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文煌真卷入科举舞弊,但调查结果迟迟未出,文及甫心中难安。他想要多头押注,不论是东坡还是章惇,他希望能够有人拉文煌真一把。所以,他仍然不愿就此轻易松开章素儿这层关系,希望能绑住章惇。”
苻杨说到此处,官家插话进来道:
“但这件事其实取决于朕,不论是召章惇还朝主政,还是对文煌真的裁决,最终都是朕来决断。如今朕让苻杨去见文及甫,但并未明确朕的态度,文及甫在猜朕的意思,他的猜测倾向于朕想要让章素儿解除婚姻,出家入道。他不置可否,实际上是将这蹴球踢还给朕,让朕来决断。”
“他的猜测是否正确?”赵樱泓问。
官家笑了笑,道:“姐姐应知朕心思。”
赵樱泓于是点破道:“官家想要让章素儿解除婚姻,出家入道,如此有三大好处。一是表明孝心,安抚太皇太后。二是以此手段警示群臣以立威。三是在民间树立官家拨乱反正、主持正义的形象,聚拢民心,为收权亲政做铺垫。
“但这么做唯一的坏处是会让章惇心怀不满,这也是文及甫的踌躇之处。
“官家对此,应当尚且拿不定主意罢。”
官家摇了摇头,笑道:“朕在姐姐面前,还是个孩子啊,朕的想法都被姐姐看破了。没错,朕确实对此有所踌躇,只因主持新政的最佳人选,确然章子厚最为合适。朕不想因为他女儿的事,与他闹僵了关系。”
一直沉默的韩嘉彦此时出言道:“官家可向章子厚传信了?”
官家点了点头:“今日刚刚传出,但来回路途遥远,驿递加急起码也得半个月往返,太皇太后等不及。”
韩嘉彦道:“官家,这是一次难得的机遇,还望官家把握住。”
“哦?姐夫认为朕可以不考虑章子厚的感受?”官家挑眉问道。
韩嘉彦揖手郑重道:“您是君,章子厚是臣。官家,为君者当断则断,否则反受其乱。您要行新政,就必须要有大魄力,大决心,要有掌控一切的决断力。章惇是您手中的利剑,您若惮于被利剑反伤,而畏首畏尾不敢持剑。则局面永远不会有被破开的一日,您理想中的新政,也万难施行。”
官家神色凝重起来,他要做的事很艰难,除了施行新政,还要弥合新旧分歧,重整朝堂风气。只不过这需要在新政完全铺开,势不可逆转的情况下,再行弥合。若他此时不敢对章素儿之事出手,届时章惇还朝,文、章合流,恐怕章惇会被潜移默化动摇立场,若暗中转换了党派,则旧党更难彻底根除,新政危矣。
还不若这时候推章惇一把,逼他与文家彻底断干净,并借此机会重重打压文家这种旧党顽固势力,树立威信。如此一来,则后顾之忧去矣。
思及此,他终于不再踌躇,并做出了亲政前的第一个重要决断:迫章素儿与文煌真和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朕明白了,谢姐姐、姐夫解惑。明日是中秋,朕不能出宫,只能守在皇祖母榻前。今日朕提前来姐姐、姐夫府上,与你们过节。苻杨,拿酒来。”
“喏。”
有了官家的支持,韩嘉彦与赵樱泓最后的担忧已去,她们一直以来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彻底落回原处。
经过漫长的斗争、斡旋,曙光终于到来了。
三人出于庭院,望着头顶逐渐圆满的明月,心绪也逐渐明朗。赵樱泓虽然有“身孕”,但浅饮一杯桂花酒也无妨,三人碰杯,对月一饮而下。
……
八月十五,中秋夜,阖家团圆,桂下赏月。
这一夜宫中显得清冷,往年要举行的中秋夜宴取消了,所有人都在观望太皇太后的病情。官家守在太皇太后的床榻前,沉默如山。
太皇太后如今能保持清醒的时间已然很少了,每日昏昏沉沉在榻上,病入膏肓。
她已几乎认不出身边人来,口里只是呢喃地呼唤着一些人的名字。官家这些时日一有空闲就陪着她,总能听到她唤“姨娘”“官家”“二娘”。
官家知道,“姨娘”是太皇太后的姨母、仁宗皇帝的曹皇后;“官家”不是在唤自己,而是在唤太皇太后最深爱的丈夫——英宗皇帝。“二娘”则是太皇太后的二女儿——蜀国大长公主。
这三人都是对太皇太后影响至深的人,姨母曹皇后给她树立了榜样;丈夫英宗皇帝与她青梅竹马、相濡以沫,二人互相扶持,经历了数度立储、登基濮议的风风雨雨;二女儿的死则给了她巨大的打击,促使她逐渐趋于保守。
从前官家总是被太皇太后强势打压,对她心怀怨愤。可如今太皇太后病倒了,官家心中的仇恨之情似乎变得愈发复杂起来。
这些日子官家会想,太皇太后当真是弄权以至于不知进退了吗?是当真厌弃新政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吗?是当真不喜其子神宗皇帝的锐意进取吗?
还是说,这位富有智慧的深宫女子,在看破了所有的朝局斗争后,主动选择了废新返旧,给未来的新政做一些积累和铺垫,休养生息。
元祐更化,后世子孙该如何评价?这位高后,又会获得怎样的秉笔直书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他这个大宋第七代皇帝,又会获得史家怎样的评价呢?思及此,他即踌躇满志,又感时伤怀。
“皇祖母……孙儿会尽全力,革故鼎新,继承父皇未尽的事业,您莫再留恋尘世,徒遭磨折,安心去吧。”他轻声呢喃道。
话音落下,他愕然看到太皇太后的眼角滑落了一滴泪珠,唇瓣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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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翕动起来,似乎又念叨起甚么。
官家连忙凑近她唇口仔细聆听,努力分辨半晌,他终于勉强听明白了几个字词:
“保国祚……永不背誓……璇……”
璇?玄?官家不知是哪个字,一时间一头雾水,可太皇太后终究还是不再发话了。
翌日,八月十六,上清储祥宫的罗天大醮已然基本准备完毕,消息传到宫中,官家于是内降手诏,命苻杨亲往文府宣诏。
苻杨这去的一路上,宫中人马是大张旗鼓,鸣锣开道,仿佛生怕汴梁百姓注意不到似的。自然,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大家追在宫中人马的后头,一路跟到了文府大门口。
苻杨拔高了尖嗓,大声叫门:“宣文及甫、文煌真、章素儿听诏。”
文家人听得外头的动静,慌里慌张地一起跑了出来,文及甫与文煌真在前,身后一大家子人跪在苻杨脚下,恭敬听宣。
苻杨起初以为章素儿就在人群中,也没多想,直接宣诏:
“诏曰:睦族敦伦,一室聚雍和之景。扬休播美,大廷隆宠渥之恩。惟汝汾州仁门文氏,蒙西河之余泽,袭著作之遗休。孝义宏敷,物类尚昭其感格。仁恩深洽,里党悉化其竞争。及汝及甫,作起后昆,丕承先绪。早彰素履,闻望久著于儒林。克懋清规,风声益昭于闾巷。子煌真有妻,得天地感化,托碧霞之身,悲天悯人,常怀向道之心。今太皇太后得碧霞托梦,朕希章氏素儿得入大道,度天下之苦,濯海内宴清,朕心慰盼,翘首以待。钦此。”
文家人登时面面相觑,呆然在原地。
苻杨望了望跪在地上黑压压的人群,不知哪位是章素儿,于是故意高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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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素儿何在?官家口谕,要她亲手接诏。”
文煌真看向父亲文及甫,文及甫面色灰败,不得已,向身边下人使了个眼色。下人连忙跪退,去将被遗漏在府中的章素儿迎出来。
众人便一直跪在地上,不得起身。四周围观的百姓顿时开始议论纷纷,有人听不懂方才那文绉绉的诏书在说甚么,人群中有学识者则在向众人做解释。
等了有一会儿,章素儿终于匆匆从文府出来,她走到了最前方,在文家父子身前下跪,躬身迎旨。这又引发了四周一番骚动议论,百姓们纷纷抻长了脖颈要一睹这位碧霞转世之身的容颜。
苻杨打量了一下这位女子,面庞明丽,神情坚毅,但身形单薄清瘦,看着有些弱不禁风。
苻杨故意再念了一遍诏书,随后用老百姓都听得懂的大白话直接询问章素儿:
“章素儿,张天师解太皇太后之梦,得出汝为碧霞元君转世之身。如今官家期盼汝能为天下苍生计,参与即将举行的上清储祥宫罗天大醮,受箓出家入道,不知汝意下如何?”
