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许是年纪还小,小和尚并不似寻常清修的僧侣那般稳重自持,反而出乎意料的活泼,“几位尊客待人和善,从不计较这些的,施主可以放心。不过,眼下几位尊客正在经堂听主持大师诵经,施主若也想去经堂,恐怕要再等一会儿了。”
贺枕书点了点头。
小和尚将他们带去客房安顿下来,简单提了几句寺中的禁忌和注意事项之后便离开了。
贺枕书从包袱里翻出一袋铜板,拉着裴长临出门上香。
虽然云观寺住持乐善好施,对往来香客旅人都是免费提供食宿,但真要他在这里白吃白喝,心里还是很过意不去的。
二人去正殿上了香,捐了些香火钱,又来到内院。
内院里,有一棵挂满了红绸的古树。
贺枕书在树下驻足。
这云观寺平日里香客不多,但经年累月下来,那树上累积的红绸依旧不少。而更奇妙的是,那树上的红绸丝毫没有常年经过风吹雨打的痕迹,颜色鲜亮如新,在微风中徐徐飘摇。
裴木匠说过,他当时特意学了裴长临名字的写法,多半也是想写红绸许愿的。可是这树上有这么多红绸,又挂得这么高,怎么可能找到他当初写的那一条。
说起来,他想来验证轮回之事是否与当初许下的心愿有关,本来就是件天方夜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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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半还是他想太多了吧。
贺枕书无声地叹了口气,听见裴长临在身后问他:“想许愿?”
树下有一张木桌,上面摆着许多尚未使用过的红绸,是供香客写下心愿用的。
贺枕书摇摇头:“愿望许太多就不灵啦,菩萨会觉得烦的。”
他最重要的心愿,已经在生辰那晚向上天许过了。直到现在,那依旧是他最想要达成的愿望。
在那个心愿达成之前,他不想再许其他愿望。
“我佛慈悲为怀,只要施主本心至诚,菩萨自会保佑施主,得偿所愿。”一个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
那是一名约莫三十多岁的僧人,身着一件鲜红法衣,模样还很年轻。
他走到二人身边,朝二人行了个佛家之礼:“小僧净尘,是云观寺住持。”
二人连忙还礼。
这位住持大师模样也很和善,笑着看向贺枕书:“不过,若是先前已在寺中许过心愿,还是先还愿为好。”
贺枕书一怔。
“敢问住持大师,该如何还愿?”贺枕书问道。
“还愿之法因人而异,但归其根本,只有六个字。”净尘道,“存善意,做好事。”
贺枕书眨了眨眼,还是没太明白。
净尘却没有再多做解释,而是双手合十,缓缓道:“小僧观施主我云观寺有缘,施主不妨再四处转转,说不定会有些别的收获。”
对方说完这话便转身离开,贺枕书望着他的背影,轻声感叹:“你说,这些寺庙的僧人,说话都这么神神叨叨的吗?”
裴长临失笑,牵着他继续往里走。
这云观寺从外面看并无什么特别,内部布局却格外讲究,规模也不小。穿过这古树庭院,又有回廊连通数个院落,两人挨个逛过去,很快来到一处偏院。
院子里,有一片莲池。
如今正是冬日,院中落满了雪,莲池里的荷叶却生长得异常茂盛,荷叶丛中,甚至还有几朵含苞待放的莲花。
这可不是寻常能见到的景色,贺枕书有一瞬间恍惚,脑中的记忆却陡然变得清晰起来。
“我记得这里!”他快步走到莲池边,蹲下身来,“爹爹以前带我来过这里,他说这里叫……叫灵鲤池,在这里许愿很灵验的!”
他当年并不是在外头的古树下许的心愿,而是在这里。
当初,尚且年幼的贺枕书就是像他现在这样蹲在莲池边,一笔一划在红绸上写下了自己的心愿。
——希望长临弟弟长命百岁,幸福安康。
贺枕书从记忆中抽身而出,有些愣神。
不会吧,就因为他许愿裴长临长命百岁,所以一旦中途夭折,就要倒回去重来,直到他避免裴长临的死吗?
还有,幸福安康,就是把他自己嫁给裴长临,照顾他一辈子吗?
哪家神仙是这么实现别人心愿的啊???
贺枕书被自己的猜测弄得哭笑不得,正欲起身,平静的水面忽然泛起一阵涟漪。
他疑惑地偏了偏头,探过身子,伸手拨开荷叶。
露出了藏在荷叶底部的东西。
那是一条颜色鲜红的锦鲤。
第076章第76章
那小锦鲤身形娇小,长度还没有成年的手掌宽,比小鱼苗大不了多少。
小锦鲤通体皆是鲜红的,薄薄的鱼鳞均匀覆盖在鱼身上,圆滚滚的脑袋上有着一对清透明亮的眼珠,尾巴纤细修长,格外漂亮。
察觉到有人在看它,它抬起头来,对上了贺枕书的视线。
然后就被吓得险些跳起来。
小锦鲤摆动着那双柔软的鱼鳍,在水里奋力扑腾,贺枕书这才注意到,它是被水里的杂草缠住了身体。
“别动别动。”担心它挣扎时弄伤自己,贺枕书连忙伸手探入水中,“我帮你解开,你别再乱动了,会受伤的。”
小锦鲤抬头望着他,竟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一般,慢慢冷静下来。
贺枕书安抚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小心翼翼帮它解开杂草:“好了,这下没事了,去吧。”
小锦鲤重获自由,却没急着离开,而是绕着他的手游了好几圈,还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指。
“嗯?你在谢谢我吗?”贺枕书诧异地眨了眨眼,抬头喊裴长临,“你快看,它知道是我救了它,在感激我呢!果然是灵鲤池里养的锦鲤,居然这么有灵性。”
这莲池边没修护栏,裴长临生怕自家小夫郎一激动掉进水里,连忙将他拉起来:“别玩了,水里凉。”
冬日的池水格外冰凉,这么一小会儿时间,贺枕书的手已经凉透了。
他没在意自己冻得冰凉的手指,随意在衣摆上擦了擦水渍,还在低头看水池里的小锦鲤:“怎么还不走呀?不用谢我了,快回去吧,下次小心就好。我们也要走了。”
小锦鲤原本只是仰头望着他,听了他这话,整条鱼忽然又焦急起来。它飞快摇晃尾巴,焦急地在水底转了两圈,竟扑腾着跃出了水面。
贺枕书没想到这小鱼苗也会有这么大的力量,连忙伸手接住它。
小锦鲤脱了水,却丝毫没有寻常鱼儿缺水的不适感,还用尾巴轻轻勾住贺枕书的手指,朝他欢快地晃动鱼鳍。
贺枕书偏了偏头:“你……”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个带着稚气的嗓音:“爹爹,爹爹,我找到啦!”
那是个约莫七岁左右的小男孩,穿着一件鲜亮的红色短袄,领口和袖口都带着毛边,外衫上用金线绣着精美的纹样,格外贵气。
他踩着雪哒哒跑进院子,扭头唤身后的人:“爹爹快来!”
他的身后,跟着一名二十出头的青年。
青年五官俊秀漂亮,眼尾末端微微上翘,漂亮中带着几分懵懂稚气,浑然不像是已为人父的模样。
也没有为人父该有的稳重。
他急匆匆跟着小男孩跑进来,模样竟比那小男孩还要焦急:“在哪儿,在院子里吗?”
