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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引(三)
青年得了允诺,一下子高兴起来。
他?挽起袖子?,呼噜呼噜喝起粥水,半点不见外。倒是在里间吃饭的几个差役,吃过了饭,彼此对视一眼,起身走到前头来,抽出?刀威胁。
“你们要跟随是你们的事,但规矩不能破。”
“谢大人,走吧。”
他?们昨夜没能得手,此时已经迫不及待。
从汴京城一路去往岭南,只靠徒步,算是极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但若是谢敛死在了路上,虽然交差难了些,可得到的赏钱却足够用几辈子?了。
谢敛搁下碗,站了起来。
两个差役扛着重枷,重新锁到谢敛身上,拉拽了一把锁链。
宋矜微微皱眉,但对方有刀。
吃饭前,她才让王伯拿了银子?打点过,不该如此出?尔反尔。
但稍一思索,宋矜便立即不安起来。谢敛背上的伤非常严重,如此几日折腾下来,面色已经非常灰败了,连发热都始终未退下来。
若不治疗或者修养,不过两三日,恐怕就会毙命。
宋矜疾步上前,有意露出?羞涩的表情?,“我?与谢……夫君交代几句话,片刻便好。”
到底收了银钱,衙役没再?阻拦。
前一刻她还以为他?一句“值得吗”生气,此刻却什么也顾不上了。
宋矜牵起谢敛的袖子?,轻轻拉了他?一下。
青年似乎想要?蹙眉,最终只是面色苍白地隐忍下去,起身跟着她避开几步。她取出?袖中配好的内服药,想要?递给谢敛,可他?双手已经被锁铐。
她踮起脚,将?药丸递到他?唇边。
指腹往内轻推,青年唇瓣灼热柔软,近乎温顺地张口?含住。灼热的呼吸扫落在她指尖,宋矜心口?又乱又痒,只好沉默。
“不必太担心,”谢敛垂眼看她,眸色一往的清冷内敛,却又交代她,“若是当真出?了事,不要?与他?们硬碰硬,即刻回?京城找老师。”
宋矜抿唇,又不肯说话。
她端起桌上的水碗,一股脑递到他?唇边,让他?将?药丸咽下去。
——也顺便少说些讨人厌的话。
谢敛看出?她的心思,于是沉默。
女郎却咬唇,伸手再?度探了一下他?的额头,动作还是一如既往地蜻蜓点水,明显是不喜触碰。霎时间,她脸色又白了几分,仓促来摸他?的手。
“沅娘。”
他?干脆不让她碰,少女却一下抓住他?的手腕。
春风掀帘而过,勾出?女郎身上微苦的药香。温柔的触感落在伤口?处,并不疼痛,只带起一阵细密的痒,和心口?说不出?来的狼狈。
他?清楚自己连日累积拖延的伤势,几乎回?天乏术……所以克制得很好,忍得也很好。
想要?他?死的人太多,死在流放路上已经成了必然。
继续苟延残喘没什么意义,只是会拖累这?些拼尽全力、想要?将?他?拉回?来的人。
不值得。
“我?没事。”谢敛说。
宋矜松开手,不太放心,“我?让王伯跟着你。”
她的医术不算太好,而切脉又需要?经验。
谢敛的脉象太过于虚弱,几近崩溃的脉象,但偏偏他?瞧着倒也还好。不但如此,谢敛甚至瞧着她,温声?安慰道?:“莫怕。”
宋矜脸有些烫,觉得他?像是哄小孩。
但她还是认真点了点头,说道?:“收拾完东西,晚上我?便能追上。你不要?吃别人给的饭食、粥水,也不许与他?们争吵,等我?晚间给你上药再?说。”
“好。”谢敛堪称温和。
宋矜见他?如此听话,也弯了弯眼睛,朝他?微笑。
青年却不知?从哪蹿出?来的,从侧面凑过来,好奇问道?:“谢大人,你也耙耳朵啊?”
宋矜一呆,看向?那青年。
烫意刹那间涌上脖颈,她连忙松了握着谢敛的手,后退几步,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谢敛只瞥他?一眼,眸色冷冽。
青年顿时缩了缩脖子?,他?干咳了好几声?,才试图解释道?:“我?……我?就是想说,我?可以暗中跟在谢大人身后,防止那些人做手脚。”
忍住羞窘,宋矜点了点头。
其实哪怕是她自己身边的人,她都不敢存十?分的信任。家破人亡一回?,宋矜见惯了人心反复,是对谁都存着几分疑虑的。
有此人跟随,无疑多了一重保证。
于是她说道?:“小郎君叫什么?我?还没有问过你的名讳。”
“名讳……?”青年大概是头一次被人叫得这?么客气,难得有些局促,干巴巴地回?答,“是名字吗?叫我?田二就行,穷人家没什么名字。”
宋矜在打量他?,确实不像有心机的模样。
她去了疑心,真心朝他?道?:“田二郎,谢先生便托你照看了。”
青年手忙脚乱说不用。
谢敛始终冷淡,没有理会田二,被催促着折身走了。
风吹过来,空荡的囚衣微微扬起。
宋矜瞧着青年形销骨立的背影,分明是极其隐忍平静的模样,她却缓缓生出?种?强烈的不安感。谢敛太过于能忍、能容,让人觉得温谦又遥远,但对他?自己又太过于残忍。
她又看向?田二郎。
这?个青年满身淤青,但都是皮肉伤,伤不了性命。
他?也满不在乎,像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伤痕,扬着眉眼,一口?气就把剩下的所有粥水都吸溜了个干净,咸菜都拿馒头擦干净了。
宋矜说:“看着他?,若是他?寻短见想方设法拉住。”
田二郎一愣:“寻短见?谢大人???”
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谢敛这?样厉害又狠心的人,就是再?落魄也不可能寻死吧。
“万一。”宋矜补了句。
其实如果牢狱里那次,她没有撞上,她也会像田二郎一般不敢置信。昔日汴京城内,平步青云的青年权臣,短短两月便将?朝野掀得天翻地覆,何至于此……
所有人都觉得,谢敛心狠手辣无所不能。
她也曾这?样想。
匆匆吃过早饭,宋矜整理完物?件,才出?发。
白日一直在赶路,傍晚时才在河边的村落旁落脚。按道?理,这?足足是两日的路程,这?些差役摆明了是故意磋磨谢敛。
宋矜匆匆下了马车,便追去看谢敛。
茅屋低小,没什么声?音。
天色已黑,她提着灯,顾不上敲门便推开了房门。
谢敛似乎毫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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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备。
他?挽起几节袖子?,正在牵着淅沥流血的囚衣,似乎想要?脱掉。但因为刑枷束缚着手脚,他?无法脱掉,只解开了侧面的系带,使得衣裳稍稍松散,不必摩擦破烂的皮肉。
“沅娘,出?去。”谢敛皱起眉。
宋矜手里仍抱着药罐子?,当然不可能出?去。
饶是如此,她心里却还是跳得有些厉害,本能还有些怕谢敛。尤其是他?疾言令色时,犹带着摄意,令人本能有些惧怕于他?。
她匆匆走来,蹲在谢敛身边。
青年冷静而无声?地系衣带。
宋矜将?瓶瓶罐罐放下,伸手过去解,谢敛便微微抿唇。无声?对峙间,她只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垂着眼按住他?的手,然后去解他?的衣裳。
她满眼都是红到发黑、刺眼的血。
尤其是肌肤裸露出?来,是与女子?截然不同的身躯,她几乎怕得指尖发颤。宋矜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面前的人是谢敛,不是当年碰到的坏人,绝不是。
饶是如此,她还是呼吸苦难,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不过片晌,里衣便冰凉地黏在身上。
“去帮我?打些水来。”谢敛道?。
这?句话明显是为她解围,也或者谢敛在为自己解围。但触目所及,他?身上的伤疤几乎全都裂开了,还增添了不少新的磨伤、淤伤、鞭伤,囚衣早被脓血打湿。
宋矜鼻子?发酸,侧过脸去。
但饶是如此,眼泪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顺着下颌一滴一滴溅落。
“……别怕。”谢敛的嗓音透着隐忍与无力,却还是安慰她,“我?带着锁枷。”
宋矜在这?一刻,顿时不怕触碰了。这?样深重的伤,谢敛昨日还如此从容宽厚,若是她再?放肆一些,恐怕他?都能装出?一副寻常新婿的稳妥体贴。
她伸手去摸谢敛的额头。
果然,体温比今日早晨高了不少,已经是非常危险的程度了。
宋矜猛然回?过神来,再?去摸谢敛的手腕。
果然,脉象比今日早晨还要?危险。
她根本没有看错,
分明是谢敛装得太好。
“你……”宋矜说不出?来是恼怒,还是委屈,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无力感,到了口?边却又成了,“我?才不怕。”
她忍不住想,
谢敛怎么能觉得她在惧怕他?呢?
