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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失去我?难不成你觉得我想不开了?”哭过了,知道她还很在乎自己的赵樱泓内心安定下来,决定不能这么轻易放过她。
“我……”韩嘉彦一时语塞。
“韩六,你算甚么?值得我赵樱泓要死要活的?你抛家舍业,成日里在外面花天酒地,还是在我的孕期,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名声已经臭了!”赵樱泓叱道。
“是。”韩嘉彦老老实实站着挨骂,虽然她并不认同“花天酒地”这个词。
“不过倒也没错,是不可挽回了。你再不回来,我就不打算让你进门了。”赵樱泓用自己的帕子抹了抹面上的泪,故意冷下脸来道。
韩嘉彦心知赵樱泓心底气不过,也知道自己这大半年的所作所为太伤了她的心,她正愁赵樱泓不骂自己,她能骂一骂自己,自己也就舒服多了。
“我知道你这大半年都是为了救章素儿,你是不是觉得我了解这一点,你就可以有恃无恐了?你就真的可以不顾我的感受,终日魂不着家,将我忘在脑后?!”赵樱泓真是越骂越来气。
韩嘉彦垂着头,神色愧疚至极。她看着赵樱泓挺着的肚子,尽管那是假孕所绑的腰身,可这大热天的,终日里绑着几斤重的腰身活动,她真的不容易。
“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那日在皇城司架阁库,到底查到了甚么?”
“樱泓……有些事不适合说出口来……”韩嘉彦神色微变。
“韩嘉彦,你不要把我当呆子!你以为我猜不出来吗?你这么躲着我,多半是因为我爹罢。他到底做了甚么,你说!”赵樱泓忍无可忍直接点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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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说。”韩嘉彦深吸一口气,“他要杀了我娘,而且是借了西夏人的刀。”
尽管有些心理准备,可当赵樱泓听到这句话时,她还是脑海发懵,呆滞了半晌。
片刻后她下意识道:
“你在哪儿查出来的?凭什么这么说?”
韩嘉彦凝视着她的眼睛,克制着内心的痛苦情绪,尽量冷静地陈述道:
“皇城司当时负责西北军报的人正是我的上一任管勾舒建元,我在他的笔记之中,查到了皇城司早早就注意到了那七个从西夏偷摸入境的探子。他们一直盯着这七个探子,直到他们入了汴梁城,都不曾动手抓捕。
“那日雨夜案发后,有人匿名举报到皇城司,皇城司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处置。但是樱泓,你仔细想想,当日里下着瓢泼大雨,深夜里街道上空无一人,除了那日章素儿特殊情况下出现了,谁会没事游荡在念佛桥目击这件事,就算有人目击了,为何不第一时间去附近的军巡铺报官,反倒跑到了皇城司报官?
“而且,寻常百姓压根无法找到皇城司在民间的隐藏驻点,更无法从东华门入宫到皇城司总部匿名举报,所以当时压根就不存在甚么匿名举报,皇城司一直就不曾断了监视,他们眼睁睁看着我娘亲在桥上被围堵却不出手,直到我娘亲遇害,又眼睁睁看着那七个西夏探子被随后赶来的李玄虐杀,才终于出手收拾残局。
“樱泓,皇城司受谁直接领导,不用我告诉你你也明白。你爹在这件事之中,绝对脱不开干系。”
“是不是搞错了,会不会……有甚么误会……”赵樱泓不愿承认,她开始寻找其他的可能性。
“樱泓……呵……”韩嘉彦苦笑了一下,“如果是误会我也希望是,但这其中是误会的可能性太小了。如果我娘亲当时当真没死,那么她十几年来消失不见的原因就非常明白了,她不能出现,她绝对不能再出现……她已经被官家勾了红了……”
赵樱泓张口想为父亲辩解,可却找不到话语。韩嘉彦望着她这模样,神情凄楚: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愿意告诉你,樱泓,我们本可以避而不谈此事的,但你非要挑开……”
“我就是要挑开!韩嘉彦,我是我,皇考是皇考,如果他真的做了错事,我不会不承认,更不会为他粉饰!你莫要看低于我。”
赵樱泓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来,韩嘉彦看到她浑身都在轻微颤抖。
她说出这件事来,对赵樱泓也造成了严重的冲击。杨璇在她们眼中,是那样忠贞坚韧的存在,她对国朝忠心耿耿,万死不悔,却遭到先帝的借刀杀人,明珠暗投。
赵樱泓心目中那个英明果决,志存高远的父皇形象,在此刻彻底崩塌了。韩嘉彦不忍地伸出手来,想抱一抱她。赵樱泓却退后了半步,躲开了这个拥抱。
韩嘉彦僵在原地,随后失落地想要离开。
赵樱泓却仿佛被她这个瑟缩侧身的动作刺激到了,忽而扑倒她身前,主动勾住她脖颈拥住了她。韩嘉彦吊在身前骨折的左手被她隆起的腹部压住了,她闷哼一声,但不曾动弹。
“我说了让你莫要看低于我。”赵樱泓颤抖着声线道,“皇考去世时我才十岁,他在我心中的模样早已模糊不清了。我不会为他粉饰,但也不允许有人污蔑抹黑他。现在不仅仅是你要查清楚这件事,我也要查,我要查清皇考的黑白。
“嘉郎,这一切只能算是你的猜测,不能算是实证,哪怕有那位舒建元管勾的记录,也不能说明就是当年事实的全部。既然你怀疑你娘亲还活着,那咱们就找到她,她会证明一切。
“还有,不论如何,你我是结发夫妻,我们曾山盟海誓永不改此情。所以不论发生了甚么,只要你我不曾背叛此誓,你就永远是我的夫君,你躲不开我,我不允许你躲着我。接下来你每天都得待在我身边,听明白了吗?”
