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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VIP]为她布局
香梅浑身一震,连忙打嘴认错。
她见过被人炼制的傀儡、见过保存完好的行尸。
那些已经亡故的人就如此刻的夫人一般,一举一动毫无生气。
香梅低着头不敢再看,害怕细看下去,夫人会与那些死人的模样完全重叠。
却听谢无镜问:“钟莹死了吗?”
香梅抹泪,竭力保持冷静:“仙尊没有吩咐,我等不敢随意处置她。”
谢无镜:“去问问她,对于谢世絮的谋划,她知道多少。”
香梅怔然:“谢世絮?”
此名对于当世很多修士来说,或许陌生。
但对于了解许多秘闻的奉仙族来说,如雷贯耳——这是神族时期应龙之名。
可是应龙已死,谢世絮会是同名吗?
香梅暗暗揣测,不敢多问。
谢无镜说问问钟莹,也不会是简单地“问一问”,而是不择手段也要问出结果的问。
香梅领命告退。
她向院外走,听见身后响起动静。
是谢无镜拿起筷子,为织愉夹菜,时不时指一样,问织愉吃不吃。
织愉没有回应。
谢无镜表现得她好像只是生病了没胃口,放下筷子哄她:“那就等你身子好些了再吃。”
香梅禁不住惊愕地回头瞥了眼。
竟见谢无镜扶织愉站了起来,牵起她的手,在院里散步。
可织愉木然跟随的模样,令香梅不敢多看。
香梅慌乱得逃跑似的跑走去传达谢无镜命令。
无尘院中。
谢无镜领着织愉走了一刻,将她安顿在菩提树下落座。
他手轻按她的肩膀,神气在她体内运行一周,检查她的身体状况。
她的身体仍旧没有异常,只是魂息又变得比昨日微弱了些许。
谢无镜眉头微紧,思忖再三,运功冒险探她魂识。
魂识被探,稍有差池,轻则痴傻,重则身亡。
谢无镜神气化作细流,小心翼翼侵入她的体内,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
然而侵入灵府却发现,她的魂识已空空如也。
她没了魂。
谢无镜收敛神气,静静凝望她。
无尘院中,倏然间生出一股化不开的阴沉。
任阳光明媚,洒满院落,也驱不散此处的寒意。
唯有风拂过织愉身边,步摇轻晃,才会发出一点点声响。
良久。
谢无镜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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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入怀中,轻轻吻她的额角,“我会将你找回来的,别怕,再等一等……”
他嗓音温和,好似在安慰她。
可她没了魂,这副躯壳早已对外界一无所知。
*
香梅亲自审问钟莹。
她在地牢里待了十日,十日里用尽了手段,将过往对钟莹的不满、眼下对织愉的担心,通通发泄在钟莹身上。
然而钟莹只是不断讥讽:“这么着急,是李织愉快死了吗?”
“告诉谢无镜,他该认清现实了……他早就该在李织愉背叛他的时候,就认清他与李织愉注定不可能在一起!”
“他和李织愉,注定生生世世,不得善终!”
……
每当钟莹说出令香梅愤怒的话语,香梅都一耳光打在她脸上。
而钟莹傲然地怒视香梅,狞笑道:“待我成为神使,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黄泉阻止李织愉转世,让她灰飞烟灭。”
香梅怒极:“夫人从未针对过你,你知道多少次我想对付你,都是夫人为你拦下的吗?你有什么就冲着我来!”
她拎起钟莹的衣襟,双目赤红:“你这么恨,我可以给你个复仇的机会。只要你交代出谢世絮的事,告诉我如何才能救夫人,我就放了你!”
“你在说什么!”
赶来的奉仙族将香梅拉开。
香梅原本所属的奉仙族第十脉司长走来:“我已向仙尊请命,对钟莹用魂识探查之法。你别待在这儿了。”
香梅忙道:“不可。用魂识探查,万一她有秘法藏事,查不出结果,到时她又因魂识受损痴傻了怎么办!”
“你就是太在乎,才会让人拿捏,变得疯魔癫狂!”
司长厉声训斥。
然而她眼神幽远,仿佛不是在训斥香梅,而是在训斥另一个如此情状的人。
她道:“仙尊都已同意使用魂识探查之术,你还担心什么?有那功夫倒不如去劝仙尊,不要再动用那些阴冥邪术,免得毁了他的道行。现在外界天灾人祸,末日之言盛行,他……唉!”
香梅愣怔。
钟莹在她之前惊愕开口:“你说什么?谢无镜他做了什么!”
香梅明悟,司长这话是在借她斥仙尊。
她不曾离开地牢的十日,仙尊竟然动用冥术为夫人救治?
司长呵斥:“还不离开!”
香梅回神,连忙跑去无尘院。
正是中午。
十日前还阳光明媚的无尘院,此时再看,已弥漫起幽幽阴邪之气。
院中植物在阴气中显出枯败死象,就连菩提叶片都开始泛黄。
香梅一眼瞧见,织愉坐在廊下,身前阴冥魂灯冷焰摇曳,在白日飘出缕缕青烟。阴冥魂灯之下,赫然是招魂之阵。
谢无镜一身青冥玄袍,长发披散。
风拂过,撩动发丝,显出黑发下生出的缕缕白发。
这是元功大伤,真身有损之兆。
香梅恍神问:“仙尊,您这是在做什么?”
谢无镜置若罔闻,指骨修长的手不断掐诀,口中低吟咒术。
霎时阴风骤起,招魂阵中如现黄泉。无数阴魂乘风而来,瞬间被阴冥魂灯所缚,发出凄厉哭喊。
无尘院中阴云滚滚,如成一方鬼境。
此等招魂、困魂的邪术,与炼魂邪士无异,不为天地所容。早在神族时期,就已被禁。
是夫人真的死了吗?
不然仙尊何至于此!
香梅瞪大双眼,豆大的泪珠从眼眶滚落。
谢无镜将魂灯中引来的魂魄一一检查,魔怔般低语:“不是,不是,不是……”
不是她,不是她……都不是她。
但检查完,谢无镜也没有放那些魂魄离开,而是收进了藏魂匣内。
院内阴风平息,阴云更沉。
滚滚雷蛇在谢无镜上方蹿动,随后降下天雷,惩戒他违逆天道的邪法。
然而谢无镜早已习惯般拂袖一挡。
待雷云散去,他撤了阴灯,坐到织愉身边,将她抱入怀中,为她暖她因阴气侵染而变得寒冷的身体。
他低低地哄她:“待会儿我们再试一次。好吗?”
香梅再度唤他:“仙尊。”
谢无镜没看她,为织愉暖着手。
他一如既往的冷静,全然不似会行招魂邪术的人,“该问的都问出来了?”
“她什么也不肯说,一个劲儿地胡言乱语,说仙尊为神,她为神使,陪伴仙尊。”
香梅说罢,急问:“夫人怎么了?”
谢无镜为织愉掸去裙上沾染的魂灯烟尘。
低头瞬间,他发丝垂落,俨然已经是雪色多过了墨发。
他无视香梅的提问,因钟莹的言语而冷笑了下:“看来谢世絮连她一起骗。”
倘若知道谢世絮要他殉道,她就说不出这种话。
谢无镜:“留她无用,你去将钟渺请来。”
香梅不解,面露疑惑。
但还是应下,领命离开。
香梅没有像司长期望的那样劝谢无镜不要再用阴邪冥术。因为看到仙尊的刹那,她就知道:
劝不动的。
除非夫人醒来。
*
翌日清晨。
谢无镜抱着织愉在廊下晒晨阳。
连续多日浸染阴气,让织愉身体越发阴寒。
昨夜子夜甚至冷得皮肤苍白,身体抽搐。
她没有生魂在体内化解阴气,这是阴气太重的症状。
他为她暖了整夜的身子,将她抱在怀中哄:“是我错,让你受苦了。我不招魂了,不招了,好吗……”
“你生气了吗?”
“你还想杀我吗?”
“你回来杀了我,但是不能丢下我,好吗?”
……
太阳一出来,他就抱着她晒太阳。
司长前来回报,已探查完钟莹魂识,结果仍是一无所获。只是知道了一些从前不为人知的事。
比如三教大典上,鲛族集体中毒,实际上是钟莹谋划。
比如自钟莹被接回南海国后,便一直辅佐她的湛伶是她协助乾元宗派出的杀手所杀。
她漠然地俯视湛伶挣扎求救,就这样放任湛伶死了。
比如钟莹曾在陵华秘境中被魔族俘虏时,偷偷藏起一串珠串手链,那手链对她很重要。后来她想寻却寻回不得。
比如南海国私自进入秘境违背她的谋划,于是她就对南海国主起了杀心。哪怕南海国主是她的亲生父亲。
那时就算南海国主不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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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她也是要杀了南海国主的。
而南海国主自爆后,她只是因为担心那手链下落而忧心忡忡过一段时间。
这忧心被误认为是为南海国主伤心,她也顺水推舟。后来出了陵华秘境,她确认天命盟其他人还活着,才放下心来,派人再度去找手链。
司长揣测:“那手链大概是控制天命盟众人性命的东西。不过后来这东西被夫人得到了。”
后来,钟莹还杀了很多人……
司长一一回报。
这些事,谢无镜在知道钟莹天谕身份时便已猜到。
他没打断司长,垂眸注视着织愉。
她依偎在他怀里,安安静静地目视前方。
她平时总爱和他说话。
但每每听人向他汇报正事时,连表情都会有所收敛,会文静得如同现在这般。
这一刻,他觉得她好像醒了。
只是因为在听别人汇报,所以才不和他说话。
谢无镜轻抚了抚她的脸庞,对她轻笑了下,嘴角弧度很浅很浅。
司长顿住。
仙尊在笑什么?
那样突兀的温和笑意,让她在暖阳正盛中背后发凉。
谢无镜抬眸扫她一眼,敛了笑,眼底漫出一丝阴沉。
司长连忙继续汇报。
她偷瞄谢无镜。
他又在专注地看他怀中的姑娘,唇畔漫开笑意。
她头皮发麻,深知他根本没听她在汇报什么。
“仙尊,钟渺来了。”
汇报中,香梅带钟渺赶来。
钟渺自救回钟隐后,因钟隐不醒,又不便长留桑泽城,便带着一家人隐居到了桑泽外城的荒原深湖。
因此香梅为找她废了番功夫,今日才找到。
香梅向谢无镜行礼,侧开身让钟渺上前。
钟渺恭敬垂首,行礼后,欲问仙尊有何吩咐。
一抬头瞧见谢无镜发已白了大半,怀中抱着的织愉僵若偶人、瞳眸涣散,顿时呆愣。
怕神色冒犯,她立刻再次低下头:“敢问仙尊有何吩咐?”