“我?今晚陪着你。”
“我?们都不要?睡觉了。”
宋矜心底生出?极其浓烈的不安,紧紧攥着他?的手。眼前的谢敛面白如纸,呼吸时重时轻,血淋淋又安静地靠坐在角落,半垂着眼睑。
仿佛下一刻,就会悄无声?息地闭了眼。
她越是攥着脉搏,
就越害怕。
茅屋内空荡,只有一方月光照在不远处。
借着月光与灯光,宋矜将?瓶瓶罐罐准备好,开始给谢敛收拾伤口?。能带上的东西太少,他?的伤势又太重,宋矜的脸色也越来越白。
谢敛的眼前很模糊,看不太清人。
但他?最沉得住心,认真端详着她好半天,终于辨认出?她清晰的神色。
女郎面色苍白,单薄的肩头微颤,鬓边细汗止不住地溢出?。不过片刻,她乌黑的鬓发便透着水汽,混杂着极淡的荔枝甜香,将?他?又要?模糊意识拉回?来一寸。
谢敛想。
骗人,她分明怕得不得了。
相思引(四)
灯影斑驳,月华胜水。
宋矜很安静帮他处理好伤口,让他张口服药。然后谨慎地坐在他身侧,隔着不远的距离,从袖中取出那截红丝线,系在他手腕间。
“若是我不小心睡着了,你拉一拉我。”女郎小声说。
她?也赶了一天的路,又自幼因为体弱被娇养,这样颠簸下来掩盖不住的疲惫。
谢敛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让她?不高兴。
他点头,温声道:“好。”
她?却不大相信的样子,屈膝坐在旁边,缩成?一团。
地上堆着蔡嬷嬷抱来?的柴火,女郎拿打火石打了半天,却怎么也点不着。她?被烟气呛得咳嗽,眼睫毛上浮着层水汽,脸都熏黑了点,抿唇的样子有些倔强。
谢敛伸手,接过打火石。
在她?惊异的目光下,蜷曲起因为疼痛几乎无法自控的手指,将那一从柴火点燃起来?。火光暖洋洋地腾起来?,驱散潮气和冷气,连身下的稻草都变得蓬松暖和。
“你睡一会。”谢敛哑声道。
她?一下子睁大了眼,抱着膝盖,不肯吭声。
这是在赌气。
谢敛竟有些失笑,但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了,不能再等下去。
“你还在怕我?”他问。
女郎立刻反驳:“我不怕你。”
谢敛对上她?水汽迷蒙的眸子,心口有些微暖意,微笑说道:“那你为何不敢睡?”
果然,她?便有些委屈地看他。
也不说话,眼底倒映着月华,满是少女心性才有的纯澈。女郎从袖子里?伸出手,张开手指烤火,好半天才慢吞吞说道:“我怕你出事?,我不怕你。”
谢敛微微一怔。
他无意识地,收回搭在稻草上的手。
宋矜察觉到他的小动?作。
谢敛是个很聪明的人,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察觉到她?害怕扑过来?的秦念。昨夜更?是主动?倒了水,隔在两人之间,绝不至于真的以为她?还在怕他。
除非,
关心则乱。
“天色不早。”
“若是不怕,便安睡吧。”
听?着谢敛平静的话,宋矜心跳快了一拍。
她?眼睫微颤,偷觑了谢敛一眼,此时?不太想再提些沉重的话题,于是她?追问:“可你不困吗?还是说,又和昨夜一样守到天明?”
这是她?白日才后知?后觉过来?的。
发烧的时?候,有人照顾她?。那些想要谢敛死的差役,也没有趁夜下手,那只有一个缘由了。
果然,青年有些赧然。
他沉默了会,摇头道:“等会,我会唤你守夜。”
宋矜一怔,下意识道:“为什么,是你守上半夜?”
火光跳跃,将浓浓的阴影投射在他眉眼间。她?觉得莫名,又觉得有些古怪的期盼,但企盼的其?实是上一个问题,因而心神像是明灭的火光般浮沉不定。
谢敛低眉,让人看不清漆黑眼底的情绪。
他语气有些无可奈何,带着些许令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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悸的温柔,“沅娘,我想让你多睡一会。”
她?觉得明灭的火光,扑腾一下亮了起来?,将她?整颗心都点燃了。
宋矜胡乱哦了声,将脸埋入臂弯。
但她?心思有些乱,一时?间睡不太着。
何况谢敛的脉象确实危险,细细思索过后,她?还是说不出来?的不安。她?废了那么多的力气,鼓起那样大的勇气,若是谢敛还是……
她?害怕一睁开眼,身边的是个死人。
宋矜又抬起脸,隔着浅薄微冷的月色,果然见谢敛细长漆黑的眉眼低垂,面色苍白冷清,如同即将被雪压折的一截松枝。
“谢先生。”她?轻轻拽了一下丝线。
谢敛睁开眼,黑沉的眸子寂静若古潭,深深不见底,温和道:“我在。”
“我想了会儿,还是有点怕。”宋矜试探着说道。
果然,谢敛便说道:“那我出去,叫蔡嬷嬷进来?与你一处安睡。”
“我怕你出事?,我怕看到的是……”
宋矜安静地看着他,青年坐在跳跃的火光后,冷白的面色染了几分温度。在寂静而宁和的夜里?,他眉眼低蹙,带着些许无奈地妥协,几近克制地看着她?。
他终于摇头,轻叹:“沅娘。”
因为尾音轻,她?的小字被读出点缠绵的意味。宋矜屏息看着随火光摇曳的影子,等得有些焦灼,有些窘迫又有些好奇地仰面看他。
“闭上眼。”
“沅娘,你醒来?绝不会看到一具尸首。”
谢敛微微倾身,乌黑的瞳仁深处跳跃着火光,燃烧着人类才有的情绪。她?不觉间松了口气,提起的一口气终于卸下,终于感到了困倦。
赶路真的太累了。
她?本就刚刚发烧过,浑身散了架似的,几乎立刻就打起呵欠了。
宋矜抬脸,见天心一轮圆月。
她?心情很好地瞧向谢敛,青年的伤口被她?包扎过,血渐渐止了。但身上的囚衣被血染透了,实在不太好,她?决心明日为他赶制两件新衣裳。
“怎么还不睡?”谢敛微微蹙眉。
宋矜晃了一下手腕,打着呵欠,有些胡言乱语了,“明日不必系这个……我想了想,解开也太简单了……谢先生,你说是吗?”
谢敛温和地附和道:“你想的话,都可以。”
她?没忍住,弯了弯眼。
宋矜陷入睡梦前,最后一个念头是——
谢敛在哄她?睡觉。
柴火烧得有些快,谢敛又加了一些,直到足够燃烧到天明,这才收回手。
她?昨日的睡相很不好,此时?一个人蜷缩着,却无比的乖巧。脑袋埋入臂弯,肩背收拢起来?,十分纤瘦单薄,令人忍不住怜爱。
谢敛唤道:“宋娘子。”
她?没有回应。
谢敛站起身,沉重的镣铐刮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他伸手,想要试一试她?是否是装睡,最终还是蜷起了手指,没有碰到她?一点。
他的意识已经有些混乱模糊了。
推开门,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
藏在暗处的差役还在等候时?机,谢敛没有看他们,只低声道:“不劳你们动?手了,我自己去就好。”
惨白的月色拖出长长的影子。
身后刀锋拖拉过碎石子的声音惊飞了几只夜枭,树梢碎响。
谢敛一步一步,踩着自己的影子,被夜风带走的灼热令他恢复了一些意识。他渐渐觉得有些冷,比多年前的暴雨中还要冷,疼痛和悲喜都变得模糊。
他走得很慢,一直到河边,身后一路提刀跟随的差役才顿了顿。大概是看够了热闹,坐在大榕树下吃起酒来?,聊得十分热闹。
春潮汹涌,河水十分湍急。
因为连日的雨,岸边已经垮塌了一块,笔直往下。
谢敛走到岸边,合了眼。
岸边松软的土骤然垮塌,他被泥土所掩,以最狼狈的姿态扑入激烈的河流中。夹杂着泥沙的河水涌上来?,眨眼间吞没了人影,月色依旧清浅-
宋矜是自己醒的。
她?在不熟悉的地方睡不了太安稳,昨夜是又病又困又累,今日好了些,没睡多久就莫名在琐碎的梦境中醒了过来?。
出于本能,她?动?了一下手腕。
但很快,她?就看到丝线连接的另一端,没有了人影。
确实如她?所说,只要对方想,轻而易举就能将丝线解开。谢敛拿这个安慰她?,无非是笃定他自己不会做出格的事?,她?也理所当然地信了他的人品。
但此时?此刻,她?觉得有些讽刺。
根本没有守夜。
宋矜四?处都找了,却始终找不到谢敛。
她?心口越来?越乱,越来?越乱。然后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睡前的每一句话,都回忆一遍。
不会看到尸首吗……
她?眼睫扑簌,忽然失了神般朝外?找去。先是顺着窄路,她?强迫自己仰起脸去看每一棵树下的枝杈,生怕漏过了什么,又怕真的有什么。
顺着小路,她?看到了醉醺醺的差役。
宋矜应当是怕的,她?几乎是本能连言语都丧失了,一股脑拎裙跑过去。
两个醉鬼咧着嘴笑。
“……还算是识趣,不要我们亲自动?手。”
“烦死了……寻个死,还非要跑那么远……他妈的,怎么还没到……”
“这趟不亏。”
“嘿嘿……那是谁,谢敛!谢含之……谢……”
宋矜心口砰砰乱跳,几乎窒息。
她?很清楚地记得,村口往前,是一条水势十分湍急的河流。此时?恰值涨潮,到夜里?恐怕涨得更?多,水流很快就裹挟往下了。
她?觉得很难过。
若谢敛是懦弱之人,她?或许还能责怪怒骂他。
但他偏偏不是,
只是无数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念头。
只要谢敛死了,天下无数愚蠢又理直气壮的民愤自然平息,无数亟待找冤大头的污名有人来?背,为政变闹得头破血流的显贵自然团结。
所有人都要他死,于是他赴死。
荒谬极了。
宋矜拎裙往前,伏着即将坍塌的岸边,一处一处往下摸索。
她?有时?候想到父兄的死,有时?候又想若是谢敛真的死了,她?又该怎么办。可思来?想去,宋矜都不愿意谢敛死了,若连他都死了,她?父兄又算是什么呢?她?又算是做了什么呢?