“遵命,长公主。”韩嘉彦轻声道,“就是……疼啊,樱泓……”
她说这话时,额头已经疼得渗出了汗。
赵樱泓连忙松开怀抱,急道:“我…我不是故意的,你怎么样?会不会影响骨头愈合?”
“没事……”韩嘉彦疼得眯着一只眼,眸中却满是感动的泪光。
她胸口一直压抑着的情愫在此刻终于失控,也根本顾不得自己身上的味道会不会熏到赵樱泓,用右臂将她用力拥入怀中,亲吻她的面颊。见赵樱泓不曾抗拒,又小心凑向她唇瓣,赵樱泓温柔而坚定地迎了上来,以唇齿抚慰她备受痛楚折磨的心灵。
这吻起初是泪水的咸苦,可到最后终究还是透出醉人的回甘。
只是赵樱泓担心她手,吻了一会儿,还是推开了她。
她有些别扭地找借口道:
“你这假胡茬扎着我了。”
韩嘉彦失笑,伸手抚了抚赵樱泓隆起的腹部,道:“咱们的孩子也顶到我了。”
赵樱泓终于破涕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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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樱泓亲自帮韩嘉彦浣发擦身,数月不见她身子愈发清瘦了,只是天长日久不懈锻炼出的强劲体格还不会那么容易消失不见。
赵樱泓已经很久没有品尝与她腻在一起缠绵亲热的滋味。如今见着她的身子,一直被压抑在深处的欲念又被唤起了。只是眼下韩嘉彦手受伤了,她又有许多的烦心事,刚起来的欲念最终还是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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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身后,她又亲手帮韩嘉彦缠上裹胸布,束发着衣,二人这才从驸马独院出来,一同往凌云阁而去。
赵樱泓已经吩咐下人备好了清淡营养的餐食,她们要在阁台上补上韩嘉彦缺席的那顿家宴。
下人们欢天喜地,长公主和驸马和好如初,真乃是今年公主府最大的喜事,人人面上都放出光彩,冷清的府里仿佛突然热闹了起来。
韩嘉彦老老实实将自己所有的策划都告诉赵樱泓,从最开始说起。
最初她是从着手查章择、文煌真二人的污点开始做起。直觉告诉她,这两个人时常秘密私下碰头,兴许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秘。
她追溯二人过往,对于章择,韩嘉彦倒没发现甚么特殊的,除却当年对章素儿做出的畜生之事,他平日里在外装得人模狗样,确实没有甚么污点。
但文煌真则不然。韩嘉彦追溯文煌真过往,发现他竟然在婺州应举,顿时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她专门派了皇城司密探赶往婺州当地寻访调查,最终查出来文煌真与杜珩的特殊关系,以及杜珩之父杜彦常与文家的特殊渊源。
“杜家父子本身就是协助文煌真舞弊的帮手,这两人的考房抽签都是被事先做了手脚定好的,卷题和答案都早就都藏在考房中。
“于是我就从此着手,打算施一个离间计。
“章择当前在礼部担任祀部员外郎,他的顶头上司是东坡。而礼部又主持天下科举,科举舞弊同样在东坡的管辖范围。我知晓我的这个布局,绝对绕不开东坡,他是关键人物。
“东坡这个人性情高洁,最厌道德败坏之人,他若知晓文煌真舞弊,以及章择的所作所为,势必要出手对付文、章二家。
“要让东坡知道文煌真的事比较简单,文煌真本身与杜珩就不和,我只需在其中稍加挑拨,就能促使杜珩对文煌真升起无法遏制的妒忌之情,挑唆他去举报。
“替我办这件事的是宗泽,宗泽登科后备受冷落,在京两年一直不曾授官,我为他疏通了关系,帮助他正式授官,而他帮我去见了杜珩,明里暗里激起章择对文煌真的不甘与妒忌,再灌醉他,给他塞了一封匿名信,指导他如何去举报文煌真而不引火烧身。
“这件事,目前已经办成,杜珩举报的对象,是与苏氏兄弟一直不对付的殿中侍御史杨畏。杨畏也是我布局之中的关键人物,他是东坡的对立面,我拉他入局的目的,就是在东坡的脑后抵了一把剑,迫使他必须要对文煌真施加惩戒,而不能无视亦或和稀泥。
“杨畏果如我所料,将这举报信丢给了东坡,让他去为难。
“另一头,要让东坡知晓章择的事比较困难,不能通过太过刻意明显的手段,我必须借他人之口将章择、章素儿的事传入东坡耳中。
