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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道:“好。”
*
宜锦离开?后,萧北冥咳嗽几声,他才感到一股冷意自身上传来,随手披了件衣裳,叫邬喜来进门。
邬喜来禀道:“陛下,那件寝衣确实是姚含珠做的手脚。只不过,是太后娘娘许了她?,若她?办成了这件事?,便答应让姚母回?京。但是她?未曾想到,薛姑娘先一步求了您,实则姚母已?经提前回?京,却被太后的人做了手脚。”
原本太后定是想在姚母回?京之后借机再次要挟姚含珠替她?行事?,只是没想到宜锦会突然先一步求让姚母回?京。
章太后为行离间之计,索性伤了姚母的性命。
萧北冥语气清冷,眼睑低垂,“这世上并?非所有的人,都值得她?的好。”
他想到那日宜锦求他让姚母回?京时的神情。
他若处置了含珠,她?定然会难过,他闭了眼,低声道:“将?人放出宫去。另,宣段桢拟一道旨,往后官员流徙途中故去,家?眷可归旧籍。”
邬喜来愣了愣,应声退下。
*
宜锦出了皇极殿,一个穿着灰色衣衫的小内侍便慌慌张张经过,故意撞了她?一下,压低声音道:“薛姑娘,含珠姑娘想要见你一面,就在慎刑司。”
宜锦神色沉重?,黛眉紧锁,“我随你去一趟。”
她?在一间昏暗的房里见到含珠,含珠发丝凌乱,十指青紫,这样冷的天气,含珠却只着被血浸透的中衣,形容憔悴至极,连开?口?喘息的声音都虚弱如未闻。
姚含珠仰首,露出她?布满血痕的面颊,她?的眼底已?经有些浑浊,撑着一口?气道:“宜锦……,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宜锦看?着她?,心里只有难受,“含珠,做他人的匕首,总也会刺伤自己,不值当。”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低头闭眼道:“来不及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连让我恨你都不能理直气壮。你才是最大的傻瓜。你……也不必为我难过,我只是做了我认为正?确的事?情。”
“当年燕王生擒忽兰王,举国上下都欢呼雀跃,没过多久,龙骁军却断了粮,燕王也遭暗算残了腿。先帝震怒,下令追查军需案。可主事?的是镇国公章琦,我爹爹不过一个七品小官,甚至未曾参与军需押解,他能贪墨什么?”
“不过是先帝的障目之法,我爹爹的无妄之灾罢了。这些我都可以听从爹爹的遗言,不再计较。我只是想与母亲团聚而已?。”
话罢,她?忽然轻声笑起?来,嗓音里因激动而传出的嘶嘶沙哑声显得那样脆弱,“我走错了路,也害死了母亲,是我有罪……”
她?知道自己答应太后做这件事?,无异于与虎谋皮,可是她?别无选择。
她?隐隐猜到母亲之死是太后所为,可她?却不敢相信,含珠脸色惨白?,额头上尽是汗,越来越虚弱,“没想到,送我最后一程的,竟然是你……”
下一刻,她?忽然瞪大了眼睛,鲜红的血从她?的七窍缓缓流出,她?已?经发不出声音。
宜锦疾步到她?身边,环住她?跌落的身躯,然而怀中的女子双眼紧闭,浑身僵硬,她?泪如雨下,忽而明白?了到底是谁引她?来到此处。
其实并?不是含珠要见她?,而是太后娘娘想借含珠之死警告她?。
房中阴冷无比,一阵凛冽的风穿过,卷起?一地雪花,印着那一地血色,显得无比凄清。
宜锦木然地站在原地,看?着进来的内侍轻车熟路地用一张草席将?地上的含珠裹住。
对含珠来说,她?没了母亲,只剩一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比死还?要难捱。
宜锦不由在想,倘若自己早些替姚母求情,是不是含珠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她?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直到那群内侍清理完毕即将?离开?,她?才仿佛如梦初醒,唤住他们,将?发髻上的朱钗首饰取下递给为首的那人,“劳烦几位寻个地方为她?好生安置。”
那几位内侍也认得宜锦是皇极殿的,忙道不客气,自行接了首饰,也肯做个人情。
宜锦久久立在原地,天光暗淡,明明雪停了,但却仿佛更冷,那冷从遥遥的地方一直传到心底。
就在她?怔愣之际,五色的烟火轰隆一声在空中炸开?,随即四散,她?的侧脸在烟火下扑朔迷离,覆上一层浅浅的光辉,又很快消失不见。
除夕夜宴开?始了。
又是新的一年了。
第26章为妃
酉时,天光已散,禁中四处戒严,唯有崇文殿内笙箫歌舞一派祥和。
章太后着鸾鸟金丝大袖衫,妆容华贵,面?上?含笑,与众臣举杯共饮。
她风华犹存的面容隐在衣袖之后,饮毕后放下酒盏,对着萧北冥笑道:“皇帝登基也已月余,诸事皆顺,哀家心中甚慰。只是皇帝中宫空虚,仍无主事之人,哀家已经?年迈,后宫之事,实在有?心无力,皇儿也是时候该选妃了。”
此话一出,底下以章琦为首的百官也动了心思?。
起初新帝登基时,他们尚不知?这?皇位是否能坐得长久,再?加上?新帝恶名在外,廷笞臣子,屠戮手足,他们不敢有?所动作。
如今夺权已平,新帝虽行为有?些?荒诞,性情暴戾,然?则于朝政大事上?却并不含糊,如此看来,倒也是合意的人选,若一朝嫁女堪比杨妃,鸡犬升天也未可知?。
萧北冥将底下这?群人的丑态看在眼中,只沉声道:“母后既如此说来,心中当是已有?人选,不知?是哪位贵女千金?”
章太后微微一笑,“这?姑娘陛下也并不陌生,从?前你在潜邸时,她时时探望,与你也算是自幼相识。”话罢,她击了击掌,笑道:“漪儿。”
便听左右笙箫立时停了下来,自那群乐人中走出一个袅袅的身?影,那女子斜抱琵琶,梳着凌云髻,头顶斜插着一支点翠鸾鸟金步瑶,着一袭烟霞色的烟罗纱衣,款款而来,一双美目含情似水,垂首朝萧北冥行了个礼。
宜锦立在萧北冥身?后,心中受含珠之事震动,始终有?些?心不在焉,尽管眼前这?女子戴着面?纱,能瞧出是个十足的美人,宜锦却也没有?丝毫欣赏的心情。
萧北冥的目光下落在宜锦身?上?,却见她低着头,似乎心事重重。
章漪乃是镇国公府长房嫡女,镇国公章琦对这?个女儿颇费心思?,请了京中大儒为西席,琴棋书?画焚香插花之类的雅事,章漪无不精通。
章琦本想等靖王萧北捷登基后,亲上?加亲,让章漪为妃,届时他国丈的身?份,满朝中再?没有?比他更有?尊贵的了。
然?而谁想到萧北捷竟然?败给了曾经?的废人,人算不如天算,他只好等到今日,无论这?皇位上?坐的人是谁,皇后之位都应当属于章氏女。
自太皇太后,到皇太后,章家已出了两朝皇后,往日之光辉,今日尤可期。
章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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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姿静美,再?兼那一手绝技琵琶,饶是戴着面?纱,也能瞧出容颜不俗。
随着最后一声箫音,那面?纱恰到好处地掉落,露出一张如玉的面?庞,唇红齿白?,眉如远山,目若水中漾月,美奂绝伦。
其他大臣见了章家女儿这?样的容貌,色艺双绝,登时也有?些?泄气,自家的那些?女儿们恐怕比不上?章家女万一,还如何入得了陛下之眼?一时也都没了话语。
章太后满意地笑了笑,眼中自有?深意。
众人都在等着新帝发话留下章家女,萧北冥却散漫地摆弄着手中的酒盏。
因着饮了酒的缘故,他的眼睛多了几?分光泽,失了几?分阴沉,视线紧紧落在站到一侧的宜锦身?上?。
她看起来似乎丝毫不在意他是否要纳妃。
萧北冥郁结,他明知?她只想置身?事外,却扬唇道:“躲这?么远做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文武百官在内,君王竟如此亲昵地同一个宫人说话,一时惊掉了不少下巴。
章漪为了显出玲珑的身?材,这?样的冬日里只穿了纱裙,如今冷得有?些?发抖,而她所要取悦的人,却为了一个低贱的宫人弃她于不顾,令她颜面?折损,尊严全无。
她倍感难堪,更觉受辱,但偏偏毫无办法。
宜锦回了神,将一旁的解酒汤呈上?,并未出声。
萧北冥的手触及她的指尖,却遭宜锦退避,她颈上?的红痕虽尽力遮掩,他却仍能瞧见隐隐的痕迹。
萧北冥的目光暗了暗,垂眸接过解酒汤,一饮而尽。
他仿佛才想起大殿中央站着的章漪。
恰在此时,章太后吩咐瑞栀给萧北冥斟新酒,边道:“这?是蜀地新进的贡酒,酒香四溢,比之燕京的酒别有?风味,列位臣工皆可品鉴一二。”
瑞栀提心吊胆斟了酒,见萧北冥没有?拒绝,才回到太后身?边候着。
萧北冥墨色的瞳眸映出那清亮的酒液,神色瞧不出异样,他拿了酒杯,下了座,缓缓行至章漪身?侧,将那盏酒递给眼前人,道:“朕还未谢过章姑娘当日赐饭之恩,今日,便一并还给姑娘。”
自外人看来,帝王与美人当是好事将近,但章漪却白?了脸色。
原来,这?人什么都知?道。
她身?为章家女儿,得父亲精心栽培,从?一开始便知?道自己终会?嫁给靖王,会?做皇后,做太后,可谁知?道,靖王居然?这?样轻易就败了。
幼时因着姑姑的原因能自由出入宫闱,她最不喜欢的就是阴沉可怕,沉默寡言的萧北冥。
那时的萧北冥,卑微如蝼蚁,只是她和萧北捷的一个玩意儿。宫中剩下的残羹冷炙,泔水汤药,以及那些?后宫妃嫔们豢养的蛇鼠虫蚁,萧北捷闯的祸事,最后自然?都要有?人去圆。
她只是替姑姑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养子而已。
今日父亲要她献舞求宠,章漪心中已然?十分不乐意,她没有?忘记当年萧北冥废了腿,当年是如何卑微。
即便他成为帝王,章漪也并未改变骨子里对这?个人的厌恶。
这?样一个人,怎么配做自己的夫君?若不是父亲逼迫,她宁愿自缢也不愿前来献舞。
萧北冥见她白?了脸,只轻描淡写道:“怎么,章姑娘是瞧不起宫中的佳酿?”
