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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就义

忽兰王帐内,冶目正与?群臣宴饮,自腊月来,他杀死了自己的兄弟,终于?等到那老家伙咽了气,坐上了王位。

一直以来,他都记着十年前那场屈辱的战争,老家伙被萧北冥端了老巢不说,连人都被掳走,差点死在燕人手中,他为了救回他,不得不从乾马关退兵。

明明只差一步,他就能攻破燕国这个富庶之地,叫他的族人摆脱这客察山脉恶劣的气?候,不得不四处漂泊的命运。

但那个可怕的对手萧北冥,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等待这次交锋,已经等了十年,体内熊熊燃起的血液,想要一雪前耻的决心?,让他几乎无法入睡。

萧北捷献给他的大燕全版舆图,让他对燕朝兵马布防的局势了如指掌。

但久攻不下的矩州乾马关,令他几乎丧失了耐心?,他不明白,一支孤城之军,何以坚持那么久。

是以当赛斯来报,说带回了薛氏时,冶目粗犷的面容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只道:“命人看管薛氏,明日乾马关一战前,以她为饵,命燕军开城门。”

他就不信,燕军那群讲仁义忠君的匹夫,能眼睁睁看着薛氏亡于?阵前。

冶目看了眼赛斯,赞赏道:“这件事情?,你?做的不错。”

赛斯得了夸奖,又得了无数金银珠宝作为嘉奖,一时脸上光彩照人,他出了王帐,问?自己手下人道:“那群妇人押往何处了?”

那人道:“同之前那些?北境贱民在一处。”

赛斯点了点头,想起那个敢公然?辱骂他们忽兰男子的女人,不禁冷冷笑了笑,“今夜好吃好喝招待着,明日阵前,若是燕军面对这些?贱民,仍不愿开城门营救,那才有趣。”

大燕的古语道,大厦将倾,必先毁于?蚁穴。

这些?小人物的命,有时候看起来如蝼蚁,关键时候却最有用处。

*

地牢整整上下两?层,关押的皆是北境十三州的逆贼贱民,阴寒潮湿,一间?牢房可容纳数十人,一到阴雨天气?,蛇鼠虫蚁便容易出没?,这里的人,没?几个能逃脱疫病的侵袭。

芰荷第一次进到这样的地方,此?刻一直瑟瑟发抖。

宜锦虽然?面上不显,但眼前一片黑暗,只能听见其他牢房里传出的痛苦□□,以及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她紧紧拉着芰荷的手,与?那些?农妇们围在一处。

为首的那个农妇见她脸色煞白,将怀里一个藏了许久的煮鸡蛋递给她,垂泪道:“娘娘,方才在那些?杂碎面前,民妇差点害了你?,但你?仍愿意替民妇们出头,是民妇对不住你?。”

宜锦闻着空气?中腐臭潮湿的味道,胃部开始翻滚,她强撑着力气?道:“姐姐,你?同我亲阿姐差不多年纪,叫我一声妹妹就好。那些?繁文缛节,此?刻不要也罢。”

她话?语极轻,“我没?有怪你?。你?肯将素不相识的女子带回家,用你?最好的东西招待,就已经证明,你?不是个坏人。我替你?们出头,是因为我也同为女子,不忍见你?们受人欺侮。”

她听见妇女们默然?垂泣之声,前路未明的绝望笼罩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她却道:“哭过之后,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赛斯今日抓了我们,便是想要在阵前威胁乾马关将士打开城门。乾马关易守难攻,一旦开了城门,此?战必败无疑,届时,会有更多的州县陷入绝境。”

那农妇心?中又是愧疚又是钦佩,问?道:“妹妹就不怕死吗?那些?忽兰人,下手向来不留情?面的。”

宜锦在黑暗中垂下头,无意识摩挲着那只鲁班锁,“我也怕死。可是有个人曾告诉我,倘若没?有倚靠,那便做一颗顽石,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以卵击石。此?心?不灭,此?志不改,在我之后,会有千万个我。”

她的声音几近呢喃,却振聋发聩,如铮然?的琴弦,敲在每一个人心?上。

黑暗中,有个老者听了这话?,忽然?低声笑起来,那笑悲极,令人肝肠寸断,他站起来,铁链的声音在地上拖动?着,发出刺耳的声响。

“说得好。说得好啊。”

宜锦怔然?,她尽力站起来,却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能从他的声音辨别出,这是个老人。

那老人声音沧桑,追忆从前,“十年前,也曾有个人同我说过你?方才那段话?。可我如今,却不知道他是否改了初心?,移了志向。”

宜锦似是心?有所感,问?:“那人是谁?”

老人想起那个孤清冷傲,废了双腿的少年,“我未曾教过他一日,他却叫了我两?年的老师。”

宜锦只愣了一瞬,瞬间?就认出了眼前人的身份。

南华阁中,萧北冥最常翻阅的那本《资治通鉴》,扉页写着沈赣赠,那时她问?萧北冥沈赣是谁,他沉默良久,道是他已故的开蒙恩师。

宜锦怕他伤神,没?有再?追问?,可她知道,被他称之为恩师的人,对他而言一定十分重要。

沈赣先生批注的那句“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令她初读时见字如见人,她一直遗憾不能亲见这位先生。

萧北冥若是知道他的恩师还在世?,一定非常高兴,宜锦几乎颤着声音,一字一顿道:“沈先生,他没?有一日移过心?,改过志。”

他一直努力利民生,守太平,没?有辜负您的期望。

沈赣被铁链锁住的手微微颤抖着,眼前的女子既然?能认出他,便一定也认识那人,从这女子话?中,他便知道,当初那个少年挺过了那一关,且没?有忘记当初的志向。

那年他作为督运粮草的官员,随军需押送的队伍北上,他就要见到那个生擒忽兰王的少年英雄,为他送去粮草,结果这批粮草却出了差池。

他醒来时,人已在忽兰的地牢中,那些?随之一起押送粮草的官员,都被关押在此?处。

后来他知道,那少年遭人暗算,没?了粮草,被围困在乾马关,又断了腿,他知道这一切,却在地牢之中,什么也做不了。

他开始不断思考这件事情?的始末,最终绝望地发现?,章太后,靖王,甚至于?先帝,都与?这场阴谋有脱不开的关系。

他最害怕的是,那个少年会一蹶不振,自此?陨落。

所幸十年后的今日,他终于?等来了他的消息,还是从一个姑娘口中。

沈赣日渐腐朽的心?,开始因为今夜这一番对话?,生出新的血肉,他本已经生了老死在这地方的决心?,可是眼下,他却只想要好好活着,想在有生之年,再?出去看一眼今日的大燕。

“这地牢建在地底,掘土十几尺,极深,此?前我们这些?人也曾想过偷偷挖出一条地道,但根本不能成事。方才听你?所说,明日忽兰蛮军将在乾马关与?我大燕将士殊死一战,他们挟持这些?北境百姓,无非是想逼着龙骁军出城营救,以撕开乾马关这道屏障,这就意味着,你?们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沈赣这样说着,却握紧了手中的铁链,他闭了眼,声音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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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了几分,“明日,你?怕吗?”

宜锦点了点头,“我怕。”她旋即垂下眼睫,“可那是他曾经豁出性命也要保护的百姓。我虽为女子,却也想要追着他的影子,还北境百姓一个太平。如先生所说,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一路上,她瞧见北境的百姓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一边应对恶劣的生存环境,一边要抵御残忍杀戮的忽兰蛮兵,有多少青壮年男子丧命于?边境,留下孤儿寡母在荒村之中讨生活,被逼得走投无路。

昨日遇到的那些?农妇,只是千千万万个北境百姓的缩影,她们勤劳刻苦,生性淳朴,努力挣扎着在北境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活下去。

他们本无错。

那些?押在狱中的农妇与?北境百姓,皆被她这一番话?所触动?,各自垂泪,心?中对那忽兰蛮子的恨意更加汹涌。

*

次日黎明时分,赛斯携忽兰大军兵临矩州城下,硝烟四起,战鼓声响彻天际。

矩州城楼之上,大燕的旗帜咧咧作响,魏燎善冲二?将立于?城墙之上,弓箭手已经就位。

陆寒宵的新丧还未过,宜兰一身素服,立于?城门之上,正月的冷风吹过她翻飞的衣袂。

矩州这座城池,几乎承载了她和陆寒宵所有的回忆。

初来矩州时,他们不通矩州的方言,也吃不惯矩州的膳食。但陆寒宵为了能治理好这片中原人皆认为是蛮夷的地方,每日都要到市集去拉着本地的商贩说话?,从他们手中买日用品,了解百姓民生,从不摆架子。

后来,她在他的影响下,也渐渐与?矩州的妇女们来往,学说矩州话?,做矩州菜,了解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人。

矩州百姓淳朴,性情?直爽,遇到真心?为他们着想的好官,一个个爱戴都来不及,每每逢年过节,知州府邸的新鲜果蔬,各色腌制小菜就没?有少过。

这里几乎成了她第二?个故乡,站在这片土地上,她就能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她就能感觉到,陆梓行还在她身旁,静静陪着她。

她的身后是矩州百姓,城内箭矢粮草所剩无几,最多只能再?支撑一日。

宜兰默默注视着下方如同墨云压境似的敌军,情?况并不乐观,她却并没?有感到害怕。

直到她看见,赛斯并未如往常一样派人先来唾骂叫阵,而是将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大燕百姓绑在军前。

那站在正中的人,虽一身脏污素衣,却脊背挺直,只消一眼,她便能认出,那是她的知知。

薛宜兰拿着令旗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赛斯立于?马上,得意地笑了笑,粗犷的声音似要穿透这座城池,“大燕的孬种们,你?们好好睁眼瞧瞧,这是你?们燕人的妇女,正中那个,更是你?们陛下的女人。今日你?们若不肯救她们,便让这些?贱民的血,替忽兰王军祭旗,忽兰破此?关便如破竹,你?们还能挣扎几日?”

忽兰蛮兵们大声叫嚷着孬种,贱民,声音如浪潮涌来,几乎要震碎了大燕将士的心?。

他们手中拿着弓弩,却射不出一支箭,那底下站着的,是他们大燕的百姓,心?中翻涌着对这群忽兰杂种的怨恨,可那怨恨,却不能对准这些?无辜的百姓。

魏燎与?善冲咬紧牙关,死死捏住手中的长戟,气?血翻涌,恨不得此?刻打开城门去厮杀一场,将那群忽兰狗贼的头颅刺穿,可他们却不得不逼迫自己冷静。

他们知道薛姑娘在陛下心?中的分量,更知道她是知州夫人的嫡亲妹妹,感情?极为要好,可如今是在战场上,一旦打开城门去营救那些?百姓,乾马关便再?也难以坚守。

城内伤兵越来越多,粮草和医药却跟不上,矩州城内的百姓节衣缩食,几乎将所有的吃食都供给了将士们……

这是个艰难的抉择。

无论救还是不救,都注定要牺牲一些?人。

赛斯见城墙之上依旧迟迟没?有动?静,冷声道:“薛氏,你?若上前劝说你?姐姐打开城门,本将军可饶这些?贱民一命。”

宜锦朝后看了一眼,那些?北境的百姓与?农妇们就站在她的身后,她们的神情?悲伤而绝望,萧北冥的恩师沈赣也在其中,她立于?原地,良久,朝赛斯道:“放了他们,我便劝阿姐打开城门。”

赛斯一双鹰目盯着她,就算放了这些?贱民,只要留着薛氏在,那城楼上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他最终冷声道:“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