他话音刚落,却因看见了站在水池边的两人,整个呆住了。
“你……你们……”青年像是没有想到这院子里还有别人,张了张口,神情莫名有些紧张慌乱。
小男孩拉了拉他的袖子,指着贺枕书:“在那里呀,爹爹,在那儿。”
贺枕书愣了下,还没反应过来,他手中的小锦鲤忽然噌地从他手心挣脱出来,哗啦一声跳进了水里,瞬间窜进荷叶间跑没影了。
“别躲呀!”小男孩松开青年的手,三两步跑到水池边,“我都看到你啦,快出来!”
贺枕书这才明白他们找的那条小锦鲤,连忙举起双手,解释道:“我们不是来偷鱼的,它、它是自己跳上来的!”
青年噗嗤笑出了声。
“没事没事,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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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看见那小锦鲤跳进了水里,青年不知为何反倒放松下来。
他走上前来,眼底还带着笑意:“我知道你们不是来偷鱼的,她跑得那么快,我都抓不到她,你们怎么可能抓到呢。”
青年同样穿了一身红衣,衣料与那小男孩穿的衣服似乎是一同款料子,制式也是类似的。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站在一块,活脱脱就是一对大小翻版。
贺枕书很快反应过来,这多半就是这寺中僧人口中所说的尊客。
不过,青年嗓音温和柔软,态度也很和善,并不像寻常富贵人家那般会给人距离感。
他莫名对眼前的青年产生了好感,简单解释了方才的事,才问道:“这鱼是你们养的吗?”
青年“唔”了一声:“算是吧。”
他看着眼前荷叶茂密的莲池,悠悠叹了口气:“就是太皮了,一个没看住就到处乱跑,吓死我了。”
他又想到了什么,偏头问贺枕书:“你们是来灵鲤池祈愿的吗?”
“我们……”贺枕书犹豫片刻,朝裴长临看了一眼,低声道,“我们,应该算是来还愿的吧。”
青年:“还愿?”
“是啊,住持大师说如果以前的心愿已经兑现了,就要来还愿。”贺枕书道,“不过他没告诉我该怎么还愿,我是不是该去准备点鱼食来喂锦鲤?”
“千万不要!”青年嫌弃的表情格外生动,“鱼食很难吃的,这里的锦鲤都不爱吃那个。”
贺枕书:“?”
“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青年蹲下身,拨开层层荷叶,朝水底那小锦鲤伸出手去。
小锦鲤摆了摆尾巴,乖乖游到了他的手心里。
青年捧着小锦鲤站起身来,朝贺枕书笑了笑,语调欢快:“你们帮了她,已经算是还过愿啦。”.
贺枕书又与青年聊了一会儿,得知青年名叫景黎,此番是特意带着孩子来云观寺上香。
但许是不太方便,对方并未自报来历,贺枕书也没多做打听。
景黎当是云观寺的常客,对此地十分熟悉,不仅热心地带他们在寺中逛了逛,还请他们吃了一顿格外丰厚的斋饭。
晚些时候,山中下起了小雪。
裴长临受不得冻,贺枕书只能暂且与景黎道别,带着裴长临回了屋。
云观寺的客房就是普通砖瓦房,虽不漏风,但因天气寒冷,入了夜更是寒气深重。贺枕书正琢磨着要不要去找僧人再要些炭盆,有人敲响了房门。
正是白天招待他们进寺的小和尚。
“景公子吩咐小僧给二位送些东西来。”
东西被几个小和尚搬了进来。
有好几床加厚的褥子,三四个炭盆,灌满了热水的汤婆子,甚至还有预防风寒的汤药。
贺枕书这回是当真有些受宠若惊了。
他们先前不是没遇到过待人和善的富贵人家,但如此平易近人又体贴入微的,却是不多见。
他们又没做过什么,哪里值得对方对他们这么好?
“若非这里是佛门重地,那位景公子的言谈举止又不像个坏人,我都要怀疑我们是不是进什么黑店了。”贺枕书失笑。
裴长临摇摇头:“没必要。”
“是啊,我们哪里有利可图。”贺枕书整理着对方送来的东西,感叹于对方的细致,心中忽然有了些别的想法,“那位景公子……以前多半也经历过苦日子吧。”
因为经历过,所以才知道他们最需要什么。
不过,这些都只是猜测罢了,贺枕书无从验证,便也没有多想。
多亏了那位景公子,二人在云观寺睡了离家以来最好的一觉,直到翌日早晨,才被寺中晨起的钟声唤醒。贺枕书埋在暖和的被窝里难得赖了会儿床,又用了快半个时辰把自家起床困难的夫君从被窝里捞出来。
他们昨天已经在云观寺耽搁了一天,今天得继续往江陵府去才是。
贺枕书催促着裴长临梳洗穿衣,正收拾着行李,却有人轻轻敲了敲门。
贺枕书拉开门,这回来的却不是寺中僧人,而是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漂亮的小脸上婴儿肥尚未褪去,一双眼睛又大又圆,格外清透。她穿了件红色短袄,梳着双髻,宽大的短袄下摆挡住了那双小短腿,显得整个人圆圆滚滚,站在雪地里仿佛一颗鲜红小绒球。
“你……”贺枕书眨了眨眼,“你是景公子的女儿?”
昨日景黎告诉过他,他是带着一儿一女来这寺庙上香,至于为何昨日只有儿子跟在身边,不见女儿,对方没有多做解释。
不过,虽然昨天没能见上面,但只从这身衣服就能看出,这必然是景黎家的孩子。
这一家三口,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小女孩仰头望着他,没有回答,而是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递给贺枕书:“给你!”
贺枕书接过一看,竟是两个热腾腾的包子。
他心下了然,蹲下身与她视线平行,问:“是景公子让你给我们送早饭吗?”
“不是哦。”小女孩声音软糯糯的,口齿却很清晰,“是我想给你。”
贺枕书愣了下,话音不自觉跟着放软:“为什么要给我呀?”
“因为……因为……”小女孩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一张小脸苦恼地皱起,像是不知该怎么解释。
她还没回答上来,远处忽然传来男孩稚气的嗓音:“小小!”
昨天他们见过的男孩快步跑过来,先礼貌地朝贺枕书问了好,又做出一副小大人模样,教训自家妹妹:“你怎么又到处乱跑,爹爹找不到你会担心的!”
他牵过女孩的手,道:“我们要走啦,阿七叔叔都在外面等着了。”
女孩又朝贺枕书看了一眼,神情更加犹豫:“可是……可是……”
她神情好像有些低落,但最终没再说什么,乖乖朝贺枕书道了句“叔叔再见”,跟着哥哥离开了。
两个如出一辙的小小身影手牵着手慢慢走进雪地里,贺枕书望着他们的背影,良久没有回神。裴长临注意到他还蹲在门口发呆,从屋内探出头来:“怎么?”
