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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1章第71章
翌日清晨,一辆马车停在了望海庄外。
卢老爷随钟钧一道走出山庄,后者神情犹豫,时不时还回头往庄内张望。
卢老爷自然猜得到他在想什么,笑着问:“如何,要不要再呆两天?”
“这……”钟钧迟疑片刻,又想到了什么,咳嗽一声,正色道,“不呆了不呆了,襄阳知府昨儿还给我写信,问我怎么还没到。我船票都买好了,这回说什么也不能错过。”
卢老爷冷哼一声,终是懒得再陪他演,戳穿道:“我就不明白了,你这人活得一把年纪,怎的越活越不坦率?难怪你到现在还没收到一个满意的徒弟!”
“人家长临不比你在府城教的那群榆木脑袋好?这回真错过了,你以后还能找到更好的徒弟?”
钟钧此番会来青山镇散心,其实也与这事有关。
他早在数年前便收到过京中的邀请,请他去工部任职,但他无心入朝为官,也不想离开江陵,遂屡次拒绝。
当今圣上求贤若渴,不仅没有治他的罪,反倒为他兴建了江陵营造厂,以编外教谕及监造身份,请他定期为营造司的学徒们上课,顺道指点工部的一系列官办工程。
当然,月奉是半点不少的。
这待遇在当朝可谓是独一份,但钟钧还是不满意。
原因无他,做工匠做到钟钧这个程度,若说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无非就是两个。一是能顺利完成他那些尚未完成的研究构想,其二,便是寻到一位能继承他衣钵的学生。
答应去营造司上课,也是这个原因。
可惜,营造司优秀的学徒是不少,但真要挑一个天赋超群又热爱此道的年轻人,那是没有的。
尤其近些年,年轻人一心只想科举入仕,愿意沉下心来学门手艺的越来越少。
愿意学手艺的,大多也都是为了入工部为官,或是讨个赚钱营生。
哪还有人愿意如先辈那般刻苦钻研?
总之,钟钧如今看到营造司那群朽木就来气,加之工程进展也不顺利,索性撂挑子走人,直接告了长假外出散心。
与卢老爷见面的第一天,他便倒豆子似的将自己这些年的不满全说了个痛快,谁知卢老爷听后二话不说,直接带他来了望海庄。
正巧见到了在陪自家夫郎放木鸢的裴长临。
坦白而言,钟钧是很满意裴长临的,在他这个年纪便能展现出如此天赋之人,说是万里挑一也不为过。
可谁让钟大师最好面子,拉不下脸上赶着收徒弟,偏要端起姿态,搞点考验为难人家。
钟钧被人当面戳穿,面子上过不去,还在强词夺理:“谁家老师收徒不考验,我这是按规矩办事!”
卢老爷呵斥:“你就抱着你那破规矩活一辈子吧!”
两个四十多岁,各自声望地位都不低的富家老爷,竟跟那十多岁的毛头小子似的,就这么站在山庄门口吵起架来。引得身旁的家仆们各个低垂着头,生怕引火烧身。
就在这时,庄内传来忽然叫喊。
“老爷,钟先生!”常庆带着两名工匠匆匆赶来,后头那两人怀中还抱着一根组装好的轮轴,“做出来了,裴先生做出来了!您快看看!”
二人对视一眼,连忙迎上前去。
那轮轴被放在望海庄大门前,钟钧绕着轮轴转了几圈,还时不时上手摸两下,越看眼中越是露出喜色:“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这才抬头问常庆:“裴小子他人呢?怎么不来见我?”
常庆叹了口气:“裴先生熬到快天亮才将这东西做好,躺下歇了一会儿还是身体不适,已经起不来床了。小的正要去青山镇,请姑爷……咳,请白大夫来瞧瞧。”
钟钧急道:“那你还不快去!”
他这回是彻底没有去坐船的心思了,马车自然也用不上。卢老爷当机立断,叫人把马车上的缰绳撤下,让常庆骑马去镇上。
常庆急匆匆骑马走了,卢老爷回过头来,数落钟钧:“就说让你别折腾人家,我早告诉过你长临那孩子身体不好。现在好了,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你就后悔一辈子去吧!”
钟钧不与他吵,转身往庄内走去。
卢老爷:“你又要去哪儿?”
钟钧头也不回,气鼓鼓地嚷:“我看我徒弟去!”.
裴长临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昏昏沉沉睡去,再醒来时,时辰已近黄昏。
屋子里寂静无声,小夫郎趴在他手边,握着他的手睡得正熟。短暂休息之后,心口仍有些隐隐作痛,裴长临稍动了动,身旁的人便瞬间惊醒过来。
“你醒了?”贺枕书道,“还难受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等裴长临回答,他又道:“不对,不想吃也得吃一点,还要吃药呢。常庆给你熬了粥,我去端过来……”
他自顾自说完,便风风火火起身朝外走去。裴长临身上还没什么力气,竟没拉得住他。
没过多久,贺枕书就端着粥回来了。
“你今天啊,把所有人都吓到了。”他喂裴长临喝了几口粥,才与他说起今天的事,“你都不知道,白蔹居然是常庆骑着马带过来的,他这辈子第一回骑马,进屋时还腿软,要别人扶着呢。”
“卢小姐白天也来了一趟,听说你没事,睡一觉就能好些,才放心离开了。”
“卢老爷也派人来问了好几回,还找了人在院子外守着,不让别人进来打扰你。”
他说完,悠悠叹了口气:“生个病把雇主一家都吓成这样,也只有你了吧。”
“是主人家心善。”裴长临笑了笑,又问,“你呢?”
贺枕书动作一顿,移开视线:“我怎么?”
裴长临:“我今天吓到你了吗?”
怎么可能没被吓到。
每回裴长临生病,他都是最紧张的人。
“还好吧。”贺枕书又给他舀了勺粥,闷声道,“我都习惯了。”
倒不如说,昨晚裴长临突发灵感开始折腾的时候,他就预料到这人今天多半又要病倒了。
裴长临的病本就是因为心气不足,最是需要充足休息,精心修养。
这样折腾一整晚,身体肯定是受不住的。
贺枕书昨晚没劝动他,心中早有预料,是以这人刚忙完,他便立刻扶着人躺下,请常庆去青山镇寻大夫。
裴长临道:“抱歉。”
他自然明白,事情没有贺枕书说的这么轻巧。
昨晚裴长临熬到了快天亮,贺枕书也陪着他几乎一夜没睡。裴长临今日身体不适,昏昏沉沉倒是勉强睡了一会儿,可贺枕书,这一天多半是没有休息好的。
裴长临望着他难掩疲惫的脸色,轻声道:“我以后不这样了,你别担心。”
“你最好真能说到做到。”贺枕书低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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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喂裴长临喝完了粥,又端来药让裴长临服下,正想扶着对方再躺一会儿,门外忽然想起敲门声:“公子,裴先生身体好些了吗?”
是常庆的声音。
裴长临亲眼看见自家小夫郎脸色沉下,语气也颇为生硬:“怎么了?”
常庆虽是卢家家仆,可这段时间一直尽心照料他们。
贺枕书以往是绝不会对他发脾气的。
裴长临疑惑地偏了偏头,听见常庆回话了:“是钟先生……他听说裴先生醒了,便想过来看看。他已经在院外等了好一会儿了,托小的进来问一句,能……能不能让他进来啊?”