月华像是一寸一寸的刀。
宋矜溯游往下,在水中扑腾摸索得冒血,十指连心剧痛。终于,她?在下游的岸边找到了谢敛,他被几道水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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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半漂半靠在河边。
她?顾不得许多,连忙扑了过去。
天边终于将将破晓,一抹鱼肚白映在青山上,四?野渐渐都变得真切起来?。
没有人知?道她?这一夜找了多少遍,宋矜自己也无暇顾及。
她?一边咳嗽,一边摸过去,伸手拽住谢敛。浑身伤口泡到泛白,呼吸十分微弱,几乎快要没有了,宋矜的眼泪胡乱往下掉,急得哭着将他往岸边拖拽。
宋矜按他的胸口和腹部,累得几乎没有一丝力气,谢敛全然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她?看向他的唇,只纠结了一瞬。
在倾身吻上去之前,青年乌黑的眼睫微颤,沙哑唤了她?一声:“沅娘。”
他苍白得气息奄奄,眸光有些悲悯。
宋矜浑身湿透,乌发披散在身前,好几绺垂到了他湿润冰冷的眉梢。她?几乎是浑身一颤,如梦初醒地看向他,想要说些什么,却是先哽咽出声。
宋矜实在太委屈了。
她?是被他哄着睡着了,可也因为他,差一点任由着他死了。
“谢含之,你骗人。”
女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名带姓,满是咬牙切齿的意味。
谢敛无声看着她?哭,他觉得歉疚。但歉疚这种情绪,几乎已经无时?无刻不弥散在他身上时?,便有些难以言表的无力感。
他要歉疚的人实在太多。
可他确实不忍见她?哭,不该让她?哭。
他挣扎着抬起一只手,嶙峋白骨裸露,他抬手替她?揩掉泪水,“是……我骗人,我不想叫你瞧见尸骨……别哭了,沅娘。”
他轻轻叹了声。
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你……”宋矜气得浑身发抖。
她?别过脸去,不看他。
真是,真是……他连她?会怕尸骨都想到了,却不会想一想,她?若是见他死了会有多难过。她?说怕他死了,他便不忍尸骨惊吓到她?,却想不到另一重意思。
她?泪眼朦胧,忍得眼眶发红。
一低头,她?再也忍不住了。
宋矜眼泪噼里?啪啦掉,半点仪态没有,抿着唇瓣哽咽讽刺他,“妙年渊博的谢含之,可真是聪慧过人,心思细腻机敏。”
谢敛似有些无奈,却没有躲避。
他咳出两口淤血,有些失焦的眸子瞧着她?,有种介乎冷漠与温柔之间的宁和。
谢敛问她?,“沅娘,值得吗?”
即便皇陵案不翻案,她?与母亲阿弟还是能好好生活,也或许有朝一日章家?会有人帮她?翻案。但谢敛,却又太多不得不死的理由,他若想要活着回到京都,千难万难。
此去岭南,千难万难。
这个决断一但做了,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值得。”
谢敛听?见女郎沙哑的嗓音说着。
春日淡金的日光笼在她?身上,女郎清雅秀致的眉眼专注,倒映着他狼狈的影子。谢敛的心口跳得有些快,有什么疯狂的念头涌出来?,很快有无形消散。
他想要给她?点承诺,或是别的。
但困倦太沉重,几乎一瞬间击碎了他一切意识,将他拖入沉沉的黑暗。耳边似乎有女郎的哭泣,有远去的讥讽嘲笑,还有他也无法理解的愤恨。
谢敛却头一次想,
若是赴死,亲者实在太痛。
他忍不住生出一点自私的生念,
因为宋矜。
相思引(五)
女郎呜咽着哭道:“谢含之,你看看我啊……”
她的嗓音满是隐忍的难过,哽咽凄婉,仿佛连最后一根稻草都握不住了。
如何才能看看她?
谢敛听出她的恐惧,终于挣扎着?、眼睫颤抖着?睁开?眼。温热的泪水落在他面颊上,滴滴滚烫,令他生出极其浓烈的歉意。
他想安慰她,却发不出声。
谢敛觉得无?力。
少女猛然察觉到他的目光,眼泪噼里?啪啦,却忍住了哭泣。
她想也不想,紧紧抓住他的手,半是胁迫半是哀求,“谢含之,谢敛……谢先生,你千万不要闭眼,不许闭眼……”
春日的雾气沾湿她的面颊,她冷得唇色泛白。
紧紧盯着?他,不安到浑身颤抖。
谢敛受伤的手被她抓得生疼,但这疼意更像是一道?无?法被解开?的绳索,紧紧将他的意识拖拉住。他的目光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只有宋矜的眸子浮现在他脑海里?,无?法散去。
他无?法割舍下宋矜。
她是谢含之的妻,是抛下一切和他同生共死的人。
“沅娘……”
宋矜听见谢敛的声音,几乎以为是自己出了幻觉。
她几乎立刻矮下身,凑近他唇边,想要听清他到底要说些什?么。然而对方咳得撕心?裂肺,根本无?法再发出一个字,唇边源源不断溢出鲜血。
宋矜悲从中来,低低道?:“我在,我在。”
他终于抬起手,反覆住她的手。
宋矜感觉到他在试图回握,内心?百感交集间,她的手被他往心?口带了带,“……不会死,莫怕。”
她怔住,眼泪噼里?啪啦。
宋矜的脸伏靠在他胸膛,能听到缓慢、轻微的心?跳声。她恍然间明白过来什?么,泣不成声,却伸手抱住谢敛越发冷下去的身体。
“对,不会死。”
“谢含之,你看着?我……不要闭眼。”
谢敛快要涣散的目光很温和。
就?这样固执又疲倦地看着?她,哪怕握着?她的手逐渐无?力,体温渐渐降下去。他眼睑挣扎着?掀起,以无?声而认真的姿态,当真就?看着?她。
宋矜没有别的办法。
她将谢敛最要命的几处伤口勒紧,只能将他抱在怀里?。谢敛的面色越来越惨白,转而乌青,不知是疼还是冷,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却始终没有合眼。
宋矜开?始找话和他说。
她几乎没什?么朋友,家人都不如蔡嬷嬷亲昵。她干干说了一会儿,就?不知道?说些什?么,胡言乱语道?:“人人都说我和傅娘子平分秋色,你与她那样相熟。你看我如今这样狼狈,必然与她不同,可我到底是你的娘子……你这样胡乱抛下我,我……”
谢敛眉头微蹙,似乎迟钝地想说些什?么。
但他必然是说不出来的。
宋矜猛地回过神,她抹了一把眼泪,觉得一万分地窘迫。
“我没有故意贬低她。”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偶尔会想到傅琼音。在汴水边万人簇拥的傅琼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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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烟柳霏霏下和谢敛见面。在流放出城前?,矜持高贵地跟在傅也平身后,傅琼音也不动声色凝视谢敛。
宋矜并不谄媚权贵,她也曾是当世名流之女。
也并不嫉妒别人的才貌,她自然有她自己的追求,全然没有对比的必要。
她觉得有些慌乱。
这感觉说不出来的不对,但她无?暇顾及,满心?满眼都是谢敛的现状。
因为衣裳被彻底打湿了,满地露水寒凉。
宋矜在雾气中冷得发颤,紧紧抿唇。天?亮之后,蔡嬷嬷必然会来找,但等候他们找过来却需要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十分焦灼。
唯一顺心?的,
是谢敛十分的听话。
她的猜测没有错,果然过了段时间,王伯和田二?便找了过来。
几人将谢敛搬上板车,宋矜跟在后面,只走了一步就?摔倒了。她折腾了一整晚,此时体力用尽,险些眼前?一黑也摔了下去。
只能谢敛躺着?,她坐在旁边。
披着?厚厚的衣裳,宋矜一只手放在谢敛心?口,探听他的心?跳。
差役应当是被田二?揍过,此时鼻青脸肿,惨叫着?正在上药。
难得地没有阻拦,目光晦朔躲在角落。
随行所带的都是伤药。
此时最要紧的,却是一剂吊住性命的猛药。宋矜没有犹豫,拔下鬓上青玉簪,交给了田二?和蔡嬷嬷,交代两人去村中换些保命的药来。
蔡嬷嬷看着?玉簪,欲言又止。
最终,两人转身走了。
谢敛的面色隐隐有些泛青,宋矜捏住他的下颌,将滚热的汤药往里?灌。灌不进去多?少,大多?数都漏了出来,宋矜喂了半天?,眼见着?一大碗汤药都泼了。
她呆坐一会,想哭又没哭。
好在田二?和蔡嬷嬷真换来了一支野山参,她又翻找出半锭好墨条,一起煮了水。
喂完参水,宋矜累得手指都抬不起来。
也不知道?王伯和田二?做了什?么,将谢敛搬上马车时,他们竟然也没吭声。马车颠簸,宋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何时蜷缩在谢敛身边睡了过去。
等到醒过来时,月色透过车帘。
她眯了眯眼,心?口慌得要命,连忙却瞧谢敛。好在他脸色竟有几分好转,只是因为颠簸,他的伤口再度崩开?,衣裳又被染透了。
宋矜小心?给他重新上药。
她用烧红的小刀,剜去腐肉,谢敛仍旧一动不动。宋矜本能有些慌,掌心?贴在他心?口,察觉到还有热气和心?跳,这才慢慢松了口气。
如此数日。
宋矜每天?都寸步不离,否则便忍不住心?慌。
她竟有种从前?无?论如何都难以克服的、无?法与人亲近的毛病,都要被谢敛治好了。但一遇到别人,她还是照旧如此,宋矜都觉得离谱。
好在谢敛有了生念,便一路转好。
暮春三月,顺着?官道?一路南下。
青山层叠,子规声声。
宋矜有时会有些恍然。
除了年?幼时,她从未离开?过京都。因为五岁大病一场后,父亲哪怕外任,也依旧将她留在京都,由年?纪渐长的长兄代为照看。
再后来,父亲的官越做越大。
从此稳稳留在京畿,连带着?都多?了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族亲,都在京都。只要她想,靠着?父兄的荫蔽,她或许可以在山野别苑过上一辈子。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离开?京城去往别的地方。
但这样,也未尝不可。
这几天?,差役被田二?盯着?。
谢敛的伤势无?形中好转,虽然恢复得缓慢,脉象却从危险中渡过了。宋矜一连好几夜,几乎不敢入睡,第三天?晚上才稍微放下心?,实在熬不住睡了。
夜色寥寥,风带进来几缕月光。
谢敛醒来时,宋矜刚睡熟。
女郎纤浓眼睫低垂,有些不安地扑簌。
眼底大片乌青阴影,苍白的脸颊微微凹陷,透着?劳累过度的憔悴。谢敛无?声看了她一会儿,脑中最先浮现的,是她哭泣喊他的模样。
她说,
谢含之,你看看我啊……
这一刻,在月色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他勉力抬手将自己的薄毯扯下来,往她身上盖过去。