赛斯叫身旁的小兵给那些?贱民松绑。

宜锦最后回首看了一眼沈赣,沈赣常年处在阴冷的地牢中,不见天日,才不到四十岁的他已经头发斑白,身形萎缩,但此?刻,他浑浊的眼睛却清明起来。

他知道眼前这个姑娘,是在与?他告别。

就在这一刻,他仿佛看见了那个少年的影子,当初少年时的燕王上战场前,也是如此?的坚决,如此?的义无反顾。

芰荷在人群中,被推搡着往前走了几步,却一直回头看宜锦,抹着眼泪叫姑娘。

宜锦忍住没?有回头,她的肩膀微微颤抖。

二?月里的春风并不刺骨,却仍带着丝丝凉意,宜锦就站在城墙之下,仰望着高高的城楼。

这是自燕京一别后,她第一次见到阿姐,阿姐穿着丧服,人憔悴了很多。陆大人死在忽兰人手中,阿姐悲痛欲绝。

她不能再?告诉阿姐,阿珩死于?章家之手,等明年除夕之时,再?也不会有人给他们送精心?雕刻的簪子了。

她们姐弟三人,终究是天各一方。

她甚至不能再?抱抱阿姐,同从前一样,在阿姐怀里撒个娇,说说明日穿什么衣衫,用什么胭脂。

阿姐也从闺中那个温柔和顺的女子,成了知州夫人,成了知州城的主心?骨。

她们都以一种极其残忍的方式长大了。

日头渐渐西斜,宜锦仰首,日光落在她的眼中,使得她眼前有些?眩晕之感,算算时日,宋骁避开萧北捷所占据的修文,息烽二?县,绕道开阳,走南明河水路,这时应当已经快到矩州城。

她需要帮阿姐拖延些?时间?。

赛斯却在此?时有些?不耐烦,催促她开口。

宜锦默默凝视着城楼上苦苦坚守的将士,半晌,她终于?开口,一字一顿,穿过猎猎的风,清晰而有力,“请诸公大燕将士,今日不论何人叫阵,何人亡于?阵前,皆勿开城门。”

“今日在此?,我非帝王妃嫔,亦非薛家女,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燕人。十年前,我的夫君曾在此?关前拼命搏杀,活捉忽兰王,护一城百姓,守北境太平。十年后,我亦愿追寻他的脚步,与?诸位共守此?关。”

话?罢,她缓缓转身,看向赛斯,眼底清冷而决然?,“忽兰竖子,屠戮我燕朝黎元,欺压我燕朝妇孺,毒杀我大燕将士,累累恶行不共戴天,理当血债血偿!大燕国界,自乾马关始,永不入忽兰杂碎!”

城门前的女子明明看起来娇小孱弱,可字字句句,却如擂响的战鼓,直击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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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斯脸色铁青,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女子,竟将生死置之度外,公然?挑衅忽兰,那些?大燕的将士们,显然?被她方才那番话?激起了怒火,斗志愈强。

他的嘴角紧绷,冷冷一笑,“贱人。你?护那群一文不值的贱民,守这注定被攻破的孤城,那就拿你?这贱命替我忽兰猛士开道!”

他缓缓扬起自己手中的强弩,弯弓满弦,利落放箭,箭如流星,那女子便如一张薄纸,被那箭贯穿,最终归于?尘土。

宜兰撕心?裂肺唤出一声知知,她眸色赤红,几乎失了理智,她看向一旁的魏燎善冲,涕泪横流,“请将军开城门,请将军开城门……”

那是她的知知啊!

她的知知,不想叫她为难,替她做出了选择。

魏燎屈膝跪下,饶是七尺男儿,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他咬牙道:“夫人,薛姑娘做出这样的抉择,便是为了矩州城的一线生机,若此?刻开城门,前功尽弃……”

城楼之下,乌泱泱的忽兰贼军已到城门下,举横木撞城门,欲架云梯攀爬入城。

善冲看向那贼军之首赛斯,目光几欲啖人,嘶声吼道:“众将士听令,死守矩州城,城在人在,城毁人亡!”

将士们明明疲惫不堪,但此?刻仇恨的火焰却在心?中燃起,薛姑娘一届女子,尚且不惧生死,他们这些?男子,又怎能贪生怕死?哪怕是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也要战斗到最后一刻。

他们想起月前被当街凌辱的北境妇孺,想起了被瘴毒所杀的弟兄们,想起方才那站在城门前不畏生死的薛姑娘,一个个都杀红了眼,射箭的射箭,滚石的滚石,一个倒下,另一个立刻接上,鲜血染红了城墙。

那些?意图攀爬入城的忽兰蛮兵,被石头砸破了脑袋,直直坠下城墙,整整半炷香的时间?,竟无一个忽兰蛮兵成功登上城楼。

赛斯愈发焦躁震怒。

就在此?时,忽兰军队的后方,忽然?蹿起漫天的大火,东风一起,火苗随着滚滚的黑油卷起来,蛮兵铠甲之下大多着兽皮,一遇火便剧烈燃烧起来,一时间?惨叫声四处蔓延,王军乱了阵型,无论赛斯与?各个副将如何呼喊也无济于?事。

那大火之后,是方才被放走的北境百姓,他们之中有农妇,有大燕昔日的官员,为首的那人正是沈赣,他佝偻着脊背,颤巍巍地提着火油,浇灌在扭成一团的忽兰蛮兵身上。

忽兰王军大乱,将领们四目相视,唯余惊慌,这火油原本是他们准备今夜攻下矩州城所用的,不知怎么到了这群忽兰贱民手中。

赛斯怒急,飞马去杀作乱之人,沈赣身子本就不好,被一刀刺中胸膛,他身子一歪,喷出鲜血,眼睛却睁得极圆,直愣愣看着赛斯,用尽力气?道:“虽我一人死,千千万人往矣!”

赛斯对上那双眼睛,心?中却第一次感到恐慌。

这场大火,减去了攻打城门的火力,使得战况更加焦灼。

就在矩州城门渐渐被忽兰蛮军撞开一丝缝隙时,飒踏的马蹄声自远处山呼海啸般传来,燕军的大旗远远可见,为首之人一身冷光铁甲,率龙骁军将士迎敌厮杀开来,渐渐撕裂了王军的阵营,杀出一条血路。

几乎快要力竭的矩州守军中有人喊道:“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魏燎善冲皆红了眼,“开城门,杀出去!”

宜兰奔下城楼,战火的余烬崩落在她的身上,脸上,她却感觉不到痛。

然?而,就在她到城下之时,却见援军之首飞马而来,他冷峻的脸上沾满了鲜血,翻身下马,几乎不作任何停留,可他每走一步,战甲上便渗出淋漓的血水,滴在干燥的尘土中,触目惊心?。

等他走近了,宜兰才看清,他手中拎着的,竟是两?个血淋淋的头颅,一个是赛斯,另一个……

一股战栗刺激得她几乎站立不住。

魏燎善冲亦被震慑在原地,他们头顶发麻,心?中有愧,一众将士两?列排开,皆垂下头颅,跪在两?侧,“陛下……”

那个素衣姑娘像是一片轻薄的纸,与?尘土为伴,无声无息。

萧北冥的手微微颤抖着,血顺着他的眼角划过下颚,他丢下那两?颗肮脏的头颅,一步一步靠近她,却像是行走在刀刃之上。

直到他揽住那具柔软的身体,眼前才渐渐清晰,有了焦距。

她瘦了,莹白的脸上沾染了风沙,唇色苍白,那双温柔而灵动?的眼睛,此?时失去了神采,变得恍惚。

那支冷箭几乎贯穿她的胸膛,血迹触目惊心?,萧北冥双目猩红,几乎不能冷静思考,厉声道:“军医呢?”

一个七旬的老者背着药箱,喘息着上前看诊。

一只手却无力地扯了扯他的衣袖,萧北冥几乎瞬间?低下了头,她勉强睁开眼睛看着他,声音几不可闻,“萧……阿鲲……,”

仅仅是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她就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她知道自己已是强弩之末,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萧北冥一点一点抚去她脸上的脏污,将下颚抵在她有些?冰冷的额头上,他垂下眼睫,声音像被砂纸重重磨过,嘶哑而颤抖,“知知,对不起……”

是他来晚了。

是他该死。他不该养虎为患,不该穿着恶人的皮,却守着那可笑的善。

这个人又开始钻牛角尖了。

宜锦靠在他怀里,眼眶微酸,费力道:“萧阿鲲……,你?不知道,你?有多好。这不是你?的错,不许……怪自己。”

七岁那年,山洞中初遇,少年明明自己还受着伤,却肯以身搏豺狼,因为她怕冷,便生生在洞口替她挡了一夜的冷风。

十岁那年,在遥遥山道之上,她注视他凯旋而归,他宁肯伤了自己,也要救下马蹄下的幼童。

十八岁这年,他们终于?跨过时间?的长河认出彼此?,他替阿珩治病,在薛家给她撑腰,在她生辰时亲手为她做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骨子里的善一直存在。

善本无错,他亦无错。

这些?年,她其实一直追着他的影子,变得更坚韧,更通透。在遇见他之前,她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另一种活法。

她曾说过不会再?抛下他,可是如今,她可能要食言了。

宜锦越来越冷,她努力平复颤抖的声线,“萧……萧阿鲲,你?低头……”

萧北冥照做,宜锦在他冰凉的唇上轻轻落下一吻,有泪在她眼角划过,“我这一生,何其有幸,能遇见萧阿鲲……这么好的人。只是可惜,不能再?陪你?……走完这条路。答应我,以后,要……要好好爱自己……”

她好舍不得,好舍不得……可是意识却正在一点点抽离。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渐渐闭上了眼睛。

萧北冥将她抱得很紧,很紧,他第一次这样惧怕死亡。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渐渐溢出眼眶,一滴一滴,落在她手腕那串佛珠之上,“知知,是我何其有幸,才能遇见你?……”

十三岁那年的茫茫大雪,曾遮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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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生中的光亮,是那个叫知知的小姑娘,拉着他站起来,为他凿出一缕天光。

她包容他的善,释怀他的恶,替他修补残破的自我。

可是现?在,他的那抹光熄灭了。

第42章终章(第一世完)

夜色如水,矩州城才经历过战火的侵袭,将士们埋葬阵亡的战友,旧丧未去,又添新丧,城门?上挂上了数条白幡,随着北境的夜风咧咧作响。

内城中堂之内摆着一道棺椁,昏黄的灯火下,一个伟岸的身影跪在棺椁前,他?铁甲未卸,身上依旧沾染血迹,只是静静凝视着棺椁之中女子的面庞。

众人瞧着中堂内的景象,忍不住举哀落泪。

是薛姑娘在忽兰蛮兵面前保护他?们,让他?们知道,女子亦有风骨,亦可为社?稷献力。她像水,至善而无?争,却又坚韧勇毅。

她才十八岁的年纪,原本能够在燕京与陛下相守,平安喜乐一生,可如今,她的芳魂却永远留在了矩州城的风沙之中。

宜兰与芰荷亦跪在一旁的蒲团上,一室悲恸尽在漫长的沉默中。

宋骁与魏燎善冲亦匍匐跪在原地。

薛姑娘之死,原是他?们无?用,他?们无?颜面对君主,更无?颜面对躺在棺椁中了无?生气的那个姑娘。

不知过去了多?久,宜兰才忍住泪意,领着众人移步室外。尽管她想多?陪着知知,可是她却知道,知知最想见的,最放心不下的人,是陛下。

城门?之前,她第一次听知知称陛下为夫君,与夫君白首与共,是多?少女子的夙愿。知知又何尝不是如此。

芰荷抹了抹眼?泪,她向?萧北冥叩首行礼,将手中之物?呈上,哽咽道:“陛下,姑娘之前给您留了信,原本姑娘……是想让奴婢日后有机会送到您手中的……”

萧北冥终于有了反应,他?眼?睫颤了颤,缓缓接过那轻飘飘的信封,当看到落款为萧阿鲲亲启时?,他?眼?前已模糊。

芰荷退出内室,将门?阖上。

凄冷的月光被阻隔在外,室内唯余飘摇的灯火。

他?颤着手展开?那封信,字体娟秀而沉稳,可是落目的那些?话,却让他?的心紧紧揪在一起,几乎不能呼吸。

“萧阿鲲,请原谅我做出这个决定。为了乾马关的战事,你已经很多?天未曾安眠,虽然我之力微如萤火,这一次,我也想要和你坚定地站在一起。”