裴长临:“……”
那可是钟钧大师,听闻当初朝廷想请他去给工部的学徒讲学,是好几位工部大员轮番登门拜访,请了数次才将人请出来。
而现在,那位钟大师竟然等在他的院子外面,想进来还得托人来请示。
裴长临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下意识望向身旁的人,后者依旧沉着脸,满脸不高兴地问:“你想见他吗?”
不等裴长临回答,他又叹气:“算了,你肯定是想见的,那就见一下吧。”
今日裴长临生病,卢老爷特意吩咐了府上的下人,谁都不能来他院子里打扰。
当然,钟钧自然是不会听的。
虽然还没正式拜师,但他莫名已经把裴长临当成了自家徒弟,知道裴长临因为他的考题病倒,他坐立难安,今日已经来看过三回了。
每回都被贺枕书以裴长临还在休息为由挡了回去。
贺枕书了解裴长临的性子,也舍不得在对方生病时因为这些事与他闹脾气,只能将怒火全都迁怒到钟钧身上。
他才不管对方是什么大师。
害裴长临生病就是不对。
总之,江陵府首屈一指的机巧大师钟钧,就这么被一个小双儿拒之门外,吃了一整天闭门羹。
但不论如何,既然裴长临已经醒了,就没有再让对方一个长辈继续等在外头的道理。裴长临再三保证只与对方说几句话,才哄得小夫郎脸色好了些,出去请钟钧进来。
往日高傲的钟大师眼下也心虚得很,进屋的动作都轻手轻脚,生怕惊扰了什么。
贺枕书没再跟进来,独自等在院子里,屋内只剩裴长临一人,见对方进来,连忙就想起身。
“别动别动,你别动!”钟钧忙道,“身体不适躺着就是了,别乱动。”
裴长临低低应了声。
钟钧在床前坐下,道:“我都听说了,你这病是天生的?”
裴长临:“是。”
“唉,难得一个好苗子,却干不了体力活。”钟钧悠悠叹气,“你这样,可不适合做个木匠啊。”
“我……”裴长临犹豫片刻,“府城有位大夫,说有办法能治好我的病,等年关过了,我便去试试。”
“你明年要来府城?”
钟钧眼神瞬间亮起来,急切地问:“来待多久?有去处了吗?除了治病,还有别的打算吗?”
他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意识到自己失态,又稍稍冷静下来,轻咳一声:“别误会,老夫没有别的意思。不过……你在时限内完成了老夫的考题,所以你若是有意,老夫也不介意收你这个徒弟。”
裴长临怔然一瞬,立即就要坐起身来:“我当然咳咳……咳咳咳!”
他心绪激荡,牵扯起心口细密疼痛起来。
钟钧连忙起身帮他顺气:“冷静,冷静点,就是答应收你为徒而已,激动个什么劲,到底是年轻人……”
“咳咳……”裴长临勉强缓和过来,哑声道,“钟先生,我……”
钟钧眉梢一扬:“该喊什么?”
裴长临心领神会,当即改了口:“老师。”
“哎。”钟钧这才眉开眼笑。
按照规矩,正经的木匠学徒,是要挑个黄道吉日,由保人引荐,给祖师爷上香磕头,在祖师爷的见证下奉茶拜师的。裴长临如今床都下不得,钟钧也懒得计较那些规矩,随意让裴长临给他倒了杯茶,这师就算拜完了。
不过,训话是少不得的。
“你这身子骨得尽快养好,没见过谁家木匠熬个大夜就病得起不来床的,一点苦头都吃不得,如何成就大事?”
“还有,你要想跟着我学艺,以后就得住在府城,逢年过节或者特殊情况可以给你放假。”
“学徒期间不开工钱,但我在城里有处空宅院,够你和你夫郎住了。”
担心裴长临心有顾虑,他又补充道:“也不是完全没工钱拿,营造司那边经常有活,我回头引荐你帮他们干活,挣得比外面的木匠多。”
“……还有什么问题吗?”
这对全天下所有木匠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好差事,何况是裴长临。
他连忙摇头:“都听老师的。”
“这才乖。”
钟钧越看他这小徒弟越是喜欢,又想起件事,问道:“对了,你先前做那木鸢,是不是根据我先前那本《机关造物》里的图纸改的?”
裴长临还不知道钟钧见过他放飞木鸢的事,有些诧异:“老师怎么知道……”
钟钧:“你就说是不是吧。”
裴长临如实道:“是。”
“你是如何改的?拿给我看看。”钟钧淡声道。
钟钧那《机关造物》里的图纸,只能确保木鸢乘风而起,平稳降落,却不能如裴长临那只木鸢一般,自由变换方向,以固定轨迹飞行。
钟钧这几天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裴长临是如何测算风向轨迹,又拉不下脸来找他问,便打算直接找他把木鸢要去研究。
他这边竭力装出云淡风轻的模样,却见裴长临眼中露出犹豫之色,不悦地皱了眉。
“方才还说都听老师的,这就不听话了?”钟钧道,“放心,不白找你要。你那木鸢打算卖多少钱,算我向你买的,行了吧?”
“不行。”裴长临又摇了摇头,如实道,“那是我送给夫郎的生辰礼物,不能卖。”
他观察着对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老师如果想要,我……我再给您做一个?”
钟钧:“……”
钟钧:“也没有那么想要!”
第072章第72章
钟钧到底没拉下脸找裴长临要那木鸢,这事只能暂且搁置。
不过,收了裴长临做徒弟,也算了了他一桩心愿。
钟钧没再久留,与裴长临约定去了府城再联络,便离开了青山镇。
裴长临这回病倒,在床上躺了足足三天才能下地。好在钟大师在望海庄期间也算帮了不少忙,工程进度并未因裴长临的病倒而受到影响。
十一月中,望海庄的改造工程如期落成。
这日子与最初定下的分毫不差,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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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没受裴长临中途修改图纸的影响。卢老爷自然知道这是众工匠共同努力的结果,结算工钱时,还特意让管家给大伙的酬薪都提了两成。
众人领了工钱,总算可以各自回家,安安心心过个好年。
有几位,在分别时甚至还落了几滴眼泪。
裴长临的尾款自然也涨了不少,而更让他们惊喜的是,卢家并未更换那座小高楼的名字。
小高楼最终被命名为“临书阁”,匾额则是邀请了贺枕书亲自题写。
白蔹借着复诊的机会来与贺枕书说这事时,贺枕书还有些受宠若惊。
“由‘临书先生’来为‘临书阁’题写匾额,不是件很正常的事吗?”白大夫含着笑意如是道。
几个月下来,虽然产出的画作并不算多,但临书先生在青山镇也算是有了些名气。旁人或许不知临书先生的真实身份,但只要知晓这名字的来历,再见过贺枕书题字作画的水平,自然是不难猜的。
白蔹便是如此。
不过……
“卢老爷怎么会愿意让我来?”贺枕书还是觉得奇怪。
卢老爷对字画似乎并无特殊爱好,不会像其他富贵人家那般,收集一大堆字画摆在家里。但人家摆在堂屋里的唯一一幅字画,可是堂堂秦大人的墨宝,有那墨宝珠玉在前,又怎会愿意找临书先生这样初出茅庐的普通画师来题写匾额?