在盖下去前?,女郎先冷得哆嗦了一下。
她蜷曲起身子,无?意识地朝他贴过来,不觉间就?缩到他身侧来了。恰谢敛侧过身,她就?像是无?知无?觉似的,这么缩进了他怀里?。
发丝在她颊边翘起几绺,挠到了鼻子。
于是女郎皱了皱眉头,微微仰脸避开?,鼻尖擦过他的喉结,带起阵温热的痒意和无?形的撩拨。谢敛有一瞬的狼狈,迟疑着?要不要推开?她。
她再次缩起脸,额头抵在他胸口。
乌黑的发丝流淌满了睡榻,衬得女郎白皙澄澈,无?声又乖觉。暖洋洋的呼吸一下一下,吹在他心?口,甜腻的荔枝香霎时盈怀,彻底蔓延笼罩住他。
谢敛拿毯子裹住她,自己往里?避了避。
少顷,裹严实了的少女翻了个身,一下子滚入他怀里?,扑面而来的荔枝甜香几乎将人撞晕。谢敛猝不及防,胸口被震颤出一股余意,伤口撕拉间扯出疼意,他额角霎时被冷汗渗透。
“沅娘。”他正色。
女郎眼睫轻扇,睡得十分香甜。她甚至以为是蔡嬷嬷在叫她,小哼了声,软绵绵地将脸捱到他胸口,伸手拽了他一截袖子,贴着?他睡得更稳了。
她像是只脆弱的、天?真的小动物。
依赖人,又惧怕人。
谢敛疼得眼前?发白,缓了会儿。
等他回神,女郎的呼吸变得越发绵长安稳,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时而有夜风钻进来,确实有些冷。
何况宋矜的体温,确实比常人要低一些,难怪如此怕冷。但两人姿势太过于暧昧,宋矜又惯来胆怯,恐怕她明日会难堪……
可她冷得蜷缩成一团,谢敛没有再推开?。
他闭了眼。
宋矜醒过来时,脑子懵了会儿。
她简直比以前?向蔡嬷嬷撒娇还过分,整个人几乎要长在了谢敛怀里?,脸都埋在他胸口。扑面而来的,是谢敛身上清苦的药味,还有几分熟悉的苏合香。
甚至她自己的发丝上,都是淡淡的苏合香气。
宋矜脸红得要烧起来,大气都不敢出,轻手轻脚地小心?从谢敛怀里?退出来。她手忙脚乱,将睡乱的衣裳和头发理好,捂住脸颊望着?谢敛发呆。
还好,谢敛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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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若是他还醒着?,她就?是宁可当场自戕,也不想面对这样羞窘的场面……
她心?口扑腾扑腾乱跳。
但谢敛既然睡着?了,她就?完全是可以装作不知道?的。如此想着?,宋矜轻咳了声,果然谢敛没有半分动静。
于是她试探着?喊道?:“谢先生?……谢含之?”
对方还是没有动静。
不过,谢敛的脸色倒是好了不少。
宋矜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果然连低烧都好些了。但他确实昏迷好久了,宋矜又有些担心?,拂动袖子扫了扫他的鼻子,低声喃喃:“怎么还不醒……”
话音刚落,谢敛低咳了两声。
宋矜被吓了一大跳,连忙坐好,看向终于醒过来的谢敛。
连日病重,青年?未免形消容减。
淡白的晨光投射在他身上,使?他透着?玉石般的清冷感。泼墨般的发丝寥寥几笔,便衬出几节瘦骨,霜冷月明般清白。
“你才醒吗?”宋矜斟酌着?问。
青年?恹恹垂眼,像是不解其意,只道?:“嗯。”
宋矜紧紧盯着?他的眸子。
她生出些莫名的只觉,譬如刚睡醒的人,大概不是这样的眼神。但偏偏谢敛眸若寒潭,乌黑深沉得看见不底,令人很难从中探究出点什?么来。
宋矜不太确定。
但昨夜的事情?,她是真的很不想被人知道?。
她给谢敛倒了一盏水,递到他唇边,又试探道?:“那你昨夜醒了么?我昨夜太困了,不知不觉便睡过去了,你若是醒了我恐怕不知道?。”
谢敛掀起眼帘,不得已?看她。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宋矜在与他相处时,话有些多?。
大概是他的话太少了。
谢敛看出女郎的小心?思,伸手接过水,手腕微微一颤。对方连忙提他扶住,抿了抿唇,却没有松开?手,明显是打算亲手喂他喝水了。
谢敛有些不自在,垂眼只看水碗。
他略作思索,只说道?:“醒了一道?,你应当刚刚睡着?。”
“哦。”女郎有些心?不在焉,明显是还在探寻他是否察觉了,然后锲而不舍,“那你当时,冷吗?”
谢敛微怔,有些不解其意。
但他摇头,“不冷。”
对面的宋矜先是一愣,然后去看毯子。终于,她略显苍白的脸颊泛起红晕,眸子跳跃着?细碎的光彩,欲言又止,却一句话没有说。
看着?毯子,谢敛骤然回神。
他借着?喝水的缘故,低低咳嗽了两句,略有些艰涩地说道?:“先前?是我不对,不该寻死。日后不会再如此,你且放心?。”
伤势重到回天?乏力,要杀他的人又数不尽数,几乎是必死之局。
他曾以为,死了便对所有人最好。
但如今想来,却是他太过于一意孤行。
宋矜为他抛弃章家的庇护,背井离乡孤身下嫁,一路守着?他看着?他。他将这样的心?意视而不见,全然没有尊重她的所作所为,也没有理解她的想法。
“抱歉。”
谢敛抬眸看她,女郎垂睫不语。
道?歉不过是轻飘飘的两个字,他对她说过许多?次抱歉,而宋矜不需要轻看更多精品来企鹅裙八吧三凌七其武弎刘飘飘的两个字。谢敛眸底透着?几分透彻,仍是温和地看着?她,心?下却有细微的火灼烧起来。
她想要他活下来,报恩于他。
她想要皇陵案翻案,父兄为之正名。
他不止该道?歉,
他还要让她得偿所愿才好。
“我不介意。”宋矜眸色有些说不出的惆怅,仿佛有最浅的心?思,一闪而过,“若我到了如此地步,必然也不能……”
她抿了一下唇,眸子水光朦胧,“我们不提此事。”
谢敛无?形中松了口气。
他的难堪被她轻轻揭过,令他心?口微颤。
“好。”谢敛说道?。
女郎脸颊还是有些红,收起水碗道?:“想必是熬了粥,我去端来。”
目送宋矜下了马车。
谢敛收回目光,略带思索。他存了必死的决心?,并没有给自己留任何后手。反倒是朝野上的那些人,恐怕都蠢蠢欲动,各自安排了人手暗中布局。
将宋矜拖入局中,无?论如何也要将她全须全尾地带回京都。
否则,他对不起宋阁老?。
也对不起她。
自汴京城南下,一路前?往岭南。
不仅是要穿过漫长的距离,还要翻过犹如天?堑的五岭,途中数不尽的豺狼湖畔与烟瘴毒蛇,另无?数中原人士谈之色变。
而岭南之地偏远,缺少开?化。
民风最是蛮悍,前?朝不少外放的官员,都因为得罪了当地人而横死在外。
自本朝太祖皇帝开?始,在岭南等偏远地方,依仿前?朝另设了节度使?。由这些祖上便有根源的世家子弟镇守,不多?加干涉,只向朝廷按时纳税等即可。
即便是路上能避开?追杀。
岭南节度使?曹寿,多?年?前?却与他有一桩过节……
如此想来,还真是困难重重。
透过被风掀起的车帘,窗外春光正好。女郎挽着?袖子,露出段细白的手腕舀粥水,一面与蔡嬷嬷说话,一面小心?地朝着?车内看来。
他猝不及防,目光与宋矜对上。
女郎微微一笑。
谢敛镇定自若地收回目光,
心?口却无?形地乱-
一连赶了几天?的路,风餐露宿。
好在绕过这座山道?,前?面不远便设置了一道?驿站。无?论如何,有了可以落脚的地方,不必只吃干粮和粗略煮好的粥水,大家心?情?都不错。
抵达驿站时,王伯带着?众人去购置物品了。
毕竟连日在山中消耗,不少东西都没有了,而后面的路只会越来越难走。
他们一行人商议完毕,便出发了。
留下的田二?郎有些不满,哼哧哼哧扛着?东西,三两步就?进了驿站里?面。宋矜却一贯是寸步不离谢敛的,毕竟他虽然没有性命之虞,但伤得太重。
宋矜扶着?谢敛,缓慢朝着?驿站走。
此处紧靠着?连绵的群山,见不到人烟。驿站亦十分破旧,看得出来来往落脚的人极少,里?间还穿来阵阵的狗叫声。
她不由有些警惕,松开?谢敛,自己先上前?去推门。
只是,还不等她有所动作,虚掩的门内就?猛地蹿出来一群野狗。
野狗成了群,气势跋扈。
陡然间冲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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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扑面而来时还带着?此起彼伏的吠鸣,宋矜几乎是兜头便被吓蒙了。她吓得猛地一哆嗦,第一反应便是跑,偏偏身体却吓得僵硬了。
宋矜心?脏都被捏紧了。
身后却却伸出一只手来,果断将她拉了过去,用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苏合香裹挟着?渺渺烟尘扑面而来,令她在惊悸到虚脱之前?,彻底扑入了对方怀中。
宋矜浑身僵硬,心?脏急促地跳动。
她后知后觉到谢敛的手按在她肩头,安抚般地轻拍着?她肩头,低声道?:“别出声。”
他这动作太过于寻常。
宋矜察觉不出什?么不对,只觉心?安不少。
她伏在谢敛怀中,半天?都没有力气站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意识到谢敛的伤势。宋矜仓促避开?,果然见谢敛的伤口又崩开?了,因为强行站立唇瓣泛白,细密的冷汗浸湿了衣领。
饶是如此,他眸色一如既往平静内敛。
信手丢开?棍子,说道?:“走吧。”
宋矜彻底察觉到,谢敛的变化。
这段时间,她喂给谢敛的药他都吃了,连把脉也并不回避。若是她有什?么请求,他务必是答应的,但都没有此刻表现得明显。
他会自卫。
他没有再一心?赴死。
“我……”宋矜嗓子有些惊吓过后的沙哑,默默看着?谢敛,“等我一会。”
谢敛也就?没有动。
他仍旧静静拥着?她,哪怕衣衫一点一点被血染湿,再顺着?衣角滴落。女郎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战栗褪去,连呼吸都渐渐变得平和。
谢敛迟疑片刻,松开?了手。
袖子却被对方拽住,他猝不及防对上宋矜的眼睛。
“谢大人,我还有点怕。”
谢敛一时之间,觉得自己有些迟钝。他有些分不清宋矜是真的害怕,还是有别的意图……至少,此时此刻他无?法想出,宋矜还能有什?么意图。
但饶是如此。
他还是没有松开?手,告诉她:“只是野狗而已?,虚张声势。”
谢敛看着?她水汽朦胧的眸子,蓦地想起,她果然是有些娇气的。只是被她藏得很好,也并不讨人厌,反倒更叫人拿她没办法。
“可我就?是怕……”
谢敛哑然,片刻后,他近乎有些羞窘地明白过来些什?么。但他又觉得,自己仿佛不明白,仓促地说道?:“无?妨,我在。”
她仿佛得逞了般,露出有点笑意。
漂亮的眼底还带着?吓出来的水汽,唇角紧张抿着?,露水一样怯怯地看着?他,温声说道?:“谢先生既然能保护我,也能自护,是么?”