章漪回过神来,悄悄看了一眼父亲章琦和姑姑章太后,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接下了那杯酒,众目睽睽之下,她只有?一饮而下,还要谢恩:“臣女谢陛下恩典。”
实则她心里要呕死了。
萧北冥并不介意她心中怎么想,径直回了座上?,宜锦能察觉到,他此刻的情绪并不算好。
章姑娘出身?国公府,又有?着与萧北冥一起长大的情分,若能为妃,国公府便会?继续从?前先?帝在时的荣耀,太后娘娘想来也会?一力促成。
宜锦袖笼下的手紧紧缠绕在一起,分不清此刻心里的难过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私心里不希望章漪为妃,她将之归结于章漪出身?镇国公府,入了后宫恐为太后娘娘耳舌,对萧北冥不利,再?往深处,她不敢想。
章漪饮了那杯酒,面?色越来越红润,她渐渐失了神智,口中胡言乱语,章家的侍女想要劝住失态的章漪,却反被章漪掌掴,场面?一度混乱。
章太后脸上?阴云密布,章琦深知?自己的女儿虽然?骄纵,但不会?分不清主次,一定是那盏酒有?问?题,可即便心知?肚明,他也不能撕破脸,否则就是将整个章家架在火上?烤。
他铁青着脸,出列道:“请陛下恕罪,臣教女无方,让陛下见笑了。”
萧北冥却拂了拂袖,宽慰道:“章家家风自来如此,也非爱卿一人之故。”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章太后的脸色更是难堪,她看着萧北冥,几?乎绷不住雍容的面?孔,压低声音问?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萧北冥笑看着她,凤眸却无一丝情绪,“朕只不过是看不上?章漪罢了。她心思?歹毒,品行低劣,这?样的人,还是留在母后身?边侍奉或是到青灯古佛前最为合宜。”
章太后攥紧了瑞栀扶着她的手,长长的蔻丹几?乎扎进瑞栀肉中,瑞栀虽吃痛,却不敢露出丝毫迹象。
良久,章太后才皮笑肉不笑道:“漪儿只是见了陛下心中过于欢喜,才会?这?般失态,她平日里最是端方守礼的。”
萧北冥置若未闻,“章漪御前失仪,便罚她回府面?壁思?过几?日,至于纳妃一事,不必再?提。”
眼见国公府贵女的脸面?就要丢尽,章太后反而冷静下来。
她早就料到萧北冥不会?轻易让她如愿,也已想好对策,只是方才气昏了头,眼下回过神来,便道:“章漪御前失仪,但陛下身?边也不能少了知?心的人伺候。”
她看似和蔼的目光静静落到宜锦身?上?,“听闻你身?边只这?一个御前伺候的人,心灵手巧,从?前也是从?靖王府出去的,哀家也喜欢这?孩子,今日哀家就做主,叫她入了后宫,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总也不能叫人家无名无分跟在你身?侧。”
宜锦原本站在萧北冥身?侧只当自己不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太后与陛下唇枪舌剑,等反应过来太后话中的意思?,先?是震惊,随后浑身?只剩冷意。
太后先?是借含珠之事敲打?她,接着又在除夕之宴提出为陛下选妃,意图让章漪入后宫,谁知?萧北冥却直言拒绝,以至于太后话锋一转,另辟蹊径。
她身?份特殊,是前靖王府的内眷,倘若萧北冥真的将她纳入后宫,那当初他弑弟之事又会?卷土重来,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再?经?有?心人推波助澜,届时民间又会?怎样看待新帝?
一个在道德上?有?污点的君王,但凡在朝政之事上?处理不妥,便会?引起轩然?大波,到时乡野朝堂多生动乱,绝不是一件好事。
宜锦理清利弊,立即跪下叩首,谢绝道:“奴婢多谢太后娘娘隆恩,只是奴婢身?份低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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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识短浅,只能在庖厨做些?烹饪之事,难登大雅之堂,更无法服侍陛下,还请太后娘娘收回成命。”
萧北冥位于上?座,静静看着殿中那个纤瘦的身?影。
她神情坚毅,似乎真的极不愿为妃。
宜锦若为妃嫔,便要受后宫礼制制约,无法时时在御前,更要受太后管束,少不得受委屈。
再?者,她待他只有?怜悯,并无真心,成为妃嫔,只会?让她更为痛苦。
理智告诉他,不该让宜锦进入这?污秽的后宫,然?而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充满诱惑的声音不断对他道:若她入了后宫,便是生同衾死同穴,她再?也不会?离开。
殿中女子脊背挺直,恳请太后收回成命,没有?任何犹豫。
章太后却没将宜锦的反抗放在眼中,“伺候陛下的规矩,哀家自会?请嬷嬷教导,你钟灵毓秀,假以时日必然?能学会?。你这?般推脱,莫非是已有?心上?人?”
萧北冥垂眸,眼睫投下淡淡的阴影,他袖笼下的手微微紧缩。
宜锦心头一跳,忙垂首道:“娘娘,奴婢没有?……”
章太后却拂了拂鬓发,由瑞栀扶着起身?,装作疲惫道:“好了,这?事就这?样定了,哀家到底是老了,身?子骨撑不住,便先?回寝殿歇息,尔等自便。”
话罢,仁寿宫的几?个宫人便随着章太后退场,途经?宜锦面?前时,她停下了脚步,俯视着匍匐着的女子,意味深长道:“薛家能养出你这?样的女子,往后自有?光耀门楣的时候,你的好日子在后头。”
宜锦只觉被一团迷雾笼罩,猜不到太后到底在图谋些?什么。
上?回太后娘娘私下见她,便一改之前的态度,不要求她再?做任何事,只要她好好服侍萧北冥,今日更是竭力促成萧北冥纳妃。
太后一走,笙箫又起,章琦丢了脸面?,也携着章漪提前离席,萧北冥恶名在前,众大臣也不敢再?议论帝王的家事,殿内的氛围倒奇异地平和起来。
宰执段桢在席下目睹了一整出闹剧,眉头紧蹙,他摇了摇手中羽扇,心中并不赞同陛下如此狂悖行事。
陛下一路艰辛,心中始终有?郁郁不平之气,虽在大事上?不曾出错,但行事手段却太过,就如今日这?事,其实顺水推舟收下章漪,才有?利于他们除去章家这?个毒瘤。
而他更始终担心,薛家三姑娘对陛下的影响太深。这?人本就比常人疯上?三分,若有?朝一日薛三姑娘出了事,陛下还指不定怎么样。
萧北冥面?色沉沉,又举杯饮了一盏酒,道了几?句尽兴之词,便也离席,他吩咐邬喜来在宴会?结束时按照往年的惯例安排赐膳,骆宝在一旁候着。
萧北冥缓步行至宜锦身?侧,许是今日饮酒过多,他又没有?听从?宜锦的嘱咐用那些?糕点,此刻胃中也有?些?难受,腿部的旧疾也开始隐隐作痛。
宜锦默然?随着他走出殿外,两人一路从?崇文殿行至广德楼下,想起那日出宫前,两人曾踏雪登上?这?宫中最高台,俯瞰人间烟火。
今夜是除夕夜,按照大燕旧俗,便是民间也要守岁,州桥夜市更是□□腾无眠。
五色的烟火于空中四散开来,飘摇的火光落在他们的面?庞上?,站在广德楼的云台上?,整个燕京的车水马龙,喧嚣欢腾尽在眼底。
萧北冥远眺,不敢看她的神情,“今日之事非我所愿,纳妃之事,即便太后不提,宗室皇亲并文武大臣也会?催促。或早或晚,我都需要一个可信之人在后宫。”
话罢,他又道:“你也不必拘束,只是从?今往后,无论在任何人面?前,你都不必下跪叩首,自称奴婢。你不想做的事,也不必勉强自己。一切都照旧。”
只除了,她会?上?皇家的玉碟,此生都要在宫闱中度过。这?也是他卑劣的私心。
“作为回报,我会?寻医士替你阿弟治病,薛家的爵位也只会?留给薛珩。知?道你忧心你阿姐宜兰,不日,待矩州境况稳定些?,你姐夫陆寒宵便会?回京述职,这?次我会?让他久留,如此一来,你与你阿姐也可团聚。”
宜锦静静地看着他,眼前之人实在太过于了解她,以至于他所开出的条件,她根本无法拒绝。
她抿唇,失落道:“陛下其实一早就打?算好了。奴婢的意见于陛下而言,于太后娘娘而言根本不值一提,不是吗?”
