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薛大夫……性情虽然古怪了些,但的的确确是位良医。
贺枕书兀自胡思乱想,又过了一会儿,眼前的诊室大门缓缓打开,裴长临走了出来。
贺枕书连忙起身迎上去:“这就看完了?开药了吗,还是要施针?”
裴长临只是摇摇头,牵过贺枕书的手:“薛大夫让你也进去。”
贺枕书愣了下。
他抬头望向裴长临,后者神色一如既往平静,可脸色却隐隐有些泛白。贺枕书注视着他,心口好似坠着什么东西,慢慢沉了下去。
裴长临的手,很凉。
第066章第66章
薛大夫的确有治疗裴长临的办法。
但正如当初白蔹预料的那样,那治疗方法尤为特殊,而治疗过程,更是危险重重。
因此,他不能只与裴长临交代,还需知会他的家人。
“大致的治疗过程就是如此。”
诊室内,薛大夫手中执了一支朱笔,在一张人体经络布局图上描描画画,详细解释了他那名为“手术”的治疗方法。
鲜红的墨痕划过图上人体心口处,仿佛虚空落下一刀,生生划破血肉。
“我知道你们多半不容易接受。”此事事关重大,老者也收了他方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认真道,“如果你们不愿意,也可以就此放弃。”
诊室内陷入沉寂,贺枕书藏在桌下的手伸出去,轻轻握住了裴长临的手。
白蔹事先与他们提过薛大夫这种治疗方法,所以,贺枕书在来到这里之前,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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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是有些心理准备的。
但就算如此,听见对方亲口说出来,仍然不免心生惧意。
良久,贺枕书轻声问:“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裴公子这病是先天不足,寻常汤药只能缓解病痛,治不了本。”薛大夫摇摇头,解释道,“心肺上毛病尤为特殊,你们应该有所察觉,就算他如今靠着汤药减缓了病情发作的次数,但只要情绪激荡,病痛依旧会卷土重来。”
这也是他建议裴长临进行手术的原因。
几个月前白蔹曾与他们说过,裴长临若不想去冒险彻底根治,也可以继续服用汤药缓解。
但那其实是近乎理想化的预想。
因为,那需要他永远保持情绪平和,精心修养。换句话说,一旦情绪激荡,他仍然会处于危险当中。
心肺上的毛病,每次发病,其实都是性命攸关。
“……人活一世,怎么可能永远保持平和,那样活着不是太累了吗?”薛大夫笑了笑,悠悠道,“反正依老夫看来,与其每日提心吊胆地活着,倒不如彻底给它治好,一劳永逸。”
二人又沉默了一会儿,贺枕书问:“您方才说,这治疗方法有风险,您……有多少把握?”
薛大夫思索片刻:“……七成吧。”
贺枕书牵着裴长临的手无意识收紧。
只有七成把握,也就是说,仍有三成的可能会失败。
这治疗方法要将心口剖开,一旦失败,那……
许是见他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薛大夫又道:“老夫与这景和堂的东家是旧识,手术这个法子,就是从他那里知道的。据他所言,他曾去过某个异国他乡,在那里,用手术治疗病患已经格外普遍。”
他坦诚道:“其实,我会答应他来这医馆坐诊,也是想试验这治疗方法是否真的可行,是否有可能推行出去。”
贺枕书:“我们听说,您已经成功过了。”
“是,而且不止一例。”薛大夫点点头,“除了你们听说过的那回开颅,在这景和堂成功手术的病患,已经不下十人。”
只不过,除了那次开颅的成功案例之外,其他几次治疗,景和堂都没有大肆宣扬。
老者低哼一声:“刚治好了一个,就引得这么多人过来。要是被人知道手术成功了那么多回,指不定要引来多少麻烦。”
今日不就引来了个小麻烦?
眼下还在诊室门口坐着呢!
不过,薛大夫虽然嘴上说着麻烦,说这话时眉宇却是舒展的,隐隐透着几分骄傲。
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低笑了笑,又道:“不过,若是你们愿意等一等,等到过完年之后再来……那成功的可能性,说不准能再往上提一提。”.
二人乘马车回了客栈。
他们先前在承安书斋买的书已经被人送去了客栈,正规规整整地摆放在客房的桌案上。贺枕书没让裴长临动手,自己一一清点了书目,再将书本重新打包好,方便明日启程回家时,找人帮他们送去码头。
小夫郎一言不发,兀自低头忙碌。裴长临几度想帮忙都插不上手,无奈地在一旁坐下:“阿书……”
“怎么?”贺枕书动作稍顿,却没抬头。
裴长临正欲张口,又被对方打断他:“时辰不早了,你是不是饿了,我让店小二弄点吃的来。”
他还是没看裴长临,转身就想往外走,却被对方一把抓住。
“好了。”裴长临拉着他的手腕,略微用力,将人带进怀里。
终于看见了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眸。
从景和堂出来之后,贺枕书就没再说过一句话,但就算他不说,裴长临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先别走,好不好?”裴长临低声道,“我想与你说说话。”
贺枕书别开视线,嗓音有些低哑:“……说什么?”
少年体型娇小纤细,这般坐在裴长临怀里,视线不比他高出多少。裴长临注视着那双湿润的眼,到了嘴边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抬头在他眼尾轻轻吻了下。他吻得小心翼翼,不带丝毫情欲的色彩,柔软的唇在对方眼尾啄吻摩挲,划过精致的脸颊,秀气的鼻尖,最终落到唇上。
怀中的躯体轻轻颤抖起来。
裴长临口中尝到了微咸的湿意。
他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托住对方后脑,将人按进颈窝:“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爱哭?”
认识这么久,贺枕书在他面前哭泣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遭遇过那么多不公之事,过往的生活也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是何等孤独无助。
可他从没有因为这些而掉眼泪。
他上一回在裴长临面前哭,是因为裴长临意外落水,险些没命。
他的眼泪,都是为他而落的。
“我没想哭的……”贺枕书抱紧了他,哽咽的声音低哑发闷。
裴长临低声应道:“我知道。”
这其实是件好事。
他们找到了治好裴长临的办法,只要治疗顺利,裴长临就能恢复得与常人一样。
他不用再刻意维持心绪平和,不会因偶尔一次操劳便累得起不来床,更不需要在与贺枕书亲近时处处克制。
只要治疗顺利,他就能过上自己想要的人生。
他本该为他开心的。
可是……
“我好害怕。”贺枕书竭力克制着,颤抖地泄出一丝哭腔,“长临,我好怕……”
哪怕他心里知道这是件好事,哪怕薛大夫如何在他们面前保证那手术的成功率,他仍然止不住害怕。
怎么可能不怕呢。
他已经承受不起任何意外,也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
裴长临没说话,轻轻拍着他的背心。
这件事是无解的。
裴长临那病注定九死一生,就算眼下不治,也可能像薛大夫说的那样,在某一刻忽然恶化。
与其每日提心吊胆,倒不如冒险一试。
这道理,贺枕书也是明白的。
半晌,贺枕书渐渐平复了呼吸,轻声道:“对不起。”
裴长临抚摸他背心的手微微停顿。
少年脑袋埋在裴长临怀里,声音还带着哑意:“是我太任性了,对不起。遇到这种事,你明明才应该是最难受的,结果又变成你来安慰我了。”
裴长临闭了闭眼。
他将人扶起来,视线望向那双通红的眼,用指腹轻轻拭去他眼尾的水痕:“傻子,又在胡说什么?”