谢无镜拂手。
司长会意,与香梅一同告退。
院中只剩神态异常、气息却更为强悍的谢无镜与她,还有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织愉。
钟渺就是再镇定,也不免紧张起来。
谢无镜淡声道:“别紧张,我不杀你。”
钟渺一听,更加忐忑:“仙尊与夫人,乃我一家的救命恩人。若有何事要我去办,我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无镜这才道:“我记得,你乃神族龙鱼转世。既然会以神族时期的卦盘之法演算卜卦,想必,也记得一些神族时期的秘法?”
钟渺谨慎道:“略知一二。”
谢无镜:“我要入黄泉,请你将开黄泉的咒法告知与我。”
说是请,可语调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钟渺迟疑地瞥了眼他怀中的织愉。
谢无镜眸色微沉:“有难处?是不记得,还是不愿说?”
他看上去很好说话。
可钟渺感受到的却是:
就算她不记得,就算她要想破头,就算逆天而行去忆前世因果,她都必须给他记起来!
至于不愿说,那更是一个要命的回答。
钟渺:“天地生死,乃为世间大道。神族时期,纵有开黄泉之法,也不得轻易动用。生魂不得犯亡者,故魂不得念人世,此乃天道伦常。如有违背,便是神……也会遭受天谴。”
谢无镜笑了声:“天雷殛顶?”
显然根本没将此事放在眼里。
“不止,活人沾染阴气,会影响运道、功德、修行……强开黄泉之门,更是滔天的罪孽。”
钟渺欲言又止,“听闻仙尊幼时入过黄泉,仙尊应当能猜到,黄泉之门要如何开启。”
“幼时那次,乃是魔屠人、人屠魔,整个佘尸山脉生魂尽亡,万魂涌入,方阴差阳错打开了黄泉之门。”
谢无镜道,“我找你来问,不是不会开黄泉,是给你一次救人救己的机会,你可明白?”
钟渺骇然,对上谢无镜沉沉目光。
话说得这么清楚,有何不明白——她若不告诉他开黄泉门的咒法,桑泽城境所有人,包括她,都将沦为黄泉之魂。
他疯了吗?
好像没有,他还保留着选择方法的理智。
他没疯吗?
好像也不是,没疯的人怎会想到屠杀一境!
钟渺顿觉肩上有如千斤重,人命都背在了她身上,嘴唇轻颤:“便是以咒开黄泉,也要魂魄祭天。”
谢无镜:“要多少?”
他轻描淡写得像是在问她需要多少灵石。
钟渺拧眉不语。
谢无镜突然温声道:“听闻洪王夫妇余毒未清。钟隐虽活了下来,却昏沉不醒,宛若活死人。你不想救他们吗?”
钟渺浑身紧绷。
他在威胁她。
她启唇:“仙尊,是夫人需要此开黄泉之法治病吗?但此法有损功德,影响命数,凡人本就命薄——”
谢无镜打断:“我自有分寸。”
钟渺:“但是以夫人的性子,她绝不会愿意如此。”
谢无镜沉默了。
他注视着怀中人良久,久到钟渺以为他放弃了。
他突然问:“没人告诉她,她怎会知道?”
钟渺无言,无力感霎时席卷全身。
谢无镜又道:“钟莹的储物袋在我这儿,里面有洪王所中之毒的解药。她人也还活着。若以换血之法再为钟隐与她换血,钟隐定能醒来。”
“我已命人搜过她的魂识,知晓换血之法要如何做。倘若你愿交出开黄泉之咒,钟莹你可以带回去,桑泽城的人你也能救下,如何?”
威逼利诱,他都用了。
钟渺满面茫然,不知该如何做。
她启唇。
谢无镜竖指示意她噤声,“慎言。你的回答,将决定你是会功德无量、救下一境之人。还是要立刻带着你的家人逃命。”
“不过……”
“你逃得了吗?”
他语调一如既往,却让她遍体生寒。
钟渺瞪着眼,张着口,不敢轻易吐出一个字。
谢无镜说罢,反倒有种事不关己的闲适,让织愉换了个姿势倚着他,免得她身体麻痹。
他陪她晒着太阳,十分耐心地等待。
时间仿佛过了一世那般漫长。
钟渺终于开口,给了他想要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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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镜对她笑了,嘴角的弧度很浅,眸中的笑意令她颤栗,“我又不是要毁了黄泉,不过是去黄泉问魂之归处,问完就好,你怕什么。”
他招来奉仙族,“送她回去,把钟莹的储物袋和人都给她带回去。你们陪着她,待她用完钟莹,将钟莹杀了。”
钟渺恍惚地跟着奉仙族离开,就听谢无镜又道:“对了,此界将亡,被选中开黄泉的人,待我离开此界,我会将他们带上。但活下来的人,将与此界一同湮灭。”
“你说,究竟是被用来开黄泉、摆脱此界的人可怜,还是活下来却绝无生机的人可怜?”
钟渺瞳眸一窒:“你说什么?”
她不知该先惊讶此界将亡,还是惊讶谢无镜算计了她。
她做出的选择,竟不是牺牲小部分人,让大部分人存活,而是让更多的人去死!
谢无镜轻抚织愉面颊,低语:“凡人命薄,我怎么可能让她背负罪孽。”
他宁愿牺牲全部道行与修为,去补偿替他开黄泉的人。
也不愿她为此受天道半分责罚,背负那些人的因果。
钟渺愣了半晌,终于明白——谢无镜早就知道,她定会顾全大局。所以从一开始给她布了陷阱。
谢无镜要不择手段、不计代价救回李织愉,这无可厚非。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为什么先告诉她,她是在救人,却在这一刻告诉她,她会害死更多人。
钟渺凄惶地望向谢无镜。
谢无镜漫不经心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去南海国救你?因为我不去,我夫人就会为救回你而去冒险。她认为你无辜,便愿意冒险帮你。你呢?”
“你问过她为何变成这样吗?你只想独善其身,所以你不问。但凡你问一句,就不会落入陷阱。她生性天真纯善,在灵云界没有什么熟识之人,因你面善,视你为半个友人。”
“但你不配。”
谢无镜拂手,示意奉仙族把愣怔的她拖下去,语调透着股讽刺的客气:“她不需要将众生看得比她重的友人。三界将亡是真,待她醒来,我希望你不要因求救或任何理由,再来找她。”
奉仙族因“三界将亡”的消息一怔。
但听闻命令,还是先将钟渺拖离。
院中恢复安静。
若是织愉醒着,见证了这一幕,一定会惆怅地依偎着他絮絮叨叨。
谢无镜似乎能听见她难过抱怨的声音。
他拥着织愉,宽慰她:“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在意这世上任何人,只信我就好。”
她没有回应,只是木然地依偎在他怀里。
可谢无镜却仿佛听见她委屈地唤他:“谢无镜……”
谢无镜轻轻吻她发顶,嗓音低哑,“别怕,我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4-04-0520:00:08~2024-04-0620:00: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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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VIP]前尘旧世(一)
谢世絮终于将准备做好,赶去见谢无镜。走在暗潮汹涌的街市中,他眉头紧蹙。
铭千古与他并行。
有几名小修冲上来拦住他们:“二位道友请留步。我观二位气度不凡,定是不出世的大能。二位可听闻三界将亡一事?”
“我救天教已推演出,三界将亡皆因天命盟违逆天命,引发天怒。”
“如今天命盟一众护天者只剩下李织愉与柳别鸿。我等已发现柳别鸿的下落,二位不妨与我等一同围杀柳别鸿,祭天救世!”
谢世絮与铭千古瞬身避开他们。
见这二人修为深不可测,那些小修不敢贸然追着打扰,将目标转向下一个路人。
铭千古看着这乱景,叹道:“若让他们知晓三界真将倾覆,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
谢世絮神色隐哀,沉默不语。
到达仙府,正欲进入。
仙府大门忽然自己打开,钟渺与钟莹同时被奉仙族拖了出来。
钟渺神态惶惶,但还算体面。
钟莹已是遍体鳞伤、狼狈不堪。
来往修士不免对这二人侧目,诧异惊疑。
谢世絮摇头轻叹。叹钟莹受了指点,仍不知悔改。
而钟渺稳了稳身形,不知在思考什么,站在仙府门口不走。
奉仙族也不催促。
良久,谢世絮心生不好的预感。
就见钟渺好像想通了,凄苦地笑了声:“仙尊说,三界将亡。”
来往的修士闻言顿时停步,望向钟渺。
奉仙族不否认,钟莹愣怔:“你说什么?”
钟渺:“三界将亡,天地不存,万物生灵将与此界一同湮灭,化归虚无。而现在有个活命的机会——仙尊要入黄泉。”
“为他开路黄泉者,他会护其与他一同离开此界,以了却相助因果。”
她说话间,已有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仙府门口。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认得她,她是南海国的公主钟渺。她恐怕没有胡说八道,你看那些从仙府里出来的武侍都没有否认。”
“什么三界将亡,什么开黄泉?为仙尊开黄泉,他真能带我们离开此界?”
“他这么有本事,当初怎会被天命盟抽了仙骨?”
“可他现在不是回来了吗。我听说他早就回来了,还打退了魔太祖。正因如此,魔界最近一直没有其他动作,魔太祖也没再出现过……”
……
钟渺环视这些或信或不信、或惊恐或茫然的人:“谢无镜乃是应龙之身,是神族后裔。这世上若是连他都不能踏破虚空,那就没有第二个人能救你们了。”
“黄泉门需要在短时间内有大量亡魂通往黄泉,才可开启。配以咒术,可将死亡人数降到最低,我言尽于此。”
告诉这些人真相,让他们能够自主选择去争取开路的名额,是她最后能做的事了。
她知道她这番所作所为,恐怕也在谢无镜的算计之中。
但她别无他法。
她还抱有一丝期望——期望这些人在生死存亡之际,能认真选出对此界留存最有益的人,让那些人随谢无镜离开。
届时倘若此界不存,也可保留一点薪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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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看着这些人的神情,她不确定了。
钟渺脚步沉重地离开。
奉仙族缚着钟莹跟在她身后。
而钟莹更是如遭雷击般,不断低喃:“怎么可能……三界怎可能亡,此界怎可能陨灭?那人分明告诉我,我会成为神使,我会是唯一陪伴在谢无镜身边的人……怎么可能……”
谢世絮与铭千古在人群中亦是神色凝重。
谢世絮思忖:“他开黄泉,大概是要黄泉问道,找李织愉的魂。只是他竟然将灭世之事公开,就不怕引来一身麻烦吗?”
