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麻烦你了。”陆璘很快回答。
施菀将他官服拿到了自己这边,又端了张小几过来,放上针线笸箩,然后坐下,将官服放在腿上,穿针引线,开始补那道口子。
陆璘在一旁看着她。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让他恍惚觉得他们还是夫妻,她陪他到了这安陆县城,替他缝衣服。
过了一会儿,她微微抬头,他立刻别开眼,去看这间屋子。
屋里除了最普通的桌凳,一点别的东西都没有。里间的卧房只隐隐能看见一角,空空荡荡,放着一张梳妆的旧桌,一只置物的木箱。
再看她,也是布裙,头上只有一只木钗。
“这里,是你买的是租住的?”他问。
施菀低头看着眼前的针线,回道:“之前是租,租了两年,就凑钱买下来了。”
陆璘想,不知这房价是多少,她手上那五百两买了房子,又还剩多少。她如此节省,大概是担心后面没有着落吧。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的声音传来,陆璘转头看向外面,正好与一条灰溜溜浑身带着泥浆的狗四目相对。
“汪——”那狗看见他,警醒地叫起来。
施菀喊道:“如意——”轻呵了一声,她却愣住了,问那狗道:“你在哪里滚的这一身泥?”
如意不再管陆璘,摇头摆尾进屋来,施菀立刻道:“你别进来,等下把屋里都弄脏了。”
她抬头将狗往外赶了一下,狗倒明白过来,没有进屋,在外跑了两圈,抖抖身上的泥,去狗盆里找吃的。
陆璘问:“它叫如意?”
施菀继续缝衣服,回道:“是的,丰子奕取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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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做生意惯了,喜欢讨个吉祥,说要叫旺财,我让他换个,就换成了如意。”
陆璘没再说话,无声看着那狗。
没一会儿,施菀剪了线,将袖子翻过来看正面的口子,修补的痕迹倒不太明显。
她将衣服递给陆璘:“好了,大人就先将就穿着吧。”
陆璘接了衣服来穿,施菀便去了院子里,看着狗吃东西,然后道:“你这一下午去做什么了,掉哪里了?这天也冷,也不能给你洗,你就这么脏几天吧。”
说完,起身去舀水浇起了院里的薄荷。
陆璘不知道她是正好要去浇水,还是特地避开让他穿上衣服。
其实他们也曾亲密过不是么?
等他穿好衣服从屋内出来,施菀拿着水瓢从水桶边直起身来,朝他道:“大人胳膊上的伤虽然小,但这两天最好也别碰水,能好得快一些,明天记得让人去药铺拿药。”
这是在送客了,陆璘点点头。
随后他说:“若那许珍娘再来为难你,你马上去我家叫人。”
施菀顿了顿,有些落寞道:“她怪我,理所应当,我只求她牺牲这些,能有一个好结果。”
陆璘明白她的意思,深深看着她,承诺道:“我会尽一切努力的。”
施菀回答:“多谢大人。”
陆璘从小院中出去,回头看了看那半掩的院门,然后抬手,轻轻抚了抚左袖上那缝合的口子,才乘上马车。
查徐仕一事,在县衙中举步维艰,但有她在,他却满怀信心与力量。
陆璘回县衙时,县衙中官员早已离去,一人不留。
他想了想,换下了官服,出县衙朝刘老二道:“去杨府。”
杨钊知道陆璘来,已经躺到了床上,声称自己半边身子动不了,怕是真有中风之兆,并在床上一边呻吟着,一边向他告假,说这几天都去不了县衙。
陆璘在床边看着他道:“杨大人这病来得真是时候。”
杨钊叹声道:“谁知道呢……县衙这几日……就劳烦陆大人多担着了。”
他的样子看着是小心翼翼毕恭毕敬的,但这样明着装病,又有些无所畏惧的架势,似乎想讨好陆璘,但真得罪了,也量着陆璘不敢把他怎么样。
的确就算杨钊不配合,陆璘也不能将他怎么样,他收受贿赂,陆璘也要先将徐家正法了才能用徐家来咬出杨钊,既然在徐家这一步陆璘都无可奈何,那更谈不上对付杨钊了。
陆璘直言道:“杨大人不去查徐家,甚至给徐家通风报信,是因为早已与徐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了一条船上的人?”
杨钊见他直接挑明,先愣了一下,随后躺在床上一副虚弱的样子断断续续道:“陆大人这是哪里的话……徐家是安陆县的大户,下官是安陆县的官员,理所当然算作一家……甚至连同德安府也是一家。
“德安府门口那座桥,便是徐家出资修的……还有每年的赋税,也是徐家顶了大半,官府只要随便收一收……就,就能交差了;前年水灾,要不是徐家组织人善后,开仓放粮食救济灾民……安陆县只怕没这么太平。”
“是吗?既然是救济,那应该灾民得了好处,徐家损失了钱粮,怎么灾民的田都没了,越来越穷,徐家却坐拥大片良田,到第二年粮食更多了?”陆璘反问。
两人都明白,徐家所谓开仓放粮不过是趁灾年上下打点,截住官府的救济钱粮,然后用粮食贱价购买百姓手中的田。
杨钊回道:“但不管怎样,安陆县还安稳着不是么?陆大人出身不凡,京中有着那么大的靠山,您在此处,只用安安稳稳待上一两年,挣些资历,尚书大人自然会想办法将大人调回去,下官着实不明白陆大人为什么要这样折腾,到时候犯了错,受了弹劾,影响的可是大人您自己的仕途。”
陆璘看着他没说话,杨钊想起刚才说话时忘了装病,却也不在乎了,又接着道:“抓一个丁文孝也就罢了,大人如果还要查徐家,下官看还是要和德安府知会一声,毕竟他家有爵位在身上。”
杨钊一再暗示,陆璘当然明白,德安府和徐家也牵连极深。除非他能以一己之力撬动整个德安府,要不然就别想动徐家。
陆璘看着床上的杨钊,说道:“杨大人想好了,过了今日,就不一定有陪审的机会了。”
这的确是个大案,若成功查处了占地万亩的徐家,将是能上朝堂的政绩,主审官员是头功一件,可杨钊觉得陆璘太过天真,也把自己想得太蠢,就眼前的情形,显然是动不了徐家的,到时候他陆璘兴许还能保住官职,自己却肯定要成为那个担责的,他才没那么傻。
杨钊连喘了几声气,有气无力道:“我倒是……倒是想,只是大人看我这样子……我家里人已经去请大夫,不知今年还熬不熬得过去……”
陆璘没说话,转身出了房间。
杨钊连忙在床上喊:“快送送陆大人。”
隔天,德安府知府赵襄遣人来送请帖,邀陆璘去赵家一叙。
陆璘心知肚明,赵襄为什么请自己。
显然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关了徐家田庄管家的事,兴许也知道了自己想查徐仕的事,他要一探究竟。
如果不是顾及着他的身份,赵襄作为他的上级,只怕现在已经因徐家之事质问他了。
陆璘穿了身丝绸的锦袍,打扮得如在京中时一样矜贵,换了马车,改乘轿子,往赵府而去。
德安府府衙就在安陆县内,赵府也离府衙不远,只是与县衙分属县城两端。
到赵府,赵府下人见他如此气度,惊了一刹,立刻去院内通传。
很快陆璘被请进府中,过了大门,赵襄从后院出来,热情道:“陆大人上次一见,都过了快两个月了,不知你在安陆还待得惯么?”
陆璘轻笑着回答:“习惯,安陆是个安宁静谧的好地方。”
赵襄回:“习惯就好啊,陆大人一定意外我为何叫你过来吧?”未等他回话,赵襄便笑着继续道:“我最近得了个好东西,看来看去,只有陆大人会品鉴。”
说着带陆璘一道去了书房。
“陆大人坐。”
赵襄请他坐下,随后去博古架上拿下来一只红漆雕花的盒子,放于陆璘身边的茶几上,朝他道:“陆大人看这是什么?”
