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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给落魄反派后 尔礼 46700 字 2024-03-31

宋矜得?了?谢敛的认可,并?不慌乱。

她摇头,说道:“我是谢大人的未婚妻,他去哪里?,我自然跟去哪里?。国?朝律法规定,刑犯家人若愿意随从,可以一并?随行。”

差役呆了?一下,大概震惊得?没?回过神。

他收了?刀,好心劝:“你又没?过门,未婚夫妻算什么……就是有了?婚姻事实,立刻和离了?回娘家,都不用吃这苦啊。”

不止是差役,围观的人都议论起来。

当然,主要是责骂。

宋矜置若罔闻,说道:“我愿意。”

她知道谢敛在看自己,后知后觉有些?羞怯,胡乱低头牵住对方的手,装作情深不悔。

“我与宋娘子一道。”

宋矜听见谢敛的嗓音响起,徐徐如雨。她的手被?对方牵住,连脸都被?他用肩背挡住,让她躲开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猜测目光。

她松了?口气?,心口却急促地跳动起来,仿佛随时要跃出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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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一下,越来越快。

不知道为什么,分明被?他遮住了?探看的视线……

但?她觉得?越发?窘迫。

“陛下想?必会应允,何大人。”

这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小黄门疾奔而来,对着何镂说了?几句什么。

宋矜从他肩头,悄悄看过去。

她好奇地看了?谢敛一眼。

对方眸子乌黑,面容平静,如静水流深般让人看不透。

既像是有许多秘密,又像是所?有的一切,与他而言根本算不上秘密。

终于,小黄门说完了?话。

朝左右扫视一眼,提高了?声线,呵斥道:“北镇抚司指挥使何镂,蓄意扰乱行刑,责令笞三十,虢职待办。”

说完,便有藏在人群中的卫士冲出来,前后架住了?何镂。

宋矜若有所?思,仰脸看向两?边未开门的茶楼。

“不要好奇。”谢敛提醒。

于是宋矜低下头,安静不说话。

那小黄门却朝她走来,锦衣一尘不染,高高在上问她,“口说无凭,可有庚帖与信物作证?”

所?有人一股脑看过来,连何镂都眸光锐利,紧紧盯着她。

“有信物。”

宋矜伸手解下腰间玉珏,她呈给小黄门。

陛下每日在阁中与谢敛对答,小黄门都跟随在侧。

自然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谢敛的玉珏。

“没?有庚帖吗?这婚姻大事,并?非口头上胡言乱语便能定下的。”小黄门追问道,眉头紧蹙。

这明显是不相信,非要拿出证据。

这话音刚落,谢敛便察觉宋矜偷瞥他一眼,仿佛又有了?什么决定。

不知何为,他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但?女郎眸子清透,脸颊染了?薄薄的绯色。

她伸手拢住墨缎般的长发?,谨慎地看他一眼,低声道:“谢大人有我所?赠的碧玉簪。何况,这桩婚事由章次辅作证,由我父亲生前定下。”

谢敛脊背绷紧,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知道收回还是不收回。

无数人看着他们。

但?已经将宋矜拖下水,他若推开她,给她引来的必然是更强烈的打击报复。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挣扎向前几步,拦在她身前。

藏在袖中的碧玉簪,本来另有用处,用于自我了?结。

此时却被?她赋予了?新的意义。

他在各色目光下,有些?艰涩地取出袖中碧玉簪。

谢敛缓缓摊开手,玉色通透如一汪春水,簪头是几点朝露。他垂眼看着“信物”,忽然干涸的心口仿佛也有数点雨滴打下去,无声润物。

“谢大人……”小黄门欲言又止。

何镂则紧盯着那支簪子,脸色不仅气?恼,还带着十足的愤恨。

谢敛的眉眼一如既往平静,心头却乱,“求陛下成全?我与……”

他顿了?顿,细长眼尾泛出点薄红,透着隐忍为难。片晌,他蓦地朝宋矜看了?一眼,惯来凌厉清正的眉眼透着温和,仿佛终于能叫出口,“沅娘。”

对面的女郎似乎受惊了?。

她肩头轻颤,垂下眼睫不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厌恶这样的亲近。

本是为了?作戏,但?谢敛顿悔失言,他总有些?拿不准与宋矜相处的尺度。

怕吓到她,又怕……这样吓到她。

小黄门似乎早得?了?信,便说道:“既然如此,国?朝的律法也早就定下,便是陛下都阻拦不得?。便祝二?位白首相携、日久天长。”

谢敛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是祝她与章四郎如此。

他不知为何,又有些?后悔。

这样一场闹剧,仿佛也终于停歇下来。

有了?大人物接连造访,连何镂都被?虢职了?,围着撒气?的百姓也逐渐散了?。囚车一路朝着城门而去,绕过弯儿,便出了?城门。

此时天色已到半晌午。

押送的差役去吃饭,顺便交接人手。

大概是不必再强撑着精神,她脸色十分苍白,眼底透着乌青,唇瓣干破了?皮。

又吹了?那么久的风,按着裙角坐在他身侧。

她垂着脸,不知不觉就靠在他身侧。

谢敛身侧有砸伤的口子,时间久了?,血流得?就慢了?。她压靠上来,鲜血又缓缓流下来,但?他不愿惊扰了?宋矜,干脆闭眼养神。

女郎睡得?不安稳,时不时会动一下,仿佛想?要依靠稳了?才好。

不多时,侧脸便贴在他肩头。

雨后的风带着凉意,钻入衣缝。

风吹一阵,她的眼睫便轻颤一下,蝶翼般脆弱。谢敛将肩头都斗篷解开,搭在她肩头,女郎却无意识地攀上来,搭在他脖颈处咕哝,“渴……阿嬷,渴。”

女郎脸颊被?挤出一点软肉,浓睫乌黑纤长。

她说梦话时的模样,有些?稚拙。

她若醒着,必然不会如此。

谢敛想?着,动作便更小心了?些?。路上买的茶水还在,想?是怕他还会渴,他忍痛弯腰倒了?半碗,端起来凑到女郎唇边。

但?还未送上前,铁链细碎的叮当声就吵醒了?她。

刚刚睡醒时,她眼底还透着点茫然,和出于本能的浓烈恐惧。

谢敛下意识收回手。

他不动声色,说道:“我听见你说梦话,渴了?。”

女郎雾蒙蒙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仿佛才分辨出他是谁,险些?要脱口而出的惊呼都压抑住了?,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她点头,有些?局促,“我……是有点。”

谢敛仍旧端着水。

等她自己伸手来接,他才收回手。

她小口小口喝水。

过了?一会儿,谢敛听不见她的喝水声。侧过脸,却见她只是端着碗,眼泪顺着下颌一滴一滴落入碗里?,她什么动静也没?有。

她哭得?比谁都平静,又比谁都伤心。

谢敛想?做些?什么,却又仿佛做什么都不好。

踟蹰之间。

女郎朝他看过来,细声细气?地说道:“谢大人,那么多人……你非就是不理我,怎么都不肯理我。”

她带着抱怨,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娇气?。

谢敛想?,他并?未不理她,只是不想?她在可以抽身的时候与他扯上干系。

但?他说不出口。

“抱歉。”

女郎听见这两?个字,眼泪又簌簌落下来。谢敛一时分不清她是脆弱,还是如他方才所?见的坚强,但?他实在不忍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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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

他顾不上沉重的镣铐,抬起手替她擦泪。

但?手刚刚抬起,她就忽地将脸搭在膝盖上,掩面小声小声地啜泣起来。谢敛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或许只是需要发?泄片刻。

宋矜就是宋家最娇养不过的病弱女郎。

只是她勉强鼓起了?勇气?,而已。

“我以后会理你。”谢敛好脾气?地说道。

女郎却还在哭,乌黑的发?丝早就散了?,尾端甚至溅落了?不少泥水。此时一低头,迤逦拖曳到脚踝边上,又将要被?经夜的积水弄脏。

他想?了?想?,取出那支碧玉簪。

谢敛不会给女郎梳发?绾髻,而她的头发?又太长了?,他花费了?一会才将她的头发?用簪子束在脑后。虽然不大美观,却很整齐稳固,不会随便散。

不知何时,她已经不再哭泣。

而是任由着他梳弄头发?,侧过脸看着他,好半天才轻声问:“你现在怎么这么好说话?”

