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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药浴
宜锦挪了挪手肘,小心翼翼从他身上移开,眸中水光潋滟,仍旧带着脆弱的鼻音,“还疼吗?”
她?仰首看着他?,生怕因为自己的莽撞再弄疼他?,唯独紧紧攥着他?的手。
他的手掌虎口有粗硬的茧,更有无数旧年的伤痕,青筋分明,而她?的手掌落在他?掌心里,小小巧巧一只,像是一捏就碎的白玉。
萧北冥摇了摇头,垂眸,换一只手抚了抚她带着寒意的发,墨色的眸染上一丝柔意。
他?没想到她?会在这时来找他?。
她?与阿姐重逢,应当?有说不完的话,在她?心中,家人?远比他?重要的多。
可她?竟来了这里。
哪怕她?来是?因为怜悯,是?因为习惯了的依赖,他?也很高兴。
但他?不想以这样狼狈的模样见她?。
萧北冥阖上眼眸,痛感如同银瓶乍裂,在脑海中回荡激流,他?牙关微颤,却仍稳住声音道:“知知,天晚了,你回偏殿歇息可好?”
宜锦感受到他?掌心沁出?的冷汗,他?不肯卸一分力在她?手上,但她?又?如何感受不到他?微颤的指尖,血色的瞳眸。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萧北冥在她?面前,惯于隐忍了。
宜锦渐渐平静下来,唯独攥着他?手的姿势没变,此刻她?心中有恐慌,有害怕,面上却不显,只对邬喜来道:“请公公派人?宣谢清则入宫。”
邬喜来看向帝王,他?阖上眸子,模样虚弱,没有拒绝,邬喜来应了声,匆匆离去?,到了外间?,吩咐骆宝烧些热水。
内殿只剩他?们二人?,昏暗的烛火明扑朔摇曳,宜锦垂首,稍微平复了心情,“萧北冥,多久了?这几日你连用膳都?避着我,你的旧疾是?不是?,是?不是?越来越频繁了?”
她?这几日,忙着玉瓷出?宫的事,忙着关注阿珩的病情,更为宜兰回京的事高兴不已,却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一直以来,都?是?他?包容她?多些。他?将她?的事看得比他?自己都?重要,可她?分给他?的关心,却少得可怜。
萧北冥额上的冷汗顺着颈线一路划入衣衫,他?疼得有些恍惚,更怕自己会伤到她?,挣开她?的手,吞下因疼痛产生的闷哼,“知知……,没有越来越严重,只是?今日……”
“你回去?好不好?等明日……”
宜锦清亮的眼眸直视他?,“明日会怎样?你就会强撑着到殿中用一碗膳,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好叫我安心,是?不是??”
她?低头忍泪,声音忽然变得很脆弱,“萧北冥,我小时候,曾经抛下过你一次,且将你忘了个干净。而你却,从来没有抛下我。愆阳殿中的画像,我已看了许多次。你将那幅画像与山河社稷图放在一处,而我……又?何德何能……”
“你总是?让我觉得我亏欠你,却又?从不肯给我偿还的机会。”
她?顿了顿,鼻子一酸,豆大的泪珠顺着面颊滚落到他?的手背上,“萧阿鲲,你再信我一次,好不好?”
这一次,她?不会再丢下他?。
哪怕这旧疾治不好,哪怕一切都?向糟糕的地步发展,她?也会与他?一起面对。
萧北冥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闷热近乎窒息,像是?濒临溺水的人?忽然又?露出?水面。
在他?人?生的前二十年中,有许多人?曾与他?同行过一段路,便分道扬镳,也有许多人?曾短暂地爱过他?,最后却舍弃他?。
唯有薛宜锦,从十三岁那年寒冷绝望的山洞中,便一直牵着他?的手,从未放下。
哪怕是?他?们二人?各自被许多苦难阻隔的这十年,她?亦以另一种方式陪在他?身侧。
十三岁那年凿透他?黑暗人?生的那束光,在今天,终于又?轻轻浅浅地落回他?身上。
他?何其有幸。
萧北冥轻轻抚去?她?眼尾的泪水,粗粝的指腹划过那颗泪痣,沉沉道了一声“好。”
他?永远信她?,永远贪恋她?的情,哪怕只是?怜悯,他?也甘之如饴。
*
谢清则预料到会有这一日,因此邬喜来亲自前往清平伯府请他?时,他?没有一丝意外。
他?收拾了行装,用心打理了发冠和佩玉,像是?回到了旧时,要赴一场她?也同往的花宴。
他?的随从檀墨边替他?收拾药箱,边道:“少爷,奴当?初不明白您为何要弃文从医,不肯接替伯府爵位,哪怕伯爷再不认您,您都?不为所动。今日奴算明白了,您恐怕都?是?为了薛家三姑娘吧?”
檀墨叹了口?气,“您去?侯府给薛公子看病,比回自己家都?勤,可那又?有什么用呢?薛姑娘如今要封妃了。”
谢清则垂眼,理了理衣袖,夜色里风雪声刺耳,他?上了马车,看了眼檀墨,“我只是?行自己的事,尽自己的力。人?这一生短如蜉蝣,可抱憾的事太多了。”
他?起初弃文从医,确实是?因为宜锦,他?不愿她?为了她?娘亲和弟弟的病情整日伤心难过,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可后来,他?却真的喜欢行医治病,解人?苦厄,也并不觉得行医比入仕低劣。
主仆二人?闲话几句,马车便在深夜时分入了宫门,邬喜来带着人?赶往皇极殿。
檀墨被留在殿外,谢清则独自一人?入了内殿,灯火如豆,他?却瞧见帝王的床榻前,一个娇小的身影守在旁侧,她?手中拿着帕子,正心无旁骛地替帝王擦拭额头。
谢清则没想到自己入殿会看到这样的场景,他?怔愣在原地,手中的药箱似有千斤重。
宜锦察觉殿内来了人?,将帕子放回水盆里,她?径直走?到谢清则身边,没有如上次一样,避开人?群到殿外谈话。
谢清则却看出?,她?显然才哭过,眼周已经有隐隐的红痕,看起来脆弱又?惹人?心疼。
她?道:“你冒着风雪深夜前来,我本该先行款待,可是?他?的病来得很急,求你先替他?诊治。”
谢清则没有说话,他?捏紧了药箱,她?明知他?从不会拒绝她?,可她?却仍旧用了求字。
这个字让他?明白,知知是?真心在乎这个床榻上的男人?,她?这样说,是?怕他?夹杂私人?情绪,不肯尽心。
他?说不出?此刻的感受,若非要一言以蔽之,大抵是?如坠冰渊。
在心痛的情绪滋生出?来前,他?理了理思绪,逼迫自己冷静,从私情来说,他?不喜萧北冥,但作为一个医士来说,他?必须全?力以赴。
谢清则放下药箱,按照惯例先行诊脉,一炷香后,他?低声道:“从脉象上来看,他?近日过于操劳,伤肝经,体内之毒已经紊乱,无法保持平衡,最多不过两月。”
“他?方才昏迷,反而是?件好事。若一直清醒,只会更受折磨。”
他?说出?这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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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自己都?觉得有些残忍。
帝王今年,也才将将二十四岁,大燕改元,也才将将不到一年。
新帝在位的这一年,虽杀过许多人?,可也救过许多人?。
他?在北境行医,短短一年里,听说京城死了一批叛军和大臣,新帝杀戮之名远扬。
他?也亲眼见边关开了互市,百姓生活日益富足。新帝为燕王时所率的龙骁军更是?训练有素,驻守边疆,不肯取百姓一草一木。
这个人?,毁誉参半,可是?却从没有为自己谋私。偌大的皇极殿,天子居所,简朴到竟不如镇国公府一游园。
谢清则有些默然,他?看向宜锦,她?的肩膀颤抖着,却不肯在他?面前露悲。
“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她?像是?在问他?,却又?像是?在跟自己心底的那份绝望较劲。
谢清则想为她?解忧,可是?偏偏,他?治不好薛珩,如今再加上一个萧北冥,让他?只有惭愧。
第一次看诊,陛下的病情就已经十分严重,他?那时曾想过用以毒攻毒的法子,可前人?用此法,成功的几率聊胜于无,他?又?如何敢在一国之君身上尝试。
“我能做的,只有替他?布一场药浴,药性刚烈,或许会很痛,但能暂时缓解他?的病症。”
宜锦觉得身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邬喜来在一旁眼看她?眼中的光一点暗淡,心里也不好受,低声道:“那就有劳谢大夫了,谢大夫需要什么药材,老奴下去?置办。”
哪怕只能缓和疼痛,也比硬撑要好。
谢清则想如同过去?那样,赠她?一方帕子,告诉她?不要担心,可即便是?这样微小的事,他?也已经没有立场去?做。
年少时,他?一度想要参与她?的悲欢,可她?却永远对他?有所保留,他?骗自己她?只是?还小,尚且不懂情之一字。
