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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后盾

长信侯府水榭内,笙箫婉转清扬,舞姬们着?红裳,身姿曼妙,翩若惊鸿,映着?卧栏里暗自生香的红梅与漫天大雪,显得格外应景。

萧北冥把?玩着?手中酒盏,眼?眸低垂,看着酒盏中泛起的淡淡涟漪,却有?些?心不在焉。

薛振源在席下大气也不敢出?,只暗自叮嘱后厨上些?心,生怕怠慢了陛下。

而柳氏端坐在席下,虽心中紧张,却尽量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给宜清使了个眼?色。

薛宜清经母亲授意,换了发髻和衣衫,她着?玫瑰红遍地金的短袄,下身是蜜合色八幅湘裙,披了件云丝披风,集端庄娇俏于一身,媚而不俗。

她款款上前,发间步摇微微震动,极为文雅地行了个礼,柔声道:“臣女宜清替陛下斟酒。”

邬喜来与骆宝一左一右,本想阻拦,却见那只玉手提了九转金壶,清酒如流水般溢出?,到七分便止了。

薛宜清并?未逾矩,添酒后便退至一旁,微微垂首露出?精致的侧脸,并?不过分亲密,也不让人反感。

倘若是一般的男子,自然会降低防备,欣赏美人,品味美酒。

然而换了萧北冥,他始终没有?看宜清一眼?,也没去动那盏酒,“薛姑娘这酒是单单为朕斟的?还是旁人都有??听闻薛姑娘孝顺之至,怎得这样的好事忘了父母呢?”

薛宜清没想到对面的帝王丝毫不领情,她错愕地仰首,良久缓和道:“陛下说的是,是臣女疏忽了。”

柳氏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笑道:“宜清这丫头,平日里被臣妇宠坏了,失了规矩,让陛下见笑了,不如叫薛瑀陪陛下饮酒,陛下以为如何?”

薛瑀忽然被点到名字,着?实有?些?紧张,他无措地看着?柳氏。

萧北冥拂了拂袖,漫不经心道:“不如何。朕还是更为期待,在明岁的琼林宴上见到薛二公子。”

这话直接驳了柳氏的面子,更暗讽薛瑀年近弱冠却无功名傍身。

柳氏脸色一白,自嫁给薛振源后,娘家那些?人见了她都毕恭毕敬,她多少年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如今眼?前偏生面前人是她惹不起的人物,她只有?将委屈咽下。

她也实在是不明白,陛下为何如此针对她,针对宜清和薛瑀?若真是为了她不给薛珩那小蹄子就医,薛珩又哪里来的颜面?

她失神?地瞧着?水榭上的歌舞,忽而想到,倘若陛下是对宜锦有?意,那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她忽略了心中那股子不适。

就算乔氏凭借着?江南乔家的财力嫁入了侯府,替薛振源解了燃眉之急,占了原配正妻之位,乔氏所出?的宜兰与宜锦,却仍然落到了她手中,倘若乔氏仍在世,这恐怕比折磨乔氏本人更让她心痛万分。

如今就算陛下看上了宜锦,她也是二嫁之身,陛下登基日浅,身侧后位尚且空缺,后宫之中也空虚无人,满朝大臣定不会允许一个二嫁之身的前逆王妃为后。

届时,她的宜清因着?宜锦的缘故也会在陛下那里高出?一截,反而比旁的姑娘更有?机会。

琢磨透了这一点,柳氏之前的郁气便散了,她抿了口?茶,席间不再言语。

然而随后,宜锦的身影便出?现在中堂的山水屏风之后。

她身形纤细,装扮素雅,举手投足都有?了其母乔氏当年的风范,却比乔氏多了一股韧劲,眼?尾一颗泪痣更显那双美目波光流转,宛若碎玉在阳光下通透清亮。

萧北冥的目光几乎从宜锦一出?场便没从她身上移开过,他见到她微红的眼?角,便知道她才哭过。

他手中的酒盏不自觉地紧了紧。

又想起方才宜清给自己斟酒,不知她撞见了没有?,他不想让她误会。

宜锦却只浅浅向他行了一礼,道:“陛下,奴婢还有?些?事要请教薛大人,恐怕要再耽搁些?时辰。”

“无碍,朕在这等着?你。”萧北冥平静而冷冽的目光落在乔氏与薛振源身上,两人纷纷低下了头。

宜锦道:“还请父亲随我到鹤鸣斋一趟。”

薛振源不知宜锦所为何事,但陛下发了话,他根本不敢推辞。

然而到了鹤鸣斋,宜锦望着?熟悉的场景,却只觉物是人非,心中莫名难受,她道:“当初柳氏以薛瑀需要温书为由,让阿珩搬出?了鹤鸣斋。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屋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娘亲亲手为他所备。旁人没有?资格住进这里。”

薛振源背着?手,冷笑道:“你就是这样同你父亲说话的?薛瑀也是你的兄长?,你以为你如今有?陛下撑腰,就能同我这样说话?”

宜锦一想到阿珩病入膏肓,眼?前所谓的父亲竟任由柳氏磋磨阿珩,心肠便硬的不能再硬。

她没有?像从前那样乖巧听话,唯唯诺诺,而是回以同样的冷笑,“何为父?是生而不养为父?还是明明已与人无媒苟合,仍要娶我娘亲填薛家这个无底洞,令我姊弟三人受尽苦楚者为父?”

薛振源神?色原本正常,在听到后半句时却忽而变了脸色,他铁青着?脸,像是被人踩了痛脚,低吼道:“谁同你说的?!是谁同你说的?”

宜锦嘲讽地看着?他,却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她只冷冷道:“薛大人若是执意让薛瑀住鹤鸣斋,那就将我娘亲从前置办的旧物对着?嫁妆单子一样一样挪到阿珩房中。另外,玉暖坞从前也是娘亲亲自替我和宜兰置办,还请薛大人将玉暖坞也物归原主。”

薛振源见她轻描淡写?便将此事定下,心中一股郁气无从发泄,却又明白宜锦并?非当初的宜锦。

造成这一切的,皆是柳氏动了薛珩将宜锦逼得太?狠,如今这恶果?叫宜清和薛瑀来承受也并?不算冤枉。

他很快衡量利弊,扯了扯僵硬的笑容,忍住心底的怒气,安抚道:“知知,你也知道,柳氏她性格强势,为父在她面前向来不好说话。”

“不如这样,我即刻吩咐下人去办,只是陛下仍在这里,如此大张旗鼓,到底于薛家声誉有?碍。”

宜锦并?没有?因为这一声知知而动容,自娘亲去后,除了宜兰,旁人也不会称呼她的小字,薛振源也只在有?求于她时才会这么叫她。

“那日在宫中我便说过,什么侯府的颜面,什么世袭的爵位,我全都不在乎。我只要从今以后阿珩再不受任何委屈。这里属于娘亲,属于我们姐弟三人的东西,一件都不准动。”

她的语气冷冷清清,却坚定异常。

风雪中,她的披风微微荡起,耳边轻柔的风浮动着?她的发丝。

令她想起当年娘亲在时,也是如此温柔地拂过她的发髻,在她耳边柔声轻语,那一声“知知”这辈子她都不会忘记。

可是再也不会有?人这样唤她了。

终此一生,这世上,不会再有?这样爱她的人了。

她眼?眶微酸,想起娘亲这短暂而又悲苦的一生,中间又有?多少辛酸不幸是眼?前这个男人给予的,到了这里,她只剩下怨,再没有?一丝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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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恨当年自己太?过软弱,既没有?保护好娘亲,也没有?保护好姐姐和阿珩。

薛振源见怀柔之计没有?用处,眼?光立时冷了下来,笑道:“既然如此,那你便去陛下面前闹吧。即便这里不是你的家,也仍旧是薛珩的家,他那个样子,日后议亲,也只能靠着?侯府的名声,将侯府的名声坏了,薛珩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薛振源始终不信宜锦能做出?让薛家覆灭之事,他深知宜锦是最会为宜兰与阿珩考虑的,不可能什么都不顾。

宜锦却没有?被他的话激怒,她想起萧北冥同她说的,人活在这世上,往往看谁更豁得出?去。

她极为冷静,“侯府是侯府,薛大人是薛大人。当年薛大人以姻亲骗取娘亲的嫁妆填补户部贪墨亏空,又在娘亲临盆之际让柳氏带着?一儿一女外室子找上门来,又可曾有?半点廉耻之心?陛下也不会需要这样官德不修的臣子,不需要这样污秽的侯门世家。”

“从始至终,薛大人也没想过让阿珩继承爵位,既然如此,这爵位有?没有?,又有?何重?要?”