萧北冥愣住了,他袖笼下的手微微攥紧,这?样紧张的感觉,他已经?许久没有?体验过,良久,他忽而道:“不是的。”
她的意见,于他而言,弥足重要。也因此,他才不敢去听,不敢去问?,那样便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敢去想他在她心中是何分量,更不敢赌有?朝一日她是否会?后悔留在宫中。
宜锦静静注视着他,琥珀色的眼底渐渐有?些?湿润,她低声道:“奴婢想要的,从?来只是大家平平安安,最好什么波澜都不要有?。”
这?些?人中,不知?从?何时起,多了一个萧北冥。
她只希望他平安。
她知?道,他想让她平等立于人前,想予她庇佑,予她荣宠。
可声名是君王的脊梁。她不愿让他为她弯了脊梁。
第27章喜欢
寒风阵阵吹过,帝王的声音落在旌旗咧咧之声中含糊不清。
宜锦垂首,思索良久,终于开口道:“奴婢出身先靖王府,若再入后宫,恐激起诸多谣言,对陛下不利。”
萧北冥盯着她的面颊,“你是在担心?我?”
不知为?何,宜锦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那里藏匿的情绪太过深沉,她低声道:“陛下的名声事关国体前朝,奴婢和邬公公自然都很担心?。”
她连担心?他都不敢承认,往往还要带上邬喜来。
曾入靖王府,是她心?结,亦是她伤疤,这道疤其实一直未曾自愈。
她将?创口展露于他面前,不是因为?不愿为?妃,而是不愿让他受人言所伤。
她看重?他的声名,胜过她自己的声名。
谁还能?够说她不够勇敢?
帝王声名,不过是青史中寥寥几笔,身后之名,皆为?虚幻,他从未在意过。
可是与她相处的每一瞬,皇极殿每日的灯明灯灭,一日三餐,喜怒哀乐,却实实在在,令他心?安。这些?比那些?虚幻的浮名,更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不知道什么叫喜欢,与她也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从没人教过他,该如何爱一个人。
他所能?给?予的,只有所谓的荣宠,但那远远不够,配不上她。
除了她,从没有人珍重?过他的声名。那些?他也从不在意。他如今唯一想珍重?的……
唯有她而已。
他许她入后宫,或有私心?,但在这里,他能?在举目之处为?她撑起一小片天地。
这一小片天地中,她不必臣服于谁,不必受委屈,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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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爱他。
借着这份所谓的荣宠,她也能?庇佑家人,做她想做的事。
宜锦问道:“芰荷和玉瓷也来皇极殿,可以?吗?”
萧北冥凝视着她的面颊,沉声道:“从今往后,这些?事都由?你自己做主。只要你舒适自在就好。”
宜锦听着他的话,有些?愣住了,许是风声太大的缘故,萧北冥说这话时,她的心?也跟着那劲风中廊檐下的灯,颤了又颤。
他离她极近,宽厚的身躯将?大半风雪遮挡住,侧脸如玉,眼睫静静垂下,显得安静又沉着。
与那夜他发?病的模样截然不同,那个血腥而又炙热的吻,回想起来只像一场梦。
她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此刻终于敢开口,“章姑娘出身国公府,容貌出众,家世尊贵,无论怎么说,她都比我更适合……”
即便萧北冥不喜章家,不喜章家姑娘,也自有李家姑娘,赵家姑娘,只是万不该是她。
萧北冥默默注视着她,寒风咧咧,他眼帘低垂,黑亮的瞳仁中映出她的身影,“薛宜锦,今日在殿上,倘若章漪为?妃,你有没有一丝难过?”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抛出另一个问题。
宜锦抬起头,对上他盛满星光的眼,她莫名觉得有些?紧张,衣袖下纤纤玉指紧紧握在一起。
她幼年便失去了母亲,阿姐也远嫁,从没人告诉她,像眼下这样的情景,她该怎么办。
也没人告诉过她,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样的心?境。
她分?不清,在大殿之上,到底是为?他的担忧多一些?,还是为?那一刻他真的迎章漪为?妃而生的难过多一些?。
可是她又以?什么样的身份感?到难过呢?
他们之间犹如云泥之隔,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她的出身,经历,没有一样可以?令她坦然站在他身侧。
她到底不够勇敢,避开这个问题,没有回答。
萧北冥没有生出失望的情绪,她没有矢口否认,便已超出他的预料。
从云台向下看,围栏之下是灯火通明的燕京,从广德楼上空可以?看到御街上行走的游人,放飞到天际的盏盏天灯,连天上的星子似乎都近在咫尺。
这一刻,她忽然什么都不愿再想,只想静静看着这些?绽放的烟火。
两人一时静下来,宜锦斜倚着围栏,许是被热闹的节日氛围影响,她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似是陷入某种回忆:“从前这个时候,娘亲和阿姐会?早早做好元宵。”
“元宵里有各种各样的馅儿,若是运气好,还能?吃到铜钱。阿珩会?做漂亮的走马灯,我们一行三人用过晚膳后便提着走马灯去逛州桥夜市,一直到很晚才?会?回府。”
那时,娘亲和薛振源已经走到分?崩离析的地步,除夕之夜,薛振源会?去柳姨娘处,她们母女三人便自得其乐,那时候虽然也有许多烦恼,可是她们完完整整三个人在一起,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宜锦提及这些?往事时,莹白的面庞上散发?着一种柔光,只让人看着,便能?感?受到她那时的幸福。
萧北冥取下身上的黑狐大氅覆在她肩上,只是静静地倾听着。
宜锦侧首看他,问道:“陛下往年的除夕都是怎么过的呢?”
萧北冥神色没什么变化,淡淡道:“会?寻个安静的地方,同宋骁一起饮酒。”
宜锦的心?猛地一紧,萧北冥自出生起就被生母厌恶,被先皇不喜,章太后只会?陪着亲生儿子过节,除夕佳节,所有人都有家人共度,可是萧北冥却没有。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了这么多个除夕,一定也曾感?到伤心?孤独。
他的面颊一半隐于黑暗中,一半蒙上烟火的色泽。
宜锦犹豫着,玉指蜷缩又张开,最终握住他微微有些?冰凉的手,她轻声道:“以?后每个除夕,我们都一起过,好吗?”