直到今日,他?才发现,她?也会笑,也会痛,只是?那笑与痛,都?给了别人?。
良久,他?拱手行礼,低声道:“草民会竭尽全?力,请姑娘安心。”
宜锦尚未册封,他?到底不忍唤出?那声娘娘。
可他?知道,谢清则与薛三姑娘,这一生,也仅此而已了。
*
萧北冥再次醒来时,他?身上只穿了一层薄薄的寝衣,浸润在热气缭绕的池水中,苦涩的药香将他?包裹着,而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不痛。
他?紧紧抓着池壁,指尖划过粗粝的沙石,磨出?血肉,但那痛楚与此刻经脉所受的痛苦,已经可以忽略不计。
他?逐渐感到整个经脉似乎都?在膨胀,炸裂的疼痛如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宜锦在一旁守着,她?听谢清则的医嘱,知道他?今夜定然十分难捱。
可是?眼前之人?,与十多年前一样那个清冷而绝望的少年一样,惯于隐忍,惯于将所有痛楚咽入腹中,或许在从前的岁月里,他?曾呼过痛,也曾伤过心,只是?没有人?在意。
她?看着他?指尖沁了血,唇色惨白,额上的热汗顺着颧骨溅入池水,泛起阵阵涟漪。
她?的手入了滚烫的药浴中,没过浮起的药材,捉住他?紧紧附在池壁上的手,阻止他?自伤。
烫灼的水流涌入每一处毛孔,激起针刺刀刻般丝丝入扣的痛,他?避无可避,死死咬住唇,汗水顺着他?的肩胛骨一路落到腹部?,在宜锦握住她?手掌的那一刹,他?睁开了双眸。
那双眼眸中充斥了红与欲,极致的忍耐,他?不受控制地握紧了她?的纤纤玉指,十指交缠,触之温软,反而让什么东西超出?了他?的控制。
偏偏眼前人?用一双剪水秋眸盈盈看着他?,眼神?无辜而又?惹人?爱怜,她?才哭过,仍旧带着软糯的鼻音,却急着安抚他?,“萧北冥,你若是?疼,就叫出?来,我不会笑你的。”
萧北冥的睫毛颤了颤,古铜色手臂上的肌肉也跟着抖动了一下,他?捉住她?放在腰间?作乱的手,声音沙哑而带着极致的隐忍,“知知,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宜锦一怔,下一刻,他?宽阔的臂膀微一用力,她?只觉得腰肢处似被钳住,转眼间?天翻地覆,灼热的池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只穿了薄薄一层外衫,丝质的衣衫遇水则紧紧附在玲珑的躯体上,阿姐送她?的那件小衣在摇曳的烛火下流光潋滟,几乎包裹不住丰满的形状。
她?欲盖弥彰地捂住胸前,紧紧靠着池壁,像是?一只误入狼群的小羔羊。
萧北冥喉结滚了滚,热汗自眼睫处滑落,他?眨了眨眼,长臂一捞,轻而易举将人?捉入怀中,封住她?莹润而饱满的唇。
第32章因果
正月初三宜嫁娶、祭祀、酬神、斋醮,因是新帝登基后头一次后妃册封礼,礼部格外尽心。
但由于北境战事焦灼,不宜铺张奢靡,因此只按照先帝时旧制遣使册封、受封、称贺、谒庙。
戌时,纷纷扬扬的雪自深灰色的空中细细密密地落下,禁中灯火辉煌,一路走来,入目皆是喜色。
宜锦着深青色五彩翟纹大袖衣,内穿青纱中单,腰饰深青蔽膝,发冠形制繁复,珠翠生辉,一张玉面上了红妆,雪肌花颜,光彩盈盈。
引她见礼的内侍是骆宝,少年内侍比之初见时已稳重不少,已渐渐能独当一面。
芰荷在一侧扶着宜锦,她按照民间送嫁的习俗,腰间系了红丝绦,眼底有些微的泪意。
姑娘这一路走来,实在不易,好在陛下从来都?站在姑娘这边。
宋骁守卫宫禁,行?至奉天殿时,身?后有个甲士私语道:“薛妃身?边的芰荷姑娘倒也是个美人。”
私下里?宫人们都?传新帝与薛妃旧时便相识,民间更有夺妻之说甚嚣尘上,连带着芰荷都?被编排了无数流言,她并不在意,因为?只?要姑娘过得好,谁也伤不了她。
可宋骁却肃了脸色,他厉声将那甲士喝出,腰间剑未出鞘,只?用柄直击那甲士膝部,冷声道:“犯口舌之禁,杖三十。”
甲士膝盖受力?,扑通一声不由自?主跪下,在雪地中瑟瑟发抖。
宋骁一向爱护麾下军士,极少动用杖刑,那甲士深知自?己言语失状,也甘愿领罚。
但这只?是流言的一角,他能堵住禁军将士的嘴,却堵不住悠悠众口。
宋骁沉默注视着那芰荷,手中剑柄紧了紧。
他一路跟随仪仗至奉先殿前,殿中灯火惶惶,帝王着冕服,玄衣纁裳,与薛姑娘行?拜礼,祭庙。
按旧例只?有封后时才?有此礼,礼部起先反对,陛下却执意如此。
在陛下心中,恐已认定薛姑娘为?妻。这点于名分上无法达成的圆满,终以另外独一无二的方式补全。
亥时礼毕,司礼官才?算松了口气。
禁中并未铺张,只?换了喜字,庭树飞雪间,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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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肩而立,缓缓向皇极殿的方向走去。
距离不算短,萧北冥却没有乘辇舆,恐怕以后这样的机会不多了,他想陪她走完这段路。
昨日?药浴痛苦,他的腿还是毫无知觉,可是今日?他暂且已能下地行?走。
他没有顾及规矩,繁复的玄衣下,他牵过她的手,触之如温玉,十指紧扣,令他想起昨夜浴池之中荒唐的缠绵,他抿唇,不自?觉用了些力?。
宜锦侧首看他,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眉眼清淡如雨雾,但却比往日?都?要平和。
宜锦不知道他的腿疾是否能治好,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模样,甚至方才?在殿内礼拜时,她心中尚且有种?惶惶之感。
但眼下与他走在宫道之上,踩着细细的碎雪,她的心却逐渐安稳。
转角处的廊檐下宫灯随着寒风摇摆,使他们二人的影子也摇晃纠缠,两?人入了内殿,邬喜来和骆宝心照不宣地退下。
偏殿的摆设全都?焕然?一新,虽不豪华奢靡,却温馨踏实,墙体以椒活泥涂之,烛台之上,一对婴儿?臂粗的龙凤喜烛缓缓燃烧着。
两?人沐浴更衣后,皆换了薄质的寝衣。
室内残存着沐浴后皂角的清香,床榻之上新纳的喜被已经铺好,芰荷早已退出殿内,只?剩他们二人。萧北冥躺下,内造局才?弹出的锦被柔软有弹性,他静静凝望着那对龙凤喜烛。
这样灯火昏昏的境况下,难免就让人回想起昨夜浴池之中荒唐的景象。
宜锦才?出浴,嫩白的面颊上带着几?丝红晕,长而乌的发丝如云雾垂在腰间,她咬着唇,立在原地,左右为?难。
这里?只?有一张床榻,可是他已经占了外侧,她若是想要进到里?侧,就必须要穿过他。
萧北冥勾唇看着她,眉峰扬起,是他少有的不沉稳的神情?。他好笑地看着她定在原地,半晌,终究怕寒夜的凉气将她弄着凉了,沉声唤道:“知知。”
他挪了挪位置,“外面天冷,上来。”
宜锦微囧,她脱了木屐,雪颈上仍残留着沐浴时潮湿的水汽,极为?拘谨地在他身?侧躺下,挪了挪锦被,中间与他隔出一段不小的距离,胸腔里?那颗心像兔子似的跳的飞快。
寝被带着丝丝凉意,她蜷缩成一团,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萧北冥看着她长而翘的睫毛颤动如蝶翼,就知道眼前之人实则十分紧张。
他动了动被子,宜锦便如惊弓之鸟,睁开双眼,琥珀色的眼眸流光盈盈,眼尾那颗泪痣生动而又妖艳。
她想起昨夜一发不可收拾的浴池事件,脸色红了红,两?只?手就有些酸痛,简直悔不当初,也怕了眼前人。
她缩了缩脑袋,提醒道:“萧北冥,大夫说了,你要静养。”
言辞颇为?正经。
萧北冥原没往那处想,但经她提醒,也想起昨夜某些不可名状的场面,他喉结微微滚动,忽而俯身?在她眼尾那颗泪痣上轻轻一吻,替她掖了掖被子,阖上凤眸,极为?难耐道:“知知,你不要招我。”
宜锦:……
她僵在那处被窝里?,不敢动了。
后半夜,他果然?没再动她,只?是他体温偏高,宜锦又畏寒,睡着睡着,渐渐便成了他揽她入怀的姿势。
*
子时,自?燕宫午门处,有人在夜色中奔袭纵马疾驰而至,禁军将领宋骁接见来人。
来人面上带伤,一身?铁甲冷光尽现,他一路自?北境邺城驿站奔袭至此,跑死了十几?匹宝马,此刻早已力?竭,仍旧撑着一口气,不过是为?了面见君王。
宋骁不敢耽搁,虽知今夜应当是陛下花烛之夜,他仍硬着头皮禀报。
萧北冥示意他噤声,随手披了件大氅便下了榻,雪光透过窗纸溢进室内,他回首看了宜锦一眼,替她掖好被褥,便朝着外间去了。
暖阁中只?燃两?盏灯火,来人单膝跪地行?军中之礼,七尺高的汉子此刻弯了脊背,他不敢抬头,想起龙骁军将士惨死之状,咬紧带血的牙关,颤着身?子道:“臣魏燎深负陛下所托,乾马关一役,臣贪功冒进,致三万将士遭伏,臣,羞愧难当,求陛下赐臣死罪!”