这话谢敛没?法回答。

他想?了?又想?,收回手,端坐在与她不近不远的位置,说道:“我向来不好说话。”

“可你连成亲都答应……”

女郎才脱口而出,便捂脸侧过脑袋去。她轻咳几声,仿佛城外的杨柳有多好看似的,盯得?不肯稍稍动一下脑袋。

于是两?个间沉默下来。

谢敛端坐着,身体上的高热与伤痛并?未消散。但?或许是三月的春光明媚,比起阴暗潮湿的地牢,反倒并?不止于叫人痛苦。

女郎大概是困倦极了?。

她原本就病弱,天生体质差常人许多,此刻竟又仿佛要睡了?。

谢敛出声提醒道:“你今日先?回家,该准备的东西要准备好。”

女郎一下子抬起头,她眸光闪烁,“准备……我许多,许多地方都不太懂……”

“一路随行,你必然要雇车。”谢敛准备粗略给她列出来,毕竟没?有纸笔,只能慢慢地说,“还有吃食……”

但?很快,便被?她打断了?。

女郎抿了?一下唇,有些?不满意,“我都想?好了?,列好了?单子,银钱都核算过。”

谢敛哑然。

他不得?不正视起宋矜,短短三两?日,她恐怕做决定得?很快很早。

但?随即,他便意识到她说的不懂,是什么。

婚嫁上的事,他当然也没?有经验。可宋矜已经被?拖了?进?来,最好的结局便是,他与宋矜一起活着……再回到京城,推翻她曾宁可死也不服冤屈的皇陵案。

谢敛沉吟片刻。

他存了?死志,真要论起来,倒是一条后路都没?有给自己留过。

“委屈你了?。”他说。

女郎只看了?他一眼,有些?好笑似的,眸子水光盈盈。

谢敛看出她的促狭,轻咳一声,与她说道:“稍微等我几天,银钱我可以筹措出来。只是置办物件的人,恐怕要劳烦你……”

“他们都笑,谢大人的屋舍搜不出一个五两?的锭子。”

“还说,是不是贪墨都藏起来了?——”

谢敛不觉松了?口气?,却还有些?窘迫。

从前最穷困潦倒,连饭食和基本的体面都顾及不上时,都没?有此刻窘迫。但?这窘迫并?不难堪,反倒令他意识到,宋矜没?有从前那样恐惧他。

“我……”

他想?说些?什么,却又顿了?顿,“宋娘子,此时抽身……老师还保得?住你。”

但?与她不露面来见他,恐怕还是天差地别。

女郎微怔,也慢慢散了?笑意。

“我偏偏是这样的人。”宋矜说。

她是无法作壁上观的人,不能眼见着谢敛因为宋家落得?如此境地,自己龟缩起来过好日子。也不能忍受父兄遭那样的冤屈,她继续当一朵瓶中花、壁上鸟。

眼前的谢敛没?有再劝。

他不说话的时候,眉宇太过凌厉,眸子又过于深沉,显得?有些?沉默肃杀。这样嶙峋风骨,过于锋芒外露,不太讨好。

此时满身伤痕,显得?越发?孤僻难言。

于是宋矜下意识唤了?他一声:“谢大人。”

他朝她看来,眸色便温和了?些?。

她满意了?,站起身。

因为淋了?雨,宋矜浑身也微微发?起热来。她走得?不太稳当,有些?晃,但?她不想?被?谢敛看出来,干脆三步当做一步走,“我去给你买朝食。”

上次谢敛带她吃的馄饨很好吃。

宋矜四处看看,最终买了?两?碗馄饨,又要了?一壶新的温热茶水。

折腾了?一夜,宋矜非常疲累。起先?还感觉不到饿,喝了?一口热乎鲜甜的馄饨汤,饿意才猛地涌来,她捧着碗坐在谢敛身后吃小馄饨。

谢敛在挑芫荽,挑了?半天才挑干净了?。

他才与她说道:“再吃半碗。”

宋矜不明所?以。

满京都的女郎,吃饭都用特?制的小碗。

时下以清瘦文雅为审美,甚至有不少世家女郎,特?意饿到脸色苍白来显风度。

谢敛说道:“你往日……”

他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噤了?声,耳垂忽然有点红。青年手指蜷起又松开,眼睫垂下,过了?一会儿才又说,“抱歉。”

宋矜有点没?由来地生气?。

谢敛默默放下挑芫荽的筷子,解释道:“我现下吃不下朝食,喝水便可以。”

但?她气?得?很没?道理。

于是宋矜忽略掉,转而说道:“我刚刚打听过了?,他们应允给我一天的准备时间。我今日回家准备,晚间便来驿站与你汇合,婚……婚礼大概有些?凑合。”

风一吹,她脸色顿时又煞白。

谢敛想?将斗篷给她,但?稍一动手腕,铁链便窸窣作响。在宋矜略带疑惑的目光中,谢敛整袖坐在风里?,温和地点头道:“好,劳烦你。”

女郎耳廓有些?红,略微侧过脸。

她带着点鼻音,小声说,“……我自小多病,路上恐怕也会耽搁你,你不要嫌弃。”

“宋娘子。”谢敛下意识唤了?声。

于是她朝他看过来,谢敛却又在这样的目光下沉默住。片晌,他望着春日的垂杨,认真地与她说:“你本病弱,不该与我一起奔波。”

他不看对面的少女,少女也不看他。

谢敛嗓音平静到近乎冷漠,温和道:“宋娘子,是你本该怪我、嫌恶我。”

皇帝不信任他的那一刻。

新政、皇陵案、军饷、肃清阉党,他所?做的种种布置,在一瞬间宣告了?彻底的失败。这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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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失败,谢含之活在这世上,便是最大的败笔。

于如今站在台上的每一个人。

都是要抹去的败笔。

可偏偏眼前的少女,将她的性命与他绑在了?一处。

从此他遭受的毁谤折辱,都会牵连她。

少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她跪坐在他面前,稍微倾身靠近了?一点,细长的眉眼温和:“你不要想?别的。我今晚来见你,会穿得?漂亮一点……到时候,你记得?多说几句话。”

谢敛心口猛地慢掉一拍,渴意爬到嗓子口。

他顾不上羞辱人的铁链声响,端着宋矜倒的水碗,低头借喝水含糊道:“好。”

他想?不太出,她穿嫁衣的样子。

子规血(十二)

“也不用太多。”她又补充了句。

谢敛不由看向她,女?郎坐在依依垂杨下?,水濛濛的眼底藏着羞涩。她仿佛有些不安,抿了抿唇,还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迟迟说不出来。

谢敛终于有一种活着的真切感。

他亲手?切断与所有人的情感维系,只有身体上的煎熬,情绪上却感知不到太多的失落。在成为罪人后,曾经的亲友远去,荣辱悲喜再也无关。

他如孤魂野鬼,受再大的折辱与冤屈。

也无所谓悲喜。

但此?刻,他不得不去为?她思考,重新感知情绪。

思考本已经断绝的后路。

她鲜活的感情渲染到?他身上,冰冷空荡的胸膛仿佛才被情绪一步一步填满,鸟峮吧八伞令弃七吾三陆,欢迎加入重新有了暖气。谢敛思考了婚仪步骤,略作推敲,温言道:“宋娘子。”

女?郎看他,眸子顿时有些慌乱,连忙道:“我……我只是会有些……”

谢敛语气坚定些,打断她的胡思乱想。

“你是谢某的妻,我本该珍而重之。”

“无需紧张。”