铭千古对谢世絮低骂一声:“你不是说你掌控得了他吗?我他娘的就知道你吹牛!”
谢无镜是会任人摆布的人吗?
他根本不需要灭世来逼谢世絮现身,只需略施小计,便可引千万人主动求死。
钟渺因神性传承而舍私情重众生的大爱之心,众生为活下来而不惜一切的求生之心,谢世絮的救世之心……
都被他拿捏透了。
铭千古气急败坏:“你手里有李织愉,你只会拿李织愉的生死威胁他。他不一样,他能把你最看重的众生与三界玩出花。同样各有筹码,但是你会玩吗?”
“你跟他赌吧,赌到最后哪怕李织愉魂飞魄散,你看他敢不敢拿三界天脉甚至是他自己,祭天给李织愉聚魂。”
“你要他舍弃李织愉?不可能的!李织愉都快把他捅死了他都不放手,你没看见吗?”
铭千古等了十天,等来一个反将一军的结果,简直要崩溃。
他被谢无镜摆过无数道,还以为谢世絮能跳脱一回。
结果谢世絮他娘的比谢无镜早千年布局,也不过如此!
谢世絮情绪稳定:“无妨,李织愉的魂在我的芥子中,就算他找到,也抢不回去。”
应龙的传承芥子,不是普通的储物空间,而是一方须弥世界。
铭千古曾在谢无镜的芥子中待过,知道那儿犹如秘境,独立于世。
但那又怎样?
铭千古:“你确定谢无镜没有办法逼你把李织愉交出来?万一他真的疯到连李织愉的命都不在乎,就是要和她同生共死呢?”
谢世絮苦笑:“李织愉的性命威胁不了他,那李织愉生生世世的命数呢?”
铭千古一愣:“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谢世絮:“我之前说过,谢无镜与李织愉之前有二十八世的因缘。这和李织愉的命数有关,这也是我要和谢无镜谈判的筹码。”
“老友稍安勿躁。我去处理一些私事,待回来我自会去找谢无镜,劳烦你在此继续看着。”
“你还有私事?”
铭千古犯嘀咕。
谢世絮身形一闪,已往钟渺一行人离开的方向去了。
*
钟莹一路被带至荒原深湖。
在奉仙族的指导与监视下,钟渺为她与钟隐开始换血之术。
但她还沉浸在灭世的冲击中,连声质问奉仙族,质问钟渺:“你们在合伙骗我是不是?你们在合伙骗我!”
钟渺不语。
奉仙族:“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值得我们骗的?”
钟莹一怔,如梦惊醒。
是啊,她已经一无所有了,谁还会费心骗她?
她追逐了一生的理想,原来皆是谎言?
钟莹眼底漫出血丝,盯着窗外的天。
一切因果脉络,在脑中慢慢清晰。
她回想起谢世絮同她说:
——你若无私心,就不会在我引导你的情况下,仍旧走上这条路。
仍旧……呵。
她终于明悟这“仍旧”的深意。
谢世絮骗了她,他从一开始就骗了她。
她的命数,根本不是成为神使,而是命中注定与谢无镜为敌。
有谢世絮,她会因私心与谢无镜为敌。
无谢世絮,她也会因与赵觉庭谋划私利而与谢无镜为敌。
谢世絮想让她成为李织愉的替身,接近谢无镜,为她改命,为谢无镜改命。
可是谢无镜不要她。
她也逃不开,她的宿命。
钟莹苦涩地牵动嘴角。
天光明晃晃,她的意识变得朦胧。
耳边的诵咒声,恍惚成了谢无镜的讲道之声。
在一片白光里,她好似回到了幼时。与其他弟子坐在一起,仰望着玉阶上的谢无镜,听他讲道。
父皇母后从不教导她。
赵觉庭也没有把她当真正的弟子看待,同她说过道法。
她大多时候,是与其他弟子一同在乾元宗听讲。
但那些长老所说之道,都没有当时还年幼的谢无镜说得透彻易懂。
他的道,是她的启蒙,亦是她的初心。
她怎会命中注定与他为敌呢?
耳边的声音静了,身边的人也都化作虚无。
一片虚无中,只剩下他与她。
在这片虚无里,钟莹看见他转过身看向她,向她笑了下。
她心念一动,向他伸出手。
可他渐渐远了,远了……
……
换血术成,黑暗彻底吞噬了钟莹的意识。
在黑暗中不知沉浮多久,她竟再度醒过来。
只是这次是在水中,成了一条鱼。
钟渺站在岸边,悲悯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钟莹霎时慌乱不已,在水边不断游动。
为什么,为什么让她化归鲛鱼之形放了她?
这是在羞辱她还是在同情她?
她不断运功,试图化回人形,然而连化回鲛人形态都不能够。
她挣扎着跃上岸,直到入夜,好不容易聚集起些微灵气,突然一根鱼叉飞来,直刺中她命门。
“我靠,真是南海鲛鱼。我只在书里见过,听闻此物大补!”
一名灰袍散修跑来,围着她打转,和同行友人道,“你徒弟不是遭天火砸中了吗?你要不要带点回去给他煮汤,养养身子?”
她挣扎地扑动了两下,便只剩下喘息的余力,一身泥泞,麻木地望着满是尘土的地面。
当谢世絮赶来,江边只剩拖拽的湿痕。
谢世絮叹息。
这样的结局,究竟是钟渺的慈悲心再一次做错了事,还是谢无镜的恶意?
谁又说得清呢。
谢世絮只知,这是钟莹原定的命数。
纵使她这一生歧路弯绕,也仍是殊途同归。
*
暮时,晚风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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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镜为织愉披上外袍挡风,“降温了,回房好吗?”
她不会回答他。
但他就像听到了回答,将她打横抱起,抱入房中外间榻上。
他为她脱外袍,脱鞋,扶她在榻上倚靠着雕花栏杆,从她身后抱住她,选一本她喜欢的话本,同她一起看。
她自然也是不会看的。
但谢无镜表现得就好像她在看,时不时问她,“下一页?”
谢世絮与铭千古瞬身进入无尘院。
隔着门,瞧见屏风后的人影,听见谢无镜的说话声。
在这春夏的夜,两个残魂都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谢无镜好像疯了。
铭千古拧眉:“他现在这样,还能谈判吗?”
谢世絮:“他还能算计人,就代表能。”
仙府外此刻已跪满请死之人,祈求着谢无镜杀了他们。
这等荒谬至极、堪比邪·教祭天的场景,皆是谢无镜一手打造。
而谢无镜竟然还不慌不忙,带着一个没了魂的人晒太阳、散步、甚至看话本。
铭千古反而觉得,很难和他谈判了。
不怕疯子疯,就怕疯子疯了还能冷静思考。
二人迟疑这一瞬,再抬眸已不见谢无镜在房中。
谢世絮与铭千古顿时浑身紧绷。
一回身,就见一道人影立于院中。
月下,他一头长发白得刺眼,只余一绺墨色。肤色冷白如霜,更显华颜如圣,仿若九霄外超脱凡俗的圣人。
可他死寂的眼眸,在夜里秾黑到像一滩阴暗的沼泽。
“我夫人歇下了,不可打扰,请。”
他客气地抬手,示意他们移步。
已经知道打不过他,傻子才跟他走。更何况一个没了魂的人,怎么可能会被打扰。
铭千古站着不动。
谢世絮开门见山:“谢无镜,我来将李织愉还给你。”
谢无镜抬眉,终于正眼看他。
谢世絮:“不过,在此之前,请你随我入幻境一谈。只要你同意,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放李织愉平安无恙地出来。”
谢无镜注视着谢世絮,眸色仿佛变得比夜幕更黑。
良久,他道:“可。”
如果可以拿自己来换,哪怕入刀山火海,他也不愿李织愉有半点闪失。
谢世絮太过了解他的心意,心中叹息,随即起掌运法。
霎时天地骤变,无边云烟自他身边蔓开,吞没整个世界。
苍穹之上,雷云滚滚,似有天罚降世。
在浩渺烟尘中,谢无镜平静地闭上眼睛。
而谢世絮眸色尚清明。
铭千古一愣,惊讶:“你骗他?你不怕他发现后突破幻境,大发雷霆?”
谢世絮盘腿打坐,静待幻境结束:“在这世上,能说服谢无镜舍身救世的,只有他自己。而我正是要借此幻境,让他自己与他谈判。”
“这是我最后的底牌,也是我与他的谈判。”
*
那天晕倒后,织愉醒来,睁眼便是这座极为眼熟、刻满神纹的大殿。
她记得,晕倒前是钟莹来杀她。
但钟莹不是输了吗?
难道钟莹又赢了,也没杀她,把她囚禁起来了?
这地方神气充裕,与她在陵华秘境里待过的应龙神冢极为相似,但又有所不同。
她出不去,身上储物戒也没了,没话本可看,也没东西可以吃。
此地倒是有很多书籍,但那些文字她根本看不懂。
她每天只能漫无目的地在殿里乱转,试图找到一本看得懂的书打发时间。累了就休息。
她就这样过得浑浑噩噩。
虽然不知道未来如何,但总归逃不过被杀死。她也算看得开。
今日,织愉睡醒,再次爬起来,挪向一块新地方。
目光从墙壁的书格中,自下而上扫视一圈。在一片神光熠熠中,她视线突然一顿,发现一本青封厚册。
看装订,竟是凡界的风格。
织愉好奇地踩着书格攀上去,拿到那本册子。
准备下来的时候,看到遥远的地面,她惊悚地屏住呼吸,如蜗牛般,贴着书格缓慢往下爬。
然而就在快到地面时,她突然踩中一个卷轴,脚下一滑。
空旷无人的大殿只听她一声惊呼。
随后织愉就没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她睡在地上,身边是摊开的青封书册和害她滑倒的卷轴。
织愉摸了摸身上,满脸不可思议:她竟然不疼!
也许是钟莹害怕她摔死,影响命运,在此布了某种法阵?
织愉把卷轴踢开。转念一想,这好歹是个神族卷轴。又跑回去把卷轴拿回来,丢回书阁上。
而后,她百无聊赖地倚着书阁,翻开青封书。
书内字迹潦草,像笔者在癫狂下所写。
织愉认真细看,总算从那狂草的笔迹辨认出写的字:
[第一世
李织愉生于陵安城第一富贾李家,乃李家二小姐。
注:李织愉亦是行二。]
这是什么,又是钟莹根据她编写的故事吗?