魏燎闭了眼,古铜色的皮肤上鲜血淋漓,多数伤口,他的腰腹部正中一箭,此刻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陛下登基前,曾将六万龙骁军将士交托与他,那日?黄沙漫天,君臣之定尚在眼前,可是如今,那一张张熟悉的,曾在军中与他同悲同喜,共饮黄沙的年轻的面孔,却马革裹尸,埋于异乡不得还。
这一切,皆是因他大意,中了奸人之计。他本该当场饮血而死,却记挂陛下圣恩,即便是赎罪,也该由陛下亲自?惩治。
萧北冥看着眼前人,每当他感到自?己情?绪无法镇定之时,便会下意识抚一抚手上那只?玉扳指。
他闭上眼,近些日?的不安,终究还是应验了,极力?控制自?己冷静,问道:“到底出了何事?你细细道来。即便是死,朕也该要你死个明白。”
魏燎跪伏在地,情?状悲鸣。
“臣奉陛下之命守北境,牢记陛下之令,不论忽兰如何挑衅,臣等皆按兵不出。可即便如此,那忽兰新王冶目却依旧猖狂,他不仅挟北境十三州妇孺当街欺侮,更在邺城范水投毒,致使几?百婴童染疾暴毙,民愤难平,即便臣等按捺得住,北境百姓却忍不得。”
“民乱一生,臣难以安眠,违背陛下之令出征,却在乾马关遭伏,敌军设瘴毒,我军将士死伤惨重。”
话罢,他头已磕至地面,淋漓血色浸入地砖,令人望而生悲。
萧北冥从魏燎的话中,已梳理出来龙去脉。
乾马关地势险峻,向来易守难攻,此地深处邺城以北,据矩州不过十五里?地,因此地为?前朝驻军之处,因此在大燕官府可寻的舆图之中,并无此地踪迹。
唯有先帝时画师张孚为?先帝贺生辰时所作的大燕全版舆图中有此地地形。
忽兰王冶目何以对乾马关地形如此了解?
那熟悉至极的瘴毒,更是让他回想起即位之初,靖王府叛军曾有的征兆。
当时,靖王府叛军皆形状诡异,腹痛难忍,且军士同吃同住,一传十,十传百,很快皆暴毙而亡。
此毒源于忽兰,无药可解,连最见多识广的巫医都?毫无办法,为?了救下剩余将士,他下令坑杀那批身?怀瘴毒的叛军。
这是他所犯下的杀孽。
而今,他的将士也遭逢此劫。
萧北冥从不信因果,但此时,他却不得不信。
他眼睫低垂,凤眸之中唯余痛苦,道:“乾马关一役,你有错,善冲有错,朕,亦有错,若杀你,朕也当杀己。”
“忽兰与大燕此役,必不能善了。大燕忍了三十年,忽兰亦忍了三十年,此战未竟,你何以求死?”
他看向外侧大雪纷飞的皇城,低声道:“朕命你稍作修养,三日?后同禁军统领宋骁,矩州知州陆寒宵一同北上,届时,你之性命,与龙骁军同在,与燕朝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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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燎眼中含泪,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抱拳领命退下。
皇城的雪,他见过许多次,唯独今岁的雪,最深最沉。
那是大燕将士之躯干精血所筑。
萧北冥再返回内室,风雪声微弱,他放轻了动作,静默立于床榻前。
宜锦睡得并不算安稳,她自?他起身?后便心神难宁,前殿之事,她已有耳闻。
他垂首问她,“知知,你信因果吗?”
“若有因果,我也曾犯下杀孽。”
太后曾言,他残暴无道,罔顾人伦,必遭报应。
宜锦深知,龙骁军曾贯穿了他这半生,年少时为?燕王铁马峥嵘的岁月,为?帝后边境共饮风沙守护国境的情?分,江山社稷图中,北境十三州陷落忽兰的怨愤。
光复十三州,不是他一人的理想,更是千千万万龙骁军将士,千千万万北境黎元的理想。
发生了这样的事,他比任何人都?要悲痛。
宜锦牵住他带着冰雪凉意的手,轻轻拍着他僵硬的背脊,双眸凝视着他,一字一顿道:“萧北冥,你之因果,便是我之因果。若有罪孽,我们同赎。你不许多想,听到没有?”
第33章圣人
正月初五日,长信侯府门前,一辆青幄马车缓缓停下,雪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车辙。
清霜打了车帘,宜兰着玉色兰纹暗花宽袖袄裙,披了狐氅,踏着脚凳下了马车。
门房薛大老?远认出她,心里有些酸涩,迎上去道?:“早听说陆大人回京述职,老?奴一直盼着姑娘回来,如今可成真了。”
宜兰随他?入府,边道:“薛伯这几年一点都没变,还是这样神采奕奕。”
薛大咧嘴笑了笑,“姑娘说笑了,老?奴一把年纪,哪里还能神采奕奕。前些日子三姑娘回?府……”
他?朝四周瞧了瞧,才压低声音道?:“三姑娘前些日子回?府是为了替小少爷讨公道?,受了许多委屈。她走那日,眼里含了泪,侯爷却一点都不心疼。这个年,过得老?奴心中真不是滋味。”
宜兰想到知知先被送入靖王府,连阿珩也遭柳氏迫害,脸色沉了沉,一颗心像是进了油锅,煎熬得很。
她抬首瞧见长信侯府的烫金牌匾,只觉得嘲讽。这里是她曾生活了十几年的所在,可是若有一天没了阿珩和知知,这里又?能称之为家吗?
薛大带路,引她去鹤鸣斋看薛珩。
薛珩天生弱症,开蒙晚,即便他?日夜苦读,也仍旧难以追上书院里普通贡生的进度。
眼下这个时辰,他?正温习功课,徐姆做着洒扫浆洗的活。
徐姆见宜兰来了,停下浆洗的活计,在围裙上随意?蹭了两下水渍,心疼道?:“姑娘瞧着瘦了许多,矩州地寒偏远,多食辛辣,怕是姑娘吃不惯。晌午姑娘留下,别嫌弃阿姆的老?手艺。”
话罢,她朝宜兰身后望了望,问道?:“姑爷呢?今日回?门,姑爷怎么没有一同前来?”
