妈,我当然有责任”,何飞昂嘴角浮起一丝苦笑,“他向我坦白对你做的事后,我简直无地自容,我那时候专注于艺术事业,余萍帮我承担了一部分母亲职责,我曾对此心安理得。”

兰溪在她身上看到了无奈和伤感,看出她的愧疚和难过是发自真心。

可是人生不止有家庭琐事,人生还有星辰大海。淡淡的烟雾散到窗外,陈何良勾了勾唇,“有一回在金港赛车场,我看见纪家那小孩参加卡丁车比赛,纪总和纪太太带着红头盔,又蹦又跳在观众席上喊加油。”

原来是被人家的天伦之乐刺激到了。

只有这种时候,才能看见陈何良皱巴巴的表情,像一只被抛弃的大狗,让人毫不怀疑扔一只肉包子就可以带他走。

可怜的小孩。

江兰溪鬼使神差伸出手摸了摸陈何良的头。

陈何良收回视线,看向江兰溪,扑哧笑了,“你在安慰我?”

江兰溪抿唇,“就当是吧。”

陈何良眨了眨眼,趁他不备,抓住江兰溪的手往里一拉,江兰溪来不及反应,一个飞转坐到陈何良腿上。

后脑被扣住,紧接着一双薄唇欺上来,“嘬”地一声,一触即离。

得寸进尺!

阳光升过屋顶照进阳台,照在江兰溪咬牙切齿的脸上,耳廓自耳根红了一片。

夏天的裤子又短又薄,感官被放大无数倍。

硌,硌得疼。

陈何良脸上又挂上漫不经心的笑,占到便宜还卖乖的架势,“你知道的,我最想要的安慰方式。”

根本不是没人要的大型犬,就是个讨人厌的雄孔雀,随时随地开屏,释放莫名其妙的信息素。

箍在腰间的手勒得更紧,江兰溪正要逃开,陈何良却把头埋进他脖梗。

这回不再肆意妄为,好像刺猬翻身露出了肚皮。发丝蹭到脖颈痒得酥麻,他听见陈何良闷闷的声音,“哥哥,陪我去周庄,好不好。”

推拒的手一顿。

江兰溪无比唾弃自己。明明是在自己家,自己的主场。

可是陈何良一旦用这种可怜兮兮的语气恳求他,他就没有办法对他说不。

能达到国际级别的绘画成就,需要极大极大的专注力,尤其对于女性来说。这个世界上可能少了一位好妈妈,但是多了一位很厉害的艺术家。

何飞昂转过头来看他,目光柔和平静,只带着一点不着痕迹的遗憾,“前段时间他高烧不退,迷迷糊糊说想喝鱼汤,我下厨做了一锅,你知道他喝过之后说什么吗?他问我怎么忘记放紫苏籽。”她莞尔一笑,说:“我做鱼汤,从来没放过紫苏籽。”

兰溪看着她愣了一秒。他想起来他最开始做鱼汤的时候,也是不放紫苏籽的,经过三十几轮的改良,已经记不清零零星星都加过哪些香料。

但是他记得他和陈何良提过一嘴,说紫苏籽可以下火润肺,七符火气旺,要多吃。孩子们闹来闹去,自动玻璃门就没关上过,大厅扑面而来浓重的寒意。

江兰溪随便收了收桌上的纸巾,轻声道:“我去个卫生间,然后咱们回去吧。”

方颂泽察觉到他情绪不太对,点点头说:“好,我等你。”

江兰溪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凉水冰到脸上清醒了很多。

缓了一会儿,一转身,高挺的男人倚在墙边,手插在裤兜里,嘴里叼一支烟,灯光把身影拉得老长,漫不经心的禁欲感。

他心里一紧,收回视线抬脚往外走,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喂,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脚步生生顿住。他当然知道陈何良的言外之意。

尚未还回去的珠宝古董。

欠人家的手短,有理也成没理了。他甚至怀疑陈何良料定孙眉不肯还,所以才更加肆无忌惮。

金融圈的人精,看人向来是最准的。

“我以为像你这样保守的人,订婚之前会和前男友撇清关系。”陈何良言辞带了几分戏谑,似笑非笑道:“还是说你舍不得还,偷偷藏起来睹物思人?”