章素儿抬起双手欲接诏,刚要开口,就听到身后文煌真心急如焚地喊她:“章素儿!”
随即文煌真被其父一把抓住,捂住了嘴巴。
章素儿未受影响,高声坚定道:“民女章素儿,得蒙天恩,深感肩负天下苍生重责,不敢轻怠。民女愿就此受箓入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披肝沥胆,以报圣恩!”
“好!”苻杨将手诏放入她双手中,章素儿恭敬拜下。
四周围观人群爆发出一阵一阵的议论之声:
“原来真是这章素儿?”
“传言是真的啊!”
“真的,张天师说她是碧霞元君下凡之身,官家都亲自降旨了,还能有假?”
“这是奉旨出家?好大的荣光呀!”
“此言差矣,寻常女子相夫教子才是福气,她倒好,奉旨出家,也不知是福是祸哟。”
“唉,你懂甚么,人家需要相夫教子吗?人家是碧霞元君转世!你恐怕不知道她的身世,那首歌谣听过吗?她这是得了解脱了,官家做了大好事呀!”
“是吗?我孤陋寡闻了。兄台且说说是甚么歌谣。”
在四周一片议论声中,苻杨随即又问文及甫道:
“文公,章氏乃文家媳,官家也要尊重你们的意见。”
“臣文及甫……”喊出来后,他以肘狠狠打了一下儿子,呆滞绝望的文煌真反应过来,颓丧地跟上父亲的话语:“臣文煌真。”
文及甫见儿子开口,于是继续道:“得此贤德女子为媳,实乃三生有幸。奈何,自古家国难两全。贤媳既以身许国,我文家自当全力襄助,怎可以己私拦阻碧霞下凡布道。臣愿主动解除与章氏贤媳之婚约,恭送碧霞元君归道!”文及甫大义凌然地高声回道。
“好!”四周传来一阵阵叫好声,仿佛文家人有了甚么天大的功德。
文家接诏,章素儿归文府收拾行囊,今日她就将搬离文府,入上清储祥宫为大醮做准备。
看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去了,两个戴着斗笠,以粗布蒙面的旅人模样的人,缓缓挤出了人群,拐出去几条街,两人逐渐停住了脚步。
其中一人似是终于克制不住激动的心绪,扶住了街道旁的墙壁,身形微佝,啜泣起来。
另一人抚了抚她的后背,笑着安慰:“道长,我们成功了,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谢谢,谢谢你,师茂先生……”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上清储祥宫的罗天大醮将一连举行三日,并对外开放,外界皆可入宫中观礼。只不过,储祥宫虽然大,也容纳不了全汴梁的百姓,故而依旧要以身份尊贵程度,分观礼的内外远近。
在这三日的大醮之中,章素儿显然成了最为亮眼的存在,她几乎是在全汴梁的权贵见证下完成了受箓入道的仪式,并直接拜张天师为师。
张天师本已不收徒,但今次为她破格,年纪轻轻的章素儿成了张天师的关门弟子,辈分在同宗之中顿时飞跃了三辈。
然而没有人有异议,身为碧霞元君转世之身,也就只有张天师有这个资格为她授箓,成为她的师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为了避人耳目,这三日,曹希蕴忍耐了过去。直到大醮结束,章素儿与汴梁权贵圈子都见过面,拜过礼之后,章素儿总算清闲了下来。
八月廿日,曹希蕴起了个大早,本打算即刻赶去储祥宫见章素儿,却不曾想她刚穿戴好,忽而就响起了敲门声。
她连忙去开门,愕然看见韩嘉彦笑眯眯地立在门口,她身后还躲着个穿着斗篷的人。
“希蕴道长,看看谁来了。”
曹希蕴的心一瞬提到了嗓子眼,韩嘉彦让开身子,身后之人抬起双手捋下头上的斗篷,露出了章素儿的容颜。她已然是女冠模样,以莲花冠束发,清隽的面庞泫然欲泣,眸光正一瞬不瞬地望着曹希蕴。
“素儿!”曹希蕴顾不上其他,一步上前,将她拥入怀中。
“希蕴……”章素儿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曹希蕴紧紧抱着她,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之中。听得章素儿急促起伏的胸膛,她才猛然惊觉,怕将她憋坏了,忙又松开臂膀,抬手抚摸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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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庞。
章素儿昂首亲吻她的唇瓣,曹希蕴回以温柔含吻,泪水的咸涩逐渐变作甜蜜的滋味,满溢胸腔的温暖欢乐驱散了大半年来的阴霾,她们只觉得头顶这中秋的天光好似春日般明媚可爱。
拥吻良久,她们终究是气喘吁吁地分开,曹希蕴打量着怀中的恋人,心疼道:
“你瘦了,瘦了好多……”
“你也瘦了……”章素儿泣道。
“你受苦了素儿,是我无能,不能早日将你救出来。”
“不……这不是容易的事,你不要这么说。咱们还得感谢嘉哥儿……她……”
二人转头一看,韩嘉彦早不知何时离开了。
“我此生此世欠她一个天大的人情,如何也还不清了。”章素儿缓缓道。
“素儿,还不清也无妨,我们后半辈子,与长公主夫妇共进退,尽我们所能帮助他们。”
“嗯,希蕴,眼下就有一件事,她们需要我们的帮助。”
“何事?”
“孩子的事,她们……”说到此处,章素儿见曹希蕴面露疑惑神色,顿了顿,问道,“你可知嘉哥儿是女子?”
曹希蕴神色一滞,随即释然道:“怪不得,怪不得……”
“她们竟然还没告诉你……”章素儿一时感到哭笑不得。
“我其实早有所猜测怀疑,天下有哪个男子会如此帮助你我,不惜做到这个份上。师茂先生有大义,令人钦佩。”曹希蕴道。
她对韩嘉彦的称呼,不知何时从“都尉”变作了“先生”,是因她当真钦佩韩嘉彦,认为在为人处世之上,韩嘉彦可以为师。
“对了,素儿,你就这么出来了,不妨事吗?”