“我在北境见到了你曾镇守的乾马关,见过了你曾点?燃过的万里烽火,无?边夜色,见过了你曾守护过的万千黎民,因此我也想要追着你的影子,护你所护,爱你所爱。不管在流言中你是什么模样,在我心中,你永远是大燕的英雄。”

“离开?燕京的那日,我失去了阿珩。阿姐亦随陆大人去往矩州。世上总有许多?事不能圆满。但我仍希望,芰荷这丫头日后能和宋大人过得圆满些?。”

……

“萧阿鲲,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燕京应已入春,但夜风依旧寒凉,千万记得添衣……”

读到这里,他?的泪已经不受控制,一点?一滴晕开?那字迹,他?失措地将那信放在胸口,翻滚的痛开?始侵蚀着一切。

在她的信中,她只字未提她被掳到北境后的慌张害怕,也只字未提,她失去阿珩之后的痛苦绝望。

知知,一直将所有人放在她自己之前。

她才是他?的英雄。

*

距矩州那场战争,已经整整过去了一个月。

当日,忽兰王军受里外夹击,又遭火攻乱了阵脚,死伤无?数。他?们没想到燕军兵分?三路,虚虚实实,真正护送粮草的那支队伍绕开?乾马关,走波涛汹涌的南明?河水道,在最后一刻奔赴战场。

他?们更没有想到,援军之首竟是昔日的宿敌燕王,燕朝如今的皇帝。

十年之前,少年燕王曾生擒忽兰王,一战成名,成为忽兰人心头的阴影,龙骁军所守之处,忽兰秋毫不敢犯。

十年之后,他?亦卷土重来,令人措手不及。主将赛斯被横斩在战马之下,死状可怖,其头颅悬挂于矩州城门?。

忽兰王冶目首战受挫,元气大伤,暂时?偃旗息鼓。

班师回?朝的那一日,燕京百姓皆夹道相迎,万人空巷,满朝文武亦着朝服于官道两侧跪迎,但当他?们礼拜时?,却看见一道厚而重的铁樯木棺椁。

铁樯木出于潢海铁网山上,以此物?作棺椁,可万年不腐。按燕朝丧葬之礼,唯有山陵崩才可用此木,否则便是逾制,乃是重罪。

段桢为官员之首,当他?看见那樽棺椁之时?,亦神思一震。

当日处置完章家余孽,陛下得知薛府公?子薛珩惨遭人杀害,薛姑娘亦被贼人所掳,立刻下令封闭各城门?渡头严查出入行人船只,但政令至地方,往往快慢不一,施行不严,还是叫靖王钻了空子。

陛下一连几日彻夜未眠,几乎不能下榻,矩州的战报一封封递来,却没有任何薛姑娘的消息。

陛下将朝中诸事皆托付于他?,决定亲自率兵北上。谢大夫无?法,只能以针灸之术强行封闭陛下的腿部经脉,如此虽能短期内站立,实则却在加重腿部负担,不过是在拿性命作赌罢了。

一路山水奔波,上阵迎敌,即便是健全的七尺男儿也要卸去半条性命,更何况,陛下的身体……

段桢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萧北冥一身素衣,坐在辇舆内,垂眸向?外看去,燕都烟雨蒙蒙,暗沉的天,彻底失去了所有光亮。

州桥之上,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叫卖的商贩,一切似乎都与从前没有任何不同,可是他?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再也不会有人于那山道之上迎他?凯旋而归。

路过彭记糕点?时?,他?墨色的眼?眸终于动了动,想起除夕那夜,她在店主面前叫他?兄长,他?生了闷气,不肯吃她递过来的杏仁奶酪。

燕京,处处都是她的影子。

可是所有人都在提醒他?,那个人不在了。

他?闭上眼?,耳边是鼎沸的人声?,孩童的欢呼声?,淅淅沥沥的雨声?,但是他?的心却仿佛处在荒漠之中,再不能为任何事情所触动。

申时?,帝王的辇舆终于到了皇极殿,邬喜来和骆宝在大殿门?口候着,等看到那副棺椁,看待帝王那几乎形销骨立的身影,两人忍不住含了泪。

晚间,宜锦的棺椁停灵皇极殿,殿内放了无?数冰盆,常人进?殿忍不住瑟瑟发抖,萧北冥却像是没感觉到,他?就在一旁守着,漆黑的瞳孔中没有一丝亮光。

他?抚了抚那冰冷的棺木,眼?底渐渐泛了红,轻声?道:“知知,你所受的苦,我定要让他?们百倍奉还。倘若有一日,我坏得彻底,你还肯爱我吗?”

话罢,他?伏靠在那棺木旁,渐渐地,生出一股绝望,“我要怎么做,才能留住你?”

一只已长成的鹰隼自殿外盘旋飞入,径直落在那棺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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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上,悲鸣如婴儿啼哭。

二月中旬,帝王追封薛妃为皇后,下葬极尽哀荣,出殡当日,满城百姓听说了薛妃在矩州之战中的事迹,自发送葬,京中凡是名门?望族,皆设路祭,蜿蜒几十里地,燕史之中亦有记载,

*

仁寿宫。

自章琦被三司会审,被判斩立决后,章家一门?流放的流放,遭贬的遭贬,门?丁萧条,直系之中,唯独镇国公?世子章存倚靠先帝的丹书铁券免去一死。

章太后被拘禁在内宫不得出,消息闭塞,如今章存也算是她唯一的指望。

章存失了世子身份,进?宫极为艰难,但这一日,陛下身边的宋骁将军主动令他?转交一件东西给姑姑,他?也因此畅通无?阻地进?了仁寿宫。

章太后正由瑞栀服侍着打理发髻,章家遭逢变故令她憔悴无?比,原先的一头黑发如今也已经爬满了白丝,她穿着半旧的大袖衫,见章存来看她,少有的高兴。

她最关心的无?非是北境的战况,今日听到皇极殿方向?似有喧哗之声?,恐怕是北境战局有变,她挂心自己的捷儿,因此问道:“矩州战况如何?忽兰王可胜了?”

章存摇了摇头,“今日咱们大燕的军队已经凯旋而归,决战当日,宋大人带兵奇袭,里外夹击,又有百姓义愤在旁火攻,上下军民一心,将忽兰王军打得节节退败。”

章太后闻言,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忽兰王败了,那捷儿就没了靠山,如今捷儿怎么样了?

章存没有意识到章太后的异常,只道:“姑姑,方才宋大人让侄儿代?送此物?,想来是陛下想同姑姑修好,故而才叫侄儿转交此物?。”

章太后冷哼一声?,“他?可不会安这样的好心。”

她取了那硕大的檀木匣子,径直打开?,一股腥臭味隐隐漂浮在空气中。

章太后瞟了一眼?盒子里的东西,死死瞪大了眼?睛,惨叫一声?,檀木盒应声?倒地,咕咕噜噜转了两个来回?,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滚落出来,最终停在章太后脚下。

章太后浑身一软,倒在地上。

那头颅上未曾瞑目的眼?睛,即便是化成灰她也认识。

那不是她的捷儿,又是谁?!

她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目眦尽裂,疯疯癫癫笑了起来,“不,不,这不是我的捷儿,这是那个贱人的孽种!”

“先帝没有宠信那个孽种,一切都是为了给捷儿铺路……”

“章家倒了也无?碍,只要捷儿登基,自然会有谢家李家……”

章存被吓得定在原地,根本无?法动弹,他?看着那双圆滚滚,血淋淋的眼?睛,尖叫了一声?,淅淅沥沥的一股液体便自裤腿蔓延下来。

他?疯也似的跑出了阴森森的大殿,仿佛身后有鬼在撵他?。

瑞栀亦被吓得楞在一旁,她看着发髻散乱,扑在地上抱着那颗头颅痛哭的章太后,骨子里忽然感到一股恶寒。

她冷眼?看着这一切,并未上前劝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正殿。

三日以后,章太后被洒扫的小内侍发现死在殿内,章太后死时?长发白如雪,怀里还抱着一个可怖的头颅。

仁寿宫的消息很快传遍宫中,萧北冥听到萧太后死时?的惨状,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薛珩何其无?辜,却仍被章家人算计至死,那日大雨倾盆,萧北捷亦是帮凶,知知求告无?门?,那时?她不知该有多?绝望。

他?每每多?想一次,就多?恨自己一分?,他?恨自己为何没有好好保护她,没有小心一些?,再小心一些?。

谢清则为他?诊完脉,只剩叹息。

原本封闭经脉就是损伤根本之事,陛下又不肯好好修养,即便现在。下不了榻,也依旧让邬喜来他?们将公?文送到殿内,一批就是一整日,茶不思,饭不想。

他?甚至能隐隐感觉到,眼?前的帝王只剩一俱空荡荡的躯壳。

他?劝阻无?用,知知走后,帝王根本不在意是否能下地行走,腿脚不便,索性便不去上朝,凡是政务皆让官员简报,他?批复。

等殿内的人都走空了,萧北冥才缓缓抬起头。

皇极殿中,还是她在时?的模样,像是随时?做好了迎接她的准备。

他?埋首于政务时?便不觉得痛苦,可是当他?停下时?,旧日的一切便如同潮水般涌来。

他?没有办法停止思念她。

活着于他?而言,是一种极致的痛苦。

他?的身子也如愿一天一天差了下去,直到二月底时?,他?只能躺在床榻之上,进?流食。

昏昏恍恍的日夜里,他?渐渐做起了梦,梦里他?回?到了十三岁那年的大雪中,满目银白,那个眼?尾带着泪痣的小姑娘朝他?走近,在冰冷的漫天飞雪中朝他?伸出了手。

“萧阿鲲,你死了,我会难过的。”

他?感觉到心里撕裂了一道口子,血淋淋地疼。

可是知知啊,这世上没有了你,再没有人会为我的生死而难过了。

嘉佑二年的仲春时?节,帝王山陵崩,与嘉懿皇后同葬于皇陵之中。

野史中嘉佑皇帝褒贬不一,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传言中弑母杀弟的嘉佑皇帝,在他?二十五岁的人生中,后宫唯有嘉懿皇后薛氏。

第43章重逢

长信侯府。

春寒料峭,三楹屋宇的粉墙黛瓦间,缥缈的晨雾萦绕着桃枝上浅浅的粉瓣,随着晨风缓缓散去。雄鸡破晓时,天边紫金色的光芒如同轻盈通透的红纱,顷刻间便裹住了大地。

灿然的晨光顺着半开的窗牖倾泻入室内,乌漆拔步床上的女?子正处于睡梦之中,肤白如玉,眉如远山,唇若桃瓣,眼尾一颗浅浅的泪痣,更?添娇婉之色,像是?沉睡的春海棠。

然而下一刻,女?子却忽然魇住了,她额上渐生冷汗,呼吸急促,仿佛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她凄厉地唤了一声萧阿鲲,便突然睁开了双眼。

早春明媚的春光落入眼中,床幔随着晨风微微飘拂着,宜锦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梦境,眼底却止不住含了泪。

许是?那串佛珠的缘故,在她过世之后,她得以短暂地陪在萧北冥身侧,可?她没有实体?,不能发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日比一日虚弱。

在她死后,他既没有好好用膳,也没有遵医嘱,好好照顾自?己。他彻底放弃了自?己。

而她明明可?以看见他,明明可?以陪在他身边,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因她而生出了蚀骨的恨,因她生出了心魔,在那段遭受极端痛苦的过去,他尚且秉持着心中的善,没有杀戮,但是?他却为她破了戒。

他最终如传言中那般,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皇弟。章太后也遭受折磨,不体?面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知道他不喜杀戮,做这些事,他一点也不开?心。他将自?己困在了一所名为仇恨的囚牢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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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不得解脱。

那一夜,在她的棺椁前,他曾问若有一他变成了恶人,她是?否还会爱他。

那时她多想亲口告诉他,无论他变成何种模样,她都不会抛下他。可?是?她却再也开?不了口。

在他离世之后,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知道,这一次是?真的要走了。

她这短短的一生中,失去了许多,也得到了许多,她舍不得的,放不下当的,最终都离开?了她。

人若是?有妄念,便会渴求来世。而她的妄念,唯有那一人而已。

她这样想着,眼睫微颤,晶莹的泪珠一颗一颗划下,她抱紧膝盖,蜷缩在角落之中,终于肯呜咽哭出声来。

穿着一身淡青衣裙的小女?使听到寝室之内的哭声,慌忙捧着面盆进了屋子,她将东西放下,行至榻前,缓缓抱住那个哭泣的姑娘,慌张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宜锦抱紧这具温暖的躯体?,渐渐回过神来,她怔愣地看着自?己的手,不像她为游魂的时候,现在她能感?觉到温热的体?温,能够切实地拥抱着眼前人。

眼前这个小女?使,双丫髻上颤着红头绳,一双圆乎乎的小脸上仍旧透着稚气,与上一世她死后那个沉默稳重的姑娘判若两人。

她心中有个荒诞不经的猜想,颤着声音问道:“芰荷……,如今是?昌平几?年?”