薛振源见她毫不退让,心中也有?些?没底,他问道:“那宜兰呢?她远嫁陆寒宵,陆家本就不喜她,如今再没了侯府的娘家,她在陆家该如何自处?”

宜锦的目光越来越冷,她几乎无法明白,一个父亲竟能说出?这般猪狗不如的话,“阿姐的婚事,是你和柳氏一起定下。倘若阿姐过得不好,那大家就都别想好过。”

眼?前女子分毫不让,面若冰霜,似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

薛振源到底是怕了。

他没有?宜锦豁得出?去,侯府到了他这一脉,已大不如前,更何况他还有?个嫡亲的弟弟,倘若那陈年旧事被翻出?,削爵都是小事。

左右衡量,将玉暖坞和鹤鸣斋物归原主,竟是最划算的买卖。

半晌,薛振源一挥衣袖,冷冷看着?宜锦:“我如你所愿,但愿你不要后悔。从今日起,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女儿,你在宫中是死是活,我也不会过问半个字。”

这样的威胁对宜锦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自她入宫那一日起,旁人都能收到一两封家书,而她却从未收到过。

倘若之前她只以为薛振源公事繁忙,父爱隐晦,那么如今,她便知他实则是冷漠自私。

这样也好,没有?任何期待,以后就不会再为了此事伤神?难过。

薛振源既然答应,便没有?拖延的道理,他挥了挥手,一脸不情愿地吩咐管家薛聪将宜清和薛瑀的东西搬去西苑,之后便不再管。

*

薛珩再次醒来时,已回到了自己的鹤鸣斋,庭院里积雪正盛,翠绿的松柏依旧亭亭,廊檐下喜庆的羊角宫灯随风摇摆,给雪地铺上一层朦胧的光。

他没问为何自己会回到此处,只是愣愣地问徐姆:“阿姆,阿姐呢?”

徐姆眼?中含泪,不知该如何解释,她怕阿珩担心,却又不忍骗他,便道:“你宜锦阿姐回宫了。”

薛珩没有?哭也没有?闹,少年沉静的脸上露出?难受的神?情,“那我要怎样才能到宫里去见阿姐呢?既然阿姐不能时常来看我,我便去看阿姐。”

徐姆叹了口?气,给出?了一个明知永远也不可能的期许,“你专心读书,来年若能考个功名,授了官职,日后便能时时见到你阿姐了。”

少年缓缓转身便回了书房,身后徐姆催着?他用膳,他清亮而坚定的声音却顺着?寒风飘过来,“阿姆,我要去温书。”

他知道,自己总是让阿姐担心,他太?笨,太?弱了。

他也想要保护阿姐,想要阿姐从此后不再为了他弯任何一次腰。

第22章袒护

青幄马车终于在茫茫夜色下驶入巍峨宏伟的皇城,城墙关隘上旌旗猎猎,宋骁率禁军将?士守在此处。

回程途中,宜锦没有再?看车帘外的景色,临近城门,她垂首,发髻上的银步摇随着马车的晃动轻颤,“今日,奴婢举止僭越,让陛下为难了。”

萧北冥默默注视着她发间那只银步摇,细碎的光铺满了她半张莹白的面颊。

“今日欢喜吗?”

他的声音像是山间某处暗流冲刷过砂砾的声音,沉静而清冽。

宜锦与他对视,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眸似乎能抚平所有不安,惶恐,她道:“陛下?许奴婢为母亲上香,在侯府替奴婢撑腰,让奴婢能见到阿弟,奴婢很高?兴。”

“那么,别的都不要放在心上。”

她所谓的僭越,只?是让薛振源还回了应还的东西。他还怕她不够僭越,再?让人?欺负。

宜锦愣愣看着他微垂的眼睑,眼底有些许晶莹,她的十指紧紧交缠,胸腔里那颗心跳得飞快。

这样肆无忌惮的袒护,从来只?有娘亲能给她。

两人?一直到皇极殿都没有再?说话,但气氛却格外祥和。

入了内殿,却见芰荷正从红木填漆食盒中取出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

宜锦怔然,听邬喜来说道:“陛下?知道姑娘今日生辰,特意叫芰荷姑娘备了长寿面,也想博个好意头。”

芰荷一身水红色袄裙,喜庆吉利,替她摆好食箸,边附在她耳畔悄声道:“姑娘,生辰吉乐。陛下?早几日便向我打听了你?的喜好,连这份寿面,也是陛下?亲自所做。”

后厨的面粉都快被陛下?糟蹋完了,才算做出来一份像样能吃的。

她从前总以?为,那些话本故事里男子为女子下?庖厨的事情都是骗人?的,结果确有其事。

宜锦接过热乎乎的长寿面,热气盈蕴,将?她的面容遮住,也遮住她眼底的酸涩。

今日是她的生辰,她的父亲不记得,但萧北冥却记得。

怪不得他会带她出宫,方才会问她今日够不够欢喜,怕她孤单,晚上还让芰荷来陪着她。

面不够劲道,切得有些粗糙,口味偏咸,但宜锦却一根都没剩下?,一股热意自肺腑发散开来,她眉眼弯弯,“面很好吃,多谢陛下?。”

萧北冥应了声,看向见了底的那碗面,耳根微不可见地红了红。

她若喜欢,以?后每年他都做。

他额间微微有汗渍,忍了一路的不适,他想应是那旧疾又作?祟了,不想让她看见他狼狈的样子,于是出言道:“逛了一夜,你?也该累了,回去歇着吧。”

宜锦本要退下?,目光忽然触及他绷紧的、青筋微跳的右手,而他半靠在红木嵌螺繥大理?石扶手椅上,腰背不似往日挺直,重心都落在两侧扶手上,脸上较之平常也苍白许多。

她黛眉紧蹙,担忧写在脸上,可是她知道,他若不想让她留下?,谁来说也无用。

邬喜来和骆宝就守在殿外,倘若有事,他们二人?应该能处理?。

宜锦离了内殿,就停驻在皇极殿廊下?,殿中灯火通明,她徘徊踱步,心中七上八下?,不得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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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喜来宣了太医,进殿前对宜锦道:“薛姑娘回去歇着吧。这里有老奴照料,不会出事的。”

宜锦摇了摇头,她要知道他无碍,才能安心。

她就在这里守着。

芰荷见她铁了心思,也不再?劝说,只?是静静陪她等着。

*

邬喜来进殿后,便知道陛下?又犯病了,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吩咐骆宝备水,一边替萧北冥更衣。

他的外衫如同被雨水淋过,湿腻腻地粘在身上,墨色的长发凌乱地散在肩上,丹凤眼微微眯着,血红色的浓雾在他眼中聚拢,唯有青筋盘亘的右手显示着他正试图以?残存的理?智困住身体里觉醒的猛兽。

腿部开始传出针扎般密密麻麻的疼痛,那疼痛如波浪般起伏不定,一个浪头盖过另一个浪头,直到薄唇浸出血痕,他也没吭一声。

邬喜来不知如何是好,去请了太医,此刻只?有等待,直到萧北冥哑声道:“将?那件双龙抢珠的寝衣拿来。”

邬喜来一愣,忙应了一声,他知道那个檀木匣子,明明极不起眼,陛下?却将?那匣子放在触手可及之处。

萧北冥将?那件冰丝的寝衣覆在面上,他忍痛而显得愈发粗重的喘息喷薄在那层薄薄的布料上,淡淡的,熟悉的兰香被反哺到鼻腔中,令他头脑中炸裂般的疼痛缓和了片刻。

那股想要嗜血杀人?的欲望渐渐退却。

太医匆匆赶来,片刻不敢歇息,小心翼翼替萧北冥诊脉后,跪下?道:

“陛下?当初为治疗腿疾,用了太多的麻沸散,麻沸散中含有大量曼陀罗,过量使用会导致毒素积年累月在体内运转,永远无法消灭殆尽。然臣此次替陛下?把脉,发现陛下?症状有所恶化,再?这样下?去,恐怕多发病一次,便……”

那太医额间冷汗直冒,跪地连连叩首,低声道:“陛下?,如今您的病症愈发严重,京中也只?有谢清则可以?一试,他才云游归京,陛下?不能再?耽搁了……”

萧北冥任由骆宝替他擦着额上的汗,他忍着痛低声道:“下?去吧。”

腿部的疼痛已?然到了极致,以?至于他说完这句话,静默了许久。

萧北冥动了动眼睑,却没有睁开眼睛,任由冒着热气的水流渐渐将?自己包裹。

缥缈的水雾让他清冷立体的脸透出出尘的意味。

他抹了抹眼睫上的水痕,光怪陆离的世界变得清晰无比,目光落在自己丑陋的残肢上,小腿宛若嶙峋怪石,线条扭曲,伤痕狰狞可怖。

这两条腿因?为行路过多有些支撑不住,此刻碰到热水依旧微微战栗,疼痛无孔不入。

当初替他治腿的游医曾说,即便他的腿一时?能够恢复,表面看上去去与常人?无异,但随着年纪的增长,它会逐渐萎缩退化,直至再?也无法站立。

三伏天正值炎夏,腐烂的肉由热酒烫过的刀子一点?一点?割开,骨断筋毁,刚开始坏死的腿并没有感觉,但除去腐肉,打断骨头重新生长,娇嫩的肉芽一点?点?长出,知觉开始恢复。

那种?疼痛撕心裂肺却又如钝刀子割肉般日夜不休,用了麻沸散,不仅能让人?忘掉所有的疼痛,也能忘掉那些冷漠的背叛,抛弃。

可麻沸散却犹如无法戒掉的毒药,服用的量要一日多过一日才不会感觉到痛苦。

邬喜来知道陛下?惯来隐忍,他眼眶微酸,低声道:“陛下?,听闻那谢清则天资异秉,于治疗顽固腿疾方面更是颇有心得。不如……”

萧北冥此时?却忍痛站立而起,水滴自他伤痕累累的胸膛滑落,滑到腰间,地面上。

他随手拿起浴巾擦了擦满是水珠的脸,将?那件真丝寝衣换上,凉冰冰的,他灼热的身体渐渐冷静下?来。

听了邬喜来的话,他没有反对,却也没有赞同。

他根本不抱任何希望。

已?经太多次了,一次次怀有希望,又一次次绝望。

萧北冥卧在榻上,闭上双眼,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乏,室内烛火浅浅落在他的面孔之上,显得冷清又萎靡。

“你?出去吧。”

他如是说道。

他从来知道,有些丑陋的伤口,只?有自己能舔舐。

不知过了多久,他半寐着眼,嗓音沙哑粗粝,“大相国寺那人?,可有消息?”

隐雾自暗处道:“陛下?,属下?已?经查了相国寺众僧的僧籍,那日属下?跟丢的,应当是一名?法号空了的僧人?,他来去无踪,从前只?在寺中清修,不大出来,虽然僧籍挂在相国寺,却从来没人?见过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萧北冥扯了扯唇,闭上眼道:“派人?看紧相国寺,近日他应当不会出来了,若有异常,即刻来报。”

*

宜锦一直守到皇极殿落灯的时?候,回到直殿监时?已?近深夜,芰荷与玉瓷都已?经歇下?,屋子里只?剩炭火噼啪的声音。

宜锦悄声给阿鲲喂了食,它吃饱喝足后将?鸟喙塞进胸前的羽毛里,小脑袋一掉一掉,憨态可掬。

宜锦看了一会儿,便任由小家伙睡去了,就在这时?,她却忽然听见有人?低声唤她,转身一看,是含珠。

含珠本就是几人?中最小的,这时?候看起来更加瘦弱,瓜子脸尖尖的,全没了以?往的圆润,她见宜锦晚归,低声问道:“姐姐这是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

宜锦摸了摸她冰凉的手,见她只?穿着薄薄的寝衣,长发上依旧残留着落雪,道:“临近除夕,陛下?便放了我半天假,随处逛了逛,忘了时?辰。你?穿得这样少还出去,当心着了风寒。”

含珠有些僵硬地将?手抽回,神色惨淡,眼底仍有乌青,“姐姐为何要骗我?”

宜锦微微一愣,沉默着没有说话。

“明明姐姐是与陛下?出宫了,为何要瞒着我?”

含珠冷冷笑了,神情中颇有绝望之色,“你?是不是以?为你?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我好?是不是以?为,你?替我求陛下?让母亲回京,我就要对你?感恩戴德?”

“当初我跪下?求你?,求你?替我在陛下?面前说句话,但你?不肯。我也就死心了。可是后来,你?又求陛下?让我母亲回京,正是因?你?这迟来的假情假意,母亲她,她回京途中遇雪崩而亡,尸骨不知埋于何处!”

含珠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着,宛如遇到劲风的芦苇,几乎要站不住。

“你?从何处得知这个消息?”宜锦强迫自己冷静,“算算脚程,从黄州到燕京路途遥遥,也不会这样快就到京都,你?从何处听来的消息?”

含珠此时?却无法冷静地思考,她流泪道:“你?不用管我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从今以?后,我们只?当对方是陌路人?,各走各的路。薛宜锦,我再?也不需要你?的假情假意,再?也不需要你?的施舍。”

宜锦看着她质问的神情,她的担忧便如潮水般涌来,再?接着,便只?有说不出的无力?。

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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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道:“出宫之事,陛下?下?令不许外传,我不知道你?是从何处得知,但也不是故意瞒你?。至于你?母亲之事,我将?心比心,也是真心希望你?能与母亲团聚。你?若觉得我并非真心待你?,我也无可奈何。只?是你?心性纯良,易被人?利用,我只?怕你?到头来伤了自己。”

含珠心中介怀的,又何止这一桩事,当初宜锦没来这里时?,她和玉瓷姐姐是最要好的,玉瓷无论?什么事都会和她说,可是宜锦来了,还带来了芰荷,所有人?都向着她。

若说以?往之事只?是引子,那么姚母这事,只?是将?隐在暗处的事情摆在了明面上。

含珠拂去发间的雪,冷冷笑了,“那暴君冷血冷情,也唯有对你?几分特别。既如此,我也替你?送了一份礼给他。想来不久,他收到后定然十分高?兴。”

薛宜锦看她神情诡谲,便知这礼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她神色沉静,“我若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怨我恨我都无妨。但千万别被人?利用做傻事,无论?何时?,保重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不是所有的人?都宽宏大量,她仍旧怕含珠将?来反被那把双刃剑所伤。

含珠显然没有将?宜锦的话听进耳中,她冷冷地看着宜锦,“从今以?后,不用你?多管闲事。”

宜锦看着含珠上了榻,用被褥蒙住头,背对着她。

雪夜里,冷意肆无忌惮地蔓延,宜锦等了半晌,见含珠再?没有改变心意的意思。

她更了衣,缓缓上了床榻,芰荷的侧脸对着她,睡梦中也眉头紧蹙,睡得并不安稳。

宜锦将?手暖热,替她将?眉头抚平,芰荷却抓住了她的手,半梦半醒地嘟囔着:“姑娘……”

宜锦轻轻应了一声,替她掖了掖松散的被角,此时?,窗外的雪寂寂地下?着。

她看向含珠蜷缩在被褥中的身影,一股不安在心底萦绕不去。

不知不觉,已?是深冬了。

第23章吃醋(一)