章素儿摇了摇头,笑道:“没事,我出来这件事,师尊是知晓的。但我也不能留太久,我眼下太显眼,谁都在关注我,我不能长时间不见人影。至少在太皇太后的病见分晓之前,我得一直留在储祥宫中。”
“我去陪你。”曹希蕴道。
“可……”章素儿仍然有些顾忌,她害怕自己刚受箓出家,就和曹希蕴出双入对,太过扎眼,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真不想再和你两地分离了,至少在储祥宫中,我能随时去找你,我会悄悄行事,绝不张扬。”曹希蕴坚持道,“还有,我正准备给昏迷的浮云子道长施针,但还差最后一颗安宫丹才可保万无一失。我师尊向茅山寄了信,询问安宫丹的丹方,我正好随在师尊身侧,也能及时读到回信。”
章素儿不再坚持,道:“好,即如此,咱们一会子去与长公主、嘉哥儿打个招呼去。”
“唉,你瞧我,你来了还没喝口水呢,快进来,我给你沏茶,咱们慢慢谈。”
“好。”
……
八月廿一,黄昏入夜时分,一驾不起眼的马车自长公主府附近的街巷驶出,往不远处的景龙门外大街而去。
前方车辕上驾车的是翟青,车中,做了伪装的韩嘉彦、赵樱泓正与陪同在侧的雁秋闲聊着。
“眼下曹道长去了储祥宫,若是能早日得到丹方,师父他就能醒来了。哎呀,真不容易,这得有大半年了,总算见着希望了。”雁秋说到此处,红了眼眶。
“是啊,你和阿青成婚,师兄都还不知道呢,也不知他在昏迷中能不能听到外界的声响。你俩可是在他床头拜天地的。”韩嘉彦笑道。
“其实我……都快做娘了,师父他要是再不起来,就错过了小徒孙出生了。”雁秋抚了抚自己的小腹,腼腆道。
赵樱泓与韩嘉彦吃了一惊。
“雁秋,你怎么不与我们说的?多久了?”赵樱泓惊喜道。
“才两个月,也是最近几日游大夫给查出来的。”雁秋笑道,“长公主,我有些……不知该怎么和您还有阿郎说这事儿,所以游大夫也帮我保密了……”
“雁秋,你想什么呢?”韩嘉彦道,“你和阿青的孩子你们好生养着,我和樱泓高兴还来不及呢。”
“不不不,天呐,我就是怕您二位误会。”雁秋着急起来,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
看她急成这般模样,韩嘉彦噗的笑出来,赵樱泓打了她一下,嗔道:“恁得坏心眼,这样逗人家玩。”
随即转而安抚雁秋道:“雁秋,你别急,我们当然理解你心里的想法。我们苦苦寻不到孩子,你这会儿却怀上了,你是觉着不合适,未能与我们同甘共苦,对吗?”
“嗯嗯。”雁秋没读过多少书,心里的想法表达不出来,差点急哭了。赵樱泓将她心中所想精准说出,她连连点头。
“你真是想多了,我和嘉郎眼下对于孩子的事,已然放平了心态,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不着急。”赵樱泓淡淡笑道。
“您二位在雁秋心中是一等一的圣德贤明之人,一定能寻得福儿福女。我和阿青这些时日去胡稳婆那里探情况,觉着十分可行,您二位这次去,一定不会再落空了。”雁秋郑重道。
“是啊,这次一定行!”外头驾车的阿青一直听着车厢内的动静,这会儿也禁不住插嘴道。
“可以,雁秋有进步,学会说‘圣德贤明’这样的大词了,我和樱泓这都快被供上祖宗牌位了,哈哈哈哈……”韩嘉彦笑起来。
“阿郎!你莫笑我~”雁秋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赵樱泓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一路闲聊着,马车过了后门桥,自桥北向东,拐入第二巷口,最终停在了第三户人家门口。韩嘉彦率先下车,将赵樱泓扶了下来。二人立在门头,见这是一处十分不起眼的寻常院子,门口挂着一盏黄灯笼,一盏红灯笼,显得有些奇怪。
翟青解释道:“我和雁秋专门问了胡稳婆,这灯笼是传信号用的,单盏黄灯笼,代表着眼下有孩儿等待认养。若挂了两盏黄灯笼,则代表暂时没有了。若挂了单盏红灯笼,代表着眼下有孕妇在院中待产。这一黄一红,就代表着当下院中有待产的孕妇,也有待认养的孩子。”
“原来如此,”韩嘉彦和赵樱泓点了点头。
雁秋上前,拉着门环敲了三长三短,随后众人默然在外等了片刻,等来了人开门:
“几位有何事?”开门的是个中年妇人,穿着得体,乍一看像是个贵家妇人,一身诗书熏陶出的气质。
“胡娘子,您可还记得我?我与我家夫郎前段时日刚来过。”雁秋拉着身旁的翟青开口道。
“老身记得你们,二位可是考虑清楚了?”胡娘子道。
“非也,要领养孩子的并非是我们,而是我们家郎主与娘子。”雁秋让开身子,韩嘉彦与赵樱泓便出现在胡娘子的眼前。
胡娘子抬眼打量眼前的这对夫妻。官人是个唇上蓄着短髭、约莫三十余岁年纪的俊雅郎君,他身侧的娘子面容秀丽,应也有三十岁了。二人衣着鲜丽,气质非凡,当是富贵人家。
“在下姓杨,这位是拙荆,姓朱。”韩嘉彦揖手见礼道,这一回,她与赵樱泓都用了母姓。而这次的伪装也不再是老年夫妻,显得年轻许多。
韩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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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刻伪装人面的手艺愈发精湛了,伪装手法也日趋娴熟,破绽愈发看不出来。这是因着玉娘子在临行前,曾给她留了一册楚秀馆西派的假面伪装秘籍,她从中学习了很多。
赵樱泓慢了半拍,才跟着行了一礼,因着她还尚未完全适应自己当下的伪装身份,身为长公主,她地位太高,基本不会向地位比自己低的人行礼。
“有礼了,几位请进罢。”胡娘子淡然谦逊地将众人迎入了院子中。
一入院子内,便听得孩子的哭闹声,嗅到了哺乳期婴儿会散发出的特有气味。院子不大,不过一间分前后的堂屋,以及两侧的厢房。厢房里都是住人的,都是哺婴室,东厢还兼有灶房、柴房。堂屋后是茅房与杂物间。
“老身请了两个乳母在这里帮我,大多时候这里的孩子都有奶水吃。这里的孩子只养到一岁大,大多一岁前就要送走。几位随我堂上坐罢。”胡娘子简单介绍了一下这里的情况,便将众人引上前堂落座,她自己又忙着给众人沏茶。
“不忙,胡娘子请座,我们就是来简单瞧瞧,并不久留。”韩嘉彦出声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胡娘子想要坐于下首,被韩嘉彦让到了上首,她才勉强坐了半个身子,她神态谦卑,举止放得很低,一举一动给赵樱泓一种很奇怪的熟悉感,她却一时间说不上来。
“我夫妻二人情况特殊,我们希望能找到一位有八个月身孕的妇人,且愿意将孩子送给我们抚养。我夫妻二人会当面与她详谈,不知胡娘子可有头绪?”韩嘉彦开门见山,直入主题。
“二位要找孕妇?”胡娘子感到十分意外,“恕老身多嘴,这是为何?”
“个中原因实难表明,我们有难言之隐,也是被逼无奈。”韩嘉彦道。
“但我们确然迫切想要孩儿,还望胡娘子帮帮忙。”赵樱泓也跟着道。
胡娘子沉吟了片刻,道:“挂在门外的灯笼,二位也见着了。老身这院子眼下确实有一位孕妇在待产,且巧的是,也正好有八个月的身孕。贤伉俪是有缘人,既然如此,且与老身去后堂见见她。”
“多谢。”韩嘉彦、赵樱泓不禁欣喜非常,居然当真让她们遇上了另外一个怀有八个月身孕的孕妇,这可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众人起身向后,韩嘉彦与翟青不大方便进去,只是候在了门外,赵樱泓与雁秋随着胡娘子步入了后堂居室,见到了那倚靠在床榻上的待产女子。
她还很年轻,甚至连二十都还不到,面容清丽秀美,温婉可人,好一个绝色丽人。只是眼下她独自一人在这里待产,显得凄惶无助,一双美眸红彤彤的,透着畏惧的神色,警惕地望着赵樱泓与雁秋。
“我姓朱,闺名樱儿。你叫甚么名字?”赵樱泓坐在她榻边,温和地询问道。
“奴…奴家苏二娘,出身不好,爹娘未给起闺名。”她卑微地回答道。
赵樱泓凝眉,方才苏二娘一开口,她还以为她要自称“奴婢”,结果改口自称“奴家”了。这让她心中的猜测愈发浓烈起来。
“你来此待产,是不愿要这个孩儿了吗?”赵樱泓问。
“我不能……不能要这个孩子,否则我会被打死的……”她哭泣道。
“你别急,慢慢说。”赵樱泓用自己的巾帕帮她拭去泪水,温柔安慰道。她身上的气息仿佛有甚么奇特的力量,苏二娘在她的安抚之下,很快平稳了情绪。
“你可是大户人家的奴婢?可是因为家中男子让你有了身孕,家中主妇不愿让你留下这个孩子,才将你逼到此处,要你产下孩子?”她半搂着苏二娘,小声询问道。
苏二娘凄然地点头。
“你可还能回去?”