小夫郎哭得都有点发懵,呆呆望着他。
裴长临被他这可爱模样逗笑,凑上去亲了亲他,才继续道:“如果这就是任性,那刚才我们遇到的那个夏侯珣该叫什么?骄纵?”
“是飞扬跋扈。”贺枕书认真纠正了他欠缺的词汇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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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长临噗嗤笑出了声来。
“阿书,其实我也有点害怕。”他笑意稍敛,轻轻抚摸贺枕书的头发,“薛大夫说那些的时候,我心里一直在害怕,那可是要将心口剖开,我想想就觉得疼。”
“我那时甚至在想,反正我现在也能正常生活,不治也没关系。”
“……你会觉得我很胆小吗?”
贺枕书摇摇头:“怎么可能。”
“可要是换做以前,我应该不会这么害怕吧。”裴长临道。
在认识贺枕书之前,他的生活一直是浑浑噩噩,沉闷暗淡的。那时的他,自认是家中的拖累,一心只想尽早解脱,对自己的病能否治好并不抱有希望。
是贺枕书的出现,让他的世界里重新填补上了光芒与色彩。
也让他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愿望。
因为对未来怀有期待,才会心生畏惧。
“阿书,我想要试一试。”裴长临温声道,“我只是个普通人,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但我还是想试试。”
“我想成为你的支柱,让你可以随时在我面前‘任性’,可以不用操持生活,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想把你的人生还给你,而不是让你为了我改变自己。”
来到府城之后,他更明白贺枕书以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如果不经历那些变故,他的人生应当会像这城中的富家少爷那般,无忧无虑,肆意洒脱。
裴长临微笑起来,眼神无比温柔:“阿书,我们试一试,好不好?”
贺枕书眼底泛起热意,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险些又要落下来。他连忙移开视线,揉了揉眼睛:“……我又没不让你治。”
紧绷的身体终于彻底放松下来,贺枕书窝在裴长临怀里,低声道:“我也希望你能治好,不,你一定能治好的。”
对未来满怀期待,或许会令人心生惧意,但同样,也会给人前进的动力。
所以,他愿意相信,也愿意尝试。
“不过,你对普通人的标准是不是太高了?”贺枕书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不悦地皱眉,“你到底哪里像普通人了?”
他可没见过天赋高得这么变态的“普通人”。
裴长临若能被称作普通人,那其他人又该如何自处?
全都自认废物吗?
裴长临眨了眨眼,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听见门外有敲门声传来。
“客官,客官你们回来了吗?”是店小二的声音。
贺枕书刚哭过,嗓子还哑着,换裴长临做了应答:“什么事?”
店小二道:“大堂来了一位徐公子,说是二位客官的朋友,可要请他上来?”
裴长临:“……”
贺枕书:“……”
他就知道把地址交给双福不靠谱,明明还提醒过他不要说出去的!
居然这么快就被人找上门来了!
屋内的氛围陷入短暂僵持,贺枕书勾着裴长临的脖子,犹豫着回过头,对上了后者可怜兮兮的视线。
贺枕书:“……”
“别告诉他我们已经回来了。”贺枕书果断道,“有事留口信就好,请他先回吧。”
第067章第67章
贺枕书最终没有与徐承志见上面,因为翌日一早,他们便乘上了回青山镇的渡船。
倒不是贺枕书不顾及旧情,只是裴长临这病如此棘手,这个节骨眼上,他实在没有心情跑去与老朋友叙旧。
况且,双福先前还说了那样的话。
裴长临嘴上不说,心里多半还是有些介意的。
总之,贺枕书几乎未经考虑,就决定按原计划先回村。姓徐的那边,左右他们年后还会再来府城,等他什么时候空闲,写封信向他说明情况,道个歉便是。
至于会不会被指责重色轻友,那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这回乘船,二人事先去医馆买了药,又准备了不少干果蜜饯,裴长临总算没再像先前那样晕船。
第四天的早晨,他们顺利到达青山镇,换马车返回村子。
这趟去府城花费的时间比预计短了许多,马车进村时,家家户户都还在地里忙碌。
裴家有个力气大的上门女婿,农活的进度在全村向来都是最快的,眼下已经开始栽种麦苗了。栽种麦苗的活没那么费事,周远一个人就能弄完,是以二人到家的时候,裴兰芝和裴木匠都在家里。
马车停在裴家门前,车夫帮着二人将行李搬进去,贺枕书则扶着裴长临跟在后头,慢慢往院子里走。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裴兰芝正坐在院子里摘菜,见两人回来,连忙擦了手上来帮忙。
她帮着搬了行李,给车夫付了车马费,才扭头问贺枕书:“没找到法子给长临治病?”
贺枕书愣了下,下意识朝裴长临看了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就算薛大夫没有建议他们年后再去,他们也是要先回来一趟的。不仅仅是因为望海庄的工程尚未结束,更重要的是,这种治疗手段风险太大,他们需要先与家人知会一声。
但该怎么开口,贺枕书到现在也没想好。
他犹豫一下,裴兰芝误解了他的意思,安抚道:“没法子就没法子吧,我就说那些风头太盛的大夫不一定能行,有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徒有虚名!”
“可就算你们没找到法子,也没必要这么早回来吧?”
她说着,又白了眼裴长临:“好不容易去趟府城,也不知道带小书多玩几天,真是个木头脑袋。”
裴长临:“……”
尽早赶回村子其实是贺枕书的建议,不过裴长临也的确没有想到这一层。
这句训斥挨得不亏。
他微微愣神,贺枕书看得好笑,替他解释:“阿姐,我们是因为……”
“回来啦。”一个声音适时打断了他们闲聊。
裴木匠从工具房探出头来,冲裴兰芝道:“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聊,长临他们赶路这么久肯定累了,去把周远叫回来,今晚多做几个菜。”
裴兰芝应了声“好”,出门去地里找人。
裴木匠又缩回了工具房。
每到农忙时候,裴家要接的木匠活也不少。没有裴长临帮忙,裴木匠一忙起来,能从早忙到晚。
他今日显然也已经忙碌了许久,衣服上头发上都沾了不少木屑。
裴长临想了想,示意贺枕书先回屋,自己则跟进了工具房。
裴木匠正在打磨一根削得弯曲的长木棍。
“你葛二伯家的木犁又坏了,我和他说了好几回,那玩意再坏就修不了了,非不听。”裴木匠朝墙边那堆破破烂烂的木头块努了努嘴,抱怨道,“我是木匠,又不是道士,还能把一堆破烂给他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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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新的不成?”