陆璘打开盒上的盖子,发现里面躺着只白釉瓷葫芦型水注,质地细腻,造型精巧,称得上是水注中的上品,更重要的是,这水注似乎是老师的东西。
文人雅士不只爱笔墨纸砚,也爱文房其他用具,比如笔架、镇纸,或是这用来加水磨墨的水注,而老师就尤为喜欢精巧的水注,最爱的就是自己出图,找民间大窑烧制,并在水注上题自作的诗。
他记得这只水注就是老师的爱物之一,但有一年去江南却丢失了,叹息了许久,却原来到了安陆。
他将那水注拿起来看,果然在底下看到了青州窑三个字,以及老师的题诗。
这的确是老师的那只水注。
赵襄这时说道:“这水注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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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做得精妙,前几天旁人赠与我此物时我还只是赞叹这做工,后来发现竟是王相公生前所有,一时不敢唐突,想来想去,也只有送给陆大人才合适,毕竟陆大人文采为天下之最,又是王相公的高徒,最有资格处置。”
陆璘的确喜欢这水注,因为是老师的遗物。
这水注虽然是上品,但不是古物,若拿去卖,也只比它本身价值多一点点,并不算贵重。
赵襄送这东西给他,送的是情,而不是钱,且恰到好处。
赵襄静看着陆璘,陆璘将水注放入木盒中,说道:“的确是老师旧物,让我一见便心有触动,这水注我收下了,多谢赵大人这番挂念。”
赵襄见他坦然收下,便捋着胡子笑道:“陆大人喜欢就好,到陆大人手中,倒也算这水注的福气。”
随后他又与陆璘聊了几句王仲怀,然后似乎顺口提道:“听说陆大人最近在审一桩案子,还牵连到安陆的大户徐家?”
陆璘早知道他是为此事而见自己,回道:“是。”
赵襄笑问:“怎么,陆大人才上任就办这一桩大案,可是成竹在胸?”
陆璘摇摇头:“其实大人不找下官,下官也要来找大人,徐家虽称霸一方、鱼肉乡邻,却着实在安陆扎根已久,不好动,凭我这七品小官怕是奈何不了,所以下官想请赵知府出面监察,与我县衙衙门一同审理此案,到时由赵知府领衔联名上书,清查徐家。”
赵襄吃了一惊。
其实徐家的好处,他自然没少拿,他想陆璘一定知道,所以当陆璘要查徐家,他便开始不安,想着这到底是陆璘自己的意思,还是京里的意思。
安陆与京城,千里之遥,京中的形势与境况也许事情都过了半年风声才传到安陆来,他不知道如今京里到底是怎样了。
但显然陆璘能最快知道,因为他有个在中枢的爹,还有无数仍在京城的同僚旧友,这远不是他们这些地方官能比的。
如果是陆璘自己的意思,他还能放手一斗,陆璘一个知县不可能在安陆翻天;如果是京里的意思,他就惶恐了,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
但没想到,陆璘却要让他一起查徐家,不管陆璘是什么意思,但至少能肯定一点,陆璘不准备查到他身上。
赵襄一脸沉重道:“徐家之事,我之前早有所耳闻,也想过查办,奈何徐家实在是……陆大人知道,徐家有爵位在身,京里又还有人。”
陆璘不屑地笑道:“他京里有人,我们京里就没人么?”
赵襄内心猛地一惊:查办徐家,真的是京里的意思?是陆尚书的意思?京里为什么要办徐家?
陆璘这时道:“赵大人可知朝中如今是谁作主?”
赵襄回答:“那自然是皇上和太后。”
“不,是太后和赵相。”陆璘回答。
赵襄见他如此直接,叹声道:“是啊,政事堂的议案都是先经过赵相,再送到太后宫中,这些年岁末,也是太后代皇帝受百官朝拜,竟还有人上书让太后仿武后之举,登九五之尊,可笑!”
他这样说,也是讨好陆璘,因为清楚陆璘便是上书反对太后代皇帝受百官朝拜而被贬的。
陆璘听他提起这事,倒没露出遗憾愤恨的神情来,只是轻笑道:“这上书不过是谄媚之臣讨太后欢心而已,其实太后虽干政却并没有武后的狠辣野心,太后与皇上也是母子情深,绝不会有武周乱唐之事发生,只是眼下暂且还是太后主政而已,但赵大人想想,皇上今年已经二十了。”
皇上今年已经二十,母子不会反目,赵襄瞳孔一缩,他突然明白了陆璘的意思!
皇上已经二十了,最迟不过两三年,再怎么说都要亲政了,到时候,朝中就要变天了!
现在奉承太后与赵相的人会遭贬斥,支持皇上的则会受重用,比如……他面前的陆璘。
陆璘继续道:“去年末,朝中贬黜了好几名官员,我就是其中一个,然后是钦天监段大人,礼部的周大人,这周大人可是曾经太子府的人,弹劾他的,正是御史台,赵相便是御史台出身,这御史台也不知是谁家的御史台。”
赵襄努力分析着他的话。
赵相出自御史台,所以御史台显然会听命于赵相,赵相想要他们弹劾谁,他们就弹劾谁,他们弹劾的,当然就是赵相不喜欢的。
这些人里,陆璘是反对太后继续把持朝政的,周大人是以前太子府的人,那就是说,这一批人是支持皇上的人。
这是两派在斗法,如今陆璘查徐家,只要成功,就能顺带着将徐家在御史台那位拉下马,皇帝党也就占了上风。
而且,这分明也是一件大功绩,陆尚书再要将儿子调回京城,便是名正言顺。
想明白这些,赵襄陡然兴奋起来:如果他与陆璘一起清查了徐家,岂不是拜了陆尚书的码头,同时又坐上了皇帝党的马车,将来皇帝亲政、陆璘得势,自己岂不是能青云直上?
第47章
赵襄自己是进士出身,但家境只是普通读书人家,他父亲是个秀才,祖上也就只做过知县而已。
他为官以来,大的错没犯过,也不敢犯,一路老老实实的,在利州做了十多年知县,正好遇到这德安府知府的缺,算是仕途顺遂了一回,在四十多的年纪升作了知府。
这辈子他就在金榜题名时与其他进士一起远远见过皇帝,就在进京考试那一年踏过京城的土地,从此与那贵气的地方再无缘分。
多么不容易,副相的公子到了他治下,又是多么不容易,这公子给了他这站队的机会。
赵襄决定赌一把,反正他这辈子也许只有这一次入赌局的机会,而且赌局赢面又如此大。
拿定主意,他回道:“陆大人的话我明白了,徐家本受皇恩,却在安陆作威作福,以诸多不齿行径强占百姓田地,将人逼入绝境,只叹我从前胆小,慑于徐家威势,不敢查办,如今有陆大人执法在前,我这德安知府自然会全力支持。
“大人要文书卷册、要吏员要兵马,我让德安府全全配合,只是此事是县衙开堂审案,又是陆大人忙前忙后,我哪里敢贪这头功,领衔上书,就由陆大人领衔,我府衙在后面配合着就是。”
赵襄再傻,也不至于去抢陆璘的功劳,到时候陆尚书是给自己儿子升官,还是给他升官?但只要全全配合了,皇帝党、陆尚书、陆璘,自然会记得他。
果然,陆璘也没有多谦让,随意推辞了几句,便接下了这主审和领衔上书的事。
谈妥之后,赵襄定于明日一早前去安陆县衙,与陆璘一起审问丁文孝和杨柳店的黄正甫、常虎等人,最后查办徐家。
从赵府出来,外面正是艳阳高照,碧空万里。
陆璘望着那碧空,澄澈不见一朵云彩,辽阔得没有边际。
京城的确有一心奉承太后或赵相的太后党,也有拥护皇帝的皇帝党,皇帝党这批人以从前的改革派为主,而陆璘是改革派领导者王仲怀的学生,所以大多数人都觉得他是皇帝党。
但他的父亲陆庸是个稳坐如山、谁都不得罪的老好人,与赵相关系也不错,所以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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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也觉得,他也许可以拉拢。
但其实,他哪个党派都不是,也从没有拉帮结派祸乱朝纲的心。
而今天,他假托皇帝党之名、父亲之威,以升官为诱饵,哄骗赵襄与他站到一起。
他甚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收下赵襄的赠礼,也不去计较赵襄收了徐家多少贿赂。
他变了,成为一个觉得自己一定会厌恶的人,但真到这一天,心里却一片清明。
因为他知道,自己仍坚守着本心。
施菀在药铺打烊后回家,步入雨衫巷,就看见前面的大通街。
迟疑一会儿,她没进门,往大通街方向走去。
今日又去了杨府看诊,奇怪的是不是杨夫人或是刚出生的小公子生病,而是杨钊。
杨钊躺在床上,一副虚弱的样子,说自己头晕眼花,半边身子都是麻的,怕是中风。
她赶紧给他看诊,听他说病情却是前言不搭后语,再看脉象,也并不像他说的病得那么严重的样子。杨钊最后说,不管怎样他总要卧床几天,杨夫人则委婉着让她诊断杨钊确实是中风,又让她给开些补身的药。
施菀当然明白,这杨大人是在装病。
她不知道他这装病的目的是什么,是不是和徐家的案子有关。
觉得似乎要告诉陆璘一声,但总来找他,纵使她心中没有别的想法,总是不太好。
如此犹豫着,到了陆璘家后门前,几次抬手,都没能将门敲开。
要不然,明天带着严峻或是枇杷一起来吧,这样好一点。
但万一杨钊装病这事很重要呢?会不会影响查徐家?