织愉新奇又疑惑,接着往下翻。
[李织愉九岁随外祖进京,被留在京官舅家。
名为可与舅家同龄三小姐一同接受宫中姑姑教导,日后更好择婿。实则被作媵妾,待日后陪三小姐嫁入东宫。
注:九岁有劫?]
织愉微顿,想起自己九岁时,母妃去世。
翻页再看:
[李织愉自小聪慧机敏,一入京便被带着常与东宫太子接触。
虽作为陪衬,却因容貌娇丽惹来太子注意。
太子对其情愫暗生,分外关照。她则视太子为兄长。
舅家忌惮这份情意,打消让她作媵为三小姐争宠的念头,要她与太子避嫌。
直至十五岁及笄,她无意听见太子与舅家相谈。太子要她入东宫,否则便不接受三小姐。
舅家答应。
可她不情愿,百般抵触。
注:十五岁,又有劫?]
织愉讶然:导致她和亲的那场宫宴,便是她十五岁那年举办。也确实是因她三妹,才致使她要去和亲。
钟莹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还完全根据她命数编剧情,也太严谨了吧。
织愉感慨着往下翻:
[李织愉暗拒,然舅家置之不理。
故她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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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爹娘联系,请爹娘将自己接回陵安城。
李家夫妇在九岁前对她千娇百宠,因她喜爱花草,还特地为其从李府辟出一座四季皆有花开的群芳园。
如今虽与她多年未见,仍是十分爱护。听闻她遭此谋算,心疼不已。
他们与她合谋要她装病,对外言此病乃幼时便有,如今复发。唯有回到陵安可医,快马加鞭派人将她从京城接回陵安。
舅家虽不情愿,但不得不放人,与李家约定十六岁生辰过后,将李织愉接回京城。
官威压人,李家夫妇不得不暂且应下。
注:十五岁……倘若有我相护,她还会遭受这样的为难吗?]
织愉一愣。
群芳园?相护?
钟莹护她?不可能。
这到底是谁写的?
字迹实在太乱,她辨认不出。
织愉重新审视起这本话本,看了眼青色书封,上面什么印记也没有。
她疑惑地继续翻阅:
[李织愉回到陵安后,一直对京中称病。
至来年三月十九,她十六岁生辰后,京城派人来接。
无奈,李织愉请其爹娘宣称她中邪,已请多名术士,却都无能为力。唯有城外归一观主可救。
这归一观主乃大禹朝奇人,名谢无镜。
听闻其出生时霞光漫天,国师算其道行深不可测,神魂修为可堪入圣。
只因还差一劫,所以不断在凡尘辗转,不得飞升。
帝王欲请其入世,被国师劝阻:“若招惹,其气运与因果,非大禹朝所能承受。应下令不得任何人迫他入世,不得影响他渡劫才是。”
帝王遂下令。
因此帝令,归一观主避世多年无人敢请。
便是舅家来人,也无法将其请下山为李织愉诊治。
李家老爷以此推脱,舅家派来的管事无奈,只得准备回京复命。
李织愉本以为能就此躲过此难。
然而就在管事将要离开时,归一观主为寻天命渡劫,入世了。
注:今生,李织愉也将在十六岁这年遇见他吗?]
算一算时间,她确实是在十六生辰后遇见的谢无镜。
织愉愈发困惑。
这手记越看越不像是在编故事,反倒是在用故事推算她的今生。
而且这剧情,怎么那么像她在应龙神冢里做的那场梦?
织愉接着往下看,字迹更加潦草了。
[李家夫妇在管事监视下,不得不假装去再三请谢无镜。
终于,得谢无镜应允……]
*
幻境中。
谢无镜初到幻境时,成了幼童,未见谢世絮。
他并不为谢世絮的算计而恼怒。
恼怒无用,待离开,杀了谢世絮与铭千古便是。
让他在意的是,这幻境与应龙神冢的很像,又有所不同。
相同的是,他和神冢幻境里的一样,受陵安城归一观主抚养。观中也只有老观主与他。
不同的是,因他出生特殊,皇帝十分敬畏。归一观自收留他后,便由朝廷供养,并不穷苦。
在前观主死后,他每天醒来,都能感觉到身为仙尊的那份记忆在消失。
他没有急着离开。
因为此刻的经历太过熟悉,就仿佛他曾做过归一观的谢无镜。
谢无镜决定静观其变。
直到他十六岁这一年,三月十九后他一觉醒来,恍然脑中一空。
他彻底忘却现实,成了这场幻境里的归一观主谢无镜。
谢无镜如往常那般,早起、晨修、诵经。
冥冥之中,他还是觉得缺了什么。
他静思一夜,想起前观主曾说,他的魂魄早可入圣,却因缺一劫,而不得飞升。
“你要多多留意,若能寻到缺的那一劫,渡了,便可成圣。”
幼时他不解,问:“凡人修行,不是应该先入道、再成仙、后成神,最后入圣吗?”
观主:“可是你已经辗转凡尘很多很多世,劫数历了一遍又一遍。你的道行与修行,已和天地同了。”
他问:“若如此,我为何还会缺一劫?”
观主:“不为世俗所累,薄情寡欲,是你修道的天赋,却也是你飞升的最大阻碍,导致你缺了情劫。”
观主问:“入道者,要有敬爱天地之心。你可有此心?”
谢无镜不语。
观主又问:“成仙者,要有上敬天地、下爱世人之心。你可有此心?”
谢无镜仍不语。
观主换了个问法,再问:“成神者,敬天地、爱众生,无论妖魔或仙人,无论邪心戾性,皆有引其向善之心。倘若有人伤你,你当如何?”
谢无镜用稚嫩的声音回答:“百倍奉还。”
“你没有此心。”
观主长叹,最后问:“成圣者,太上忘情。天地人及众生万物,皆视之平等。你如何看待?”
他道:“天地有限,众生渺小,于大千界中,皆如蝼蚁。”
“你这不是视众生平等之大爱,你这是蔑视天地众生的傲慢。”
观主连连摇头,“太上忘情,非是无情。爱朋友也好,爱师父也好,爱弟子、爱谁都行,你有爱过其中哪怕一个吗?”
谢无镜再度不语。
答案显而易见。
观主语重心长:“圣人必先懂情,而后才能忘情。你连私爱都没有,何以爱天地苍生?何以以大爱之心,视众生平等?”
“无情无爱之人,又怎会包容世人之恶、怜悯世人之苦,在天地将倾之时,以圣人之身舍身护众生?”
“你这一世,怕是又不能飞升了。”
谢无镜很平静地“哦”了声,反倒惹得观主为他着急。
如今,那份突然生出的空荡感让他觉得:
他该离开归一观,去寻找什么了。
他收拾行李下了山。
刚离开山脚,便有官府的人将他请去知州府。
他没有去,随意寻了一间客栈住下。
当天,他入世之事便传遍了整座陵安城,客栈一天之内围满了请他相救的人。
他们求的救,大多是求财、求官运、甚至求姻缘。
但谢无镜只见求命之人。按照这些人来求他的顺序,一个个为其救治。
到第五天,轮到城中富贾李府。
李府家的二小姐,从去年被接回陵安,便一直病着。
据说她京中还有亲事,急着回去,所以远在京中的舅家才派人来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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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事,谢无镜入城后便有所耳闻。
清晨,马车将他从客栈接入李府。
李老爷及其夫人,带着京中来的管事殷切迎接,却请他一人进入李二小姐的群芳园。
便是谢无镜此前不入世,也知于理不合。
李老爷:“小女邪祟附身,先前请来的术士说,人气重了易惊动邪祟。故自小女病后,我们一直谨遵嘱咐,轻易不让人靠近群芳园。”
谢无镜从未听过人气惊动邪祟的说法。
不过见李老爷面有难色,他没有拆穿,孤身前往群芳园。
正是旭日升起之时,晨曦如金,洒满群芳园。
园中明媚,繁花正盛。
丝毫没有邪气笼罩之象。
他穿过群芳园里花草繁盛的石径,步入园深处的松兰院,隔着紫藤花架,瞧见一人影睡在躺椅上。
那人被他惊动,拿下盖在脸上的书。
三月阳春,晨风旭暖。
繁盛的紫藤花如雨帘摇晃,朦胧了她的脸。
唯有一双杏眸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在繁盛的花后望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织愉与谢无镜真正的初遇~
(还记得在陵华秘境应龙神冢里的幻境吗?
那个幻境就是谢世絮借用的织愉与谢无镜第一世的经历。
那时在过完幻境后还提到过一句“修为越高,越难入幻。如他这般,若想让他入幻,便需以他自身所见所闻结合,打造一个虚虚实实的幻境。”哦~)
感谢在2024-04-0620:00:08~2024-04-0720:00: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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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
第149章[VIP]前尘旧世(二)
她道:“站住。”
谢无镜停步。
风止,花帘静了。
她以书掩面,只露一双眼打量他,“你是什么人?”
谢无镜:“李老爷请我来为二小姐除邪祟。”
她讶异:“你是归一观主?怎的这样年轻,我记得是个老头啊。”
谢无镜不语。
那老头,说的大概是前观主。
李二小姐九岁被接去京城,去年刚回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前观主在四年前逝世,她不知道也正常。
他已知她身份——她就是李织愉。
她没有中邪。
既非救命,谢无镜欲离开。
她见状,连声唤着“小道长”追来,向他倾诉她的难处。
谢无镜不为所动。
她急了,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请你向那管事说我中邪难救,否则我入了深宫,就是被磋磨死的下场。”
“道家言,慈爱和同,济世救人。求小道长救我。”
她手指纤细若粉藕,紧紧揪着他青灰的袍袖,用力得指尖发白。
谢无镜听她言道家,打量起她,目光最终定在书封上——《与道眠》。
世有女冠,只是甚少。
他问:“你也习道?”