陈何良这种人,向来知道说什么话最戳人肺管子。

卫生间里是白茶味的香薰,男人的旷野藿香里带了点橙子味的香水,刚刚在蒋乐的身上闻到过。兰溪抿抿唇:“我会尽快。”

这话他自己说着都有点虚,但又不能真像孙眉说的那样冷处理,就算是一堆破烂,主人铁了心要回去,那也没有办法。

说完他又要走,没走两步,胳膊就被人拽住,陈何良长腿一迈,三两步挡在他面前,骨节分明的大手紧紧攥住他的小臂。

那只手背上已经没有了纱布,只剩下几道长条形血痂,狰狞得像崎岖的山脊线。

用手砸墙,会砸出长条形的伤痕吗?更像被什么猛兽抓出来的。

察觉到他在看他的手,陈何良把那只手揣进衣兜。整个人如一堵墙横在他面前,缓缓勾起薄唇,“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兰溪握了握拳,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嘴皮子本来就笨,天生不会跟人吵架。沉默的功夫,充满压迫感的身影覆上来,兰溪脚步不稳往后退,后背撞到瓷砖上,一阵闷疼。

对方狭长的眸子眯起来,狼盯着猎物,眼底掠过志在必得的狂妄。

毫不遮掩的侵略性。

兰溪下意识偏开视线,“放开,我要叫人了。”

陈何良却不放过他,一只手撑在墙上,另一只手钳住他下巴,逼他去看他,粗砾的指腹揉搓过淡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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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唇。

男人眼睛微眯,话尾隐有戾气:“他有我吻技好吗?”

江兰溪垂下眼睫,瞥见对方毛衣内领锁骨下方凸起的一个结节,蓝宝石项链。

最近几次见到陈何良,蓝宝石项链都是被塞在衣领内的。不像以前,总是大张旗鼓地露出来。

“有我好吗?嗯?”喘息声粗重起来,怒意更盛。

“你管不着——”

最后一个音节被吞没在汹涌的吻里。

对方力气好大,兰溪痛得嘴巴泄开一条缝,有东西闯进来,如疾风暴雨横扫牙关,唾液和血液纠缠到一起,逼迫他吞咽,几乎要窒息。

他们对彼此的身体那么熟悉,当陈何良的舌尖卷过他上颚,抵进他颚垂的时候,他又不可控制地发起抖。

那是他口腔里面,最敏感的位置。

卫生间外时不时传来过路人的脚步声、说话声,偶尔有大型吸尘车的轰鸣声,后背绷紧紧的,扣在瓷砖上的指尖蜷起来,疼得厉害。

男人意味不明地哼笑,“想叫人?方颂泽就在外面,你叫啊,把他叫过来,让他跟我打一架。”

“欠我那么多东西,亲一口免你一点利息,不过分吧?”

“怂包。”

怎么会有这么嚣张的人?厚脸皮突破底线!胸膛激烈起伏,津液交缠时,他重重一咬,铁锈味在喉咙漫开,很腥,陈何良“嘶”了一声,兰溪趁机推开他。

“混蛋!再耍流氓我报警了!”

兰溪低着头没有说话。他一直不愿意相信,从他和陈何良音乐理念不合的那一刻起,他就应该认识到,他和陈何良注定没有共同语言。

何飞昂轻轻握住他的手,真诚又温柔,“接下来我会在音画领域进行尝试,去拓展艺术的边界。我向你发出合作邀请,不否认有代我儿子补偿你的私心,也很想让你看到他一点一点为你做出的改变。

但我并不是跟你做条件交换,不管你们将来怎么样,我的邀请永远有效。”去周庄古镇走公交要倒三趟车,很不方便,江兰溪想象不出大少爷跟他去挤公交的模样。思考片刻后,道:

“你等我一会儿,我去跟杜哥儿借个车。”

不可爱的小猫。陈何良瞥了小猫一眼,在微信界面上敲下几个字,“嗖”点了发送。

“你发了什么?”听到动静,江兰溪终于分给他一点注意力。

江兰溪扯了扯嘴角,转身继续往前,身后再一次传来很欠揍的声音。

“喂,江兰溪。”

江兰溪握了握拳头,深吸一口气回头,怒目而视。

却见陈何良凑上来,鼻息相对,眉眼透着轻佻,说出的话是意外中的意外。

他勾了勾唇,“我跟你谈恋爱,你会不会开心一点?”