“大娘子说,我产下孩子,就送我去下头的田庄嫁人。我回不去了。”
“那位大娘子对孩子有甚么要求?”
“她只说要送给别人家养,总之不得归家,也不能让孩子知晓身世,我也不能带在身旁。”苏二娘道。
“你想要知道孩子的去处吗?”
“我想……可我……我不能……”
“没关系,我愿意收养这个孩子,你至少知道这个孩子跟了我。”赵樱泓道。
“我能见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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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樱泓摇了摇头,神情温和坚定:“孩子不会知晓自己的身世,这对他并无益处。但你若信我,就将孩子交给我。”
“我……我信你。”苏二娘望着赵樱泓的双眼,她的眼睛好似秋水,剔透明净,漂亮至极。眼前这位女子,周身透出一种她十分熟悉的贵气。她的谈吐与气度,都让苏二娘不自觉地要俯首帖耳。
“好,二娘,我还会再来见你的。你千万保重身子,不要这般总是哭,开心点。孩子会健康茁壮地长大,你也不必被他束缚着,你自去过你的人生。这是个错误,纠正了就好,不要为此毁了自己的一生。你若有困难,我会助你。”赵樱泓抚了抚苏二娘的后枕,尽管她年岁与苏二娘相仿,却像是长辈一般,几句话就扫清了苏二娘心中的阴霾。
“嗯,谢谢您。”苏二娘禁不住再度潸然泪下。
第一百九十八章
韩嘉彦打着伞,立在皇城根下,鞋袜、衣摆全部被打湿了。她望着头顶的琉璃瓦流水成柱,心绪繁杂。
八月自中秋之后,大雨不断,晴朗的时日没有多少天。廿日之后,更是昼夜不息,畿内、京东西、淮南、河北诸路大水,黎民遭灾,庄稼全部被淹。官家下诏开京师宫观五日,祈求放晴。各路州县令长吏祈祷,宰臣吕大防等待罪。
韩嘉彦不知是自己假托碧霞元君转世而触怒了上天,还是上苍正在送别太皇太后。她心中惶恐,神思不宁。
入九月,朔日夜,宫中再传噩耗,太皇太后陷入弥留。赵樱泓临近“临盆”之时,大雨不断,道路湿滑,她已不可再随意出府,只能待在府中。
翌日戊寅,韩嘉彦代她前来宫外,等候消息。
此时宫中宰臣等入问圣体,见官家于崇庆殿之西楹。官家对众宰执泣道:“太皇太后保佑朕躬,功德深厚,今疾势至此,为之奈何?”
众卿皆默。
官家叹息,无力吩咐道:“应祖宗故事,有可以尊崇追报者,宜尽施行。”
就在此时,一个浑身湿透了的内侍急匆匆自寿康宫跑往崇庆殿,跪倒在殿外,哀嚎道:
“太皇太后,崩了……”
官家浑身一软,跌坐在了身后的龙床之上。众宰执皆哀叹垂泪,无言以对。
消息一层一层向外传开,直至众外臣等待的东华门口,众人看到头顶绑着白孝的内侍,出现在了宫门之上,大声悲号:
“太皇太后崩了!”
宫外群臣在大雨之中齐齐痛哭,韩嘉彦浑身麻木地执着伞,立在倾盆大雨之中,悲切之情自心底涌起。她终究未能见到太皇太后最后一面,未能从她口中知晓那段被埋葬的往事。回想起来,最后一面,竟是她给自己璇玑匕首的那一日。
而太皇太后如此希冀期盼的曾孙辈,她也终究未能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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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差一个月了,生生就此错过。
也罢,韩嘉彦不愿再欺骗她,就让她离去罢。她为国朝鞠躬尽瘁,已然足够劳苦了。
再一日,己卯日,文武百僚诣崇庆宫听太皇太后遗诏。赵樱泓在府中戴孝遥祭,韩嘉彦得以戴孝入宫祭拜。
官家手诏:“大行太皇后受遗称制,保佑眇躬。勤劳九年,阜安四海。大德未报,奄弃东朝。布宣末命,中外悲怛。永惟平日谦恭之至意,每避先后临御之常仪。逮兹遗言,止以园陵为号,既非朕尊崇之本志,又失臣下爱戴之诚心。宜诏有司易园陵为山陵。”
太皇太后身后尊荣,将被合葬入英宗永厚陵,为她起山陵以表尊崇。
众臣在悲痛中随着典仪,向太皇太后梓宫行祭奠礼。韩嘉彦相信他们的悲痛是真切的,尤其是那些老臣,太皇太后是仁宗时期走来的老人,她是那个清和时代的见证者,是他们熟悉的老人,有她稳定朝局,便能肯定国朝之安宁清明。
而当这位老人故去,一切便走入了未知,自此国朝何去何从,再无定数。这些人哭的不仅仅是太皇太后,更是他们自己逝去的过往辉煌和晦暗的未来前途。
待到奠仪结束,韩嘉彦默然独自一人撑着伞往宫外行去,却忽而被喊住:
“师茂小友留步。”
韩嘉彦回首,看到了苏辙站在她身后。他身后有小吏为他撑伞,官袍戴孝,神情平静,眸中却凝重一股幽玄之意。
“子由先生。”韩嘉彦执弟子礼。
苏辙沉默地望着她,好半晌才道:“下得好大雨啊……师茂小友,路滑,走路小心。”
韩嘉彦知晓苏辙在说甚么,他知道自己利用了苏轼,也利用了重病的太皇太后,达成了解救章素儿的目的。他对此感到极度不满,但却仍旧保留了最大的克制,不点破此事。
韩嘉彦心中难受至极,无言地揖手下拜,以表歉意。
“我兄弟二人在京的时日不多了,你若有心,且去看看兄长罢。我只盼你以国事为重,以天下苍生为重。其他的,都不要重要。”苏辙缓声道。
“学生谨记。”韩嘉彦回道。
他们在宫门口分别,望着苏辙的车驾消失在大雨之中,韩嘉彦攥紧了手中的伞柄。
……
太皇太后崩逝,官家正式亲政。
上清储祥宫的大醮祈福未能起作用,但汴梁也没有多少人真的相信道士们能够逆转上天之意。
就连碧霞元君转世也无法解救太皇太后,说明她确然寿数已尽,到时候了。
张天师惭愧向官家请辞,官家慰留,但最终还是送走了江西群道。
章素儿与曹希蕴未走,同韩嘉彦一道去了东水门送行。
丧月以来,韩嘉彦心绪低落,始终打不起多少精神做事,只是陪着赵樱泓。或在府中无所事事,或去陪着赵樱泓去胡稳婆那里看苏二娘。但这一回,是张天师指名要见她,她被曹希蕴、章素儿强行拉出了长公主府。
今日好不容易雨停转阴,汴河涨水不少,波涛滚滚。
张天师先是与章素儿告别:“素儿小徒,你在京中不可久留,待此间事了,便尽快南下上山,入洞府才能完成整个受箓仪式。”
“弟子明白。”章素儿点头。
张天师随后看向韩嘉彦,韩嘉彦向张天师揖手拜下:“弟子此前一直未能去见天师,还望天师见谅。”
“师茂啊,你脸色不好看,近来是否是思虑过重了?”张天师依旧是那仙风道骨的模样,一双眼眸仿佛能够洞彻世间一切。
韩嘉彦苦笑一下道:“弟子……恐怕悖逆上苍了。”
此言,让章素儿心里也不好受,她知晓韩嘉彦为了救自己采取了不少非常手段,只能安抚地拍了拍韩嘉彦的后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张天师笑起来,道:“老道说一句逆天的话,何来上天,不过是人心罢了。”
韩嘉彦闻言一振,神色凝结。
“师茂,你心善,上苍决计不会看不明白。你所做之事,为师也有分,可为师不怕上苍雷劈,因为我们心中认定的正道之事,便是符合天道的,何来悖逆上苍一说?”