谢敛话音刚落,喉间微颤,狼狈闭眼。

从此?有一个人和他绑在一处,生死与共、荣辱休戚,他再也不能孤身赴死。这种感觉不仅痛苦,还带着隐秘的期盼,无比复杂又沉重。

城外春光熹微,子规声声。

女?郎脸颊绯红,小小声应和道:“哦,我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清苦的药香裹着荔枝甜扑过来。

谢敛眼睫微颤,他睁开眼。

女?郎挽起一截袖子,正伸手?替他擦掉脸上的污泥,动作很轻柔,十分小心?珍重。

她漂亮的眉眼迎着日光,清透如甘露。

“晚些见。”

于是谢敛点头,“好。”

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目光,宋矜顿时有些心?慌意乱。

她满脑子都是他刚说的话,连忙提裙站起来,转身要走。但原本在已经在喉间的话催促她停下?来,回头嘱咐道:“不要任由旁人折辱你。”

青年?眉眼平静,仍看着她。

在短暂的缄默中?,有一点无形的对峙,好在她赢了。

他微抬起被擦干净的脸。

青年?眉弓清晰、眼眸黑沉,风骨落拓,如最清简的工笔绘成。

“好。”他略蹙了蹙眉,唇边竟然弯起一点安抚性?质的笑意,对她交代了句,“一路小心?,安全为?重。若是遇到?有人挑衅,不必理会。”

细细熏风拂来,谢敛眸子有微光。

宋矜不觉松了口气。

她点了点头,转身要走。

身后的人又唤她,“将斗篷披上再走。”

宋矜就觉得他有些啰嗦,还是那种她阿爹阿兄式的啰嗦,古板得要命。她瞥了他一眼,摇头,“这是我辛苦给你带来的斗篷,你好好披着。”

避开谢敛,宋矜叫了辆马车。

好在赵夫人早有准备,也并不生气。反而趁着昨夜,已经将家中?的银钱、仆从安置好,取出一部分准备好,全都留给了宋矜。

风波过后,昔日宋家的老仆回来了一部分。

其中?她阿爹的长随王伯,因为?早些年?妻儿死在了洪水中?,无牵无挂,愿意与她随行去岭南。

另有几个长工,皆是残疾的缘故,多年?仰仗着宋家才能做工糊口。

此?时也愿意跟随。

宋矜要准备的东西太多,时间紧急,有些东西甚至来不及采集,暮色便已将至。宋矜不敢耽搁,害怕有人趁机捣乱,连衣裳妆容都来不及收拾,便上了马车。

她坐在马车内,弯腰伏在小几上计算物品,还缺哪些东西,又可以顺路在哪里采购。还有所带的银两,一路四处打点,又要如何安排。

不知不觉间,马车就停下?来了。

傍晚间,又落起雨来。

城外三?里处,设有驿站。

因为?陛下?格外开恩的缘故,这里的驿站额外接待了谢敛,也默许两人今日成礼。

饶是如此?,天色黑了之后,背靠着山林的驿站还是显得破败冷清。

只有数点孤灯,在夜雨中?摇摇晃晃。

她先开车帘,还未下?车,便见驿站外有一道人影。

人影疾行前来,宋矜惊觉竟然是章四郎。但他既然来了,却又不进去,明显不是来找谢敛……而是在此?等?候她,宋矜就有些心?虚。

退婚一事?,她做得太突然。

“宋娘子。”章四郎淋了雨,总带着笑意的眼睛有些严肃,“此?时城门还未关闭,你后悔还来得及。”

他太过于直接,另宋矜一时失言。

她没有带伞,不想等?会儿形容狼狈。

也不迂回,只是摇头直接地回答,“我此?时已经不可能后悔……”

“只要我愿意娶你,你就可以后悔。”章四郎打断了她的话,语气略带急促,甚至透着某种坚定的决心?,“我父亲是内阁次辅,我也在翰林院,与陛下?颇为?亲厚。只要章家愿意保你,没有什么不能后悔。只要你嫁给我,日后待在章家,也没有人能对你下?手?……”

雨声急促,吹打着树梢。

满地树影离合,嘈杂的风雨声中?,没有人察觉到?门内谢敛的身影。

是因为?突然下?雨,谢敛恰又听见马车声,知道是宋矜到?了。趁着今日差役睁只眼闭只眼,借了驿站的伞来接宋矜,免得她又淋了雨。

但章向文?在外头,他便不好出面。

窥听并非君子所为?。

他本该离去,但或许是夜雨潮湿寒冷,旧疾复发,他顿时连挣扎走开的力气都没有。

隔着门隙,女?郎仍旧是白日里的装扮。

她兴许是太过于忙碌,又或许是并未将婚事?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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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上,并未装扮自己。风雨浇在她身上,袖尾拖起蝶翼般的弧度,乌黑发丝随风微晃。

谢敛与章向文?曾是知己至交。

他比谁都清楚,章向文?所说的话字字属实,也都狠了心?能做到?。

谢敛虽如此?清醒,心?口却被风雨吹得有些凉意。

油纸伞面淋雨会有声响,他没有撑开伞,不知不觉间肩头被檐雨浇得湿透,冷意汇入骨髓。

终于,门外的少女?摇了摇头,避开章向文?的目光,“我父兄的案子,必须要谢大人活着才有转圜的余地,我不会后悔。”

章四郎顿了顿,继续说道:“皇陵案我与父亲,也会想方设法,替你父兄正名。世妹也知道,你父与我父曾是知交,能做出的承诺全然出自真?心?,绝不会诓骗于你。”

他又劝,“你阿娘与幼弟,必然不舍你。”

雨势有些大了。

杜鹃啼叫凄厉,如同盼归的游子,声声泣血。

谢敛僵立檐下?,安静地等?她开口。

他忽然惊觉过来,自己确实算不上多坦荡,此?刻卑劣地想要听清门外的话语。哪怕一个是旧日知己,一个是毅然愿意陪他的女?郎。

谢敛垂眼,等?着她出口答应。

毕竟……宋矜本就是为?了父兄的清正,才出此?下?策。有章家人的保证,皇陵案只是要费些时间,却当真?有可能查出真?相,洗清宋家的冤屈。

如此?一来,她没必要与他扯上干系。

吃这样徒劳无益的苦。

终于,淋雨的女?郎出声。

“我不止是为?父兄。”她缓步朝前走了几步,自顾自要去推门,只顿了半步回答章向文?,“谢大人救了我一家,若不是他,或许我也早死了。”

门外女?郎走得很快。

谢敛猛然回过神来,他仓促要避,旧疾却令他险些摔倒,勉强按住险些作响的镣铐,稳住身形。

“宋世妹……”

另一道声音同时响起,带着讥诮地嗤笑道:“好一番情真?意切。不过,连风流蕴藉的章四郎都看不上,宋娘子这眼光,还是一如既往地高。”

说话的人是何镂。

谢敛有些意外,但又不算太过于意外。有章四郎在,他不愿此?时路面。而又恰因为?章四郎在,他即便不出面,宋矜也不会有事?。

比起他,章向文?才更?像一个好归宿。

性?情温和热闹,家世清贵干净,永远能毫无顾忌地纵性?而为?。

“何大人断案的功夫一般,听墙角的本事?倒不错。”章四郎讥讽道,毫不遮掩自己的恼怒与鄙夷,“如此?小人行径,还只有何大人做得出来。”

何镂落汤鸡似的,从暗处走出来,竟然没回嘴。

他脸色惨白,走路的姿势也十分狼狈,衣摆淅淅沥沥落下?血水,明显是刚刚受过刑便出来了。藏在冰冷漆黑的树下?这么久,也不知道想什么,又在等?什么。

谢敛望着何镂眸色渐深,略有所思。

外头的何镂往前走来,沉着脸,盯着宋矜,“为?了谢敛,你就甘心?做到?这种地步?今日他是让我被虢职,我认了,来日……”

何镂的气势有些凶。

但还有些说不出来的落魄狼狈,愤懑不解。

章四郎打断他,“这是谢敛的事?,你找宋娘子做甚。”