站了好一会儿,她最后还是决定等明天带枇杷一起来造访。
杨钊的确装病,但多半不为别的,只为躲避和推诿,倒不像十分紧急的事。
如此想着,她转身正要离开,却听到一阵声音:“施大夫?”
回过头,便见陆璘从轿子上下来,一身月白锦袍,玉冠革带,恍惚还是京城朗如日月的陆二公子。
陆璘快步走到她面前,面露喜色道:“你来找我?”
施菀倒是意外地问:“陆大人怎么从后门进?”
陆璘回头看一眼来时的雨衫巷方向,笑道:“正好从德安府衙那边过来,也顺便……看看你门前的杏花,我总觉它们清雅秀丽,可惜已经谢了。”
施菀点头道:“是的,桃杏李这些花儿好看,却都开不了多久。”
随后很快道:“今日杨府又让我去看诊了,所以……”
她看看陆璘身后的轿夫和五儿,陆璘很快道:“要不然进去说?”说着已经要去敲开后门。
施菀立刻道:“不,只是简单的事,不必进屋。”
陆璘回过头来看向她,见她仍然定定站在原处,一步也没往前走,便知她是打定了主意不进门去,只好朝身后几人道:“你们先进屋去。”
待五儿与轿夫都进屋去,施菀才说道:“今日我去杨府给杨大人看诊,他好好的,却非要装中风,让我给开了些滋补的药,杨夫人还暗示我对外就称杨大人病了。我想着,他多半是因为徐家案子的事,怕影响大人查这案子,就过来说一声。除了这事,没别的了。”
陆璘回道:“无妨,他装病就是为了置身事外,也让我没法查下去,但我已经说动了德安府的赵知府,他明日就会过来,待他过来,县衙这里就都会老实了。”
说完,陆璘才意识到自己手上还拿着赵襄送的那只白瓷水注,仍用红漆盒子装着,只是他毕竟爱惜,怕在路上被巅破了,所以一直拿在手上。
此时怕施菀误会,他解释道:“是老师的旧物,赵知府特地将它送我,我明白他的意图,也知道他与徐家有往来,但我只是个知县,不是大动干戈的时候,所以和他说好了,他帮我一起查办徐家,我将案子只办到徐家,不牵扯其他人。”
施菀温声回答:“查案与官场上的事我都不懂,陆大人按自己想的去做就好,大人向来在意王相公,得了他旧物也算是缘分。
“那,我便先回去了。”
说完她便欲离开。
“施大夫——”陆璘叫住她。
她抬头,他迟疑一会儿,说道:“要不然还是进去坐一会儿,我有话同你说。”
施菀满脸认真地问:“大人有什么事?”如此问着,却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陆璘再次迟疑,随后道:“我从十岁就被父亲送到了老师面前,是他一点一点教我,从文章,到为人,所以他对于我,算得上半个父亲,当年他病故得突然,我一时难以承受,想尽一切努力保护他的家人,所以……做许多决定没有考虑你的感受,你一定……有怪我吧?”
施菀看他一会儿,最后笑了笑,摇摇头,“没有怪,我知道大人是怎样的人,也知道大人在意什么,大人只是做自己想做的罢了,再说像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大人先去忙吧,我回去了。”
说完,往雨衫巷而去。
陆璘转身看着她背影,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能说什么。
他不明白她的想法,不知道她说“没有怪”是真的没有怪还是这样说说而已,也不知道她说“像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是用着怎样的心情,只是……她的样子莫名让他怅然。
其实他还想说他对王卿若多半只是欣赏与熟识,因为她是老师的女儿,也想说她已经嫁人,和自己再没有往来,以及还有许多的话,许多的解释都没能说出口。
什么时候,能有一个恰当的机会,让他将这一切说明白呢?
第48章
隔天,施菀又被杨家下人请到了家中。
在药铺杨家下人说的是杨钊又犯头痛,到了杨家,杨夫人才说杨钊是昨晚喝过药后流鼻血,到今天睡了一晚起来,更是口干舌燥,嘴唇长泡,心悸无力,而且还真头疼了。
施菀觉得奇怪,杨钊的症状像是滋补太过,她虽说是按杨夫人说的开了些滋补的药,但也不至于滋补成这样。便把了脉,问过喝药的情况,又问饮食,才知道杨钊昨天在家闲着,家里给炖了鸡汤,还加了只快放过时间的老山参。
施菀说道:“杨大人正当壮年,并无体虚阳弱之症,吃些滋补药已经够了,再加山参老鸡汤,便会过于温补,不过杨大人也没有大碍,停了温补,再吃些清热下火的,过几天也就好了。”
坐着的杨钊朝一旁杨夫人道:“就说你,眼看那山参生虫了,非要炖了让我吃,这不就吃出病来了?”
杨夫人辩解道:“这哪能怪我,这得怪你自己,好好的要说自己中风,这哪是能乱说的,老天爷它就真让你生病。”
他们争执起来,倒忘了施菀还在旁边,直言杨钊是装病。
这时外面丫鬟进来道:“老爷,黄大人过来了,急着要见您。”
杨夫人看看杨钊,轻问:“怎么办?”
杨钊立刻躺到床上去:“让他进来吧,就说我在病中,就不能起身去迎了。”
丫鬟离去,杨夫人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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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施菀,要不要再给杨钊开些下火的药。
施菀道开不开都行,杨夫人让她先开着,施菀便去旁边写药方。
就在这时,黄盛进来了,大步往里走着,见了杨钊急急忙忙道:“你就别躺了,装什么装,和你说,赵知府到县衙来了!”
杨钊最开始还想抵赖说自己没装,待听到后半句,就忘了前面的事,意外道:“赵知府到县衙来做什么?”
黄盛冷笑道:“你猜也猜不到,来视察那个丁文孝案子的进展!并且受陆知县之邀,现在一起去监牢中审丁文孝了,关于他收七成租的事,还有他看管庄子的事,还带了书吏和府衙的三班衙役来,说是怕县衙人手不够,给陆知县任意调用,我这县尉都没事做了,监牢里守着的是知府衙门的人!”
杨钊惊得病也忘记装了,立刻起身道:“这……什,什么意思,赵知府要和陆知县一起查徐家?”
黄盛回答:“要不然呢?这到时候这么大一个案子办了,送上省城去,赵知府和陆知县是主理,咱们县衙的这些人算什么?那案卷文书签名都没一个,再大的功劳算下来,和咱们也没关系啊!”
“可赵知府怎么会同意呢?我就不信他一点徐家的好处都……”杨钊说到一半,才想起旁边还有施菀,正好这时施菀也写完了药方,杨夫人向她道谢,领她一起去外面继续说杨钊的病情。
但显然杨夫人是心不在蔫的,因为记挂着里面说话的两人,施菀心里明白他们要谈的事,便假装什么也没听到,再交待两句就走了。
但到此时,她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下来了。
陆璘果然成功了,县衙的人开始慌了,有了德安府的支持,清查徐家的事便成了一半。
杨府内,待黄盛走后,杨夫人从房间的角门处绕出来,问杨钊:“现在怎么办?这陆知县是什么意思?他是要绕开你们这些县衙的人,和知府衙门一起把这案子给办了?那到时候你怎么办?会不会……还办到你身上?”
杨钊也头疼,他刚才和黄盛合计了半天,两人都心知肚明对方收过徐家好处,也都猜测赵知府收了,却想不明白赵知府为什么同意和陆璘一起办徐家的案子。
他将这疑惑说出来,杨夫人倒很快道:“那还不简单,他给了赵知府更大的好处呗!反正他是尚书府的公子,真论起钱财来,也不一定比徐家穷。”
“胡说八道,难不成他堂堂知县,为了办个案子,还去贿赂知府?”杨钊不屑道。
杨夫人说:“怎么不可能呢,那你说赵知府为什么帮他呢,难不成突然良心发现,觉得徐家罪大恶极,要为民作主?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
杨钊不得不承认,夫人说的这话是对的。
他和赵知府没见过几次,但大约也明白赵知府是什么人,他哪有那决心和胆量查徐家?除非的确是有天大的好处。
比如……陆璘答应他,只要办成了这案子,就和他爹说好话,然后给赵知府升个什么官?
对,这太有可能了,陆璘可是有这条件的。
更何况,既然他帮陆璘,那陆璘也可以投桃报李,但凡案件中有涉及到赵知府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遮掩而过,赵知府又是何乐而不为?
想明白这些,杨钊就觉得很有可能了,所以他又该怎么办?
“把你收的徐夫人那些首饰都拿出来。”杨钊说。
杨夫人一脸警惕地问:“拿出来做什么?”明显很宝贝那些东西。
杨钊厉声道:“当然是去退了,能退的都退。”
“这怎么就要退了,这……她送我,只说是与我亲近,又没让你帮忙做什么贪赃枉法的事……”
“给他通风报信不算吗?”杨钊更严肃起来:“现在不退、不和他撇清关系,到时候他进了监牢,审问起来一通攀咬,说给了我多少好处,我给他办了多少事,我别说官了,命都可能丢,那点财物又算什么!”