就算达不到秦大人的地位,也该是个书法名家才是。
“哎呀,还不是都是莺莺一番好意,说想感激你们。”白蔹被再三询问,才总算说了实话。
卢老爷至今不知道卢莺莺当初命悬一线时,是贺枕书从中帮了忙,但卢莺莺是知道的。
这位千金大小姐心思单纯,几个月前就曾提过想将这件事告诉她爹,让她爹好生感谢贺枕书一番。
贺枕书却拒绝了。
暂且不论那医治方法本是白蔹前世自己找到的,归根结底,贺枕书当初会去寻白蔹,为的还是给裴长临治病。若说有什么恩情,白蔹这段时间对裴长临倾力医治,还推荐他们去往江陵看大夫,已经算是两清。
贺枕书自认这件事并非自己的功劳,不愿以此邀功,可卢莺莺仍然感念他们的救命之恩。
白蔹这么一说,贺枕书立刻明白过来。
留下“临书阁”之名,邀请贺枕书来题字,恐怕都是那位卢小姐的意思。
对方一片好意,贺枕书也不再推辞,当场题写了匾额,交给白蔹带回去镌刻.
望海庄的工程顺利落成,婚事自然也能如期举行。
十二月初,卢府招婿,青山镇乃至府县内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皆来庆贺。
贺枕书与裴长临也以卢家小姐朋友的身份受邀参加婚宴。
贺枕书不是头一次见识到富贵人家的婚事,更不是第一次体会到卢府的财大气粗,但卢府这婚宴的豪华程度,仍叫他叹为观止。迎亲的队伍从青山镇一直排到了望海庄,江水之上,十数条游船以红绸装饰,喜乐震天,礼炮齐鸣,可谓是热闹非凡。
白蔹着一身红衣,立于游船最前方,从头到脚都是一派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姓白的恐怕是这江陵府头一个,招婿入赘还如此风光的人了。”贺枕书与裴长临站在岸上观礼,忍不住感叹起来,“难怪都说洞房花烛夜是人生四件快意乐事之一,瞧白蔹那模样,与我们初见他时可真是截然不同。”
莫说前世那被卢家赶出家门,无家可归、几欲寻死的白蔹,就说这一世,他们初次见到白蔹时,对方还在操心卢莺莺的病情,整个人狼狈至极。
短短数月过去,情势已经大不相同。
“的确。”裴长临轻声应道。
卢家这婚宴办得热闹,江水两岸皆是前来观礼的百姓。盛装打扮的卢小姐被喜娘簇拥着迎出另一艘游船,喜娘不知动了何处,两艘游船的船舷忽然打开,下方伸出一块木板。随着两艘游船缓缓靠拢,木板竟彼此相接,严丝合缝地扣拢起来。
这玄妙的设计旁人哪里见过,两岸百姓传来阵阵惊呼,两位新人便在这惊呼声中走上甲板,完成了拜堂之礼。
岸上,贺枕书收回目光:“这就是你帮卢家弄出来的惊喜?”
这段时间,裴长临嘴上说着工程结束可以好好歇着,但实际根本就没在家闲几天,仍然成天往青山镇跑。
问就是在帮卢家准备婚事。
他一个木匠,能帮人家筹备什么婚事,猜也猜得到,多半又是鼓捣了什么新奇玩意。
贺枕书幽幽道:“你对别人家的婚事倒是上心。”
他们自己的婚事,当初可是一团糟。
那时贺枕书满心不愿,裴长临也重病在床,他们……甚至好像还没拜过堂。
“没拜堂,也没圆房,聘书也被我兄长收走不知扔到哪儿去了。”贺枕书说笑道,“我这真能算嫁给你了吗?”
裴长临瞬间有些慌乱,连忙拉住他:“怎么不算?”
“之前是情况特殊,聘书、婚礼,我以后都补给你,好不好?至于……”他顿了下,“至于圆房……”
不知想到了什么,小病秧子耳根微红,小小声道:“等我病好了,也补给你。”
贺枕书本意只是与他说笑,并不是想当真要与他计较这些。
听见对方这么认真回答,反倒被弄得有些难为情。
他别开视线,耳根也阵阵发烫:“好好观礼,别说那乱七八糟的。”
“……傻子似的。”.
卢家婚事结束,随之而来的便是蒙学书院的入学考试。
青山镇的官办蒙学开设尚不足三年,今年是第三次在民间招生。
比起前两年,今年参与入学考试的学子足足翻了好几倍,可见随着蒙学开办,许多百姓都渐渐意识到,进入官家的书院,远比花钱去普通私塾来得好。
然而,在刚知道这个消息时,贺枕书还着实焦虑了好一阵子。
官办蒙学对学子的年龄只限制在了虚岁七岁以上,这就意味着,只要尚未考中童生,无论年岁多少,都能来参与入学考试。
据阿青所说,他在陪安安去报名时,甚至见到了好几位白发垂髫的老者。
安安再是用功努力,也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小崽子。要他去与那群苦读数十年的书生共同竞争入学资格,未免有些太难为人了。
为了这事,贺枕书甚至特意写信给孟怀瑾,对这考试的不公平之处表达了强烈不满。
收到的,却是对方请他稍安勿躁的安抚。
果然,没过几天,青山镇便传来了蒙学书院改革的消息。
今年的蒙学书院不再像往年那样大班教学,而是按照年龄及人数,划分了甲乙丙丁等数个班级。至于入学考试,自然也是划分年龄阶段进行考核,择优录取。
虽不知是孟怀瑾从中帮忙,还是蒙学书院直属的江陵府学也意识到了这件事,总之,这改革对所有人而言都是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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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而无一害。
这回,贺枕书终于能彻底放心下来。
与安安分到同一批次的学子,年纪最长也不过十一二岁,那些人,可考不过他的徒弟。
事实也是如此。
入学考试结束后的第七日上午,书院放榜,安安赫然以甲班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蒙学,年后便可正式入学。
“我就说我学生厉害吧。”收到消息的贺枕书开心得笑弯了眼睛,还吹嘘起来,“也就是童生试规定十四岁以上才能参加,否则,以安安的用功程度,要不了两年他就能去考童生了。”
裴长临把他按回椅子上,态度倒还冷静:“是谁说要在安安面前克制,省得助长了他的傲气?”
“我当然不会在他面前说这话了。”贺枕书低哼一声,又发愁起来,“不过,入学就是第一名,想不出风头也难吧?不行,我得再去提醒他几句——”
他说着就想起身出门,又被裴长临拉住。
“人家刚拿了好成绩,你就不能让人家先高兴两天?”裴长临按不住人,索性把人拽进怀里,“而且……”
贺枕书:“而且?”
裴长临抚摸着贺枕书的头发,竟悠悠叹了口气:“这第一名一拿,出尽了风头的人,何止是他。”
贺枕书眨了眨眼,没明白对方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他很快就懂了。
村中素来藏不住消息,阿青家那小崽子去参加了官办蒙学的入学考试,并考了个第一名的消息,当日下午便传遍了下河村的每一户人家。
安安当初去裴家拜师,那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事。
这几个月,安安跟着裴长临和贺枕书去了望海庄,众人也只当他是跟着裴长临去做了学徒。
怎的忽然跑去什么蒙学书院考试,还考了个第一?