山风有些嘈杂。
他却仿佛置身在春雨欲来前?,露水叮咚浇落,滴乱他的心?弦。
“你……”谢敛指骨绷紧,微微抽搐。
终于,他像是自暴自弃般地垂下眼睑,冷冽锋锐的眉眼缓慢地渗出点温度,只低低唤了她一句,“宋娘子。”
她实在太过于纤细敏感,
通透到他有些不知如何应对了。
可也未免,
容易勾起一些更贪心?的妄想。
相思引(六)
山风细细,带着日暮才有的烟尘。
女郎眸色温和?,如无声润物的露水,看他时带着些微的期盼。她抿了抿唇,仍旧拽着他的袖子,透着点狡黠,“我也在的。”
谢敛微怔,骤然间如松了口气。
他有些赧然,闭了闭眼,“不用这样为我担心,走吧。”
哪怕是从前,也没人?对他这样好过。
他不知为何,心头些杂乱无章。起身?走向驿站时,步子有些大,察觉到少女急忙追来,他陡然间顿下脚步,回头等她。
女郎脸色还?有些苍白?。
风吹得?衣袂裙裾飞扬,纤腰如柳,乌黑发?丝浮在眉眼间。她察觉到他在等,挽起袖子快步追来时,眼底透出点明亮的笑意。
不知何时起,她不怕他了。
谢敛陡然察觉。
“这里好生?荒凉。”她说。
谢敛打量四周,便干脆挡在她前头去,只道:“荒僻贫瘠之地,若是来往的官员不多,往往便供养不起驿站,自然破旧。”
女郎紧紧跟在他身?后?。
打量了片刻,再次伸手来扶他,显得?有些乖巧。
谢敛往下看去,视线刚好落在她头顶。
乌浓如墨缎的长发?用发?带束好,只绑着红丝线,略作点缀。往日常年带着的碧玉簪,却不见了,以?至于简朴得?有些素净。
他心中略作计较,便收回了目光。
但女郎毫无觉察。
谢敛推开门,果?然驿站内四处十分破败。
若不是檐下挂着两盏还?亮着的灯笼,便会让人?以?为,这驿站早已荒废多年。他心中微微警惕,面?上依旧不显,走得?不太快。
反倒是跟在他们身?后?的差役等不及了。
径直推门,进了里间。
谢敛顿了步子,身?侧的女郎也顿下来。
院内荒草丛生?,檐下挂着蜘蛛网,烂掉的门窗半耷拉在门口。不但如此,不远处的林间传来夜枭与?野狼嚎叫,在夜色里十分凄厉。
风一吹,破窗纸就呜呜地哭。
谢敛立在灯笼下,打量窗沿上的灰尘。
就觉得?袖子一沉,有什么靠过来。果?然,女郎端庄地抄手站在檐下,安静垂眼,却被风吹得?颤一下,就挪动一下脚尖往他挨过来。
谢敛瞥她一眼。
不觉看了一眼台阶,抬起一截小臂到她跟前,说道:“天黑,扶着我吧。”
果?然,女郎犹豫了一会儿。
片刻后?,微冷的指尖搭在他手臂上,轻轻揪紧了衣袖。她紧靠着他,踩着有些破碎的台阶,替他拨开蒿草,互相搀扶着进了屋。
或许是怕,宋矜的呼吸不太稳。
谢敛便垂眼不看她。
屋内倒是好点,但桌子上也落了一层灰。
几个?差役已经坐了一桌,正抱着茶水猛灌,催促驿站赶快准备好饭食和?房间。
宋矜看了他们一眼,挑了个?远点的角落。
这段时间,差役们之所以?没有下手,一半是因为她让田二郎紧盯着,一半则是让王伯套了几人?底细,又是威逼又是利诱,才勉强让他们老实下来。
但长期以?往,这法子必然没有用,必须想办法解决掉这个?问题。
毕竟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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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的家眷?”
宋矜猛地回神,看向不知何时凑过来的驿卒。
灯火太暗,对方眯着三角眼盯着她,眼珠闪着不怀好意的亮光。乍一看那张黢黑的脸,发?光的眼睛,有些野鬼似的吓人?。
“嗯。”她有些不想理对方。
但又怕生?事端而遭刁难,只点了点头,“这是妾身?夫君,自然一路随行。”
驿卒盯着谢敛,看了足足一刻,才将?托盘里的菜重重搁在桌上。带起一阵扬尘。
他扯了下嘴唇,讽道:“我这条路走得?人?少,最近流放的……只有那位名震天下的谢侍郎吧?单单一个?皇陵案,死了就有上万人?啊。”
“……嗯。”宋矜忍住反驳。
哪怕她不怎么去探听,也大概知道,在民间的舆论里谢敛多么可恶。
但舆论是最好用来做文字游戏的,是种十分低劣的手段。偏偏游戏中的人?自得?其乐,被玩弄了还?洋洋得?意,自以?为是人?间圣贤。
这种人?,叫醒他都是一种残忍。
宋矜给谢敛倒了盏水,又为他添菜。
在驿卒越来越愤怒的目光下,她温和?地塞了驿卒几钱银叶子,只问:“劳烦,能否给我们开几间房?”
收下银叶子,驿卒撇了撇嘴。
“宋敬衍因为谢敛死了,他女儿却是个?没骨气的,竟然嫁了谢敛。”他缓缓收起托盘,盯着宋矜,语气讥诮,“若我是宋敬衍,恐怕气得?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宋矜感?知着对方紧迫的目光。
她其实有些不舒服,只当做讽刺的不是她自己,攥紧了手不说话。
不能争,没必要争。
但……
灯光微微一晃,眼前黯了些。
谢敛不知何时掀起眼帘,囚衣被血染红,从他清瘦挺拔的肩头垂落。青年骨相清正,眉眼深沉,透出几分内敛的凌厉:“娘子与?我这桩婚事,乃是岳父大人?亲手定下。我既然求娶,应当谈不上生?气,只怕真有些怜惜小女。”
他语气十分温和?,仿佛听不出弦外?之音。
但饶是如此,也另驿卒面?色有些僵,明显是有气撒不出来憋得?慌。
宋矜心口的那股气,终于松了。
她忍不住看向谢敛,对方却也正朝她看过来,眸光里仿佛真有几分歉疚与?怜惜,令她心头一跳。
“我夫君待我很好。”
“阿爹若是泉下有知,必然也不会操心。”
大概是受了谢敛影响,宋矜面?不红心不跳说了两句。又搁下要夹菜的筷子,看向谢敛,抿唇微微一笑,立即紧张地收回了目光。
安静的驿站内,连随行差役都看过来。
一时间,氛围便有些微妙。
说实话,谁都好奇宋矜为什么愿意跟随谢敛。
这样恶名昭彰的冷血之人?,朝野无数人?恨不得?处之而后?快的罪臣。此时一无所有,必死无疑,难道真有什么特殊不成?