芰荷替她理了理鬓边凌乱的发丝,道:“姑娘定是?昨夜照料小公子累糊涂了。如今是?昌平四十二年春。都快卯时了,再不起身去给柳姨娘请安,她又该在侯爷面前嚼舌根子了。”

宜锦听了回话,证实了心中的猜测。她想起当初在云来书院,净空住持赠给她的那串佛珠。她回到了昌平四十二年,是?不是?与也与那串佛珠有关?

这一年,她十四岁,有许多事情还没有发生,譬如那场让阿珩身子彻底垮下去的高热,譬如,阿姐宜兰的婚事。同样的,也有许多事情已经发生,无法更?改,譬如,那个清冷绝望的少年,在与忽兰的战役中被暗算,再也无法站立,正处于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光。

她想到这里?,一颗心拧成一团,开?始有些酸涩。

芰荷替她梳了发髻,铜镜中的少女?虽然尚显稚嫩,却明眸皓齿,肌肤胜雪,唇绽樱颗,已显出艳丽的风姿。

宜锦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沉默着换了衣衫,同芰荷走过嶙峋的假山,过了穿堂,迎面三间上房,瞧见正中那间加了牌匾的风荷院。

这是?柳氏与薛振源的居所,今日薛振源休沐,并未上朝。宜锦走到正门外,正准备入内,却听见柳氏道:

“宜兰,你今年十五,眼看着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你母亲给你定下的江家,不过是?低贱的商贾之家,哪里?比得上陆家一门清贵,祖上也都是?读书人。你若嫁过去,日后就?是?官夫人,不比做个商贾娘子强些?今日一早叫你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事。”

宜锦透过格窗,瞧见宜兰正坐在柳氏下首的玫瑰椅上,阿姐垂着脸,没有什么表情,“既然母亲和父亲都做好了决断,还叫我来做什么?”

柳氏看了宜兰一眼,委屈道:“大姑娘这话夹枪带棒的,这家里?,向来是?侯爷做主……”

薛振源不满地瞥了宜兰一眼,呷了一口茶,慢悠悠道:“那江家的庚帖与聘礼,我已叫人退回去了,即便是?你不愿嫁陆家,也嫁不得江家了。更?何况,陆家公子才中了去岁的探花,如今为翰林院编修,还有的往上爬,体?面尊贵,你有什么不满意?”

他又接着道:“论才情品貌,你在燕京闺秀中也不过中上,能得这样一门亲事,已是?高攀。你不为这个家着想,也该为知知和阿珩着想,得个中用的夫婿,他们日后的亲事也会容易许多。”

宜兰不喜柳氏的嘴脸,更?反感?薛振源所说的话,但她却没有反驳。

她们姐弟三人在这府中本没有任何倚靠,若只剩她一人,她完全可?以同柳氏撕破脸,可?是?她不能不顾阿珩和知知。

宜锦听到这里?,掀了门帘进了屋,行了礼,问了安,只是?叫出父亲这个词时,她心中忍不住有些恶心。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上辈子阿珩的死,同薛振源脱不了关系。

这一世,她定然要好好护住阿珩,也要叫阿姐自?己决定自?己的婚事。

柳氏着淡青色湘裙,妆容得体?,见了宜锦,微微笑?道:“三姑娘今日怎来得这么晚?日后到了别人家也这样,定然叫人觉得咱们侯府没规矩。”

薛振源也皱了皱眉。

宜锦与宜兰对视了一眼,却淡然道:“姨娘,昨夜阿珩身体?不适,我守了整整一夜,这才来得晚了些,若是?因此惹了姨娘不喜,都是?我的不是?,任凭姨娘责罚。”

话罢,她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她身形本就?纤弱,再如此作垂泪状,饶是?薛振源,也觉得是?柳氏委屈了她。

柳氏自?宜锦开?口叫姨娘的那一刻就?有些绷不住了,自?从乔氏死后,她被侯爷扶□□里?上上下下谁不尊称一声夫人,今日眼前这个小蹄子诚心与她过不去,但昨她确实不曾探望薛珩。

她巴不得那傻子去了才好。

柳氏瞥了一眼薛振源,见他皱着眉头,心里?一紧。

侯爷是?个注重脸面的人,即便不喜那傻子,却也不能任由?旁人怠慢得太明显,她神情有些僵硬,“原是?我思虑不周了,这府里?上上下下都靠我一人操持,难免有疏漏,还请三姑娘多担待,我现在就?叫李妈妈去请府医。”

话罢,她唤了身旁的李妈妈,小声嘱咐了几?句。

宜锦这才放下手中的帕子,“我就?知道,姨娘和父亲绝不会不管阿珩的。”

这桩事告一段落,柳氏也不敢再找宜锦的错处,只是?对宜兰道:“你回去好好思量。陆家这门亲事于你而言,真真是?高攀,错过这村,可?就?再没这店了。”

宜锦却听不得柳氏这样贬低宜兰,“这样好的亲事,姨娘竟没有替宜清姐姐考量?咱们侯府虽然今不如昔,可?祖上也曾出过几?个人物?,姨娘何至于如此说自?家的姑娘?叫外人听了,难免觉得薛家的姑娘卑微,日后宜清姐姐择婿,哪家郎君还能高看她一眼?”

柳氏被堵得哑口无言,薛宜清安安静静坐在一侧,听宜锦说话,多看了她几?眼,皱起了眉头。

宜兰见知知要替她出头,心里?有几?分酸涩,她扯了扯宜锦的衣袖,朝宜锦摇了摇头。

待两姐妹牵着手出了风荷院,宜兰道:“知知,我总觉得,你今日同往日很不一样。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宜锦握紧阿姐的手,闷闷道:“阿姐,我只是?不想你再为了我和阿珩委屈自?己。男子娶错了人,还可?以休妻另娶,另纳美妾。可?是?女?子若是?嫁错了人,却再无回头路可?走。”

她看向宜兰温柔的眼,诚挚道:“知知希望,阿姐所嫁之人,是?自?己真心欢喜之人。”

宜兰愣住,她轻轻抚了抚宜锦的发髻,这个以往跟在她身后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她既高兴,又难过,“这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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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的是?如父亲这般的男子,娶了妻子,将她困于宅院,又不肯好好待她。知知。对于阿姐来说,这世上的男人没什么不同。”

“江家是?商贾之家,最重信之一字。柳氏已经将庚帖与聘礼退还,便是?打了江家的脸。即便江公子明理,肯向江老夫人说情,可?在这桩婚事里?,我便永远低了一头,日后若是?夫妻不睦,在江家的日子又怎么能好过。”

她轻轻拍了拍宜锦的手,“夫妻之事,难说的很。有的夫妻一辈子相敬如宾,也能白首到老,有的夫妻相爱一时,却也以相互厌憎结尾。我不求这辈子能与欢喜之人结为连理,只求那个人在最低处,亦能对我以礼相待。”

宜锦怔了怔,上一世,她未曾过问阿姐的心意,自?然也没能得到阿姐这一番话。

她一直以为,阿姐在这段婚事中是?怀了期待,受了伤的。可?是?今日从这番话里?,她却知道阿姐当初做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阿姐考量过陆大人在最低处,仍会顾及妻子的体?面。

宜兰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被自?己的话吓到了,知知还小,同她说这些,难免会让她对婚姻之事生出忌惮,她适当地转移话题,“咱们去看看阿珩。”

薛珩住在鹿顶耳房中,她们二人到时,柳氏派去的薛姓府医正在问诊。

那府医只是?象征性地把了把脉,开?了张方子,便告辞了。

宜兰正要叫清霜按方子抓药,却被宜锦拦住,宜兰不解,宜锦却道:“阿姐,除了你我以及咱们的身边人,今后谁都不能信。给阿珩的药方,亦不可?再用府医所出。”

宜兰心思通透,瞬间领悟了宜锦话中的意思,她怔然道:“你是?说……可?这府医祖上曾与咱们薛家连过宗的,亦是?父亲重金聘请,连父亲生了病都是?让他瞧……”

宜锦低垂眼睫,话语虽轻却卷起万丈波澜,“若是?父亲也曾放弃阿珩,任由?他自?生自?灭呢?”

那日大雨倾盆,镇国公府的人既然来追杀,她拼命想要替阿珩寻医士……薛振源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明明知道,却坐视不理,任由?阿珩丢了性命。这样的人,又如何能信。

宜兰脑海中回响着她的话,却仿佛被惊住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本能地信任知知,良久,她看向那药方,晦涩道:“知知,阿姐知道该怎么做了。是?阿姐不好,让你和阿珩过得这样战战兢兢……今后不会了。”

宜锦原本等着阿姐的质疑,还在苦恼该怎么同阿姐说上辈子发生过的事情,可?是?宜兰什么都没说,就?这样坚定地相信了她。

“你今日这样同柳氏针锋相对,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件事?”

宜锦点点头,眼中带着罕见的认真,她低声道:“从前,我一直以为顺从就?可?以获得相应的庇佑,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可?是?有个人却告诉我,一味的忍耐与服从,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人活在这世上,有时就?是?看谁更?能豁得出去。”

宜兰品味着话,一时怔然。

薛珩静静躺在床榻之上,少年稚嫩的面庞上带着淡淡的白,他脑海中一直闪过各种画面,闪过滂沱的大雨,大雨之中阿姐抱着他绝望地哭喊,他想要替她擦去眼泪,却再也做不到。

细腻的汗水自?他额头滑落,渐渐染湿他的发,他自?睡梦中惊醒,定定地看着宜锦和宜兰的身影,沙哑地开?口唤道:“阿姐。”

宜兰和宜锦齐齐回头,两张面庞,一张娇艳,一张柔美,却都是?那样的生动?。

她们朝着他走过来,担忧问道:“阿珩,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在他记忆中,姐弟三人团聚的画面是?那样遥远,以至于此刻他看见,眼底忽然有些泛酸,他的嗓子仍旧哑着,“阿姐。我很好。不要担心”

*

宜锦信不过府医,亦不敢再让阿珩用府中的医药,她与芰荷以买胭脂的借口出府,实际上却是?去仁和堂抓药。

仁和堂是?清远伯府谢家的铺子,铺中的药材不仅成色好,连价钱也比旁的药铺便宜两分,每月还会有两次义?诊。

她们经临御街,在药铺门口,却发现御道两侧皆站满了熙熙攘攘的百姓。

“矩州乾马关之战,龙骁军因没了粮草而陷入困境,燕王亦残了腿。圣上震怒,命刑部调查军需一案,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只是?可?惜,燕王恐怕再也上不了战场了……”

“为首的是?燕王身边的宋副将,倒是?没有看见燕王……”

“换做是?我,恐怕也不愿再出现在人前,从前金戈铁马,征战沙场的天潢贵胄,如今却残了腿……真是?老天无眼……”

人群中断断续续传出唏嘘之声。

宜锦听到燕王二字,下意识回了头。

飒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龙骁军将士列好方阵,未曾扰乱街道秩序,为首坐在高头大马之上的人着冷光铁甲,脸庞坚毅,却比记忆中的人年轻几?分。

宜锦不知觉唤出道:“宋骁……”

她听着耳边那些杂乱的声音,却一句都没能真正入耳,宋骁若是?在此,那萧北冥呢?