韩嘉彦抿唇,揖手拜下:“多谢天师解惑。”
“哈哈哈哈……”张天师笑起来,“师茂啊,放轻松点,游戏人间,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才不枉此生。你师尊,恐怕也希望如此才是。”
韩嘉彦猛然听他提起师尊平渊道人,一时鼻酸起来。
“你师尊一直看着你呢,你可别让他失望。”张天师意味深长地道,此话让韩嘉彦一愣,一时心头猜测大起。
张天师却已然一甩拂尘,转身上船去。
韩嘉彦呆然望着船头,揣摩着方才张天师的话。章素儿望着她神情,正彷徨无措间,不远处与阁皂山葛真人道别的曹希蕴急匆匆跑了过来。
“师茂先生,素儿!丹方,丹方到了!”
二人顿时吃了一惊,齐齐围上前来,便见曹希蕴手中攥着一只信筒,已然开启。她捏着一卷信纸,高兴地挥舞道:
“这信刚刚到的码头,正好就送到我手里了。方才师尊看过了,说就是这个,绝对没错。”
“走,快回去配药!”韩嘉彦大喜,这恐怕是这大半年来最好的消息了。
她们跨上马,飞快奔回了长公主府,一到府内,就一头扎进了药房,按照丹方一一将所需的材料配齐。这丹药所需的药材虽然珍稀,但倒也不至于无法寻到,长公主府这里基本都是有的,还差了两味,也能从市面上买到。
只是这丹药的制作过程比较复杂,首先许多药物先要做熬煮提炼,处理方式相当繁琐,这没有十天半个月还真是制不出来。
韩嘉彦走到这一步,反倒不着急了:“事缓则圆,不着急,慢慢来,每一步都走仔细了,千万不可出差错。”
二人深以为然。
韩嘉彦将先头的制药工作交给二人,自己则去告诉赵樱泓这个好消息。赵樱泓当时正在雪蕊院书房读书,闻得后,兴奋地挺着九个月的身孕往客院这边来,韩嘉彦拦都拦不住。
“樱泓!你现在不能乱走。”韩嘉彦扶着她道,她担心府中不知情的下人看到她九月身孕还健步如飞,会起疑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自己府中,不妨事。”话虽如此,赵樱泓还是放缓了脚步,倚在韩嘉彦身上,装出身子沉重的模样来。
韩嘉彦搀着她到了药房,见曹希蕴、章素儿正在其中埋头忙活着,连游素心也在帮忙,于是也不曾进去打搅。
倒是游素心注意到了她们,走了出来,行了一礼道:
“长公主,韩都尉,素心有要事相商。”
“何事?”
“素心想要请辞归乡。”
“你这是……”她的话有些突然,让赵樱泓和韩嘉彦感到愕然。
“我会待到长公主‘生产’结束,也会帮曹道长治疗浮云子道长,待到这些事了,素心的任务便完成了。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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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是太皇太后派到二位身边来的,如今太皇太后大行,素心亦想念家中长辈,归心似箭,还望您二位成全。”
赵樱泓一时无言,韩嘉彦叹息道:“游大夫这样急着走,韩某真是不知所措了。”
“请二位放心,素心一颗丹心,我游家人五代人悬壶济世,只活人命,绝不害命。您二位永远是素心的贵人。”游素心颤声道。
韩嘉彦知晓她想要消除自己与赵樱泓心中的芥蒂,因为她知晓了自己的女子之身,她害怕自己二人会因此不放她离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自归江湖而去,我与樱泓,永远铭记你的恩情。此前,韩某多有得罪,万分抱歉。游大夫高风亮节,韩某佩服。”韩嘉彦向她揖手拜下。
“都尉言重了,二位伉俪情深,素心……钦羡不已。”游素心说完这话,眼眶已然红了。她垂首低眉,不敢看赵樱泓。
赵樱泓问道:“游大夫此后有何打算,是归家行医吗?”
“自会回家乡一段时日,看顾家中老人。若有朝一日能得自由之身,素心……倒也想西行,去寻玉娘子学医,那楚秀馆西派的医道,神秘精深,令我十分着迷。”
“游大夫,若家中人逼你成婚,你当如何?”赵樱泓又问。
游素心淡淡一笑,未曾回答,只是向赵樱泓一揖手,转身入了药房。
赵樱泓心中怅然,自太皇太后大行后,似乎许多人都要离开了,时移世易,她的心却还留在过去,恋恋不舍。近来她时常想起小时候,想起与太皇太后、父皇的一些过往之事,那些记忆如同碎片,浮光掠影,每每想起都拨动心弦,让她怅惘不已。
仿佛太皇太后的离去,也带走了她心中许多的珍贵事物。
她挽着韩嘉彦的手臂,二人往客院去看浮云子。
行在廊道间,韩嘉彦忽而问赵樱泓:“你为何要问她成婚的事?”
赵樱泓侧首看了一眼韩嘉彦,见她面上并未有醋意,只是单纯好奇发问,于是笑而解释道:
“我只是觉得像她这样的女子,不该被囿于婚姻,她医术高明,当遍行天下,悬壶济世,才不枉这一身的医术与品行。她说她要去西域寻医道,我觉得这就很好,这就应当是她游大夫该做的事。”
“她没有回答你,也许她自己也没有答案。”韩嘉彦道。
“我相信她会选择属于她的大道。”赵樱泓道。
大道……
二人立在浮云子的榻前,望着大半年来身形逐渐瘦削委顿的浮云子,韩嘉彦忽而道:
“樱泓,你我的大道在何方?”
赵樱泓侧首瞧着她,缓缓道:“助官家振兴国朝,使天下海晏河清,是为我之大道。嘉郎,你可愿与我同行?”