裴长临笑道:“您这不是在给他变新的吗?”
裴木匠顿了下,嘟囔道:“又不白送他,我这回要收钱的!”
裴长临但笑不语。
他帮裴木匠递了几件工具,裴木匠麻利干着活,随口问道:“你们去找那大夫,真治不了你?”
裴长临动作一顿:“……能治。”
这事原本就是要告诉家人的,由裴长临来说,总比由贺枕书来说好。
那小傻子至今没能完全接受这件事,这两天夜里还会偷偷抹眼泪,裴长临不想勉强让他来面对。
他没有犹豫,直接将薛大夫告知他们的治疗方法说了出来。
可裴木匠听完,神情却没什么变化。
他头也没抬,继续干着手里的活,道:“想试就去试试吧,那位薛大夫治好了那么多人,肯定也能治好你。”
裴长临看向他,有些诧异:“您……知道薛大夫?”
“你们千里迢迢去看病,我还不能打听打听?”裴木匠睨他一眼,道,“别说江陵府,就是襄阳府你爹我都去过好几回,打听个大夫有多难?”
这十多年来,裴木匠借着外出干活的机会,四处寻找能给裴长临治病的大夫。
虽说至今没能找到合适的大夫,朋友却结交了不少。
这回两个小辈去府城,裴木匠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担心的。两人走的当天,他就写信向以前的老朋友打听了那薛大夫的情况,得知了对方如今的名声,以及,那独特的治疗方法。
裴木匠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先别和你姐说。”
裴长临:“嗯?”
“就和她说年后要再去府城治病就行,别的先不急说。”裴木匠打磨好了犁床,接过裴长临递来的犁尖安上,“你姐爱操心得很,要是知道了,指不定多着急,这年就没法过了。”.
裴长临答应了裴木匠的要求,最终没有把真相告诉裴兰芝,只告诉她,他们年后要再去一趟府城。后者听完,不满地念叨了几句就没见过治病这么拖拉的大夫,倒也没有怀疑。
又过了几天,裴家的农活干完,裴兰芝与周远先回了青山镇开铺子。
裴长临则留在村中,帮着裴木匠干木工活,顺道读了读他们买回来的那些营造书籍。
望海庄的农忙假一直放到了十月初,收假返工后,工程也即将进入尾声。
白蔹与卢家小姐的婚期定在十二月中,所以工程在十一月末之前就要完全交工。原本这时间是绰绰有余的,可惜,主持营造的裴先生去了趟府城,回来对他原先设计的那标志性主楼怎么看怎么不满意。左思右想好几天,还是拿着新图纸去见了卢老爷一面,偏要拆了地基重建。
卢老爷竟也陪着他胡闹,同意了这做法。
裴长临的新图纸比原本的设计更为亮眼,不仅卢老爷喜欢,就连府上的工匠也赞不绝口。
整个卢府上下,唯有白蔹每日食不下咽,生怕裴长临出个什么差错,影响了他和宝贝未婚妻的婚期。
步入十月后天气渐渐转凉,裴长临却不得休息,每日都要去工地上盯着。
正事要紧,贺枕书也不好阻拦他。
不过,他担心裴长临每天在外折腾会着凉,特意拜托阿青帮裴长临缝了几件夹棉的厚外套,还带了兔毛衣领的那种。
这日午后,用过庄上的午饭,裴长临又去了工地,留贺枕书在屋内守着安安背书。
这小崽子悟性高,最初给他买的几本蒙学入门书籍早就学完了,贺枕书遂开始教他论语。听着小崽子一板一眼的“之乎者也”,贺枕书铺开画纸,继续前一天未完成的画作。
年后裴长临就要去府城治疗,根据薛大夫的说法,手术之后有恢复期,需要静养很长一段时间,还需时不时复查。
所以,手术过后,他们是不能回村的。
也就是说,他们至少要在府城住上小半年时间。
府城的生活和镇上村中没得比,衣食住行,没有一处是不用花钱的。他们眼下这点收入,还远远不够支撑他们去府城。
是以这段时间,不仅裴长临每日忙碌,贺枕书也一改往日慢工出细活的态度,开始每日努力画画。
而他们先前舍不得卖掉的那副“锦鲤报春图”,也迫于缺钱,被贺枕书送去了字画行。
贺枕书坐在窗前埋头作画,忽然听见身旁的小崽子唤他:“先生,你快看!”
他抬起头来,小崽子正兴奋地指着窗外。
贺枕书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院子里不知何时飞进来一只小鸟,在半空中盘旋不去。
自打天气下凉以来,青山镇晴朗的日子越来越少,这几日天上更是阴云连绵,仿佛随时都能落下雨雪。
贺枕书只随意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笑着道:“一只鸟有什么可看的,怎么,又想出去玩了?”
“不是呀,那个……”小崽子难得表现得有些着急,还伸手来拉贺枕书的衣袖,“先生你快看呀,一会儿没了……”
贺枕书眨了眨眼,重新抬头朝外望去。
小鸟结束了在半空的盘旋,轻飘飘地落到了他面前的窗台上。
轻薄的羽翼灵巧地收拢至浑圆的鸟身两侧,贺枕书怔愣一下,才意识到那并不是只真正的小鸟。
那是一只木鸢。
木鸢通体皆是木制,细节是精心雕刻而成,每一片羽毛都栩栩如生。圆滚滚的脑袋上镶嵌着两颗黝黑的眼珠,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明亮清透,与真正的小鸟别无二致。
“这是……”贺枕书有些愣神,下意识朝窗外看去。
空荡荡的庭院内瞧不见半个人影,却隐约能听见院墙外传来的说话声,嘻嘻哈哈的,人数还不少。贺枕书循着声音望去,那足有两人高的围墙上方,青灰色的砖瓦之间,正攀着一双素白的手。
似乎是察觉到院子里许久没有动静,手的主人从砖瓦间探出头来,往院子里张望。
正好对上了贺枕书望去的视线。
贺枕书:“……”
裴长临:“……”
第068章第68章
那颗脑袋闪电般缩了回去。
院墙外的说话声顿时大了起来,贺枕书站在窗台前,静静等了一会儿,只见少年从垂花拱门外小心翼翼探出身子。他像是心虚极了,先朝院子里望了望,又犹豫地往身后看了眼。
他身后多半还跟了不少人,贺枕书的角度见不到人影,只能听见众人的揶揄嬉笑。
贺枕书双臂怀抱,垂下眼忍不住露出点笑意。
几个月下来,裴长临和这府上的工匠大多都混熟了。
裴长临年纪小,虽然地位比普通工匠高一等,但他为人没什么架子,从不用地位压人,在工匠中人缘其实不错。他身体不好,众人都将他当个要照顾的小弟弟,年龄相仿的,更是喜欢带着他玩。
男人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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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彼此在一起厮混久了,就容易学坏。
也不知道在胡闹些什么。
不多时,院外的嘈杂声暂歇,裴长临独自走了进来。
他径直走到窗边,先将那落在窗台的木鸢拿起来,也不知随手触碰了哪里,木鸢忽然抖动一下,如真正的鸟儿般张开了羽翼。
哪怕刚才见过一次,贺枕书仍然觉得玄妙。
他的视线不自觉被那东西吸引,裴长临见了,抿唇笑了笑,将木鸢递到他面前:“喜欢吗?”