村民思来想去,议论纷纷,很快将注意力落在了贺枕书身上。
是了,裴家那冲喜的小夫郎在嫁来村里之前可是做少爷的,还读过书。
拜师是真,但拜的老师不是裴长临,而是那裴家夫郎。
近几年科举大兴,村中这些寻常农户也不是没有动过送孩子去读书的念头。然而那私塾的束脩不是家家都出得起,这么一想,去考官办蒙学,似乎是个不错的出路。
阿青此举可谓给许多人做了范例,而教出了蒙学考试第一名的贺枕书,自然也成了众人眼中的香饽饽。
“……我夫郎近来没有收学生的打算。”
“婶子哪里话,都是邻居,要是有能帮上忙的地方,我们肯定相帮……”
“对,我们年后就要去府城了,真的没有时间给学生上课。”
“东西就不收了,婶子还是请回吧……”
裴长临将又一位带着东西来请贺枕书收学生的邻居打发走,合上门,回头望向主屋方向,笑道:“人都走了,还不出来?”
贺枕书从里屋探出头来,神情还有些恍惚:“真走了?”
裴长临点点头:“走了。”
“那就好。”贺枕书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今天这都第几个了……”
“第五个。”裴长临平静道。
裴长临先前的猜测没有错,考上蒙学,出尽风头的并非阿青和安安。
安安成绩再好,那也只是别人家的孩子,除了作为谈资与人聊上几句,本质上与邻里乡亲没什么关系。
但贺枕书,却是实打实的教出来了好学生。
他能教出一个,便能教出第二个。
许多人便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也不管自家孩子是不是读书那块料,这些天几乎是排着队来找贺枕书,想拜他为师。被拒绝也不肯罢休,还偏要想尽办法给裴家送东西。
贺枕书本就不会拒绝人,拒绝得多了也觉得难为情,索性一来人就往屋里躲,全让裴长临帮他挡回去。
裴长临失笑:“爹当年被村里人追着拜师的时候,也没见过这阵仗。”
贺枕书这几天都没敢出门,悻悻道:“要不我去青山镇给阿姐帮几天忙吧,省得总有人来找我……”
裴长临摇摇头:“但阿姐那边……”
他话音未落,门外便响起了敲门声:“长临,小书,在家吗?大白天的关门做什么?!”
周远那大嗓门极具穿透力,裴长临在自家小夫郎瞬间绝望的眼神中轻笑一声,打开了门。
如今年关将至,算算日子,裴兰芝和周远也该闭店回村,准备过年了。
自从望海庄的工程结束之后,裴长临和贺枕书没再那么频繁去镇上,与阿姐姐夫也有好些日子没见。
这么久没见,周远精神头一如既往地不错,他随意与二人打了个招呼,将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扔,又转头出了门。
裴家院子外头停了辆板车,各类食材满满当当装了一车,甚至还有两只活鸡。
周远麻利地卸着货,贺枕书连忙出去帮忙:“姐夫怎么一个人回来了,阿姐呢?还有,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回来?”
“你阿姐也回来了,在村头和人聊天呢。”周远笑着道,“东西也没多少,就是店里剩的一些菜和肉,你阿姐说带回来当年货。开饭馆不就这点好?”
他说着,从板车上卸下两条腊肉和一筐鸡蛋,又有些纳闷:“剩下这些是刚才进村的时候乡亲们送的,真是,我们不就是几个月没回来,干嘛这么客气……”
裴长临:“……”
贺枕书:“…………”
第073章第73章
贺枕书人都傻了。
好在裴长临还算冷静,当机立断拦住周远,仔细询问哪些东西是别人送的,又来自哪户人家。
周远还没弄明白事情是怎么回事,正巧这时裴兰芝也回来了。她已经在村头听说了贺枕书的事,听裴长临一说就明白过来,当即将周远臭骂一通,也没让旁人帮忙,自己拽着周远去还了东西。
裴长临先前的话并不准确,当年裴木匠年轻时,找上门来求他收徒的阵仗其实也不小。
而那些人之所以没多久就偃旗息鼓,全是因为裴木匠年轻时脾气也爆,被弄得烦了索性两三句话骂回去,说对方不是这块料,再直接闭门谢客。
哪像裴长临和贺枕书这两个小年轻,脸皮儿薄,不好意思拒绝人。
说话客客气气,温和有礼,可不就明摆着让人顺杆爬吗?
也就是这年关将至,裴木匠要赶在过年前最后去走一回村,裴兰芝和周远又在镇上开店没回来,只有裴长临和贺枕书看家,才让事情变成了这样。
眼下裴兰芝回来,事态可就全然不同了。
贺枕书也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应对的,总之,从这天之后,登门来找他拜师的人便渐渐没了。偶有一两个,他也见不着面,直接就被裴兰芝给赶了出去。
总算可以安心过个好年。
得益于裴兰芝在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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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饭馆,裴家今年连年货也不必买,带回来的东西自家吃不完,还给附近邻居送了不少。
下河村今年收成好,年味儿也比往年足一些。
距离过年还有好些天,村里家家户户已经在准备贴春联。
村中识字的人不多,会写书法的人更是不多。按照惯例,想要春联的人家会早早凑钱买红纸,送去村长家,让村长在过年前写好。若是要的人多,村长他老人家甚至得从早写到晚。
今年的情况却截然不同。
往年热热闹闹的村长家中今年几乎无人问津,取而代之的,是裴家。
十多个村民大清早便齐聚在裴家前方的空地上,裴长临亲手给贺枕书做的书桌被搬了出来,少年提笔蘸墨,不多时便在红纸上写出了一副对联。
“哎哟,这字真是漂亮,读过书就是好。”
“王老三,你这大字不识一个的,还能看出字漂不漂亮?”
“你可闭嘴吧,我是不识字,不是没长眼睛!”
……
“裴家夫郎这字确实好看,比村长写得好多了。”
“诶,大家都听到了,这话是李大牛说的,他嫌村长字写得丑!”
众人嘻嘻哈哈说着玩笑话,笑声和说话声隔着院墙都能听的一清二楚,惊得鸡圈里的鸡都扑腾起翅膀,被大黑吠了两声,赶回了窝里。
裴兰芝正在厨房洗菜,听见动静探出了头:“这是写了多少,还没写完呢?”