宜兰握住徐姆的手,她低了头,道?:“阿姆,他?不来也好。”
父亲向来势利,有没有这个做知州的女婿,想来他?也并不在意?。
她与陆寒宵成婚后第?一次回?门,他?亦没有同她一起回?侯府。那时她以为他?埋头公务,难免有照顾不周之处,因此即便柳氏暗讽,她也并未在意?。
后来才知,他?曾有一个未婚妻,是陆老?夫人的内侄女,却在婚期前忽然暴毙,紧接着父亲便请求先帝赐婚,他?心中始终认定,他?的心上人之死,她也插手其中。
不得婆母欢心,也不得夫君爱重?,她也曾心伤,后来她渐渐看开了,人这一生,怎样过都是过,没有爱,那就博一份体?面。
是以今日她回?门,并未告知陆寒宵。
她放下心中之事,道?:“我此次回?京,恐不能久留,想要归府看看阿珩。”
徐姆叹了口气,看着薛珩苦读的模样,道?:“自从三姑娘那夜被迫入了王府,小少爷阻拦无望,便日日如此苦读,他?总以为这样才能保护两个阿姐。他?心里,不知道?有多苦。”
外人可以笑他?不自量力,笑他?痴人说梦,可徐姆却只有心疼。
夫人去后,这三个孩子,过得都太可怜,明?明?都是替对方顾虑,却反而挣不出一条通达的路。
薛珩温完书,看见宜兰,少年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置信。
宜兰走近,替他?拂了拂肩上的落雪,比划了他?的个子,眼底有些湿润,“阿珩长高了,也俊朗了,阿姐都快认不出了。”
少年长相?肖其母,俊秀文雅,被长姐夸奖,脸庞红了红,“阿姐回?来,我很高兴。”
姐弟两人闲话几句,便听外间?来了个小厮气喘吁吁来报:“姑娘,陛下与娘娘至侯府了,侯爷说请姑娘和小少爷也一同列席。”
宜锦与薛珩对视一眼,这是薛振源头一次主动邀薛珩赴宴,从前这样交际应酬的事,都是交给?薛瑀的。
宜兰问他?:“阿珩,你怕吗?”
薛珩清亮的眼眸与宜兰对视,他?摇了摇头,神情坚毅,“有两位阿姐在,我不怕。”
到了前厅,薛振源与柳氏位于左右次座,萧北冥看向宜锦,袖笼下的手动了动,牵住她的手一同落座。
主座之上,帝王君威深厚,女子云鬓花颜,二人衣着虽不华丽,却格外有一股雍容气度。
薛振源与柳氏在座下行礼,那日大内册封遣使来府中问吉,他?们二人惶惶然如在云端,怎么也没想到宜锦会为妃。
如今眼见为实,两人眼皮直跳,如坐针毡,心里并不惊喜,生怕宜锦秋后算账。
但宜锦却连一个眼神都未曾给?他?们,只是在宜兰与薛珩到时,她脸上才有了淡淡笑意?。
宜兰携薛珩向帝王行礼,少年面容清秀,并不露怯。
他?看向萧北冥,仍记得上次这人来府里时替宜锦阿姐撑腰,才让他?得以就医,回?到鹤鸣斋。
他?也曾在许多贡生的策论?文章中了解过这位帝王。
在那些文章中,帝王的人生被割裂成两段。
十五岁之前,少年燕王曾携龙骁军生擒忽兰王,举国振奋,那时燕京孩童最大的愿望便是成为像燕王一般保家卫国的大英雄。他?亦是那些孩童中的一员。
之后的十年,旧日的燕王登基为帝,新帝鞭笞朝臣,坑杀降兵,手段狠厉,遭文人口诛笔伐。
但此刻,从他?的角度,瞧见帝王牵了他?阿姐的手,神色平和,宛若寻常人家的夫妻,没有一丝杀戮之气,同传闻中一点也不一样。
萧北冥看向宜锦,新年时未曾与家人团聚是她心病,尽管他?不喜长信侯夫妇,今日却仍旧来了这里。
宜锦知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场面,她低声道?:“阿姆做膳食的手艺是府中一绝,我们去鹤鸣斋用?午膳,好不好?”
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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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冥自然没有不应的。
薛振源与柳氏便明?晃晃地被抛下了,两人尴尬站在原地,厅堂内的女婢们各个鼻眼观心,生怕惹火上身。
柳氏瞧着心烦,散了这些下人,同薛振源道?:“等太后娘娘成事,我倒要看看她还能得意?几时。”
薛振源瞪了她一眼,“慎言!”
他?心里虽然也看不惯宜锦这丫头猖狂,但追随章琦,与太后同谋,无异于与虎谋皮,还是谨慎为好。
*
鹤鸣斋第?一次这样热闹,徐姆乍然招待这样多的人,不免有些紧张,同一个小丫鬟忙前忙后,宜兰和宜锦也过去帮忙。
萧北冥虽不擅厨艺,却也出了不少力,他?添柴有妙招,灶底的火又?烈又?平稳。
宜锦看着高大的男人窝在狭窄的灶台里,忍俊不禁,萧北冥知道?她在笑他?,神色颇有几分无奈,但心里却被这里丰盈的烟火气填满。
过去无数个年,他?都与宋骁在皇极殿度过,万家灯火,却似乎没有一盏是为他?亮起。
而现?在,无论?身处黎明?或是暗夜,都会有人替他?点一盏灯。这盏灯照亮了他?年少时的阴霾,更照亮了眼下的路,让他?能暂且放下近日来沉重?的负担。
陆寒宵一身青色官服,戴展翅幞头,他?取下官帽,也挽了衣袖,同阿姆一起择菜,没有一丝架子。
清洗蔬果时,他?挽起来的官服大袖依旧浸了水渍,化为深色,动作举止却依旧如研墨书写时那般优雅。
他?抬首看宜兰一眼,声音平稳,神色淡淡,“夫人可否为我重?新挽袖?”
宜兰仿佛忽然清醒,她暗叹无论?过去多久,她都会被陆寒宵这张脸迷惑。
她擦净了手上水渍,垂首替他?挽袖,无意?间?触及他?温热的小臂时,两人皆是一愣。
宜兰指尖微颤,却低下头,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陆寒宵看着她,若有所思。
一个半时辰,三个男人各司其职,陆寒宵择菜,宋骁劈柴,萧北冥烧火,配合默契。
徐姆掌勺,瞧见底下几个男人都不拘小节,眼底尽是笑意?。
两个姑爷虽有君臣之别,却肯在此处放下,也都是为着两位姑娘。
若夫人在天有灵,也该感到欣慰。
*
用?过午膳,陆寒宵便请辞归府,他?道?:“魏燎将军与段宰执昨日已?来府拜会,议定粮草行军事宜。臣今日归府后,安置完老?母和内子,便同宋魏二将军一同启程回?矩州,定不辱陛下使命。”
宋骁听完这番话,许是方才饮了酒的缘故,他?比平日话密了几句,“陛下,臣自少时,这条命便是陛下所救。臣母当年犯错,陛下亦有不杀之恩,臣无以为报,唯有卑劣肉躯,任陛下驱使。”
萧北冥皱了皱眉,“国事固然重?要,但家事亦要担当。宋骁,你可知,今日芰荷为何?没有出宫?”
宋骁低下头,刚毅的面颊出现?了一丝裂缝,他?闷声道?:“臣母病重?,芰荷姑娘心善,一直侍奉左右。”
萧北冥敲了敲檀木桌,“一个女子,未经礼聘,便替你孝亲,难道?仅仅是因为心善吗?”
宋骁身子一震,他?捏紧了腰间?佩剑,沉声道?:“臣明?白了。”
他?待芰荷,有心而不敢言,他?乃草身浮萍之人,注定奔波一生,他?怕耽误这个姑娘。
回?府时,宜锦和宜兰都有些依依不舍,宜锦心中始终担忧姐姐的安危,她不由多问一句,“阿姐,陆大人此去一路艰险,你真的要同去吗?”
宜兰握着她的手,反问道?:“若此行去矩州的是陛下,知知能忍住不同往吗?”