说完便起身上前,伸手?勾住何镂的脖子,径直扯着何镂转了头,“少发点疯,可别怪我明日上了朝,再将你参一本……别说你干爹,亲爹都救不了你。”

何镂被气得不吭声,由着章向文?扯走,闷头淋雨。

宋矜没搭理这两人。

时间紧急,她自己又不太会梳妆,恐怕等?会再折腾一会天就要亮了。

她疾步上前,抬手?轻轻推开驿站虚掩着的门。

院内点着灯笼,柔和光晕倒映在积水上。

谢敛抱着一把伞,却并未撑开。他浑身被雨淋透了,有些晦涩地看向她,目光里藏着许多复杂的情绪,只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原本以为?,她再次来见他时,必然是将一切都准备好了。当然也能妆容精巧,体体面面地来见他,不再像是这几天这么狼狈。

但此?刻她浑身湿透,委实有些丢人。

“我……”宋矜有些局促,她抿了抿唇,只好开口解释,“我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了,你等?一等?我……”

谢敛没有说话,似乎就是听她解释。

但宋矜早就察觉到?不对,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大满意于他的平静。心?口猛地跳动一下?,一个念头油然而生,她忽然轻声问?:“谢大人,你怎么不撑伞?”

她耍了个不太高明的小把戏。

换了个话题,将问?题再次丢给了谢敛。宋矜顿时松了口气,脚步轻盈地走了进去,又故意提醒他,“谢大人,撑开伞吧。”

对方背着光,宋矜看不太清他的面色。

只觉得他今早骗人,又不爱做声。

待凑近了些,她才察觉到?谢敛周身气场不太对。

他或许是听到?了章向文?的话,宋矜默默想。但她又很清楚,谢敛不会提这件事?,更?不会因为?这件事?生气,但她还是有些心?虚。

何况,她还故意这样促狭。

果然,眼前的人十分平静,不见半分介怀。他撑开了伞,将伞举到?了她头顶,缓了一会才慢慢朝屋内走去,一面解释,“我听见门口有动静,又是才下?的雨。”

原来他是带伞来接她,宋矜更?心?虚了几分。

青年?身形如松似鹤,影影绰绰时更?见骨相清绝,灯影下?姿态从容。宋矜在檐下?拧干裙裾的水,终于下?定决心?,对他解释一下?刚刚的事?情。

但谢敛先她一步开口。

“我去给你烧水,先进去换干衣裳。”他交代了一句,竟然带着沉重的镣枷,转而慢慢朝着厨房走去了。

宋矜呆呆立在门口,一时间有些后悔,还有些心?虚。

她有些着急,连忙要去阻拦他。

外头却再度响起马蹄声,是落后的拉货马车到?了,打断了她的脚步。

门外有熟悉的身影挤进来,矮胖的蔡嬷嬷撑开伞,急急忙忙朝她走来,“怎么淋了雨,娘子可真?是一日不让人省心?。”

“蔡嬷嬷?”宋矜一惊。

她没有让蔡嬷嬷来,但她跟着来时的货车……宋矜陡然醒悟过来,蔡嬷嬷竟然藏在了拉货的马车内,直接偷跑过来找她了!

此?时城门关了,她让人回去都有些来不及。

“去梳妆。”蔡嬷嬷瞪了她一眼,怀里还抱着不少东西,却又欣慰地弯了弯眉眼,“从前当着夫人的面不敢说,今日可算是僭越一回。娘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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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手?养大的,跟亲闺女?不差什么,倒是还亲厚些。”

宋矜看着熟悉的蔡嬷嬷,心?里陡然有些酸涩,全然没料到?她会这样跟来。

当然不是难过,而是感动。

“是夫人给娘子准备的嫁衣,绣娘准备了两年?,盖头是夫人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蔡嬷嬷爱说话,一时间冷清的驿站就热闹起来,带着宋矜进了房内,“老奴年?轻时当过梳头丫鬟,手?艺么也不错。虽然仓促了些,东西却都是好东西,都是老爷夫人自娘子幼时,就一件一件置办的。”

宋矜被蔡嬷嬷按在桌前,看向铜镜里的自己。

连日奔波,她面色确实有些憔悴。

湿衣裳被蔡嬷嬷脱了,又脱下?干衣裳披在她身上。宋矜坐在椅子上,乖觉地看蔡嬷嬷整理嫁衣簪钗,这些东西都十分精致,从前在家也没见过。

她甚至都不知道,父母都悄悄提前准备好了。

记忆里,父母是更?愿意养着她的。

毕竟她幼时病得太厉害了,有时候病到?意识模糊。加上她的心?病,那时甚至难以见人,家里没有一个人愿意把她放到?陌生人家中?去。

宋矜有些愣怔,阿娘竟然愿意由着她,跟着谢敛一路奔波。

她察觉出丝古怪,却又想不太明白……

门外响起敲窗声。

谢敛的嗓音不疾不徐,与她说道:“热水在门外。洗过换上干衣裳,将头发擦干些。”

宋矜看着窗上的一道影子,便不去想了。

蔡嬷嬷却先一步出门,与谢敛道过谢,将水提了进来。她一面说着话,一面麻利地将水兑好了,让宋矜过来用热水擦洗一遍。

又是风吹又是雨大。

热水浇过指尖,宋矜都有些不真?切,恨不得将人埋进热水里去。她泡在水里,蔡嬷嬷在她背后舀水淋下?去,肌肤因为?暖意轻轻战栗,宋矜觉得疲倦到?了极点。

“谢大人不像是那些假迂腐的读书人,看着可靠……”

“明日还要赶路,娘子又向来病弱,谢大人也伤得厉害,夜里莫要乱来……”

“……成了亲,要温婉顺从些郎君,小孩脾气却还是要收一收……自然,在嬷嬷跟前顽皮些不碍事?……”

“……娘子……”

宋矜是被蔡嬷嬷拎着脖子喊醒的。

她陡然醒过神来,却见自己迷迷糊糊,已经听话地任由蔡嬷嬷摆弄,已经穿好了绯红的嫁衣。衣摆上绣着精巧的并蒂莲、双鸳鸯、金凤凰,细细密密缝着色泽莹润的东珠,在灯下?光华熠熠。

胸前垂着的霞帔精巧满绣,本就巧夺天工。又在上头以各色金玉做花簇瑞鸟,绣了琳琅满目。哪怕是在昏暗的房间内,都璀璨得宋矜微微一愣,提起赤金累丝的霞帔坠子,小心?翼翼摆好。

“醒了?”

“还有两根簪子就好了。”

蔡嬷嬷说着,便收回了手?。

用手?托起她的脸,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捏着笔,用胭脂在她额心?花了朵花钿,这才满意地盖上了盖头。

“阿嬷方才说的,都记住了吗?”