贺枕书险些张口就应,想起他刚才都干了什么,勉强板起脸:“你折腾这么一通,就是为了向我展示你这宝贝?”
裴长临脸上的笑意收敛几分,怕他生气似的,小心翼翼解释:“我……我就是想让你看看,我试了好多次,只有从那边的墙头起飞,它才能正好落到窗台上……你别生气。”
贺枕书微微蹙眉,听出了重点:“你试了好多次?”
裴长临:“……”
“裴长临,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身体好了?”贺枕书都快被他气笑了,“还学别人爬墙,回头我就去告诉爹和阿姐,看他们怎么收拾你!”
裴长临张了张口,神情有些局促。
换做任何人,这其实都不算是什么大事。
就连贺枕书这个城里长大的孩子,小时候也没少与人在外面到处野,何况是生活在这乡镇之间。只是裴长临身体不好,自小就没这样的机会。
他愿意与人结交,和人嬉闹,这应当算作一件好事才对。
那伙陪着裴长临胡闹的木匠眼下还在院外,贺枕书往外头瞥了眼,态度稍稍缓和:“我不是想拦你,但你现在身体还没好,万一摔了怎么办呀?”
他看向裴长临手中的木鸢,与他讲道理:“你要是想试飞这东西,提前与我说一声,我们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就是了……我又不会拦着你,不让你玩。”
“不是想玩。”裴长临低声道。
贺枕书:“嗯?”
“你真不记得了?”裴长临望向他,眼底带上几分无奈,“阿书,今天是你的生辰。”
贺枕书眨了眨眼。
他的确不记得。
这些天,贺枕书脑子里一直很乱,总是忍不住担忧。担忧裴长临治疗不顺利,担忧他们没有那么多钱支撑在府城的生活,操心来操心去,连日子都过得混乱了。
“所、所以这东西……”
贺枕书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安安在他身边插了话:“这是师父送给先生的礼物呀!”
摆脱了那个混蛋父亲以及压抑的生活环境后,安安近来被他们养得越发活泼,逐渐敢于表达自己。他自认帮上了忙,高兴地抓着贺枕书的衣摆,认真道:“先生别生气了,师父是想给先生一个惊喜,所以才和木匠哥哥们商量了这个主意。原本是可以让其他人去放木鸢的,可师父担心放飞的角度不好,才坚持要自己去的!”
“安安。”裴长临低声唤道。
小崽子顿时闭了嘴,与裴长临对视一眼,默默地从他的小凳子上爬了下去。他熟练收拾好自己的书本纸笔,乖巧道了句“先生再见”,转头出了屋子,回了自己的小房间。
目睹一切的贺枕书:“……”
他算是知道为什么平时裴长临一回来,安安总会自己乖乖回屋了。
感情都是这人教的。
赶走了碍事的,裴长临往窗内倾身过来,低声道:“我就是怕他们弄不好,所以才……我很小心的,还在墙角铺了垫子,一点事都没有。你别生气。”
小病秧子现在惯会哄人,每每惹得贺枕书不高兴,总会这般放低声音说话。
就是知道贺枕书舍不得与他置气。
“知道了,不生气。”贺枕书叹了口气,到底没办法真与他计较,“你自己知道要小心就好。”
裴长临眸光重新亮起来。
他直起身来,朝外一偏头:“走,我带你去放木鸢。”
“现在去?”贺枕书问,“你不去工地上盯着了?”
裴长临想也不想:“我今天旷工。”
贺枕书:“?”
“说笑的。”裴长临今天心情似乎格外不错,他转身靠在窗台边,摆弄着手上的木鸢,眉宇间带着几分少年意气,英俊非常,“快出来,我与管事的说过了,今天下午请假。”
“什么事都比不上我家夫郎的生辰重要。”.
望海庄是依山而建,出了庄子就有一片小山坡,比院子里更适合放木鸢。
可裴长临看也没看那山坡,直接拉着贺枕书上了半山腰的一处山崖。
“别紧张……”裴长临从身后搂着贺枕书,将木鸢放在他掌心,用掌心轻轻拢着,“再往上一些,对,就是这个方向。一、二、三——”
他话音落下,握着贺枕书的双手骤然用力,将那木鸢高高抛了出去。
木鸢脱手的瞬间,修长的羽翼重新展开,竟是借由风力扶摇而上,在半空划过一道流畅的曲线。
“好厉害!”贺枕书惊呼道。
方才裴长临在院中给他放飞木鸢时,因为距离较远,他其实没能完全看清,甚至一开始还将那当做了一只普通小鸟。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看清那木鸢是如何御风飞翔。
流畅圆润的鸟身与那修长而略带弧度的羽翼,应当都经过了及其缜密的计算与设计,在空中被风力一压,自然优雅地上下摆动,与真实的鸟儿并无差别。
贺枕书仰着脑袋看得专注,一双眼睁得大大的,满眼都是兴高采烈。裴长临一低头便看见他这副可爱模样,心头微动,没忍住凑过去在他脸颊边吻了下。
贺枕书被他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恰好对上了对方含笑的眼。
“你、你干什么呀……”贺枕书这才注意到他还被裴长临搂在怀里,后知后觉有点难为情。
裴长临并不放手,反倒将人搂得更紧,低声问:“喜欢吗?”
也不知问的是礼物,还是别的什么。
贺枕书耳根莫名发红,轻轻点了点头。
他这模样更加叫人看得心痒,裴长临低下头,还想再做点什么,忽然听得身后传来说话声:“哇,真的飞得好高!”
裴长临:“……”
山崖边不知何时来了几个木匠,一边看着那放飞的木鸢,一边出言夸赞。
“我就说裴先生这木鸢牛吧,这会儿都没多少风,居然能飞这么久。”
“我刚才远远看见,还以为是真的鸟!”
“要是再做大些就好了,能用来捎东西,就像信鸽那样!”
“不不不,那样也不够大。该换成更轻便的材料,做得像马车一样大,说不定能载人飞起来呢!”