“村里一共八十九户人家,几乎都来了。”裴长临进来给贺枕书倒水,听言叹了口气,“好像还有别村的。”
裴兰芝默了片刻,沉吟:“还是应该卖贵一些的。”
裴长临竟也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就是。”
事情变成现在这个地步,都怨贺枕书心软。
原本,他不过是前两天自己写了幅春联,要往家门口挂。挂的时候正巧被一个路过的邻居看见,说他字写得好,想向他也讨一幅。家中本就还有多的红纸,贺枕书便也没拒绝,直接进屋写了一幅给对方,只要了个纸墨钱。
这春联给出去,被其他人瞧见,自然要上来问。
一来二去的,所有人都知道裴家夫郎会写春联,还写得很漂亮,纷纷都想来讨要。
贺枕书本就喜欢书法,有人欣赏他写的春联,他高兴还来不及。有人来找他讨,他便来者不拒,只收点东西或铜板当做纸墨钱。
谁知几天下来,来讨春联的人越来越多,裴长临今天甚至在人群里看见了几个邻村的生面孔。
裴家院外,贺枕书又写完一幅春联,搁下笔,转了转手腕。
“先歇会儿。”裴长临给他递了碗水,往周遭看了眼,皱眉,“怎么还有这么多。”
“不多啦。”贺枕书道,“就七八个吧。”
裴长临默然:“半个时辰前就还剩七八个了。”
半个时辰过去,不减反增。
裴长临欲言又止,看见自家小夫郎那兴致盎然的模样,也不好扫了他的兴。
他只是不希望贺枕书太过劳累,但既然这件事他愿意做,裴长临便没有阻拦的理由。他比谁都清楚,贺枕书是打心底喜欢书法绘画,能不能以此赚钱并不紧要,旁人的一句赞赏,比什么都令他高兴。
裴长临也不多言,索性站在他身后,时不时替他捏一捏肩膀,再倒点水,陪着他将余下的春联写完。
这么忙了几天,除夕当日,下河村家家户户都挂上了贺枕书亲手写的春联。
村中的年味儿比城里浓很多,这附近村落从小年之后就开始准备过年,但真到了大年三十,反倒没那么忙碌。周远早起打扫了屋子,裴木匠在院中摆上供桌,给祖师爷烧香磕头,贺枕书则进了后厨帮裴兰芝做饭。
至于裴长临也没闲着,用剩下的红纸剪了好些窗花,就连大黑的脖子上,都带上了一朵红纸做的小团花。
天色暗下时,村口放起了烟花,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一边欣赏烟花,一边热热闹闹吃完了年夜饭.
大年初二,裴兰芝陪着周远去了南槐村。
初二回娘家是这附近村落的习俗,周远是入赘裴家,自然该轮到他回门。不过,以前周家人看不起他,更不想承认他那是回娘家,因此,周远都是到了初四初五才会回家一趟。
而裴兰芝更是从没与他一道回去过。
这回过年,周远好些天前就收到了家里的来信,主动问他初二要不要回来。
显然已经接受了这件事。
两家关系僵了这么久,如今难得和解,裴兰芝自然没有理由拒绝。她提前几天收拾好了年货,大早上便使唤周远把东西装车,与他一道驾着牛车往南槐村去了。
“他们这回总不会吵架了吧?”目送牛车远去,贺枕书不放心地问。
“难说。”裴长临摇了摇头,看见贺枕书担忧地眼神,又笑道,“阿姐有分寸,放心。”
以前吵架,是因双方对彼此都有成见。
如今既然两家都有和解的意愿,就算真有什么矛盾,也不至于闹到原先那个地步。
听裴长临这么说,贺枕书才终于放心了点。
按照习俗,除了关系亲近的亲戚,过年前几天村民通常都是不出门的。要到初四初五,才会有人陆续登门拜年。裴家更是因为分家早,大多亲戚都不在村中,并没有什么人会上门拜年。
裴兰芝和周远这一走,裴家更是变得清净。
裴长临牵着贺枕书回了院子,裴木匠正坐在廊下抽烟袋。
见他们进来,裴木匠问:“你姐走了?”
裴长临点点头:“走了。”
“你们呢?”裴木匠敲了敲烟袋,问,“你们准备哪天走?”
过年前,府城的薛大夫给他们来了信,告知他们一切已经准备就绪,最好能在十五之前就去府城,尽早将手术完成。
但具体要哪天离开,两人还没决定好。
更棘手的是,过年期间没有他们先前乘坐的那种渡船,若想在十五之前赶到府城,他们只能走官道。
就算中途有部分路段能乘水路,路上也要花费近两倍的时间。
也就是说,这几日,他们就该准备启程了。
裴长临沉默片刻,低声道:“初五之后吧。”
初五,是裴长临的生辰。
也是……他娘的忌日。
裴长临出生时难产,不仅自己落下病根,他娘也死在了这天。
所以,裴家通常是不会特意帮他庆祝生辰的。
特意等到这日之后再走,自然也不是为了过什么生辰。
初五当日,裴长临难得早起。
裴兰芝和周远前一天晚上已经回来了,他们今日同样起得很早,一家人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带上香烛纸钱出了门。
“爹不和我们一块去吗?”贺枕书低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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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长临今日穿了件黑色的袍子,听言只是摇摇头。
裴家后方有条小路可以上山,这些天连着下了好几天雪,山路已经完全被雪覆盖。众人慢慢往山上走,约莫走了一炷香时间,便到了地方。
这后山的半山腰上,有一片墓地。
贺枕书没怎么来过这地方,但以前跟着裴兰芝上山采药时曾听对方提过一句。
这片墓地,是下河村的村民用来安葬亲人的地方。
因是过年,墓地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串脚印从山路蜿蜒至墓地中。
前几年下河村穷,饿死了很多人,能好好在这里下葬的却是少数。就算能好好安葬,也没什么人用得起墓碑。
整片墓地里,唯有一座墓冢前方竖着石碑。
已经有人坐在那石碑前。
是裴木匠。
地上铺满了积雪,被几人行走时踩得咯吱作响。裴木匠听见动静回过头来,看见是他们也不惊讶,随口问道:“都起得这么早?”
走得近了,贺枕书才注意到,那墓碑前正放着一簇淡紫色的小花。
近来天气冷,山上没什么野花还开着,这种小野花贺枕书前些天见过,偶尔会在阴冷潮湿的树下或屋旁生长一些,下了雪更是不算好找。
这么大一簇,不知道得找多久。
淡紫的花朵静静躺在雪地里,成为这漫山雪白中唯一的亮色。
裴木匠没再说什么,他起身让开,裴兰芝取出香烛在墓碑前点上,家中晚辈挨个磕头上了香,又在墓前烧了会儿纸钱。裴木匠站在边上,看着纸钱烧完,才道:“我先回了,天冷,你们也别待太久。”
男人最后看了眼墓碑,转身沿着来时路下了山。
贺枕书偏头看去,听见裴兰芝在身旁轻声道:“多少年了,还是这么别扭。”
“别扭?”贺枕书没听明白。
“说爹呢,他可别扭了。”裴兰芝道,“每回祭拜,他从来不与我们一道上山,总要自己早到一会儿。”
她心情还算放松,笑了笑,低声道:“是与娘说悄悄话呢,不想让我们听。”
贺枕书低下头。
裴长临仍跪在墓前,香烛燃烧的青烟在冰冷的空气中飘摇,很快被冬日的寒风吹散。
贺枕书重新望向墓前那束淡紫色的小花,轻声问:“爹和娘……以前感情很好吧。”
“是很好。”裴兰芝道,“那时候我还小,对这些没多少记忆。听爹说,他和娘刚成亲时家里还穷,他一年到头总往外跑,到处走村干活,回家的时间很少。”
“娘喜欢养花,他每次外出回家时,都要给她带上一束。”
“无论离家多久,只要他能带花回来,娘就会很高兴。”
而如今,那爱花的女子永远沉眠于此,裴木匠却不曾忘记当初的约定。
每回来看她时,仍然会带上一束花。
贺枕书喉间微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想上前把裴长临扶起来,却又被裴兰芝拉住。后者朝他摇摇头,低声道:“让他与娘单独待会儿吧,我们先回。”
贺枕书:“可是……”
“我在边上等着就是。”周远今天难得话少,道,“你们先回去,今儿风大,一会儿别着凉了。”
“没关系。”裴兰芝宽慰道,“长临这不是马上要去府城了,肯定有很多话想和娘说,给他点时间。”
裴长临和贺枕书定在明日前往府城,若治疗顺利,他会在府城修养一段时间。而修养过后,他就要正式跟着钟钧学艺。
这次离家之后,他和贺枕书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
裴兰芝至今不知道裴长临那手术治疗的风险,只当他是去跟着老师学本事,对他去府城这件事还有些高兴。
只有贺枕书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没有多言,低低应了声,跟着裴兰芝先下了山。
裴木匠已经提前回了家,又拿出他那烟袋坐在院子里吞云吐雾。裴兰芝刚走到家门前便闻到了烟味,一把推开门,呵斥道:“怎么又在抽烟,你那嗓子才刚好多久!”