“这件事,我只能拜托李师师、尹香香来帮我。章择是个好色之徒,他有一个小妾是歌伎出身,这个小妾还有几个姐妹,时常入章府歌演。这几个姐妹之中,有一个歌伎与李师师相熟,于是我便借助这层关系,编造了一个民间歌谣传唱章择当年对章素儿所做之事,从章府传出,并且散布到了民间,让老百姓也多有传唱,如此增加可信程度。
“接着,我让李师师邀东坡赴宴,故意让伴唱的尹香香表现出愤愤不平,当场唱出此歌谣,李师师拦阻不利,让东坡知晓此事。
“这件事如今也办成了,东坡已然知晓章择之事。目前,东坡尚未有明显的动作,我推测应当是被苏辙拦阻,苏辙非常精明老练,他恐怕已经看明白了七八分,且怀疑到了我的头上,昨夜我在西园之中,他还曾试图寻我问此事。不过我当时提早离去,他未能问出甚么。
“接下来,就要看东坡的动向了。不论如何,文煌真与章择势必要遭殃,文煌真舞弊势必连累其父文及甫,而章择丑闻则会使文家面上无光,这就离间了两家联姻,使得他们之间互相割席。于是,章素儿作为联姻的纽带,也就有了腾挪的空间。
“不过这还不足够彻底救出章素儿,还有一步关键的棋,就是太皇太后。”
她说到此处,全神贯注听着的赵樱泓接道:“你到底与太皇太后达成了甚么交换?”
韩嘉彦此时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玉箸,她望向赵樱泓道:
“樱泓,我恐怕太皇太后被所有人都低估了,她甚么都知道,我的这把璇玑匕首你还记得罢,正是太皇太后给我的。她有我娘亲临死前带在身上的匕首,这意味着她明确知道我娘亲当年之死的内幕。
“太皇太后所求,不过是天下安稳,江山永固。我答应她的就是这个,帮助官家完成中兴大业。而她帮我传出天女托梦之事,为章素儿与文家和离后出家入道做造势和铺垫。”
赵樱泓十分诧异:“你这空口白话的,她竟然相信了?”
韩嘉彦的眸光变得愈发幽深:
“她没有时间了樱泓……不论她相信与否,她没得选择。我是她必须拉拢的对象,因为我在给她的密信之中,已经点明了我知晓当年先帝欲杀我母亲之事。太皇太后答应帮我,不是因为她相信我能够达成江山永固这样宏伟的目标,她只是为了确保我不会与皇室反目。她深知我身为皇室驸马,如若心怀仇恨,会有多么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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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樱泓脊背发寒,她知晓韩嘉彦在做的事沾染了政斗的污泥,前面她那样利用别人达成自己的目的,赵樱泓心中已然十分震撼。
但当她的计划当真深入到这个份上,已然到了与太皇太后勾心斗角的地步,赵樱泓一时之间真有些骇然。
“你威胁我祖母……利用你的驸马身份……”赵樱泓也放下了玉箸,凝视着她。
韩嘉彦道:“樱泓,这些我本不愿告诉你,但你既然要求知晓全局,我便毫无保留让你知晓。我要做的事太困难,而我本身能够利用的人脉、我的权力是非常有限的,现状不允许我光明正大地做事。我必须使用非常手段,我知道这很阴险,但我没得选择。”
赵樱泓沉默。
韩嘉彦叹息:“你如若无法接受,我可以停手。”
“你现在停了还有何意义?我已经帮太皇太后传出了天女托梦之事,我当时猜到了这是你的局,但我还是毫无犹豫地选择了帮你。是我不孝,但我已然是你的妻子,我也没得选。”赵樱泓平静道。
韩嘉彦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冷静,她终究是皇室公主,必然与寻常家庭的女子不同。
赵樱泓如此平静,是因为她想明白了为何韩嘉彦要明目张胆与自己分居了。这其中最重要的目的,是为了向太皇太后表明此局赵樱泓这个亲孙女并未参与,韩嘉彦在尽全力保护她和太皇太后的祖孙之情。
“嘉郎,我只求你一件事,你既然答应了祖母,就不要食言。”赵樱泓真切地望着韩嘉彦道,“皇考如果欠你血债,就让我来替皇考偿还,我想这恐怕是祖母促成你我联姻的原因之一罢,她想要补偿你。但黎民百姓是无辜的,我请求你尽你所能,保大宋江山永固。”
韩嘉彦眸光凝结,喉头微动,半晌才缓缓应道:
“我韩嘉彦终究是宋臣,一诺千金,永不反悔。”
“好。”赵樱泓释怀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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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入八月,太皇太后的病情使得满朝上下人心惶惶。