织愉眼眸一亮,连连点头:“道友,同道一家,请你帮我。”
谢无镜:“归一观书阁中的三教文书,我都已阅遍。从未见过这本。”
织愉愣了愣,当即把书塞给他,“送你。”
她盯着他的双眼,认真叮嘱:“不过此书,讲的乃是阴阳人和的大道,你要回道观看才行。”
谢无镜颔首应下。
他想,也许他此番入世,为的就是寻这一本从未曾见过的道经。
他收起书,按她想要的结果,对外称她中邪已深,邪祟难除。即便除了邪祟,也会影响身边人的运数。
此话一出,那管事吓得当场脸色发白,连夜收拾东西回了京。
谢无镜亦在当夜回了归一观。
沐浴焚香,在经堂道祖像前,打开此书。
此书第一话,不是经文,是一姑娘看上了一名道士。
此书第二话,不是经文,是这姑娘为追求道士在道观附近住下。
此书第三话,不是经文,是道士对姑娘暗生情愫,不敢言明……
此书第十八话,不是经文。
是道士与那姑娘破了戒,在经堂道祖像前,翻云覆雨,还配了图。
……
此书最后一话,道士还俗,与姑娘终成眷属,白头偕老。
谢无镜面不改色地将整本书看完。明悟了《与道眠》三个字的含义,也明悟了这并非道经。
他随手把这本书放在了道祖像下的经龛中,与其他经书放在一起。
书中图画与内容,他都并未记住。
倒是记住了李家二小姐——李织愉。
此番下山未有所获,他无意再入世,在观中清修。
三个月后,他仍是再度见到了李二小姐。
那日入夜后他在院中静修,听见后院有动静。
归一观附近被他洒了药粉,从无任何野兽靠近。
倒是有不少人为求名利,自以为天命不凡,能得他青眼,不顾官府规定,上山翻墙潜入观中。
前观主在时,这些人被前观主教训一顿后,会放下山。
前观主去世后,由谢无镜对付这些人。
他无意多费口舌教导任何人。那些人的下场,是被他以迷针迷晕丢在后山。
运气好,他们醒来后还能自行下山。
运气不好,便遭野兽分食。
何种下场,全看天意。
谢无镜拿上涂过药的梅花针到后院,对准那爬墙进来的人。
人影翻过来的瞬间,梅花针射了出去。
而后他看见,落下来的不是男子袍,而是女子的金线绣花裙。
宛若一片云霞,落在了黑暗里。
从前爬上来的女子也不是没有过,但很少很少。
谢无镜从不差别以待,对她们的处理与男子一样——用铁架将他们推到担架上,而后拖到后山扔掉。
他拿来担架与铁架,上前将她推上担架。
就是在她翻身的瞬间,他再次见到了李二小姐。
他拿着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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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静静地注视她凌乱发间的容颜。
思忖再三,仍是将她推上了担架。
只是,他没有将她丢去后山,而是拖进了外院的青藤架下。
翌日清晨,他晨起,沐浴焚香,早课诵经。
至午时,她醒了,晕晕乎乎地在院里唤:“小道长,小道长。”
谢无镜放下经文去见她。
她摔伤了腿,衣裙被刮花,发髻也散乱了。狼狈荼靡,像被暴雨打过的花。
她强撑着向他走了两步,跌坐在地上,“求道长再救救我。”
谢无镜不语。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知道不拒绝,代表还有说情的余地。将此番上山的来龙去脉同他说清。
原是管事回京后,向舅家说明了她的现状。
舅家本就不想再让她做媵妾,免得她不能为三小姐争宠,反倒抢了三小姐的宠。
这几年皇帝身子不好,估摸着没多久太子就能继承大统。
到时大家都是妃嫔,她又对舅家生出了怨怼,让她入东宫,对舅家已无利。
故而舅家将她的症状说得很重,道她若入东宫,恐影响太子前程。
谁知太子私底下十分反感江湖术士之流,只不过因为皇帝信,所以一直隐忍不发。
太子认为她就是生病。听舅家这般回报,认定是舅家不愿让她嫁入东宫。
恰好雨季刚过不久,南方有灾情。陵安城离受灾地极近。
太子请令南下巡视,特将国师弟子带上。
他说是去探查灾情,可现在灾情已稳定,百姓已安定,他分明就是来查她情况,打算离开时将她一同带回京城。
她瞒得过不懂事的管事,怎瞒得过带着国师弟子的太子?
李家收到消息时,太子已然入城。
她只得连夜跑上山来,求他再撒个谎。
谢无镜沉默地看她。
织愉明了他在问她撒什么谎,似是有意帮她。
她欣喜:“太子为公南巡,最多待三个月。这段时间,我想请道长收留。就说我邪气入髓,需得留在观中,受天地灵气养身,不得受外人打扰,否则前功尽弃,命不久矣。”
“皇帝说过,不许任何人来打扰归一观。听闻帝王来都得先递帖。到时只要道长拒绝,太子就不能带国师弟子来看我。”
倘若她留在李家,不管用什么理由推拒,太子都能见她。
哪怕强权逼人,李家也不敢对外说太子一句不是。
谢无镜:“即便不得我同意,你也上来了。除了你,上个月也有两人上来。归一观,拦不住人。”
“不一样。我和那两个是偷偷上来,”
织愉有些不好意思,拿不定他心思了,殷切地望着他,“太子将承大统,正是被人盯着的时候。他就算再不信道,也不敢违抗皇帝定下的规矩。”
谢无镜:“如此,待他继承大统,你还是逃不掉。”
织愉哪管得了那么多,她焦急起来:“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再想旁的方法应对就是。如今若非时间紧迫,我也不会来麻烦道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道长救人救到底,再救我一回。”
谢无镜沉默不语。
她的心也悬到了嗓子眼。
良久,谢无镜终于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是你从书中看来的?”
提到书,织愉就想起上回塞给他的那本。
她知道那本书里写了怎样的故事,脸上红热,含糊其辞地“嗯”了声。
她以为他要训诫她,做好了无论他怎么训,她都受着的准备。
然而他只是道:“此语乃佛偈,非道家言。”
而后,他拂袖离去。
他没说留她,也没赶她走。
织愉欣喜地对着他的背影道谢。
谢罢,又娇声唤:“小道长,可否劳烦你与我爹娘联系,请他们送些东西上来。我此番上来得急,什么都没带。”
谢无镜:“归一观从不接见外人。”
织愉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再得寸进尺,她也得离开。
虽感激他,但她还是没忍住委屈得对着他背影垮下脸来,小声嘀咕:“不近人情。”
他远远道:“我听得见。”
织愉连忙闭嘴,扶着架子自己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在他身后慢行,“小道长,我住哪儿?”
“小道长,你有伤药吗?”
“小道长,可有衣袍可换?”
“小道长,哪里可以沐浴?”
“小道长……”
她话很多,比观外的鸟儿还要吵闹些。
素来安静无声的道观,一下子染了尘气。
谢无镜不知留她是对是错。
观里多了个人,比他想象的要麻烦得多。
她娇生惯养,不会自己劈柴生火做饭,不会自己挑水烧水沐浴。
观中没有多余的衣裳给她换。他将他穿小了的道袍给她,她嫌粗糙,磨痛了她的肌肤。
她每日睡不好,一大早坐在院里盯着他,大半夜也坐在院里盯着他。
虽什么也不说,但满脸都写着“她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过得很委屈”。
如此硬熬了三日,她憋不住地唤他:“小道长,我受了伤,也不会做饭,可否请你做饭时,捎带做一份我的?日后待我回李府,定为道长奉上香火钱。”
谢无镜:“你不是已经吃了吗?”
这三日,他有留一些饭菜给她。
织愉委屈地控诉:“太少了,你喂鸟呢?”
谢无镜不语。
他确实是按幼时喂鸟的分量给她留的。
那时前观主为培养他仁爱之心,要他省下自己的饭去喂。
后来前观主一死,他就没再喂。
织愉一委屈起来,就忍不住抱怨:“我还想沐浴,我已经三天没沐浴,只用冷水洗漱。你每日烧水沐浴,就不能捎带烧我的一份吗?”
“还有你的衣袍……”
她捂着胸口,也顾不上羞耻,几乎要哭出声,“没有小衣,磨得我好疼。”
她知道,他如此帮她,她该感恩,不该得寸进尺。
可这日子实在太苦了。
她幻想中入了东宫后,被丢弃到冷宫的日子,差不多也就是这样了。
既然都要受苦,她为什么要在这里受苦?
织愉越想越委屈,咬着唇瓣,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谢无镜仍旧平静地看着她哭。
等她哭得差不多了,冷不丁来一句:“你为什么不早说?”
织愉呜咽一声,哭得更厉害:“你这么冷漠、不近人情、视我为无物,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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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还能对你说啊。”
谢无镜默然。
待她哭够了,他问:“你吃早膳吗?”
织愉抽噎着点头,又对他抬抬腿,“还有,可不可以帮我擦药?”
谢无镜:“药三日前就给你了。”
织愉小嘴一撇,眼泪汪汪:“我不知道擦多少,我不会用,不会包扎。”
她从前受伤,都是丫鬟医女围着她转,她连手指都不用动一下。
谢无镜注视着她。
那平静无波的冷淡眼眸,让她觉得他好像要把她赶出去了。
织愉哭完稍微有了些理智,悻悻然缩回腿。
谢无镜向她走来,撩开了她的袍子。
她低呼一声,要按住袍角,想起他定是要给她上药,又连忙收回手。
袍下是裤,谢无镜让她脱了。
织愉自然不可能脱,从裤脚往上捋,露出一段白皙纤细的腿,别过脸去嗫嚅:“就这样擦吧。”
她肤色雪白,腿上的伤过了三日虽没恶化,但看着正是触目惊心的时候。
谢无镜蹲下来,让她的脚搭在他腿上,拿起一旁的药瓶,为她上药。
药瓶就放在这儿,显然她等着他给她上药已经等了很久了。
真当上药时,她却总想收腿。
世有男女大防,虽不严苛,她也不是拘泥小节的人,但她也从未在男子面前露过腿。更别提这般把脚放在男子腿上。
织愉面染羞赧,别着脸,又总忍不住偷瞄他。
明明年纪相仿,他却能面不改色,对待她腿的表情,和他劈柴时没区别。
织愉想起在京时,京中公子见她时多会羞于直视。话本中也说,男子对漂亮女子,总会有几分关照和在意。
可他全然没有。
织愉瞧着他利落冷静的动作,渐有些鬼使神差,低下头问:“你觉得我好看吗?”
问完,她抿唇,暗自羞恼,想叫他就当没听见吧。
但谢无镜已经答:“红颜枯骨,皆是虚妄。”
织愉“哦”了声,变得格外安静。
从这天起,谢无镜开始顺带着多做一份饭,多劈些柴,多挑些水,每天给她上药。
织愉安静了不到三天,便又开始同他搭话。问归一观的事,问老观主的事,问他的事。
他回答的总是很简短。
但她总能乐此不疲地因为他简单的回答,絮絮叨叨一大堆。
日子就这般过着。
她腿养好了,变得更加吵闹。
她开始不仅每天坐在院里说话,还要跟在他身后说话。
她说的话,他都有听。
但全是闲话,他鲜少会回应。
织愉到底是个姑娘家,他总这般冷淡。
她不免也会想,她是不是吵着他了。
于是一日清晨,她同他一同用过早膳,便和他打了声招呼,要在菩提山上转转。
谢无镜应了声:“嗯。”
织愉欣喜地往外跑。
他又道:“山上有野兽。”
织愉停步回来,还是如往日那般,跟着他,只是不再说话。
一向明媚的脸上,有几分沮丧。
从这一天起,她开始时常发呆,变得少言寡语。
谢无镜起先没留意。
只是某天走在去经堂的路上,他突然意识到耳边没了她念叨的声音。
他回过头,发现身后空荡荡的,长长的巷子里,没了她跟着他的身影。
他往回走,走到外院里,看见她睡在青藤架下,像久不浇水的花,蔫头耷脑。
谢无镜在她对面坐下,“你怎么了?”