韩嘉彦郑重道:“师兄在上,做个见证。樱泓之大道,本亦是我自幼立下之志,但近两年来被残酷的现实磨灭了。樱泓,如今我愿意为了你,再立志,入大道。”
赵樱泓的泪水抑制不住地汹涌而出,她扑入韩嘉彦怀中,紧紧搂住她。
第一百九十九章
自九月初得丹方后,韩嘉彦费心于搜集药材,制备丹药,与曹希蕴、章素儿、游素心凑在一处,终日在药房中闭门不出。
九月初八,第一次凝丸,在配比时出了些差错,导致丹丸形貌与描述不符,气味也有差。
又两日,再次凝丸,这次一切都符合丹方所描述,韩嘉彦亲服丹药体验效果。结果一睡就是整整一日半,针扎不醒。
她们心中有些没底,这样的效果是否当真可以护脑?但事到如今,也没有其他办法了,浮云子再这般睡下去,人就要废了,必须要尽快将他唤醒。
几人下定决心,翌日就准备给浮云子服丹施针。
九月十二,客院中浮云子的房间紧紧锁闭,韩嘉彦、曹希蕴和游素心三人亲手为浮云子施针。
赵樱泓也到场了,章素儿陪着她候在浮云子隔壁屋中。二人屏息凝神,一言不发地听着隔壁动静。
今日主针的是曹希蕴,这是她自己研究出来的针法,她是最为熟悉的。韩嘉彦负责从旁辅助。而游素心则负责全程把住浮云子心脉,观察他身体的变化,如若有变,她必须要及时提醒。
三人颇有默契地配合着施针,曹希蕴的每一针下去都很谨慎,待到穴位点满,她开始反复拨捻,通过观察浮云子的面庞变化和眼皮跳动,来调整施针的力度和角度。
游素心则不断地报出浮云子当下的脉搏状况,让曹希蕴做判断。
约莫施针一刻钟,浮云子开始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他的嘴巴张开了,眼皮也在不断抽动,浑身诡异地扭动起来,反躬身躯,好似要嘶吼却吼不出来的模样,神情痛苦扭曲。
曹希蕴知晓关键时刻到了,这也在她的预料之中。事先就已然让浮云子口含安宫丹,眼下此种情况,需全靠药效让浮云子挨过最痛苦的时期。
室内三人均已汗湿衣背,韩嘉彦见曹希蕴额头上披汗欲滴,双手又不停地拨动调整灸针,无暇顾及擦汗,于是连忙用巾帕帮她拭去。
浮云子的抽搐挣扎愈发剧烈起来,扎满针的头部也在晃动,影响曹希蕴施针。韩嘉彦立刻扑上去,锁住了浮云子的手脚,将他整个人压制在床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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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子痛苦地嚎叫出来,这是他昏迷这么长时间以来,头一回发出声响,那声音沙哑以至于可怖,仿佛破布撕裂。
但这是个好的征兆,至少他对于外界带来的刺激有所反应了,懂得痛呼了。
“师兄!坚持住!”韩嘉彦给浮云子鼓劲儿。
丹丸在浮云子口中要被吐出来了,游素心连忙卡住他下颌,强迫他闭嘴。一旁的曹希蕴屏息凝神,继续调整施针的力度,并去掉了其中几根。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浮云子浑身剧烈抖动了一下,随即忽而归于沉寂,他的鼻孔、耳道有黑血渗出,原本青白的面色,逐渐出现了些许红晕。
“成功了吗?”游素心喘息着问。
曹希蕴拨开浮云子的眼皮,观察他的眼底,见其中浊色逐渐褪去,复有神光显现,于是道:
“应当成功了,残留在颅脑中的毒血被逼出来了,只是他神志被压抑太久,这一回施针冲击又太大,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再给他点时间。”
韩嘉彦长舒一口气,下得床榻,她也探了探浮云子的脉搏,感到由弱变强,总算是稍稍放下心来。
隔壁的赵樱泓和章素儿听到了浮云子屋内的动静,都忧心不已,这会儿听到屋内曹希蕴等人说话了,便连忙出声问:
“如何了?成功了吗?”
“应当成功了,放心。”韩嘉彦回道。
不过话虽如此,几人心中仍是没底,治疗耗费了约莫半个时辰,时间并不长,但浮云子仍然还是在昏迷状态中,不知何时才能醒来。如若本次治疗对他的颅脑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那么……就真的无计可施了,浮云子这辈子算是彻底毁了。
曹希蕴心中压力巨大,自上午治疗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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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后,一直到傍晚时分,她几乎是粒米未进,一直守在浮云子榻前,观察他的状况。章素儿、游素心也一直陪着她。
韩嘉彦面上不显,实际也是心中担忧。
因着这一日,还有官家派来的内侍到长公主府商议太皇太后后事之中的一些琐碎事物的处置事宜,她与赵樱泓不能一直候在师兄榻前,还得到前院接待。
直至用过晚食,她们又来到浮云子榻前。
曹希蕴、章素儿和游素心刚照料浮云子吃了些菜肉米捣成的糜食,一勺一勺送到舌根,顺着喉咙看着他吞下去。浮云子一直不能主动咀嚼吞咽,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们只能这样喂食。
“师茂先生,有些丑话……我还是说在前头。浮云子道长若是醒不过来,你打算如何?”曹希蕴神色凝重地问道。
韩嘉彦心中一凛,以为浮云子情况不好。她强压心中惶恐,并不避讳道:“那就送他离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你能下得去手吗?”
“我师兄行走江湖三十年,他最爱的是逍遥自在的日子,若不是因为我,若不是为了替我调查,他也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是我害了他,所以如果他……我会负责送他往生极乐,让他早日结束痛苦。这是我这辈子应受的罪孽。”韩嘉彦平静道。
“唉……”游素心叹息。
赵樱泓有些慌神,忙安抚道:“你们莫要这般悲观嘛,既然毒血都已逼出,相信他能醒来的。”
韩嘉彦一时没说话,她走到浮云子床榻不远处的桌案旁,从桌屉中取出了一个奇怪的物什。这东西长得像弩机,却没有弓弦,只有一条铜管,内里似是套着些复杂的金铁机关。
“这件机关,我总算是拼出来了,我不知师兄要用这个做甚么,但这既然是他最后设计的一件机关,我当给他陪葬。”
“天杀的,老子……还没死呢……咳咳咳……”床榻上忽而传来了微弱的声响,尽管微弱,却咬牙切齿,十足愤怒。
“师兄?!”韩嘉彦登时狂喜,几步冲到浮云子榻前,就见浮云子眯缝着双眼,瘦削的身躯皮包骨头,嶙峋的胸骨上下起伏,许久未修剪的长须也被他吹得飞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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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臭丫头,怎么还嘴上长毛了……哈哈哈咳咳咳咳……”浮云子打量着韩嘉彦,说着说着,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又咳嗽不已。
曹希蕴、游素心顿时绷不住,爆笑出声。
韩嘉彦眨巴了下眼睛,这才反应过来:“好啊!你们……串通起来骗我?!”
一旁的赵樱泓随即跟着大笑不止,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是被浮云子那句“嘴上长毛”逗笑的,这四个字结合着韩嘉彦面上的促狭神情,逗得她合不拢嘴。
“这是你师兄的主意,可与我无关。”曹希蕴连忙撇清干系。
章素儿和游素心登时跟着点头。
“你们三个,都是从犯!”韩嘉彦用手里的机关指了指曹希蕴三人,控诉道。
随即她转过身来,将手里的机关丢到了浮云子的身上:“还有你这家伙,刚醒来就耍我!真是死性不改!”
这铁疙瘩砸在浮云子肋骨上,痛得他直皱眉头。他忙道:
“你别乱丢这东西,这可是火器,小心啊!”