除夕这日,禁中张灯结彩,各宫新换了桃符,各色剪纸门神。

镇国?公?章琦给章太后进献了一颗佛头舍利,据说是从东瀛传来,百年才得一见。章太后大悦,下令将这颗舍利供奉于宝华殿中,只待除夕夜宴时邀满朝文武及众命妇贵女同赏。

宜锦早就替每个人都做了新衣裳,连愆阳殿蔡嬷嬷都有,芰荷和玉瓷收到都惊喜万分,唯独含珠没收,宜锦也不强求。

按照规矩,这几日萧北冥都不必上朝,临近年节,底下的官员也极为默契地上了各地年表,都拣喜庆吉利的写,萧北冥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将这些?奏折都批完了。

他脸色仍有些?苍白,俊朗的眉眼清淡如水墨画上的山川河流,身上随意披着一件墨色水貂皮大氅,斜倚在?菱花窗下,拿着一本书细读。

那株青山玉泉置于暖阁中间,因环境温暖舒适,展露了浅绿的花苞嫩芽,已有一股幽香轻轻浮动。

宜锦在?后厨做了酒酿元宵,她知道萧北冥不喜吃甜食,因此元宵的馅儿?是她用绿豆泥做的。

用茶水浸泡过的绿豆煮熟后捏成泥状,包进糯米团子里,既带着茶的清香,又?带着绿豆泥的爽口,也不甜腻,再用米酒煮熟,便散发着淡淡的米酒气?息。

萧北冥只觉唇齿留香,他印象中,宜锦这是第一次做元宵,“今日怎么想起做这个了?”

宜锦抿唇一笑,“奴婢的母亲每到元宵便会给姊妹们?做元宵,意味着一家人?团团圆圆,永不分离。”

萧北冥用汤匙划着碗底最后一只漂泊无?依的元宵,他的目光落在?宜锦的面庞上,在?心底默默重复了一遍,团团圆圆,永不分离。

真是好寓意。

萧北冥的心情的确因为这份早膳的到来愉悦到了极致。

用完膳,段桢与蒲志林求见,三人?入暖阁议事。

来自矩州的邸报上说,老?忽兰王病重,膝下二子为争王位相互攻讦,二王子冶目筹谋已久,性凶狠,已举部?众杀了大王子,只等老?忽兰王落地发丧便可称王。

忽兰各部?族不得已暂时臣服于冶目,但正值冬季,物资匮乏,族中多有好事之徒于北境烧杀劫虐,冶目不仅不制止,反而助纣为虐,大有借机挑衅大燕的意思。

魏燎善冲二将在?北境苦苦支撑,但所?率部?众连年征战,边疆苦寒,军备吃紧,难以为继。

蒲志林道:“臣依陛下所?言,将燕京各家捐赠之数按照名录记下,以七日为限公?布名录,且已向各地商贾透出消息,捐赠多者可入选次年皇商遴选名册。镇国?公?章琦骑虎难下,为堵悠悠众口,已捐出黄金千两,白银五十万两,剩余江浙商贾为争来年皇商资格,皆出了不少力,此次募捐所?筹之数,大抵够北境将士坚守四月有余。”

这算是近日少有的好消息,萧北冥心中所?缀之石总算落下。

从他入主皇极殿那刻开始,他便知道,大燕的安稳不过是勉强立在?边疆守军的血肉之躯上。

三十年前,先帝初登基,少年天子,并无?君威,朝廷冗官积弊,国?帑空虚,彼时的忽兰王却?正值壮年,忽兰在?他治下日益繁荣,更有忽兰骑兵如神兵降世,无?一败绩。

那时大燕与忽兰开战,实在?是逼不得已,内忧外患接踵而至,加之忽兰骑兵在?北境一代?作战实在?得天独厚,难逢棋手,以至于大燕连失十三城,退守矩州。

这是大燕之耻,更是北境百姓之痛。

有多少百姓一夜之间与亲人?家眷离散,一朝为俘,终身难见。

这也是后来燕王率军活捉忽兰王时,举国?上下一众欢呼的原因。

彼时,燕王的声名隐隐有超过先帝之势。

天家父子,先为君臣,后为父子,因此让一颗将星在?最辉煌的时候折去,竟是父子两人?最好的结局。

对萧北冥来说,那些?将士,自他封王起便在?他麾下,同吃同住,共饮风沙,他们?的生死,与他的生死同样?重要。

他那时残了腿,卧榻之上也曾思考,这一生活着到底有何意义。

算起来,当时唯有他麾下将士并尚未收复的十三州,是他的心病,更是他的执念。

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可以赴死,可是龙骁军的将士们?有妻女儿?孙,他们?的性命,都是从阎王爷手中抢来的,他就算放弃了自己,却?不能放弃他们?。

如今,也是一样?。

段桢摇了摇羽扇,“矩州距北境最近,且是交通枢纽,地形艰险,若是派寻常官员前往,不仅所?费时日极长,且难以保证层层押解之下无?贪腐。”

他几乎将朝中的官员都想了一遍,但与章家毫无?牵连,又?对矩州地形了如指掌的可信之人?,却?实在?少之又?少。

萧北冥敲了敲书案,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他问道:“矩州知州陆寒宵,不日将携家眷回京述职,两位觉得,派他前往如何?”

蒲志林与段桢皆是一愣,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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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宵与长信侯薛家乃是姻亲,薛家向来以镇国?公?章琦马首是瞻,此人?真的可信吗?

殿内热议朝事,殿外,邬喜来也正与宜锦商量事宜。

邬喜来神情沮丧,叹气?道:“姑娘也知道,陛下旧疾复发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从前找过不少医士,但都无?甚疗效。”

“程玉春老?夫人?乃杏林圣手,其长孙谢清则医术高明,药到病除,民间多称他“玉面华佗”。可是陛下失望太多,不愿再试。”

宜锦听见故人?的名字,下意识愣了愣,她知道,谢清则的医术担得起这个称号,无?论从医还是从文,他从来不会让人?失望。

她想起昨夜萧北冥苍白的脸色,心里忽然一疼。

*

过了午时,邬喜来便从殿外匆匆赶来,禀道:“陛下,清远伯府谢清则在?外求见。”

萧北冥神情淡淡,沉默不语。

宜锦见他眉头紧蹙,便知道他要拒绝,她先出了声,“陛下,程老?夫人?家学?渊源,其长孙定然也不会差。若是他能治好,从今以后陛下就不必再受旧疾所?困,若是不成,不过是同从前一样?。”

萧北冥抬首看她,她的神情专注而温柔,清亮的眼中盛满他的倒影,满是担忧,让他拒绝的话忽然有些?说不出口,他的声音有些?晦涩,“你也希望……”

宜锦点点头,弯了弯眼睛,鼓励道:“陛下每次发病,奴婢和邬公?公?都很担心,如果谢大夫真能治好陛下,那再好不过了。”

萧北冥却?愣住了,她说了许多话,他却?只记住了一句她很担心他。

原来,她也会为他而担忧。哪怕这担忧比不上对薛珩的十一,他也已经感到庆幸。

接受治疗,再失望一次,似乎也没那么让人?难以接受。

他不想让她失望。

他默了默,最终妥协道:“宣谢清则。”

邬喜来堪比中了头彩,他颤着声音应下,忙宣谢清则入殿。

宜锦适时退下,在?她走?出殿门时,与一人?擦肩而过。

那人?身着青色宽袖公?服,格外清瘦,风姿如玉,仿若天人?,颇有魏晋之风。

对视那一瞬间,谢清则朝宜锦颔了颔首,他的声音如清风拂面,从不让人?感到压迫,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唤道:“知知。”

宜锦与那双堪比月光皎洁的眼睛对视,却?没有如旧日那般唤他清则哥哥,颔首道:“谢公?子。”

谢清则并未因这疏远的称呼而感到受伤,他深知她在?这宫中如履薄冰,这样?的称呼,其实是最保险的。

他回以一笑,依旧是柔声道:“大概半刻钟,我便出来,你别担心。”

少年时的默契,几乎让他极为熟稔地捕捉她每一分情绪。

宜锦朝他行了一礼,谢过他,到殿外候着。

萧北冥对谢清则并不陌生,当年圣手程玉春作为清平伯府老?夫人?也曾到宫中给章太后看诊,少年谢清则便是那时候入宫觐见先皇的,谢清则虽年岁尚小,却?做得一手好文章。

他仍记得幼时,父皇曾在?宫中宴会上对谢清则褒赞有加,言他年纪尚小已有公?辅之量,假以时日必然能成为国?之栋梁,朝中各路大臣也对此人?赞不绝口。

若无?意外,他会以伯府嫡长孙的身份袭爵,靠着祖上铺好的路进入官场,大施拳脚。

那时,谁也不会想到,此后这个才华横溢的少年忽然弃文从医,既没有扬名立万,也没有步入仕途,只是深居简出,跟随程老?夫人?学?习医术,消失在?燕京的世家贵胄圈子里。

如今眼前人?依旧有少年时的风姿,只是与那时相比过于清瘦,容貌也是时下燕京贵女们?最喜爱的玉面郎君。

他不卑不亢地行礼,将檀木药箱放在?一侧,低声道:“请允许草民替陛下诊脉。”

萧北冥默然将手伸出,打量着眼前人?,“朕记得你少年时文采惊人?,为何后来却?弃文从医?”