话罢,宜兰瞧了瞧陆寒宵板正的身影,神色怔然,“他?读圣贤书,十年寒窗,无一日懈怠,张载之言,他?悬于书房内,从不敢忘,我又?如何?能拦?”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世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要做到这短短二十二字,对一个出身寒门的学子而言,该有多难。
她又?如何?能阻他?。
宜锦想了想,倘若赴北境矩州的人是萧北冥,她也一定会一同前往,那她又?怎么能劝服宜兰?
她不再劝,只嘱咐阿姐一定要时常稍信报平安。
宜兰一一应下,登上马车,遥遥望着远处府门那几道?人影,直到风雪遮住一切。
马车行了一段路程,还未到陆府,陆寒宵看她落寞,不知该怎么出言安慰,他?将手中书籍递给?她,道?:“山野怪谈,尚能一观。”
宜兰愣了愣,看了他?一眼,接过那本厚厚的书,稀罕道?:“陆梓行,你今日怎么舍得将这宝贝书给?我看了?”
陆寒宵拂了拂袖,淡淡道?:“就当是你今日替我挽袖的报酬,不过,只是借你一观,还是要还的。”
宜兰并不理他?,只是随手翻阅着书籍,被这样一闹,她的离愁别绪也减去三分。
*
离开侯府后,萧北冥与宜锦二人并未回?宫,他?们先去了云来观,宜锦的母亲乔氏供奉的长明?灯就在此处。
于萧北冥而言,他?永远也不可能再见到乔氏,谢某曾与宜锦所有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也无法再拥有。
可他?想让乔氏放心。
两人添过灯后,朝着乔氏长明?灯前叩拜三次。
下山途中,山道?之下聚集着不少来自北境的流民,正聚集在粥棚处,拿着残破的碗排队领粥。
燕京流民逐渐增多,京兆府虽派了专人专管,但仍旧有些顾不过来。
宜锦见萧北冥神情沉重?,便知他?又?想起北境战况,又?想起那些曾中瘴毒被坑杀的叛军。
这些天来,他?几乎难以安眠,他?以为她不知,实则,他?辗转反侧时,她亦然。
雪色朦胧,山道?之下,燕京万户灯火,格外辉煌,宜锦牵住他?的手,清亮的眼眸看着他?,“当年,我就是在这处山道?上,遥遥一眼就看到了你。你生擒忽兰王,得胜而归,威风凛凛,在百姓眼中,你是守护北境的大英雄。”
“然而做一世英雄,是很难的事情。一生不愧于己,不愧于人,那是圣人。”
“萧阿鲲,你不必做个圣人,你只需做你自己。”
他?背负得太多,从不肯去瞧一瞧自己的过往,自己的善,他?以为用?恶的皮囊包裹住自己,才能让亡者安然。
他?在为难自己。
宜锦看得揪心,更看得不忍,她看着他?怔然的模样,道?:“萧阿鲲,你低头。”
萧北冥照做。
宜锦圈住他?的脖颈,沉水香的气息格外令人安心,她在他?唇角落下一吻,轻声道?:“萧阿鲲,为了偿还我们的因果,你当初下的定礼,已?然空空如也了。你以后再也没有小金库了。”
萧北冥怔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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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骁有些看不下去眼前的场景,他?捏紧了腰间?的佩剑,背过身去道?:“陛下,娘娘将所有积蓄礼金全给?了段宰执,一部分留用?施粥,剩下的留建公学堂,当初那些人的子女,皆可入学无需束脩。”
所以陛下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比他?这个禁军统领还要穷。
宋骁不禁抿唇笑了笑。
萧北冥抚了抚她眼下的乌青,只有心疼,怨不得她这几日那样忙碌,要一一找出那群将士的后代?,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即便有段桢相?助,她也定然十分操劳。
他?将她揽入怀中,抚着她有些冷意?的发,眼底情绪波动,胸腔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缓缓溢出,又?酸又?疼。
一直以来,要他?做圣人,逼他?做圣人的人有很多,可是只有知知,让他?先做他?自己。
第34章偏爱
正月初六,入冬以来淅淅沥沥的初雪终于停了,旭日自东方?遥遥升起,金红的光晕撒遍燕宫,琉璃瓦上?的冰柱伴着化雪水颗颗晶莹落下。
愆阳殿中,芰荷几乎一整夜没有合眼,蔡嬷嬷的病情愈发重了,老人家又有风湿,遇上寒冬的天气格外难捱。
宋骁自皇极殿与段桢商议完政事,径直往愆阳殿的方?向?去,他到时,芰荷正提水浣洗衣物,她人小小一个,提着的桶却不小,宋骁皱了皱眉,疾步走去,取了腰间佩剑,一只手接过那桶,稳稳当当,没有一滴洒落。
桶里的井水冒着几缕热气,芰荷抬首看见宋骁,一脸愕然,她问道:“宋大人不是一早要同魏将军陆大人赶往矩州吗?”
宋骁将那桶水稳稳倒进水缸里,又来回两?趟,将那水缸填的满满当当,边道:“本该如此。但我想回来看看你……和母亲。”
他话一出口,便知自己?失言,见芰荷的神?情并没有异样,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
实则芰荷听见了那个短促的“你”字,她低下头掩饰道:“嬷嬷好些?了,大人可?要进去看看?”
宋骁知道母亲不愿意见自己?,但他此去矩州,不知何时才能回京,他要见一见母亲才安心,他径直入了内殿。
蔡嬷嬷躺在拔步床上?,完好的那只眼半睁着,瞧见宋骁进来,背过脸去,手指微微颤抖。
宋骁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只在床榻前跪下,低声道:“母亲,这?些?年来,你一直不愿见我,我心中都明白。这?趟儿子去矩州,不知何时才能回京,临行前,陛下特意叮嘱让我来看您。儿子不孝,给你磕完这?个头,就要走了。”
话罢,他叩首,一次一顿。
蔡嬷嬷的身子抖了起来,她眼中渐渐含泪,直到宋骁起身离开内殿,她才慢慢坐起身来,用帕子捂住嘴剧烈咳嗽几声,字句沙哑,“骁儿,母亲对不起你,更?对不起陛下,残余此生,不过赎罪而已。”
她看着那帕子上?浓重的血迹,渐渐闭上?了眼,等算着宋骁应当已经出了城门,她强撑着一口气,将芰荷唤至榻前。
芰荷望着老人毫无光彩的脸,心底十分难受,她抹了抹眼泪,似是心有所感,哽咽道:“嬷嬷,宋大人应当还没走远,奴婢替你唤他回来……”
蔡嬷嬷却拉住了她的手,喉咙里发出微弱的撕拉声,她那只完好的眼中泪光晶莹,“好孩子,我特意等他走远,才将你叫到这?里。咳……,他这?个孩子,心里一直藏着许多事,是个闷葫芦,脾气又硬,不肯和人说真话。”
“嬷嬷老了,迟早有这?一天?。你别难过。”她拍了拍芰荷的手,虚弱地笑了笑,又咳嗽了许久,似是要喘不过气来。
“嬷嬷这?有件东西,恐怕等不到他回来。你替嬷嬷保管着,将来替嬷嬷交给他。”
话罢,她颤颤巍巍地将枕下那只鸳鸯佩递到芰荷手中。
芰荷一一应下,早已泣不成声。
*
城门处,魏燎的夫人邹氏送行,难掩泪意。自新帝登基以来,魏燎一直驻守北境,她虽想一同前往,但家中仍有公婆要侍奉,有幼子要教养。魏燎回来那日,身上?无一处安好,她心中如沸水滚腾,不曾有一日安眠。
她知道北京生变,战事不利,陛下未曾责怪已是开恩,也不敢奢求过多。只是今日送行,她心中似有所感,总是止不住悲戚。
魏燎七尺男儿,军中糙汉,见妻子如此伤心,心里也是不好受,粗糙的手抚去她脸上?的泪珠,低声安抚几句。邹氏便也镇定下来,夫妻二?人临别之语,叫旁人听来,也觉不忍。
陆寒宵在一旁见此情状,想起宜兰,亦有些?莫名的感触。
薛宜兰自嫁他那日起,便极少在他面前落泪露悲。唯有一次见她落泪,乃是妻妹宜锦被迫入靖王府时,那夜她痛哭流涕,只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妹妹。身为长姐,她待家人无可?指摘。
他知道岳母乔氏生前曾为宜兰指婚江修明,也知道宜兰与那位江公子性情契合,只差一点便交换庚帖,若非岳父从中作梗,宜兰当是嫁与江公子,琴瑟和谐。
他并非宜兰心上?之人。这?一点,他早就了然于?心。因此他不碰她,克制自己?,不施过多的感情,若有一日她想通了要和离,也可?全身而退。
此去北境,生死难料,他已拟好和离书,想必这?个时辰,宜兰应当已经看到。
魏燎与邹氏话别,翻身上?马,持缰而立,回望霞光满天?的都城与妻子,神?色之中有眷恋,有决然。
陆寒宵着青衫,身姿消瘦,却不失风骨,与魏燎相视一眼,这?时,战马嘶鸣之声至不远处传来,宋骁立于?马上?,握着缰绳,朝二?位拱手道:“陆大人,魏将军,邸报传来,忽兰王军日进一舍,北境将士正待急援,按段大人之策,我等兵分三路北上?,于?乾马关汇合。宋某就此别过,待北境平定之日,宋某再与诸君畅快痛饮!”