宋矜倒是想说,她根本一个字没听进去。但此?时天色恐怕已经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也容不得磨蹭下?去,只好胡乱点头糊弄道:“知道的。”

蔡嬷嬷又瞪了她一眼,笑了。

宋矜不明所以,却已经被盖住乐视线,由蔡嬷嬷牵着出门。

木门咯吱一声,屋外潮湿的风扑面而来。

雨声潇潇,她站在黑暗的雨幕前,感知着陌生的地方,陡然间心?脏像是被人捏紧了,一下?子紧张起来。

手?也被蔡嬷嬷松开。

宋矜有些不安,伸手?要去拉,蔡嬷嬷却往前走去了。她盖着盖头,无法追上去,只好立在廊下?默默等?待,心?里却越发焦灼起来。

直到?此?刻,她才有了真?实感。

她竟然要嫁给谢敛,还是再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点。

宋矜心?乱如麻,一时间有些怕,又有些隐秘的好奇感。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听见蔡嬷嬷和谢敛说了两句什么,但夹杂在嘈杂风雨声中?,她却听不清。

霎时间,她心?口的好奇如被猫儿挠。

随着时间过去,这种好奇和紧张紧紧扼住她胸口,连呼吸都透着焦灼。宋矜垂下?眼,想到?夫妻间的亲密,又不知不觉感到?恐惧……

她越想,呼吸就越是沉重。

风一阵一阵吹,她连指尖都冷得透出麻意来,整个人僵硬地立在阴影下?。

过了片刻,又脚步声徐徐靠近。

不知为?何,她几乎立刻就听了出来,这就是谢敛的脚步声。只有他行走时,这般如丈量过的从容不迫,比世家大族还要克己复礼。

“宋娘子。”

这声音于她而言,如从云端传来。

但嗓音温和,带着几分有意的安抚,仿佛对方看出了她的紧张。

宋矜的意识慢慢回笼,她在盖头底下?眨了一下?眼。因为?紧张,她的嗓子没能发声,就默默地往前尝试着走了一步,这才缓过来气。

裙幅微动,她浑身珠翠叮咚,与雨声齐鸣。

她眼前伸来一只手?。

是蔡嬷嬷的,宋矜牵着蔡嬷嬷,避开谢敛走入房间。

这房内的灯光要亮些,宋矜又恍惚一阵。

她坐在铺好的床榻上,有些局促。但很快,蔡嬷嬷的脚步声便退了出去,宋矜一下?子又紧张起来,因为?谢敛应该在房间内。

只有她,和谢敛。

宋矜是怕和人接近的,尤其是男子。

平日被别的原因分走注意力的时候,她对熟悉的人不太明显。

但此?时,她的注意力全在这上头。

谢敛坐在她身侧,隔得并不近。

这令她短暂地松了口气,但对方也没有别的动作,甚至连话都没有说。隔着盖头,她只能瞧见他搭在膝上的一只手?,修长指骨上伤痕斑驳,仍旧很清雅。

此?刻,骨节处微微泛白。

修长如玉的腕骨往下?,手?背微微泛起淡青的脉络,灯光下?有些别样的意味。

“宋娘子,你若还是害怕……”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着什么经世致用的策论,缓缓地说,“恕我冒昧,只将你的盖头掀开,礼成便好如何?”

不知为?何,宋矜顿时没有那么怕了。

她甚至有点无奈。

相思引(一)

窗外雨潺潺,窗内灯光微晃。

宋矜捏着一柄玉如意,迟疑良久,都不知道如何回答。何况她困得意识模糊,本?就?迟钝,自己都察觉不到自己一坐就是好半天。

谢敛迟迟没等到她的回答。

灯烛都要烧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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噼啪几声,火光黯淡了不少。他起身过去剪灯花,才察觉到少女的目光从盖头底下?,似有若无地追着他。

他手背微僵,剪子轻微咔嚓声。

灯火骤然明?亮起来,谢敛心头稍定,缓步走到宋矜跟前。葳蕤繁密的绣线流动着光泽,朱红层叠的衣衫下?,女郎肌肤白皙温软。

他从未见宋矜这样明?艳的颜色,有些陌生。

谢敛抬手来掀盖头,挽起细长的穗子,露出底下?一截精巧雪白的下?颌。她仍旧不言不语,他便有些说不出的忐忑,在灯下?略带迟疑。

“宋娘子……”

话一出口,他才惊觉有些不合适。

宋矜虽然对他惧怕多于亲近,但她嫁给他,必然比他还要不安百倍。想起她白日的试探,谢敛唯恐对她太过冷淡了些,轻轻掀起那道盖头。

灯下?露出张盈盈动人的美?人面。

女郎乌鬓浓叠如云,层叠繁复地堆成髻,衬出张雪□□致的脸,十分清艳。此时眉眼低垂怯怯,叫人只能看出她小半张脸。

他不知看哪里好,只见女郎眉尾细长迤逦一笔,透出些含蓄的妩媚。

“若是累了,早些安睡吧。”

谢敛温声提醒她。

女郎终于掀起眼帘,朝他看来。

盈盈眼波映着烛光,红唇微抿,雪白面颊上有些羞涩。她拿着玉如意,想了又想,终于将如意双手递到他跟前,“赠给谢大人,讨一个好兆头。”

他本?该去接如意,却还看着他。

谢敛回神接过玉如意,白玉莹润无暇,衬得他满身?满手的血痂狰狞可?怖。而眼前的女郎姿容绰约若神女,谢敛撇开?了目光,却没能按捺住对自己的唾弃。

背负骂名的罪人,人人得而诛之?。

却彻头彻尾,将眼前满怀恩义?的宋矜,拖入他的泥潭中来。谢敛有一瞬的窒息,几乎想要躲开?,却又无法有丝毫拂却她的好意。

他可?以百般难堪,

却不能让她因为?他而感到难堪。

“我已经是庶人,不必这样唤我。”

谢敛恍然意识到,无数亲友中,只有宋矜从前并未见过他落魄的样子。

偏偏此时还在的人,

也是宋矜。

宋矜有些苦恼,不叫他谢大人……可?叫表字也太过于亲昵了些,她甚至与他都不太熟。两?人成婚,也本?是权宜之?计,并不是真的夫妻,她有些不敢唐突。

她想了又想,在谢敛开?口之?前,喊道:“谢先生。”

谢敛微微一怔,欲言又止。

宋矜便有些不安。

“谢大人在翰林院待过,我阿兄还曾十分仰慕,说大人学识渊博……”她越说越心虚,惊觉自己把谢敛说成了个老长辈似的,她连忙补救,“我也十分敬佩谢大人。”

但话一出口,宋矜就?意识到自己没补救成功,简直越描越黑。

相反,谢敛仿佛成了个老夫子。

她有些挫败,但心里觉得这个称呼好。

谢敛总是冷冷清清的,板着张严肃冷冽的脸,叫人看着便生出敬意。况且他的学识,却也是翰林院公认的渊博,其实连她阿爹都夸赞过。

她一时间,都有些忘了洞房花烛夜的尴尬。

却也怕谢敛觉得不妥当。

如此纠结间,身?侧的人忽然唤了她声:“沅娘。”

宋矜心中一颤,本?能朝他看去。

这是她的小字,长辈和亲近的人才知道。此时被谢敛喊出来,莫名就?有几分缠绵滋味,令她猛地想起来,无论如何谢敛都成了她的夫婿,这般亲昵才是应当的。

但……

但是……

“你若是想这样叫,也很好。”他似乎并不介意。

相反,青年郎君眼底含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显得十分宽厚温和。这样的目光,竟然有点鼓励的意味,让人不觉间不再紧张忐忑。

宋矜眼睫轻颤,试探着道:“谢先生。”

谢敛嗯了声,本?以为?他会解释一番,为?何要叫得如此亲密。但谢敛眼底含笑,只说:“沅娘今日十分美?丽,眉画得尤好。”

雨声错落,宋矜躲开?他的目光。

一时间,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比雨声还吵。

她呆呆坐在谢敛旁边,只觉得先是心口不听话,再是耳垂脖颈涌起热意,一下?子朝她脸上涌去。十分狼狈,想要镇定或是遮掩,也全然无法阻拦。

“我……”她想说眉不是自己画的。

可?脑子却在想,谢敛这样内敛冷淡的人,也分得出女子美?丑……不也会觉得她美?丽吗?还是说,他怕她忐忑不安,才卸了平日恪守礼教的言行,轻浮直白夸赞她。

谢敛已然收回目光,不显半分唐突。

他将玉如意放在床侧,和她说道:“我温了不烈的果?子酒,合卺交杯正好,你晚上也能睡得安稳些。”

“好。”宋矜不敢看他。

合卺交杯啊……她想起自己看过的话本?子,偷看谢敛一眼,有些好奇。

谢敛将炉子熄了,倒出两?盏酒。

宋矜也连忙站起来,却见他回过头来,只是看着她。他乌黑的眸子温和,含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与她说道:“本?该拜天地父母,此时却没有旁人,我与沅娘对拜成礼也罢。”