谢清则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草民幼时虽喜文经,却?觉得自己终无?经世济民之才,倒不如行医问道,解人?苦厄,也算是归途。”

话罢,他便号完了脉,道:“陛下体内有阴寒之气?行走?筋脉,且有多种毒素交加,平常倒也能相生相克,和气?共处,但每当外界寒气?过甚或者刺激经脉运行,便会发作。”

邬喜来在?一旁听着,只觉十分震惊,这些?症状谢清则都说得极为准确,仿佛亲眼见过一般,可见他医术确实过人?。

谢清则收了银针,低声道:“陛下每发病一次,经脉淤塞便多一分,倘若继续下去,经脉会彻底阻塞,届时便无?法下榻。”

“那谢大夫可有法子医治?”邬喜来急切问道。

谢清则微微颔首,“并非无?法可治。只是这法子太过凶险,稍有不慎……”

他的话没说完,在?场的人?却?都已明白他话中意思。

萧北冥抬起手,将方才扎过针的地方掩在?衣衫下,他垂下眼帘,神情不显,只是问道:“你敢冒险入宫替朕诊治,想来并非无?所?图。”

谢清则知道帝王疑心深重,若他无?所?求,他反而不敢用。

但他确实有所?求。

他起身行礼,脊背挺直,声音坚定而沉稳:“草民确实有所?求,还望陛下允准。”

“草民与薛氏宜锦曾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后阴差阳错退了婚,令她明珠蒙尘,草民余生心愿,一为悬壶济世,二为娶她为妻。还望陛下成全。”

他叩首在?地,肩脊却?似山梁笔挺,明明是请求,却?不卑不亢。

邬喜来听完,心中如擂鼓般,他下意识看向陛下,却?见陛下的脸色陡然变得极为阴沉。

萧北冥收回手,直直盯着谢清则,他的神情便如阴云密布,只是隐而未发,“你应当知道替皇家之人?诊脉的规矩,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没能达成所?愿,谢清则并无?失望也无?失态,他依旧温声行礼告退,甚至连他背上药箱的动作都格外有条理。

等他出了内殿,邬喜来忍不住问道:“陛下,谢清则确实医术了得,陛下为何不肯问他是否愿意换个所?求?”

“他来宫中,根本就不是替朕看诊。”萧北冥冷冷道,“让隐雾跟着他,他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一并告知朕。”

隐雾平常一直在?萧北冥周围,时刻护卫他周全,唯有一些?极为秘密,又?不想为人?所?知的任务,陛下才会交给他。

他应下后,便消失无?踪。

邬喜来早就对这群来无?影去无?踪的影卫见怪不怪,他也只是可惜,好不容易遇到了这样?一个神医,却?不能心无?旁骛地替陛下治疗。

“陛下难道就这样?放他离开?”

萧北冥闭上眼眸,藏住眼底的阴翳,“朕早知,他不是爱名利富贵的人?,来到宫中,也不是为了替朕治病扬名立万,而是另有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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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谢清则的所?求,他永远也不可能答应。

*

禁中的红梅已然全部?开放,飘落的红梅与飞雪融为一体,竟不知哪个更绝色。

宜锦就站在?御道下那棵梅树下,一袭月白色旋袄,披着银狐轻裘,清丽端方。

谢清则与她遥遥相望,脚下想要快一些?,却?又?怕眼前之景皆为虚幻,反倒不忍眨眼。

待到两人?面面相对时,却?反而不知开口说些?什么。

宜锦顿了顿,先开口问道:“陛下的病情如何?可有医治之法?”

谢清则如实道:“虽有法可医,只是太过凶险,我也没有十足把?握。”

宜锦的心渐渐沉了下来,她想起他为旧疾所?困时的模样?,想起他从前不知多少次看诊,一次又?一次失望。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失望是因她而起。

即便身为帝王又?如何,在?生老?病死面前,上苍从来公?平。

她忽而觉得有些?心疼。

谢清则看着她,默然道:“你上次托徐姆交给我的信,我收到了。可是知知,我不想要你的谢,承你的情。”

“你知道的,我同阿姆说的话,永远都作数。我会等到你出宫那日。”

他说这话,就让宜锦想起在?侯府时,阿姐宜兰曾取笑她:“你瞧,谢郎君同你一样?有颗极好看的泪痣,难说不是天定的姻缘。”

那时她也以为,自己会嫁入谢家。

娘亲临终前撑着身子替她和阿姐定下婚事,为她挑选的谢家虽不是钟鸣鼎食之家,却?家风清正,就连程玉春老?夫人?她也见过许多次,这位老?夫人?心胸开阔,并不拘于内宅,立志为天下妇人?解苦厄。

她幼时极为仰慕程老?夫人?,一度想拜她为师,但母亲逝后,她便不再同从前一样?能够时常出家门,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谢清则确实是如玉公?子,人?品高贵,她知他性情温和,体贴入微,有君子之风,是难得一遇的好儿?郎。

倘若不是柳氏为了与靖王联姻而私自与谢家退了婚,她与谢清则,也许会成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夫妻。

但偏偏造化弄人?,一切都已经是过去,无?法更改,继续留在?从前的回忆里,不仅伤了自己,更会伤了他人?。

半晌,她看着他的眼,轻声道:“谢公?子,如今我是内庭宫女,不再是薛家三姑娘。多谢你还肯叫我一声知知,也多谢那日你冒险替阿珩看病。”

“在?我心中,你始终如兄长一般,我亏欠你良多,却?不知如何偿还,只愿谢公?子来日姻缘美满,万事顺遂。”

她温婉知礼,褪去了从前的娇憨稚嫩,但在?谢清则眼中,她一直是当初那个只敢同姐妹们?躲在?树后看他,见了他却?脸红到说不出一句话的小姑娘。

从他还未加冠时,他就知道自己未来的夫人?是薛家三姑娘,容貌出挑,性情娇憨,在?他心中,早已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妻子。

只是眼下她每一句祝福的话,都像是一支支锋利的剑刃,刺得他体无?完肤。

谢清则的眼眸清亮而有神,像是黄昏时如镜的绿水,能够倒映天边的晚霞,揽住轻柔的风,漾起点点波纹。

他从不会给人?压力,只是声音有些?晦涩,“知知,你知道的,你于我,永远不会是亏欠。”

“当初你继母私自与我母亲退婚,我在?北境云游行医,归京后一切已成定局,纵然心中再多悔恨,也已无?济于事。我恨自己是个懦夫,不敢对抗世俗,更不敢背弃整个谢家只顾一人?之欢。”

“可是知知,我放不下……”

他的声音痛苦而低沉,伴着朔风,几乎让人?心碎。

雪越下越大,那红的花归入泥土地,落在?宜锦脚下,她注视着那一片片飘零的残红,虽不忍,却?知道唯有将一切直言,才能敲醒眼前人?。

“谢公?子,人?生就如同这梅花,盛放与凋零有时全由不得自己。”

“当初事情已成定局,你无?法不顾谢家的声名,而我也同样?无?法抛下亲人?安危坚定地与你一处。即便到如今,你我也都不是那样?自私的人?。谢家到了这一代?,需要靠你撑起门楣,而你我都不再是当初那个能任性的年纪了。”