众人站在二人不远处,你一言我一语,竟当真这么认真地探讨起来。
裴长临回过头去:“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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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群中,一个年纪稍长裴长临几岁的木匠解释道:“小裴,你别生气,是大伙听说你做出了只木鸢,都想过来看看。”
“……”裴长临眉头蹙起,“可工程那边……”
“工程有人盯着呢,放心,我们看一会儿就回去。”对方对答如流,“耽误的活晚上补回来就是了,不会影响进度。”
当初是裴长临自己定下的规矩,将每日要干的活定量分配,早做完能早休息,做不完的,自然也能晚上再补。
他默然片刻,到底没能端起架子出言赶人,只默默搂着自家小夫郎往旁边挪了挪。
贺枕书自然注意到了他这反应,脑袋贴近过去,悄声道:“有人喜欢你做的东西还不好?生什么气呢。”
裴长临义正辞严:“他们可以喜欢别的。”
贺枕书失笑。
他知道裴长临为这木鸢费了很多心血。
这几个月以来,裴长临只要有空闲,便总在鼓捣这东西。
原先贺枕书只当这是个普通的木头小鸟,在看见裴长临三番四次更换材料,重新设计鸟身及羽翼的形状时,还笑过他对小鸟究竟有何执念,做出来的废品都快塞满他床下那小抽屉了。
现在他才知道,裴长临做的是木鸢。
“墨子为木鸢,三年而成,蜚一日而败。”
想做出一只木头小鸟并不难,困难的是如何让它像真正的小鸟一般顺利起飞,又安稳降落。
裴长临尝试了许多次,也失败了许多次,才终于超越先辈,做出了能在半空盘旋许久,并顺利降落的木鸢。
可惜,如此放眼世间都不可多得的灵巧之物,被某人做出来之后的第一个用处,却是当做礼物用来哄自家夫郎开心。
被人多看两眼还生气。
幼稚死了。
众人只顾着在这山崖边看那木鸢,没留意到望海庄前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马车。
卢家老爷坐在车内,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山崖前的众人,以及那在半空盘旋不去的木鸢。
管家葛叔还当他是心有不满,迎上前来,帮着解释:“府上的工匠往日不会如此,许是近日太累,忙里偷闲……小的去喊他们回来。”
“不用,只要不耽搁进度,让他们玩就是。”
卢老爷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又扭过头,对车内另一人道:“看看,我没吹牛吧,我就是捡了个宝。”
他身旁坐了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中年男人,微微发福,亦是一身富贵打扮。男人的视线紧紧盯着那山崖边的木鸢,眸光颤动,几乎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
听见卢老爷与他说话,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状似平静般收回目光:“一只木鸢而已,说明不了什么。”
“哦。”卢老爷拖长了声音,不紧不慢问,“那人还见不见了?”
男人又朝外瞥了一眼,清了清嗓子:“来都来了,就见一下吧。”
第069章第69章
男人名叫钟钧,乃江陵府有名的机巧大师。
钟大师年轻时同样是木匠出身,但他并不局限于普通器物及房屋营造,而是专攻演算、设计,并将其运用于各类器械的发明与改良上。
现今江陵织造局使用的新式纺织机,就出自他的改良发明。
钟钧与卢老爷是多年至交好友,此番他来到青山镇附近散心,顺道与故友相见。席间听卢老爷提起,他家中翻修时寻到一位在机巧建造上极有天赋的少年木匠,一时好奇,便答应来望海庄看看。
不过,更重要的理由是,钟钧太了解自己这挚友是个什么性子,也知道市面上许多专攻设计营造的木匠,大多是靠一张嘴吹嘘得天花乱坠,没什么真才实学。
他担心卢老爷又被人所骗,也不相信一名少年能得如此夸赞,才特意跟来一探究竟。
刚到望海庄外,便看见了那位正陪夫郎放木鸢的少年木匠。
坦白而言,做出这样一只木鸢,对这位机巧大师来说并不算难。
可对方只是一位农家少年。
在技术、知识、材料都不充沛的情况下,能将一只木鸢做到如此地步,着实是不多见的。
就算是钟钧,在少年这个年纪也很难做到。
……当然,这话他是不可能随便承认的。
“我就是觉得他至少不是愚钝之辈,可以指点两句罢了。”钟大师端着茶水悠悠抿了一口,与卢老爷如是道。
说这话时,两人已经在望海庄的工地巡视过一圈。
工程步入最后阶段,庄上需要改造的建筑大部分都已完成,不必再借助图纸,也可看出设计者的思路。
钟钧在工地上转了一圈,越看越是心潮澎湃,恨不得当场将那少年喊回来,与他详细聊聊这庄上改造的细节。
卢老爷看出他的想法,笑着道:“已经找人去庄外喊他了,应该一会儿就能来。”
钟钧淡淡“嗯”了声,还在故作矜持:“见不到就算了,我晚上还要坐船去襄阳,也没那么多时间……”
钟大师年少成名,到了如今这地位,就连朝廷高官想见他一面,都得规规矩矩在他府外候着。
断然没有上赶着要见一名少年木匠的道理。
卢老爷了然一笑,没有戳穿。
二人在堂屋饮了会儿茶,被派去山上叫人的管家葛叔快步走进来,在卢老爷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卢老爷听完,默然片刻,看向身旁的人。
“都怨你,方才在庄外时我就说该把人喊进来,你死活不肯。”卢老爷道,“人家今儿个请了假要给夫郎过生辰,放完木鸢就去了镇上,这会儿怕是已经到了。”
钟钧:“……”
“现在再去找人也来不及了,该怎么办?”卢老爷揶揄道,“见不到就算了?”
钟钧:“…………”.
裴长临是第一回给自家小夫郎过生辰,为此,他甚至计划了好些天。
望海庄的工程进度不能耽搁,他至多只能请到半日的假,所以,必须将这半日好生利用起来。他提前寻了位城中的车夫,与其商议好了时辰,在他们放完木鸢后,便来接他们进了城。
因此错过了与那位姓钟的机巧大师见面的机会,属实是在意料之外。
不过,这也不完全是坏事。
放木鸢已经因别人的打扰而破坏了气氛,要是后续计划也被破坏,裴长临大概会更加憋闷。
所幸意外并未发生,裴长临按照原计划带着自家小夫郎逛了街,下了馆子,开开心心过了个十九岁的生辰。
二人回到望海庄时已经是亥时初,贺枕书怀中抱着一盏从夜市买来的孔明灯,跳下马车。
裴长临跟在他身后,还在不满地念叨:“这东西,我半个时辰能做出十个。”
“好了。”贺枕书安抚道,“这是在寺庙里开过光的,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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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经文呢,不一样嘛。”
裴长临小声嘟囔:“我看没什么不一样。”
那卖孔明灯的小贩常年在夜市摆摊,每一盏灯上都题写了经文,但从没人见过他与寺庙的僧人往来。多半就是做好了孔明灯之后,随便找了个识字的抄写几句经文上去,骗骗不知情的路人罢了。
真要是开过光的宝贝,还能放在夜市上卖?