说完,青年弯起清瘦的脊背,抬手对她缓缓一揖。

宋矜也弯腰,与他行礼。

两?人相对而拜。

宋矜接过酒盏,果?然温得刚刚好。

是酒气很淡的梅子酒,热气扑腾扑腾,带着微酸。对方?腕间镣铐轻响,绕过她的手腕,冰冷的触感另宋矜眼睫微颤,囫囵仰面让酒液滑入喉间。

谢敛接过她的酒盏。

微烫的指骨擦过她指尖,燎起一阵烫意。

她困得有些迷糊,本?能坐在床沿上。但这房间内只有一张床,她只好四处打量,找了半天连一张椅子都找不到,确实简陋到了极致。

若说打地铺吧,地面都渗了雨水。

反正找不到别的法子。

谢敛回头,只一眼就?看出她的所?思所?想。

“你睡吧,我不困。”

女郎糊里糊涂朝他看过来,鬓边流苏微晃。也不知不是羞涩,谢敛看出她脸颊有些泛红,总之?是困到反应都慢吞吞的,意识不清的模样。

多病的人是容易困乏的。

何况宋矜连日奔波下?来,便是常人也会困倦。

于是他放下?手里的物?件,走上前去。

问道:“若是困了,我替你将头发拆了,早些睡下??”

她不答应,也不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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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敛便忍着腕间的疼意,一一替她取下?簪钗,拆了高高绾起的长发。女郎很温顺地坐在他身?侧,脑袋歪着,眼睛落在那杆玉如意上,唇角弯了弯。

其实宋矜笑起来很好看,像是一穗安静的花。

谢敛不是头一次替她梳头,渐渐不再生疏。女郎身?上的药苦味被胭脂香冲淡了,头发透着淡淡的荔枝甜刨花水味,暖融融地涌过来。

“我们一起睡。”她忽然说。

谢敛心跳漏了一拍,将她的长发披散在脑后,摇头道:“今夜外头不安全,我看着你睡便好。”

他顿了顿。

略作思考,补充道:“你若是怕屋内有人,我在门外也……”

女郎忽然靠过来,但她困得太迷糊了,脑袋啪地一下?子撞到他脸上来。少女柔软的唇瓣贴在他脸颊,蜻蜓点水般一触即逝,温软的触感却很难忽视。

她那双困到迷蒙的眼睛,一下?子清透起来。

女郎脸颊越来越红、越来越红,然后,伸手捂住自己的脸,耳垂红得仿佛要滴血了。

谢敛也有一瞬无措,僵坐着。

她却好似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终于鼓起勇气,“我与你一起睡就?好,可?以轮流守夜……谢大人都伤成这样了,又不能对我做些什么。”

不等他反驳,她便伸手来扶他。

女郎有些怯,还是小心解开?子母扣,伸手去脱下?外罩的披风。

谢敛骤然合眼,不再看她。

衣裳窸窣作响,渐浓的荔枝甜香散开?,偶尔有布料扫过他指尖。过了一会儿,女郎终于不再动作,而是朝他伸过手来。

他只好睁眼,正对上她试探的目光。

她就?说:“我带了药,想看一眼你的伤口,涂了药再睡。”

谢敛没有做声。

他很清楚自己的伤口有多狰狞残忍,即便是他自己,看一眼都忍不住厌恶。眼前的少女肩头披着乌浓的发丝,细白的脖颈埋入绸衣,肩背曲线雅致修长,玉骨雪姿。

“我自己来。”谢敛在她的目光下?,谨慎回答。

女郎和他无形对峙,最终失落地垂下?眼,没有再非要帮他。

“那先内服吧。”宋矜看着他已经被磨出白骨的手腕,还有被干净衣衫挡住的、带白日还狰狞直接的伤口,找了个大胆的借口,“我一个人睡害怕,你与我一起。”

谢敛无声看她,不知是不是看透了她的谎言。

片晌,他拖着沉重的镣枷,倒了一碗水。

水碗放置在床榻中央,他抽掉盖头上一截穗子,将鲜红的丝线系在腕间,另一端递给她,“你若害怕了,便拉一拉红线,便知道我在。”

但若是水泼了,

她也能防备他越界。

相思引(二)

宋矜是有些懵的。

但谢敛递过来一截红丝线,她只好接过。

她盯着这碗水,却有些窘迫。

因为多病的缘故,体温常年偏低,到了冬日自己睡根本暖不起来。因此她自小就是和蔡嬷嬷一起睡的,蔡嬷嬷胖乎乎的,身上十分?暖和。

每到换季,她还咳得厉害,根本睡不?好。

翻来覆去,失常彻夜难眠。

她其实怕自己睡觉有点不?老实。

但……

确实更怕与男子靠近。

而且谢敛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毛病,才如此谨慎克制。宋矜想通这?一点,心中的紧张少?了许多,还?有些自己都弄不?明白的愉悦。

见谢敛似乎在等她安置,宋矜连忙将红线系好。何况谢敛正迁就着她,她心里有了底,自觉朝着里侧躺下了。

她小心盖好被褥,将系了线的手放在侧面。

“怕黑吗?”谢敛问她。

若是旁人,她必然?不?敢熄了灯与对方共睡一榻。但偏偏是谢敛,哪怕本能抗拒男子靠近,她心里却信得过他……再说了,她熄灯了睡不?着。

于是宋矜摇头?,“不?怕,熄灯。”

青年似有些惊讶,却还?是熄了灯,在她身侧躺下。

视觉衰减,其余知觉便敏锐起来。

身侧的人合了眼,一截系了丝线的手腕安静搁在身侧。借着窗外照进来的微弱灯光,她能看到上面深浅不?一的伤痕,蔓延往上。

她心口砰砰,跳得有些快。

从她的角度,甚至能看到谢敛衣襟内,层叠狰狞的伤痕。但青年合衣而眠,面色平静,呼吸安稳,看起来比谁都平和。

宋矜不?知为何,有些焦灼。

本能翻身侧睡,手腕间?的丝线一拉,拽到了对方。

“还?是害怕?”谢敛问。

宋矜回过神,她又?将脸转过来,两人之间?隔着一盏风吹都皱的水碗。

她不?算特别害怕,但身体确实还?僵硬,心脏急促跳动。暗夜里一切都变得模糊,宋矜察觉到谢敛似乎要做什么?,连忙伸手去拉他。

“不?必,我不?害怕谢先生。”

宋矜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谢敛的肌肤很烫。

她被灼得指尖一颤,险些松手。

于是谢敛没了动作,安静躺在她身侧。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变得十分?绵长。宋矜终于确定他不?出去,连忙收回手,也觉得脸颊发烫,将脸埋入被褥闷声道:“我睡了。”

她侧向谢敛这?边,系着红线的手腕落在两人中间?。

不?知过了多久,宋矜的紧张终于褪去一些,在极度的疲倦劳累中一下被拽入梦乡,竟然?真的睡着了。

睡着去,谢敛似乎应了她声。

宋矜闻见浅淡的苏合香,觉得心头?既紧张,却又?莫名安稳,忍不?住舒展了眉眼。

谢敛一直没有睡。

他以为身侧的女郎会害怕,谁料她真的睡了。她睡着的样子很乖,脸埋在乌发和被褥间?,手却并不?听话,似乎在睡梦中找寻着什么?。

好几次,都软绵绵搭在他肩头?、腕上。

仿佛随时都要贴过来了。

谢敛无奈,替她拉了几次被子。

窗外蹲守的差役一直没走,谢敛半夜起来了一次,等到再进房间?。他浑身潮冷的雨气,发尾也被淋湿了,于是在黑暗的房间?内站了会儿,这?才上床。

女郎这?会儿睡得刁钻,脸几乎睡在了他的枕头?上。

只差一点,就打翻了那?碗水。

谢敛看着床榻,无奈了片刻,还?是小心系上了丝线,在她身侧睡下。

女郎的呼吸扫过来,有些烫。

她或许是察觉到了人,迷迷糊糊将脸送过来,要往他身上贴。

谢敛轻轻推了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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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郎蹙起眉,鼓弄了几句什么?,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她像是小动物?一般,轻轻晃了一下他的手,又?蹭到他颈窝。