她与亲眷相隔宫墙,萧北冥虽有亲人却不如没有,某种程度上,他们各有各的孤独。
不论他在别人眼中口中是什么模样,他为?她做的已经足够多,而她所能?回报的,也只有静默的陪伴。
含珠之事,让她明白明天和意外,不知哪一个会?先到来。
那不如,就不要想那么长远,只要眼下过得快乐就好。
萧北冥愣愣地看着她,被她握住的那只手隐隐发?烫,他却有些?舍不得挣开,半晌,他黑沉沉的眼眸中盈起一丝亮光,喉结微动,吐出晦涩的字眼,“好。”
就当他是贪恋此刻的安宁,哪怕她说的是假话,他也甘愿相信。
漫天的烟火似是陨落的繁星,自夜空中向下蔓延开来,映着雪地里那两个相互倚靠的、黑黑的影子,显得格外耀眼。
*
含珠身亡的消息在宫中如一缕轻烟,没有激起任何波动,玉瓷与芰荷虽不知其中具体?缘由?,却也知道与太后有关,宫人们私下议论两句,也不许祭奠,也只有私下里抄些?经书。
宜锦沉默着喂了阿鲲,如今几日过去,阿鲲又长得大了些?,比之从前多了几分?威武,它已经熟悉宜锦的气味,会?偏着头在她的手掌下磨蹭。
她看着阿鲲,想起含珠往日逗阿鲲玩时的场景,只觉得心?里格外难受。
若她没有给?姚母求情,事情也许就不会?糟糕到这一步,含珠也不会?因此丢了性命。
如果?在初时,她听从太后的话下了那翘摇花粉,或许含珠的今日,就是她的昨日,她看着含珠那样的惨状,只感?到一股森森冷意。
一条人命,在威严的宫禁中,在太后的谋划下,也只是轻烟般随风逝去,什么都留不下。
在太后娘娘眼中,只要能?达成想要的结果?,任何人的性命都可以?牺牲。
那么将?来有一天轮到她时,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她又该如何在陛下和太后的斗争中护住自己的家人?
萧北冥,会?一直信任她,袒护她吗?
大殿之上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宫闱,使得枯燥无味的宫廷生活有了谈资。
宜锦的身份本就不是秘密,一时间后宫前朝谣言不止,民间更传薛氏女一早与新帝有旧,却被迫嫁给?前靖王,新帝冲冠一怒为?红颜,甚至不惜弑杀亲弟也要抱得美人归。
宜锦回到直殿监时,一路几个小宫女偷偷瞥她,闲言碎语防不胜防,她早已料到眼下这般境况。
她入居所,玉瓷正含泪,芰荷出言告慰,玉瓷见她来了,起身,脸上犹存泪痕,“你来这处也不过月余,往事仍历历在目,可是人却不是那些?人了。”
宜锦听她一番话,心?中也生出世事无常的感?慨,她低声道:“玉瓷姐姐,若是你愿意,日后便同我一起去皇极殿,也好有个照应。”
玉瓷却摇了摇头,道:“我不能?走。”
她转头看了看这间简陋的屋子,“从前含珠那丫头在时,我总是待她太过严厉,却忘了她也不过是个从小孤单着的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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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正是要人宠的年纪。”
“她曾同我说过,待到年满二十五岁出了宫,便要去黄州盘个店面做些?小生意,照料她母亲。如今她不在了,左右我日后也是孤身一人,不如由?我圆了她的梦。”
她说着,眼底溢出些?微晶莹,拉住宜锦和玉瓷的手,接着道:“如今外人都道你命好,我却知道,富贵往往艰险。往后千万要好好保重?。伴君如伴虎,万事小心?才?是。”
宜锦眼眶微酸,却知玉瓷心?中已有定夺,旁人是劝不动的,她只点了点头,抱住眼前的姑娘,眼底含泪,道:
“我也曾幻想,若到了二十五岁能?够出宫,便置办一处宅子,做些?小生意,如今看来,恐怕是不能?了,姐姐就当也带着我的愿望,往后出了宫,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你永远不是孤身一人。”
芰荷在一旁也有些?伤感?,她虽想出宫,但是对她来说,姑娘比世上所有事情都要重?要,姑娘在哪她就在哪。
三人坐下来闲话一番,不多时,宜锦便同芰荷出门去了愆阳殿蔡嬷嬷处,她料想日后在住在皇极殿,恐怕不能?再像往日一样时常照料蔡嬷嬷,如今过来探望,也是为?安心?,只是没想到她们到时,宋骁正站在廊下。
风雪虽停,但太阳并不肯出来普照大地,伴着朔风,还是有些?阴冷,宋骁的衣袍在风中微微飘荡,却没有踏入殿中。
宜锦如寻常见了礼,宋骁哪里敢受,忙回礼,目光落到芰荷身上,芰荷也行了礼。
宜锦见状,便拍了拍芰荷的手道:“我想和蔡嬷嬷说些?话,你在这等我,可好?”
芰荷点点头,“姑娘,我在外头等你。”
话罢,宜锦便入了愆阳殿的正门。
只剩两人站在原地,芰荷今日显得没有往日活泼,宋骁看出她有心?事,心?中想问却只恐冒犯,却未想到芰荷先开了口,“些?许时日不见,宋大人倒清瘦了许多。”
宋骁下意识道:“许是近日禁中事务繁多,没有休息好的缘故。芰荷姑娘今日兴致不高,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芰荷抬头看他,宋骁虽然一股文人气,但偏偏一双眼同陛下一样有肃杀之气,这两种矛盾的气质结合在一起,却替他添上一股神秘,令人捉摸不透。
她道:“多谢大人关心?,没有遇到难事。只是近日忽然感?慨,似乎没有什么人和事能?长长久久,还是珍惜眼前最好。”
她意有所指,看着宋骁,“新春佳节,没有人会?不想阖家团圆,蔡嬷嬷只是看着凶,其实她心?地柔软,宋大人若是有空,时常来看看。”
宋骁跟随萧北冥多年,从小遭了人牙子拐卖,受了许多苦,好不容易熬出来找到了亲娘,却又得知亲娘为?了得到他的下落竟然背弃了恩人,落得了如今疯疯癫癫的下场。
他心?中其实藏着许多事,但却都不能?与旁人道,唯独芰荷,他总能?在她身上感?到一种柔和的力量,让人心?安。
宋骁沉默着点了点头,却捏紧了腰间的佩剑,低声道:“恐怕她不会?愿意见我。若不是因为?我,她也不会?做出违背自己心?意的事。她应当……怨极了我。”
芰荷仰首看他,微笑道:“天下没有哪个母亲会?真正怨怪自己的孩子。更何况宫中如大人一般年纪的,少有如大人一般智勇双全,嬷嬷瞧见,也只会?为?大人高兴。有时人不愿面对,不是因为?怨怪旁人,而是因为?责怪自己。想来嬷嬷也是如此。”
宋骁怔然,他深深看着芰荷,起风了,风吹起她的发?丝,她的神情却比往日都要温柔。
*
这边宜锦入了内殿,蔡嬷嬷这两日身子不大爽利,总是卧榻,宋骁虽着人送了汤药,蔡嬷嬷却一口都不进,宜锦坐在罗汉床旁边的绣墩上。
蔡嬷嬷正浅寐,但睡得并不安稳,白发?也多了些?,整个人如枯木被抽去了最后一丝生机,她听到有人进屋,却疲惫地睁不开眼睛,沙哑道:“是薛姑娘吗?”
近来她总是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但醒着的时候,脑子却不似以?往那般混乱糊涂,她渐渐能?记起许多往事。
宜锦见她睁眼,忙将?她背后引枕垫高,扶她起身,道:“是我,嬷嬷不是答应过我会?好好用药的吗?”
她的语气虽然带些?责怪的口吻,却依旧温柔,蔡嬷嬷那只坏眼早已失了光明,只能?用一只好眼努力看清宜锦,咳嗽几声,道:“嬷嬷老了,不中用了。便是再多的汤药也不管用了。”
宜锦鼻子有些?酸,许是近来发?生的事情有些?多,她端起旁边仍旧温热的药,用汤匙搅了搅,“嬷嬷这样,宋大人也会?担心?的。”
蔡嬷嬷怔然,她捏紧了被褥,扭过头,“你提他做什么?他没享过一天福,好容易遇到了恩人,我却害了他,我该离他远远的,才?不耽误他。”
宜锦听她这样说,也知道她心?中所想。
蔡嬷嬷当初因为?牵挂被拐子拐走的亲子,才?会?被太后利用,做了伤害萧北冥的事,她不见宋骁,一来是怕当年之事连累宋骁的前程,二来也是无法面对自己当初做下的错事。
宜锦缓声道:“嬷嬷,宋大人心?中一直挂念嬷嬷,否则也不会?日日停留在愆阳殿门口不肯进入,您手中的汤药,尽是他亲手所熬。正如嬷嬷所言,他自幼遭逢苦难已是不幸,如今母亲尚在却不能?侍亲,无人可依,也是可怜。”
蔡嬷嬷闻言,那只完好的眼中已满是泪水,她不愿在宜锦面前失态,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将?宜锦手中的药碗接过,一饮而尽,然后闭上双眼,低声道:“告诉他,叫他回去吧,我不想见他。”
宜锦心?中无奈,却知道嬷嬷愿意喝药已是极大的进展,她不能?操之过急,于是将?东西收下,低声道:“既如此,我就先行告退,嬷嬷好好歇着。”
蔡嬷嬷见她要走,想到方才?宫中的传闻,她紧紧握住宜锦的手,嗓子里发?出浑浊的声音,“好孩子,你告诉嬷嬷,你对阿鲲,到底心?意如何?”