陆魏二?人拱手回礼,没有再耽搁,各自整顿率军北上?。
广德楼上?,朝阳初升,光影交错间,寒冬的灰暗似乎淡去,萧北冥就背手站在城楼之上?,目送三支队伍远去。
寒风将大燕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宜锦站在他身侧,她知道眼前这?个人不过是在强撑着。
昨夜谢清则又备了药浴,只是这?一次,效果微乎其微,他的腿不能久站,今日强撑着走上?广德楼,不过是想替三位送行。
年少的时候,他也曾与魏燎将军一同上?阵杀敌,那时为他送行的,是将他奉若神?明的燕朝百姓,而今日,他同样是站在这?里,却再也没了上?阵杀敌的资格,唯一能做的,是替曾经并肩作战的军士送行。
她握住他的手,良久,直到那三队人马再也瞧不见,萧北冥才似是回过神?,他看了看身侧的女子,心绪开始回笼。
恰在这?时,邬喜来神?色匆匆赶来,顾不上?擦去额上?的汗水,禀道:“陛下,蔡嬷嬷……去了。”
宜锦心中微跳,几乎下意识看向?萧北冥,他神?色瞧不出异样,唯独紧抿的唇线,微缩的掌心,暴露了帝王的情绪。
*
灯火幽微,愆阳殿中,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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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之内,那名妇人静静地躺在床榻上?,神?色平和,隐约显露出年轻时的模样。
萧北冥就站在榻前,低垂着眼睑,无喜无悲,思?绪却飘得很?远很?远。
从他记事起,他便知道自己?的出生是个难以修正的错误,以至于?生母张氏厌恶他,嫡母章皇后也不喜他,算起来,在他这?短短的前半生中,最符合慈母的表象与期待的,其实是蔡嬷嬷。
她真心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从衣食住行,到读书学问,她倾尽自己?所能,填满了一个少年缺失而又不再相信能够获得的爱。也是她让他知道,原来一个孩子可?以什么也不做,生来就值得被母亲喜爱。
然而就在他开始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人真心疼爱他时,这?个他最敬爱长辈,却给了他最沉重的一击。
那匹嬷嬷亲手为他挑选的小马驹,由他亲手养大的战马绪风,最终是由嬷嬷动了手脚,她为了亲生儿子宋骁的安危,决定听从了章皇后的威胁,舍弃了他。
与忽兰那一战,被围困邺城无粮草可?用时他没有绝望,知道这?场棋局亦有父皇操控时他没有绝望,但在他残了腿,得知他最敬重的嬷嬷也曾参与这?场棋局,并且放弃了他时,他唯余绝望。
无论是生母张氏,还是章皇后,亦或是嬷嬷,一直以来,他都是被最先舍弃的那个人。
只是这?个道理,他明白得太?晚。
在理智上?,他明白自己?应当恨这?个人。然而在情感上?,愆阳殿中,多少个日日夜夜苦读经科,多少次他生病,都是嬷嬷陪伴在他身侧,她确实也曾真心疼爱过他。
他做不到杀她,却也不愿再见她。于?是愆阳殿的一切,伴随着年少时他那微弱的对于?亲情的信仰,一并消散了。
那时一并埋葬于?此处的,还有他年少时的理想,江山社稷图中遗落忽兰的北境十三州。以及十三岁那年,曾以血喂他,在意他之生死的那个姑娘。
那些?他曾以为生命中重要的东西,最终由他亲手割裂。
他以为这?样,他就不会再难过,不会再记起,但其实这?些?年来,这?些?东西一直深深埋藏在他的血液中,未曾远去。
宜锦看着他沉静的侧脸,他的情绪向?来不外露,但她每次都能察觉。
她能感觉到,这?个人又在跟自己?较劲。
他无法原谅嬷嬷的背叛,却在这?一刻,自责,伤心,懊悔。
萧北冥一直披着恶人的皮,做着善人的事,并且无法与自己?和解。他一直把?自己?当成坏人,这?样心里就能好受一些?,就能接受所有的抛弃都是他自取。
他其实一直是认错的那一方?,尽管他没有犯错。
宜锦拉住他的手,令他回神?,她直视他的双眼,那里是晦暗的,阴沉的,痛苦的霾,她轻柔而坚定的声音穿越阵阵杂音,落在他耳边:“萧北冥,原谅与不原谅,从来没有对错之分。你只需要跟着自己?的心走,不问对错,不问是非。”
她只希望他活得轻松一些?,再轻松一些?。
她牵着他的手,跪在蒲团之上?,静静磕了一个头,“嬷嬷,您曾经告诉过我,他别扭又固执,倘若他做错了事,叫我一定不要先抛下他。如今,我牵着他的手一路走到这?里,您该放心了。”
她凝视着床榻之上?那个妇人,其实她知道,一直以来,这?个妇人都在以嬷嬷一直以自己?的方?式,替萧北冥寻回曾经落失的东西,嬷嬷交给她的那只鹰隼,如今依旧被她偷偷养在皇极殿的偏殿之中,按照嘱咐在他生辰时送给他。
内室之中,萧北冥一直守着,直到邬喜来携了起经的僧人,安排丧仪。
回皇极殿的路上?,道旁积雪已经化了,新春的桃符旧纸还未褪去,映着灯火,萧北冥一路上?有些?沉默,却一直没有放开身侧之人的手。
*
正月十五这?日,宋骁传邸报回京,他所率人马已至光州,走渡船水路,预计三日之内达矩州城。魏燎陆寒宵二?人走陆路,脚程稍慢,但也可?在预计时日内达乾马关。
萧北冥用过早膳后便与段桢蒲志林入暖阁议事,近日因北境动乱,燕京流民日益增多,京兆府虽从民间暂征了许多胥吏,依旧有些?力不从心,民乱时有发生。
段桢在民间走访,却渐渐觉得这?不只是流民之乱,他道:“陛下,臣之前想了个法子解决流民之乱,不仅命京兆府在街头设置粥棚与善堂,更?让官府在汴河码头处多为流民供职,但奇怪的是,只有少数流民愿意自食其力,大多数仍只聚在粥棚设立之处,不肯劳作,得到机会便作乱。京兆府欲严管,却怕造成百姓恐慌。”
北境之困早已人尽皆知,眼下人心惶惶,本就是多事之秋,官府也不敢乱动。
蒲志林也道:“这?批流民,朝廷出钱又出力,他们却丝毫不为所动,似乎另有图谋,就等着朝廷镇压,揭竿而起,倒是让人颇为头疼。臣多方?查证,这?批流民一路自矩州来到燕京,应是有人指点。”
萧北冥看了眼方?几上?的舆图,心中已有想法,他冷静道:“这?群流民不过为利益驱使?,他们不惧官府的声威,那是因为从幕后之人手中获得的利益,远远大于?官府的赈济。从今日起,于?城门悬挂告示,若如实举京中为乱者,赏黄金百两?,若有义士阻止流民为乱者,赏黄金千两?。”
段桢摇了摇羽扇,便知道陛下这?次是要借人心不足揪出背后之人,这?法子除了费钱,倒是最有效的。
蒲志林有些?肉疼,但这?次他少见地没有多说话。
到了晚间,萧北冥回偏殿时,宜锦正在着手算这?几日云来学堂的支出,不收束脩,意味着学堂没有进项,但是笔墨纸砚,请先生都是要银钱的,若是不计算仔细,只怕学堂撑不了多久。
好在玉瓷出宫后经营的书肆生意尚可?,从她那里进笔墨,倒比别的地方?便宜些?。
宜锦做完了账,心里石头落了下来,她进了后厨,将一笼热腾腾的寿包并寿面端上?来,眉眼弯弯,笑道:“萧阿鲲,生辰吉乐。”
寿包上?用红豆沙画了人形,萧北冥只一眼,便看出她画的是他,冷漠的他,笑着的他,无一例外,画上?的他都长了一双小翅膀。
就在这?时,那只已经初初长成威武鹰隼模样的鸟儿从暗处扑棱着翅膀飞到宜锦身侧,鸣叫了几声,用柔软的脑袋蹭了蹭宜锦的手掌,歪着头,锐利的眼珠子转了转,打量着萧北冥,一副傲娇模样。
宜锦抚了抚阿鲲柔软的鸟羽,对着萧北冥说道:“嬷嬷说,你小时候曾养过一只鹰隼,但却被人夺走丢了性命,从那以后,你便再也不肯碰鸟了。就像是你再也不肯信,有人会爱你,敬你,无理由地偏袒你,将你看的比任何人都重要。”
“可?是萧北冥,现在你有了谁也夺不走的鸟儿,也有了爱你,敬你,无理由地偏袒你,将你看的比任何人都重要的人。那么你可?不可?以,多爱自己?一点,别让她总是心疼你?”