杨夫人百般不情愿,嘀咕道:“你之前也是这么说的,说帮着陆知县查徐家要丢官。”
“那是因为当时我不知道陆知县有这么大能耐,能把赵知府搬来。人知府的眼界肯定比我高,消息也比我多,看得比我远,他都帮忙,我怎么能等着送死,你没看连黄盛也慌了。”
杨钊一边说着一边又叹息:“是我错了,我错了,我怎么就没想到,陆知县是什么人,那可是尚书府的公子、王相公的学生,京城里来的四品官,人家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听过,还能比我这个八品芝麻官蠢?”
越说他越觉得懊恼,已经自己动手去翻杨夫人的首饰。
杨夫人看着心疼道:“这都是妇人家自己来往送的小玩意儿,你要送回去,就送你那里收的东西就行了吧。”
“你放心,我那里收的我也一样都不会留着,现在当务之急是把东西还回去,再和陆知县去说说情,帮着一起查徐家。幸好,我知道徐家一桩罪,他们家儿子逼死过一个老汉,我拿这个事去和陆知县说说好话,探探他的口风,能不能放我一把。”
杨钊此时头也不晕了,嘴也不痛了,整个人都警醒精神起来。
杨夫人看出这事的确紧急,终于是接受了,心疼地看着那些还没捂热的首饰被拿走。
几天后,施菀在药铺给人开药,来人是个衙役,一边看着她写药方,一边道:“施大夫这字写得真好看,我要是你,我就去县衙门口摆摊写状纸了,现在帮人写状纸一份都能有十文钱,还写都写不完。”
施菀好奇地抬起头来,枇杷早已开口问:“怎么写状纸能赚这么多钱?有这么多人告状吗?”
那衙役问:“你们还不知道?”
施菀问:“怎么了?”
衙役说:“前天县衙门口张贴了告示,说县衙现在在查那徐家的老爷,徐仕,还有杨柳店的黄老爷,有与这两家有关,但从前投告无门的冤情,都可以去衙门递状纸告状,衙门查清后,会给苦主公道。
“我听衙门里的兄弟说,知县大人说了,徐家的田多半是强占的,到时候都要还给原主,比如什么按七三或是八二收的租子,或是低于三两一亩买卖的田地,不管原主是不是自愿卖的,都属于强买强卖,统统无效,都能还给原主。
“这不告状的就多了吗,所以就都要写状纸了,咱们县城才几个讼师,哪能够,所以现在只要能写字的都去帮人写状纸了,我看连算命的这几天都把幡子换成‘代写状纸’了,那字写的跟狗爬似的!”
听衙役说完,在他身后排队看病的人便惊道:“真有这事?我有个姑母在金水镇,田正好是三两一亩贱卖给徐家的,还正好是收七成的租子,那日子过的,就差去要饭了,这不是正好可以告状么?”
衙役回答:“千真万确,不信你去县衙门口看嘛,赶紧找人写状纸吧!”
“上次我经过县衙,好多人在那儿围着看,我想着能有什么好看的,没去凑热闹,原来是这事!”药铺另一人道。
大家纷纷为这事议论起来,施菀朝那衙役道:“你若看见县太爷了,不如给他提个建议,将告示满县城贴得多一些,再找人去下面村子里敲锣打鼓告知,这样应该不会有人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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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是,我去看看有机会见到县太爷了就献上这么一计。”衙役高兴道。
施菀知道事情进展顺利,为之高兴,等下午歇了诊,也跑去县衙门口看了看,果然太阳都要落山了,还有人支着摊子在那儿代写状纸。
她过去,那摊主问她是不是要告状,她摇摇头,去看布告栏。
上面果真是写着,有冤情者,即日可到衙门递状纸,县衙会尽快一一审理核实,还百姓公道。
看了一会儿,却见陆璘从县衙内出来。
她只是来这里看看案情的进展,也没有别的事,想了想,便往布告栏后站了站,避开了他的视线。
与他一起出来的还有杨钊。
两人一边走着,一边在谈论着什么,到近了一些,便听到杨钊在问陆璘:“徐家隐瞒人口算下来有上百人,但登记人口还是三年前前任税使的事,他已经病故了,现在的税务司只是核查,这……要将他们都抓来审问么?”
“不用吧,一个小小的税使,如何能担待得了整个县的法纪清明,将这事记在前任税使身上吧。”
“还有,下面人说城里还是有人不知道可以来告状的事,不如将告示多贴几条街道,再去乡下村里敲锣打鼓告知,他们不进城,也不识字。”
“这个提议不错,我整日尽快衙门的事,倒忘了这个,杨大人你将这事安排下去。”
“好。”
……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县衙外走去,却不是各回各家,而往东边而去,好像不准备放衙,仍是去办公。
施菀知道杨大人现在应该是乖乖被“招安”了,心里大约有些明白陆璘的做法,便是清算徐家,而对安陆整个官府则是能放就放,不受牵连。
她心想这似乎也是最合理的处理方法,便放心地背了药箱,往雨衫巷而去。
到家没一会儿,霍大娘家的小孙子狗儿却来找她,和她道:“菀姨,我今天看见有个人从你家门外往里面看,我问他,你是谁,他骂我死小孩,我说你是小偷,要偷东西的,我要去告诉我奶奶,结果回去我奶奶不在家,再出来他就走了。”
施菀奇怪地问:“那是个什么样的人?长得像小偷吗?”
狗儿回答:“一个男的,丑,长得有点像我大伯。”
施菀忍不住笑道:“不能这样比喻,你大伯是好人,你是说他年龄和你大伯一样还是长得有点像?”
“年龄像,长得也像,有点瘦,有点高,看着凶。”狗儿说。
施菀奇怪道:“难道真是小偷?可我家也没养鸡。”
县城里的小偷爱偷金银珠宝,但这是去有钱人家,去普通人家就是偷鸡,可她刚好没养鸡。
她看了看院子里,发现如意又不在,这大黄狗最初用绳子系着它,就老实了几天,后来熟了,便天天不着家,只晚上回来吃顿饭,歇一夜,第二天又跑不见了。
狗儿这时说:“我想起来了,他是个跛子,走路就这样——”
说着他就开始学起来,一瘸一拐的。
施菀被他学得笑起来,笑着笑着,却突然想起来一个人:张大发。
她很久没见这个人了,但上次从三婶家回来,唐大娘和她说张大发和人打架自个儿把腿摔断了,会不会……这人就是他?
施菀回忆张大发的样子,觉得他在身形上还的确和狗儿的大伯有些像。加上上次他去县衙告状的事,又扬言要去德安府找人,倒真有可能打听到她的住处,找过来。
所以他在这儿是要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强闯进来不成?