身为当下文坛领袖、蜀党魁首的苏轼,这些时日也明显受到了影响。他的门人,拥戴他的朝臣,陆陆续续都到苏辙的东府上拜访他,询问接下来的朝局走向,以及蜀党接下来该如何自处,如何避祸。
他们希望能从苏氏兄弟这里得到一个令人安心的答复,奈何此时的苏氏兄弟也是自身难保,何谈给他们以承诺。
事实上,苏轼对自己未来的仕途走向并不十分关心,他早就看明白了,知晓自己没几天可以留在汴京了。他只是一门心思想要抓紧时间,做完自己的未尽之事。
太皇太后病倒后,八月十日,苏轼天未亮便起身了,穿好官袍,戴好官帽,他没吃一口饭食,就打算往礼部去。
行到东府门口,苏辙却早就等在此处了。苏轼见到弟弟,身形顿了顿,随后上了弟弟的辇驾。
“兄长,我是劝不住您了,我只问您最后一遍,您当真要与文及甫、章惇为敌?”刚坐下来,苏辙便开口问他道。
“子由,我在做对的事,你莫要再劝了。我从不计较个人得失,我只问天地公理。如果天要亡我苏东坡,我十多年前就已经没了。”苏轼淡淡道。
苏辙叹了口气,他知晓兄长在说元丰二年的乌台诗案。这件事对兄长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甚至彻底改变了兄长为人处世的宗旨。
苏辙眸光逐渐坚定,道:“即如此,我兄弟二人共进退。”事到如今,大势已成,有杨畏这条毒蛇一直在背后盯着苏轼,苏轼想不出手都不行,还不若主动点。
“拖累你了。”苏轼心怀愧疚。
“兄长,你我永远都是至亲骨肉。”
苏轼拍了拍弟弟放在膝上的手,随后侧首,揭开轿帘,望着清晨逐渐苏醒的汴梁街道,望着那些挑担出摊的黔首百姓,眸中有光。
他轻声唱起了自己的词——《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
苏轼步入了礼部公堂,直接坐于上首,冷着脸对身侧的押司吩咐道:
“召祀部员外郎章择立刻来见我。”
押司见这个架势,当即不敢吱声,下去传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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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苏轼一人独坐,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他回忆起了三日前的事。
就在三日前,苏轼私下里去了一趟文府,与文家父子直接见了一面。他做甚么事都希望能光明正大,这一回也不例外。
他点明了要处置文煌真的舞弊之事,文及甫着急万分,好言相劝加威逼利诱,都未能改变苏轼的想法。他连立即在文府对苏轼动手的心思都起了,但最后还是存了一丝理智,放走了苏轼。
苏轼在与文家父子见面时,还专门提到了章择。他直截了当地提到了那首从章府之中传唱而出的歌谣。这首歌谣如今早已不局限于在章府附近传唱,大半个汴梁城都在唱这首歌。
文家父子显然并不是耳聋眼瞎,他们也有所耳闻,并且苏轼能看出来,他们对于章择的丑事,早就知悉了。
苏轼提出,想要确认一下这个歌谣的真实性。文家父子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将章择的丑事告诉苏轼,就可以将功补过,苏轼就可以不计较文煌真的舞弊。
于是父子俩你一言我一语,将当年章择如何对章素儿,以及文煌真如何巧合介入这兄妹俩之间的事,一一和盘托出。
这父子俩毫不犹豫卖了章择的行为,对苏轼造成了一定的冲击。
他知道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联姻,他们看中的全是政治利益,而章素儿则从头至尾都是被利用的工具。文及甫、章择,全然没有任何道德可言,身为儒生,仁义礼智信全部丢失了。
如果章惇还朝,以他的性子,护短是必然的,而旧党朝臣势必全部要被赶出朝外。就再也没有人能动得了章择、文煌真了。
苏轼早就对当下的朝局不抱什么希望了,可是这些蝇营狗苟之辈就在他的眼前,他还如何能视若无睹?正因如此,他终于彻底下定了决心,要整肃这件事。
苏轼的轿辇从文府门口离开时,他通过轿窗看到文府门后,文煌真大哭着跪倒在地,抓着其父的下摆哀求:“爹,救救我,救救我!”
文及甫捏着儿子的发顶,痛心疾首地怒吼:“孽子!你害苦了全家!”
这一幕刺痛了苏轼的眼睛,他心头灰败。想当年,仁宗时期,朝臣几乎都是高风亮节之辈,何曾见到这样的丑态。事到如今,一代不如一代,朝局亦是连年衰朽。
我大宋……难道真就回天乏术了吗?