许是天凉,裴木匠年前坏了几天嗓子,裴兰芝索性收了他的烟袋,不让他再抽烟。
谁知这一个不留意,又被他给翻了出来。
裴兰芝一把将那烟袋夺去,骂骂咧咧:“回头我就让长临做个机关,把这破玩意儿藏起来,看你还找不找得到!”
裴木匠张了张口,在自家大女儿的盛怒之下,竟没敢与她争论。
只小声道:“他那点机关术,我还能解不开?”
裴兰芝懒得搭理他,拿着烟袋进屋,不知又想藏去哪里。
裴木匠拦也拦不住,叹了口气,看见站在一旁的贺枕书,又道:“正好小书回来了,跟我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贺枕书愣了下,应道:“哦……好。”.
裴木匠直接将贺枕书带进了平时干活的工具房。
在裴家这么久,贺枕书几乎没有单独与裴木匠说过话。他毕竟是个双儿,不太方便与裴木匠独处,大多都有裴长临陪着。
工具房的门敞着,裴木匠往外看了眼,确定裴兰芝还没从屋子里出来,才快步走到屋中角落。
村中盖房是不铺地砖的,地面都是用泥土和砂石夯实,这工具房里更是因为常年干活,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尘土与木料碎屑。裴木匠蹲在地上,随手扫开地上的木屑,不知碰到了那里,竟生生抬起了一块石板。
石板下方,是个暗格。
贺枕书:“……”
那暗格里藏了好几支外形相似的烟杆,还有不少烟草。裴木匠也没碰那烟杆,只随手抓了把烟草,便将地面还原。
他直起身来,把烟草放在嘴里嚼着,还冲贺枕书笑道:“不能告诉你姐啊。”
贺枕书:“…………”
他可算知道裴长临爱往床下藏东西的习惯是从谁那儿学的了。
裴木匠偷到了烟草,心满意足在屋内坐下,才看向贺枕书:“小书啊,你嫁到村里也快一年了吧?”
贺枕书与裴长临的婚事是去年三月办的,的确是快要一年了。
贺枕书点点头:“是。”
“日子过得可真快。”裴木匠感叹般说了这么一句,又道,“我之前还在担心,去贺家下聘时都没问过你的意见,怕你来了村里不高兴。”
他笑了笑:“现在看来,适应得也还算好?”
贺枕书默然。
最初嫁来这里时,他当然是不适应的。
裴木匠觉得他适应得好,是因为几番轮回,这一世从最开始他就明白,他面前已经没有其他路可走,只能选择接受。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与裴长临才会有今天。
贺枕书低声道:“长临……还有阿姐姐夫,大家都待我很好,我没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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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不适应的。”
裴木匠却道:“但以前,应该还是怨过我的吧?”
虽然是他兄嫂执意逼他出嫁,但面对陌生人上门提亲,还要他嫁到这么偏远的山村。
任谁都会心有埋怨。
“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裴木匠看着面前的年轻双儿,似乎犹豫了片刻,才道,“小书,你小时候见过我的,是不是不记得了?”
第074章第74章
贺枕书惊诧地抬起头。
“好多年前的事了,那会儿你才……”裴木匠往腿边比了一下,“才这么高吧,路都走不稳呢。”
“那时候长临年纪也小,病得很厉害。为了给他买药,我去府城找活干,却被人骗了。工钱没拿到,回程时还险些被劫匪抢了。”
男人深深叹了口气,缓慢道:“是你爹救了我。”
那时他浑身上下就剩那辆从家中带出来的牛车,没有办法,只能暂且离开府城。
从府城出来没多久,却在路上遇到了劫匪。
那些年正是江陵府水患最严重的时候,无数田地颗粒无收,百姓活不下去,只能干出拦路抢劫的勾当。
可裴木匠身上哪还有钱,劫匪见他身上无利可图,便想抢他的牛。
裴木匠不肯,遭至对方拳打脚踢。
就是在这时候,他遇到了那位贺老板。
“你爹那时候正巧坐马车经过,在车里骂了一句。那些劫匪多半也是头一回干这勾当,见那马车还算华贵,怕惹上麻烦,当场被吓跑了。”裴木匠笑道,“后来我才知道,那车里就他一个文弱书生,还带着孩子,胆子真是不小。”
贺枕书也跟着笑了笑,低声道:“爹总是这样……”
路见不平,就爱管那不平事,也不顾自己究竟能不能应付。
“是啊……”裴木匠感慨般点点头,继续道,“他那时候正好要去附近的寺庙上香,见我受了伤,就把我也带了过去。听说了我的事,还主动帮我写状纸,教我怎么去报官。”
“……多好的人啊。”
这话叫贺枕书莫名红了眼眶,他鼻间发酸,轻轻低下了头。
裴木匠也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忙道:“你那会儿也挺我抱不平呢,听说在那寺庙许愿十分灵验,还想去求菩萨让欺负我的人事事不顺,吃饭被石头硌掉牙。”
四五岁的小崽子,就连诅咒人都想不到太恶毒的法子。
贺枕书捂住脸,不太想继续听自己小时候的傻事:“我……我都不记得了……”
“小孩嘛,还没到记事的时候呢。”
裴木匠笑着道:“不过,你爹说不能在菩萨面前许这种害人的愿望,你没办法,最后只能换一个愿望。”
贺枕书眨了眨眼:“我换了什么愿望?”
“这就不知道了,你不肯告诉我们,说被人知道就不灵了。”裴木匠眼底含着笑,像是也沉入了过往的回忆中,“但你特意来找我学了长临名字的写法,多半是听说了他的病,想求菩萨保佑他健康。”
贺枕书一怔。
这些事,他原本是完全不记得的,可听见裴木匠这么说,他却仿佛被拉回当初的情景。年幼的贺枕书抓着男人的衣袖,俊秀漂亮的小脸上满是担忧。
“裴叔叔,长临弟弟真的病得很严重吗?”
“那是不是很难受呀,有办法能让他好起来吗?”
……
“我在菩萨面前许了愿,长临弟弟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下次可以去看他吗,多陪他玩一玩,他会不会舒服一点?”