这一家人,是任何事都有可能做出来的,当年他们家便抬着他儿子的尸体在爷爷家门前哭嚎,一口一个“人在做,天在看”,“做人要有良心”,颠倒黑白,说得声泪俱下,指责爷爷医死他家儿子。
第49章
狗儿见她不说话,很快道:“菀姨,你记得把你们家值钱的东西藏好,我去玩了。”
施菀回过神来,连忙道:“你去吧,今天谢谢你告诉我,等明天,我给你带根糖葫芦回来。”
“真的?”狗儿兴奋道。
施菀点头笑:“真的。”
待狗儿离开,施菀便陷入隐忧中。
到天空越来越暗,夜幕降临,她心里那份隐忧便渐渐放大,最后变成紧张与恐惧,让她睡不着觉。
如意傍晚就回来了,被她挡住了狗洞,怕它晚上再跑出去,她也早早就落了栓,外面院子的门,里面屋子的门,还用桌凳抵了好几道。
然后她便燃着灯,坐在床上,迟迟没办法闭上眼睛入睡。
遥远的回忆闯入脑海中,她又想起那个清雪庵的夜晚,身边没有一个人,脚步声一点点靠近,她赤着脚,恐惧地躲在后院中。
哪怕多年后想起来,都觉得冷。
她在床头缩住了身体,用被子将自己裹住,然后又起身将家里的剪刀和菜刀放在了身边,再重新用被子裹住自己,坐在床头,一动不动看着房里的油灯。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更夫的打更声,这是二更了,亥时。
这种声音让她心里安稳了一会儿,觉得这夜很平静,更夫在县城里走动,一切都好。
可是当更夫的声音渐近,又渐渐远去,就没有声音了,夜又重新回归寂静。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熬得想睡,也曾试图躺下来睡觉,可一闭上眼,眼前就是那韦大人或是张大发的模样。
这样的感觉太难受,她只好又爬起来,仍然看着油灯的光芒等着。
然后,霍大娘家的鸡打鸣了,应该是要到三更了。
这是最最夜深的时候,所有人都睡了,也是恶人歹徒出没的时候。
她更加不敢闭眼,全身戒备地坐着,结果不一留神,却发现油灯的光芒越来越小,灯盏里竟没油了。
怕这微弱的光芒灭掉,她立刻去拿了油罐加油,所幸在油灯灭掉前又加上了油,然后她放回油罐,继续上床去等着。
这时就听到了更夫的声音,果然是三更了。
三更了,下一更才是四更。
这是最难熬的两个时辰,她也越发困倦,但稍稍有点睡意,又会马上惊醒。
后来没办法,她索性到桐油灯前看起医书,用来打发些时间。
医书其实早就看过了,但重看一遍,怎么也比坐着发呆好过一些,看着看着,偶尔也能忘记心中的恐惧。
当一本书看完一半时,四更的更鼓总算响起来。
施菀的心里稍稍有了些希望,因为四更来了,五更也就快了,五更时,天就快亮了,很多人也就起床了,譬如做早点的,或是准备出城门办事的,而霍大娘一般是五更一过就起来了。
她继续看着书,继续等着,最后困得没办法,竟趴在桌子上睡起来,可才睡没一会儿,就被冻醒。
毕竟还是春日,半夜里有些冷。
她放下书去床上,试图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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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又清醒得睡不着。
直到五更天,更夫响过更鼓,鸡鸣一阵一阵,她心里放松了,倒能睡着了。
等到天亮,天光从窗外透进来几丝光芒时,她又按平时的时间醒来了,算下来睡了一个多时辰。
本想再赖一下床,可药铺早上是最忙的时候,她没提前告假,直接不去实在不好,又想起油灯昨晚燃了一夜,不知多费油,便起来熄了灯,梳洗好后去了药铺。
强打精神忙完一上午,总算清闲下来,施菀去了丰氏绸缎。
丰家以做绸缎与细布起家,后来也开了丰氏胭脂与丰氏金铺,但做得最好的还是丰氏绸缎,在德安府和省城都开了分店,由丰子奕他爹在打理,而安陆的几家店则都是丰子奕照料。
施菀只知他没事总会在几家铺子晃悠,所以第一个便到了绸缎铺。
但绸缎铺却没见着她的人,店里掌柜也认识她,告诉她丰子奕今日和外地一个老板谈生意,去了附近酒楼。
施菀便去那酒楼外面等,好在只等了两刻左右,便见丰子奕送一人出来,两人又客套好半天,到那人离去,丰子奕一回头,就见到等着酒楼外一棵梧桐树下,正看着自己的施菀。
他惊了一下,立刻到她面前:“菀菀?你怎么在这里?”
施菀回道:“我有事找你,去了你们绸缎铺,彭掌柜说你到了这里,我就来了这儿。”
“等了多久?”丰子奕立刻拉她进酒楼去:“你让店小二给我带句话,我正好早点送走那扬州人,也不是多好的货,还啰里啰嗦的。”
说完,他见施菀神色不好,脸上也没精神,便低声问:“怎么了?什么事?”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自己有些担心。”施菀回答。
她明白,就算狗儿说的人是张大发,张大发也只是在她门口看了一下,也不见得会怎么样。
她只是想起了那韦大人,想起了那清雪奄的往事,才心神不宁而已。
丰子奕说道:“看你的样子就不像小事。”说着朝店小二道:“刚才上的菜再给我上一遍。”
施菀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道:“不用,你都吃过了,我没胃口。”
“没事,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吃不完扔了。”丰子奕说。
施菀还想再劝,店小二却已经进厨房报菜去了,她只好作罢,和丰子奕一起进了雅间。
到房间内,施菀才说自己找他的原因。
她说了张大发的事,然后道:“我昨晚一夜没睡,总怕会有人翻墙进来,想了一夜却也想不到办法,他没做什么,也不能报官,可我就是害怕,不知能找谁,才想来问问你……”
怕丰子奕觉得她想太多,她又解释道:“我以前在京城遇到过一个……坏人,差一点逃不过,所以总会担心。”
丰子奕极少听她提起在京城的事,不清楚她在那里过得怎样,但也知道她过得不好,却没想到还遇到过这样的好色之徒。
那张大发也是他的心头恨,想到他竟真在她家附近鬼鬼祟祟,便更是气极,怒声道:“干脆,我去杨柳店找几个地痞,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们打他一顿,把双腿都给他废了,他也就老实了!”
施菀连忙拦住他:“你别胡说,打人是好玩的么,万一出人命,万一那些人供出你来……”
“那怎么办,你在明,他在暗,他好好的去你家附近做什么?当然是有歹心,你又是一个人住。”丰子奕说。
施菀也不知能怎么办。
这时丰子奕道:“要不然你暂时搬去我姐家住,正好我姐夫出远门谈生意去了,就我姐一人,你还能陪陪她。”
施菀摇头道:“我也没遇着什么事,怎么能麻烦人,再说你姐家离药铺太远了。”
“那至少今晚别回去了,难道你每晚都点着灯坐一夜么?”丰子奕问。
施菀叹息:“今晚叫我坐一夜我也没力气了,我到现在头都是疼的。”
“那今晚就去我姐家,或者去我家。”丰子奕说。
施菀看他一眼,他连忙道:“我出来住,我去铺子住。”
施菀想了想:“要不然我就在药铺住吧,严峻和另一个学徒在一起睡,那学徒正好这几天回家去了,我让严峻去我那里睡,我在他床上睡。”
“然后第二天一早,左邻右舍看见你徒弟从你屋里出来?”丰子奕不乐意道:“有这好事怎么不找我呢?我去你家睡吧,你睡我床,我那床肯定比你徒弟的大。”
施菀闭嘴了,丰子奕说的是对的,左邻右舍只会看见一个男人从她屋里出来,也不知道内情,到时候引起风言风雨就不好了。
枇杷在药铺也是和药铺家的小丫鬟一起在睡,并没有多的位置。
这时店小二上菜来,丰子奕给她舀了一碗鱼汤,说道:“扬州人吃得清淡,给他点的菜都是清淡的,正好也适合你,你看你眼睛都是红的,吃饱了回去睡一觉。”
施菀没胃口,但确实早上没怎么吃,现在也饿了,便老实喝起鱼汤来,喝了两口道:“我回去也不知能不能睡着。”
丰子奕说道:“先换地方睡,这是第一步,不能冒险,但也不能一直躲着,得想办法。”说完又补充道:“你就先别想了,你先休息,我来想。”
施菀一边吃着,一边说:“我也想不出办法,我唯一能想的办法就是找你看看有没有办法。”
丰子奕看着她笑道:“这就对了,你遇到任何事都找我,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再受他欺负的。”
他只可惜七年前他不认识她,如果认识,她也不至于孤立无援,要去京城找那个什么人,虽然他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人,但依然不妨碍他每日无事就将那人咒上一遍。
如果不是他,菀菀不会心灰意冷回到安陆,如果不是他,她也不会一副断情绝爱的样子,正是因为那个人,才让她死了那份求姻缘的心,也让她死也不愿再嫁人。
待施菀吃了一会儿,丰子奕说道:“我想了想,从你们村到县城,一定要坐渡船是不是,而且船家总是那个老人家,我就给些零钱他,让他如果见到张大发坐船来县城,就到铺里来告诉我一声,这样我们至少知道他是在县城还在是村里,等他下次再来,我们就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施菀觉得这个办法好,这样至少不用一直提心吊胆等着,白天就算知道他来了也没事,到了晚上,也能提前防着。
“那我等一下就去找船家说好。”施菀说。
丰子奕拦住她:“你都累成这样了,去什么去,我去找。再说你一个姑娘家,让人去盯一个老头,难免让人乱想,我去就好一些。”
施菀想想的确是这样,便没说话,最后道:“我不是姑娘家。”
丰子奕看着她笑:“那你怎么这么像小姑娘,最开始见你,我就想这姑娘二十不到吧,还会治病吗?一定是骗子,现在见你,就想十八岁的小医仙,也就我们安陆有。”
施菀笑道:“你一天不耍嘴皮子就不习惯是不是?”