“你确是我年少时所?仰慕之人?,也是我此生所?见过的人?中,最担得起君子二字的人?。可是时过境迁,人?总要向前看。”

宜锦承认,她与他再见的那一刻,心绪多少有几分难平。

但那是因为眼前的男子,是见证了她那青葱而稚嫩的少女时期的人?,也是曾经承载了她对未来美好憧憬与期许的人?,更是娘亲生前为她挑选的夫婿。

可也仅此而已。

即便做不成夫妻,在?她心中,他也一直是兄长一般的存在?,她更希望他能寻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安乐一生。

她朝着谢清则行了个礼,微微颔首,道:“奴婢还有差事,便不多奉陪了,冬日里风雪重,公?子还是早些?归家为宜。”

话罢,她不忍回头看,步履匆匆,踏雪朝着皇极殿走?去。

谢清则就在?飘雪中看着那道身影渐渐远去,微微阖上眼睑,遮掩了眼底的情绪。

“若非我之故,你今日不会如此艰难。”他望着远处飘摇的宫灯,往日醇和温柔的嗓音有些?晦涩,喃喃道:“是我错了,知知。”

他从前总以为,她注定是他的妻,不会有变故,后来才知,这世上圆满太少,往往是未等到月盈即月亏。

第24章吃醋(二)

隐雾很快便归来,但他隐隐觉得自?己探听到的消息,恐怕于陛下而言是个再糟糕不过的消息。

萧北冥临窗而坐,手中捧着一本泛黄的古籍。

他其实并不是个爱看书的人,但南华阁偌大的藏书阁,有泰半他都精心批注过,盖因少年时?的他,阴暗低沉,也唯有书中世界可消遣一二,直到如今,他仍保留了每日静坐读书的习惯。

隐雾禀道:“陛下?,谢清则去见了薛姑娘。且,属下?探听得知,薛姑娘曾与谢公?子有媒妁之约,是薛姑娘生母乔氏在世时就定下的。”

萧北冥翻过书页,波澜不惊,连眉头都没动一下?,问道:“还有呢?”

隐雾顿了顿,低下?头,小声道:“薛姑娘还说,谢公?子是君子,也是她唯一倾心过的男子。”

萧北冥握住书页的那只手紧了紧,墨色的眸中涌过一股暗流,然而他面上却?没有泄露一丝情绪,只淡漠道:“退下?吧。”

隐雾迟疑了一瞬,赶紧起身退下?。

随后,萧北冥便丢下?了手中的书,他眉目清冷,凝望着外边越下?越大的雪,明明是除夕这样?热闹的节日,他却?没有感到一丝喜意。

从来都是这样?,每当他感到上苍赐予他的一丝丝甜意,就会有更为炽烈的苦涩将他包围,就好像他生来不配得到这世间哪怕一丝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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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心实意。

他其实早已料想过,宜锦或许有倾心之人,他也知道那人绝不可能是自?己。

谢清则这样?如玉如圭,光明磊落的男子,确实值得喜欢。

一股冷冷的风觳觫吹来,他倏然回首,才惊觉那风是吹进了他心底,激起的却?只有麻木。

他很久没感觉到这种熟悉的,如针刺的痛,墨色的眼眸也逐渐转为赤红,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邬喜来——”

邬喜来匆忙进殿,见状也被?吓了一跳,又忙请太医过来瞧。

太医诊了脉,却?发?现自?陛下?的手腕处开始,密密麻麻的皆是红疹,他吓了一跳,惊道:

“昨日替陛下?诊脉时?,一切都正常,今日却?发?了急症,且与之前都不同,敢问邬公?公?,陛下?近期可是服用或者接触了什么不该触碰的东西?”

邬喜来飞速回想着这两日陛下?所用之物?,却?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违禁之物?,陛下?除了碰不得翘摇花粉……,他忽而想到了什么,“寝衣!”

骆宝也惊了一下?,他摇头道:“不可能。那件寝衣是宜锦姐姐送的。她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邬喜来将那寝衣取出给太医查验后,太医道:“衣衫上有花粉残余的气息,只是剂量微弱,不易察觉,陛下?身上的红疹应当是这花粉引起的。臣开个方子,还请公?公?尽快熬制汤药给陛下?服下?。”

邬喜来不敢怠慢,忙吩咐骆宝寸步不离去熬药,他却?去见了宜锦。

宜锦正在后厨备午膳,却?见邬喜来神?色不虞,她并不知前殿出了何?事,“公?公?何?故如此匆忙?”

邬喜来并未回答宜锦的话,只问道:“薛姑娘,送给陛下?的那件寝衣,除了你和?骆宝,还经过谁的手?”

宜锦微微一愣,心中的不安几乎要?溢满,“这件寝衣是下?值后在直殿监做的,除了屋中几个姐妹,旁人也没有机会碰触……”

她话到此处,却?忽然想起昨夜含珠同她说的话,浑身一惊。

邬喜来锐利的眼光自?她脸上扫过,便已猜到三分,“薛姑娘不说,老奴也能查明。在陛下?没有醒来前,还请薛姑娘不要?踏出这里?半步。”

宜锦系着攀膊的手颤了颤,“邬公?公?,可请太医瞧过?陛下?如何?了?”

邬喜来没有回她的话,只道:“薛姑娘只需好好待在此处,不相干的事,还是少管的好。”

话罢,他便带着皇极殿的宫人朝直殿监而去,徒留宜锦在原地,她早已成了一团乱麻,既担心萧北冥的病情,又隐隐能察觉到,做出这事的,恐怕真是含珠。

可是含珠为什么要?这么做?

*

直殿监内,姚含珠梳飞云髻,头顶斜插着一支素银簪,一袭月白色的梅花纹纱袍。

这已是她最好的装束,平日里?只有过节才能穿,她第一次学着点染唇色,描黛眉,一小块不甚清晰的铜镜中,依稀可见女子的青春容颜。

但她却?知道自?己已无来日。

她对着铜镜笑了笑,那笑虽美,却?少了生机,在宫中为奴的这些年,她忘记畅快的笑是什么滋味,不必看别人脸色又是什么滋味。

姚含珠是羡慕薛宜锦的,宜锦与她一样?也曾是官家之女,两人同样?入宫为奴,可是宜锦却?没有丢失心中最纯粹的那部分,想来这也是新帝宠信她的原因。

但姚含珠又同样?讨厌薛宜锦,讨厌宜锦的善。在内心深处,她嫉妒宜锦,可理智又告诉她,宜锦待她的好,从来没有私心。但宜锦迟来的善,却?切切实实让她最亲的人命丧黄泉。

从此后,她再也没有亲人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为了什么活着。

邬喜来到时?,姚含珠丝毫没有慌乱,她甚至没有丝毫辩解,“翘摇花粉是我放入寝衣中的,无人指使。”

邬喜来朝身后的内侍挥了挥手,神?情全不似往日可亲,冷笑道:“有没有人指使,可不是你说了算,到了慎刑司,哑巴也会开口说真话。”

后头几个孔武有力的内侍便押了姚含珠下?去。

*

骆宝看着煮沸的药罐,一刻也不肯松懈,等药熬好了,便趁热盛出送至皇极殿。

陛下?发?病时?,不喜燃灯,室内一片漆黑,只余夜明珠浅浅的光辉,他试图给陛下?喂药,手中的玉碗却?很快就被?打翻。

萧北冥目色赤红,双手掌心已被?指尖扎出了血,他勉强想要?维持清醒的理智,但脑海中一股一股的阵痛却?如汹涌的波涛袭来。

他最不喜欢药的滋味。

在他模糊的记忆中,药不是用来治病的,而是用来惩罚人的。

章太后厌恶孩童啼哭,便会给他喂下?安神?药,以他为借口博取先皇宠幸时?,便喂他喝腹痛之药。

再后来,萧北捷出生了,他就成了替萧北捷试药的炉鼎。试药后,便会有甜腻到极致的果?子,仿佛这样?极致的甜,就能将之前那样?彻骨的苦抵消殆尽。

浓浓的血腥味从他指尖传来,他闭上眼眸,却?因为这气味更加兴奋,愈发?躁动。

骆宝见状,心脏扑通跳着,忙向外走去,朝着邬喜来求助。

以往每次发?病,邬喜来都会屏退四周当差的内侍,将殿门?封死,靠陛下?自?己撑过去,然而此次因为翘摇花粉的缘故,必须服药,否则陛下?会有性?命之忧。

邬喜来思索后,决然道:“你在外守着,我去。”