前世这个时候,她未曾出府,自?然没有瞧见龙骁军战败归城的场景。

昌平四十二年的萧阿鲲,还会记得她吗?

芰荷盯着那个英姿飒爽的将军出了神,方才听姑娘唤了这一声,她如梦初醒,“姑娘认识这个将军?”

宜锦摇了摇头,目光穿梭在军士的队伍之中,她的心跳极快,半晌,直到长长的行伍将士一一经过面前,她却始终没有见到那个人影。

乌云遮蔽了太阳,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春雷滚滚,下起了蒙蒙细雨。御街的地面很快洇湿,人群四散开?来,御街两旁的店主也忙着收摊。

天街小雨润如酥,燕京城中的一切都蒙上一层浅浅的灰,一对夫妻互相替对方遮蔽着雨水,踩着水坑躲到了一旁的屋檐下。

豆大的雨滴带着初春的寒意砸下来,宜锦怔怔看着那对夫妻,却觉得眼眶有些酸涩。

芰荷见自?家姑娘失魂落魄的样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也开?始难过,她用衣袖替宜锦挡雨,低声道:“姑娘,雨下大了,咱们去仁和堂吧。”

宜锦回了神,最后看了那街道一眼,低声道:“好。”

因为这场不讨巧的雨,仁和堂中聚集了不少躲雨的百姓。

坐诊的是?一位年老的大夫,甫一看到宜锦,便认出这是?与自?家公子定下亲事的薛家姑娘,接过宜锦手中的药方,细细看过之后,道:“薛姑娘,据你所说,令弟乃是?天生的弱症,这个方子药性温补,正适合他服用,现在可?是?要抓药?”

宜锦听了这话,心中却着实不解,若是?这方子真的有用,为何阿珩用过之后却仍旧一天比一天更?虚弱?

她收回那张府医开?的方子,将另一张方子递给老大夫,低声道:“请先生再看看这张方子。”

那是?前世谢清则归京后给阿珩重新开?的方子,阿珩用过这方子之后,确实好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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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夫捋了捋胡须,看完方子,颔首道:“秒啊。这方子与方才那张又不同,用的药材更?易得不说,药性也都更?稳定,几?乎不受饮食影响。敢问姑娘,这方子是?和人所开??老夫倒是?真想见见这位大夫。”

宜锦抓住了关键之处,“先生是?说,第一张方子会受饮食影响?”

老大夫点点头,“是?。附子、淫羊藿、刺五加、菟丝子这几?味药皆是?温补之药,但饮食中却要忌讳食用性凉的膳食,性过热的膳食也不宜服用,前者削弱药效,后者则会虚不受补。”

“第二张方子则不同,以食补为主,药补为辅,近乎完美。”

这么久以来,她只顾着关注药效,却忘记了关注阿珩的饮食,她心中已经有了合理的猜测,却只低声对那老大夫说道:“还请大夫按照这方子抓药。”

那老大夫应下,包好了药,却又问宜锦道:“姑娘,这方子你是?从何处所得?”

宜锦答道:“是?一位故人所赠。”

拾了药,她本打算打道回府,自?仁和堂正门却闯进来一个小少年,他来不及抹去脸上的雨水,着急地走到那老大夫身侧,“大夫,我要你们这里?止血止疼最快的金疮药。”

宜锦手里?拎着药包,怔怔然地看向那个少年,几?乎不受控制地低声唤了一句,“骆宝……”

那少年却似乎极为疑惑,扭头看,叫他的是?个极漂亮的姑娘,穿一身雨过天青色衣裙,梳着凌云髻,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水光潋滟,正盯着他看,他纳闷道:“姑娘认得我?”

他才随殿下自?北境归来,连宫里?那几?位都认不得他,眼前这个姑娘又怎么可?能认出他?

宜锦心跳得极快,低头道:“对不住,是?我认错人了。”

昌平四十二年,她与骆宝还不相识,如果此时相认,只会惹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骆宝这样着急地买伤药,一定是?萧北冥又受伤了。

她开?始止不住地担心,当骆宝拿了药之后,她终于又忍不住提醒道:“小兄弟,包扎伤口时,先用药膏浸润纱布,制成油纱,再于伤口上涂抹药粉,如此刻避免伤口黏连。”

萧北冥自?己上药时,总是?随意敷上药粉,最后纱布总与心生的肉芽长在一处,不仅难取,更?会平添痛意,后来她发现,先用药膏浸润制成油纱,便可?防止伤口黏连。

骆宝谢过这个热心的小姑娘,心中却始终有一种奇异之感?。但他没有再与她说话,只是?急匆匆出了门。

宜锦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此时跟着骆宝,一定就?能见到她想见的人。

她的心跳得极快,跟着骆宝向外走去,芰荷在身后追上,不明白自?家姑娘今日怎么这样奇怪。

骆宝至街角停下,一座极为宽敞的平顶黑漆华盖马车就?停在那处,骆宝将手中的伤药并纱布一并递到里?面,道:“殿下,奴方才在那药铺之中遇到一个奇怪的姑娘,她一见奴,便叫出了奴的名字,可?是?奴并不认识她。”

“她还说,用什么油纱布包裹伤口能够避免伤口黏连。”

邬喜来戒心极重,提点道:“如今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燕王府?在外要长些心眼,莫要害了殿下。”

骆宝忙垂首称是?。

马车内的男子穿着一身燕居服,俊朗的面孔只剩下苍白之色,他解开?外衫,腰间纵横的伤口蔓延至胸口,箭矢带倒刺,他闭上眼,咬牙将箭拔除,发出一声闷哼,又极快用纱布裹住。

豆大的汗滴自?他硬挺的鼻梁一路滑落下来。

他看着自?己仍旧不能动?弹的伤腿,长睫低垂,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满燕京,谁还会费尽心思接近一个废人?”

骆宝听了这话,心里?极其难受,当他转首向街角看去,怔怔道:“殿下,还真有个姑娘费尽心思接近你。”

萧北冥侧首朝马车外看去。

雨细细密密地下着,那个姑娘用衣袖遮雨,在长街尽头遥遥望着他,她明明就?站在那里?,一句话没有说,可?是?那双泛着水色的眼睛却告诉他,茫茫人群中,她所寻找的,正是?他。

第44章熟悉

细雨如?游丝,斜风中仍带着初春的寒意。

萧北冥透过车帘的罅隙,垂首凝视着长街尽头的那个女子,墨色的瞳仁倒映出她的模样。

她的眼睛泛着水光,显得极亮极亮,比元宵节时满燕京的灯火更要璀璨,眼尾那颗泪痣更添柔美?。

他?分?明是第一次见她,可为何却有这样莫名的熟悉之感?

宜锦没有犹豫,斜风细雨中,她一步一步向他?走近,心跳同雨声一样密集,雨丝渐渐打湿了她的衣裙,可她却浑然未觉。

她在距他?只有两步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他?仍旧滴着血的外袍上。

昌平四十二年的他?,由于方从北境回?京,面容上仍带着北境风沙才能磨炼出的坚毅,青年的脸色极其苍白?,一双墨色的瞳眸中仍带着些微亮光,没有前世那样的深沉绝望。

她眼睫微颤,没有错过他?眼中的困惑与陌生。

只消一眼,她便知道,他?并未同她一样,带着过去的记忆回?到?眼下这个时候。

昌平四十二年的早春,她终于跨过嘉佑年间沉重?的一切,再次见到?他?。然而就在嘴边的那声萧阿鲲,却怎么也叫不出口了。

骆宝适时打破了这微妙的寂静,“姑娘认识我家殿下?”

宜锦轻轻点了点头,“十岁那年,恰逢龙骁军凯旋而归,臣女于云来观山道之上,曾远远目睹过殿下风姿。”

萧北冥听闻她言,抬首看?她,长睫垂下一片阴影。

四年前的辉煌与荣耀,在他?心中早已被今日的狼狈痛苦所取代,可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娇娇弱弱的女子,竟还能记得当年之事。

可那也永远只是过去了。

一个再也无?法站起来的废人,又如?何重?回?梦中那片沙场?

他?抿唇,苍白?的面颊没有血色,声音沉闷,“多谢姑娘还记得当年之事。风雨愈发大了,姑娘也该归家。若是姑娘不介意,可载姑娘一程。”

邬喜来在一旁,也有几分?讶然,殿下从前还未曾对其他?女子如?此体?贴过,他?神情上有些不赞同,却也没有出声劝阻。

他?想这个姑娘应当会拒绝这个请求。

可是下一刻,那姑娘却认真道:“臣女一点儿都不介意。”

邬喜来:……

宜锦知道,错过这次,以今时她与他?之间身份地位的悬殊,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他?一面。

她珍惜眼下能与他?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哪怕他?不记得她。

倘若这是命中注定,那这一世,便换她一步一步靠近他?。

萧北冥也显得有几分?错愕,眼前这个姑娘,似乎十分?信任他?,这种没来由的信任,让他?心中的感觉更加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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芰荷在一旁,也有些震惊,她意识到?姑娘一路从药铺追到?这处,想见的人恐怕就是燕王殿下。

她扶着宜锦上了脚凳,看?着姑娘入了马车。

马车内灯火幽微,在他?的左手边放了一方梅花小几,连上面放的书都与从前一模一样。

马车颠簸前行,如?豆的灯火闪烁着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在这极致的静默中,他?开口问?道:“你就不怕我是个坏人?”

对面那个女子只是微微一笑,她用坚定的声音答道:“臣女知道殿下不是。”

“殿下舍生忘死?,守一方城池,护燕朝百姓,是大燕百姓心中的英雄。如?果殿下这样的人都算不得好人,那什么样的人才算好人呢?”

萧北冥闻言,有些默然。她说?的明明是恭维之词,可他?却听不出一丝虚假,更不觉得反感。

她过分?直白?的夸赞,甚至让他?生出一丝淡淡的羞愧。

他?的额上冒出点点虚汗,胸膛处的伤口因马车颠簸而摩擦,又生出新的淤血,疼痛让他?静静闭上了眼,“我没有你想的那样好。”

宜锦能够嗅到?那股淡淡的血腥味,也能从他?的声音中听出忍痛的声音。即便再不舍,她也知道,他?的伤口一定很?严重?,若是没有医士好好处理,即便好了,也会像前世那样留下病根,每到?阴雨连绵的时节,旧伤便会隐隐作痛。

马车行至中途,透过竹帘,她已隐隐能看?到?拾英巷的影子,“殿下在此处停下便可。”

萧北冥睁眼看?她,她琥珀色的眼眸中看?向他?时唯余担忧,那种担忧,已超过了界限。

可他?竟生不出丝毫反感。

萧北冥将自己今日的反常归咎于受伤的缘故,一定是他?受了伤,才会这样脆弱。

他?怎么会脆弱到?渴望一个陌生女子的关心?