丰子奕笑了一会儿,又和她说:“但我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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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你就先住我姐那里,早上我派辆马车去接你,到药铺也要不了多久,这样至少你能心安,我也放心。”
施菀最初自然是不愿麻烦别人,但来回想了几圈,实在没有地方能去,自己也确实怕一个人待家里,犹豫一会儿,答应下来。
丰子奕高兴道:“那我等会儿带你去她家。”
施菀说:“我先去备点礼,药铺里到了一批新鲜的冬蜜,我给她带两罐过去。”
“不用那么麻烦,冬蜜多贵,我给她带点胭脂就行了,她喜欢这些。”丰子奕说。
“你要送什么是你的事,我知道丰姐姐与她婆婆都喜欢吃蜜枣蜜糕,正好让她送一罐给婆婆。”
丰子奕知道她向来倔强,便也不坚持了。
如此说好,施菀暂且就住到了丰子奕出嫁的姐姐家,每日早些起来走到药铺去看诊。
从船家那里得到的消息,张大发前一天下午就回去了,一直没坐船,本以为他那天只是一时兴起去偷看,结果又过了几日,船家来了消息,说他进县城了。
听到消息,施菀并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但也不知他来县城做什么,又不知要躲到什么时候去,终究不是事,没想到丰子奕却早已想到了办法。
他要让张大发吃一次亏,所以想引蛇出洞,于是当天,把施菀家院门给拆了,就用个木板挡着。
张大发如果再偷偷来看,就会发现施菀家门坏了,如果他有歹心,就一定会夜里再来,然后等他进来,丰子奕就让人将他打一顿。
施菀不习惯用打人这种方法来解决问题,但想来想去,又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办法,最后就同意了。
到了晚上,不只有丰子奕,还有丰子奕家中两个小厮,施菀药铺里两个徒弟严峻和枇杷都在,大黄狗如意也特地牵去了药铺,几个男人就趴在桌子上守着。
施菀和枇杷被安排在里间,有床可以睡,枇杷心大,也不认床,一躺下就睡着了,施菀却不太睡得着,只睁眼躺着。
两声更鼓后,又不知过了多久,霍大娘家的鸡开始打鸣了,竟已是三更。
张大发是不会来了吗?
如果他来,倒好一些,如果不来,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就在施菀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时,外面传来一丝动静。
她立刻从床上起身,蹑手蹑脚走到门边,听外面的动静。
是那种,一下一下的脚步声,和多年前一样,只是很明显一只脚轻,一只脚重,他真的来了。
但下一刻,她又听到另一阵脚步声,是正常的。
难不成还不止他一个人?
施菀立刻紧张起来,连忙去推醒桌上趴着的人。
黑夜里没点灯,没想到桌上那人正是丰子奕,知道等到了,便连忙去推醒另外几个人。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随后就是门栓被拨动的声音。
丰子奕将施菀推到了里间,自己和其他人守在外面。
拨门声一直在持续,这门栓其实是有插销的,以前都会插住,但今天是特意没有插。
没一会儿,门被拨开了。
丰子奕、严峻,还有两个小厮一拥而上,朝外面的人打去。
施菀这才意识到屋内还黑灯瞎火,连忙去点灯。
等她摸到灯,点燃,端到外间来,才发现四个男人早已将进来的两人打倒在门口,丰子奕与严峻都拿着凳子往那两人身上猛砸,地上的两人一动不动,竟不知是死是活。
施菀连忙道:“你们停手,快停手,别弄出人命了!”
直到她喊出这声,丰子奕还往地上一人的背上砸了一凳子。
几人停了手,丰子奕问:“张大发?”
地上没人回应,施菀生怕他们死了,好在有一人缓缓撑起了身子,抬眼看着面前的人。
那人问:“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丰子奕回:“什么人,你爷爷!”说着提起那人的头发看了一眼,发现不是张大发,又提起另一个的头发看,正是张大发,只是早已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几乎要认不出来。
“说,进来做什么?”丰子奕问。
张大发根本说不出话来,似乎已经被打得半死。
另一人回答:“不,不做什么,就是喝多了,走错了路……”
“走错了路?”丰子奕冷哼一声,又拿起凳子在他身上砸了一下,“爷爷让你走错路!”
施菀连忙去拉丰子奕,示意他别打得太狠,她已经看见地上流了不少血,实在担心。
严峻这时问:“要不要带他们去见官?”
丰子奕看看施菀,摇摇头:“算了,报官也不能把他们怎么着,传出去不好。”
的确,他们虽是偷摸着进来,却是什么都没做,反倒被打了一顿,报官了不会有任何惩处,反倒让人传得风言风语。施菀本就是个独居女人,惹上这样的事总是不好。
丰子奕便对着地上两人道:“下次再来,别怪你爷爷不客气,现在给我滚!”
张大发本就伤了一条腿,因为在前面,被打得更重,他旁边那人年轻一些,缓缓爬起来,然后扶了张大发,看了屋内几人一眼,踉踉跄跄往外走去。
等他们离开,丰子奕拍拍严峻的肩道:“小伙子看不出啊,看着不爱说话,打架还挺狠。”
严峻有些别扭地将肩膀躲开,不屑道:“他再敢打师父的主意,我杀了他都有可能。”
丰子奕笑笑:“我量他是不敢了,这一下,估计半年都是爬不起来的。”
说完看向施菀:“好了,这下没事了,你和枇杷再去睡会儿,我和他们等到天亮给你把院门给装上。”
施菀回道:“这么闹一通,我哪里睡得着?你们饿了吧,我去厨房给你们煮点面吃。”
几人熬了半夜,又打了一架,确实饿了,也没有睡意,就点灯在屋里说起话来。
后来各自吃了一碗面,打了会儿盹,天便亮了,几人帮施菀把院门装上才回去,严峻和枇杷也去了药铺。
施菀早在前一天告了假,回到床上睡了几个时辰,再次醒来,日已上三竿。
她到门口,才发现黎明时看不清,现在再看,门口竟是一地的血。
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在这种情况下,男人们打起架来是没有轻重的,虽说他们特地没拿利器,只拿了两根棍子,用凳子砸,但张大发与另一人到底被打得怎样,还并不知道。
施菀也怀疑那另一人就是在知府衙门当衙役的那个,听说还是个捕快,也不知……
她总有些心难安。
特别是想到那人走之前还仔细看了丰子奕他们一眼,施菀总觉得他还有后招。
万一他们就说是喝醉走错路呢?就可以被人打得半死?
他们可以越过县衙,直接去府衙报官吗?如果是那样,知府会不会因为认识府衙的捕快而偏袒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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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想去,施菀还是决定去找一趟陆璘。
丰子奕觉得没事,但她还是担心他们因为她而惹上官司。
她知道最近陆璘还在忙着徐家案子的事,所以特地等日落才去他家,却从长喜口中得知陆璘今日去了德安府,不知什么时候回。
她只好回去,和长喜说自己晚一些再来。
等到傍晚,外面院门被敲响,她去开门,竟见陆璘主动来找她了。
见了她,陆璘问:“最近我在忙县衙的事,倒是许久没见过你了,长喜说你找过我?”
施菀忧心道:“是有一件事,陆大人要不然……进来说?”
陆璘脸上露出一抹轻笑,点点头,依言进院门去。
施菀这才说道:“陆大人,我想知道,如果有人擅闯民宅,被人打成重伤,这算谁的过错?”
陆璘意外她会问这个,说道:“那人擅闯民宅是为什么呢?闯进来做了什么?”
“就是……什么都没做。”施菀说着领他到屋子的门口,“大人看这里。”
陆璘一眼就看到地上满满的暗红色痕迹,特别是门槛上,尤其清晰,连忙问:“怎么了?这是血?”说着又仔细看她身上,并没发现她身上有受伤的迹象,甚至连院里的黄狗都是好好的。
施菀知道他是误会了,很快回答:“不是我的,是张大发的……”
她将事情经过说了出来,解释道:“当时丰子奕说这办法时,我只觉得似乎可行,但没想到他们会将人打得那样重,实在是黑灯瞎火,心里又紧张……当然,其实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两人伤得怎么样,我就是担心。
“我们没报官,但如果他们去报官呢?说是什么喝醉了,走错路,或是其他什么事才进来,结果挨打,丰子奕严峻他们会不会因此而担上个打人致重伤的罪名?”
陆璘看着施菀,心中情绪复杂,久久无言。
他最近的确忙徐家的案子,没见过她,却没想到,她竟遇到了这样的事,那张大发竟真的胆敢来找她。
而且,她遇到这事,第一个想的是丰子奕,由丰子奕安排住处,丰子奕替她想办法,然后是药铺里的徒弟……这样大的事,但从头至尾,都与他无关,哪怕他离她这么近。
她说的那个不敢入睡的晚上,没来找他;第二天也没想找他求救,找的是丰子奕。
直到现在,因为担心这件事违乱法纪,担心张大发报官牵连到丰子奕,才来找他。
换言之,找他就是为了丰子奕。
他因她遇险而心疼、怜惜,又因她将他剔除在外而意外、失落。
第50章
“莫非,这事真的很麻烦?”见陆璘神色凝重,施菀担心地问。
陆璘连忙摇头:“不是,真到了公堂,是要问他们二人身份、与你有什么渊源的,那张大发以前就逼迫欺侮过你,之前还在你门前窥视,这有人证,然后大老远从村子里乘船来县城,显然也没证据证明喝过酒,所以若说醉酒,就是胡说八道,他们就是蓄意作恶而已,无法诡辩。”
施菀放了一半的心,又问:“那如果他们伤太重呢?状告丰子奕,他会不会受影响?”