他苏轼就算最后拼尽全力,也要至少整肃风气,让一切重回正轨。
不多时,章择终于来到了堂上,揖手拜苏轼:“见过尚书。”
“堂下,即刻除去章择官服官帽,交出印信。章择,即日起你被革职,夺尔告身,贬为布衣,回家去罢。”苏轼没有一句废话,立刻下了命令。
章择彻底懵了,呆滞在原地。两侧已有守卫礼部官衙的卫兵上前,摘去他的官帽,除去他的腰带和官袍,拿走了他挂在腰间的腰牌印信。
“等一下,等一下!怎么回事,尚书?章某所犯何罪,为何被除官?!”章择挣扎着,可他哪里能比得过卫兵的气力,他一面抵抗,一面挣扎,歇斯底里地质问。
“章择,罪犯淫邪,辱及血亲,逆反人伦,道德人品败坏至极,不配为官。”苏轼给了他一个明确的答复。
“这是……这是污蔑……这是谣言!我要申辩,我要申辩!!!”章择大急。
“除去你的官职,是昨日都堂宰执的决意,有主官右相范纯仁与本官的签印,也得了官家的批红,这是除职诏书,本官绝不会冤枉于你,你的事,有多名证人所作证词,均以提告官家知晓。”
苏轼从袖中取出诏书,展开来亮在章择面前。
章择霎时哑然,因为他竟然看到了文家人的证词在其上。
“冤枉,冤枉啊!尚书,官家,臣冤枉啊!”章择死死抓住苏轼,苏轼厌恶地甩开他,怒道:
“拖出去!”
两名卫兵立刻动手,将章择架了出去。
章择的喊叫声逐渐淡去,苏轼冷着脸在堂上坐了一会儿,觉着自己今日已然没有心情办公了,便干脆离了礼部,往贡院的方向行去。
贡院距离礼部并不远,苏轼也不乘坐轿辇,只步行而去。走到贡院前街时,见到了贡院大门之外围着一群学子书生模样的人,正在读张贴出来的告示。
“这上头说,礼部接到了科举舞弊的匿名举报,当下正在查往年的科举之中的舞弊行为,已经有几个人被查出了舞弊获取功名了。”
“没说是谁吗?”有一人年岁较大,眼神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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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不大清楚那布告上的字。
“没有,但这上头说,待调查结束后,择日公布。”
“啧啧,舞弊的铁定是王孙公子,只有他们才有那后台。”
“想当年太祖太宗大兴文教科举,最重视公平公正,但凡遇到舞弊都会严惩。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倒是很少能听到历年科举有甚么舞弊的举报。今年可真是奇怪。”眼神不好的老书生道。
“嗨,你懂甚么,要变天了,恐怕是苏大学士又被人找麻烦了罢。”
“是嘛,说来听听。”
“你们附耳过来。”
布告下几人围坐一团窃窃私语,收了声音,隔了一段距离的苏轼听不分明了。他也不曾靠近,默然离去。
他心中苦闷,信步走到了汴河北岸,凝望着汴河河水潺潺,心中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儿时的事,很多都记不清了,浮光掠影。
他觉着自己恐怕真的老了,这个朝堂,也已无他的容身之处。
不远处的兴国寺桥,行来一座轿子,轿子本要路过此处,却忽而在苏轼身侧停下,一人掀帘而出。
苏轼瞧见了杨畏,杨畏当是刚从兴国寺桥南的御史台出来,往北面而去,恰好撞见了桥边的苏轼。
杨畏上前揖了揖手,道:“苏大学士,你这一通雷霆手段,一气得罪文、章二家,杨某真是佩服你的胆色。”
苏轼默然不语,以侧面对他,淡淡问道:“杨御史这是打算去面圣弹劾我苏某人?”
“杨某自始至终都是为公,从不夹带私仇,苏大学士莫怪。国朝要变天了,苏大学士还是尽早退了罢,免得大家都闹得难堪。”杨畏道。
苏轼不再言语,杨畏也不再自讨没趣,道了一句:“保重。”便回了自己的轿辇离去。
翌日晨间,上朝前,苏轼在听房等候朝宣。他昨夜一夜未眠,今晨又早起,实在有些困乏,竟靠着公房的圈椅假寐起来。
他恍惚间好似看到了儿时居住的眉州古纱縠行的老宅,看到了家中熟悉的菜圃、南轩,看到了逝去的父亲苏洵、母亲程氏。
他泪眼婆娑地睁开了双眸,唤来了纸笔,泼墨作下一文:
【元祐八年八月十一日将朝尚早,假寐,梦归縠行宅,遍历蔬圃中。已而坐于南轩,见庄客数人方运土塞小池,土中得两芦菔根,客喜食之。予取笔作一篇文,有数句云:“坐于南轩,对修竹数百,野鸟数千。”既觉,惘然怀思久之。南轩,先君名之曰“来风”者也。】
随后面圣,苏轼再次请辞,官家不允慰留。
……
入了八月中旬,太皇太后的病情拖了下来,看不出好转的迹象,也尚未到弥留之际。朝局似乎陷入了一片诡异的静默中。
韩嘉彦骨折的左臂稍好了些,便要去做尚未做完的要事——与赵樱泓一道拜访东福田院的那位有孕女子,敲定收养.孩子的事。
赵樱泓起初听闻这件事时,还将信将疑,以为韩嘉彦是犯错了编了谎话找补,却不曾想是真的有这样一个女子,让她大喜过望。
于是她更怨怪韩嘉彦了:“你早不与我说?!”