宜锦低下头,被一个长辈这样问,她两颊有些?发?热,良久,她只挤出几个字,“嬷嬷,他待我很好。”
蔡嬷嬷是过来人,如何能?看不懂,她咳嗽两声,嘱咐道:“你是个好孩子。阿鲲性格执拗,若他心?有所属,必然不会?轻易放手。但他其实心?性不坏,若有哪天他做了错事,别急着放弃他,可好?”
宜锦微微一愣,她抿唇,捏紧了手中的食盒,用力点了点头,“好。”
第28章知知
夜色如?水,即便宫人们在年节时比往日松快些,仁寿宫中却仍旧规矩森严,只?因章太?后一向喜静,不喜人打扰。
瑞栀端了?水盆,打了?帘子出来,外?头一片银装素裹,呼出的气在灯火中仍呈烟雾之状。她倒掉盆中的污水,仰首看向深黑色的夜空,燕京上空绽放的五色烟火一茬接一茬,宫墙之外?,是那样?热闹。
她望了?眼自己那只?指头,如?今伤口已恢复如?初,可是有些东西却回不到从前了?,她将之缩在袖笼之下,沉默着返回殿中。
章太?后净手净面后,正跪在内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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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像下,手持念珠,口中念着经文,旁边随身服侍的是另一个小宫女唤瑞冬。
章太?后眯着眼睛道:“瑞冬,去将上面的供品换了?。”
瑞冬应声退下。
瑞栀这才进了?一步,她默默看了?翘头案上的瓜果,那是她晚间才换的,自从她的手受伤后,太?后娘娘便再也不让她理这些?神佛之事,这些?事都换成?瑞冬去做。
章太?后睁开双目,看了?她一眼,道:“让你?同国公说的事,他如?何答复?”
瑞栀微微垂首,压低声音道:“娘娘,国公爷说,那陆寒宵出身贫寒,当初一路奋力科考才入翰林,但他娶了?薛家长女?宜兰,并不得陛下信任,他一心想要回京,前些?日子已给国公爷投了?信,眼下只?是差个机会,我们若想动?矩州,只?有拉拢此人。”
章太?后眯了?眯眼睛,将手中的珠串收起,由瑞栀扶着缓缓起身,晚间她仍旧穿着大袖衫,却卸了?妆容,显得比平日苍老几分,“陆寒宵此人,出身微贱,当年若非其?母劳苦持家,他也不会有今日。此人最是孝顺,只?要将陆老夫人掌控在手中,不怕他忤逆。”
如?今朝中武将得受重?用的除了?掌禁军的宋骁,只?魏燎善冲二人,这二人当年在出征忽兰时皆在萧北冥麾下,文臣自有宰执段桢为首,矩州与忽兰接壤,她要扳倒萧北冥,唯有借外?力,如?今唯有忽兰与大燕有一战之力。
“此外?,另有一桩事需你?去做。快到了?捷儿的生辰,哀家近日觉得心里愈发不宁,想去相国寺上香,你?着司设监备车马行装,哀家便去相国寺清修几日。”
当初萧北捷率部被视为叛军,遭到魏燎善冲二人屠杀,可萧北捷的尸首却始终没有找到,随棺木安葬的只?是衣冠,章太?后知道希望渺茫,可是却仍旧觉得她的捷儿也许并没有死。
哪怕为着心里那一桩安稳,她也要去看看。
瑞栀点?头称是,却又迟疑道:“只?是娘娘此举,恐怕会惹陛下疑心。不如?届时邀薛氏一同前往,只?说是替陛下祈福,谅她也没有理由拒绝。”
章太?后看了?她一眼,不由道:“还是你?想的最周到,那薛氏不比萧北冥无牵无挂,她便是要拒绝,也该想想她那个远嫁即将随夫回京的姐姐。”
话罢,她又想起了?什么,笑道:“既然她新入后宫,你?便仔细听着哪日下册封令,届时代我去送一份礼贺她。”
瑞栀袖笼下那只?受过伤的指头动?了?动?,最终应下。
*
除夕夜宴结束后,邬喜来照规矩给朝中大臣赐膳,到了?宰执段桢时,这人摇了?摇羽扇,神情淡然,笑道:“邬总管请勿急着赐膳,在下有事想同陛下商议,劳烦总管稍后通传。”
邬喜来知道段桢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且宰执大人向来是最不喜欢下朝后商议政事的,如?今主动?提出,定然是有要事,他一时脱不开身,不敢怠慢,忙叫骆宝领路通报。
骆宝落后一步,伸手引路道:“段大人请。”
皇极殿里伺候的内侍大多知道新帝不喜嘈杂,行动?间动?静极小,即便是这样?的除夕之夜,几个小内侍也只?敢在耳房中私下消遣,生恐惊扰圣上。
殿中燃了?香,茶水也早已备好,段桢被请入内时,帝王在暖阁围栏处移了?一方小几,菱花窗半开着,清冷的空气使得殿内的燃香都清冷了?几分。
段桢照常行礼后落座,听闻帝王道:“长安向来喜茶,不妨一试。”
段桢字长安,他幼时居北境,与忽兰接壤,逢遇战乱,父为其?取字长安,便是取长久安泰之意。
段桢与萧北冥不仅有君臣之名,更有知己之意,他也并不客气,用了?茶,赞道:“果然好茶,观其?茶色,品其?茶香,应是龙团胜雪,去岁也是除夕之夜,陛下在王府邀臣一同品茗,只?是当时还用不得这龙凤团茶。”
萧北冥看他一眼,初时在燕王府旧街与段长安初识,他衣衫简朴,居于闹市之中,偏最喜茶,即便只?喝得起粗茶,也要日日去茶坊,“你?若觉得能入口,叫邬喜来备上一些?带回府中。只?是你?今日来,恐怕并不只?是来讨朕一杯茶。”
段桢笑了?笑,拂了?拂手中羽扇,冷风直入衣襟,眼前之人已非当初燕王,而他更是人臣,不再是小小詹事,到底是和从前不同了?。
他沉默半晌,低声道:“自陛下登基以来,国公府并章氏姻亲并不安分,虽禁军与龙骁军都归顺陛下,可魏燎善冲二主将如?今皆在北境,朝中其?余将领难免与章家有旧,再兼太?后挑拨,实在不容乐观。”
“恰巧近来北境也不太?安分,魏燎善冲二将前日来信,称忽兰二王子冶目携部族众人斩杀大王子代夫,如?今老忽兰王发丧,冶目正筹备接替王位。”
“他正是树威的时候,为了?获得部族信服,已接连一月骚扰北境,抢夺粮草衣物,自矩州起,战火不断,好在矩州知州陆寒宵颇有胆识,与魏将军一里一外?,配合得当,未曾让北境百姓损失惨重?。”
萧北冥眉头微皱,此事前些?日子兵部已经上奏,可奏章之中将此事一笔带过,与宋骁所?言大不相同。
显然是有人阻拦了?消息,满朝之中,是谁能插手军事,已不言而喻。
“今夜陛下本该顺水推舟,纳章氏女?为妃,稳定人心,待北境战事起,顺势拔除这颗毒瘤,可陛下反其?道而行之,臣观镇国公离席时神情愤慨,恐怕心中生怨,眼下还未到撕破脸的时候。”
萧北冥只?是静默听着,若换了?旁人,这番话必不敢在他面前直说,但段长安偏偏鞭辟入里,入木三?分,这也是他最大的不同。
萧北冥饮了?口茶,神色清冷,“那章漪性情恶毒,她若入宫,只?会与太?后沆瀣一气,届时前朝后宫难得安宁。即便不靠姻亲,朕也能切去章家这块王朝腐肉。”
段桢手上的羽扇顿了?顿,时下心中也明了?,陛下心中对章家,对太?后之怨,已到了?何种地步,若非先帝遗诏……
他摇了?摇头,又道:“陛下,臣有一事,不知该说不该说。”
萧北冥挑了?挑眉,“段长安说话何时也这般遮遮掩掩?”
段桢笑了?笑,道:“陛下自继位起,朝中大臣便动?了?巩固联姻的心思,陛下都一一回绝,可是宴席之上为何却没有拒绝太?后娘娘立薛氏女?为妃嫔?”
“那薛振源最是左右逢源,当时为了?攀附靖王也没少替他做事,薛氏女?又曾嫁与逆王萧北捷,陛下就毫无戒心?再者,薛氏身份有瑕,却成?新帝后宫第一个封妃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于她而言,果真是幸事吗?”