贺枕书收回目光,幽幽道:“……没事。”
他只是在羡慕,羡慕那位景公子能生出这么漂亮又听话的两个孩子。
反观他自己,都成亲这么久了,连洞房都还遥遥无期。
贺枕书抱着膝盖,抬眼望向自家不争气的夫君,悠悠叹了口气。
罢了。
这或许就是命中注定吧。
第077章第77章
二人没再耽搁,很快收拾好行李,向寺中僧人道别,离开了云观寺。
可刚走出寺庙大门,却又看见了那亲子打扮的一家三口。
那位景公子站在路边,一手牵着一个崽。他们面前停了一辆制式华贵的马车,一袭黑衣的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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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蹲在马车旁,不知在鼓捣什么。
贺枕书原以为那多半是景公子的丈夫,正要过去与众人打个招呼,却见那男人站起身来,走到景黎身边:“夫人恕罪,这车好像……真的不能用了。”
“刚才不还好好的吗?”景黎皱了眉,“怎么说坏就坏了?”
“属下也不知。”男人的神情也很焦急,“今早属下出发时还检查过,这车当时还好好的,这一路上也没经多少颠簸,不知怎么这车轮就……”
他顿了顿,又道:“夫人不必担心,山下还有驿站,属下这就再去寻一辆马车来。”
贺枕书听到这里,偏头看向裴长临。
后者了然地点点头,走上前主动与对方搭了话:“景公子,让我来看看吧。”
“可以吗?”青年有些诧异。
贺枕书向他解释:“景公子别担心,我夫君是木匠,让他试试吧,说不定还能修。”
青年连忙朝裴长临道谢,示意男人退到一边。
裴长临走到马车旁检查起来,贺枕书安抚道:“我夫君很厉害的,就没有他修不好的东西,肯定没问题。”
他话音刚落,裴长临直起身来,摇摇头:“修不了。”
贺枕书:“……”
“为什么修不了呀?”贺枕书问。
“不是修不了,是没有工具。”裴长临指了指车轮后方一条横木,解释道,“车轴断在里面卡住了,想要修好,得整个换掉。”
如果是在家里,他当场削一根木头换上去,不出一炷香就能修好。
可这深山老林的,他们没带斧头,没带锯子,哪里找得到木头来换。
贺枕书沉默。
他们与这位景公子萍水相逢,却承了对方不少情,他原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还他人情的,可惜……
他的身边,景黎同样陷入沉默。
贺枕书不了解他,但他是了解自己的。他本是这云观寺中的一条锦鲤,幼时误入异世界,直到数年前才因缘际会回到这里。许是锦鲤福运非常人所能承受,在回到这个世界之前,他一向是这么倒霉的。
别说是马车忽然坏掉,就是他走过的路面忽然塌方,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可自打回到这里,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这么倒霉的事了。
除非……
景黎低头看向自家宝贝女儿,小崽子仰头望着他身旁的少年,眸光明亮,连头发丝儿都透着开心。
他这两条锦鲤崽崽一个比一个皮,尤其是这条小的,成天上蹿下跳,根本闲不下来。昨天,这小崽子就是趁他在经阁听住持诵经时溜了出来,还险些在灵鲤池里受伤。
多亏这位贺小公子搭救。
小小鱼性格顽皮,却知道报恩,从昨儿开始就惦记着想去找贺枕书玩,不想与他分开。
从出生到现在,他家宝贝女儿的心愿就没有落空过。
景黎渐渐明白过来,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对贺枕书道:“贺小公子,你们也要去府城吗?若不嫌弃,我们同行如何,我付车费。”.
贺枕书正愁没办法还景黎的人情,自然不会拒绝与对方同乘。一开始没提出来,只是担心人家生活条件优渥惯了,不适应他们租的这普通马车。
却没想到,不仅景黎并未表现出任何不适,就连两个小崽子也没抱怨,全程安安静静,乖得不像话。
可见其家风优良。
而对于这个决定最为开心的,应当是车夫。
这等长途租用,除了底价之外,两人以上就要按照人头收费了。景黎一家三口加随从一上车,车费瞬间涨了一倍,更别说那年轻随从怕车内拥挤,执意不肯进马车,要坐在车前替他们赶车。
车夫连赶车的活都被人包揽过去,开心得帮他们搬行李的动作都麻利了许多。
马车悠悠离开了云观寺,贺枕书从行囊中取出一件外衣给裴长临裹上,问他:“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裴长临摇摇头。
他昨晚睡得还不错,现在还不需要补眠。
但他脸色向来比寻常人差一些,景黎显然也看出他精神欠佳,问道:“裴小公子是身体不舒服吗?”
“老毛病啦。”贺枕书道,“我夫君从小身体就不好,我们这回就是要去府城看病的。”
“原来是这样。”景黎点点头,又问,“已经找好大夫了吗?”
贺枕书如实道:“是府城的薛大夫,就是景和堂那位……”
他说到这里,话音忽然一顿。
景和堂。
景黎。
……不会这么巧吧?
贺枕书略微迟疑,后者也露出几分诧异的神色,却是大方笑起来:“原来是景和堂呀,好巧。”
“所以,你……”贺枕书试探地问,“你就是景和堂的东家?”
“东家?唔,算是吧。”景黎顿了顿,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就是觉得薛爷爷医术那么高明,不该被埋没,所以出钱帮他建了个医馆。”
“……听说他现在名气大得很呢,比景和堂的名气都大了。”
的确,许多人都知道江陵府有位医术高明的薛大夫,却不知晓他坐诊的医馆名为“景和堂”。
就连贺枕书,也是去过之后才将这名字记住的。
但青年好似并不在乎这些虚名,说起这件事时,也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态度。
贺枕书又问:“薛大夫说,那名为手术的治疗方法,是从您那里学来的?”
“不用对我这么客气啦。”景黎笑了笑,态度依旧很坦诚,“手术这法子是我告诉薛爷爷的,但我当时也不确定他们能不能做到,这里的医疗条件太落后了……薛爷爷研究了快一年,才找到一个快要病死的病患,做了第一台手术,没想到一次就成功了。”
他不会医术,能够告诉对方的,也不过是自己前些年在异世界生活时知晓的皮毛。
是薛大夫听说之后苦心研究,慢慢琢磨出了能适用于这个时代的治疗办法。
贺枕书垂下眼,没有回答。
一番闲聊过后,他更加确定,这位景公子的确是个心思单纯的人。
他多半被人保护得很好,待人真诚坦率,否则,也不会把这么私密的事情都告诉他们。
可是,听完了这些,他心中却更加不安。
就算是教给薛大夫这治疗方法的景黎,在最初试验时,都不确定手术能不能顺利完成。
贺枕书抿了抿唇,轻轻握住了裴长临的手。
“你们……是要去找薛爷爷做手术?”景黎明白过来,眼底也闪过一丝担忧。但他很快藏起不安的情绪,宽慰道:“没关系,薛爷爷医术很高明的,我夫君以前也病得很严重,就是薛爷爷治好的。而且……”
他看向贺枕书怀里的小小鱼。
——这小崽子比她哥哥更自来熟,上车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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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久就跑到人家怀里去了,半点不矜持。
景黎朝她眨了眨眼,道:“裴叔叔一定可以治好的,对不对?”
小小鱼跟着眨巴着眼睛,心领神会般重重点头:“嗯,裴叔叔一定可以治好哒!”.