但没办法,谁让今天是贺枕书的生辰。
他开心就好。
裴长临勉强说服了自己,转头进庄内给贺枕书找火折子与笔墨去了。
片刻后,裴长临拿着东西走出来,贺枕书已在望海庄前的空地上搭好了孔明灯。他接过裴长临递来的笔,正要在灯罩上书写,又想到了什么,对裴长临道:“都说愿望被别人知道就不灵了,你不许看。”
裴长临失笑,但还是依他所言,乖乖转过了身去。
笔尖落在灯罩上,书写间传来轻微的沙沙声。贺枕书没让裴长临帮忙,写完心愿后,又自己点燃了孔明灯下的松脂。
待后者回过身来时,那孔明灯已承载着贺枕书的心愿,轻飘飘地飞上了天际。
孔明灯在夜空中忽明忽暗,贺枕书仰头望着,眼底映着孔明灯澄澈的倒影:“上回我们在青山镇放过一次花灯,你还记得吗?”
裴长临自然是记得的,他点点头:“嗯。”
“上回的心愿,你实现了吗?”贺枕书问他。
上回,裴长临许下的心愿是,希望贺枕书永远幸福,平安喜乐地度过这一生。
从那次许愿到现在只过去了几个月,这个心愿还不能算是实现。
裴长临犹豫片刻,却听贺枕书道:“我的已经实现啦。”
他回头看向裴长临,含笑道:“我上次许愿,希望望海庄的工程能顺利完成,希望你的才华能有人欣赏,有人记住。”
而如今,望海庄的翻修即将落成,从此之后,所有途径青山镇的人,都能远远望见这座建于半山腰的山庄,也能得见那两座被裴长临精心设计的小高楼。
或许不是所有人都知晓他的名字,但只要这山庄存在一天,他的作品便会有人看见,有人欣赏。
他的心愿,的的确确是实现了。
贺枕书眸光明亮,重新抬眼望向天际,轻声道:“所以,我今天许了下一个心愿。”
他本是不信神佛之人,但唯有这次,他希望这个孔明灯当真受过高僧开光,能够让人心想事成。
“长临,我的心愿会实现的吧?”贺枕书的嗓音忽然带上了几分哑意,“上次都实现了,这次也一定可以的,对不对?”
裴长临望向他。
小夫郎眼底浅浅蒙上了一层水雾,眼尾微微发红。
许是怕他担心,贺枕书近来没有在裴长临面前再提治病的事。可裴长临是清楚的,他近来夜里总是睡不好,一点动静就被惊醒,醒来后,就偷偷躲在被子里抹眼泪。
他全都知道的。
他的阿书,仍然在害怕,在担忧着。
正是因为知道这些,所以他才想借着生辰的机会,带他出去散散心,让他能开心一点。
但这其实并不能改变什么。
他们所面临的未来有太多不确定性,那不是一两句安慰,或者大哭一场就能解决的事情,所以贺枕书才会选择把一切藏在心里,只专注眼前。
他总是这样懂事,懂事得叫人心疼。
“会的。”裴长临上前半步,将人拥进了怀里,轻声道,“一定会实现的。”
贺枕书没有回答。他低下头,脑袋深深埋在裴长临怀里,双手悄然抓紧了他的衣摆。
夜里风大,孔明灯借助风势飘摇而上,很快消失在了山峦之间。
夜幕之下,唯有这两位少年,在寂静无声之中静静相拥。
许久,贺枕书终于松开了手。
他抬起头来,眼底已不见丝毫悲伤难过之色。他牵起裴长临的手,催促道:“好了,我们快进去吧,晚上太冷了,别回头着凉。”
裴长临轻轻应了声,牵起他往庄内走去。
时辰不早,望海庄内依旧灯火通明。裴长临牵着贺枕书穿过回廊,忽然轻声开口:“阿书。”
贺枕书抬起头来:“嗯?”
“我的心愿,也一定会实现的。”裴长临回头望向他的眼睛,眸光坚定,“我保证。”
贺枕书与他对视片刻,重新微笑起来:“我知道的。”
“我相信你。”
一直一直,都相信着.
两人前一天玩得晚了点,翌日,裴长临顺理成章没起得来床。
裴长临起不来床时,通常也不让贺枕书起。
手长脚长的少年半梦半醒时最为黏人,把自家小夫郎当个软枕似的揉揉抱抱,被拒绝还要黏黏糊糊的撒娇,弄得贺枕书一点办法都没有。
贺枕书从辰时初醒来,生生熬到了辰时末才将人从床上捞起来,用的理由还是工程尾款。
白蔹自从知道裴长临改了图纸之后,气得甚至特意来了趟望海庄,威胁裴长临如果胆敢让工程延期,影响他们的婚事,他一定想办法忽悠卢老爷,让他扣掉他们的工程尾款。
——竟是已经把忽悠卢老爷当成常事了。
迫于工程尾款威胁,裴长临忍着身体不适起了床,出门前特意找小夫郎多讨了几个亲吻,才乖乖往后院去。
虽说工程现在离不开他,但他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也没人会真让他帮什么忙。需要做的,不过是在现场坐镇,防止工匠们出什么差错罢了。
不过,今日却出了些岔子。
如今距离预定的交工日子还剩不到半个月,工程时间紧,以往这个时辰,工匠们都该各司其职,干起活来才对。
可当裴长临到达工地时,众人并未开始动工。
一群人围在院子外头,叽叽喳喳不知在议论着什么,还纷纷探着头往院子里看。
裴长临随手拉过一个外围的工匠,问他:“你们在做什么?”
“裴先生,你可算来了,葛叔刚才正找你呢!”工匠一见他眼神便亮起来,拉着他要往院子里走,”是江陵府的钟大师,特意来巡视咱们工程的,想见一见你!”
“钟大师?”裴长临顿了下,“是那个机巧大师,钟钧?”
“对对,就是他!”