萧北冥听段桢提及宜锦,眼底沉了?沉,良久,他道:“无论?外?界如?何议论?,在朕心中,她永远只?是她自己,非薛氏女?,非后宫妃嫔。”
在遇见她之前,他从不知,原来这样?平凡的光景也值得人格外?珍惜。若这世上有什么求不得,也唯她而已。
帝王声音凝重?,半张侧脸在光影中只?显出沉稳。
段桢听完这话,愣如?呆鹅,手中的羽扇也静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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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动?,他从前认识的萧北冥从不是个冲动?的人,运筹帷幄,冷静自持,无欲无求,而今,这人身上也有了?欲,沾染了?人气。
良久,他顿首,微微笑道:“陛下,臣明白?了?。”
段桢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不久留,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萧北冥知道宰执府应当也有家宴等着段桢回去,自不留他。
到了?晚些?时候,他忽然叫了?邬喜来进来,低声吩咐道:“叫钦天?监过来一趟,算个吉日发册封令。按朕的吩咐重?新布置偏殿。”
邬喜来一震,陛下从未对后宫之事如?此上心,他忙应下。
*
宜锦知道自己在直殿监待不久,时下也有些?舍不得玉瓷,正逢除夕夜,往年在闺中时,总是与家人们聚在一处,听听戏,打打叶子牌,熬到次日清晨。
如?今到了?宫中,虽然不能和家人团聚,但她也想让大家过个好年,便托李掌印留了?些?酒菜,并一些?叶子牌,赏着雪,颇有“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意境。
几盏酒下肚,玉瓷脸色微红,一双眼睛亮极了?,“从我第一日见你?,便知你?委实是个好姑娘,在这宫里并不多见。能与你?相识一场,也是我的福气。这里敬你?一杯,便祝你?万事皆顺心如?意。“
话罢,她又饮了?一整杯。
宜锦自然回敬她,她极少饮酒,这里陪了?几盏,便也面色绯红,芰荷这丫头比她更不胜酒力,几杯下去,也是醉倒在桌面上。
三?人又打了?场叶子牌,只?是到了?最后,谁输谁赢已经不知道,说好的赌注自然也没了?踪影,宜锦算是最后还留着几分清醒,怕这两人着凉,便将她们扶上床榻,盖好寝被,这才愣愣地在绣凳上坐了?一会。
她觉得心中有些?闷,便披了?披风,打了?帘笼,刺骨的寒风吹过,便是一个机灵,倒是清醒了?几分。
今晚深黑色的夜空被燕京百姓的祈福天?灯与烟火照耀得格外?光彩,连月亮都失了?清丽之色。
她斜倚在门廊下,仰首望着那残月,心却飘到了?千里之外?的矩州,这个时候,宜兰在做什么呢?陆家人待她够不够好?她在那边会不会受什么委屈?
她从骆宝那处得知,忽兰王位接替,矩州已起硝烟,宜兰身处危城,她心实在难安。
她好想变成?一只?鸟儿,哪怕穿越过崇山峻岭,汹涌河海,只?要能和阿姐见上一面,知道她无碍,她也可以安心。
随着时间的推移,宫墙外?终于静了?下来,只?偶有几声爆竹,她倚着那颗柱子,渐渐有些?困倦,不知过了?多久,却忽然听见廊檐下踩雪的声音,那脚步声沉稳而缓慢,似乎格外?熟悉。
厚实的,带着热意的披风轻轻落在她肩上,将她渐渐环住。
宜锦长睫微颤,睁开了?眼睛,酒意让她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她循着热源,像小时候那样?,钻进“阿姐”的怀里,埋首嘟囔道:“阿姐……,你?终于来接知知了?,知知好想你?……”
在听到知知二字时,萧北冥彻底僵硬在原地,他如?被雷电击中,心中激起的是一阵不敢置信,只?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然而她袖笼下露出那只?白?嫩的右臂,上头的伤疤经年淡去,却仍有印痕。
当年,她曾以血喂他。
心底却有一个声音愈发坚定。
十三?岁那年,自深雪覆盖的山谷中救了?他一命,之后再无音讯的小姑娘,确实是眼前人。
一直以来,都是她。
原来兜兜转转,她竟一直在他身边。
他抚了?抚她带着冷意的发,喉结微动?,最终低声唤出那两个字:“知知。”
第29章宜兰
晨光熹微,窗纸上透出淡淡的金色,雪下下停停,终于在大年初一这日见了太阳。
宜锦被那抹金色唤醒,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愣愣地看着窗外的景象,内侍宫人们已经起身,宫道上的积雪已清理了一半。
但她再看四周,却发觉这里不是直殿监,炭火正细细燃着,殿中那株青山玉泉的的花骨朵儿全部绽开,散发着阵阵幽香。
这里分明是皇极殿。
正当她一头雾水时,芰荷却打了帘子端了热水进来,边道:“姑娘,快些洗漱,前殿备了早膳。”
芰荷与?她对视,便知她想问些什么,想起昨夜的事,脸色有些红,用蚊子似的声?音道:“姑娘,你昨夜抱着陛下不肯撒手,所以……所以陛下只好将?你抱回了皇极殿,一早也将?我叫来这里。”
宜锦呆呆的,宛若提线木偶般任由芰荷更衣梳洗,她不敢置信自己昨夜竟做了那样的事,拉住芰荷的手确认道:“我……我真的……?”
芰荷给?她梳着发髻,见她一脸惊恐,不再逗她,笑道:“姑娘醉了酒,将?陛下认成宜兰阿姐了,才不肯松手的。”
宜锦松了口气,心里想事情总算没有那么糟糕,但尽管如此,她已经可以想见今日?见萧北冥时该有多尴尬。
从前在侯府时,芰荷就是梳妆手艺最?好的,她也乐于替姑娘打扮,如今重操旧业,飞快地给?宜锦梳了发髻,上了妆。
宜锦肤色白皙,唇绽樱颗,再换上一身青衣,披上斗篷,比之从前多了三?份俏丽,五分娇媚。
梳洗完毕后,尚膳监已送了早膳来,宜锦站在槅门前,隐约能?看见萧北冥的影子,想起昨夜尴尬情景,她却不敢进去了。
萧北冥看着那抹青色的裙裾在槅门外若隐若现,勾了勾唇,道:“是外头的空气好吃么?”
宜锦身子一僵,抿了抿唇,硬着头皮不紧不慢地落座,往日?萧北冥用膳时,也会让她陪着,但不知为?何?,今日?的氛围却与?往日?截然不同。
邬公公和骆宝也不知去了哪里。
萧北冥看出她拘谨,也并不催促她,他知道她仍需要些时日?习惯身份的转变,她从前克制守礼多过失态,也因此,她潜意识中只将?他当成君王,生不出任何?其他心思。
他要她渐渐明白,她可以放纵,可以任性,可以做一切从前不敢做的事。
然而这个道理,眼?前人尚且还不懂。
宜锦照常欲替他布膳,却被按住了手,她抬头看他,却见他神态从容,散去了往日?的清冷,有条不紊地替她盛好了粥,“我来。”
宜锦愣了愣,良久,点了点头,低声?道:“好。”
宫中耳目众多,如今她名义上是萧北冥的后妃,太过生分反而惹人生疑。
萧北冥听她这话,便知她误解了他的意思,但他并没有解释,只是注视着她喝粥,忽而沉声?道:“钦天监给?了几个册封的吉日?,后日?,下月初五,你想挑哪一日??”
宜锦吞咽的动作顿了顿,这样的事情向来是钦天监定?的,他竟将?这件事交给?她来决定?,她沉默了一会儿,道:“那就后日??”