马车很?快在拾英巷口停下,宜锦注视着他?,随即低头遮掩住眼底的浓厚的不舍,“谢谢殿下送臣女归府,这有一份小小的谢礼,还请殿下收下。”

话罢,她将手中那个小小的纸袋递给他?。

萧北冥不喜欢吃甜食,彭氏糕点家的青梅果脯腌制时并不额外加糖渍,是他?少有的不排斥的甜食。

萧北冥想要回?绝,可是那姑娘却已经掀了车帘,踩着脚缓缓凳下了马车。

隔着一道车帘,她如?同初见时一样,用衣袖遮住飘零的雨丝,与那时不同的是,她此刻眉眼弯弯,眼底再也没有了泪光,向他?摇手作别。

萧北冥的心莫名跳得有些快。

她那时,在人群中寻找的真的是他?吗?她是……因为见了他?,所以才这么高兴的吗?

萧北冥微微握紧手中那袋梅子,却听见那女子清浅的声音,“胜败乃兵家常事,无?论如?何,还请殿下珍重?自身,殿下在我……我们燕朝百姓心中,永远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她的声音比满城细密的春雨更要温柔,润物细无?声。

这番话若是旁人来说?,难免有交浅言深的嫌疑,但是从她嘴里?说?出却是那么的自然,仿佛在过去的什么时候,她也曾这样说?过。

萧北冥垂下眼帘,目光无?意落在她眼角那颗泪痣上,心中那种熟悉之感更甚。

邬喜来听着那话,心中亦是震动。从北境战场上归来,龙骁军将士的惨死?,战败的消息,都沉沉压在殿下的心里?。

眼前这个女子,无?论她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接近殿下,方才那番话,确实如?同一束光,短暂地让人心里?亮堂起来。

马车正要启动,萧北冥看?着那袋青梅,却忽然道:“邬喜来。”

邬喜来愣住,凑近车窗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萧北冥看?了他?一眼,沉声道:“雨下得大了,给她送把伞。”

邬喜来应下,旋即明白?了殿下的意思,他?拿了把油纸伞,便朝着方才那姑娘离开的地方去了。

烟雨蒙蒙,宜锦就站在不远处的街角廊檐下,她见那辆马车迟迟未动,心中正疑惑,却忽然瞧见邬喜来的身影。

邬喜来气喘吁吁地将伞递过去,道:“殿下命奴才来给姑娘送伞。方才是奴才思虑不周,让姑娘淋雨了。”

宜锦接过那把天青色的油纸伞,不知怎得,眼眶微微有些酸涩,低声道:“谢谢邬公公。”

邬喜来闻言,猛然抬头看?她,他?从未说?过他?姓邬,可这姑娘却脱口而出他?姓氏,就连骆宝,眼前这姑娘也认识,若非他?的确是第一次见这位姑娘,他?都以为这姑娘与他?相识许久。

邬喜来的目光变得有些冷淡,他?道:“无?论姑娘是怎么得到?殿下的消息,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接近殿下,都请姑娘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宜锦听着这话,只觉得似曾相识,她看?着邬公公尚显年轻的面容,心底不禁有些忍俊不禁,原来邬公公从在潜邸时便是这样老气横秋,戒心重?重?。

她撑起那把油纸伞,微微一笑,道:“请公公放心,臣女永远不会伤害殿下。另外,还请公公代臣女谢过殿下的伞。”

至于不对萧北冥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这太难了,她做不到?。

邬喜来颔首道:“希望如?此。”

他?说?完这句话,却听身后的女子道:“还有一件事,请公公务必留心。倘若宫中来人替殿下诊治,无?论是谁派来的,都请公公不要相信。”

邬喜来闻言转过身,他?犀利的目光从上到?下扫到?下,“姑娘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臣女知道,这话说?出来有些大逆不道,可是请公公信臣女一次,哪怕只是防患于未然,为了殿下的安危,公公也会放在心上的,不是吗?”

宜锦想起当初她所知晓的残忍的真相,她并不知晓前世具体?在什么时候隆昌皇帝派了那个游医替萧北冥诊治,但早些防备总没有坏处。

倘若不是那个游医,他?就不会像前世那样时时发病,日益虚弱。

她相信假以时日,一定能为他?找到?彻底治疗腿疾的法子。

邬喜来看?着眼前的女子,心中那玄妙的感觉愈发强烈,他?看?着那女子告辞,看?着她走入长信侯府的宅邸,很?快就打听到?了她的身份。

回?到?马车时,邬喜来心中十分?复杂,他?禀道:“殿下,方才那女子是长信侯府的三姑娘薛宜锦,生母早逝,还有个长姐名叫宜兰,弟弟薛珩。奴才还打听到?,薛姑娘生母在时,曾给她定下一门亲事,许的是清远伯长子谢清则。”

萧北冥捏起那纸袋中的一颗青梅放入口中,略微酸涩的滋味在口腔中四散开来,他?低垂的眼睫微微上扬,低声问?道:“是那个弃文从医的谢家长子?”

邬喜来点了点头,“是。”

萧北冥静静将那袋小小青梅的封口,黑漆漆的眼底没有透出任何情绪。

谢清则那样的玉面公子,当得起她的喜欢。

最起码,比他?这个废人够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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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今日来找他?,是想要可怜他?,安慰他?。

可是她不明白?,若是有了家室,便不该随意招惹他?。

良久,马车外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满城青色的杨柳随风飘摇,他?看?着空无?一人的街角,低声道:“回?府。”

燕王府就在御街尽头,门口两座石狮子威武庄严,宋骁早已带管家和一众家丁在门口候着,见到?马车时,便低头行礼。

萧北冥只透过竹帘看?了一眼,便道:“都下去吧。”

一众人又都稀稀拉拉地散了。偌大的燕王府,又显得空荡起来。

萧北冥早习惯了这种空荡,自他?开府以来,无?论是逢年过节,亦或是千门万户团圆时,他?都是一个人在这府中度过。

日复一日,王府的景色也没什么不同。

宋骁道:“殿下,方才靖王与镇国公家的嫡女章漪前来探望,臣推拒了。”

萧北冥闻言,苍白?的脸上带着微微嘲意,冷声道:“以后他?二人再来,不必让他?们入府。”

即便是见了,也无?非是惺惺作态的怜悯与藏在骨子里?的瞧不起。

他?曾经真的以为能和萧北捷做兄弟,可是后来才发现,他?生来在他?们眼中便是低贱的。

他?的出身,是所有人的耻辱,连同于他?相关的一切,都是低贱的。从他?在生辰那日赠与萧北捷的剑穗转头被扔掉,他?就知道,这份所谓的兄弟之情,到?底是变质。

两个世界的人,不必强行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宋骁见他?的神情,及时转移了话题,“殿下,邱医士还在前厅候着……”

萧北冥由宋骁扶着下了马车,坐到?一副由工坊打造的轮椅上,他?垂首,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

邬喜来三人难免担忧,却毫无?办法。

萧北冥用手操控轮椅渐渐入了燕王府的书房,这间书房极大,几乎珍藏了他?开府以来所有的字画书籍,他?将轮椅滑进那个一旁的多宝阁上,取出一幅珍藏已久的画。

画中那个小姑娘,静静地斜倚在岩壁上,眼尾那颗泪痣无?比生动。

他?的指尖抚过那颗泪痣,忽然想起白?日里?遇见的那个女子,声音近乎呢喃:“会是你吗?”

那个说?会在意他?生死?的人,和今日那个姑娘,会是同一个人吗?

第45章埋藏

已是申时,宜锦提药回到薛珩住处,鹿顶耳房内一室幽微灯火,宜兰正与徐姆一起照料薛珩。

少年的脸色在灯光掩映下淡如薄纸,那双漂亮的眼睛在看向宜锦时恢复了些许神采,他轻声?唤道:“阿姐。”

宜锦应了一声?,在榻前的绣凳坐下,她问?道:“今日可好些了?”

说话间,芰荷从宜锦手中将药接了过去,去后厨熬药。

薛珩见她神情中止不住的担忧,道:“阿姐,我好多了。”

宜锦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实没?有再起热,她放下手,想起药铺里大?夫的提醒,又问?道:“阿姆,今日阿珩一日三餐都用了些什?么?”

徐姆微微一愣,回道:“早膳用了水晶糕和绿豆羹,午膳用了慈姑,鱼肉……”

这些都是寒性的食物,倘若阿珩仍旧用原来的药方,难免影响药效。

宜锦闻言,抬首与徐姆对视一眼,“如今后厨是谁管着?”

徐姆瞬间便?明白了什?么,“还是原先的黄婆子在管,难不成……”

宜锦肯定了她的想法,道:“日后阿珩的膳食,都交给我们自己?人打理,黄婆子那送来的东西,我们照收不误,以免打草惊蛇。”

宜兰在一旁看着,心底更加怔然,她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姑娘是真的长大?了,知知开始能?替她考虑,替阿珩筹划,将事情想得周全,她对徐姆道:“就按照知知说的来。”

她心中自是一番感慨,见宜锦衣衫被雨水打湿,颜色深浅不一,问?道:“我瞧你回来的时候分明撑了伞,怎得还湿了衣衫?”

宜锦想起萧北冥,想起他让邬喜来送的那把伞,心中一暖,“出门?时我忘记带伞淋了雨,后来有个好心人送了伞。”

宜兰摸了摸她有些凉冰冰的手,“出门?慌慌张张的,知道你担心阿珩,但更要照顾好自己?。快去换套衣衫。”

宜锦到底怕宜兰担心,便?下去更衣了,更完衣再回耳房,临到拐角处,却忽然见听?花厅中一片嘈杂,乐府之人吹吹打打,仪门?处一队小厮穿着喜庆,担着贴红喜字的箱奁进了花厅。

为首的那人一身青衣,面容清俊,身形玉立,除了神情冷淡,与眼前喜庆热闹的场景不符外,这个男子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似的,足够俊朗,却又不瘦弱,带着书卷气,却也有风骨。

即便?只是那一眼,宜锦便?已经认出来,这就是阿姐前世的夫君,她的姐夫陆寒宵。

柳氏与薛振源在门?口相迎,二人皆满面笑容,但陆夫人与陆寒宵并不热络,吩咐下人们放了聘礼,便?在花厅就坐。

宜锦回到耳房内,却见宜兰临窗而立,默默看着那队吹打的乐人,风卷起她的发丝,让她面颊上沾染了日光的清辉。

“阿姐,你真的同意嫁入陆家了?”

薛珩起身下地,徐姆想要扶着,薛珩的动作却比她快一步。

宜兰见少年虽虚弱,一双眼睛却满是焦急,她安抚道:“你好好养着,下来做什?么?”

薛珩却只是又重?复了一遍,“阿姐,你要嫁陆家了是不是?”