萧北冥看着那笼热腾腾的寿包,那只警惕又威武的鸟儿,目光最终落到宜锦目光最终落到宜锦莹白而又泛着红晕的脸上?,她的眼睛格外亮,亮到他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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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视,他感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悄悄破碎,又有更?为顽固坚韧的东西破土而出,生根发芽。
萧北冥不受控制地揽她入怀,将她抵在小几与他的臂膀之间,温热的鼻息相互交缠,他的吻落在她眼尾那颗泪痣上?,落在她小巧秀气的鼻尖上?,一路下滑,他气息不稳,声音沙哑,阖上?凤眸,似是认命般道:“知知,你总是知道,怎么让我更?爱你一些?。”
第35章七情
正月十八,重金悬赏之?下,聚众滋事的流民首度英被京兆府逮捕,在严刑拷问下,度英终于吐露真言,这批自北境而来的流民,竟是受镇国公章琦指使才在京中一直作乱。
度英本是孤儿?,无?父无?母,这群流民多是像他这样的浮萍之?人,因北境战乱丢了生计,才恰好被镇国公章琦收买,他们之?中不乏亡命之?徒,利益驱使,拿钱办事。
然而仅凭度英一人之言,并无?实据,并不能给章琦定罪,亦不能撼动他分毫。
早朝之?上,章琦告假未出,隔日燕京街头粥棚,却有几十个流民暴毙身亡,一时?之?间,京兆府成了众矢之的,民愤四起,登闻鼓昼夜鸣响,禁中不得安宁。
更有无?数贡院学子联书向宰执请求追查此案。
镇国公府。
章琦只着一身中衣,背着手于中庭来回踱步,神?情颇为焦躁,不一会儿?,他唤了管家云升来,问道:“那个流民首在狱中胡乱攀咬,已没?有留着的必要,剩下的那些人,可都处理干净了?”
云升忙道:“国公爷吩咐的,老奴都叫人去做了,已给刑部的李大人封了纹银四千两,文?章也早就写好了,只等?着禁中一来消息,便从书坊放出去……”
章琦闭上了眼睛,就在正月十五那日,他从阿姐那得知,捷儿?并未身死,只是藏身在云来观,当初先帝虽将萧北冥立为新帝,却也替捷儿?留了生路,暗留两万亲兵于北境石城郡。
如今他已经将身家性?命都赌上,只想?借此一搏,替捷儿?再争一次那至尊之?位。
他借流民生事,不过?是为了将祸水引向那新帝,新帝曾坑杀降军,鞭笞朝臣,罔顾人伦,忤逆嫡母,不尊孝道……桩桩件件都令人侧目。
以此为由废新帝,他与燕京诸世家家主商议,自可一呼百应。
“那长信侯薛振源,不是一向唯我马首是瞻吗?他言之?凿凿,说对捷儿?忠心不二,如今也该是时?候尽心了。新帝对他那个女?儿?倒是颇为宠爱,让他想?个法子交出薛氏。
云升得了令,便去吩咐底下人套车去长信侯府。
*
晨时?云板响了三?下,朝臣们踏着曙光陆陆续续到文?德殿议事,帝王还未驾临,殿内便已物议沸腾。
一连两日,尚膳监的早膳,萧北冥都未曾动过?,这日宜锦亲自下厨,两碗热腾腾的馄饨,淋了酥油,简简单单。
她将早膳摆好,在萧北冥面前坐定,他的面容隐在晨光之?中,显得沉重,显然昨日并未睡好。
宜锦看?他一眼,将调羹塞进他手中,认真道:“萧阿鲲,你答应过?我,要对自己好一点。”
萧北冥看?着她,几下用完了早膳,一股暖流活泛了四肢,他的眼退去了深黑色,开始有了亮光,轻声道:“知知,我没?有食言。”
宜锦不禁抿唇笑了笑。
这几日,他的眉头就没?有松过?,唯有此刻才轻松了一瞬。
朝堂之?事,宜锦略有耳闻,流民之?死这件事若不能妥善处理,不仅朝纲震动,民怨四起,更会影响北境战事,内忧外患,不得安歇。
她能帮他的有限,却仍想?他能轻松一些,替他规整好朝服冕冠,邬喜来便告知早朝的时?辰要到了。
她目送他远去,不知为何,心中却有种莫名的不安。
良久,她的目光却落在小几上那一堆消遣之?物上。
萧北冥怕她无?聊,叫骆宝寻了许多有插图的话本子,还有一些民间的小玩意儿?,其中有一个鲁班锁,宜锦费了许久的功夫也没?能打开。
她取出那只鲁班锁,稳住纷乱的心神?,解了半天,却仍旧没?有解开。
不多时?,她看?了眼刻漏,将东西收起来,起身对芰荷道:“邸报上说,宋大人已至光州,眼下经淮水,不日即可抵达矩州。”
她有意这么说,是想?让芰荷放心,从宋骁离京,蔡嬷嬷去后,芰荷的话明显不如从前多了。
芰荷知道她的用心,也不想?姑娘为着她的事多劳心,她听到宋骁的名字,脸色微红,笑了笑,“奴婢知道了。”
话罢,她又想?起件事,道:“十五那日,太后娘娘去相国寺祈福,邀姑娘一同前往,那时?陛下尚在殿中留宿,奴婢便推拒了。今日晨起时?,瑞栀姑姑又来请,这次怕是难以推脱了。”
宜锦若是铁了心想?要推拒,其实也并无?不可,只是外头流民之?事甚嚣尘上,已危及帝王声名,她与他乃是一体,不孝的名声压下来虽垮不了人,但平白添了风雨。
多事之?秋,她只想?让他省心些。
“正好我也想?去看?看?云来学堂筹办如何,太后娘娘相请,我们去便是。挑殿里?孔武有力的,多带几个。若是陛下问起,就让骆宝如实相告。”
太后的秉性?,她也了解一二,因此也并不是毫无?防备。
宜锦换了件衣衫,正月里?化雪冷,芰荷又为她添了一件大氅,包裹得严严实实,往章太后的仁寿宫去了。
仁寿宫中,瑞栀已经打点了行装,带哪几个人也一应清点好。
章太后只穿着平常的朱红色大袖衫,发饰从简,比平日朴素许多,见了宜锦,只道:“自从入了后宫,你倒是比平常还难请些,只是哀家不同你计较罢了。”
宜锦不回嘴,凡是太后说什?么,她都点头答应,即便是太后说了什?么不中听的,她也只是笑笑。
章太后像是拳拳打在了棉花上,觉得甚是无?趣,便只在马车内闭目养神?。
相国寺距燕宫极近,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正值年后,前来还愿的夫人姑娘格外多,衣鬓花香,伴着寺中僧人做早课的声音,使人不禁屏气?凝神?,端整肃容。
章太后由瑞栀扶着朝里?间走?去,她瞧了宜锦一眼,道:“礼佛最重心性?至诚,你就在外头侯着吧。”
宜锦自然也不太想?同太后一处,她行了礼,带着芰荷并几个宫人朝云来观的方向走?去。
云来学堂的选址是先朝废弃不用的书院,就建在半山腰,浮云缭绕,正月里?山中还带着冷气?,却被一阵朗朗书声所驱散,金黄的光芒落在门扉上,光影交错间,有几十个孩子在讲堂里?念书。
宜锦站在书院方台台矶处菱花窗外,静静看?着孩子们读书。
她与段大人商议,近来流民之?中若有适龄的孩童,也叫书院收了,虽然这样负担重些,可是孩子们却能有个安身之?所,不必受颠沛流离之?苦。
她正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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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听两个童生在争执。
“你读过?燕京书坊刻印的那篇文?章吗?今上坑杀降兵,鞭笞朝臣,不尊孝道,罔顾人伦,自他登基以来,北境战乱频生,乃是他私德不修的缘故。”
另一个着青衣的童生道:“圣人自有不足,却也曾削减赋税,开北境互市,州桥夜市,举寒门子弟……”
渐渐地,两个人拿着手中的文?章,逐渐争得面红耳赤。
书院旁也设了粥棚,人群渐渐被这辩驳之?声吸引过?来,围拢在一起。
两个童生辩到最后,越来越多人参与了这场讨伐。
“今上自登基以来,多次任由忽兰骚扰边境,如今更是气?焰嚣张,全没?了当初的气?性?,无?所作为……”
“他悖逆孝道,不尊太后……”
“他坑杀降兵,有违天道,不仁君主,灾秧必至……”
“流民至京,本为求天子庇佑,却被视作累赘,反被君父所杀,何其哀哉……”
“他纳弟之?妾室为妻,不顾孝悌,无?德无?行,那薛氏亦是□□,竟不替亡夫守节,奸夫□□,简直齿于为人!”