从云观寺到江陵府还需两天多的车程,但他们的马车行得慢,直到第三天的午后才总算到了府城。
进城之后,他们先将景黎一行送回了家。
几天下来,贺枕书依旧没有打听景黎身世。但他身为景和堂的东家,能出资建起如此气派的一间医馆,家中想必是极为富贵的。可让他惊讶的是,景黎住的地方并非什么富贵宅邸,而是湖岸边的一座普通民居。
不过,他身上本就不带丝毫富贵人家的傲气,穿着打扮也十分低调,居所低调一些也不奇怪。
景黎带着两个孩子和随从阿七下了车,高高兴兴与二人道别:“那我们明天景和堂见啦。”
“嗯,明天见。”贺枕书在车内朝他挥手。
景黎约莫是个极爱交朋友的类型,几日相处下来,已经彻底把贺枕书和裴长临当做朋友。听说二人对府城还不太熟,甚至主动想带二人去城中玩一玩。
不过,一切都要等裴长临治疗结束。
因此,双方约定明日一早,便去景和堂与薛大夫商议治疗事宜。
车夫一甩马鞭,马车重新朝前驶去。贺枕书放下车帘,立刻被人勾着腰肢拽回了车里。
“干嘛呀……”贺枕书被他弄得痒痒,瑟缩一下,却没怎么挣扎。
他乖乖被人搂进怀里,仍由对方在他脖颈间蹭了蹭,声音发闷:“让我抱会儿,这几天都没机会抱。”
原本,他们只需要将景黎一家捎去驿站,对方便可再租一辆马车。
谁让那名叫小小的小姑娘实在很黏贺枕书,偏偏贺枕书也很喜欢对方一家人,全程与对方聊得热火朝天,从喜欢的诗集话本聊到府城有名的饭馆,谁也没提要换一辆马车的事。
是以这几天下来,不善人际交往的裴长临只能默默坐在一边。
快要委屈死了。
“人家还要给你治病呢,这么小气……”贺枕书失笑。
“没有。”裴长临闷声道,“景公子人很好,我没有不想与他们同行。”
“我知道。”贺枕书笑起来,“你就是吃醋。”
不仅与他的新朋友吃醋,还与那三岁的小姑娘吃醋。
裴长临:“……”
少年脸上闪过一丝窘迫的神情,他把贺枕书压在马车角落,抬起头来,红着耳朵吻住了对方笑得颤抖的嘴唇。
车辙碾过积满了雪的石板路,车帘摇晃,将一切亲昵的举动掩盖在车里。
也掩盖了对方愤愤的回答。
“……就吃。”.
在来府城之前,裴长临提前与钟钧取得了联络,对方答应会将城中一座空宅院借给他们暂住。眼下时辰还早,二人将景黎一家送到家门口后,便径直往钟钧府上赶去。
而与他们分别的景黎,则是吩咐阿七先将两个小崽子带进屋休息,自己等在路边。
自从他们去了京城之后,便很少再回府城居住。今年若非秦昭正好在府城有事要办,他们也不会回来过年。
一别经年,府城倒是没什么变化。
景黎百无聊赖地踩着家门前那片干净的积雪,踩了一会儿,又蹲下身来,在干净的积雪上画着简笔小鱼。
在给第三条小鱼画上鱼鳞的时候,远处终于又传来了马车前行的声响。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马车由远及近,在他前方停下。
车夫掀开车帘,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景黎眸光亮起来。
他起身朝对方跑去,正巧赶在对方跳下车时,撞进了对方怀里。
“慢点。”男人披了件宽大的墨色狐裘,他展开外袍将人裹进去,又抬起手来,抚了抚对方冻得发红的脸颊,“不是让你在家里等我吗,又不听话?”
“我都好几天没看见你了,想你了嘛!”景黎道,“谁让你都不和我去云观寺,害得我要自己带两个崽,好辛苦的。对了,我要告状,你那两个崽可皮了,尤其是小小鱼!我和你说……”
他连着说了好长一段话,抬眼触及对方英俊的眉眼,忽然又止了话音。
数年过去,时光好似并未在对方身上留下丝毫痕迹,那张脸依旧英俊非常,气质被岁月沉淀得愈发出众。
景黎晃了下神:“我是不是好久没见你了,怎么感觉你比之前更帅了。”
“你也比之前更傻了。”秦昭失笑,搂着他往家里走。
景黎晕晕乎乎跟着他往里走,又想起件事:“对了,你要拜访的人见到了吗,那个叫钟什么来着……”
“是钟钧大师。”
秦昭悠悠叹气:“听说钟钧大师最近收了个徒弟,不想再见到营造司那群歪瓜裂枣,工部好几次派官员过去,都吃了闭门羹。”
景黎:“他连你也不见?”
秦昭摇摇头。
“谁让你不带我的。”景黎抓着他的衣服,低哼一声,“要是有我和孩子跟着你,说不准你现在已经和钟大师喝上茶了。”
第078章第78章
另一边,裴长临和贺枕书到了钟钧大师府邸门前。
钟府的地理位置其实并不算好,靠近内城边缘,附近商铺民居都不多,显得有些冷清。可换句话说,此地的静谧安宁,也是府城少有。
而钟府的气派程度,也是常人难以企及。
宽阔的宅门刷着鲜亮的朱漆,檐上雕梁画栋,门前约有半间房的空间,两侧立有石狮,无一不显示出此间主人的地位显赫。
贺枕书站在钟府大门前,心底只有一个想法。
——果然是钟钧大师的家。
这浮夸的装饰,还真符合那位机巧大师心高气傲的性子。
车夫帮着将行李卸下,裴长临上前敲响了宅门。刚敲了一下,门内就传来回应:“谁啊?”
裴长临道:“在下姓裴,是钟大师的弟子,与老师约好……”
他话没说完,门内那人便打断道:“我们老爷说了,今儿不见客,您请回吧。”
对方说话语气不太客气,裴长临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形,稍稍一愣。
贺枕书也听见了对方这话,眉头微蹙,正想上前说点什么,却被裴长临拦了一下。少年态度依旧和善,平静道:“阁下还是帮我们通禀一声吧,我们真是与老师约好,才来拜访他的。”
“说了不见就是不见。”对方甚至不耐烦起来,“你们这些人有完没完,成天变着法来打扰我家老爷。我们老爷说了,这几个月都不会回营造司去上课了,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
裴长临与贺枕书对视一眼,懂了。
他无奈笑笑,道:“我们不是营造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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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也不是来游说老师的。”
“……现在可以帮我们通禀一声了吗?”.
“那混账玩意,我一会儿就让管家扣他工钱!”钟府内,钟钧大师领着裴长临与贺枕书大步往宅院内走。
他方才多半正在鼓捣他那些机巧造物,身上穿了件便于行动的墨色束袖长衫,右眼戴了块单片金丝琉璃镜,模样瞧着,倒的确有几分传闻中那声名显赫、神秘莫测的机巧大师的气质。
不过一开口,便暴露了他暴躁的本性。
裴长临平白被这么对待一番,却依旧不怎么生气,还帮着说好话:“他也是怕老师被人打扰。”
顿了顿,又问:“这些天登门的人很多?”
“可不是嘛。”钟钧抓到机会就朝他抱怨起来,“自打我去外面散心回来,这营造司的人就天天来找我,过年都没断过!你说他们烦不烦?”
裴长临:“就为了请您回去给学徒上课?”