他们刚说了两句话,人群也察觉到裴长临到来,主动分开一条道路,让裴长临进了院子。
葛叔果真就在院子里,他的身旁,还有一名身形精壮的中年男人。
钟钧换下了他那身富贵的长衫,只穿了件便于干活的短打,袖子挽起,正在指挥两人与他一起将一根足有半人高的巨大轮轴进行最后组装。
见他到来,葛叔连忙迎上来,语气中略带责备:“可算来了,钟先生等你好久了。”
卢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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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都知道裴长临的情况,平日里不会计较他来得早与迟,更不会去他院中催促。葛叔的模样倒不像是真的生气了,还意有所指地朝裴长临使了个眼色。
裴长临心领神会,主动上前向钟钧打了招呼,解释道:“我今日身体不适,来迟了些,还望钟先生莫怪。”
钟钧只是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应了声,继续手上的忙碌。
裴长临顺势看向他们脚边的轮轴,却是微微蹙了眉。
葛叔解释道:“钟先生是老爷请来的贵客,听说望海庄将要落成,特意来看看。方才我们来时,这轮轴刚要安上,还好钟先生看出不对,亲自上手改了改。要是装上去才发现,恐怕又要影响进度了。”
望海庄的工程如今大部分都已落成,只剩下这修改过图纸的两座小高楼仍在建造。
而这小高楼最困难的地方,便在于要在其中建造一个可升降的平台。
为了使这升降平台的承重更强,裴长临在这楼中设计了数个由滚轮制成的机械装置,利用装置的力量代替大部分人力,使其能够自由升降。
轮轴的制作是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环。
那机械装置其实是机关术的范畴,寻常工匠或许知晓原理,但也从未实践过。这段时间,工匠们在轮轴的制作上不知花费了多少时间,裴长临的主要精力也都花在了这上面。
不过……
钟大师改装这轮轴,似乎也不太对啊。
第070章第70章
裴长临正观察着,钟钧那边已经站起身来,随意拍了拍身上的木屑。
“好了。”他接过葛叔递来的帕子擦手,仍然没看裴长临,冲那两名帮忙的工匠道,“这回应该没问题了,装上去吧。”
两名工匠连连称是,正要将那轮轴扛起来,裴长临忽然道:“等等。”
二人动作一顿。
裴长临道:“这轮轴没做好,还不能装。”
他此言一出,不仅在场工匠皆是一愣,就连葛叔也微微变了脸色。
两名工匠低头查看着轮轴,葛叔走上前来,笑着圆场:“长临,你是不是看错了。钟先生技艺高超,由他组件的轮轴怎么会出差错?这东西,我看着和图纸上没什么差别呀。”
裴长临摇摇头,如实道:“外观是差不多,但两端齿轮的轴距窄了些,细看之下,轴心也往下偏了半厘有余。”
他蹲下身来,在轮轴表面比划了一下:“这样装上去受力不匀,用不了一年半载就会从中开裂。”
他回答得格外认真,葛叔脸上的笑容却是挂不住了。
周遭也跟着议论起来,裴长临抬起头,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开始找补:“唔……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的差错,稍微调整一下就好……就是这中轴被削短了点,可能要重做一根。”
葛叔:“……”
钟大师好面子这事几乎是尽人皆知,被人当场指出差错,还到了必须重做的地步,这和被人当街打了一巴掌有什么区别。
这裴家少年才华是有,说话也忒直了。
葛叔欲哭无泪,正在脑中飞快思索该如何挽回场面,却听钟钧轻轻笑了下。
“必须重做?”钟钧慢条斯理擦着手,悠悠道,“我看不见得吧。”
裴长临一愣。
钟钧抬眼看向他,脸上终于露出点微笑:“少年,你再想想,这东西当真必须重做吗?”.
将裴长临送出院子之后,贺枕书便叫来了安安,听他背诵前一日安排的功课。
阿青一家都不曾出过读书人,但这小崽子却不知为何,习文识字的天赋着实不错。无论多么晦涩难懂的文章,贺枕书只要通篇教过一回,花个一两天时间,安安总能将其背熟。
当然,除了天赋之外,他本身足够努力,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相比起来,那个一听他读书就打瞌睡,旁听了小半个月的《论语》也只能背出一句“子曰”的人,是当真一点读书的天赋都没有。
贺枕书听小崽子背完书,又检查了他前一日练完的字帖,便开始教他新的文章。
今年青山镇官办蒙学的入学考试日期已经定下,就在腊月十五,距今还有一月有余。贺枕书事先已托孟怀瑾打听过,还请对方帮他捎了一份去年蒙学入学考试的试卷。
以安安如今的学识,通过入学考试是轻而易举。
不过,安安至今还不知道这些。
当世读书并不容易,许多读书人总是被全家宠着哄着,有一点成就便志得意满,日子久了难免恃才傲物。
贺枕书可不想把自己的学生也教成那副德行。
每日让他练字,也是想以此磨他的心性。
“‘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意思是教导人要言而有信,有了信誉,方可令人信服。所谓仁义礼智信,乃君子五常,所以……”贺枕书正坐在窗前给安安讲课,忽然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
他抬眼看去,只见两名工匠抬着一根柱子模样的轮轴走了进来,将其放在了院子里。
裴长临跟在后头,神情难得有些凝重。
贺枕书向安安道了句“稍等”,放下书走了出去。
“这是什么?”贺枕书问裴长临,“你怎么忽然回来了?工地那边……”
“工地那边有人盯着,至于这个……”
裴长临沉默了一会儿,悠悠叹气:“是考题。”
贺枕书:“啊?”.
“不错,是考题。”另一边,钟钧在院子里煮了壶茶,还热情地邀请葛叔与他共饮。
葛叔想明白前因后果,笑起来:“原来钟先生是想考验长临。”
“考验说不上,就是想试试那少年是否真有天赋。”钟钧品着茶,望向远处热火朝天干着活的工匠们,惬意地眯起眼睛,“你家老爷特意把我留下,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吗?”
葛叔连连称是。
钟钧昨晚原本是计划要去襄阳的。
最终没有上船,也并非他自己主动改了主意,而是卢老爷出言相求,说望海庄的工程步入尾声,希望他多留两天,帮着看看可有需要改进之处。
钟大师当场答应了下来。
不过,究竟是不愿拒绝自己这至交好友的邀请,还是看上了那位颇有天赋的木匠少年,那就说不好了。
葛叔昨晚是亲眼目睹了全程的,故没有多做评价,而是又问道:“所以,钟先生是故意将那轮轴做得与图纸不同?”
提起这事,钟钧视线略微躲闪,含糊道:“是……是啊,当然了,我还能真的做错?”
钟钧今早特意让葛叔带他去工地上巡视,确实是想借题发挥,找机会试一试那少年木匠的深浅。
那中轴是他故意动的手脚,但轴心偏移,却是他意料之外。
那的的确确,是就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失误。
组装过程中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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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偏差,这其实是最正常不过的事,否则,木匠干活时也就不需要借助测量工具了。钟钧干这行这么多年,已经不像寻常木匠那么依赖测量工具,但也不敢保证自己真能有工具那般精确。
只是今日他是临时想到了这出,便偷了个懒,没费心思去测量。
谁知那少年眼光如此毒辣,竟连轴心偏了半厘都能看得出。
那可是半厘!
寻常工匠拿木尺特意来量都不一定能量得出!
钟钧心有余悸,只庆幸那轮轴被他动的手脚不止这一处,能勉强圆过去。
不然,今日还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钟钧掩饰般饮了口茶,清了清嗓子,才悠悠道:“能看出如此细微的偏差,算是他过了第一关。”
他靠在躺椅上,抬眼望向前方那已初见雏形的楼阁,眼底终是忍不住流露几分欣赏之色:“三天之内,他要是能将我的考题解出来,这徒弟,我就收了。”.