也不知是谁带了头,众人越说越痛快,仿佛如此,便能替死去的流民讨回公道,便能让北境的恐慌不入人心。
渐渐地,有人发现唯独那个衣着典雅的女?子静静注释着他们,一言不发,看?起来似是没?有被方才那番言论所影响。
有个士子大着胆子问道:“姑娘可是不敢说话?我们众人都在这里?,没?人敢强不让姑娘说话。”
宜锦眼睫微颤,只是指着他们手中的纸张,“各位手中的文?章,可否借我一观?”
那青衣童生忙将纸张呈上,“自然可以。这是燕京各书坊今日才新刊的文?章,题目是论德行与政法,京都之?中传阅极广。”
宜锦接过?那几页薄薄的纸,从第一个字读到最后一个字,她拿纸的手颤了颤。
字字句句都是指控之?词,字字句句都如同亲眼瞧见他杀了皇弟,篡了位。
这些话语之?中,有些固然是真,可这真也是掺了偏见的真,有些是假,是淋漓尽致的假。
真相往往是没?有人在意的,而喉舌微动,却最能杀人。
眼前这些年轻的士子不会知道,在这篇文?章中冷漠无?情的君王,也曾昼夜未得停歇辗转于百姓民生之?事,也曾为了自己不得不做错的事日日忏悔,他也曾真心敬仰嫡母,渴望能得到关爱。
他也曾年少,充满雄心壮志,将生死置之?度外,保护着大燕百姓的性?命。
不过?是短短十载,不过?是一次战败,一次腿疾,不过?是弃了不爱他的人,便足以毁去他过?往的荣耀,留下这文?章中百无?是处的骂名。
晨起的山风卷起她的衣袂,令她感?到一种冷,她张口,扫视周围这群年轻的面庞,问道:“你们觉得,这篇文?章之?中所说,无?一字不真,无?一字不对,是也不是?”
“文?章中说,他懦弱无?为,这些年来无?所事事,陷落的北境十三?州,再无?回到大燕舆图中的可能。”
“倘若这话是真,那如今边关马革裹尸不得还的三?万军士英魂算什?么?我们大燕的将士,如今浴血奋战,抵御忽兰,为的又是什?么?”
书院里?读经文?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徒留这女?子的声音越过?山风,越过?每一个人的耳畔,振聋发聩。
“你们说他坑杀降兵,惨无?人道,那么瘴毒横行之?时?,谁又该生,谁又该死?降兵的命是命?普通将士百姓的命,是不是命?”
“你们读圣贤书,知道为生民立命,知道以血躯荐国,知道以喉舌为百姓发声,督促君主。可你们又有几人曾真正为官做事?知道治世经济?自古以来,一个王朝的痛病腐肉,可以靠一张张喉舌便尽力挖出?可以靠短短几年便能生出新的血肉?”
“你们踏足这片土地,太过?轻易。又怎知数十年前为了它?,曾有人在最风华正茂时?,受了无?数伤,流过?无?数血,甚至再不能堂堂正正立于这世间,再不能堂堂正正登一次你们瞧不起的风沙战场。”
宜锦说到这里?,声音渐渐有些哽咽,但她没?有眨眼,亦没?有低头,她直视着这些年轻的面孔,孩童好奇的眼神?,一字一顿道:“只有一条,你们切切实实说中了,说真了。他确实纳了弟之?妾室为妃,确实存了私心私欲。”
“可他从来没?有避讳过?,亦敢直面所有的污言秽语,因此你们才有站在这里?替流民声张,替天下人抱不平的机会。”
“你们是堂堂正正的人,有父母妻儿?,也有七情六欲。那么他为什?么就做不得堂堂正正的人?不能有七情六欲?”
人群中一位老儒生拄着拐杖,听闻此言,只觉世风日下,一个女?子,将七情六欲挂在嘴边,成何体统,他颤颤巍巍开口:“你又是何人?缘何替那暴君辩解,莫不是你就是那恬不知耻……”
宜锦目光清亮,静静地站在那处,她直视那位老者,“没?错。我就是老先生口中恬不知耻,甘为下贱的薛氏。”
那老者没?想?到眼前这个小小女?子竟然敢承认,他敲着拐杖,憋红了脸,“不知羞耻!”
宜锦立在原地,没?有躲闪,亦没?有愤怒,她的声音虽轻灵,却掷地有声,“今日先生之?言,伤不得我分毫。先生伤我,不过?是为了伤他。”
“尽管我一人之?力卑微如萤火,却也想?要哪怕一人知道,他是君王,亦是人,心中有儿?女?私情,亦有社稷山河。与眼前诸位,并没?有任何不同。”
她静静说完这些,向周边衣衫褴褛的流民深深行了一礼,“陛下从未想?过?要放弃你们。”
“当年他为燕王时?,曾在北境浴血奋战,不肯让任何一个大燕百姓沦为忽兰之?俘,而今他为君王,此心也从未改换。诸位若肯信我,先至粥棚饭饱衣足,届时?登闻鼓前,口诛何人,又为何人申冤,想?必诸位各有公断。”
人群中仍有窃窃私语之?声,却没?有方才那样激烈,但却没?人敢进宜锦身旁的粥棚。
那几十个流民就是在粥棚的善施中丢了性?命。
他们不敢信朝廷,更不敢信宜锦。
就在此时?,一个五六岁左右,穿着褴褛的男童却犹犹豫豫地行至她身侧,一双眼睛亮如冬日启明。
他用稚嫩却坚定的声音说道:“姐姐,我信燕王,也信你,我要吃饱饭,穿暖衣,像娘亲说的一样,长成燕王殿下那样的大英雄。”
他很小的时?候,便听娘亲讲过?燕王殿下的故事,燕王如何逐忽兰,定北境,又如何训练龙骁军,爱护百姓,他倒背如流。
娘亲死在忽兰人手中,却也曾受燕王殿下庇佑。
他愿意相信燕王,相信眼前这个姐姐。
宜锦看?着这张稚嫩却经风霜磨砺的脸,眼底渐有酸涩之?感?,她平稳了心绪,揉了揉他的脑袋,“走?,我们吃饭去。”
那些流民看?到那孩童狼吞虎咽地喝着浓稠的白米粥,吃着拳头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