“……那倒不是。”钟钧古怪地停顿一下,又摆摆手,“先不说这个了,你们长途跋涉过来,肯定累了吧。先歇会儿,我让他们准备晚饭,吃完了就送你们去住处。”
裴长临现在也算初步了解自家老师的性子,他若有所思地偏了偏头,没说什么。
钟钧领着他们往堂屋走去。
钟钧今年四十有余,却始终没有成婚,偌大的宅子里就请了一名管家,几位护院,和几个负责洒扫与照顾他起居的下人。钟大师平时鼓捣起他那些研究时十分忘我,拿着图纸走到哪儿就画到哪儿,一路行来,不少地方都扔着他画废的图纸。
下人不敢轻易碰他的图纸,每隔几天才敢去院子里收拾一番。
收拾回来也不能扔,全放进空屋子堆起来,防止这位机巧大师何时突发奇想,在改了十来版图纸之后,又要换回第一版。
堂屋门前也摊着几张图纸,裴长临迈过门槛,弯腰捡起一张,上头墨迹尚新:“老师在测算航海船数据?”
贺枕书愣了下,探头去看,却只看见鬼画符似的构造图,以及一串他看着就眼晕的数字。
不得不说,钟大师这绘图纸的水平,与裴长临还真是不相上下。
难怪收裴长临当徒弟呢。
钟大师也有些诧异:“我画成这样你都能看懂?”
裴长临答道:“我近日正巧在读工部出的一本《造船工程》,这几个数据在书中都有提及,不过……”
钟钧眸光灼灼:“不过怎么?”
裴长临又低头看了看图纸,微微蹙眉:“老师这图纸看起来不像是寻常海船的数据,船体比例加厚了许多,船舱空间也更大……这样算下来,承重能比寻常航海使用的船只大好几倍。”
前朝皇帝崇尚外交,曾与周边小国建立过极为频繁的贸易往来。
不过,由于技术限制,前朝的船只在承重与长途航行中的表现都略有不足,海上贸易便只局限在与大陆相隔不远的几个岛国,未曾有机会去到更远的地方。
当今皇室在对外贸易上不如前朝那般重视,如今在海上运用最广泛的船只,仍是前朝建造出的那种航海船。
而钟钧这份图纸,正是试图在这基础上进行突破。
但……
裴长临正琢磨着,钟钧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道:“你与我来。”
裴长临:“?”
他拉着裴长临就想往外走,后者犹豫地朝贺枕书看了一眼,钟钧察觉到了,扭头对贺枕书道:“徒弟媳妇儿,你先坐着歇会儿,喝口茶,我们去去就回。”
贺枕书:“……”
钟钧就这么不由分说把裴长临拉走了,贺枕书站在堂屋门前,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小公子这边请。”
候在堂屋的侍女年纪瞧着比贺枕书还大一些,温和地将他引了进去,还主动给他倒茶:“我们老爷行事就是这样,想到什么就要立刻去做,忙起来时常连饭都忘了吃。老爷这一去,恐怕一时半会儿都回不来了,婢子让后厨给您备些茶点吧。”
“您爱吃咸的,还是甜的?”
贺枕书遥望着自家夫君消失在游廊拐角的身影,默默应了声“都好”。
虽然才来府城第一天,但他已经开始对裴长临未来的学习生涯感到担忧了。
有这么个工作狂一般的老师,在他身边做学徒,应该要遭不少罪吧?
不过,裴长临也不遑多让就是了。
事实证明,这钟府的侍女果真对自家老爷格外了解。
贺枕书与裴长临到钟府时才刚过申时,而说了去去就回的两人,却直到黄昏还不见踪影。贺枕书独自在堂屋从天亮等到天色擦黑,甜咸茶点各吃完了一盘,终于忍不住,拜托侍女帮他去催一催。
裴长临那病现在还没治好呢,哪里受得了钟钧那样使唤。
这一去催又杳无音讯,直到贺枕书耐心耗尽,打算亲自去找人时,终于听见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怎么去了这么久,大夫说你不能饿着的——”贺枕书迈出房门,张口就想呵斥对方,抬眼看清了迎面走来的两人,话音却是一滞。
裴长临与钟钧并肩行来,还在专注地讨论着什么,压根没听见贺枕书的话。
而他的脸上,多出了一个与钟钧几乎一致的金丝琉璃镜。
那琉璃镜当是挂在耳朵上的,斜入鬓间,遮住了他一只眼睛。细长的金链垂到胸前,走动间随意摇晃,平白叫他显出几分儒雅冷冽的气质。
贺枕书猝不及防撞见对方这副模样,还没反应过来,脸颊却先莫名发热起来。
难怪都说人靠衣装,小病秧子这么一打扮……也太好看了。
贺枕书站在原地微微发愣,裴长临终于注意到他,连忙止了话头,走上前来:“抱歉,我和老师聊得太久了,等了这么久,饿坏了吧?”
分明是与平时别无二致的神态语气,配上这副打扮,却多了几分别样的韵味。
贺枕书有点顶不住,掩饰一般错开视线,原本的怒气散了个干净:“也没、没等多久……”
裴长临:“?”
贺枕书耳朵也烫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看他:“你这东西……还挺好看的。”
“嗯?哦,这个。”裴长临忙将那琉璃镜摘下来,道,“这是老师送我的,用来观察一些微小复杂的模型。平时戴着视线不受影响,但只要转动这个旋钮,嵌在内部的镜片角度便会发生改变,能让人看到比以往大好多倍的东西。”
他认真向贺枕书解释起来,眸光亮得出奇,甚至还想让贺枕书也戴上试试。
原本旖旎的气氛瞬间一扫而空,贺枕书偏头躲开对方伸来的手,面无表情:“先吃饭,一会儿再说。”
果然,木头就是木头。
打扮得再好看也是个木头脑袋.
裴长临翌日还得去看大夫,钟钧总算没再留他继续聊那海航船。
吃过了饭,钟钧派人将他们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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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住处。
那住处与钟府就隔着两条街,是个有三间屋子的民居小院。这小院的地理位置在府城同样算不得太好,但由于临街就是个集市,比钟府附近热闹得多,生活也更加便捷。
钟钧事先已经让人将小院打扫过,需要的生活用品也都备齐,省了二人再去采买的功夫。
二人到小院时天色已晚,便没怎么收拾行李,简单梳洗后就睡下了。
翌日一早,二人在临街的集市用了早饭,乘车前往景和堂。
景和堂今日生意依旧不错,排在门外等着叫号的病患坐满了街边的凉棚,二人向伙计报了姓名,被直接领了进去。刚进门,便看见坐在大堂内的景黎。
景黎今日穿了件颜色稍浅的红衣,搭配一件素白的毛绒比甲,看上去比先前更为显小。
他没有带孩子,独自一人坐在这大堂的长凳上,视线好奇地左右打量,足尖还无意识地轻轻摆动。
一派青涩稚气。
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人竟会是在坊间被流传得神乎其神、身份显赫的景和堂东家。
他很快也注意到二人到来,起身朝他们招手:“这里,快来!”
二人走过去,景黎又道:“我已经和薛爷爷说过啦,一会儿给你插个队,让他先给你把把脉,再检查一下。”
裴长临点点头:“多谢景公子。”
“干嘛还这么客气。”景黎道,“小书都愿意认我做兄长了,你不该唤我一声阿黎哥哥吗?”
裴长临还没被人这么当面调戏过,愣了下,求助般朝贺枕书看了一眼。
却没想到,贺枕书竟与对方同仇敌忾:“就是就是,快叫人。”
裴长临:“……”
裴长临张了张口,到底没办法把那么肉麻的称呼叫出口。
就在这时,医馆外传来一阵嘈杂:“都说了我学生今儿来看病,我进去看看他。你连我也敢拦,知道我是谁吗?!”