她睁圆了眼睛,惊讶他竟会主动和她搭话,而后笑道:“没什么。就是在想,太子到底什么时候回去。”
谢无镜默然,起身离开。
走到院门处,他听见她小声嘀咕:“就知道和他说什么都没用。”
他没有像从前一样告诉她,他听得见。
他信步离开,却也没像从前那样,按时去内院经堂。
他转过身,走向了与经堂相反的方向,走出了归一观。
他下了山,穿过人来人往的街市,入了李府。
太子还在李府,见到他,问了他许多有关织愉的事,还和他说了与她一同在京中长大的情意,请他务必治好织愉。
谢无镜应道:“尽力而为。”
他带上李家夫人为织愉准备的东西,回了归一观。
暮时饭点,他将太子未回京,多半要待到九月,待皇帝召回才会回去的消息,告诉织愉。
织愉没有难过,只是惊喜地抱着包裹:“你下山了?你去找我爹娘了?”
她打开包裹查看其中东西。大大的包裹里,她常用的东西一应俱全。还有蜜饯和话本。
她抱着包裹,眼泪汪汪的,又开始碎碎念了。
一会儿啃着杏脯道:“我爹娘真好。”
一会儿又泪眼濛濛地望着他道:“小道长,你真好。”
翌日,走在去经堂的路上,他的耳边又有了她念叨的声音。
他回过头,她也跟在他身后。
只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入了经堂后,她不会再在他读经书时,时不时喊他一声。
她捧着她的书,在他身后看得十分沉迷。
谢无镜每天都会回眸瞧一眼。
第一天她看的是《霸道王爷俏丫头》。
第四天换成了《薄情公子追妻记》。
第八天是《太子宠妃》……
他突然想起,那日太子同他说,她与他在京城青梅竹马、春游踏青的情意。
他说不出心中突然生起的是何感觉,只觉烦闷且陌生。
他随心而道:“换一本看吧。”
织愉不解:“为什么?”
谢无镜不再多言,不勉强她,垂眸继续看他的经书。
看了一会儿,他从经龛里换了一本静心经。
但这一天,中午与晚上的膳食,他都没有准备织愉的。
织愉问他,他只道忘了。
无妨,她还有糕点可以吃。
但晚上沐浴,他连热水都没给她准备,这就让她难以忍受了。
她已经忘记自己初来归一观时,忍受着用冷水,不敢叫他烧水给她用的模样。
她在他准备沐浴前喊他,“小道长等一下,我有话同你说。”
他停步。
她立刻抱着自己的寝衣冲进浴房,把门猛地关上,丢给他一句:“你自己再烧水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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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镜默然,重新劈柴烧水。等水开时,便坐在院中望月。
待她沐浴出来,他一声不吭地入浴房。
浴房里热气氤氲,残留着她身上的香。
他脱了衣袍入浴桶,片刻后起身穿衣,才清醒地意识到这是她用过的水。
究竟是他有意忘记,还是无意,只有他自己清楚。
谢无镜望着浴桶里朦胧的水面,良久,将用过的水倒掉。倒入刚刚烧好的水,重新沐浴了一遍。
起身穿衣,他披散着湿发,难得在夜里去了经堂。
他将经龛里那本《与道眠》抽出来,从头再读。
巍然道祖像在黑暗中俯视着他。
就像书中经堂里的道祖像,俯视着那陷入凡尘、因而迷茫的小道士。
这一次,谢无镜记住了书中内容。
黎明时分,他将书放回经龛中,离开。
他终究不是书里那个多情善感的小道士。
日子还是一天天过。
织愉也渐渐适应了道观里的生活。
自谢无镜下山去为她取过一次东西,她爹娘便很懂得寸进尺地时不时主动给她送东西过来。
她在道观中不愁吃穿,日常起居全靠谢无镜。
她总体还是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李二小姐。
只是自他开始忘记给她做饭后,他时不时都会忘一下,烧热水亦然。
织愉不懂他为何这样,待学会和他抢饭、抢热水的新鲜劲过去后。她终于意识到,他变得比从前冷淡许多。
虽然还是那样话少,虽然还是那样她说很多句,他才会搭理她一句。
但他走在去经堂的路上时,已不再会回头看她。也不会再看她看的话本叫什么名字,更不会和她进行偶尔的闲聊。
织愉不是个耐得住的人,发现了异常就去问他怎么了,“我又哪里得罪你了吗?”
她并不想与谢无镜关系冷淡。
谢无镜除了性情淡漠话又少,其他的都很好。起码她跟他抢东西时,他从不会和她较劲。
如若不然,她根本抢不过他。
她见过他劈柴,一斧头下去,一根木头裂八瓣。
她问他是不是习过武,他说略通一二。
但她问他道行如何,他也说略通一二。
他的略通一二,绝不是别人的略通一二。
更何况她从仲夏六月来到归一观,如今八月底,天气也已立秋转凉。
她想,她与他相伴过了一个季节,好歹也能当个朋友吧。
谢无镜不语,只是看经书。
有时他不爱说话这点,真的非常非常气人。
但织愉也不是刚来时束手束脚的她了,她直接拿开他的经书,“你有什么不高兴的就说嘛,你总不能一直让我抢你的饭和热水吧?”
她完全没考虑过她自己做饭烧水。
如果饭和热水少了一人份的,那只能是谢无镜的错。
谢无镜仍旧不语,从经龛里重新拿经书。
织愉气闷地坐在他身边,他拿一本,她就抢一本。
一边抢,一边思索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惹他这种天塌下来脸色都不变一下的人,这么不高兴?
思来想去,她终于想到那日他让她换本话本看,但她不乐意。
之后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却是从那天起,他开始忘记给她做饭和烧热水了。
想通了,织愉更加不悦,“你把我当你的弟子吗,什么都要听你的,你才高兴?小道长,不可能的。我爹娘都不这么管着我。”
谢无镜:“我没有。”
织愉问:“那你在跟我气什么?”
谢无镜:“你与太子情投意合。”
织愉像被雷劈了,嫌恶地道:“谁跟你说的?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谢无镜:“太子,还有你看的话本。”
织愉想了下,明白了:
太子和他胡言乱语,而她又恰好看了那本《太子宠妃》,让他误以为她与太子情投意合。此番来找他求救,纯属小情侣赌气,拿他涮着玩?
织愉忙道:“我从前只当太子是兄长,如今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至于话本,我什么话本都看。我不是……”
她顿住,支支吾吾:“还看了《与道眠》嘛。”
谢无镜默然。
他没有什么特殊反应,只是从这天起,他没再忘记做两人份的饭,烧两人份的水。
不过回归寻常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九月初,李夫人来送东西,在包裹里还放了封信。
从前李夫人也给她写过家信,里面写的都是李老爷李夫人对她的殷殷关切。
她看过,总会向他说她爹娘如何爱她,说小时候她爹娘如何宠她。
但这一回,她看了信,又变得安静。
翌日下午在经堂,他读经书,她没看话本,而是盯着他的背影。
暮时,他起身要去做饭。
她忽然开口:“小道长,我爹娘为我选好了夫婿,是我爹远房表亲家的儿子,大我两岁,愿意入赘我家。”
谢无镜停步看她。
她碎碎念着,语调不复从前轻快:“我先前同你说过,太子不信道不信佛。京中传信皇帝病了,已不能理事,急召太子回去。”
“他的帝位已是板上钉钉,不用再有所顾忌。我爹娘说,不能再继续麻烦你,否则他离去前定会借故拿你开刀,以证在这世上,没有什么因果轮回、道行修为,唯有帝王才是天。”
“我爹娘说,趁着太子并没有言明要娶我,他们向太子假称我自小与那表亲家的儿子有婚约,如今因久病难愈,要让他入赘来冲喜。要我趁太子带人闯进归一观前下山。”
谢无镜问:“何时下山?”
她仰起脸来瞧他,他还是那副平静模样。
她红了眼眶:“明日我爹娘来接我。”
谢无镜无言。
昏昏暮色洒落经堂,庄严道祖像俯瞰着经堂中人。
沉寂良久。
织愉站起来,笑道:“好了,去吃饭吧。仔细想想,我夫婿是入赘的,以后什么都得听我的。待我成亲以后,我还可以带我夫婿来找你玩,其实和现在也没什么变化,我们还是朋友……”
谢无镜眸色沉沉地望着她。
她话音戛然而止,迎着他令人心慌的视线,迷茫道:“我们不是朋友吗?”
她还以为,她和他已经算是亲近的友人了。
可他的眼神让她觉得,她自作多情了。
织愉扁了扁嘴,转身离开,饭也不想吃了。
忽听他道:“你能保证太子不会抢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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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愉停步:“抢亲与他不信佛道不同。信佛信道,只是现在的皇帝信,所以大家都迎合他。换个皇帝不信,大家仍旧会迎合。但抢亲有悖伦常,会遭天下人唾骂,他应当不会。”
谢无镜:“倘若他会呢?”
织愉回眸看他。
霞光如血,笼罩于他身。
仿佛将不染尘俗的人拉入了红尘。
他笃定地望着她。
她不知,他因何而笃定。
是因他对太子的见解,还是因为……
倘若他是太子,他会。
就听他道:“你可愿随我离开陵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4-04-0720:00:08~2024-04-0820:00: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穷的荡气回肠46瓶;星绛、猫豆、种花那兔20瓶;关山和也、血冉儿、期限至20221210瓶;缓缓飘落的枫叶像思念5瓶;白开水、秋雪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
第150章[VIP]前尘旧世(三)
织愉一愣:“什么?”
谢无镜:“以你所言,以我之见,太子刚愎自用,独断专行。就算你嫁人,他也不会轻易放过你。倘若他以你父母威胁,你当如何?”