韩嘉彦只能无奈道:“没有把握的事,我早与你说了也是白说。”
赵樱泓决定放过她,这个人百忙之中还知道操心孩子的事,这给了赵樱泓不小的安慰。
她们乔装一番,便出了长公主府。
赵樱泓去掉了假孕腰身,画了老妆,扮成了一个中年女子。韩嘉彦的左手眼下不需要吊在脖子上了,她只是打了夹板,藏在大袖里。她做了与上回一模一样的中年男子妆扮。
她们二人在媛兮、雁秋的护送下,先是装扮成来公主府纳夏贡的庄客出了府,避免被府中不知情的下人察觉异常。随后翟青驾驶骡车送他们去东城的路上,二人脱去了外头的庄客粗服,展露出身上的绸缎衣衫,显露出富贵模样来。
她们自曹门出了旧城,半途还路过了距离念佛桥不远的文府、章府,但此次只是路过,骡车并未逗留。
一出旧城,景象为之一变,新城之外的建筑因为翻修时间更近,而显得更加开阔规整。直道也拓宽了不少,只是两旁多了不少旧城之中见不到的贫苦劳作之人。这里沿街的小摊小贩比之旧城内的也显得更窘迫。
福田院就在距离曹门不远的位置,沿着曹门外大街走了一会儿,便到了。韩嘉彦率先跳下骡车,随后将赵樱泓也扶了下来。赵樱泓这一下来,就嗅到一股子扑鼻而来的酸臭腐朽之气。
这气味是从福田院略显鄙陋的门头中传出来的,她下意识掩了一下鼻,随后又觉得不妥,遂放开了手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挽着韩嘉彦的右臂,有些忐忑的随着她走进了福田院。彼时的福田院内,显得格外喧嚣忙碌。前院檐廊下铺了好几条草席,其上歪七扭八地躺着几个赤着上身的男子,看上去骨瘦如柴,病歪歪的。
而堂内人头攒动,几个裹着白布围裙,以白布蒙面裹头的人,正来回端着木盆奔走在几个架子床间。腐臭的气息变成了便臭味,愈发令人作呕。
“呔,甚么人,不得胡乱进。”廊下一个赤膊汉子喊道。这人一脸蓄髭,皮肤黝黑,生得十分凶悍,赵樱泓被吓了一跳,下意识躲到了韩嘉彦身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不慌不忙地看着他,用老嗓道:“这位兄台,我等来寻窦娘子。”
“窦娘子在后头柴房,这两天闹痢疾呢,这堂里都是腹泻呕吐的,你们可别进去,不然可得染病。你们从旁边绕……”他狐疑地打量着两人,指了指堂侧的夹道。
赵樱泓听闻闹痢疾,脸色都白了,打起了退堂鼓。
韩嘉彦揖了下手,牵住赵樱泓,从夹道绕向后方。
却不曾想夹道另一头,一个熟悉的面孔挑着两桶水走了过来。正是瞎目的元达和尚,不过他此时也着了白布围裙,以白布覆面。
他看不到韩嘉彦和赵樱泓,但凭着盲人的直觉从她两人身侧直接擦身而过,急匆匆入了堂内。
韩嘉彦回头看了他一眼,赵樱泓不认识元达和尚,一时有些懵怔。
“走罢。”韩嘉彦没说甚么,带着赵樱泓往福田院内部行去。
第一百九十三章
柴房这里守着个福田院的小吏,他见到了韩嘉彦和赵樱泓,便立刻上来迎。韩嘉彦顺手往他手中塞了一小吊钱,小吏喜笑颜开。他对韩嘉彦印象深刻,这位大官人上回来就出手阔绰,给了他不少钱,让他顾看窦娘子。
“窦娘子呢?”