这嗓音分外熟悉,裴长临与贺枕书对视一眼,连忙朝门外看去。
钟大师被人拦在大门前,神情分外不满,炮仗似的一点就炸:“就连官府都不敢这么拦我,你们这小小医馆……”
他话没说完,裴长临连忙上前解围:“老师,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啊。”钟钧义正辞严,“咱们那工程还没开始呢,可不能让那劳什子的大夫把你给治坏了,我得来守着!”
他说话嗓门不小,贺枕书与景黎站在大堂内也听得一清二楚。
贺枕书默然片刻,向景黎解释:“那是我夫君的老师,教他木工活的。他老人家就是脾气不大好,人不坏,也不是故意要闹事,阿黎哥哥你别与他计较。”
“当然不会。”景黎摇了摇头。
贺枕书又问:“对了,你夫君不是也在府城吗,怎么不见他与你一道?”
提起这事,景黎就有些无奈。
“他要去拜访城中一位名家大师,但对方脾气不大好,一直不肯见他。”景黎道,“今日他说要去找个熟人,听说与那位名家有点交情,想托对方帮忙引荐。”
“原来如此……”
这府城脾气不好的名家大师,原来还不止钟大师一位啊。
贺枕书这么想着,认真道:“希望他今天能顺利见到那位名家。”
景黎轻声叹气:“希望吧。”
第079章第79章
确认钟钧与裴长临的确相识,伙计没再阻拦,让对方进了医馆。
走进大堂时,钟钧还在不满地嘟囔:“规矩这么多,这破医馆最好真像传闻那么厉害……”
裴长临听得胆战心惊,连忙将钟钧拉进去,岔开了话题:“老师,这位是景公子,是这景和堂的东家。”
钟钧就住在府城,这景和堂的名声他是知晓的。
自家徒弟还要指着景和堂来治,有东家在场,他有再多不满也不敢当面发泄。
他当即收敛了态度,有礼有节朝景黎打了招呼:“原来是景公子。”
景黎向他回了礼,问:“阁下该怎么称呼?”
“我姓钟,就是……”他话没说完,忽然有伙计从楼上急匆匆赶来,告知他们薛大夫那边诊室已经空下,唤他们过去。
钟钧这下彻底没了寒暄的心思,景黎隐约觉得这个“钟”姓有些耳熟,但一时间没想得起来,也没放在心上。四个人一道上了楼,瞬间将原本就不宽敞的诊室挤得满满当当。
薛大夫瞥了他们一眼,似乎对他们这般兴师动众有些许不满,但最终没说什么。
他示意裴长临在桌前坐下,给他诊了脉。
“脉象上看没什么问题,就是有些精神不济,最近没休息好?”片刻后,薛大夫收回手,取过放在一旁的纸笔,“我给你开个静心安神的方子,你拿回去服用几日,先把精神养好。”
贺枕书原以为今天就能手术,听言愣了下:“还要服药?”
“这是自然。”薛大夫耐心解释,“在身上动刀伤及元气,何况裴小公子动的是心脉。他精神养得越好,手术就会越顺利,术后恢复也会更好。这几日你们要看好他,不得劳累,不得耗费心神,马虎不得啊。”
最后这话是对贺枕书说的,贺枕书下意识朝钟钧看了眼,点头应道:“知道了。”
钟钧看了看薛大夫,又看了看裴长临,也闷声闷气:“……知道了。”
薛大夫又交代了些饮食上的注意事项,将药方递给裴长临:“好了,这药先吃五天,五天后再来。若到时脉象没有异常,当日便可手术。”
裴长临朝对方道了谢,站起身来。
景黎道:“你们先去开药吧,我与薛爷爷说几句话。”
三人先行离开诊室,景黎合上房门,脸上才终于露出了担忧的神情:“薛爷爷,长临的手术真的能成功吗?”
薛仁靠在椅背上,不知从哪里摸出烟袋,不紧不慢吸了一口:“怎么,信不过老夫?”
景黎:“当然不是,只是……”
他已经知道裴长临是先天心脏上的毛病,这种病,就算是在他过去生活过的那个时代,治疗起来都不是完全没有风险的。
何况现在……
景黎低下头:“长临还这么年轻,万一真出了什么事……”
“安心。”薛仁道,“麻醉,消毒,开刀,缝合……你说的这些我都已经有办法达成,能出什么事?唯一的问题是……”
他稍稍沉默片刻,忽然问:“你家夫君,愿不愿意来为那裴小子主刀?”
景黎一怔。
薛仁继续道:“裴小子是先天经脉堵塞,想要治好,得帮他疏通心脉。这毛病不算难治,却是个精细活,让年轻人来,自然比我这个年老眼花的老头子好。”
“可、可秦昭从来没有做过这个呀,他怎么能……”
“他是没做过,但他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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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直在准备吗?”薛仁睨他一眼,悠悠道,“他成天写信问我手术细节,问我术前术后用药,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困难,不就是想把这法子学去?说到底,你前两年忽然来与我聊这手术的医治方法,又偏要给我开这医馆,这其中当真没有姓秦的授意?”
景黎视线躲闪一下,含糊道:“大部分还是我的主意……”
“我知道你们是什么打算。”薛仁一笑,“当世医术断代严重,许多古方更是早已失传,无从寻找。如此一来,很多病症注定无法医治。若这手术之法能够顺利实现,并在民间推行出去,的确对世人大有助益。”
正是因为知道这些,他才会答应来这医馆。
薛仁摆了摆手,笑道:“秦昭手比我稳,在医术上也颇有建树,有我在旁协助,他做得下来。”
“……就是不知道,这么个普普通通的民间少年,能不能请得动当今郡马爷大驾?”.
拿过了药,二人在大堂等着与景黎道了别,与钟钧一道走出医馆。
他们的住处与钟府隔得近,裴长临本想叫一辆马车,先将钟钧送回府上,钟钧却道:“你们先回吧,我今日不回府了。”
裴长临问他:“老师还有别的事要办?”
“对、对啊,还有点事……”钟钧含糊其辞,视线也有些躲闪。
裴长临了然一笑:“是想去外头躲一躲?”
“臭小子,你胡说什么?!”钟钧瞬间炸了毛,呵斥道,“我有什么可躲的,我钟钧天不怕地不怕,谁值得我躲?!”
他这态度几乎就是默认了,贺枕书好奇地探过头去:“要躲什么?”
是何人这么厉害,让这位鼎鼎大名的钟钧大师都避之不及?
“没躲!”钟钧极力为自己辩解,“还不就是朝廷那群当官的成天来我府上找我,我嫌他们烦,打算去郊外散散心,顺道……顺道再想想我那模型!”