贺枕书一时有些晃神,听见裴木匠继续道:“那时听说你家的事,我也犹豫过。恩公冤死狱中,我该替他照顾好你才是,可偏偏你的生辰八字又……”
那时候,他是先在寺庙求得高僧给的签文,而后才四处打听是否与之相符的待字闺中的女子双儿。不仅是当地,附近的几个县城他也都找媒人问过。
偏偏就是这么巧,贺枕书是唯一一个,生辰八字与裴长临相合的人。
也是直到那时,他才知道贺家发生的事。
裴木匠道:“是我自私了。”
“没有这回事。”贺枕书忙道,“我……我在县城没什么好名声,兄长是想给我说亲,但其实没有几家想要我的。如果不是您,我已经不知道被嫁到哪里,给人当妾室了。”
事实上,当初那门亲事几乎都要定下了,对方是个瘸了腿的乡绅,愿意出十五两银子作彩礼,娶他做妾。
是裴木匠忽然出现,给了更高的彩礼,才让他兄嫂放弃了那门亲事。
裴家,其实是救了他的命。
“而且,我和长临现在过得很好。”贺枕书道,“不管当初是出于什么缘故,现在,我们也已经是一家人了。以前那些……就不必再提了。”
裴木匠又沉默下来。
男人以往都是直截了当的性子,与人交流也鲜少说那些没用的场面话,贺枕书几乎不曾见他这般犹犹豫豫的模样。院子外头传来脚步声,多半是裴兰芝藏好了烟杆,从屋内走了出来。
裴木匠往门外望了眼,瞧见对方径直去了后厨方向,才道:“长临要去试的那个治疗方法我打听过了,不是完全没有失败的风险,你应该也很清楚。这回如果能顺利治好自然是好,但如果不能……”
贺枕书想也不想地打断:“不会有问题的。”
“万事哪有绝对。”裴木匠摇摇头,道,“我知道你和长临感情好,但你也该早做打算。”
贺枕书睫羽颤了颤,垂下了头。
“当然,如果你愿意留下,我们就还是一家人。”似乎是担心他难以抉择,裴木匠宽慰道,“其实我以前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这冲喜要是有效自然好,如果不成,也不会把你强留在村子里。”
“长临那边治疗完应该还有些积蓄,如果真有什么万一,你就把钱拿着,去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
“你这么聪明,肯定在哪里都能活得下去……”
贺枕书没有回答。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大过年的,爹说这晦气话做什么?要是让阿姐听见,又该骂您了。”
裴木匠看向他。
少年一改先前怯弱的模样,平静与他对视:“长临会治好的,他答应过我会努力活下去,我相信他。”
至于其他的,他暂时不会考虑。
也不想考虑。
裴木匠欲言又止,但最终没再说什么。他又悠悠叹了口气,也笑起来:“好。”
院子外头隐约传来说话声,像是周远和裴长临回来了。裴木匠把手上的烟草藏进衣兜里,站起身来:“今天和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的想法。你爹对我有恩,这段时间,我也把你当作我亲生孩子看待。无论以后发生什么,这些都不会变。”
贺枕书点点头:“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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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木匠起身走到门边,贺枕书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叫住他:“爹,我还有个问题想问您。”
“……我们之前见面的那座寺庙,是不是叫云观寺?”.
裴长临今天在山上吹了会儿冷风,回家后喝了碗姜汤,便回屋歇着了。
他这一觉直接睡到了下午,醒来的时候,自家小夫郎正在书桌前收拾他的书本。
裴长临翻身引得木床发出吱呀响声,听见动静,贺枕书连忙放下书,快步走到床边。
先伸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还好,没发热。”贺枕书放心了点,拿起床边的水壶给他倒了碗水,“中午那会儿爹和阿姐还在说呢,你要是这时候病倒,明天可就出不了门了。”
裴长临努力为自己辩驳:“我哪有这么容易生病……”
贺枕书睨了他一眼,逗他:“长临弟弟,你这身体是什么情况,我还不知道吗?”
裴长临还是头一次听贺枕书这么叫他,怔了下,耳根瞬间红了起来:“怎、怎么忽然这么叫我?”
贺枕书只是笑,并不解释,还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阿姐中午做了一大桌菜呢,说要给我们践行,结果你根本就没吃上。”
他扶着裴长临坐起来,才道:“不过还剩了些菜,我去给你热热。”
裴长临点点头,贺枕书转身出了门。
他靠在床边醒了会儿神,起床整理了床铺,又来到书桌旁。
因为早早定下了明天要离开,他们的行李已经在前几天就收拾好了,只剩些书籍还没打包。裴长临帮着贺枕书整理了一会儿,没过多久,贺枕书便端着饭菜回来了。
这或许便是家里开了饭馆的好处,过年这些天有裴大厨掌勺,家里没有一天的饭菜是普通的。今日这饭菜更是丰盛,贺枕书把热好的菜一道一道往桌上放,很快就摆了满满一桌。
“我哪儿吃得了这么多?”裴长临无奈道。
“阿姐一片心意,你每样都尝一尝嘛。”贺枕书道,“离家之后,你可就吃不到阿姐的饭了,到时有你想的。”
“有道理。”裴长临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到时就只能吃你做的饭了,唉……”
贺枕书:“叹气是什么意思啊!”
府城的生活比青山镇贵得多,他们不可能时时刻刻去下馆子,自然得自己在家做饭。贺枕书跟着裴兰芝学过一段时间,近来也一直在练习厨艺,坦白而言,是比最初要好些,但……也只是好了一些。
裴长临噗嗤笑出了声,还在与他说笑:“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实在不行,咱们还能去老师家蹭饭。”
“是吗?”贺枕书将食盒里最后一个大碗端出来,冷哼,“你要是不乐意吃我做的饭,这个你也别吃了。”
裴长临愣了下,才注意到他手上端了碗清汤面。
简简单单的素面上铺着青菜,卧了鸡蛋,汤里飘着薄薄一层油花,香气扑鼻。
“你……”裴长临脸上的笑意收敛下来。
“说笑的,不会不给你吃。”贺枕书把面放在他面前,笑道,“这是阿姐亲眼看着我煮的,这回肯定不会难吃,你试试。”
裴长临没有回答。
按照当地习俗,在生辰当日,家里是要给寿星煮面吃的。
这碗面,又被叫做长寿面。
裴家不给裴长临庆祝生辰,这本是裴长临自己的意思。他的出生导致了娘亲离世,他从不觉得这个日子有什么可庆祝的,这个日子,只是在不断地提醒他,他的出生便是一场错误。
“我知道,你一直不能接受这件事,但那些不是你的错呀。”贺枕书宽慰他,“不管是爹娘还是阿姐,他们一定都是期待着你降生于世,并为此高兴的。还有我也……我也很开心,你能出生在这世上。”
他轻轻握住了裴长临的手,认真道:“娘给了这个世界,给了我一件很珍贵的礼物。”
“娘辛苦将你带来这世上,如果知道你一直因为这件事耿耿于怀,她要怎么放心得下呢?”