“在里头呢,您放心。”
“这闹痢疾是怎么回事?”韩嘉彦追问道。
小吏道:“大堂屋里那群人前些日子去了汴河码头那里做苦力,也不知接触到了什么赃物,回来就闹痢疾了,好在都是些比较精壮的男子,福田院内的妇孺没有染上。咱们当下就给他们隔开了。”
福田院的人也没少处理过疫病,虽然不是医家大夫,对于一些不算厉害的疫病也有基本的处置经验。
韩嘉彦点了点头,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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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对小吏介绍赵樱泓:“这是拙荆。”
“诶呦,见过夫人,夫人吉祥。”小吏立刻圆滑地揖手行礼。
随后带着二人步入柴房。
福田院的柴房意外得比较宽敞,每个月朝廷下拨的柴都会一次性堆积在其中。不过眼下是夏季,用柴没有冬日里那么厉害,柴房之中的柴火堆了不少,暂时用不完。
在空档的地方,铺了一溜床铺,以草垛为垫,其上盖着被褥。这里居住的都是尚未感染痢疾的人,都是些妇孺,看上去面黄肌瘦的,福田院的饭食也只是勉强够她们糊口。
赵樱泓紧蹙着眉头,从这些妇孺身边走过。看着他们肩肘膝上打着的补丁,枯黄的发丝,无力的面庞,灰败的眼神,身上散发出的酸臭味道,她的心头难过起来。
这是她此生头一回入福田院,真真正正接触到最底层的穷苦人。哪怕是此前在相州见到的郑修文一家,也算是有田产的农户。而这些人是真正的流离失所,一无所有。
她虽表面看着波澜不惊,实则内心已然掀起惊涛骇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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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生于青云之上,因此接触到最底层的污秽时难免会有排斥。可适应片刻,她克服了内心的这种感受。她知道自己不该去嫌弃这些人,这些人都是国朝的子民,他们会沦落至此,是皇家之过,是朝堂无能,她身为长公主,亦是有罪的。
小吏将窦娘子安排在了最靠墙的干净角落里,这里与隔壁厨房仅一墙之隔,紧挨着灶膛,烧火的热气能透过来,暖和和的。
夏日里这里有些热,不过窦娘子本身有些畏寒,倒也正好。
窦娘子是个二十余岁的妇人,五官端丽,若是施些粉黛,想必也是个明艳出众的大美人。只可惜如今沦落在此,蓬头垢面,眸中无神。
“窦娘子,杨大官人又来看你来了。还不快行礼。”小吏对窦娘子道。
窦娘子抬起无神的双眸,看向韩嘉彦,又看向韩嘉彦身侧的赵樱泓,神情迷茫。韩嘉彦耐心道:
“窦娘子,你可还记得我,我之前来看过你,这次我将拙荆也带来了。”
“我姓赵。”赵樱泓轻声道,她嗓音太年轻,不像是个中年妇人,故而韩嘉彦让她尽量别说话,就算要说话,也轻声说。
窦娘子没说话,只是俯首一下,算是行过礼了。
“你这些时日身子可还好?我与娘子给你带了些补品。”韩嘉彦将手里提着的几包补品、干货都拿了出来。
“不消得这些,大官人太客气了。”窦娘子推辞道。
“要得要得。”韩嘉彦将这些递给了一旁的小吏,道,“这些你做给她吃。”
小吏接过,连忙点头:“好,你们慢慢聊。”随后他很有眼力地离开了。
赵樱泓下意识地盯着她怀孕八个月、隆得高高的腹部,真正的孕妇与假的还是有不同的,赵樱泓心知自己的谎言若无游素心一直帮她掩饰,很容易被拆穿。
韩嘉彦又嘘寒问暖一番,窦娘子只是有气无力地应着。过了一会儿,韩嘉彦终于进入正题:
“不知上回杨某的提议,窦娘子考虑得如何了?杨某一直盼着你回信呢。”
“杨大官人……这个孩子,我还是想留下……”窦娘子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哽咽道。
韩嘉彦、赵樱泓顿时心头一凉,她说出此番话来,恐怕是收养无望了,若是强行夺她孩子实在是有伤天理,她二人是不会去做的。
韩嘉彦沉默了片刻,又问:“那窦娘子往后有何打算?那寺庙道观,可不允你带着个孩子出家。”
“不出家,我到底是放不下这红尘,这孩子是我唯一的牵挂。我想着,先带着孩子在这福田院里帮活,再脏再累再苦的活,我也做,我要把孩子养大。”
“好,你有这个决心,我夫妻二人不会为难你。到底相识一场,你有甚么困难,就与我们说。”韩嘉彦温和道。
“杨大官人,赵娘子,是我对不住你们,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你们都是大好人……是老天不长眼。”窦娘子哭泣起来。
“不要这样说。”韩嘉彦安抚她。
窦娘子看着赵樱泓面上失望的神色,心头难过。她就要当母亲了,她知晓一个女人期盼要孩子,却始终无法成为母亲的痛处。
她禁不住道:“杨大官人,赵娘子,我也是道听途说的,我听闻鬼市上有贩婴的,您二位实在不行,可以去看看。”
“如若我们想□□,其实早就收养了。那种地方,还是不要去为好,那些孩子都是被拐的苦命孩子,我们收养下来,是伤天害理的,他们本该回到他们本来的父母身边去。”韩嘉彦摇头道。
期盼而来,失望而归。韩嘉彦与赵樱泓步出柴房,望着赵樱泓的失落神色,韩嘉彦心中也难过,她拉住赵樱泓的手,道:
“是我不好,让你白高兴一场。”
“不,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佛家谈缘分,那孩子与我们无缘,无缘不可强求。”赵樱泓道。
“无缘不可强求,娘子说得很好。”忽而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二人回头一看,发现不远处的水井旁,元达和尚就坐在井沿上休息。他身上的汗水已经打湿了僧袍,蒙面的白布也摘下了,手里正捧着一葫芦水,端起来喝了两口,又挂回了腰间。
韩嘉彦带着赵樱泓迎了上去,主动打招呼道:“这位大师傅可是每日在念佛桥上念佛的元达和尚?”