贺枕书眨了眨眼,隐约明白了什么。
裴长临只是笑笑,没有戳穿。
想去散心或许是真,烦恼总有人登门打扰也是真,不过,为何就是不愿与对方见面,却没有钟钧表面说的那么简单。
这件事,裴长临也是昨天下午与钟钧聊过之后才知道的。
朝廷来寻找钟钧的原因,其实并非单纯邀请他回营造司教学徒。
起初,是朝廷下了决议,要在江陵府兴修一座船坞,用以改良前朝的海航船。
整个江陵府,能够担此重任的,莫过于钟钧。
但是,营造司送到钟钧府上的初步构想,却离谱到说是天方夜谭也不为过。
要比原本增加数倍的大小与承重,要能装载大量的货物与船员,要能不受季节与信风影响在海上航行,甚至还要能作为战船进攻防守……种种构想提了十来条,一条比一条离谱。
钟钧第一眼看见还当是外行人在信口胡言,气得当场把人赶了出去。
但等他冷静下来,仔细琢磨之后却发现,那构想其实并非完全无法实现。最初觉得是天方夜谭,只不过是因为以如今的造船技术,几乎不可能实现。
不过,技术问题在钟钧这个当世最好的机巧大师与发明家面前,从来不是问题。
他偷偷将扔掉的文书捡了回来,从年前到现在,关起门来没日没夜测算了无数次,建了数十个模型,誓要想出办法实现那构想。
可直到现在也没琢磨明白。
一贯高傲的钟大师哪里肯承认是自己现在还做不出来,是以这些天,无论是谁来找他,皆以一句“不见”将人打发回去。谁料对方也没有善罢甘休,营造司不行就请来了知府,知府不行就去请了工部,听说最近,就连内阁重臣都亲自来了江陵,希望与他当面聊聊这一构思。
钟钧避而不见了好几回,眼看恐怕是避不开了,只能先出去躲躲。
裴长临知道自家老师最好面子,悄悄朝贺枕书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别再追问,有话回去再聊。
随后才好说歹说将钟钧哄好,送上了出城的马车。
送走钟钧之后,二人也乘马车回了家。
他们这趟来江陵是要常住的,因而行李带了不少,由于前一日没来得及收拾,眼下全都堆在院子里。
有了薛大夫的吩咐,贺枕书更是不敢让裴长临劳累半分,半强制地将人按在床上休息,自己去给裴长临煎上药,开始收拾行李。
他单是把二人带来的东西从行囊中取出来,分门别类放好,就一直忙到了下午。没来得及休息,又出门采购了一番。
薛大夫说裴长临这几日要吃好睡好,贺枕书实在信不过自己的厨艺,决定出门去买。
他按着薛大夫的叮嘱,下馆子打包了好些饭菜带回家。端着饭菜踏进屋时,却见那不省心的小病秧子已经起床了,甚至还干起了活。
“我来我来。”贺枕书连忙将饭菜放下,快步走进里屋,“这些衣服我一会儿收拾,你别动了。”
裴长临将刚叠好的衣服放进柜子,失笑:“这点活我还是能干的,累不着。”
“不行。”贺枕书把他拉过来,正色道,“薛大夫说了你这几天要好好休息,半点差错都不能有,听我的。”
“可我已经躺了一下午,什么事都没做了。”裴长临嗓音放软下来,“好无聊的。”
贺枕书为了不让他有任何耗神的可能,回家的第一时间就收了他的全套工具,以及所有与木工有关的书籍。
除了在床上躺着发呆,他什么都不能做。
当然是会无聊的。
贺枕书也意识到了这件事,他思索片刻,认真道:“要不吃了饭我给你读一读诗集,你每回一听我读书就会睡着。”
“……”裴长临偏过头,“这个就不必了。”
贺枕书一笑,拉着裴长临往桌边走:“我也是为了你好嘛。你这几天好好休息,过几日把手术顺利做完,到时候还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你不是还想帮钟大师做航海船,那可是个大工程,如果不养好身体,你要如何帮他?”
“我就是不想你太累。”裴长临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没关系啦。”贺枕书只是笑笑,“这些活又不急于一时,我累了会自己休息的。”
“快吃饭,多吃一点。”
他给裴长临盛了一大碗鸡汤,又夹了好些菜到对方的碗碟里。
眼前的碗碟很快被饭菜堆成了小山,裴长临却没急着动筷子,认真道:“那你晚上不许再忙了,陪我说说话。”
“好,这几天你最大,都听你的。”贺枕书态度相当配合,“我现在就可以陪你说话呀,你想聊什么?”
裴长临偏头:“聊聊云观寺?”
贺枕书:“……”
他视线躲闪一下,笑容也有些不自在:“云观寺……有什么好聊的呀?”
“没有吗?”裴长临神情分外无辜,“可是你现在都没告诉我,为什么忽然执意要去云观寺。还有,还愿又是怎么回事?你以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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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那灵鲤池许过愿?”
他稍稍靠近了些,声音放得又软又轻:“阿书哥哥,你真的没有事情在瞒着我吗?”
第080章第80章
所以说裴长临这人就是看着老实,实际心里也憋着坏呢。
白天在景和堂时,景黎故意捉弄他,让他唤他哥哥,这人还死活喊不出口。
贺枕书那会儿还以为他是害羞。
结果,这不是喊得很顺口嘛。
贺枕书耳根微微有点发烫,别过头去:“原来你就想问这个,直说就好了嘛……”
他曾在云观寺与裴木匠见面,以及曾在灵鲤池许愿之事,其实没什么可隐瞒的。
他们在那么久远的过去就曾有机会结识,对他们二人来说都是件玄妙又有缘的事,开心还来不及。
之前没有告诉裴长临,其实是因为他们到府城这一路都与景黎一家同行,来了府城之后,又忙着拜访钟钧大师,去医馆看病,他没机会提起罢了。
贺枕书又给裴长临夹了些菜,与他边吃边聊,将裴木匠先前与他说的事,以及在云观寺想起的记忆,都告诉了对方。
“原来是这样。”裴长临点了点头,“难怪你忽然想故地重游。”
贺枕书轻轻“嗯”了声:“我就是想去亲眼看看。”
听人说起过往的故事,与自己亲身重游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临时起意去一趟云观寺,便是这个原因。
而事实上,他们在云观寺的确是有些收获的。
至少,他们与景黎一家结识,就是件不小的收获。
贺枕书笑道:“可惜,小时候没机会和爹爹一块去看你,小时候的你,肯定比现在可爱多了。”
他说到这里又想起了什么,摇摇头:“不对,还是不见你为好。”
裴长临:“为何?”
“如果太早见面,我们不就成朋友了?”贺枕书乐呵呵道,“我可不会对朋友有任何非分之想的,如果是那样,我还怎么嫁给你呀?”
就像在府城开书肆的那位徐家公子,贺枕书由于和他认识得太早,彼此太相熟,一点超出朋友的感情都培养不起来。
如果和裴长临也结识得那么早,说不定也会变成那样。
裴长临神情似乎有些局促,他埋头喝了口汤,低声道:“不会成朋友。”
贺枕书没听清:“什么?”