或者?说,宋矜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比如被谢敛威胁了之类的。
但此刻……
传闻中冷血阴鸷、刻薄寡恩的谢敛,言语谦恭温和?。传闻中毫无气节、脑子有泡的宋娘子,态度坚定有礼。无论怎么看,更像是对恩爱的落难鸳鸯,琴瑟和?鸣。
驿卒却仿佛被气笑了,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他踹翻了张桌子,不阴不阳道:“驿站里的客房,是给朝廷命官准备的。该挨千刀的罪臣嘛,后?面?有驴棚,自己去将?就着吧。”
“你……”宋矜恼了。
不给住就不给住,倒是别收她的银子啊。
想到被人?白?拿了银子,宋矜心情不太好。
她捧着茶盏,气得?半天没有喝。倒是谢敛全然不气,反倒是早有预料的模样,给她夹了菜,好声好气地道:“沅娘,先?吃饭。”
在她记忆里,谢敛其实算不上个?好脾气的人?。
她还?记得?,他将?何镂批得?脸都挂不住的模样。
早在几年前,谢敛十七岁三元及第,一举成名天下知。京都显贵贤集,都对这位少年才俊十分仰慕,纷纷下了帖子去请他入府作客。
还?有不少人?削尖了脑袋打听谢敛的长相和?家境。
在得?知其俊美无俦、家中也无长辈之后?,不少人?起了捉婿的歪心思,日日堵在谢家门外?,想要一睹谢敛真实相貌。更有许多胆子大的女郎,日日路过谢家门前,遗落满地的罗帕香囊簪钗环佩。
谢敛只应邀去了一家。
主人?家请了族中才俊坐席,准备美酒佳肴,纷纷劝酒,想要将?谢敛哄醉了好应下婚事。
只是,谢敛虽与?之周旋,却滴酒不沾。
最后?闹得?没办法了,主人?家只能直接提出婚事,却被谢敛当场断然拒绝,自称早有了父母定下的未婚夫。但问及是谁家女郎,谢敛却并未多言。
此后?无论谁家相邀,都被他断然拒绝。
不但如此,这段时间谢敛闭门不出,另守在门外?的家仆和?女郎十分心碎,闹得?京都好一番议论。甚至怀疑他的未婚妻,就是代为照看的表妹。
但这事过后?,人?人?都知道了。
这位新出的十七岁进士郎君,虽然才学品貌绝佳,却觉不好拿捏。
是个?极其端方自持,又极度清冷有原则的人?。
宋矜那时候养在京郊的别苑,有时候闲了,会听蔡嬷嬷说传闻消磨时间。她也曾好奇过,这么固执自制的人?,若是相处起来,岂不是十分尴尬。
她还?好奇,这种人?怎么会有那么多女郎倾心?
若是成了亲,怕是一点也不温柔小意。
“沅娘。”谢敛大概是见她发?呆,自己也捡起筷子,准备陪她一起吃饭,“先?吃点垫垫,荒山野岭,王伯未必能买到别的吃食。”
见他为她夹了菜,宋矜便点了点头。
她不由又看了一眼谢敛。
心中有些后?悔,当年和?蔡嬷嬷谈论时,似乎还?说了不少谢敛的坏话……
“谢先?生?,我说的话是真心的。”她补救道。
青年眼睫微颤,冷白?的面?上有一闪而过的无措。但很快,他漆黑的眸子依旧倒映着温和?的光,显得?宽厚又平和?,与?她说道:“但我心中有愧。”
相思引(七)
饭菜粗陋,四周也十分破败。
窗户嘎吱作?响,饭菜端来前就凉透了,黑漆漆的两碗菜叶子。连日舟车劳顿,女郎难掩病态,灯下的眉眼透着憔悴和疲倦。
谢敛看了她一会儿。
“那便烦请谢先生,听话一点。”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只是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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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敛垂眼,应喏:“好。”
窗外灯笼被山风吹得晃动。
斑驳的影子照进来,层层叠叠,摇落了满桌,有些静谧。
谢敛不欲影响她的心情,专心吃饭。
对面的女郎眉间猛地?一蹙,快速搁了筷子,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谢敛猝不及防,僵了一刹,随即便不再挣扎地?由她夺走了筷子。
“这饭菜气味不对……”她皱眉。
明灭的灯火下,女郎微微仰起脸,漂亮的瞳仁透出亮光。只短暂地?略作?思索,脸色先是骤然煞白?,又慢慢地?缓过来一点血色。
她的反应很快,谢敛都有些意?外。
不但如此?,她立刻侧过脸轻咳,并没?有打草惊蛇,“是马钱子。”
马钱子有剧毒,可以让服用者剧痛而?死。
谢敛心中没?什?么太大的波澜。
想?杀他的人太多,能用来杀他的手段自然更多。比起这,他更意?外于宋矜的医术,没?有人专门?教导,她竟然能够分辨出其中的马钱子。
他读书庞杂,却也知道马钱子色味难辨。
眼前的女郎眸色微深,略作?思索。
她丢下筷子,又捂唇闷咳几声,略带抱怨地?对他道:“饭菜粗陋,我实?在?吃不下……”
那目光藏着期待,谢敛心领神会,道:“稍后我给你做。”
身后无数目光射过来,暗藏着暧昧的揣测。谢敛面色如常,倾身挡住女郎半边身子,任她靠过来,用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说话。
女郎面颊绯红,眼睫扑簌着说话。
谢敛便垂眼避开目光,却见她攥着他的衣袖,骨节处微微泛白?。她呼吸有些乱,他原本心如止水,却蓦然间也杂乱了起来。
两人絮絮低语,偶尔响起低笑。
隔着半边屋子,驿卒的脸越来越黑,恨不得上前怒骂不知羞耻。
驿卒盯了半天,两人终于走了。
屋内的伙夫掀了帘子出来,瞥了眼桌上的饭菜,却是一口没?动。两人对视一眼,伙夫率先开口道:“他要?是看出来了,只能将这一伙人都灭口了,免得泄露出去。”
“什?么时候动手?”驿卒又问。
伙夫在?腰间擦了擦手,抽出剔骨刀,信手拍在?案上,“你去报个信,多叫几个帮手,别走漏了活口。”
两人说话的当口。
先前还呼三喝六的差役,纷纷都倒了下去,呼呼大睡。
霎时间,原本便破败的山间驿站,就显得越发寂寥阴森起来。
夜风一吹,如有野鬼哀哭-
天色已晚。
不知为何,王伯和?田二一行?人,却始终都没?有回来。
宋矜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安。
刚刚的饭菜虽未中招,却是差一点就吃下了。何况,对方早有准备,恐怕接下来还会继续下手,只好提心吊胆地?防备着四周。
屋外寒风阵阵,野草起伏。
谢敛挽起袖子,借了厨房,与她说道:“不必多想?,水来土掩便是。”
他太过于淡定,以至于宋矜都要?怀疑,谢敛是否是故意?装出来宽慰自己的。
但很快,青年?便起身去重新打了水。因为镣铐的约束,他行?动十分不便,但却全然应付得过来,不过片刻便将乱糟糟的灶台整理得七七八八。
宋矜呆了呆,盯着谢敛看。
青年?弯腰取碗,投出颀长的一道影子,鹤骨松姿如是。只是本该拿笔的手骨节分明,此?时拿着菜刀,却依旧清正从容,不见半分违和?。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几样?菜便被他准备好了。
暖黄灯光下,宋矜几乎要?产生错觉。
“这里脏,到那边坐。”谢敛抬头。
宋矜偷看被抓包,她略微撇开目光,摇摇了头,有些雀跃地?说道:“我帮你。”
谢敛低笑了声。
宋矜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不解,但有点不好意?思。按她对谢敛的了解,此?人十分不苟言笑,平日就算是对别人笑,多半是讥讽地?冷笑。
她抿了抿唇,干脆弯腰坐在?灶台前,准备帮谢敛生火烧水。
别的她不会,但她见过谢敛生火。
宋矜将柴火塞进去,翻出火折子。
但火折子烧了半天,柴火才冒出点火星子,立刻又熄灭了。宋矜无奈,只好一面点燃,一面脸贴着灶膛吹气,却被吹了一脸的草木灰。
折腾了半天,怎么都烧不着。
背后却被人轻轻拿食指叩了叩,宋矜猛地?抬起头,却见谢敛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他仍挽着袖子,修长的小臂上有层叠伤疤。
饶是如此?,线条利旧利落流畅,可见旧年?风骨。他似乎也不恼,只是按着她的肩头,拿袖子将她满脸的灰擦了擦,才说道:“我来。”
宋矜稀里糊涂,被他擦完了脸。
近乎茫然地?,眨了眨眼。
她陡然觉得,这简直就和?小时候,她偷偷溜到荷塘里摘莲蓬,蹭了一脸泥水被阿爹训的画面一模一样?!