陆璘说道:“那你就和他说,让出手的几个人一口咬定以为是江洋大盗,惧怕之下失手误伤,没想到将人打到重伤。”
施菀明白,若说前面陆璘向她解惑还算合情合理,到现在就是在教他们说假话了,是确确实实的徇私,让他这个官员做这种事,她有些歉疚,认真看着陆璘道:“谢谢大人,这事是我们考虑不周,惹麻烦了。”
陆璘眼中落寞,回道:“这不是你们惹麻烦。虽说是你们先下手为强,打了他们,但若不这样,你又能拿他怎么样?真要等到他成功闯进你屋子,做了什么欺负你的事,那痛苦的就是你了,所以与其那样,倒不如自己做一回恶人。”
单是说起这事,他就难以想象那张大发闯进施菀屋中的情形,虽然那人瘸了一条腿,但哪怕如此,他有备而来,一个弱女子也不是他的对手,甚至他还叫了帮手,是准备□□她,还是准备强掳她?
他不知道,但无论是什么,都让他觉得心惊胆寒。
他对丰子奕的确有近乎情敌式的防备和不喜,但也感谢他能成功布下这个局,打到张大发的七寸。
听了他的话,施菀点头道:“我明白了,之前的确有些不安,觉得他什么都没做,自己没道理。”
现在才想通,若是自己有道理,那便晚了,与其这样,倒不如让自己做恶人,没道理就没道理吧。
陆璘继续道:“他们真是报官你也不用害怕,报官也是来安陆县衙报,我会提前看到状纸,他若重伤,便让丰子奕他们咬定是失手,我判了他们无理也没事,顶多让丰子奕赔些医药钱。”
施菀又问:“若他们去知府衙门告呢?我怀疑另一个人就是张大发的侄子,他在知府衙门做捕快,也许知府认识他,偏袒他们。”
“他们去知府衙门告状,那算越级告状,必须先在县衙得到判决,觉得判决不公,才能再去知府衙门告,所以你放心,不管怎样,他都要先到县衙来。”陆璘说。
施菀这下都明白了,松了一口气,衷心道:“我知道了,这事真的要谢谢大人,没想到大人到安陆来做官,我还麻烦了大人这么多,实在是无以为报。”
“但我觉得,我有责任让你安稳无虞。”陆璘回道。他深深看着她,缓声道:“你没有其他的亲人,我觉得……我至少要算你半个亲人,张大发来找你,我理该替你将他解决,却因我的疏忽,让你只能求助他人。”
施菀知道他是说,她没有亲人,而他是她以前的夫君,所以也算半个亲人。
他这样对两人关系的定位,让她有些局促,想撇清说两人没关系,但自己又确实仗着两人的关系去找他了,真说他是和她不认识的知县大人,她是不可能这样去冒犯的,恐怕要备厚礼,找认识的人牵线,还不一定见得到。
于是她只好回道:“我……也不是没有亲人,还有我三叔一家,只是他们在村里有些不便,也有药铺的人,并不是那么孤苦伶仃,张大发的事还是以前埋下的恩怨,和大人没有关系。”
陆璘解释:“我知道你不想让人可怜你、同情你,但我不是,我只是……”
他对她有亏欠,也想保护她,和她亲近一些……但这样的话,显然此时不适合说出来。
最后两人沉默一顿,施菀道:“不管怎样,多谢陆大人了,若张大发去告状,就劳烦大人告诉我一声。”
陆璘点头:“好。”
两人道别,他出了她的院子。
回到家中,陆璘便在房内翻箱倒柜找起来。
长喜问:“大人你找什么呢?”
陆璘反问他:“我那只袖箭呢?”
“在箱子里好好收着呢。”长喜去将一只盒子拿了出来,递给他。
陆璘打开盒子,便看到里面好好放着一只镀铜的小巧袖箭。那袖箭不过一掌半长,也不重,是六管的梅花袖箭,以机括控制,能连射六只小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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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喜问:“公子找这个做什么?难不成遇到了什么事?”
这袖箭是公子出京到安陆时大公子专门找工匠做了给他的,他不愿从家中带护卫过来,家中又担心他的危险,便给了他这么一只袖箭防身。
但这一路还算太平,别人看他们衣着就知道是官身,走的又是十里一驿的官道,都不敢放肆,这袖箭连亮都没亮出来过。
“没什么事。”陆璘匆匆扔下这一句,就又出门去了。
他重新回到了施菀院内,将这袖箭交给她。
施菀没见过这样的东西,陆璘拿了袖箭对准院中那树银杏,一拉上面开关,袖箭内便飞出一只小箭,倏地射入树干中,这么硬的树干,竟没入一半箭身,可知力道之大。
陆璘将那小箭拔了出来,走到施菀面前,打开袖箭,将那小箭重新装入箭管中。
“这里面有六只小箭,可以连续射六次,也不用太大的力气,要不然,你平时就将她放在医箱内,到了夜里回家就放在枕边,这样只要有所防备,一般的人伤不了你。”陆璘说。
施菀吃了一惊:“这么贵重的东西,一定是大人用来防身的,我哪里能拿,也用不到。”
陆璘立刻道:“你用得到,我才是用不到。我那里有人,也还有别的防身用具,我又是个男人,没人会来动我,这东西给我放着也是放着,就给你拿着。”
施菀连连摇头:“不用,我也一向都安稳的,只是这次才碰到这样的事,而且我不一定会……”
陆璘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将袖箭放到她手中:“你拿着。”说完,转身离去。
“陆璘——”施菀在他后面叫了一声,他也没应。
看着手中的袖箭,施菀有些茫然,她知道,这东西至少得要十两?或是二十两?或是更贵?她不知道,但肯定极其贵重,是在安陆买不到的东西。
她怎么能收他这么贵重的东西呢?他又怎么能将这么贵重的东西给她呢?又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师父!”就在这时,严峻和枇杷却一道过来了,枇杷跑到她面前兴奋道:“师父,我刚才怎么看见县太爷从你家出去了?看那背影,除了他没别人。”
没等施菀回话,严峻却是看着她手中的袖箭问:“师父,这是什么?”
施菀回答:“是袖箭,大约……算是一种暗器。”施菀说着看着前面那棵银杏道:“拉这个机关,能射出一只小箭。”
严峻眼尖,看到了银杏上那只小洞,上前仔细看一眼,问:“这是被里面的箭射的?”
施菀点头。
男人都对这种东西感兴趣,特别是严峻这样的少年,便立刻过来道:“还有这样厉害的东西,师父给我看看。”
施菀将袖箭交给他。
他摸了摸这精巧的机关,问施菀:“这个……我能试试吗?”
施菀说:“可以,射出的箭可以再装回去,你小心点。”
严峻拿了袖箭,也对准那棵银杏树,拉上开关。
小箭从箭筒内飞出去,却失了准头,没扎中银杏,只落到后面的院墙上,在院墙上扎了个浅浅的坑,掉在了地上。
严峻立刻去将小箭捡起来,还想再试一次,施菀拦住他:“算了,这是人家的,到时候我还要还回去。”
严峻很快问:“谁的?”
枇杷却是猜道:“难道是县太爷的?”
施菀点点头。
严峻满面疑惑:“他为什么要给这个师父?”
施菀回答:“昨晚的事,我总觉得有点后悔,就去问他如果张家报官会不会有事,他知道后就拿了这个过来。”
其实他为什么拿过来,她也不知道。
或许他真的手上有许多防身的东西吧,又或许,他就是觉得她可怜,是他亏欠了她。
“这县太爷还真好,果然是京城来的人,还有这么厉害的东西。”枇杷摸着袖箭夸道。
严峻这时却认真地问:“他会不会也和那丰子奕一样看上了师父?”
枇杷立刻睁大眼看向施菀:“真的,这么说,我也觉得他对师父还挺不一样的。”
施菀笑了笑:“你们小孩子家的,别胡说了。”
“怎么是胡说呢,这东西是镀铜的吧,这么厉害,肯定得不少钱,我在安陆都没见到过,而且是县太爷亲自来给师父的。”枇杷说。
严峻也说:“县太爷也是个男人,男人对一个女人好,没别的理由。”说着冷了眉眼,很不开心的样子。
施菀只好解释:“其实,我和他之前认识。”
两人同时看向她,枇杷问:“怎么认识?”