江兰溪身形一僵。

讨人厌的狗崽子。

原来狗崽子什么都知道,他明知道他想要什么,却像个旁观者站在台下看他唱独角戏,看他别别扭扭变得不像自己。

他应该愤怒的,凭什么,凭什么一次次被狗崽子牵着鼻子走。

明明说没谈过恋爱且绝不会谈的是陈何良,现在像喝水一样随意说我要跟你谈的也是陈何良。

江兰溪第一反应是这个人又在逗弄他,他应该置之不理然后拂袖而去,给这个自恋的家伙一点颜色瞧瞧,让他知道自己不是能随意调戏的。

话说出口却变了味。

江兰溪听见自己恶狠狠的声音:“好啊!谈就谈!”

话音刚落,陈何良一把揽住他的腰,旁若无人般狠狠吻上去。

不同于早上的苟且,是独属于恋人之间的宣言。

于是盛夏的江南飘起雨,微风掀开古汀云柳,流水浮舟穿过黛瓦飞檐,江兰溪斜倚在桥墩,抬眼跌入少年烟笼的眉弯,眉弯里撞见自己潮红的脸。

他们的感情开始得太过仓促,仓促的就像负气时的玩笑。以至于很多年后,江兰溪回忆起这一幕,也只是记得水雾迷离,街角楼台,音箱里播放的邓丽君的天籁之音。

歌词很应景——

“我们在那里定下了情,共度过好时光。”

小时候在孙眉的留声机里听到过很多次,此时此刻,却怎么也想不起歌的名字。

直到分手后,江兰溪灰溜溜地从北京回到故土,路过周庄的双桥,漫天大雨中,他又听到那句歌词。

他打开手机去查,歌名叫做——

初恋的地方。

何飞昂这一招确实高明,她用自己的资源做托举,为他勾勒出一个宏伟蓝图,机会有多难得,只要答应她,江兰溪这个名字就会走向更加广阔的国际舞台,从此获得更多的认可、尊重

往后人们提起贝多芬,都会交口称赞那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音乐家,而不是男主人和不知名女仆的私生子。

她虽然说合作与否和陈何良无关,可也正是因为陈何良,他才能获得这样的机会,一个他从记事起就盼望的,扭转命运、焕发新生的机会。

说不心动是假的,可是总感觉有什么东西飘忽忽的,抓不住。

何飞昂多么聪明的人物,一眼看出他的犹豫,从包里找出一只精美的丝绒礼盒,转移话题来解围:“上次你妈妈说想要一条新的蓝宝石项链,托人去订花了点时间,希望她能喜欢。”

当时孙眉说那条蓝宝石项链被陈何良戴旧了,没有任何保存价值,还回来后就随手扔进抽屉里。

何飞昂递过来的丝绒礼盒上没有logo,看不出什么牌子,想了想,兰溪双手接过来,跟她说了声谢谢。

何飞昂很忙,跟他聊了一会儿又去跟人谈别的事情。兰溪一时间成为会场焦点,不少同行围上来,借口聊音乐为名打探他底细。他不堪受扰,随口应付几句,找了个借口溜掉了。

夜风很凉,月亮掩在云层后面,行至停车场,车对面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人嘴里咬着一支烟,无聊地踢石子。身后是红红的灯笼和一树彩灯,灯光投下来,喜庆和落寞在他身上交织得淋漓尽致。

陈何良看见他,迈开大长腿走过来,漆黑的眼眸漾开笑意,“你早说来见参加活动,我就不用担惊受怕了,你们团长真讨厌,大周末的让你忙。”

“哥哥,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我没有”

话音未落,他的手被陈何良攥住,被抵在硬朗的下颌,下巴一寸一寸蹭过他指间的薄茧。陈何良委屈巴巴道:“我很乖的,跟你在一起后,我连妞妞都没有遛过了。”

妞妞,陈何良微信头像上那条德牧犬,母的。

“我喜欢你手上的茧,那次在我小叔的别墅,你五只手指头都有茧,握着我的感觉很舒服。”

所以陈何良喜欢的是手还是茧?

没来得及细想,少年的下颌已经贴到他掌心,白皙的皮肤蹭过他手心上的茧,像一只软呼呼的小狗求主人爱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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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拉着他的手慢慢往下。

江兰溪垂眸,撞进陈何良湿漉漉的眼眸:“哥哥,我好难受,你摸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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