温热柔软的肌肤骤然?相贴,带起一阵酥麻。

谢敛喉节微滚,伸手按住她的额头?。但立刻,他便觉察出宋矜的体温不?对。他原本就因为受伤,浑身一直在发热,但宋矜竟比他还?要烫一点。

他起身点了灯。

果然?,女郎脸颊泛起病态的潮红,唇瓣有些干。

似乎因为难受,纤长浓密的眼睫染了层水雾,仿佛随时就要滑落眼泪来,楚楚可怜。

“宋娘子。”谢敛唤了声。

女郎毫无觉察,只是蹙着眉,呼吸有些凌乱。谢敛去找了湿帕子,替她盖在额头?上,但即便如此,宋矜的体温还?是越来越高?。

窗外又?晃起影子来,谢敛抽出墙角的火签放在脚边。

坐在宋矜身边,替她擦拭手心和脖颈。

因为手不?老实,女郎的手腕已经被红线勒出红印子。谢敛无奈,伸手去替她解开,对方却握住了他系着线的手,紧紧攥着手指不?松开。

她是纯然?的难受,攥着他的手时紧时松。

潮湿滚烫的体温传递过来,连他指腹都不?由渗汗,有些说不?出的黏糊。

“阿嬷……”她又?唤。

谢敛不?做声,哪怕是秦念,他都没有照顾到这?个份上。

但睡着的宋矜,远比秦念还?会撒娇,会将脸贴在他掌心,迷迷糊糊低咳,眼睫上湿润的水珠,“……别走……我怕。”

谢敛僵坐在她身边,没有抽回手。

风雨声越来越大,窗外的影子越来越多。

谢敛伸手,拉起被褥将她盖好。

他才要起身,女郎肩头?微颤,竟然?惊悸一下醒了过来。

她茫然?地看着他,顿时吓得脸色煞白呼吸停顿,浑身僵硬得一动不?动。握住他的手指没了力气,潮冷的汗溢出来,她鬓边都渗出层细汗。

一瞬间?,宋矜惨白得仿佛虚脱。

在缄默中,她的呼吸终于变得绵长起来,好似如梦初醒。一瞬间?,她整个人像是水里捞出来的,伏着被褥有气无力地呼吸。

“抱歉,我……”谢敛温声。

女郎怯生生收回手指,却又?忽然?晃动了一下手腕,红丝线便扯了一下他。谢敛垂眼,目光落在她白莹莹的手腕上,一绺红线格外绮丽。

他瞧着那?旖旎的一痕印子,后觉有些不?妥。

宋矜却烧得蔫蔫的,含糊解释,“不?知怎么?,就醒了。谢先生不?用管我,我换季失常发热,捱一捱兴许就好了……”

谢敛一面留意门外,一面捏紧了火签道:“你安心睡。”

她忽然?看了他一眼。

“我不?做什么?,”谢敛有些局促,微晃了一下腕间?红绳,“放心。”

她却朝着门外看了一眼,说道:“是有变故?”

因为发烧的缘故,她嗓音都带着淡淡的软和沙哑,瞳仁也有些涣散。又?困得厉害,明显是撑着精神头?,谢敛便将水碗递到她唇边,摇头?道:“我与你一起睡。”

对面的女郎打了个呵欠,小口小口喝水。

她后知后觉地往后挪了挪,脸越来越红,小声给自己挽尊,“可能是枕头?被我睡跑了。”

谢敛于是答,“是。”

“……”她咕哝了句什么?,把脸往下藏了藏。

灯没有熄灭,谢敛合衣躺在她身侧。他意识其实也不?算很清晰,但连日?高?热下来,反倒是忍耐力变得强了许多,只觉得人有些恍惚。

他身上还?带着潮气,女郎的呼吸却仿佛扑腾扑腾冒热气。

两人之间?隔着一碗水。

谢敛盯着那?碗水看了一会儿,心道还?好。

身边多了个人,谢敛也不?太适应。

尤其还?是个格外娇气病弱的女郎,他哪怕再克己奉礼,总会在无形处唐突了她。他就合目守在她身侧,听着夜雨,防备着屋外的人。

直到天?将将亮,外头?宋矜的仆人也开始起了。

谢敛才稍微松懈,真的睡了过去。

宋矜醒过来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水碗。

昨夜她迷迷糊糊,还?以为照顾自己的人是蔡嬷嬷,本能粘了过去,是绝无可能睡得很老实的。但偏偏,这?碗水保持得十分?良好,一滴也没有泼。

她发了会儿呆。

片刻,她就察觉到了不?对。水碗的位置被移了,被移到了靠近谢敛的方向,而此刻谢敛几乎谁在床沿上,呼吸沉稳地睡着。

他睡得十分?端正,已经端正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

宋矜不?敢置信地看着谢敛。

人人都说谢含之如何心狠手辣,他对别人狠不?狠她不?知道。

但无论怎么?看,对自己倒是挺狠的。

因为谢敛还?睡着,宋矜无法起来。

她昨夜发了烧,虽然?被照顾着退了烧,此时却还?浑身酸软乏力。宋矜靠着枕头?,没什么?念头?地打量谢敛,盯着他清正凌厉的眉眼发呆。

昨夜成亲了,眼前人是她的夫婿。

还?是她忌惮得不?得了的谢敛。

宋矜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伸手极轻地探了探谢敛的额头?,果然?他的热度一直没有退下去。因为睡觉的缘故,领口也松了些,能看见伤痕蜿蜒的锁骨。

她手指往下,轻轻地掀了一下他的衣襟。

几乎是一摸到布料,她就心虚。

青年眉间?微蹙,纤长乌黑眼睫颤动。

乌发衬得他面色白到几近通透,毫无血色,便有种破碎的非人谪仙感。宋矜本就是鬼使神差,并非有什么?贼心,立刻蜷回了指尖,老实放在身侧。

她收回目光,思考自己带来的药物?。

时间?紧急,其实她买到的东西不?够全,只能凑合着用。

花了一会儿,她想好了如何搭配用药。

身侧的谢敛过了会儿,便醒了过来。他几乎是第一眼,便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宋矜正巧也等着他醒来,说道:“洗漱了,我给你上药。”

谢敛欲言又?止,然?后点头?。

宋矜便觉得,现在的谢敛是真的非常好相处,十分?君子谦谦。

“我先起来,沅娘再洗漱穿衣。”

谢敛又?与她说,明显是避开她穿衣,免得令她尴尬。宋矜拥着被褥,呆呆看了他一会儿,没由来有些想笑,也认真地点了点头?。

她闭上眼,侧过身去。

听见谢敛腕间?锁链脆响,忽然?有些气愤。但青年动作从容,窸窣穿好衣衫,解开了腕间?的一道丝线,提醒了她一声便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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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矜一时间?,从他身上觉察不?出半分?怨愤。

她就又?有些难过。

宋矜穿了件杏子红八幅裙,雪白对穿衫子,披了件织金眉子对襟窄襦。头?发不?太会梳,更不?会什么?妇人样式,她折腾了半天?,彻底挫败了。

她推了门,想悄悄喊蔡嬷嬷。

可一露脸,迎面撞上的还?是谢敛,她披着乱糟糟的头?发有些脸红。

“我去唤蔡嬷嬷。”谢敛一愣,说道。

宋矜眼巴巴看着他,只见谢敛眼底却有几分?笑意,她的脸越来越红,一下子将房门关上了。但外头?的谢敛脚步一顿,忽然?又?朝门口走了几步。

他隔门,低声问:“沅娘,怎么?了?”