施菀回答:“在京城的时候,我听说过他,也……见过一两面,他有喜欢的姑娘,而且两人感情极好,只是阴差阳错才没能在一起。他送这东西给我,大概是觉得我孤身一人有些可怜吧,又是旧识,所以才给我。”
说完,她看着枇杷道:“别看平时和人家一同说话,自如往来,便觉得可以相互喜欢,其实身份摆在那里就是隔阂。人家对你好,那是人家有修养、懂礼节,并不是觉得你怎么样,他喜欢的那个姑娘是前任宰相的独女,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大家闺秀,那和我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枇杷沉默地点点头,隔了一会儿才道:“师父我知道,我虽然觉得县太爷长得好看,但也只是看看而已,绝对没有其他想法,而且他平时对人也挺冷的,想来是和我们这种乡下人没什么好说的,这点自知之明我有。”
施菀轻轻一笑:“你明白就好。将来你要嫁人,就还是找门当户对的,哪怕像同样出生在安陆的丰公子这样的人家,我们也是高攀,得到的好处,总会在其他地方还上的。”
枇杷静静看着施菀,觉得自己好像明白师父不嫁丰公子的原因了。
大约不只是因为师父不想嫁人,还是因为师父怕高攀吧。丰公子的娘亲从来没往药铺这边来过,全城都知道丰公子追着师父跑,但他家里没有动静、没有任何表示,这就是一种默然的拒绝。
不只是家世,还有师父嫁过人,但丰公子却是初婚。
“师父,我明白了,大概县太爷也是觉得你在京城那人家薄幸,才同情你,他们一定是认识的对不对?你娘家都没人了,那边还能让你回来,一般人都看不下去的。”枇杷说。
施菀不知道她怎么就“明白”到这上面来了,一时哭笑不得,只好回答:“大概是吧,好了,不说他们了,你们又是来做什么?”
枇杷说:“我来看看师父还怕不怕,怕的话,我今晚再陪师父一起睡。严峻嘛,他是跟屁虫,自己非要跟过来。”
严峻不高兴道:“我来看看师父这里还需不需要帮忙不行吗?昨晚的桌椅板凳说不定坏了要修。”
施菀回答:“不需要你陪,也没有东西要修,你们先回去吧,没事看看医书,练练针灸,都是要成年的人了,准备什么时候出师的?”
说到医术,严峻和枇杷就不说话了,毕竟施菀作为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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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时比他们还努力。
严峻先说道:“那我先回去了,去练针灸。”
枇杷玩心比他还大,见他先表了态,才懒懒道:“那我也回去看医书了。”
两人将袖箭还给施菀,才悻悻离去。
施菀送走他们,看着手中的袖箭发呆。
安陆的所有人,包括徒弟枇杷,都觉得她是失婚的妇人,才不得进丰家门,得孤身一人没有归宿,理所当然,就觉得她有今天,都是被京城的前夫害的。
大约,陆璘也是如此认为吧。
当初她放他自由,他欣喜释然,并不代表他狠心冷漠,所以回过头来,他又同情她,想补偿她。
但其实,她并不觉得自己现在不好,也不怪任何人。
今天她告诫枇杷的,当初三婶也告诫过她。
三婶陪她去了陆家,见了陆璘对她的态度,就和她说过,那公子看似有礼,却并不热络体贴,人家府上一个最次等的下人穿的都比她们好,她真嫁进去,一定是要受苦的,倒不如找他们拿些钱,回来再想办法过日子,比如找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嫁了,张大发也不能怎么样。
是她拒绝了。
她一头扎进少女的爱恋里,要抓住这个能嫁给心中神袛的机会,她要去赌,赌天长日久,他也会怜惜自己,赌自己不会后悔。
她那时太年轻,没想过人家一个丰神俊朗的名门公子,为什么要等她成长?
没想过她哪怕努力很多年,变得会写字,会写诗,会刺绣,懂富贵人家的礼仪,也比不上从小就会这些的相府小姐
是她不懂事,一厢情愿而已,陆璘也没有错,他没道理要去喜欢一个自己看不上的人。
这一切,不过是命运安排。
陆璘回了家中,长喜见他拿着袖箭出去,回来手上却空空如也,便很快问:“公子的袖箭呢?”那东西可是宝贝,是大公子托关系在兵部军器监买的,丢了别说在安陆,在京城都买不到。
陆璘没回话,长喜却想起他之前是去施菀那里了,不由问:“公子是把它借给……施大夫了?”
陆璘回头看看他,又看看他身旁的五儿,交待道:“以后你们在家中顺带盯着些雨衫巷,若见到施大夫家附近有异常,尽快告知我。”说完就进屋去了。
长喜在外面,不解地抓了抓脑袋,五儿悄声问他:“喜管家,咱们家公子,是不是看上了那施大夫啊?我见公子就对她最殷勤。”
长喜被他说的一愣,随后想了想,摇头道:“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上次那么多人在院里,公子第一个就看到施大夫,步子走得比什么时候都快;然后有事没事就往那边跑,你没见别的事都是吩咐我们去做,就那边的事是他亲自去,我看就是的。别说,施大夫年轻长得好看,性情又好,我看着也喜欢。”五儿说。
长喜认真道:“说了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公子他……”
他要是能喜欢施大夫,早那么多年就喜欢了,当初施大夫还是他们家少夫人时,是人都能看出公子不喜欢她。
半晌长喜才说道:“施大夫以前的夫家就是京城的,和我们公子……有些渊源,公子大概是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遇到什么事都没有依靠,所以就热心了些,你别多想。小毛孩一个,还那么多弯弯心思,改天放假,让你娘给你说个媳妇吧!”
五儿回道:“其实我挺喜欢小荷的,但我怕公子看她长得好看,哪天收她做妾,那我夹在中间反而弄得不好,工都做不成了。”
长喜瞅了他半天,问:“你今年多大?”
五儿回答:“十四。”
长喜点点头:“有出息。你放心,公子不会收她做妾的,咱们京城府上的丫鬟个个都比她漂亮,公子不是这样的人,你喜欢谁就去追吧,真让小荷看上你,我和公子还给你们随个份子钱。”
“真的?”五儿一高兴,也不关心别人的事了,眼都笑得眯起来。
长喜却因他的话,又回头想了想陆璘和施菀的关系。
想来想去,他都觉得五儿乱说,公子没有那心,只是因为偶然到安陆,发现施大夫一个人,忙来忙去给人看病,至今未再嫁,着实孤苦,才于心不忍,对她多有照顾。
隔天,丰子奕又到了施菀家中。
问她昨夜睡得怎么样,还要不要去他姐姐家中暂住,施菀让他安心,然后又告诉他自己已经找过知县陆璘,他承诺就算张家告状也不会有事,随后又将陆璘说过的话复述给他,如果有一天真到了公堂,不要说是存心打人的,就说是一时恐惧,没有轻重,才将人打成那样。
丰子奕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然后道:“这也算陆知县帮了大忙,得给他送些礼,表示表示吧?”
“这……”施菀轻声道:“应该不用吧?”
丰子奕立刻反对:“怎么说不用呢,人家非亲非故的,为什么在公堂上帮咱们?”
施菀不想说两人以前那份关系,只好道:“陆知县,他是个好官,知道是他们存歹心在前。”
“好官也要送些礼,道个谢,就算他为官清廉不收礼,那也不会怪罪,总比让他觉得我们不懂事好。”
“可是……”
施菀话未话,丰子奕就看着她道:“菀菀,你这样就让我伤心了。”
施菀不解:“什么?”
丰子奕认真道:“之前我让你去住我姐姐家,你一定要自己花钱送两罐蜂蜜过去,我要给你派车,你也不愿,就要五更起床走那么远的路到药铺,我都依你了,觉得你就是这样的人,可现在呢,你找陆知县托关系帮忙,却又觉得不用送礼了,难不成你觉得你和他比和我、和我姐还要亲近?”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和他怎么会亲近,我……”施菀很无奈,不知怎么解释,最后只好说道:“真要送礼,我有什么送他呢,又是这么大的人情,我把家当卖了都不够。”
丰子奕很快道:“这不关你的事,人是我打的,张家要告也是告我,当然该我去送礼,我想起来我家有副李白的亲笔诗,他们读书人喜欢这个,我再寻几方好一点的砚台或是毛笔一起送给他,收不收便是他的事了。”
“你……你一定要送,那就去送吧。”施菀已经放弃挣扎。
丰子奕问她:“你不一起?”
施菀立刻摇头:“我不了,我……我不会这种场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我去。”丰子奕说。施菀一肚子话,最后忍住没说。许多人都知道丰子奕说要娶她的事,陆璘来安陆这么久,想必也是知道的。
她总觉得让丰子奕去给陆璘送礼,请陆璘吃酒席怪怪的。
但想必陆璘不觉得怎么样,他估计希望她早点嫁给丰子奕吧,这样他也就不必觉得亏欠她,不必觉得要对她照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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