宜锦的目光亦紧紧附着在宜兰面颊上,经过那日的交谈,她虽知道前世阿姐嫁给陆大?人也并不是毫无考量的,可她和阿珩一样止不住地担心。

她怕阿姐如同上一世一样,为了她和阿珩嫁入陆家,再受人委屈。

宜兰如何不知弟弟妹妹心里在想什?么,她拉过两人的手,道:“阿姐是要嫁陆家,但并不是受父亲安排。”

“江家的婚事已退,往事不宜回头再看,陆家虽然并不富贵,却也是清流,且陆寒宵人品正?直,日后即便?不睦,也会留着体面。”

薛珩脸色紧绷,没?有说话,半晌,他忽然开口道:“阿姐,不要因为我嫁陆家。”

“我不稀罕侯府长子的名头,也并不在意侯府的一切,我只希望两位姐姐能?活得自在。我与父亲脱离关系,从今后分府别住,两位阿姐不必因我受父亲挟制。”

此?话一出,宜锦和宜兰都有些怔然。

宜锦怔然,是因为这时的阿珩,远比前世这个时候要成熟的多,脱离关系,分府别住,便?意味着从今后不再受侯府的荫蔽,只是个普通人。可是眼前这个少年为了她们,竟下了如此?决心。

她心中隐隐有一种?猜测,却不敢确认。

宜兰感到怔然,则是因为不知什?么时候起,知知和阿珩都以一种?极快的速度长大?了,他们开始庇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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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保护她,成为她的主心骨。

这样的转变让她几欲流泪,她摸了摸两个人的脑袋,“阿珩,知知,你们不要想这么多,我做出这个决定,不只是为了你们两个。陆大?人……,他是有大?志向的人,我敬佩他的为人,欣赏他的学识。用心经营,未必会过得糟糕。”

窗外树影婆娑,初春的天气仍有些寒凉,姐弟三人就站在廊檐下,看着花厅的人忙进忙出。

陆寒宵出了花厅时,便?看见为首那个容貌端庄,亭亭玉立的女子,她看向他时落落大?方,没?有像寻常女儿家那样羞怯。

他微微颔首示礼,脸上神色却极为冷静。

陆夫人在一旁看着,甩了甩袖,扭头道:“不知羞耻。”

她原本早就看中了自己?娘家的姑娘当儿媳,可是那姑娘却忽然暴毙而亡,紧接着薛侯便?登门?强逼宵儿娶薛宜兰为妻,威逼利诱之下,她为了宵儿的前途,只好忍气吞声?地答应。

即便?如此?,她依然对这个准儿媳提不起喜欢。

陆寒宵皱了眉头,搀扶着陆夫人,道:“母亲既应下这门?亲事,便?要给她体面。家宅不宁,并非什?么好事。”

陆夫人看向陆寒宵,不满道:“这还没?娶进门?,你就胳膊肘往外拐了。若是娶进门?,恐怕连我这个娘都忘了。”

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他虽在政事上清明,可是面对操劳一生的母亲却毫无办法。

陆寒宵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

到了侯府正?门?时,天色几乎全部暗淡,薛振源与柳氏在侯府门?口相送,几次留饭,陆夫人都道不必。

薛振源陪着笑脸,等陆府的马车启程离开,他收了笑容,冷哼一声?,“什?么东西?!再往上数三代,他陆家不过是个种?地的,有什?么可高傲的?”

柳氏在一旁挽住他的胳膊,声?音温柔似水,“夫君何必生气呢?只要他陆家愿意娶宜兰,态度差些又有何妨?左右这些聘礼已经到我们手上了。”

薛振源听?着,心里的气渐渐也消了,他和柳氏回到前厅,命人开了那些箱奁。

陆家虽是被迫答应这门?亲事,但却并未因此?而怠慢,整整二十?抬聘礼,没?有丝毫水分,皆是金银之物。

柳氏瞧着满箱金银道,笑容拂面,“本以为陆家穷酸,可没?想到,陆家竟然肯下这样的聘礼,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薛振源看她一眼,“妇人之见。这些不过是蝇头小利罢了。今上的敕令,无一不是从翰林出来,若是将来有一日龙御归天……”

柳氏忽然一激灵,也明白了为何薛振源挑中了陆家,“还是侯爷想的深远。”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等到夜半,终于?熄了灯,柳氏却始终难以入眠,等薛振源睡熟了,她便?穿了鞋下榻,叫来李妈妈问?话,“今日玉暖坞那两个可有动静?”

李妈妈答道:“没?见有什?么动静。就是三姑娘出了趟门?买胭脂。”

柳氏心中稍安,肃然看了李妈妈一眼,“黄婆子那处,膳食照送。即便?薛宜锦拿了药方去验,大?夫也瞧不出什?么端倪。薛珩不除,瑀儿便?永远无法名正?言顺地继承爵位。”

“乔氏当年压我一头,今日我再不许她的子女压我的子女一头。”

*

一连下了几日雨,连绵的阴雨终于?停了,天边一缕金光,映照着雨后水光闪闪的迎春,一阵风吹过,晨露零落如雨。

薛珩自从换了药方与膳食后脸上开始有了气色,每日能?够下榻行?走半个时辰。

宜锦和宜兰终于?也能?稍微放下些心。

两姐妹用过早膳,更完衣,见天晴了,便?打算去一趟云来观。

宜兰与陆家的婚事定在二月底,已经没?有几日可以在侯府中待着。

姐妹二人想去云来观上香,在娘亲乔氏灵前告慰。

临出行?时,薛珩眼巴巴地盯着她们,一副想要出去,却又顾虑重?重?的模样。

宜锦替他正?了正?肩上的衣衫,道:“想出去便?出去,将你身边的守方也带着。”

薛珩眼底放光,充满希冀,但真的有人告诉他能?出门?了,他却有些犹豫,“阿姐,真的可以吗?”

他已经许久没?有出门?,也没?有见客了。他知道自己?天生迟钝,怕给父亲丢脸,因此?有重?要的场合,他从来不去。

宜锦看着眼前的少年,鼻子一酸,“你当然可以去。大?燕疆土辽阔,没?有你去不得的地方。”

薛珩愣住,他点了点头,“我想和两位阿姐一起去。我也……想见娘亲。”

一行?三人坐了马车,自拾英巷启程朝着云来观而去。

天一晴,观内香火便?比平日旺盛,宜锦添了香火钱,便?与宜兰到了后殿供奉长明灯的地方。

薛珩一并跪下,凝视着上首那个镀金的黑漆牌位。

他心底默然道,娘亲,阿珩会努力成为阿姐们的倚靠,保护阿姐。

第一步,他就要从强身健体上开始,阿姐她们都不知道,他现在每日卯时起身,在屋内走上两个时辰便?大?汗淋漓。

但几日过去,他便?可以不再依赖任何凭具,自己?随意走动。

他要一步一步达成自己?心中所?想,开府别住,真正?成为两位姐姐的避风所?。

宜兰则叩首道:“娘亲,这些年来,兰兰没?能?保护好弟妹,有愧于?娘亲的嘱托。今日,兰兰也没?能?守住您定下的姻缘,但陆家公子品行?端正?,未必不是良配。娘亲,我也不知自己?选的对不对……”

“但是请您放心,兰兰会好好经营以后的日子。”

她话罢,一滴清泪自眼尾滴落到蒲团上。

宜锦与薛珩心中也有些难过,三人眼底都有些含泪。

跨过嘉佑二年的那场大?雨,她们姐弟三人终于?又能?够得以团聚,互相为对方变得勇敢,坚韧。

出了云来观正?门?,阳光正?好,淡绿的树叶被光线穿过,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

树下站着一个男子,那人穿一身锦衣,举手投足间尽显贵气,见到宜兰时,便?朝这边走来。

宜兰行?礼,宜锦与薛珩也跟着行?礼,道:“江表哥。”

江修明一路从南边赶来,未曾歇息,看起来有几分憔悴,他先是唤了一声?宜兰表妹,见了宜锦和薛珩,便?道:“想来这二位便?是宜锦表妹和阿珩弟弟了。”

话罢,他将随身带来的两个金丝楠木雕朱漆的匣子分别递给宜锦和薛珩,道:“是从江南带回来的小玩意儿,给弟弟妹妹图个新鲜。”

宜锦看向宜兰,不知该不该接下,直到宜兰开口道:“知知,阿珩,既然表哥送了东西,你们便?收下,到后头等我一会儿,可好?”

宜锦和薛珩这才接了东西,道了一声?谢过江表哥,便?朝后山走去。

宜锦和薛珩走后,氛围便?有些微妙起来,宜兰先开口道:“江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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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一路从江南回京,可是有要紧事?”

江修明看着眼前端庄昳丽的女子,偷偷握紧了手中的阴阳佩,“我回燕京是有要紧事。宜兰表妹,我知道不该这般轻狂私下来找你,也知道这于?礼不合,可是我……我忍不住来找你。”

“宜兰表妹,我知道退婚非你所?愿,也知道你在侯府无人撑腰,身不由己?,但只要你同我说一声?,我便?回去求母亲再来提亲……”

“我知道,无论江家生意做得多大?,士农工商,商人都是最末,侯爷不愿表妹嫁给我,我都可以体谅。但我走这一趟,只想问?问?表妹的心意……”

他本就是个内敛稳重?的男子,说出这些话,脸色已然涨红,将这辈子所?有的勇气都用尽了。

江表哥千里迢迢自南边北上,只为了要她一个答案,宜兰忽然觉得心中有些歉疚与沉重?。

江修明是江家长子,从小就稳重?,到了十?几岁上便?跟着家里走南闯北做生意,他向来内敛,能?说出方才那番话,已经是最出格的事情。

她歉疚道:“江表哥,退婚这件事,是侯府有错在先。”

“在府中,我只是想着如何应付琐事,如何护住弟妹,便?已经够心力交瘁。至于?其他,我没?有想过。若是表哥愿意,这辈子,你都是是我的兄长。”

江修明听?了这番话,也明白了宜兰的心意,他一路从南边赶到燕京,风雨交加也没?有觉得疲惫,可是现在,他却像是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他勉强笑了笑,低声?道:“宜兰表妹,我明白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是我冒犯了,从今往后,我依然是你的表哥,江家亦是你半个娘家。若是……若是姓陆的待你不好,我定然将他的腿打断。”

话到此?处,后方却忽然传来一声?冷笑,陆寒宵着一件墨色直缀,神情冷然,他径直走出树林,越过宜兰,将她挡在身后,冷声?道:“我陆某的妻子,自然有我陆某护着。不牢江兄费心。”

江修明显得有些尴尬,但却不愿在宜兰面前落了下风,他淡然道:“希望如此?。倘若陆兄待她不好,江某必不会袖手旁观。”

两人之间的火药味渐渐浓重?。

宜兰有些沉默,半晌,她问?道:“时辰不早了,江表哥和陆大?人应当还未用午膳,不若我让阿珩请二位去矾楼坐坐?”

江修明知道薛珩体弱,哪里能?让薛珩陪他们饮酒,且宜兰到底还未出阁,请两个男子在矾楼用膳,到底不妥,他忙道:“不必了,我从南边折返,还有一笔生意未谈成,眼下也该回去了。”

宜兰只好说些寒暄之语,送他到山门?,眼见着人走远,才想起来还有一樽大?佛在她身侧。

陆寒宵神色淡淡,道:“怎么?舍不得?若是舍不得,趁现在与陆家退婚还来得及。”

宜兰看他一眼,没?理会他话中的阴阳怪气,“起初,确实是我父亲私自退了江家的婚事,是侯府对不住他在先。但我不走回头路,既与陆家定了亲,便?不会左右摇摆。怎么,陆大?人是对自己?不自信?”

陆寒宵平日一向稳重?有礼,今日却吃了宜兰的软钉子,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常,可眼前已经落了下风。

半晌,他只冷着脸挤出一句,“我不屑与他比,也不关心你心里是否有别人,只是你现在是陆家的准夫人,就该做好分内之事,不要丢了陆家的颜面。”

话罢,陆寒宵看了她一眼,便?转身去了云来观的后山。

云来观的后山有一处龙眼温泉,可助人疏通经脉,解寒症。

萧北冥只穿着一层薄薄的中衣,他的身体浸润在春日温热的泉水中,开始恢复了一丝知觉,腿部隐隐的痛感经他紧闭双目。

闭上眼睛时,听?力就变得格外敏锐。

他听?见陆寒宵的脚步声?,道:“陆梓行?,少见你如此?失态的时候。”

陆寒宵没?想到方才的对话被人听?去,不免有些尴尬,低声?道:“殿下别取笑臣,方才一时失了气度,让殿下见笑了。”

萧北冥沉默了一瞬,却道:“有人肯与你吵闹拌嘴,总好过冷冷清清。”

陆寒宵听?这话,似是意有所?指,燕王殿下至今后院仍空无一人,自然是冷冷清清。

他知道自己?不该说安慰这两个词,只有转移话题,道:“陛下正?在追查军需案,如今朝中人人自危,也唯独翰林院抄抄文?书,还可清闲两分,前来探望殿下。”

萧北冥将双臂支在一旁嶙峋的巨石上,这样分散上身的重?量,能?让他的腿好受一些,“贼喊捉贼罢了。最终牵连而出的,只会是两部底层的官员。”

“殿下真的不管了吗?北境的战事,镇国公章家,定然不是无辜……”

树影婆娑,落在萧北冥的面庞之上,只余阴影,显出一副颓靡之态,他的声?音宛若呢喃,“一届废人,还要怎么管?”