也和?读书时藏在?书后偷偷睡觉,结果?打翻了砚台睡了一脸墨汁,被女夫子拎着衣领擦脸极其相似,简直有种说不出来的羞耻感。
“哦。”宋矜缩了手。
谢敛似乎又笑了,她一下子恼了。
宋矜就只往旁边挪了挪,非要?弄清楚,到底怎么生火。
但厨房本就小,灶膛前也就那么大一块地?方,还堆着许多柴火。谢敛有些无奈,却也由着她,只自己在?她身侧蹲下,抽出被她塞满的柴火,重新生火。
谢敛做惯了这些,不过片刻便冒起火花。
暖黄的火光照在?女郎雪白?的面颊上,纤长眼睫投下片漂亮的阴影,在?她睫羽轻颤间明灭。女郎乖乖坐着,脸上还有些灰,仿佛十分端正,但又藏着难掩的好奇。
实?在?有些怯怯的可爱。
谢敛不觉眸光带了两三分笑意?,但很快消散。
“冷么?”他问。
女郎想?了想?,将双手探到灶膛口,点头:“有点。”
谢敛便起了身,与她说道:“不要?将柴火塞得太满,最好架起来,底下留出空地?。也别等都烧过了,否则新的柴火烧不起来。”
他那位新婚的妻子应下,十分听话。
锅内雪白?的雾气咕嘟咕嘟腾起,带着米饭香味。
女郎打了个呵欠,靠着烤火。
她脸颊白?皙、乌发迤逦,被火光暖得懒洋洋的,又安静又干净。
谢敛收回了目光,专心做饭。
原本打着盹儿的女郎抬起脸,又好奇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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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纠结了一会儿,忍不住盯着他切菜的手,问道:“谢先生不是读书人吗?我听闻,先生是在?翠微书院读的书。”
谢敛手臂微顿,面色平静。
他略措辞了会儿,才如实?告诉她:“我是被驱逐出族中的孤儿,流浪过几年?。后来虽然受老师资助,但老师去得早,留下阿念无人照顾,只有我能做照拂。”
只是出仕后,这些过去便少有人提及。
非要?说起来,众人也只记得十七岁连中三元的少年?郎,掀起皇陵案与政变风波的狠辣佞臣,没?人记得曾经的谢含之?。
“抱歉。”女郎明显有些不好意?思,她小声解释,“我以为你是跟着秦先生……”
谢敛垂眼看她,她神情恹恹,似乎还有心事。
他猜不出她的心事。
略顿了顿,谢敛还是说道:“秦先生待我很好,曾有意?让我承他的衣钵。”
女郎眼睫微颤,她欲言又止。
谢敛有些不明所以,却直觉希望她能问出来,不觉心口微沉。他的注意?力落在?她身上,手背被油溅了一下也未曾察觉,半晌才擦了擦。
但她目光游移不定。
好半天,才轻咬着嘴唇,语调有点儿闷,说道:“阿念一直与你在?一起吗?”
破掉的窗子陡然掉在?地?上,散了架。
风吹进来,煤油灯骤然变暗。
谢敛心内发紧,竟然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地?斟酌,说道:“老师去后,阿念无人照看,曾被亲戚卖给了人牙子。我得知后,将她带了回来,一面读书一面照看。”
他虽惯来沉默寡言,不喜与人宴饮交际。
但并不迟钝,不至于装聋作?哑到不知道别人背后猜度他与秦念的关系。
只是往日,他无所谓别人的猜测。
“你将阿念养得不错。”女郎的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一如既往地?温和?,垂着眼睫毛看灶火,“谢先生对外人冷淡,对家人倒格外宽容。”
谢敛一时间,没?有回答。
他分不清宋矜是在?讽刺什?么,还是真心话。
“她那时年?纪小,已经不记得了。”他面色平静,只是如此?解释道。
但谢敛还是本能地?,看了一眼宋矜。
宋矜仍旧在?打瞌睡。
赶路实?在?太累了,她本就身体?不好,每日都要?强行?撑起精神。此?时灶火温暖,又没?有旁人虎视眈眈着,她紧绷着的神经都松弛下来了。
她脑子转得也慢。
只是十分好奇,秦念为什?么能和?谢敛闹翻。
要?知道,彼时谢敛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一边要?供养自己读书,一边还要?养育年?幼的秦念,任谁都知道其中艰难恐怕一言难尽。
但偏偏,两人恩断义绝道如此?地?步。
“我与阿念,只是兄妹之?情。”
在?油锅炸起的响声里,她听见谢敛徐徐说道,语调一如既往地?平静。宋矜眼睫颤了一下,觉得心口痒得有点受不了,脸颊也越来越烫。
她没?忍住,将脸往下埋了埋。
同时有点恼,她明明都忍住了不去试探,他为什?么非要?说出来,倒令她真成了个窃窃的小人。
但谢敛不再说话。
宋矜心口砰砰地?跳,她又抬起点脸,看了谢敛一眼,认真回答道:“我知道。”
因为,
他的未婚妻,一直都是她嘛。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
但谢敛的饭菜做好了,他先取了饭菜,喂给了厨房里的兔子。等过了会儿,兔子还活蹦乱跳的,他这才说道:“沅娘,来吃饭。”
宋矜饿了半天,立刻起身。
但或许是坐了太久,她眼前顿时一片发白?。侧面伸出只手,是让她隔衣去扶他,但她什?么也看不见,胡乱间没?抓住,一头撞入他怀里去。
谢敛衣襟间染了点油烟气。
本不该好闻的,但她因为在?厨房闻习惯了,倒也不觉讨厌。她攀着对方胸口的衣襟,有些站不起来,对方只扶住她的胳膊,问道:“看得见吗?”
宋矜缓了好一会儿,眼前才变得清晰。
她脸色煞白?,点了点头。
但一抬头,她就撞入谢敛眼中去了。
青年?面如冷玉,眸似寒潭,却藏着几分关切。在?察觉到她额角细汗时,又不着痕迹拉开距离,只克制平静地?等她缓过来。
“谢先生。”宋矜没?由来唤道。
谢敛便朝她看过来,仍不失温和?,好脾气地?问:“要?喝水吗?”
宋矜只好说:“不喝。”
好在?谢敛也没?细究,只给她布了菜,与她说道:“你先吃饭,我出去打水进来,烧了水明日好带上。”
她心头正有些杂乱,此?时有些怏怏的。
“好。”宋矜点头。
青年?将袖子放下,起身要?出去。
宋矜想?了想?,连忙尝了一口菜,朝他说道:“谢先生的厨艺很好。”
谢敛步伐一顿,折身回来看她。
也不知是不是倒映着灯光的缘故,他整个人站在?灯影下,散发着雾蒙蒙的光晕,便如误落人间的谪仙般风骨清澈,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沅娘若是喜欢,日后再给你做。”
“记得擦脸。”
宋矜本来有些想?笑的,但他偏偏又补了一句。
她只好轻咳一声,像被批评了的学生般嗯了声,糊弄过去。
因为地?处山谷的缘故,驿站夜里的风很大,卷得四处哐啷作?响。
谢敛出去时,屋外又被吹掉了盏灯笼。
屋内的女郎浑然不觉。
谢敛收回目光,提着叮铃作?响的镣铐,径直朝先前的正屋走去。若是与这些驿卒纠缠,恐怕今夜一整晚都不得安宁,可若是知道背后的老朋友是谁……
虽然场面颇为尴尬。
到底没?这么麻烦。
相思引(八)
屋内灯火已经熄灭了。
木门吱呀一声,人影绰绰,藏在暗处的人和站在明处的人都没有说话。
谢敛走过去,意欲点灯。
火光窸窣,冰冷的刀刃便架在他喉间。他动作只是稍顿,弯腰将灯点燃,才不紧不慢地?问道:“你想清楚,可要现在便动手?”
杀一个罪臣是最简单的不过的事情?。
但一旦走漏风声,却要掀起了不得的风浪来?,没人担得起。
刀锋架在他喉间,果然没有再近一步。
谢敛端起灯烛,照了照窗台的灰尘,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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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的蜘蛛网,说道:“此?驿站荒废至少有一年余,冒充朝廷差役,是重罪。”
“这算什么重罪?”伙夫冷笑。
谢敛道:“看来?遣你前来?的人,来?头?不小。”
青年语调冷冽,听不出什么情?绪。
却令伙夫骇然一惊。
人人皆说,刑部侍郎谢敛虽然极其冷漠孤僻,却最是敏慧审慎。
落在他手里的案子,从无半分纰漏。不但如此?,但最擅长洞悉人心,往往一眼就能看出案子的关窍,与罪犯到底是谁。
“我只与你商量一件事。”谢敛说。
伙夫顿时恼了,冷笑着讽刺道:“谢大人,你还?有做商量的余地?吗?还?当你是……”
“你自然不愿意商议,但你背后那位大人,恐怕乐意之至。”谢敛打断了他,墨池般的眸底藏着几分深意,只淡瞥了他一眼,“我知道的东西?,远比我的命值钱。”
谁都知道谢敛的性命值钱。
这桩差事,从他废了多少劲才揽下便可?知。
败落前的谢敛,是次辅章永怡的学生,是天子重臣。
他甚至多次应召入阁,彻夜与天子讲学对答,被当今天子称作老师。如今由首辅傅也平轰轰烈烈推行的新政,也有谢敛一手起草,亲自呈给天子。
伙夫不懂谢敛知道些什么。
但他知道,谢敛这样?的人物,哪怕是沦为落魄的罪臣……也有无数人觊觎又忌惮他。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伙夫冷笑道。
他领命密杀谢敛,若是没有履行,最终被治罪可?就得不偿失。上头?人的心思他猜不出来?,但谢敛的一面之词,他可?不敢随便信。
青年执着灯,微微倾斜。
惯来?冷冽的眉眼微有动容,再看过去依旧凛冽漠然,只道:“你已经重病将死,领这桩差事……本就要被灭口?,为何不赌一赌?”
伙夫拿刀的手微颤,被他紧紧攥紧。
他死死盯着谢敛,仿佛在看什么怪物,最终却又长舒一口?气。若不是真的到了绝路,谁会领这样?要钱不要命的差事,谢敛的建议确实诱人。
他摸索着刀柄,喉间发紧。
若是有了更多的银钱,或许他的……
眼前的青年囚衣单薄,满身伤痕,看起来?如一支被积雪压折的松枝。
他只是打量四周,淡瞥几眼。便低垂下凌厉长眉,深沉眸底藏着几缕光,透着种理智到近乎冷漠的超然,淡淡道:“是为了年幼的女儿?”