册封礼也不过是做给?他人看的,早一些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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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都没有什么区别。
萧北冥显然明白了她的想法,他手中的箸停滞了一瞬,替她夹了菜,良久,道了声?好。
他知道她没将?这事放在心上,但即便如此,他仍想给?她最?好的,令谁都不能?再轻视她。
两人用完膳,萧北冥照例与?段桢商议朝事,他换了公服,只剩腰封未系,邬公公与?骆宝皆在殿外候着,一时间,这件事就落到了宜锦身上。
明明往日?也曾做过同样的事,但许是有了昨夜的经历,她自他身后环住他腰身,替他系上腰封时,耳尖泛了一点红。
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萧北冥静静注视着她,深沉的眼?底开始染上一丝光亮。
他喜欢她这样生动的模样,不是冷静自持的,不是静默淡然的。
他嘱咐道:“你若觉得无趣,南华阁有地志游记,录各地风土人情,奇闻轶事。”
宜锦点了点头,替他正了正衣冠。
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生出一种恍惚之感,就仿佛他们是一对平凡的官家夫妻,她为?他照料起居,送他上朝,日?复一日?,岁月静好。
然而这个念头仅仅只有一瞬,便被她压下。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因此从不敢过多奢求。
良久,她对芰荷道:“如今含珠去了,玉瓷一人在宫中,难免睹物思人,年后有一批宫人放出宫,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我替她封了些金银,还要你走?一趟。”
并非她不愿替玉瓷送行,只是她怕届时两人相见,相望泪两行。
那太过悲情了。
*
更完衣,萧北冥便入暖阁同段桢商议政事。
段桢身着圆领曲袖官袍,着展翅幞头,较之平日?多了几分严肃,君臣二人对坐,他禀报道:“陛下想必已然知晓,今晨矩州八百里加急来报,冶目率部族于矩州城下攻拔,已派使臣前来呈报战书。”
萧北冥抚着手中莲纹茶盏,右手落于沙盘之上的矩州,神色凝重,“腊月廿二,老?忽兰王密而发丧,冶目承袭王位,向北境白马关发起突袭,魏燎善冲二将?与?矩州知州里应外合,算是没让冶目占到便宜。可粮草军需却实在成问题。”
段桢点头,低声?道:“早前没有战事,魏将?军听从陛下的安排,令众将?士开辟荒地,春种秋收,储备粮草,如今白马关余粮足够撑过一个月,只要陆知州一月内将?粮草押解到矩州,战况便不可同日?而语。”
当年陛下与?忽兰一战,经人手脚断了粮草,以至于困于围城,四处无援,又遭人暗算已致腿疾,差点就不能?活着回到燕京。
那时吃一堑长一智,龙骁军便再也不信朝廷,不信所谓的公义,他们自食其力?,垦荒种谷,哪怕艰辛,也从未喊过一声?累。
萧北冥闻言道:“朕腊月初便下令命陆寒宵回京述职,矩州到燕京日?夜兼程一月有余,他传报回京,已抵达应天府。”
段桢仍旧忧心,道:“陛下,臣……”
萧北冥没听完他说?话,便知晓他的意思,他凝神片刻,“长安,朕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虽与?薛氏为?姻亲,却也是癸酉科进士,天子门生,朕不信他,又该信谁?”
话罢,他又道:“为?隐藏粮草行迹,蒲志林已派人分四路,于青、扬、苏、杭四州各设障目之法,并非毫无准备,长安你可宽心。”
段桢想起初时,他也曾被世传靖王美名所惑,丢下清高文心,甘愿入靖王府为?一小小幕僚。
可事实上,没过多久他便看出靖王虽有守城之力?,却无攻伐之气,靖王将?之私欲私心立于社稷庶元之上,哪怕毁了河山,也不曾顾惜。
反而是他从前一向不看好,觉得杀戮之气过重的燕王,在遭受了朝廷阴谋,身受苦痛折磨时,仍未忘记年少时立下的誓言。
剜骨剔肉之痛,被至亲见弃之痛,他一一在那幅段长安亲手所绘的,囊括了大?燕之伤的江山社稷图前受了。
北境十三?州,数万大?燕黎民的尊严,成了帝王抹在心上永远的伤痕,不仅仅是对曾经风华正茂,一腔正气的少年戎马生涯的叹息,更是对曾在百姓口中相传的关于燕王的盛誉的愧疚。
*
风霜浓重,燕京官道上,茫茫夜色之中疾驰着一队疲乏的人马。
为?首的男人立于马上,一身青衫官袍,虽风尘仆仆,却脊背坚|挺,他清俊的面容上眼?窝深陷,因着急赶路外衣上披了风雪,却没有丝毫松懈。
位于队伍最?后的,是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帘紧闭,唯有阵阵轻微的咳嗽声?传出,伴着一个小丫鬟的抱怨声?,“姑爷也真是不会心疼人,路途如此遥遥,中途也未曾停歇。夫人好容易过了冬,身上的病将?养的好些了,这一颠簸,又该复发了。”
一双素手掀开车帘,女?子望着那骑着高头大?马,披着风霜赶路的男子,沉静又有些虚弱的声?音响起:“清霜,不得无礼。夫君受陛下之命回京述职,北境的境况不容乐观,现在不是讲究细枝末节的时候。”
那个叫清霜的丫鬟低下了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惹夫人不开心了。
可她从小在姑娘身边同姑娘一起长大?,原本姑娘许的是娘家远亲江修明,却被柳氏毁了姻缘,嫁给?了新科进士陆寒宵。
姑娘嫁进陆家才知,姑爷原本有个已定?了亲的未婚妻,可那个未婚妻,偏偏就在一月前暴毙身亡。
一嫁过去,姑爷就对姑娘冷淡无比,即便是新婚之夜,也只是略坐坐就去了书房,姑娘本就不受婆母喜欢,这样一来在府中更加艰辛。
后来随着姑爷外调去了矩州,远离了老?夫人,两人关系才好些,但即便如此,姑爷与?姑娘也只是相敬如宾,至今未有子嗣。
清霜心中替自家姑娘委屈,她道:“姑娘,我去告知长平,让姑爷速度放缓些。”
宜兰却拉住了清霜的手,用帕子捂住嘴咳嗽了几声?,她柔美的面颊上因咳嗽用了些力?,浮起一丝红晕,低声?道:“他这些天为?了北境的战事,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已经够辛苦,咱们就替他省些心吧。”
清霜心疼自家姑娘,知道劝不通,便也不再提了。
车马一路行至燕京城门下,宋骁得了消息,便立刻着人请陆寒宵进宫。
陆寒宵撩袍下马,来不及抹一抹脸上的雪尘,他向宋骁告罪来迟,低声?道:“内子一路颠簸,还请大?人派人先送她回府,臣立刻进宫面见陛下。”
宋骁瞧见远处马车车帘间隙内透出的那双担忧的美人目,道:“大?人一路风尘,尊夫人也饱受颠簸之苦,陛下怜悯,恰巧宫中有人日?夜盼着见尊夫人,便请尊夫人一同入宫,大?人不必拘谨。”
陆寒宵听完,便知那人是谁,他一路返回燕京,也听闻往日?靖王之姬妾,他的妻妹宜锦于御前侍奉,近日?即将?册为?后妃。
他回望了宜兰一眼?,见她因连日?赶路,面色憔悴,目中期许却依旧灼灼,他垂首作揖,顿了顿,没有再阻拦,只道:“既如此,便劳烦宋大?人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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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了。”
宋骁领着陆寒宵到了皇极殿外,宜锦此时就在皇极殿外与?芰荷等候,宋骁进殿前,与?芰荷相互颔首致意。
宜锦见了宜兰,有温热渐渐从眼?底涌出,她飞奔入阿姐怀中,嗓音哽咽:“阿姐,知知好想你。知知没有保护好阿珩,让阿姐失望了……”
宜兰眼?底渐渐涌上酸涩的泪,她抚了抚宜锦的面颊,将?上面的泪珠拂去,如从前一样,轻拍她颤抖的肩膀,道:“傻丫头,你做得很?好,换成是阿姐,也不会做得比你好。”
她对知知,唯有心疼。
她的知知,已经足够勇敢,受了太多的委屈。
宜兰回想起一路上的流言,握住宜锦蜷缩的手,眼?底尽是悲痛,如是问道:“知知,你可不可以告诉阿姐,做陛下后妃,可是你自愿?”
第30章动情
寒雪在朔风中如扬起的粉尘,大年初一的夜晚,宜锦终于得以与阿姐宜兰团聚,姐妹二人于皇极殿偏殿叙话。
殿中生了小小一只暖炉,二人围炉相坐,借着炭火烤手,“我一路从矩州来,临近燕京,便听陛下立妃之事在民间沸沸扬扬,心中担忧万分?,唯恐你为了阿珩,再做出屈心抑志的事情。”
“当初,我自矩州得知你被送入靖王府,彻夜难寐,连呈八份家书?给父亲,却句句不得回音。我那时便立誓,哪怕我粉身碎骨,也要为你求一份公道。倘若为妃非你所愿,今日阿姐为你做主。”
陆寒宵本不愿她回京,老夫人也不喜她,回京之后糟心事只会多不会少,可自从她知道柳氏背弃承诺,苛待阿珩与宜锦后,她一心只?想回京。
她的弟妹,除了她,还会有谁心疼?
宜兰外表虽柔弱,但性子却最坚毅,她与宜锦对视,眼底的决然丝毫没有被赶路的疲惫所削弱半分?。
宜锦看着阿姐的气色,只?有心疼,“阿姐,没有人逼迫我,这是我自己的意愿。”
宜兰见她垂首,已有小女?儿姿态,心中虽然仍有疑虑,却也安然了几分?。
宜锦也一直担心宜兰与陆寒宵之间有龃龉,姊妹之间,没什?么好见外,“姐夫待姐姐可还好?”