没过一会儿,邬喜来便灰头土脸地出来了。

他与骆宝四目相对,最终妥协道:“派人去将薛姑娘请来。”

骆宝到皇极殿后厨时?,宜锦正对着食盒发?呆,今日她本?做了馄饨,上次见萧北冥爱吃,她这次又改良了配方,放了少许酥油,比之上回更添鲜香。可是做好的美食,却?注定无人享用了。

她在房中来回踱步,却?无法缓解内心的不安。

骆宝心底始终不信宜锦与这次翘摇花粉的事件有关,他道:“姐姐,如今陛下?需要?服药,我笨手笨脚的,只有请姐姐走一趟了。”

皇极殿的暖阁中没有生炭火,逐渐过了午时?,窗外的雪淅淅沥沥下?着,挡住了大半天光,室内既暗又冷,宜锦进去时?,忍不住拽了拽身上的披风。

萧北冥只穿着薄薄的中衣,蜷缩在冰凉的地面上,夜明珠微弱的光投在他的面庞上,惨白如鬼魅,偏偏唇角沾了一丝血腥。

他眉峰缠结,极为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但腹腔之中却?残存着呜咽的嘶嘶声。

那是痛到极致却?强忍着才有的声音。

眼前的景象让她想起第一次入皇极殿时?的场景,那时?她惊惧万分,不知用了多少勇气才敢触碰这样?的帝王。

然而短短一个月的光景,再见到这样?的他,那些害怕惊惧都排在了担忧之后。

宜锦解下?披风,包裹住他有些冰冷的躯体,轻车熟路地握住他的手,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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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肉翻张,之前才长好的伤口又是一片淋漓。

萧北冥睁开了眼睛,眸色赤红,他的瞳孔缩了缩,隐隐的杀机顿现,在认出宜锦以及那隐隐兰香的刹那,杀意稍退,然而蚀骨的疼痛却?依旧。

宜锦吃力地扶住他,注视着他的眼眸,见他没有再发?狂的迹象,暂时?安下?心。

她半拖半拽将人弄回榻上,又用热毛巾替他擦了伤口,在老地方找了金疮药和?细纱替他仔细包上。

萧北冥很难受,他不喜欢闻到金疮药的气息,但不知道为什么,当那抹似有若无的兰香靠近时?,他就不那么痛苦了。

他头颅中的痛仿佛烟火炸开,赤红的眼眸紧紧盯着宜锦,嗓音又冷又沙哑,“薛宜锦。”

宜锦正从食盒中取出热过的汤药,听见有人唤她,下?意识回了头。

她移步到他榻前,将药吹了吹,汤匙凑近他唇下?,轻声道:“陛下?,你身上起了红疹,得喝药才能退,要?不然会一直难受的。”

萧北冥盯着她,缓缓眨了眨眼,他几乎在闻到药味的一瞬间便露出了厌恶的神?情,本?能地抗拒用药。

宜锦呆住了。

她见过冷静睿智的萧北冥,阴阳怪气的萧北冥,却?唯独没见过这样?孩子气的萧北冥。

即便是薛珩小时?候,也没这么怕喝药,她无奈之余,只能用哄孩子的方式诱哄道:“陛下?,喝完了这碗药,奴婢就送你一份礼物?,好不好?”

她的眼睛像星星,那么亮,又那么温柔,好像很久以前就在哪里?见过。就连眼尾那颗清浅的泪痣都那样?熟悉。

就在他仍旧恍惚之际,这女人却?直接将喂了汤药,汤匙与牙齿的碰撞令他眯起了眼睛,一时?失察,汤药已经进了喉头,苦涩的气息随之流入肺腑。

宜锦见他只是紧闭双眼,不再抗拒用药,心底松了口气,将剩余的药喂完,轻轻撸起他的衣衫,上头的红疹已经慢慢褪去。

那只有力的臂膀却?忽然抽回,力道之大让她跽坐着的姿态几乎难以保持平衡,直至撞上一堵厚重而又泛出繁密心跳的胸膛。

两人四目相对,他的眼神?与平时?的冰冷深邃不大一样?,被?一种奇怪而又极具占有欲的情绪所取代?,那抹赤色在他眼底危险而又炙热。

萧北冥感到唇上残余的血腥之气,右手的筋脉微微跳动,理智退却?,头痛欲裂。

他渐渐追随了心底的欲|望,右手紧紧揽过她的细腰,顺着那抹淡淡的兰香,捉到她的唇,狠狠碾压,锋利的齿相互碰撞,激起跌宕的痛感。

宜锦睁大双眼,明亮的双眼中倒映出他浓长的眼睫,赤色的瞳孔。

这是她从没有见过的萧北冥。

她头脑有些空白,下?意识用双手抵住他炙热的胸膛,挣脱这血腥而又残忍的吻,她心跳得极快,又惊又怕,身上却?没有一点力气。

慌张之下?,玉掌啪的一声落在在萧北冥的面庞之上。

宜锦那点子力道,对他而言只是软绵绵,他笑了笑,正定定地看着她,戏谑道:“不是说了只要?喝了药,就给朕一个礼物?吗?朕自?己来取,有何?不妥?”

薛宜锦呆呆地看着他,眼前人眸色黑如曜石,神?色冷然,哪有半分发?病的样?子。

她拂去唇上的血迹,反应过来自?己竟然打了九五之尊,琥珀色的眼中闪着泪光,低着头,有些嗫嚅道:“陛下?这样?戏弄奴婢,有意思吗?”

萧北冥抚了抚仍有血迹的唇,勾起嘴角道:“很有意思。”

他从榻上下?来,全然没有方才的虚弱,一步步逼近她,直到宜锦退无可退,他才垂眸道:“薛宜锦,朕有没有告诉过你,朕最不喜欢别人背叛朕,无论是身,还是心。”

到了这一刻,他已经无法去想,眼前人劝他就医,到底是真的忧心他的病情,还是想要?和?那人再续前缘,长相厮守。

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狭隘的空间中,喷薄而出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宜锦尽力后退,背后紧贴着冰凉的墙体,她的手落在他灼热的腹部,企图拉开距离,却?因她过于娇小,显得她整个人都被?他揽入怀中,更为亲密。

她偏过头,掌心已经濡湿,心跳的飞快,“奴婢不明白陛下?话中的意思。”

萧北冥缓缓抹去唇上的血珠,扯了扯嘴角,带着她微微颤抖的手抚上方才被?她掌掴的面颊,墨色的眼眸深不见底,微笑道:“不明白没有关系。从明日起,你移居偏殿,随身侍奉,没有朕的允许,谁也不许见。”

第25章不走

萧北冥的语气冷硬,目光也没有落在实处,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他今日有些反常,应是大殿之中,诊病之时,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宜锦怔愣了一瞬,到底担忧他发病时更加难受,没有反驳。

她?侧着头,避开?他滚烫的呼吸,他的唇却渐渐移到她的颈侧,激起?一阵酥|麻的颤|栗,眼睫脆弱如雨后的蝶翼,跟着颤了颤。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只是一个君王,更是一个男人。

像她?这样的人,背后毫无倚靠,即便是现下所拥有的片刻安稳,也都是萧北冥赐予。

他或是因为怜悯而待她?好,但当某日这怜悯退却,她?便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叶孤舟,只会比从前更加艰难。

她?感激眼前人教会她?勇敢与反抗,更感激他在太后、薛家?面前从来都站在她?这一侧,所以当初重?返皇极殿,她?即便痛苦,也甘愿断了出宫的念想。

私心里,她?也愿意在宫中陪伴他。

她?怜他谢他,却清楚地知道不能沉沦在他所赐予的安稳中,因为帝王之心难测,男女之情易逝。

萧北冥见她?连这种时候都要走神,双手正?回?她?的面庞,她?无处可逃,只有对上他的漆黑的双目,那里比平日更深更暗,叫人心悸。

他的吻又凶又狠,毫无技巧地落在她?的颈线上,落在她?颤抖的肩头,朦胧的灯火下隐隐现出红痕。

她?的手只能无力地搭在他的腰间,找不到依托之处,脑中一团乱麻,各种感觉交织在一起?,令她?感到难以承受。

良久,她?终于挣脱他的怀抱,稳下狂跳的心,她?衣衫凌乱,却来不及规整,慌不择路,只想赶快离开?此处。

萧北冥看?着她?的身影,墨色的瞳眸深不见底,没有任何光亮。

她?之前仍能安分地待在他身边,不过是因为薛家?荣辱乃至她?弟弟的性命都掌控在他手中,但谢清则出现了,她?还?会留下吗?