“甚么火气?我还怒气呢。”韩嘉彦道。
浮云子一脸和你说不通的无语神情。
“好了好了,浮云子道长你也是的,刚醒来就不老实,这会儿你还需要静养。”章素儿出来打圆场。
“我不想躺着了,躺太久了。”浮云子无力道。
“现在还不行。”曹希蕴道,“你现在太虚了,根本下不了榻,你现在得多吃点东西,养养筋骨,才能下榻走动。”
“唉……”浮云子点了点头。
正说话间,韩嘉彦却忽而在旁抽噎出声,众人愕然发现她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赵樱泓连忙上前抱住她,心疼不已。章素儿、曹希蕴也柔声安抚。
“师兄……你吓死我了……”韩嘉彦很委屈地哭道。
“嗳,你啊……你这些时日,受苦了吧……”浮云子见她哭成这般,就知道她方才一直在逞强。
“发泄出来,就好了。”他眼底亦现泪光。
***
浮云子的身子恢复得很快,许是因为他当真心态特别好,吃得香、睡得熟,本身功夫底子也还在,是一日好过一日。
他苏醒半月来,韩嘉彦时常来陪他闲聊,将这大半年发生的事细细说给他听。对于阿丹的死,浮云子长叹一声,甚么也没有说。这个徒弟,是他带出去的,没能把他带回来,成为了浮云子一辈子的伤痛。只是他素来不会将悲伤挂在脸上,总是会掩在内心深处,让时间洗刷掉痛楚。
他当下还没法下榻行走,待到痊愈能行动后,他要去阿丹坟前祭扫。
他昏迷之前就知道阿青和雁秋定情了,故而他们成婚的事,也不觉得惊讶,只是感叹时间如白驹过隙,这都快要有徒孙了。
而韩嘉彦自己在这些时日所做的事,她只是简略带过,并未细数个中艰辛。浮云子也并不追问,但看韩嘉彦当下的状态,他就能猜出她有多不容易。
曹希蕴和章素儿这一对也是不易,如今终于走到一起了。眼下浮云子醒了,她们在汴梁的事基本也了结了。唯有章素儿失去的雨夜念佛桥上的记忆,仍然尚未恢复。这事急不得,只能慢慢来。
章素儿和曹希蕴决定等到十月赵樱泓“临盆”得子后,看过孩子,再启程南下。当下,她二人暂居于上清储祥宫中,免得总是待在长公主府引人瞩目,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章素儿知晓自己的父亲很快也会入京了,但她如今已然出家,不愿意再与家中有过多的牵扯,故而也不打算等到父亲入京。
章择自被罢官,贬为白身,已然被章惇催回老家,以后就负责守老家产业。章素儿这辈子都不愿意再看到他。
“这都九月底了,孩子的事,你和长公主已经敲定了?”谈完了别人的事,浮云子开始问韩嘉彦自己的事。
眼下新梨上市,二人各自端着一碗梨膏,一面津津有味地吃着,一面谈天说地。
韩嘉彦点了点头,将胡稳婆和苏二娘的事与师兄都说了。
“呀,这是姑娘还是小子,还不确定呢,挺有意思的。要是个姑娘,你和长公主还不能一劳永逸,以后还得再来一回,否则外头人可不饶你俩。”浮云子笑道。
韩嘉彦道:“我俩早就做好准备了,确实还得来好几遍。”
“咳咳咳……”浮云子差点呛到,他丢下调羹,惊讶问道,“几遍?你俩打算要几个?”
“我俩感情这么好,起码得要个十七八个罢,得组个马球队。”韩嘉彦混不吝地说道。
浮云子一脸无语,韩嘉彦这才笑呵呵解释道:
“樱泓跟我讲,那胡稳婆,她感觉像是宫里人,举止明显是带有宫仪的。但她这个年纪,怎么还会放出宫外来的,还挺奇怪的。还有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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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二娘,也是受过宫中仪轨训练的,不过她当是在某位赵氏宗亲那里做婢女,不可能是在宫中。那里的孩子,大多都有皇室血脉,樱泓的意思是,能养就养,撞上合适的、有缘的就收过来,所以具体收养几个,我们眼下也不确定。”
浮云子点了点头,道:“你们要是不怕穿帮露馅的,要收养一个马球队我也没意见,人多热闹。”
韩嘉彦笑了两声,忽闻外头有内侍来禀报:
“都尉,今日邸报到了,长公主让您去一趟雪蕊院书房。”
“好,我马上去。”韩嘉彦应了一声。
浮云子道:“怕不是朝中有甚么大事。”
韩嘉彦吃干净最后一调羹梨膏,放下碗勺道:“官家要再组宰执班子了,确实要变天了。”
浮云子一挑眉道:“唉,你在我床头发誓,说要为了长公主再立志,我可以听到了啊。”
“啊?你听到了啊?”韩嘉彦吃了一惊。
“嗯,我神志时常是清醒的,能听到你们说话来着。你为何这般反应?难道那发誓我要是没听到,就不作数了?”
“我对着樱泓发的誓,怎么会不作数……我只是……”韩嘉彦欲言又止。
浮云子知道她对于先帝借刀杀杨璇的事依旧耿耿于怀,于是安慰道:
“六郎啊,事到如今,我也觉得咱们不要再穷追不舍了,那李玄准备多年,我们追在她身后只是被牵着鼻子走,还不如以静制动呢。她要搞阴谋,搞乱朝局,那你就稳定朝局,在明处造大势与她对抗,就像这回你救章七娘一般,一旦大势已成,任何阴谋都无法逆转,这才是咱们该做的事。”
韩嘉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二百章
九月末,连绵的大雨过后,气候逐渐转凉。
韩嘉彦走进雪蕊院书房时,见赵樱泓衣着单薄地伏在案头,便抄起旁边衣架上的外衣,走去披在了她肩头。
“来了啊。”赵樱泓抬头对她微微一笑,手探上肩头,勾住韩嘉彦的手指。
韩嘉彦伸头去看她面前搁着的邸报,眉头逐渐索起。
这邸报之上全是中枢重臣的官职左迁条目,而其中一条尤为引人瞩目:
【……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苏轼知定州。】
“没想到,苏大学士的贬谪来得这般快,官家已然等待不及。”赵樱泓道。
“这是个开始,往后新党执政,对他必会大加挞伐,他也许会被一贬再贬。”韩嘉彦道。
赵樱泓叹息道:“嘉郎,苏大学士就快离开了,也不知往后是否还能再见。你且去送送他罢。”
韩嘉彦点头:“这是应有之义,奈何……我实在有些汗颜,不敢面对苏大学士。”
赵樱泓劝道:“咱们确然对不起他,你若坦诚,也应当面谢罪才是。我听闻苏大学士的妻子王闰之八月时刚刚病逝,他当是心情并不舒畅的。”
韩嘉彦眸光微动,忽而念道:“冰雪透香肌,姑射仙人不似伊。濯锦江头新样锦,非宜,故著寻常淡薄衣。”
她七月还曾去东府拜会过苏家兄弟,那时候王闰之还在东府后院中养病。她未曾谋面,此后忽闻丧讯,只叹人生当真无常。
“这是《南乡子·有感》?”
“嗯,苏大学士写给王闰之的词,我又想起十年生死两茫茫,王氏姊妹俱走在他之前,如今他又贬谪,实在艰难。我这便去问问苏大学士何时走,到时候我去送他。”韩嘉彦应道。
“还有,方才翟青刚从胡娘子那里回来,说是二娘恐怕这几日就会生产,咱们得做好准备。”赵樱泓道。
韩嘉彦俯下身来,蹲在她座椅侧,笑着抚了抚赵樱泓高高隆起的假肚子,随即将面庞贴了上去,道:
“樱泓,你不用受生育之痛,这才是我最欣慰的事。”
赵樱泓摸了摸她的发顶道:“你也不用呀,傻子。”
“咱俩虽未受苦,但养孩子可非是一日之功,往后可得受磨折哩。”
“教孩子可是你这个父亲的事,没有我这娘亲甚么事。”赵樱泓憋笑道。
“唉?怎么这就推诿起来了?孟母还三迁呢,你这当娘可跑不了。”韩嘉彦抬起头望她。
“我身子不好,所以都得你来。”赵樱泓开始强词夺理。
“你怎的身子不好了?我可看不出来,昨夜……”
“嘘!说甚么呢,大白日的……”赵樱泓连忙堵她的嘴。
韩嘉彦嘿嘿一笑,道:“方才师兄还问我,到底打算要几个,我说得组个马球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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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樱泓捏她唇瓣:“休得胡说,那我这得生个十年八年才行了,哪怕不是真的,也得折腾死人。”
韩嘉彦遂抓住她的手,捧在心头,认真问:“樱泓,你真的要收养那么多孩子吗?万一胡娘子那里往后一直都有苏二娘这样的女子来待产,你当真全都收下吗?”