气氛一时凝滞起来,骆宝与邬喜来站在一旁,也情绪低迷。

这几日,府里的大?夫没?断过,可是给的结果无一例外,这双腿,注定再也站不起来。

这对一个从前纵横沙场的人来说,无异于?致命的打击。

恰在此?时,他忽而听?到有人在轻声?唤知知。

他陡然睁开双目,长睫上由热气凝结的水珠震颤而下,顺着他的颧骨一路向下,飞快滑入他的胸膛。

萧北冥疑心自己?听?错了,直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叫了一声?阿姐。

他几乎一瞬间就认出了宜锦的声?音。

宜锦与薛珩就在泉水后的巨石上坐着歇息,初春的树荫下仍旧有些阴冷,姐弟两个人背靠背坐着,直到听?见宜兰呼唤的声?音。

她浅浅应了一声?阿姐,便?站起来,四?目望去寻找宜兰的身影,却只见缭绕的雾气自水流淙淙处升起。

薛珩眼力极佳,拉了拉宜锦的衣袖,道:“阿姐,那里有一处温泉,好像还有人。”

宜锦抬首看去,男子只穿一身月白的中衣,玉冠解下,墨发随水流散开,遮掩住他微微被浸透的胸膛,她对上那双如墨般幽深的眼眸,下意识怔了怔。

才几日没?见,为何他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本就棱角分明的面庞更骨感了,一双墨色的眼睛,因为缭绕的水雾褪去了冷淡。

萧北冥浸没?在手中的双臂紧了紧,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在她面前遮掩自己?的狼狈。

宜兰的声?音渐渐近了,也渐渐清晰了,“知知。”

萧北冥确信这一次他没?有听?错,他微微抬首,树荫缝隙里的光透过泉水折射到他的脸颊上,良久,他迟疑地叫了一声?“知知”。

宜锦低低应了一声?,在那一刹那有些恍然,她朱唇微抿,忽然觉得眼中有些酸涩。

萧北冥沉默着看她,那颗隐隐的泪痣,与他十?三岁那年所?画的小姑娘一模一样。

原来那知知是她的乳名。

怪不得他那时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那个叫知知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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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锦眼底含泪,唇角却带着笑意。

她知道萧阿鲲并不是真正?记起了他们所?有的过往,可哪怕只是他记起来八岁那年山洞中的那夜,她亦觉得十?分高兴。

她的神情既温柔又难过,让人的瞧了心有不忍,她低低唤道:“萧阿鲲。”

宜兰到时,便?察觉到宜锦的情绪不对劲,她环顾四?周,与陆寒宵四?目相对时,两人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

有外男在温泉这处,宜兰便?觉不妥,但陆寒宵在此?处,她竟奇异地又安心了一些,她握着宜锦的手,压低声?音问?道:“知知,你认识中间那个男人?”

宜锦不知如何回答阿姐,一时有些楞在原地。

薛珩看着那个温泉中的男人,认出眼前之人是燕王殿下,他心中有敬佩,道:“宜锦阿姐认识他,方才我听?见阿姐叫他萧阿鲲了。”

这声?音不大?不小,却偏偏能?让在场的人都听?清楚。

一干人等都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唯有邬喜来疑惑问?道:“殿下,奴怎么不知道您有个小字叫阿鲲?”

萧北冥看向那一张玉面红得像水蜜桃似的姑娘,想起的却是那年山洞之中,她流着眼泪叫醒他,“萧阿鲲,你死了,我会难过的。”

萧阿鲲这个名字,原本就是为了薛宜锦而生的。

萧北冥没?有解释这个名字的来源,只是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暗流。

哪怕他知道眼前人就是画中人,就是他的知知,可他此?刻,却仍旧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是一个废人。

他甚至无法在这个时候站起来,堂堂正?正?站在她的亲人面前。

什?么都不配拥有。

只用一个眼神,宋骁便?看出了自家殿下的心思,他皱了眉毛,朗声?道:“我家殿下需要静养,还请各位重?新寻个僻静的所?在。”

宜兰听?了这话,也知道是自己?打扰旁人休养了,她带着宜锦薛珩行?了礼,“叨扰贵人休养,是我们的错。我们这就离开。”

宜锦任由阿姐拉着手,边走边回首看着温泉中的那个男子。

他背对着她,隔着被温泉水浸湿的脊背,她仍能?看到上面纵横交错的疤痕,有些伤口没?有长好,这时仍旧泛着淡淡血色。

宜锦心里揪成一团。

这个人,曾答应过她会好好照料自己?,可是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把自己?埋藏在黑暗里,过得很糟糕。

第46章婚事

山风寒凉,吹皱了平静的水面,漾起一丝丝涟漪。

淙淙的流水声就在耳畔,萧北冥的脊背抵靠在粗糙的岩壁上,水流的冲刷并没有让他感觉到丝毫暖意。

他静默地看着那女子离去的地方,阳光下浮尘如细雾,除了眼前的茵茵芳草,什么也没有剩下。

那个叫知知的姑娘走了,也带走了春光中的暖意。

他看着池中自由活泼的游鱼,“回府吧。”

邬喜来应下,将干净的外袍呈上,背过身去,等着他换去湿透的衣衫。

宜锦跟着宜兰到了山道的尽头,脑海里却尽是那张满是伤痕的脊背,那双墨色的眼睛。

萧阿鲲一向是个?别扭的人。

她知道若是表现得这样明显,阿姐一定会察觉,可她却不?想让萧阿鲲难过。

宜锦松开宜兰的手,道:“阿姐,娘亲留给我的那个?镯子好像落在山上了,我去找找,很快就回。”

宜兰拦不?住,只好在她身后?道:“知知,早些回来。”

芰荷也忙朝宜兰行了个?礼告辞,追上宜锦。

薛珩猜出了宜锦的心思,他扯了扯宜兰的衣袖,“阿姐,我们就在山脚下等着。”

宜兰点?了点?头,一行人就在树荫下歇着。

宜锦提着衣裙,踩过细碎的山石,朝着那处温泉走去。

芰荷跟在她身后?,问道:“姑娘是要去见那日长街上遇到的人吗?”

宜锦低头道:“是。”

芰荷顿了顿,慢下脚步,她想告诉姑娘这样于礼不?合,但想起那日姑娘见了燕王殿下时难过的模样,她又不?忍心了。

回想起来,那日姑娘醒来后?便呜咽啼哭,后?来每每遇到燕王殿下都会难过,她想,姑娘可能是属意燕王殿下了。

可是暗中喜欢一个?人,是很辛苦的事。

芰荷心疼自家姑娘,也因此?决定替姑娘保守秘密。

就在这时,路旁的深林之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叫,几只黑鸦振翅飞出,发出粗噶的叫声。

有女子在大?声呼救。

宜锦像是一根绷紧的弦,她与芰荷两个?弱女子上山,尚且不?知道深林之中是什么情况,倘若贸然前去,恐怕有危险。

但那呼救声越来越微弱,阿姐和阿珩都在山脚下,她当机立断,道:“芰荷,你立刻去下山请人上来。”

芰荷满眼担忧,“姑娘也一起下山吧,奴婢怕这里……”

宜锦却摇了摇头,“你快去,我在这里等着,不?会擅自行动。”

芰荷无奈,只好下去寻人。

林子里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痛苦的□□,听?起来像是个?老妇人的声音。

宜锦拨开茂密的枝叶,靠近那处,试探问道:“有人吗?”

那人有气无力?地提醒道:“姑娘小心,这处山林里有许多捕兽夹。”

宜锦闻声顺着那片绿茵看过去,一个?妇人脸上尽是汗珠,她皮肤白皙,眉目灵秀,衣着打扮极为素雅,像是曾养尊处优过的人。

宜锦见她痛得厉害,便也顾不?得许多,挑着有脚印的地方走过去,将人扶起来,问道:“您没事吧?”

那妇人摇了摇头,扶着宜锦的手站起来,“多谢姑娘。我本想去相国寺上香,见这里彩英缤纷,便想采一些回去插花,却不?想踩到了捕兽夹,幸亏有姑娘路过,否则,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困多久。”

宜锦扶着她到一边的石墩上坐下,“不?知如何称呼?”

那妇人微微一笑,眉眼间透着一股和气,“我姓张,姑娘称我一声张夫人便可。不?知姑娘怎么称呼呢?”

宜锦见了眼前这个?夫人,却总觉得十分亲切,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她笑道:“夫人客气了,我姓薛,这里备了些伤药,先替您敷上,等来了人再送您去医馆,可好?”

张夫人连忙婉拒,让眼前的姑娘搀扶,已经是劳烦她,如今又怎么能辛苦眼前的姑娘为她除去鞋袜,上伤药呢?

宜锦却没有嫌弃,她蹲伏下来,轻轻褪去那双沾了血迹的绣鞋,捕兽夹深深嵌入肌肤纹理之中,有些触目惊心,宜锦按了按旁边完好的地方,轻声道:“张夫人,可能会有些疼,你忍一忍。”

话?罢,她以极快的速度将捕兽夹卸下,将随身荷包里的金疮药拿出,撒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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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用?衣料包扎好。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她动作之熟练,让张夫人愣了许久,问道:“薛姑娘,你家里是有人经常受伤吗?怎么包扎的手法这样娴熟?”

宜锦手上的动作一顿,萧阿鲲确实经常受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习惯了随身携带金疮药。

因为他,她已经习惯了许多事情,现在却要习惯不?能与他经常相见的日子。

张夫人见面前的小姑娘神情哀伤,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

她轻轻褪下自己手上的那串佛珠,递到宜锦手中,柔声道:“今日多谢姑娘相救,我身上没有带什么金银之物,唯有这串佛珠,是我儿出生时在相国寺开过光的,净空住持说,这佛珠有灵性,今日与姑娘有缘,便赠与姑娘。”

宜锦呆呆地看着那串佛珠,心跳忽然快起来。

她接过佛珠,佛珠的材质,上面雕刻的花纹,皆与前世净空住持给她的那串一模一样。

她注视着眼前这位夫人的面庞,一双丹凤眼,柔媚不?失坚毅,那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忽然让她意识到了什么。

宜锦怔怔唤道:“张娘娘……”

倘若萧北冥的生母张氏一直隐居在此?处,为何她从来不?与萧北冥相认?前世又为何从来没有在相国寺遇见过她呢?

亦或是她的重生,改变了什么事情?

张夫人听?见那声呼唤,眼皮子跳了跳,她遮掩住眼底慌乱的情绪,低声道::“薛姑娘方才说什么?”

她在十几年前就该是个?死人,宫中认识她的,早就丢了性命,眼前的姑娘又为何能认出她?

宜锦摇了摇头,将心中的猜疑全部?都塞回去,张娘娘有太多办法能够同萧北冥相认,但她却没有,娘娘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她道:“没什么。我是问,夫人在这附近可有什么亲人?您腿脚不?便,还需要人照顾。”

张夫人低下头:“我的侍女仪鸢平日里照料我,今日她去集上买菜,仍未归来,劳烦姑娘费心了,我在这里等着就好。”

话?正?到此?处,一个?穿着桃红衣衫的姑娘便循着声音朝这边走来,着急道:“夫人,方才有个?叫芰荷的姑娘说山上有人伤着了,我紧赶慢赶来了,您怎么伤着了?”

话?毕,她匆匆过来扶住张氏,道:“夫人,我带您去看医士。”

张氏朝宜锦歉意一笑,低声道:“若日后?有缘见姑娘,必然设宴款待,今日便就此?别过了。”

宜锦握着手中那串佛珠,却似有千斤重,她只道:“请夫人珍重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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