织愉面露难色。
若是如此,她唯有顺从。
谢无镜:“太子同我说,你和他有六年情意。无论你怎么看待他,在他心里,这六年的分量很重。你若想彻底摆脱太子,让你父母也安然无恙,一直装病不是办法,唯有世上再无李织愉,太子才会死心。”
织愉讶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我改名换姓,离开陵安?”
谢无镜颔首:“我会助你假死。”
假死。
这种事,织愉只在话本上见过。
她有点兴奋,转念又有点踟蹰:“可是,我若假死离开,岂不是不能再见父母,还要在外吃苦?”
她拧眉,一想到日后自己隐姓埋名、吃苦受累的画面,就觉得还不如嫁给太子呢。
起码能享乐几年。
谢无镜:“头两年或许受累些,待太子忘了你,你父母便可来见你。至于吃苦——只要你不想吃苦,也不会太苦。”
织愉琢磨着他话中意,眼眸一亮,抚掌笑起来:“对!我可以让我爹娘给我很多很多银子!等我假死之后,我就带着银子,去游山玩水几年。几年后太子忘了我,我还能与父母团聚。”
织愉脸上霎时云开雾散,笑得眉眼弯弯:“这主意好,等我爹娘明日来接我,我就同他们说。”
她幻想着日后美好的生活,倏而想起谢无镜方才说,让她同他一起离开,“对了,你为什么要离开?”
谢无镜:“未来新帝不信道,拿我开刀是迟早的事。”
织愉静了静,问他:“那你……是要还俗吗?”
她的语气里,带上一丝不经意的紧张。
她也不知,他还俗,她紧张什么。
谢无镜:“去云游。”
“哦。”
织愉抿了抿唇,不再说话。须臾后,她又笑,“我们一起?”
谢无镜颔首。
织愉翘着嘴角,眉眼间又变得神气,催促谢无镜快去做饭。
她跟在他身后,踏着刚刚暗下的夜色,与他走在明月下。
翌日清晨,李老爷与李夫人乘马车上山。
他们以织愉不得接触太多人气为由,没有让太子陪同。不过知道回去后,太子见她是迟早的事,因而面染愁容。
李老爷敲开道观大门,见织愉已收拾好行李。
他行礼,递上木盒给谢无镜,“这段时间有劳观主关照小女。这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收下。”
谢无镜不客气,接过。能掂量得出来,沉甸甸的木盒里,装的都是金子。
谢无镜颔首,开门见山地将昨日对织愉说的话,告知李老爷与李夫人。
李老爷与李夫人闻言俱是惊怔,面面相觑,迟疑地看向织愉。
织愉站在谢无镜身后对他们笑,眼眸亮晶晶的,满眼是对他们答应的期待。
但李老爷与李夫人思忖再三,道:“还容我夫妻二人考虑考虑。”
织愉不解:“考虑什么,没时间考虑……哎呀!”
她话没说完,便被李夫人揪出来,拽到李老爷身后,嗔怪地对她使眼色。
织愉看不懂,还欲说话。
李老爷已对谢无镜道:“承蒙观主费心,我等告辞了。”
谢无镜颔首,客气地欠身,眉眼间却有沉色。
他拿出一瓶药递给李老爷:“七日后,我会离开陵安,从七里庄走。”
届时他会在那儿等,若等不到,他会独自离开。
李老爷会意,犹疑须臾,还是接下,以备不时之需。
织愉不懂这分明是很好的计划,为何爹娘与小道长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这样奇怪。
李夫人掐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说话。
她委屈地扁着嘴,眼巴巴地瞅着谢无镜:“小道长,我……”
李夫人轻喝:“什么小道长,是观主。”
织愉别扭地道:“那……观主,我走了。七日后,你可不要失约。”
李夫人无可奈何地瞪她一眼,与李老爷一左一右护着织愉离开。
谢无镜站在门口目送。
织愉越走越远。
她爹娘同她低语了几句。
她惊呼否认:“娘你在胡说什么,他是道士,看我和看木头没区别,我们是好友。”
李夫人:“他到底与你年纪相仿,正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
她好笑道:“你们之前怎么不这么说?还叫我对他敬重些,说什么他是半步圣人,不是普通人……”
她越走越远,声音也越来越远。
直至他耳边,只余山野间的寂。
七日后的子夜,谢无镜带上早已收拾好的行李下山。
大禹无宵禁,但这个时间,也只有打更人还徘徊在街市。
谢无镜在七里庄的茶棚下等待。
听着梆子一声一声响。
三更了。
四更了。
五更——天边泛出鱼肚白,天际漫出曦光。
已有摊贩开门做生意。
茶棚下也来了人。
并非所有人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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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名鼎鼎的归一观主是何模样。如摊贩这般早起早睡要做生意的人,大多没有围观过观主下山的盛景。
瞧见谢无镜在这儿坐着,只以为他是哪家的公子。
凭他这身气度和姿仪,断定他出身很是不凡,因而十分热情。
摊主请他一杯热茶:“公子穿这一身道袍,可是离家想拜入归一观?”
谢无镜不答,为茶向摊主道谢。
见他平和,不似纨绔,摊主笑道:“先前发生了不好的事,归一观怕是不会再收任何人了。公子还是早些归家去,莫要惹家里人担心。”
谢无镜从归一观出来,可不知有什么不好的事。
他问:“怎么说?”
有人陆续来饮茶,对他道:“先前城中李老爷家的二小姐中邪,送入道观。说是要留在观中静养才行。”
“观主与二小姐年纪相仿,这几日传出些闲话,李老爷便有些遭不住,非是把二小姐接回来,说找了从小定亲的人冲喜。”
“唉——”一青袍书生摇头叹惋,“这接回来不到三天,二小姐人就没了。李老爷也算是个善人,怎的就听信那些流言呢。”
“观主是神仙般的人物,不染俗尘,怎可能与我们这些凡俗中人有何牵扯。分明是破了规矩只为济世救人,却被人说闲话。传流言者真是其心可诛。”
“听闻二小姐今日要下葬了。”
茶客多了起来,三三两两闲话。
谢无镜视线掠过城中,望向李府方向。
长街上,布衣百姓,挑担买卖,走街串巷。
道两旁,小店里或热气腾腾,或摊位前人来人往。
曦光破晨雾,一派市井烟火景象。
远处,突有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又急停在茶摊前。
马车帘撩开一角,姑娘的杏眸笑盈盈地望着他,小声催促:“小道长,快上来,我们走。”
谢无镜上了马车。
茶客们只以为是公子家里人将他接了回去,张望一眼,便继续讨论城中事。
马车趁着城门刚开之时驶出。
织愉屏住的呼吸一下子放松,车厢内也变得热闹起来。
她笑道:“小道长……”
“叫观主。”
坐在她左手边的李夫人轻拍了下她的头,而后对谢无镜笑笑,望着谢无镜的目光带些审视。
李老爷坐在织愉右手边,同样眼神复杂地打量谢无镜。
织愉不再说话,马车里便又安静下来,因人多,显得逼仄。
车驶到城外林中,有另一辆较为破旧的马车在此等候。
李老爷请谢无镜下马车:“我们借口要接先前为织愉定下的亲家才出城来,待会儿还要坐这马车回去,劳烦观主乘这辆。”
谢无镜颔首。
织愉空手下马车,李夫人帮她拎着东西。她下了马车才想起要自己拿,但李夫人啧她一声,看了眼谢无镜,把她和东西一起送上马车。
在车内叮嘱她:“不可与观主乱来,知道吗?等过些时候,娘再想办法把你接回来做义女,你还是娘的女儿。到时娘再为你招个听话的夫婿……”
织愉:“娘,你说什么呢……”
马车外,李老爷对谢无镜拱手行礼:“小女从小被惯坏了,便是去了京城,也是锦衣玉食,花银子如流水。因她这脾气,她从没受过委屈。劳烦观主多多照顾小女了。”
谢无镜还礼。
李老爷凝视他,不再是以一名商人敬畏道者的眼神,而是以一位父亲看待年轻男子的眼神。
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
李夫人也从马车上下来,嘱咐谢无镜:“请你务必照顾好小女,否则不管你是什么圣人还是神仙,我都会跟你拼命。”
李老爷无言以对,但也没说失礼。
谢无镜认真地欠身行礼:“是。”
李老爷与李夫人将表亲带上自己的马车。
谢无镜上了旧马车。
织愉正坐在马车里吃杏仁糕。
假死的这几天,她虽无感,但醒来后可饿了,硬是忍到现在。
马车驶动起来。
她发上步摇晃来晃去,一边吃一边道:“小道长,我爹娘可疼我了,为了我这事,还找了他们许久不联系、在外城做官的发小,给我和你弄了个新户籍。从今以后我就不叫李织愉了,你也不叫谢无镜。”
谢无镜:“叫什么?”
织愉:“我叫谢有清,你叫李织君。”
谢无镜望着她。虽沉默不语,神色却有温旭之感。
织愉兀自笑起来:“我开玩笑的,没给你弄新户籍,也没给你改名。你还是可以叫我李织愉。”
说完,她撩开车帘望车外景色。
晨曦洒落在她眉眼发间,为她镀上一层金色薄纱。
她笑盈盈的,时不时指着一样东西问:“小道长,你认识那个吗?”
看累了便懒懒地倚靠在车壁上,道:“小道长,你想过去哪儿吗?我想先去西域,绕一圈,然后再去江南……”
谢无镜静静地听她说她的计划,应道:“好。”
于是那一年,他们一路慢行,往西域去。
谢无镜穿道袍多有不便,便换了一身武服,买了一把刀。瞧着不再像个道士,像名江湖刀客。
而织愉依旧娇生惯养,一眼就能看出是娇惯大的小姐。
她坐马车会嫌累。每到一地,都要停下歇个五六日才能继续走。
谢无镜便辞了车夫,亲自驾马车。她的东西也皆是他帮她搬。
她只偶尔提着个小包裹。里面装着她不想被谢无镜看到的、在各个地方买的话本子。
就这么走走停停大半年,到了边塞。
谢无镜寻了个商队,带她一起跟随商队往西域去。
他个子又长高不少,身材高大,虽俊逸得惹眼,但很有压迫感,看起来就很不好惹。
故而这一路也没多少人敢来惹他们麻烦。
唯有织愉看着他个子又高了,会在他面前急得跺脚:“我怎么不长啊!”