宋矜背对着门,闭了眼。

她想,自己从前怎么?会这?么?忌惮一截木头?……

大概是瞎了眼吧。

饶是如此想着,宋矜还?是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快,连眼前都有些发花,身上酸软无力,带着说不?出的不?得劲儿。

她靠着门,忽然?赌气,“不?要叫蔡嬷嬷,我自己可以。”

过了一会,她以为谢敛走了。

于是快步走到镜子前,挑起几根发簪,学?着蔡嬷嬷那?样,将全部头?发都梳了上去。她不?太熟练,折腾半天?,才察觉谢敛竟进来了。

她险些松手,对方却垂眼。

语气无奈:“我帮你。”

宋矜的手一下子松了。

通过菱花镜子,看到的还?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但他惯来认真,乌黑如绸缎的长发落了满地,在他手里也渐渐乖顺起来,被一绺一绺地堆在了头?顶。

但靠得太近,宋矜有些正襟危坐。

她肩背有些僵硬,对方袖子拂动过,带起浅淡的苏合香。偶尔指腹滑过后颈,带起一阵细密的痒意,更令她有些说不?出来的难受。

宋矜觉得自己得分?神,于是问道:“谢先生是给秦娘子梳过头?吗?”

谢敛摇头?,“不?曾。”

她心跳咚地一下,脆生生闷响。

这?种感觉另宋矜有些莫名,她想了又?想,干巴巴哦了声,“梳得挺好的。”

谢敛固定好发髻。

他手里拿着发簪,打量了一眼,端详她的脸。

宋矜明知道他在看发髻,心神却不?安稳,慌忙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那?双适合提笔调琴的手,本该古板地用在案牍间?。此时拿着支碧莹莹的玉簪,日?光下透出剔透灵动的光彩,迟疑替她簪在何处。

“右边。”宋矜说。

她有些使唤谢敛的心虚感,却双手交叠在膝上,微微偏过脑袋。

果然?,谢敛便温和地按着她说的,将碧玉簪插好。

谢敛一低头?,便撞上少?女笑盈盈的眼睛。

记忆里的宋矜很少?笑,盖因撞见的时机不?对,她那?双十分?美丽的秋水眼里,总是含着压抑的愁绪。此时微微一笑,便如清露般动人。

他指尖微颤,心神恍惚。

瞧见少?女不?画也细长的眉,有些仓促避开目光,免得逾矩。

“朝食好了,有忌口吗?”谢敛缓了一会儿,才重?新找到措辞。

女郎摇了摇头?,说道:“应当?没有。”

她一动,鬓边流苏坠子便轻轻敲击出细碎的响。

谢敛嗯了声,折身朝着外头?走去。身后的目光却还?追着他,想必还?在担心他的伤,果然?又?听她说:“我想好如何配药了。”

“好。”谢敛说。

门关上,春日?里微冷的风吹过来,他合了合眼-

宋矜出来时,蔡嬷嬷刚刚回来。

她拽了个人,气哄哄朝着谢敛走来,问道:“谢大人……这?人非说,是你的小厮,我可记得你是没什么?小厮的。”

毕竟,作风简朴到这?个地步的人也不?多。

蔡嬷嬷无比笃定。

宋矜和谢敛一样,都朝着那?人看过去。

非要说,确实是个老熟人不?错。但宋矜第一次见他时,他背着死去母亲,简直恨谢敛恨到要扑上来,生生从他身上咬下一口肉来不?可。

但又?偏偏,昨日?出城前……

只有这?青年与他的几个流民?同伴,买了茶水来给谢敛。

她不?太明白其中周折,但也颇为欣慰。

因为政变之前,谢敛防备的并非真的流民?,而是扮做流民?混入京城的叛军。而以他的为人,当?然?没必要害真的流民?,反倒说不?准顺手做了点什么?。

——否则,眼前的青年不?会冒着生命危险,非要闯进来送谢敛一盏温茶。

“你来这?里做什么??”谢敛皱眉,嗓音清冷。

青年一瘸一拐,满身都是淤青,拧着凶恶的眉头?,说出的话却十分?老实,“我爹娘、小妹,都在逃荒的路上死了,只剩我一个人。你救了我,还?救了我那?些病得要死了的同伴,我愿意跟随你。”

谢敛淡声:“我不?需要人跟随。”

宋矜若有所思看向青年,当?日?闹事的不?止青年一人,恐怕送去流民?所之后都得救了。

但本朝所设置的流民?所,其实十分?粗陋,安置的都是一些地痞无赖。这?也导致流民?所的小吏收入极低,在此当?差的也都不?是善辈,所以根本不?可能帮忙治病,顶多是给口粥水喝。

除非谢敛私下有安排,或是交代。

几乎是顿时,宋矜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系,不?由也有些感触。

撇除掉皇陵案的缘故,她嫁给谢敛保他,也有些博弈的意思在里面。但此时此刻,她渐渐了解到一些新的东西,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并没有赌错。

谢敛其人,

并非是该被口诛笔伐的佞臣。

她安静看着青年,并不?干涉谢敛的决定。

但青年也四处睃巡后,忽然?猛地朝着她跪了下来,咬牙磕了三个头?。

在宋矜阻拦不?及前,抬头?盯着她,哀求道:“宋娘子……您劝劝您夫君吧,我是真心愿意跟随,现在也无处可去。但我打架很厉害,若是遇到了有心人,我必然?拿命保护谢大人。”

宋矜措手不?及,要去扶他又?缩了手指。

她只好看向谢敛。

她的夫君坐在桌前,正低头?给她盛粥。

盛好了粥,又?给她单独用洗过的碟子,捡了几只小馒头?给她。青年沉默应着她的目光,读懂了她的企盼,却又?垂眼思索了会儿。

“我的性命不?比你的金贵。”

“如今洪灾刚过,有许多荒地可领。另外新政推行,分?地的政令比往年更宽容,找地方落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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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

这?话是全然?的为他指了路。

不?带半分?藏私,也不?带半分?傲慢,真心诚意地为对方做建议。

宋矜微微一愣之后,有些说不?出来的酸涩。

她端起谢敛为她盛的粥,又?看了青年几眼,最终还?是劝解道:“你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自己将来的子孙着想。岭南偏远荒蛮,多少?官员外放过去,都受不?了瘴气死在那?。你我不?过是罪人,或许根本到不?了那?里,便……”

这?话并没有故意吓唬他。

宋矜早在出发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谢敛看了她一眼。

宋矜只当?做不?知道,又?劝道:“人离乡则贱的道理,你比我知道。”

“我知道,”青年紧紧握拳,牙根咬得作响,仿佛随时有血泪要从他眼底落下来,“我爹娘、小妹,这?一路都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白眼和坑害。但我知道,我还?是愿意。”

既然?如此,宋矜就不?能说什么?了。

她看向谢敛,说道:“谢先生。”

谢敛手微顿,似乎是因为她这?句称呼。

他终于抬起头?,打量面前的青年,眸子一如既往的深沉冷淡。既见不?到傲慢,也见不?到感动,只让人觉得冷冽刺骨,有种超然?物?外的寂静。

良久,他问道:“值得吗?”

这?话像是荒原里一股冰冷刺骨的风,刮擦而过。

宋矜心口猛地被捏紧,抬起眼朝着青年看过去。

青年几乎不?做思考,膝行几步,跪在谢敛面前,朗声说道:“以谢大人的对我的大恩大德,就是粉身碎骨,也值得!”

她松了口气,手指微颤。

“留下他吧,谢先生……我看有人与我一起看着你,我也安心不?少?。”

抬头?时,她终于对上了谢敛的眼睛。

如二月初见时,帘栊夜深处。

他也是这?样深沉冷淡的目光,那?时她觉得深不?可测,藏着难以触碰和理解的冷漠。

此时恍然?觉察,

这?冷漠更多的,对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谢敛微微皱眉,却又?没有说什么?。

眉眼和语气再度温和起来,带着令人自怯的宽厚,没什么?喜怒地与他说:“先吃朝食,将身上的伤包扎了,再上路。”

他却不?肯再看她。

宋矜抿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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