钟大师这考题的确不简单。
裴长临自从将那轮轴带回院中后便闭门不出,前前后后将那东西拆了三遍,也没能破解其中的奥妙。
夜色渐深,贺枕书沐浴梳洗完毕,擦着头发走出净室,一眼便看见裴长临搬着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正对着他刚拆完第四遍的轮轴……沉思。
“长临,该睡觉了。”贺枕书喊了他一声。
今天已经是第三天,整整三天里,裴长临茶饭不思,往那院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贺枕书还是第一回见他被什么东西难住。
钟大师在这轮轴上动的手脚,并非只有改变了中轴长度这一样。这轮轴表面看似与裴长临的设计图纸并无差别,实则内部被钟钧舍去了好几处重要部件,另有几处部件的大小长度皆有调整。
而考题的题面也很清晰,要裴长临用这些修改过的部件,重新组出一个可以使用的轮轴。
的确是不容易的。
但再怎么想完成考题,也不能不顾及身体。
真当自己找到了治病的法子,可以随意放纵了?
贺枕书的叫喊没被回应,他略带不满地走上前去,没呵斥他,而是故技重施,弯腰往对方怀里靠:“夫君……”
这招万试万灵,裴长临愣了下,下意识抬起手将人接住。
刚沐浴过的小夫郎抱起来温温软软,裴长临低声问:“我刚才又没理你?”
“是啊。”贺枕书脑袋埋在他怀里,不悦道,“今天已经第三回了!”
“抱歉,我没听见……”
贺枕书道:“你现在和我去睡觉,我就不生气。”
裴长临有些犹豫:“可……”
钟大师在葛叔面前说的那席话,后者当日便转达给了裴长临。
机巧大师钟钧,不仅是在江陵府声名远播,就是放眼整个中原,都是匠人中首屈一指的人物。
在裴长临很小的时候,便是从裴木匠那里拿到过一本由钟钧编写的《机关造物图鉴》的手抄本,才会兴起对此道的兴趣。
那木鸢的制作雏形,他最初也是从那上面学到的。
钟大师有意收他为徒,这是裴长临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但……
现在的他,的确没有办法破解这谜题。
“你到底睡不睡?”贺枕书半真半假的威胁,“大夫说过你不能熬夜的,你现在不睡,我、我今晚就不让你进屋了,你自己和安安睡去吧!”
贺枕书自己也有十分仰慕的文人才子,要是对方哪天出现在他面前,还要收他做学生,他一定表现得比裴长临更加积极。
裴长临如今的想法,他是理解的。
可理解归理解,裴长临身体情况如此特殊,这几日下来本就已经很耗费心神了,哪里还经得起这般苦熬。
那劳什子的大师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对裴长临这个病人定下这般严苛的考验。
这也太为难人了。
若非对方是裴长临仰慕之人,换做其他,贺枕书至少要骂一句对方不近人情。
“你们若真有师徒缘分,就算错过了这次,未来也一定还有机会。大不了等你病好之后,我再陪你去拜访他就是了。”贺枕书顿了顿,还是没忍住生气,“如果他真因为你三天没解出来题就不收你,这师父不要也罢!”
裴长临搂着他,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好像没有说过,他其实很喜欢小夫郎闹脾气的模样。
少年生气时眉头蹙起,脸颊也会微微泛红,并不会不叫人害怕,反倒怎么看怎么可爱。
以为裴长临没把他说的话当回事,贺枕书更是恼火,抬起头来还想再说什么,却忽然被人吻住了。
贺枕书刚沐浴完毕,鼻息间皆是柔和的皂角香气,还带着点淡淡的花香。
裴长临细细尝过,抬起头来:“栀子?”
“嗯……”贺枕书含糊应道,“先前那种牙粉用完了,常庆晚上刚送了些新的过来。”
裴长临道:“很甜。”
说完,又低头尝了一遍。
“好、好了……”贺枕书被他吻得软了腰,轻轻挣动一下,“还在外面呢……”
虽说安安睡得早,常庆这个点通常也在庄上轮值,不会过来,但这总归是在院子里。
万一被人看见……
“那……回屋继续?”裴长临低声问他。
贺枕书不说话。
虽然裴长临肯跟他回屋是件好事,但……也不代表回屋就要做这些呀。
“不行吗?”裴长临眸光微暗,手掌搂过贺枕书纤细单薄的后腰,故意问他,“你不喜欢?”
贺枕书咬着唇,抓着裴长临衣襟的指尖敏感地蜷起。
这个人,真是越来越讨厌了。
老是明知故问。
“先去沐浴,然后再……”贺枕书小声应着,最后几个字几乎被夜风吹散开。
裴长临轻笑:“好。”
他半搂半抱着贺枕书站起身,先送贺枕书回屋,才自己去净室沐浴梳洗。
待他回屋时,贺枕书也没有歇下。
小夫郎坐在桌前,就着桌上的油灯翻阅着一本书。裴长临走到对方身后,倾身下去将人搂住,看清了对方手里的书。
竟是他们前不久从江陵带回来的木工书籍。
“怎么看起这些来了?”裴长临问他。
贺枕书还惦记着方才答应他的话,不自在地缩了缩身子,道:“不是说钟大师这些年偶尔会去营造司帮他们给学徒上课嘛,我想着他和工部的关系这么密切,说不定这些工部书籍编写的书籍里,也有那位钟大师的指导呢?”
虽说他不同意裴长临为此耗费心神,但对方如此重视这件事,贺枕书自然也是想帮帮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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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
“完全看不懂。”贺枕书闹脾气似的将书往外一推,“什么数据测算,什么角度大小,每个字我都认识,加起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以前我爹给我讲算经我就听不懂,这个居然比算经还复杂!”
裴长临失笑,解释道:“营造中的数据测算,也是脱胎于基础算经,只要知道计算原理就不算太难。比如这个……”
他拿起贺枕书扔下的书,随手翻过一页,正要向他解释。
贺枕书压根没心情听他讲这些。
他不是圣人,自然也是希望与裴长临亲近的。
只是裴长临情绪不能起伏过大,他尽量避免刺激到对方,平日里的肢体接触也极尽克制。
克制,不是不喜欢,也不是不想要。
贺枕书抿了抿唇,不敢去看裴长临,转身往床边走去:“你还是回头有空自己看吧,我不想看了,一看见数字就头疼。”
裴长临却没有回答。
贺枕书回过头来,注意到他仍在看那本书,心头浮现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你……”
他话没说完,裴长临忽然抬起头,飞快道:“你先睡,我忽然有个想法,想去试一试。”
贺枕书:“……”
裴长临拿着那本书便要往外走,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刚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凑到贺枕书脸颊边亲了一口。
眸光明亮,脸上带着一贯的无辜神情。
“别生气,我一会儿去安安屋里睡就是了,不会打扰你休息。”
贺枕书:“…………”
重点是这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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