但时间长了,她也不在意了。
因为谢无镜说,她若是想长高,得晨练,得多吃,半夜也不能再躲在房里看话本。
多吃可以。其他的,她都做不到。
这一路还算顺遂。就算有麻烦,轮不到她着急,谢无镜便解决了。
唯一难以解决的麻烦,是商队东家的萧公子对她有意,向她频频示好。
她虽整日与谢无镜待在一起,但队里的女人们都有撮合她与萧公子的心,总能制造出机会,让她与萧公子独处。
每到这时,谢无镜就会把她叫走。
时间长了,商队男人那边会故意把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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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镜留下,让女人们把织愉叫走。还有意无意地暗示谢无镜:“你妹子十七了,你还把她当小孩儿看得那么严,很难找婆家的。”
谢无镜不语,只眸色沉如子夜。
待织愉回来,他带她单独找一处地方坐着,与她商量:“离西域不远了,我们可自行去西域。”
织愉犹豫:“自己去,多少有些危险。况且,萧公子是个好人。我十七了,也在想,是不是该找个夫君了。”
她坐在他身边,望着无垠大漠认真琢磨、“萧公子家从商,主要与西域来往。正好我家也从商,主要在内陆做生意。我们两家结合,或许会更富贵。”
“而且萧公子不会将我拘在内宅,走商时愿带我一起。他很好,想来我爹娘也会很满意他。”
谢无镜:“那你还犹豫什么?与他成亲就是。”
他语调泛冷。织愉一怔,望向他,他已起身往营地去。
织愉不知为何他会不开心。
她也不敢乱想,因为他是个道士,一个不打算还俗的道士。
她思来想去,想起在京城时,她起初和三小姐玩得最好。后来看见三小姐与别人玩得很好时,她也会有一点点生闷气。
也许,小道长也是如此。
她追上他道:“我还没说完呢。但是他在家是嫡长子,我嫁过去,他家里人恐怕会要我必得生出嫡孙来才行。他愿随我心意,可我必会受气,我不乐意,我自己还是孩子呢。而且他也不够细心。”
至于是哪方面不细心,太多了,织愉很难说清。
反正比不上谢无镜,她一哆嗦他就知道她冷了,一歪身子他就知道她累了。
谢无镜放慢脚步:“所以你不是不满他,只是不满他家里。”
这有区别吗?
织愉:“都差不多。”
谢无镜眼神凌厉地看向她:“我有生子药方,你若想嫁,可保你一举得男。”
“你在说什么!”
织愉闻言气恼,踢了他一脚,“你去死吧!”
她不等他,兀自跑回营地,到第二天都没再和他说话。
没有他的照料,还有队里的女人关照,萧公子也对她关爱有加。
她总归是累不着、苦不着的。
谢无镜亦依旧平静地做他自己的事,仿若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偶尔会往身旁看一眼——那里已没有总在他耳边吵闹的身影。
他从未想过他自己会有错。
但入夜时,他欲再去找她一谈,却见她与萧公子一同离去的背影。
他第一次觉得,或许他错了。
他跟上萧公子。
商队里的人唤他,他置若罔闻。
他听见他们嬉笑:“这谢公子把他妹妹看得也太紧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的小情人呢。”
谢无镜一向不会同这些人说太多,便是他们如何闲聊他与织愉的事,他也不置一言。
道者,静心遣欲无争也。
今日他却停步,回身对着篝火旁围坐笑闹的人们道:“她并非妹妹。”
篝火旁的人都静了,讶然地望向他。
大漠明月皎洁。
他立于沙丘上,月光中,容貌清逸如圣,却一身骐麟色武服,好似仙人染了红尘。
他转过身,继续循着她的足迹找去。
萧公子与她走到了绿洲边缘,站在几棵胡杨树间。
不知萧公子说了什么,她被逼得一脸无可奈何。
两人静默片刻,她突然道:“其实,我与小道长已经成亲了。只不过他未得我父母同意,我心中有结,所以一直与他兄妹相称。”
她一直称呼谢无镜小道长。对外解释,是她与谢无镜自幼分散,谢无镜做过一段时间道士。
此话一出,萧公子愕然地呆滞了半晌,终于无话可说。
织愉转过身来,面对着萧公子:“你是个好人……”
剩下的话,谢无镜没有再听,转身走回驻地。
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没有必要再留下。
否则若她瞧见他,她必然又要好几天不同他说话。
他回到营地等她回来。
她还是和他赌气,不搭理他。
他对她道:“是我错了。”
她这才瞪他一眼,用她从商队女人那儿学来的话骂他:“你自己听听你昨天说了什么屁话!”
骂完,她自己觉得粗俗。见他丝毫不恼怒、任她骂的模样,她便兀自笑了起来。
她又恢复了往日同他的相处。
翌日听商队女人问她:“谢公子不是你哥哥?”
她心道这事恐怕是萧公子透露出去的,担心被谢无镜听到,含糊其辞地应了。
这之后商队无人再撮合她与萧公子。
她也怕商队将她撒的谎透露给谢无镜,总是拉着谢无镜远离商队。
到了西域边城,与商队分别那天,织愉有种解脱感——终于可以不用隐瞒撒过的谎了。
然而谢无镜却委托商队的人,再照顾她一日,他有事需去办。
织愉无奈,只得再与商队的人待一天。
暮时,谢无镜才来接她,带她去找地方住下。
他们走在热闹的西域夜市长街,身边大多是陌生的异族人,耳边充斥着听不懂的异域歌声与话语。
织愉抬高音量,不满地问他:“你白日去做什么了?”
谢无镜道:“我想与你成亲。”
织愉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可方才那一刹那,世界分明静得仿佛只剩下他的声音。
谢无镜道:“我想与你成亲。”
白日,他走遍整个边城,在东城角找到一座小道观。
他入观,对着道祖像,静静地坐了很久。告知道祖,他要还俗,从此了却修行。
织愉怔然良久,缓缓垂眸,低声道:“我不要。”
今日似是什么节,身边人来来往往,歌舞不休。
但谢无镜的世界是寂静的。
时间变得恍然。
他无言地带她去他找好的院落,简单安置好她的房间,各自回房歇下。
在黑暗的房中,他仿若回到他在道祖像前重新翻开《与道眠》的那夜。
他不会是书里那个多情善感的小道士。
因为当他明白自己的心思,他就不会逃避。
但他不清楚她的心思。
他从不打算在她主动开口前向她言明。
至于原因——
今夜她的回答、她逃避式的沉默与疏远,就是原因。
夜色浓浓,两间房,两个人,皆是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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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愉辗转反侧,还是打算和谢无镜把话说清楚。她不想因为这件事,让他们之间不开心。
她起床敲响了他的房门。
他应了声。
织愉反倒踟蹰再三,才推开房门。
屋内昏暗,但明月皎洁。
他在床上打坐,姿仪出尘,月华洒落在他身上,更显他不似凡人。
织愉:“我不知道你为何说要娶我,是因为我说我差不多也到了成亲的年纪,还是因为你不希望日后再有萧公子这样的麻烦。”
“无论是哪种原因,我都不希望这是你想娶我的理由。听闻你有累世修行,迟早能飞升。可你与我在一起,岂不是毁了修行?”
“我不希望日后有一天,你会怨我阻了你的道途,碍了你的天命。比起做一辈子的怨侣,我更希望我们能做一辈子的好友。”
谢无镜:“你怎知我世世不飞升,不是为了等到你说你我已经成亲的那一刻?你怎知我的天命,不是为了应你的一语成谶?”
织愉瞳眸收缩,心下了然。
那日胡杨树下她对萧公子说的话,他听见了。
她道:“我那是……”
谢无镜盯着她的眼眸,打断道:“是在骗萧公子,也是在骗我吗?”
她从未觉得,他如此咄咄逼人。
可心底,却生出些许欢喜。
她垂首,嗫嚅:“那你容我考虑一下。”
谢无镜周身的寒息淡了,成了一种温吞的耐性。
他颔首:“好。”
他望着她离开,仍是不眠。
黎明时分,他走入她的房中,想问问她可有考虑清楚。
她伏在桌上,已然睡过去。
谢无镜走到她身边,欲将她抱起送到床上。
然她被他抱入怀中,她手下压着的信也随之映入眼帘。
信纸上,是她的字:
[爹娘,我要成亲了。
与我成亲的那个人叫谢无镜,没错,就是那个归一观的观主。
说实话,我有几分开心和期待,也有些许害怕。
我不怕他的身份与常人不同,我怕人心易变。
倘若他为我放弃了道途,日后是否会责怪于我,会怨我?
我不会为此自怨自艾,却还是会为这物是人非而伤心。
但我思来想去,或许人的一生就是要面临许多选择,然后去承担相应的后果。
就像幼时我被外祖选中带入京城,招惹来太子。
虽然是被迫的选择,却仍旧导致了我背井离乡的后果。
不过爹娘不必为此感伤。人这一生有许多无可奈何,无论如何,我都会尽量活得开心。
我如今过得很开心,也仍有承担选择后果的勇气。
我愿意嫁给谢无镜,请不必为我担心。
望爹娘安好。
待风波平息,我定会回到陵安与爹娘团聚。
……]
谢无镜无言,为她将信纸压好,把她放到床上,坐在床边看她。
他一直知道,她是个很没安全感的人。
到了陌生地方,便很难入睡。后来他为她备了安神香,她方能稍微安眠。
他想或许是她幼时的经历所致,如今这封信也算验证了他的推测。
虽她从未表现出任何对过去的不满,但当一个娇生惯养的九岁小姑娘,被带入遥远的京城,寄居他人家中,远离父母,身边皆是需要她忍让的达官显贵。
她会是多么的彷徨,她又要怎样才能开心起来?
谢无镜无法与她共情,也无法理解这样一个孩子脆弱不安的一面。
但他看着她、想着她,心里便生出密密麻麻的涩意。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烦闷。
不知是为她,还是为自己无法与她感同身受。
翌日近午时,织愉才醒来。
一睁眼,瞧见床边坐着个人影注视他,她吓得心都要从嘴里蹦出来,气恼地打他一下,“你大清早的跑来吓唬我做什么!”
谢无镜:“我没有吓唬你,我只是想问你……”
织愉霎时脸上一热,急声打断:“我还没有想好。”
流转的眸光瞥见桌上被压住的信纸,她脸上又更热。低下头来,羞恼不语。
谢无镜:“我想问你,你对我可还有什么疑虑?”
织愉讶然,心道他难道没看见桌上的信吗?
不可能,信上的白玉镇纸可不是她压上去的。
“你不用急着回答我,也不用急着想问题问我。”
谢无镜道,“待你心安,你再选择要不要同我成亲。我会等。”
织愉眸光一颤,缓缓抬眸看他。
晨曦洒落在他身上,一身的暖意。
她垂下眼帘,细声问:“这城中,哪里可以寄信?”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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