裴长临垂下眼,将贺枕书的手拢进掌心:“我明白的……已经想明白了。”
贺枕书眨了眨眼,后者牵着他在桌边坐下。
“我以前是很难接受,还总会想,要是当初活下来的是我娘就好了。”裴长临道,“那样的话,爹和娘就能好好过日子,他们也许还会有个更健康的孩子,阿姐不必这么劳累,这个家……也不会被我拖累到这个地步。”
“但我现在不会这么想了。”
“我是很对不起娘,但事情既然已经变成这样,反复回想自责也于事无补。所以,我不会再把自己困在愧疚里了。”
裴长临摩挲着贺枕书的手指,轻声道:“我今天告诉娘,我马上要去府城治病,要去拜师学本事了。我想活下去,想体会更多不一样的人生,想证明……娘留给我的这条命,不是没有意义的。”
他望向贺枕书,眼底露出些许笑意:“阿书,陪我一起吧。”
两人视线撞至一处,贺枕书也笑起来,点了点头:“那是当然。”
裴木匠今天找贺枕书说那席话,是一片好意,但的确是多虑了。
裴长临早已下定决心,贺枕书又怎么会游移不定,为自己寻什么退路?
前途未知,无论他们将会遇到什么,在真正的分别到来前,他们都不会犹疑。
他们会一直相携相伴,坚定地走下去。
翌日,正月初六,贺枕书与裴长临正式启程前往江陵。
第075章第75章
过年期间,青山镇到江陵府的大渡船不开,二人只能租辆马车,走官道往府城去。
好在经过大半年的调理,裴长临的身体已经比以前好了不少,否则这一趟下来,他那身子骨非得散架了不可。
不过,贺枕书仍不敢叫他太过劳累,特意嘱咐车夫放慢了速度,还时不时停下休息。
二人走走停停,花了足足五天时间,才从村里到了县城。
安远县距离江陵府已经不远,到了这里,他们便能换乘小船,从水路前往府城。
贺枕书却提出了异议。
“还是要坐马车?”裴长临有些诧异,“可是,坐船会快一些吧?”
官道毕竟要翻山越岭,但江陵府河道纵横,大小各城都有水路连通,在有船的情况下,肯定是走水路更为便捷的。
“我……我是怕你晕船嘛。”贺枕书神色稍有迟疑,道,“再说了,这里去府城没多远,就算坐马车也就多花个两三天,没关系啦。”
裴长临狐疑地看他一眼,最终没有反驳。
他们在青山镇租的马车只将他们送到安远县,二人只得又去驿站再租了辆马车。
车夫一听他们要去江陵府,连忙上前热情地帮他们搬行李。
这也不奇怪,随着船只普及,这年头选择坐船出行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这些赶车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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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倒没有以前好做。从安远县去江陵府,已经算是个大生意了。
车夫帮他们将行李搬上车,又热情道:“我看两位不是本地人,可是出来游玩的?我们安远县附近好些风景都不错,可要顺道去看看?”
“……不是本地人?”贺枕书失笑。
贺枕书虽是书商出身,但当初在安远县,他的名气可是不小的。
谁不知道贺家小少爷才华横溢,连书院学子都望尘莫及。若非女子双儿不可入书院,不可参加科举,上回县试的案首,多半是要换人的。
——事实上,那案首贺枕书是认识的,确实比他差远了。
虽然知道车夫是见他们风尘仆仆的模样,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但这话叫贺枕书听来,却有些五味杂陈。
“不用了。”他望向前方城门方向,轻声道,“安远县,我很熟的。”
裴长临从身后轻轻牵过他的手,问他:“真不进城去看看?”
贺枕书摇摇头:“不去了。”
他家书肆早已被官府查封,现在都不知道成了什么铺子,至于家中旧宅,听说他出嫁前兄嫂就打算把那宅子卖掉,现在多半也已经没了。
物是人非,没什么可去的必要了。
但贺枕书并未消沉:“这次没空,下次再来。”
爹爹尚未洗清冤屈,安远县,他迟早是会回来的。
但不是现在。
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贺枕书没再多说神什么,拉着裴长临上了马车.
马车从安远县出发时还不到中午,午后,两人吃了点干粮,窝在马车内部小憩。
长途跋涉多少会损耗精力,裴长临这些天尽量保存体力,一有机会,就搂着自家小夫郎补眠。
他睡得不沉,不知过去多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客官,我们到了。”车夫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裴长临迷迷糊糊听见了这句话,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到了?
安远县距离是江陵府不远,就算走得再快,也要走个两三天才是。
他们不是才刚上车吗?
裴长临睁开眼,贺枕书正掀开车帘往外头看。他跟着看出去,视线内只见高高的石阶,以及石阶上那座斑驳陈旧的古刹。红墙金瓦皆在岁月中褪了色,唯有那厚重的朱红大门,能依稀看出昔日的恢宏气势。
古刹上方的匾额书写着三个大字。
云观寺。
似乎是注意到裴长临诧异的神情,贺枕书笑了笑:“今天已经不早啦,我们就不赶路了,在这里借宿一晚吧!”
裴长临默默望向外头的天色。
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明晃晃的,还刺眼。
……晚吗?
裴长临刚睡醒,还没完全醒神,但也能看出贺枕书就是故意的。
临时改主意要坐马车去府城,多半也是为了这个。
裴长临按了按眉心,声音里带着些倦意:“你这是在打什么鬼主意,想找个地方把我卖掉吗?”
“对呀对呀。”贺枕书乐呵呵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劝你放弃抵抗,这深山老林的,你就是想跑也跑不掉。”
“我还需要跑?”裴长临搂着人,竟一本正经分析起来,“听说寺庙体力活很多,我这身子骨,人家肯定不敢要我,你失策了。”
“好像是这样哦……”贺枕书做出一副苦恼的样子,“那样我就卖不掉了,唉,看来只能……”
裴长临:“怎么?”
“只能把你继续留在身边啦!”贺枕书直起身来,催促道,“别在这儿说无聊话了,快下车,人家还等着呢。”
在外头听完全程的车夫:“……”
来这里,的确是贺枕书的主意。
上回来江陵府时,他们曾坐船经过此地,那时贺枕书便觉得云观寺这个名字格外熟悉。是以先前裴木匠与他提起他们曾在一座寺庙见过面时,他立即想到了这里。
不过,据裴木匠所说,他们当初其实只是一面之缘。虽然与裴木匠约定过想去探望他们,但因为路途遥远,以及书肆的生意忙碌,他爹最终没有机会带他去下河村。之后裴木匠虽偶尔会在路过县城时去探望他爹,但因贺枕书正巧都不在场,并不知道这些。
他在意的,其实并非与裴木匠的那次见面,而是其他东西。
裴木匠说,他曾在云观寺许下心愿,希望裴长临的病能好起来。
虽然尚无任何证据,但知晓这件事之后,他心中忽然浮现起一丝很微妙的感觉。
那个心愿……会和他的几度轮回有关吗?
难不成,真是上天冥冥之中知道他有办法避免裴长临的死,所以才给了他改变这件事的机会?
这世间真有这么玄妙的事吗?
贺枕书不敢确定,所以他来到这里,想亲自确认一下。
接待二人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和尚。听说他们想在寺中留宿,当即热情地将他们领了进去。
听闻云观寺往日鲜少有香客造访,从外面看也是一副陈旧破败的景象。但踏入寺中才发现,寺中的香火其实格外鼎盛,院中每一个香炉都弥漫着袅袅青烟,钟鼓楼上传来悠长绵延的钟鸣。
贺枕书有些好奇,找小和尚打听,后者却道:“今日是有几位尊客造访,这寺中的香火,也是尊客捐赠的。”
能捐赠这么多香火,肯定非富即贵。
贺枕书忙问:“那我们住在寺中,是不是不太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