他告诉自己,感情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什么父母之情,夫妻之情,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他只需确定,薛宜锦还?需要他,又或者说,她?在乎的人掌握在他手中,这就够了。

她?不爱他,也无妨。

他扯了扯唇角,忽略胸腔里钝浊的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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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北冥抚了抚方才她?盖在他身上的衣物,上面仍旧残留着微微的体温与兰香,他重?新躺回?床榻上,渐渐闭上双目。

方才他也并?不是故意骗宜锦,旧疾发作后头痛欲裂,此刻平静下来,仍旧隐隐作痛。

他强迫自己忽视那痛感,不知过了多久,沉沉睡去。

宜锦折返归来,外头的雪已?停了,除夕之时,宫内张灯结彩,按照规矩,今夜朝中大臣会在崇文殿与陛下共进除夕夜宴,届时太后娘娘也会一并?列席。

眼下看?着时辰已?经不早,萧北冥依旧睡着。

宜锦将?手中的食盒放下,终究不忍将?他唤醒,只是将?膳食放在风炉上煨着,自己就近守在榻边,替他掖了掖寝被。

只有这样的时候,她?才敢光明正?大地看?着帝王,许是旧疾才发的缘故,他的眉眼与平时不大一样,极清极淡,仿佛山水画中隐入深山而未见的溪流。

那双如墨的眼睛紧闭的时候,这张脸便少了几分生人勿进的冷漠,甚至让人有几分心疼。

她?想起?当年在遥遥山道上一眼望见的那个少年将?军,她?不知道这些年里,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今日的模样。

倘若初次入皇极殿时,她?只是因为他的身世而有所怜悯,那么今日,她?因他而生的情绪已?经太多太多。

她?不知他在殿中受了什么刺激,才会这样对她?,出了内殿,她?询问邬喜来。

邬喜来却反问道:“薛姑娘与谢家?公子是旧相识?曾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也不是?”

宜锦向来坦诚,也不认为这事?有什么好隐瞒,她?点头道:“奴婢与谢家?公子,确实有过婚约,但两家?早已?退婚。”

邬喜来又问,“在姑娘心中,谢公子是何地位?”

宜锦一愣,抿唇道:“他是君子,是奴婢敬仰之人,如兄长一般,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邬喜来闻言,放下一颗心,他知道陛下恐怕误解了,但薛姑娘似乎还?不明白?,“薛姑娘,谢公子这遭进宫,并?非无所求,他替陛下诊治的条件,是陛下允你出宫,为谢家?妇。”

宜锦怔愣在原地,她?并?非愚人,当下也明白?为何皇极殿中,萧北冥那样反常。

他定然以为,她?劝他就医,是为了同谢清则再续前缘,是为了离开?燕宫,甚至再严重?一些,他以为,她?会为了谢清则抛下他。

一直以来,他都是被抛弃的那个。

从幼时的生母,到后来的先皇,太后娘娘,蔡嬷嬷。

私心里,他不信有人会仅仅因为他这个人而留下。

她?忽然觉得心中某个地方像是撕开?了一个口?子,闷闷得疼。

*

天光越来越暗,一直到申时,萧北冥才起?身,他眼底仍有轻微血丝,睁眼时,宜锦背对着他,跽坐在他身前,用宫扇扇着风炉中的火,火光扑闪在她?白?嫩的面颊上。

他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幕,没有眨眼。

不知过了多久,宜锦才发觉人醒了,她?放下手中的绣扇,行至他身侧,轻声道:“陛下,风炉上热了些糕点,可要用些?”

她?语气自然,没有丝毫异样,仿佛之前那事?从未发生过。

萧北冥坐起?身来,他只着一身中衣,显得几分瘦削,神色淡淡,嗓音沙哑,“为何不走?”

他对她?做了那样的事?,她?应当厌恶他,应当同从前一样,宁愿去直殿监做杂役,也不愿回?到皇极殿,可为什么这一次,她?仍然没走?

宜锦怔愣着,她?不明白?萧北冥心中所想,只是反问道:“陛下希望奴婢走?”

萧北冥眼眸深深,凝望着她?,神色看?似冷淡,久久没有回?话,但广袖下的手却微微紧了紧。

“奴婢知道,陛下旧疾发作时难以控制自己,方才的事?,陛下并?非有意。奴婢曾答应过陛下会留在宫中,便不会食言。”

萧北冥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眸,温柔而清亮,眼尾那颗泪痣也因此而生动。

他唇色微白?,心底却清楚地知道,那个吻就是故意为之,他就是这样的卑劣。

他从来不是个好人,只是宜锦太过善良。

他静默着,“若没有那个允诺,若朕没有以薛珩作为条件相换,你还?会答应留在此处吗?”

宜锦没有犹豫,如实答道:“如果陛下问的是过去的奴婢,奴婢的答案是,不会。”

她?眼神赤诚,“那时入了皇极殿,虽知陛下与传言中全然不同,也知皇极殿中几位内侍都和善好相处。可是这里却终究不是奴婢的家?。”

萧北冥的指尖微微动了动。家??这是何等?遥远的一个词,从他出生那日起?,他就注定是没有家?的。

禁中宫宇众多,却没有一处能称之为家?,于他而言,不过都是漂泊之所。

他没有再多言,也不敢再听她?说下去,只是垂首道:“你走吧。”

没有谁会愿意在这牢笼一样的深宫中,陪伴着一个时不时就要病发的君王。

可他卑劣至此,哪怕知道宜锦留下并?非自愿,仍旧要她?留在身边。

宜锦看?着他苍白?的唇色,却想将?心中的话说完,“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正?如奴婢与谢家?的婚事?一样。”

“年少时,谢公子如兄长般对奴婢姐弟三人多番照拂,母亲逝后,他也仍以君子之礼相待,不曾越矩。奴婢若说对他毫无感激愧疚之情,那并?非实话。”

“但奴婢与他之间,也仅此而已?。今日他殿上之言,奴婢事?先并?不知晓,也从未答应过。”

她?不想叫他误会,也不想欺瞒于他,因此实话实说,哪怕他不信,她?也要说,“奴婢劝陛下就诊,只是挂心陛下的安危,没有其他。”

她?的声音轻而柔,丝毫没有因为他赶她?走而生出冷淡。

萧北冥凝视着她?,抿紧唇,心中情绪起?伏不定,像从地狱到了天堂,最终,他忽然伸手扯住她?的衣袖,垂首,像是只低下了头颅的狮子,低声道:“对不起?。”

“若下次我再冒犯,随你惩戒。”

他不想让她?离开?,不想伤害她?,只是他有些嫉妒。

嫉妒在他不知道的过去,谢清则更早遇见她?,甚至与她?有父母之命,媒妁之约。

他可以忍受她?不爱他,可是一想到她?会爱别人,他就如笼中困兽,难以自抑。

帝王之言若九鼎,他神色沉沉,没有一丝玩笑的的成分,宜锦从没想过他也会认错,她?咬了咬唇,“奴婢没有怪陛下,也没有生陛下的气。只是希望,陛下相信奴婢。”

相信她?不会离开?,更不会像那些人一样丢下他。

“倘若陛下再有不适,不要再拒绝谢大夫诊治了,好吗?”

萧北冥私心里不想再让谢清则入宫,更不想宜锦同他再有一丝瓜葛,可是眼下,他却妥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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