“我说,不会成朋友。”裴长临瞥他一眼,耳根悄然染上了绯色,声音细弱蚊蝇,“我只要见过你,就不会只想和你做朋友,所以……不会变成朋友。”
贺枕书愣了下,后知后觉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你、你是说,你第一次见我就……”
裴长临轻轻点头:“……嗯。”
那时候他还病得很重,半梦半醒间,只能听见屋外锣鼓喧天的吵闹。
那是他的婚宴,可本该在外头接受祝贺的他,却甚至连喜服都没法穿,只能昏昏沉沉倒在床上,等待着自己素未谋面的夫郎。
所有喧嚣与热闹,都与他无关。
就是在那时,他感觉到有人进了他的屋子。
对方一句话也没有说,静静走到他床边坐下,随后便不再动了。他觉得奇怪,强撑着迷离的意识抬头看过去。
看见了那个一袭红衣的少年。
少年俊秀的脸上未施粉黛,他就这么坐在床边,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把玩着刚从头上揭下来的盖头,眉心无意识蹙着,模样似乎有些忧愁。
那是自然的,裴长临知道他是被迫嫁来,这场婚宴,说到底只是他爹一厢情愿。
这门婚事,不受任何人祝福,不被任何人期待。
可就在裴长临朝他看过去时,后者却也恰好将视线落在了裴长临身上。
随后,他偏了偏头,朝裴长临微笑起来。
那是无比温和,又无比明媚的笑容。
好似荒野间吹来的一阵清风,万物复苏,花开遍野。
他那颗天生孱弱的心脏,头一回如此热烈地、急促地跳动起来。
“所以,这就是你看了我一眼,然后立刻晕过去的原因?”想起两人今生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贺枕书叹了口气,“我当时还以为你被我吓死了。”
裴长临:“……”
“我说笑的。”贺枕书恶作剧似的朝他眨了下眼,又问,“那你后面干嘛对我这么冷淡,我以为你很讨厌我呢。”
“怎么会。”裴长临低声道,“我那时只是以为我快死了,所以……”
贺枕书:“所以故意和我划清界限,对吧?”
他其实是明白的。
以前是他不够了解裴长临,以为这人天生就是个待人冷漠的性子,可现在他才知道,他不过是习惯了隐藏自己的感情。
他从很早之前,就已经做好离开的准备,为此,他不会与任何人过分亲近,也不会与任何人建立过多的感情。
贺枕书垂下眼来,忽然想起了些别的事情。
前几世的裴长临,是不是也对他抱着同样的感情呢?
所以那时候,哪怕自己病到起不来床,他依旧不厌其烦,一遍遍向他叮嘱,离开之后要小心,独自在外要保重。
那些感情被他藏在心里,若非上天给了贺枕书一次又一次机会,他永远也不会知晓。
“真是个傻子……”贺枕书喉头微哽,有些说不出话来。
“抱歉,我、我不是故意的。”裴长临不知他为何忽然难过起来,只当是自己又说了晦气话,忙握住贺枕书的手,“我不说这些了,你别生气……”
贺枕书声音发闷:“……没生气。”
他顿了顿,又小声道:“不是因为这件事。”
裴长临:“那是因为什么?”
贺枕书没有回答。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视线低垂,神情带着犹豫:“其实,我还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过你。”
“什么?”裴长临轻声问。
“……暂时不说。”
贺枕书抬眼看向裴长临,故意卖关子似的,微笑起来:“等你病好了我再告诉你。”
裴长临平白被他吊了胃口,却也没生气,只是无奈地笑笑:“那你干嘛现在提,故意的?”
“对啊对啊。”贺枕书竟还理直气壮,“就是要勾起你的好奇心,让你求而不得,只能努力让自己尽快好起来。”
裴长临哭笑不得,又拿他没办法,只能悠悠叹了口气:“好吧。”
他倾身过去,含着笑意在贺枕书唇边吻了一下,低声道:“那我就尽快好起来,等着听你的秘密。说好了?”
贺枕书仰头回吻了他,应道:“嗯,说好了。”.
剩下这几天里,裴长临总算没再折腾自己,每日早睡早起,乖乖吃饭。
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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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钧多半也是念在他们初来府城,怕他们在衣食上条件拮据,特意派了府上的下人给他们送来不少滋补药膳和肉食。
那位机巧大师瞧着心高气傲,脾气暴躁,实则也是个心细如丝之人。
总之,连着几天的食补加药补,裴长临不仅气色养好了不少,甚至还长胖了些。
五天后的早晨,二人早早出门,前往景和堂。
二人到达景和堂时医馆已经开门做生意,但相比往日,今日医馆门前却冷清得多。路边的凉棚里不见任何等候的病患,一根绳子围住了等待区,上头还挂着一块牌子。
——“今日不放号,除急号外恕不接待”。
手术时间不短,因而有手术的日子,薛大夫通常都是不接诊普通病患的。
二人刚踏进医馆,便有伙计认出他们,将他们引了进去。
这回却不是去往二楼的诊室,而是直接穿过门廊,进了内院。
景和堂的内院也比寻常医馆大许多,其中又分为许多大大小小的院子,功用各不相同。
有些院落是专为堆放药材所用,医馆伙计穿行其中,正在忙碌地搬运分拣药材。而有些院落则是治疗所有,从虚掩的房门望进去,还能看见躺在床上的病患。
分外浓郁的草药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压得贺枕书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无声地舒了口气,身旁的人偏过头来,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牵住了他的手。
二人跟着伙计穿过重重院落,来到最深处的一间院子。
此地环境较为清净,空气中的草药香也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郁的酒香。
景黎与薛大夫已经等在院子里。
同样在场的,还有钟钧。
钟大师手里正拿着个满满当当的水壶,见二人走进来,二话不说,先朝他们衣服上泼了些。
贺枕书劈头盖脸被那浓郁的酒气熏得正着,连忙后退半步,裴长临下意识挡在他面前:“老师,你这是做什么?”
“躲什么,又不会害你们。”钟钧白他一眼,道,“他们让我泼的,说是什么能消毒,你问他们去。”
贺枕书皱了眉:“可这不是酒吗?”
他以前是饮过酒的,但他不喜酣醉,从来只将那东西当做消遣之用,浅尝辄止。
还从没遇到过味道这么浓烈的酒。
“这不是普通的酒。”景黎走上前来,解释道,“是薛爷爷特意改良过的,浓度很高,可以消毒杀菌。这里找不到酒精,就只能这样将就一下了。”
贺枕书眨了眨眼,没太听懂他话中那些陌生的名词。
不过他本身对医术也是一窍不通,没太在意,又朝屋内看去。
这院子里只有一间屋子,此刻房门虚掩着,隐约可见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站在屋内,似乎正在准备。
“那是我夫君。”注意到贺枕书的视线,景黎主动道,“你们如果愿意,可以由他来为长临主刀。”
贺枕书一怔。
“老夫本来是觉得没什么,不过景黎坚持要过问你们的意见。”
薛大夫也主动开了口,将手术具体过程,个中困难,以及换人的缘由都解释了一遍。说完,他又笑道:“我都说了没问题,但景黎很担心,这几□□着我们在猪身上试了好几回,都很顺利。不过他说得对,这种大事还是得由你们自己来决定。”
贺枕书下意识看向裴长临,神情有些犹豫。
“我方才就说了,感觉不大靠谱。”钟钧在院子周围洒过一圈酒,凑过来小声道,“我刚来的时候见着了,屋里那小子瞧着跟个文弱书生似的,他真敢在活人身上动刀子?”
“此事钟先生倒不必担心。”
钟钧话音刚落,房门忽然被人推开。男人当是已经准备完毕,端着一碗汤药从屋内走出来。他在众人面前站定,语气不卑不亢:“在人身上动刀子在下还是敢的,三位要是不放心,可以仍由薛大夫主刀,我做助手就是。”
屋前有几级台阶,但他从屋内缓步走来,碗中的汤药依旧稳稳当当,连波澜都不曾有。
裴长临从那汤药上移开视线,道:“我相信这位先生,也相信薛大夫的决定。”
他顿了顿,又看向贺枕书,小声问:“……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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