赵樱泓并未给出肯定答复,只道:“且看情况,但不论如何,一儿一女是必须得有的。”
……
九月戊子,苏轼离京,赴定州就任。
定州位于燕赵之地,临近与辽的边关,在汴梁以北。苏轼需先渡过黄河,再北上。这一日,送别的人群拥挤在城北柳园渡口,挥泪惜别。
东坡不喜煽情,更不愿落泪,他本打算趁着天不亮就走,奈何许多人天不亮就围在东府门口了。这些人都是他的学生亦或蜀党成员,东坡只得与他们一一话别。
一直到日上三竿,渡口船夫都等得不耐烦了,东坡终于背上行囊,与家人一起上了船。苏辙会送他过河,兄弟二人好不容易重聚,但不过短短几个月,就又要分别,二人相对无言。
苏轼感怀,唱起多年前的一首旧作——《醉落魄·离京口作》:
“轻云微月,二更酒醒船初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孤城回望苍烟合。记得歌时,不记归时节。
巾偏扇坠藤床滑,觉来幽梦无人说。
此生飘荡何时歇。家在西南,长作东南别。”
伴着歌声,一叶扁舟渡过滚滚黄滔靠岸。
待到上岸,苏轼却忽而瞧见远处立着一人。那人一身青袍,玉冠束发,俊逸非凡。身边有一位随扈,挑这个担子。
二人齐齐上前相迎,苏轼这才认出,来者正是韩嘉彦。
“师茂小友?你怎会在此?”苏轼感到十分惊讶。他也跟着他弟弟喊韩嘉彦小友。
“听闻东坡先生要北行,我特来送行,还望不曾打搅您与家人之间话别。”韩嘉彦道。
“怎会打搅,东坡深感意外欢喜,哈哈哈哈……”苏轼笑了起来。
韩嘉彦看到他身侧的苏辙一言不发,于是主动揖手行礼:“子由先生。”
“你倒是会选地方,怎的早些不来,却在此处?”苏辙刺了她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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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嗳,子由,小友特来送行,你莫要这般说话。”苏轼忙打圆场,他显然知道苏辙对韩嘉彦心怀芥蒂,更知道个中缘由。他本以为韩嘉彦压根不会出现,却不曾想他竟然专程渡过黄河,在北岸等自己,这让他感到这位韩六郎,是个性情中人。
苏辙听到兄长这么说,微微一笑。他终究还是不曾将韩嘉彦所做的事放在心上,身在官场,大家都身不由己,韩嘉彦所做的事在尔虞我诈的官场之中,还算是温和的,也并未对苏氏兄弟造成多么实质性的伤害和影响。
他向韩嘉彦回了一礼,道:“小友能来,吾心甚慰。”这话是发自肺腑的,他算是韩嘉彦登科的座师,有一层伯乐与千里马的师徒情分。此前他就对韩嘉彦说过,希望他能在兄长远行前来见一面,他希望的是这个后辈能走正道。
“咱们去河边的避风亭坐坐。”苏轼主动邀请道。
韩嘉彦点头,亦举手做请。
苏辙安排车马,将苏轼家人——侍妾朝云、三子苏过及其妻儿先送去驿站,只留一名小厮牵两匹马候在不远处的渡口,等苏轼。
接着兄弟二人与韩嘉彦一道入了避风亭,韩嘉彦让身旁陪着来的魏小武揭开了挑担,从中取出了酒食。这些酒食都是温在碳炉之上的,端出来尚且冒着热气。
这些都是汴梁的名吃,也都是馋嘴的苏轼最爱的食物。韩嘉彦今日天不亮就亲自上集市采购好,随后马不停蹄赶到渡口这里等候。
她主动为苏轼斟了一杯酒,苏轼端起杯盏一闻,惊喜道:“洞庭春色酒?”
“是,我按着您的方子,专门酿造的。本想给您送去品鉴,奈何如今成了送别酒。”
苏轼笑呵呵啜了一口,喜道:“香!比我自己酿的还香,你改过我的方子?”
韩嘉彦笑道:“加了松针熏煮。”
“怪不得!你这改动很好,我记下了。”苏轼又琢磨起酿酒来。
“师茂,你费心了。”苏辙看她布菜斟酒,一时心下涌起感动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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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学生不懂事,对二位先生多有得罪,还望二位先生海涵。学生先赔罪了……”说着,韩嘉彦端起酒盏,先饮下一杯自罚。
“小友言重了,对我苏轼来说,那都不算甚么,你恰好撞到我想做的事上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入朝以来,也就帮着小友除了那章择的官,算是做了一件舒心事。”苏轼笑着,也跟着饮下一杯,随后自举箸吃起菜来。
苏辙跟着饮下杯中酒,望着杯盏底部残留的酒液,他忽而问道:
“师茂,你要改这酒,就不怕将酒做坏了吗?”
韩嘉彦闻言,顿了顿,道:“若不改酒,又怎知酒有各种风味?这世上之人千千万,各自有各自喜好的风味,不改,则不通。”
“但这酿酒一途,最基本的步骤都是一样的,你改一味松针终究只能锦上添花,而不能釜底抽薪。若要釜底抽薪,则酒本身就变了,酒就再也不是酒了,我们谁也不知那会变成甚么。”苏辙再道。
“酒终究只是为了给人饮下,不论是饮酒还是饮水,亦或是饮药,只要是对人好,那就该改。”韩嘉彦道。
“你怎知你改了之后,就能对人好?”
“我不改,永远也无法得知,只有改了,才能知道。”
“不是没改过,结果你也看到了。”
“我看到的是阻力巨大,而不能成功。而并非是不该改,不能改。”韩嘉彦坚持道。
苏轼见他二人话赶着话,这都要争执起来,连忙再打圆场:
“哎哎哎,喝酒吃菜,喝酒吃菜,师茂小友一片心意,莫要糟蹋浪费了。改与不改,不过是个尺度的问题,咱们谁人不知?不过装聋作哑罢了。”
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韩嘉彦和苏辙都沉默了下来。
苏轼吃了一口菜,又饮下一口酒,终于搁下筷子,念道:
“我去年初离杭时,写了一首《八声甘州》: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登堂也好,远放也罢,我都看得很开,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人生短短六十载,笑也是过,愁也是过,何苦来哉。”
韩嘉彦道:“先生心生避世之愿,可是认为不论新旧,皆已无所谓矣?”
“小友,用我弟子黄鲁直的话说,你可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啊。”苏轼笑了,不答反问,“小友以为,该当如何改?”
“三件事,清丈还田,税法改制,反腐清吏。”韩嘉彦非常简单地诉说出自己的想法。
苏轼哈哈大笑起来:“小友好豪情,你可知这三件事,没有一件是好做的?每一件,当年王介甫都想做,但都半道崩殂了?以他的能力与性情尚且如此,你当如何?”
“不好做便不去做吗?“韩嘉彦再反问。
“好,有你这样的后生,是国朝大幸。”东坡收敛了笑容,看向弟弟苏辙。
苏辙明白哥哥的意思,眸中起了一丝笑意,提起酒壶,为韩嘉彦斟了一杯酒,道:
“师茂,话既然说出来了,你就得全力去做。大丈夫一言九鼎,我与吾兄,会在外时刻关注朝中动向。我敬你之大勇。”
韩嘉彦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师茂小友,我见你第一眼,就觉得你身上似乎背着一座大山,你包袱太重了,何不试着放一放,歇一歇?”东坡笑问。
韩嘉彦摇头:“我……身不由己。先生,你曾经写过: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苏轼点了点她,笑道:“你可将我研究透了,哈哈哈……这是五十余岁的我写的词,你年纪轻轻又为何如此老气?我三十余岁时写过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你正当时,小友。”
韩嘉彦默然片刻,慢慢扬起笑容,再敬酒:“谢先生开导。”
随后,三人不再提朝事,只是把酒言欢。待到酒足饭饱,苏轼微醺,终究要远行了。
苏辙与韩嘉彦将他送至马边,看着他跨上马去。韩嘉彦不由问:
“先生,如何才能如您这般旷达?”
“哈哈哈哈,你当知这世事沧桑万年,你我皆是过客。小友,你虽与道家有缘,但骨子里仍是儒生。儒生虽苦,大道不孤,吾骨化灰,还有来者!小友,有缘再会!”
言罢,打马施然而去。
韩嘉彦心神震撼,立于原地久久未动。半晌,才揖手下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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