伙夫豁然抬头?,却避开目光。
谢敛步步紧逼,只说道:“想要做干净,又要将外头?的人绕开,恐怕人手不够。此?时此?刻,其余人还?未到齐,你还?有思考的余地?。”
烛火被风吹得晃动。
恰如谢敛所说,驿站内没有别人了。
谢敛随行的仆从还?未到,便转而离开去购置物品。他们原本的人手分出一大半,干脆将这些人绕走,免得生出多余的意外,导致消息泄露。
剩下的人手少了,他们只能低调地?下毒。
却不料打草惊蛇,令谢敛有了底。
既然如此?,今夜在驿站内所有的人都死干净了,才能彻底防止消息外泄。
“你……”
伙夫别过脑袋,冷笑:“我劝你别动歪脑筋,外头?都是我们的人。就是今夜你不死,也别想着能逃出去。”
但谢敛面色平静,似乎不以为意。
仍旧执着灯,等他回答。
伙夫分明拿着刀,额头?却渗出细汗来?。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只要能拿到更多的银子,他那天聋闺女便能北上京城求药。耳聋好了,再也不会被小孩砸泥巴、扔烂菜叶,被戳着脑袋骂聋子。
“领命的不止我一个人。”
谢敛将灯递给他,只道:“与你的主子传信,拖延到寅时前。”
月将至天中,时辰已经不早了。
在谢敛的注视下,伙夫终于?松开刀,重新挂回腰间。他抹了一把脸,盯着谢敛片刻,点头?道:“少耍点花样?,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谢敛淡淡道:“合作而已。”
他没有多看伙夫一眼,重新拎起铁链,起身出了门。
但身后的伙夫,却缓缓松了口?气。
满地?月色流淌,檐下灯笼光影绰绰,照出女郎纤长静谧的影子。
谢敛不算意外,只是道:“不冷吗?”
听了他的话,女郎似乎才察觉到山风冰冷,蓦地?缩了缩单薄的肩头?,像是颤颤巍巍的花枝。
她将手缩进袖子,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他想了想,便只朝着马车走去。
这驿站荒废已久,早已无法住人了。而宋矜惯来?体弱多病,春秋之际恐有咳疾,最不能见扬尘,倒不如干脆在马车中将就。
女郎小步小步跟着他,衣裾如水。
然后,他袖尾一沉。
谢敛回头?,果然是宋矜拽住了他的袖子。
他有些不解,问道:“怎么了?”
“你不吃饭吗?”女郎恍然未觉地?仰起脸,素净的脸很温和,只带着点疑惑,“我给你热好了,现在已经快到子时了,明早我们还?要去找蔡嬷嬷他们。”
谢敛这才有些意外。
他以为宋矜偷听了那些话,该想一些更复杂、也更不好的事情?。
在这样?的目光下,他哑然片刻。
竟觉有几分窘迫难堪,最终只是说道:“我忘了。”
女郎冷得面色有些泛白,低咳了好几声,语调一如既往地?温和,“先生的伤还?未好,先吃饭。吃过饭,我帮你换了药再做别的考量,如此?好不好?”
谢敛无法拒绝她。
他点了点头?,被她牵着袖子往后厨走去。
厨房点着灯。
饭菜果然在锅内温着,尚且散发着暖意。
女郎挽起袖子,给他端了饭菜。
她好像很困很冷,就坐在他旁边,撑着下巴打盹儿。
谢敛看了她片刻,起身去看了看灶膛。
灶火亦有余温,他挑拣了不少炭火出来?,放在小炉子里攒着,自桌底散发出暖融融的温度。
宋矜是察觉到暖意,舒服得精神了一点。
她呆呆看了桌底一会儿,然后看向谢敛。青年正在吃饭,他无论做什么都是不紧不慢的,握筷的姿势都十分端正从容,透着持重。
其实谢敛与伙夫的话,她都听到了。
比起他洞察细节的能力,她更惊异于?,谢敛对那伙夫的引导。此?人太懂人心,只要稍加遮掩与周旋,许多时候能够轻易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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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的。
但这种手段,其实不甚磊落。
以她对谢敛的了解,绝大多数时候,谢敛是绝不屑于?使用这种手段的。
“先生,我们今夜要设法脱身吗?”宋矜问道。
青年咽下饭菜,这才回答道:“是,稍后你先睡一会。等到丑时,我就要将你唤醒,届时恐怕……有些危险,你做好准备。”
宋矜其实有些不安。
不说这些人的来?头?,只说守在山谷外的人,就足够拦住他们。
还?有熟睡的差役,明日肯定会上报。
他们若是逃了,便是死罪。对于?千盼万盼谢含之惨死的人来?说,他简直是自投罗网,彻底将自己置于?死地?。
“我……我有些害怕,我不睡。”宋矜一下子清醒过来?。
驿站内外那么多人,除了她,每一个人都要置他于?死地?。而眼前的谢敛,从未在意过他自己的生死,反倒更像是因为她才勉强自控。
她说过,要与他生死同。
但谢敛搁下筷子,有些无奈:“沅娘,听话。”
宋矜有些讨厌他这样?子。
她迫切地?希望谢敛有些人类的情?绪,或是自私自利一些。偏偏他眉眼冷冽漠然,仿佛看她如看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十足地?宽容平静。
“你根本不知道要杀你的人是谁对不对?”
“还?有寅时,根本不会有人来?帮我们……我们只能设法在此?之前,想办法逃出去。”
宋矜压低了声音,急切地?说道。
如今的谢含之是烫手山芋,根本没有人敢与他有半分联系。但要杀他的人,却无比之多,恐怕这一路自今夜起,就再也无法安宁了。
一旦有人明着动手。
紧接着,便有千千万万人动手。
谢敛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只是说道:“你若不想睡,不睡也好。”
宋矜有些恼了。
肩头?却被人骤然搂住,整个人兜头?被他抱入怀中。浓烈的苏合香气扑面而来?,几乎冲晕了她的头?脑,一时间说不出是惊还?是怕,浑身僵得冒出细汗。
衣衫摩擦过她的手腕,肌肤接触时则带着体温的滑腻。
这种极致的对比,令她几乎无法忽略掉。
她被谢敛抱着,按到了窗沿下。
屋外夜风撕扯树梢,有人进来?的声响,脚步声十分嘈杂。然而屋内暖意融融,宋矜从耳朵尖一直烧到眼角,烫得鬓角渐渐湿润,眼尾泛红。
“有人,抱歉。”
宋矜听见谢敛说着,便松开了手。
她骤然间失去了依托,险些摔倒,勉强靠着墙稳住身体。但心口?砰砰乱跳,耳边也一阵阵嗡鸣,宋矜几乎觉得自己要死了。
她指尖发软,冒出细腻的汗。
刚刚骤然的接触,几乎在她脑海中无法抹去。眼前的谢敛也微微皱眉,似乎想要替她做点什么,却始终只能垂手在三?寸外,静静看着她。
“谢先生。”宋矜气声道。
谢敛指节微绷,低声回她:“好些了吗?”
这样?近的距离,宋矜几乎能感?知到他的呼吸。
她既觉得虚浮无力,想要被谢敛扶一把。又觉得如芒在背、冷汗涔涔,只好垂着眼避开他的视线,竟然连怎么回答也不知道。
好半天,眼前的青年终于?有了动作。
他将袖子递到她手边,并?不看她的眼睛,恪守规矩到近乎隐忍:“沅娘,牵着它?站起来?,不要害怕。”
宋矜也有些发呆,愣怔看着一截袖子。
似乎在记忆中,也曾有谁这样?与她说过。但这样?浅淡的记忆,更像是一场子虚乌有的梦境,让人疑惑它?存在过。
她不再回想,伸出指尖攥住了袖子。
谢敛走在她前面,挡住了迎面而来?的猛烈山风,宽大的衣袖也就微微拂动。
踩着谢敛的影子,一直到马车边。
他却并?不进去,守在马车外叮嘱道:“披上衣裳,坐着歇一会,我就在帘外。”
宋矜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她有些没由来?,隐隐嫌弃谢敛啰嗦。但又披着厚氅衣,忍不住想要和他说话,想了半天终于?开口?道:“谢先生,你与我说说话。”
谢敛默了默,道:“好。”
她才骤然想起来?,谢敛也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但谢敛确实开口?,与她说一些事情?。
有些是在翠微书院读书时的见闻,有些则是他外任时听过的逸闻。说到后来?,谢敛似乎也没什么可?说了,便与她说些各类读过的书。
宋矜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时而问些莫名其妙的话。
谢敛总是短暂深思,很快回答她。
一直到宋矜对自己都有些不耐烦了。
她才岔开,说道:“子时应该要过了,为何是丑时?”
“他们下的蒙汗药,最迟只到寅时。”谢敛说道。
宋矜原有些惊讶,但随即便又想起来?,谢敛虽然调回京都没多久,在刑部侍郎的位置上却如雷贯耳,算得上是十分妥当。
她还?要再说话,青年却道:“沅娘,我们要出发了。”
宋矜心口?一紧。
果然,驿站外隐约传来?马蹄声。
至于?驿站内,也有房间次第亮起灯来?,时不时传来?怒骂声。
宋矜不知如何逃。
但谢敛已经扬起马鞭,带着马车骤然朝着烂墙冲去。几乎是眨眼间,那道看起来?完好的墙壁,轻轻松松便被扬起的马蹄踹散。
她抓紧了身下毛毯,伏在车窗前。
借着飞扬的车帘,她看到谢敛的神情?透着几分凌厉,仿佛早已规划好了一切。
越是如此?,
宋矜反而生出不好的预感?。
相思引(九)
月色下,接近荒废的官道杂芜丛生。
不止是身后驿站,外头的树林间都亮起灯,响起阵阵嘈杂,惊飞的夜枭阵阵啼叫。
马车颠簸,宋矜只能抓紧车壁。
身后有羽箭破空声,刹那间铮然钉穿车厢,堪堪擦过谢敛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