宜兰从前只?报喜不报忧,但如今回来这一遭,她明显感觉到?宜锦已能独当一面,不再是那个扑在她怀中哭哭啼啼的小丫头,她不想瞒着宜锦,因此据实说道:
“我们从始至终不过是被这道婚事绑在一起。他心中记挂当年忽然暴毙的未婚妻,认为是我和柳氏一起谋划了此事,因此他待我,从来冷淡处之。”
“时日久了,表面上看起来倒也像是夫妻的模样。只?不过我心里知道,这辈子大抵只?能这样过了。他虽待我冷淡,却也没有寻花问柳,只?一心扑在政事上,为百姓谋福祉,在这点?上,我敬佩他。”
宜兰说着,瞧出宜锦眼底的难过,她摸了摸宜锦的脑袋,微笑道:“阿姐走过的路,从来不后悔。你也不必为阿姐感到?可惜。世间夫妻,每一对相处的方式都不一样。但阿姐希望,知知将来所嫁之人是自己心上人,而非如阿姐这般。”
姐妹二人从家事谈到?北境的战事,宜兰想起那般惨状,眉心微蹙,“北境战事远比奏报中所述严重的多。今岁炭价堪比黄金,多少北境百姓既受征战之苦,又遭寒流所困,这一路走来,说是路有冻死骨,也毫不夸张。”
宜锦听?着,立时便明白为何这几日宫中惜薪司给的炭火越来越少,哪怕是皇极殿,萧北冥也只?在她在时才?燃炭火。
除此之外,用膳以外的时间,萧北冥几乎全都在与朝臣议政,往往一夜歇不到?两个时辰。
他忙得连她做的膳食都只?能匆匆一扫而空。
话到?此时,渐渐到?了晚膳时分?,前殿骆宝来传说陛下正与段大人陆大人用膳,不回偏殿了。
宜锦心知,宜兰若回了陆府,陆老夫人定然又要立规矩,倒不如在她这里还自在些,于是芰荷便备了些酒菜,两人随意吃了些酒菜,一时倒也痛快。
姐妹重逢,总有说不完的话,宜兰归京时带了几件贴身的小衣,皆是她用矩州特供的矩州锦亲手所制,面料柔软舒适,夜间如有流光。
长?姐如母,宜锦自小贴身的衣物,皆是宜兰亲手所做。
她比划着叫宜锦换上,却看到?宜锦那嫩藕似的玉臂上淡淡的伤痕,可惜道:“当年你手上的伤疤太深,用了好些管玉肤膏也无济于事。阿姐每每回想起来,都只?觉得心疼。”
那时知知太过懂事,为了给阿珩治病,瞒着她一个人去了后山上采药,却遇到?大雪封山,几日后家丁找到?宜锦,她已高?烧不止,右臂上尽是伤痕,嘴里却一直叫着“阿鲲”。
宜兰不知道阿鲲是谁,却知道如果?此事被柳氏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她本不想向知知隐瞒这件事,可是后来,知知退了烧,醒来便似乎不记得那日的事了,她也再没提过。
宜锦看着手臂上的伤痕,秀眉微蹙,这样深的伤口,应当很痛才?对,但既然很痛,如何受的伤,她却一点?都不记得了,她问道:“阿姐,我这伤口是怎么来的?”
宜兰道:“你七岁那年,为了给阿珩采药,背着我上了山,却遇到?大雪封山,将我吓得魂不附体。后来好容易找到?你,你手臂上就有了这个伤口,嘴里还叫着一个人的名字,似乎是叫阿鲲。”
“对了,我还从没听?你说过阿鲲是谁呢?”
宜锦僵在原地,脑海中倏忽想起愆阳殿中檀木盒内,那张与江山社稷图放在一处,被摩挲至暗黄的画。
她终于知道,为何蔡嬷嬷会说那和个梳着双丫髻,靠着岩壁,眼角有一颗泪痣的小姑娘同?她很像了。
因为那个小姑娘,正是七岁的她啊。
原来在更早的时候,她就与他相遇,在更早的时候,她就遇到?了那个无人倚靠,清冷绝望的少年。
只?是这么多年来,是她将他抛在了回忆之外。
*
皇极殿暖阁内酒冷菜尽,萧北冥正与段桢,陆寒宵议事,他面色如常,唯独额间沁出些许冷汗,那双残肢的腿部肌肉颤抖着,却已经没了知觉。
没有知觉远比疼痛更可怕。
殿内除了邬喜来,没人瞧出帝王的隐忍痛楚,可邬喜来也只?能干着急。
直到?段桢起身道:“陛下,粮草漕运一事差不多已经敲定,臣再与蒲大人议过,今日陆大人才?回京,想来需要时间安顿。”
陆寒宵起身作?深揖,也告退。
两人同?行走出殿内,段桢看见雪地里立着一个撑伞的女?子,她虽处在飘摇风雪中,伞骨却一丝不动,整个人却显得沉稳坚定。
段桢摇了摇手中羽扇,对陆寒宵笑道:“听?闻尊夫人一路从矩州追随而来,舟车劳动,还是陆大人惹人艳羡,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陆寒宵看了宜兰一眼,神色淡淡,并没接下这句话,只?是行了士礼道:“臣的母亲还在府中操持,今日仓促,改日再到?宰执府拜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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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桢含笑颔首,也知趣地没有再留下。
宜兰缓步行来,一柄青伞遮住细碎的风雪,眼前人一身青衣,风骨卓然,正如新?婚之夜初次见他那般,陆寒宵这张脸,确实是天?人之姿。
她没有在意他的冷淡,手中拿了大氅,替陆寒宵披上,道:“夫君,回家吧。”
陆寒宵这次终于抬头看她,眼前之人素妆高?髻,眉目淡雅,只?是神情比往日憔悴。
他径自接过她手中的伞,风雪抵着伞檐,细碎的雪粉吹进他的衣领,却一丝都没有溅到?宜兰身上。
良久,他低声道:“往后不必在此处等我。”
宜兰一怔,说不上心中是失望,亦或者是什?么滋味。
她等他,已是习惯使然,但如今,他却说不必,宜兰垂眸,道:“好。”
两人走后,皇极殿内却被一股紧张的氛围笼罩。
邬喜来马不停蹄请了太医,但太医诊过脉象后冷汗俱下,跪地磕头道:“陛下……”
他还未说完,萧北冥却已明白他的意思?,额间的疼痛让他几乎没办法冷静思?考,他咬紧牙关问道:“还有多长?时间?”
太医战战兢兢跪在原地,绝望地闭上眼睛,“陛下……,最多,两月有余。”
他也不知为何,陛下体内的毒素会这么快就失调,以至于再也无法相互牵制,保持平衡。若按照脉象来看,顶多两个月,这具身体便会油尽灯枯。
萧北冥闭了眼,嗓音沙哑而低沉道:“朕知道了。你出去吧。”
烛影摇曳,他棱角分?明的面庞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映在光明中。
他的眸色渐渐赤红,掌心处的指甲深深陷入血肉中。
这几日,他几乎每日都发病,越来越频繁,等待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向上天?借多久的时间,可是北境等不起了。
十年磨一剑,若是此战不成,北境十三州,便真的只?存在于愆阳殿中那副段长?安所绘制的江山社稷图中了。
邬喜来要扶他起身,却被推拒了,他就那样坐在原处,咬紧牙关竭力控制自己的腿。
一下。
两下。
没有痛感。
他低垂眼帘,血色的瞳眸紧紧闭上,邬喜来看得只?掉眼泪,他抹了把湿漉漉的脸颊,带着哭腔道:“老奴去请薛姑娘……”
萧北冥倏忽睁了眼,剑眉在汗水凝结下显得有几分?凌乱,他紧紧抿唇,任由咸咸的汗水顺流而下,滑落在胸膛前,他声音晦涩:“别告诉她。”
然而就在这时,殿外摇晃的廊灯下,一个身影抖着肩膀,豆大的泪珠顺着面颊滚下来,她隔着门窗,哽咽着问道:“萧北冥,萧阿鲲,谁许你不告诉我的?”
萧北冥浑身一震,直到?那个娇小的身影疾步朝他走来,抱住他的腰身,他忽然觉得一阵心悸。
一种隐秘的,渐渐开始蔓延的酸涩自胸腔里传来,让他几乎甘愿溺毙在这冲击之中。
宜锦抱住他的腰身,面颊伏在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的气息明明是她熟悉的味道,可却如此催人泪下,她抽噎着,几乎上气不接下气,鼻音咬字都不大清晰,“萧阿鲲,你的命是我救的。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丢下我,听?见没有?”
她不知道自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为何这样恐慌,这样害怕。
可是她想起娘亲,七岁那年,娘亲也是这样,被大夫判了死刑,她就只?有一日一日看着娘亲越来越虚弱,直到?那个寒冷的冬至日,娘亲再也没有醒来。
她只?要想到?萧北冥也会这样,一股钝痛就从胸腔传来,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的泪打湿了他的衣衫,最后字句不成型,“萧北冥,你……你好好治病,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对不起,是我把你弄丢了。可是我现?在已经记起来了,我都记起来了。”
她泪如雨下,抱着他不肯撒手。
萧北冥无奈地抚去她粉颊上的泪水,又痛又喜,晦涩道:“知知,你压痛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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