“施主认识贫僧?那倒也寻常,贫僧在这汴梁城里也算是个有名人。”元达和尚笑道。
“杨某总见您在桥上,不曾想您也会在这里。”
“诶,我也不是住在那桥上,这里才是我的住处。”元达和尚摆了摆手,“贫僧浪人一个,无庙收我,我便只能在此落脚,给这福田院帮衬帮衬。”
韩嘉彦不禁回忆起元祐六年时,自己曾在桥上与元达和尚有过一番对话,彼时她还曾试探过元达和尚的双眼是否是真瞎。当时她得出的结论是,不是真瞎,而是垫了糯米纸,但长期如此,对眼睛也有较大危害,恐怕天长日久下来,也不得视物了。
如今两年过去,元达和尚似乎还是那个模样,只是感觉性子没有之前在桥上那般神神叨叨,倒显得和善起来。
“贤伉俪来找窦娘子,这是要□□啊。”元达和尚忽而话锋一转道,“您二位如果要找孕妇,贫僧倒是有个门路。”
“请大师指点!”赵樱泓连忙出声道。
元达和尚一笑,道:“贫僧认识一个姓胡的稳婆,她有一个很私密的院子,专门收留有难言之隐,堕胎又有风险的女子在她那里生产,生下来的孩子多是不要的。这胡稳婆会给这些孩子寻出路,多的是送去给他人家收养了,她只是在其中赚个介人钱。这稳婆人品不错,在民间还有些口碑的。”
“这位胡稳婆在何处?”韩嘉彦问。
“附耳过来。”元达和尚勾了勾手,韩嘉彦凑上前去,就听元达和尚悄声道,“你去景龙门外大街旁的后门桥,桥北向东,拐入第二巷口,第三户人家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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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嘉彦愕然,景龙门外大街……这地方距离长公主府倒也不算远。没想到她寻寻觅觅这么久,原来家门口就有能解决她们最大困难的地方。
“多谢指点。”韩嘉彦揖手道。
元达和尚微微一笑:“那些孩子中有不少都有皇室血脉,流失在外,岂不可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弥陀佛。”
这话听得赵樱泓浑身一凉,韩嘉彦却直接道:“即如此,大师傅您保重,我们走了。”
“走罢,有缘再见。”元达和尚摆了摆手,又解下了腰间的葫芦,继续饮水。
回城的骡车上,赵樱泓面现无奈神色:“元达和尚说胡稳婆接生的孩子大多都有皇室血脉,我就想起了曾听闻宗室在外嫖宿,至妓怀孕产子的传闻,没想到是真的。真是作孽。”
“咱们还去那里吗?”韩嘉彦见她有些排斥,问道。
“去,是赵家宗室造孽,但孩子是无辜的。我能救一个是一个。”赵樱泓坚定道。
“好,在这件事上,我都听你的。你要收养多少个,我都依着你。”韩嘉彦拢住她的肩膀。
“若咱们能有自己的孩子该多好。”赵樱泓窝进她怀抱,“不过比起孩子,你还是最重要。”
韩嘉彦垂首亲吻她的发顶,紧紧拥抱住她。
……
这一日韩嘉彦和赵樱泓自东福田院返回,并未着急亲自去找那胡稳婆,而是先派了翟青和雁秋去打听,避免这是个圈套。而她二人则安静在府中待着,并不出门。
赵樱泓除了每日关心太皇太后病情之外,就是安心“养胎”。回归长公主府的韩嘉彦,除了每日陪着赵樱泓,则是再度扑在了照料师兄浮云子身上。
这么长时间了,浮云子还是并未转醒,希望似乎愈发渺茫了。
不过好在,曹希蕴给了她一线希望。经过大半年的钻研,她已钻研出了一套全新的针灸之法,这法门韩嘉彦看了都觉得看不懂,且十分冒险。她还带去给游素心和秦老大夫看过,甚至写信咨询了远在鄂州的庞安时和巴蜀的唐慎微,奈何大家都认为这针法太过冒险,一个不好,可能会招致脑死。
曹希蕴不确定自己该不该搏一搏,与韩嘉彦商议后,二人决定等江西群道入汴梁后,让真正的针灸大家看过再说。
八月十三日,曹希蕴在行针图上勾下最后一笔,将墨迹吹干,叠好收入袖袋。随即她起身,拿起自己的拂尘,出了厢房。
先去看了一眼还躺在榻上不醒来的浮云子,她道了句:
“道长,我师父随着张天师一起来汴梁了,救你的办法我基本研究透彻了,只需再给师父瞧瞧,没有问题,我就给你施针。你再等等,就能醒来了。”
言罢,她与韩嘉彦、赵樱泓打了声招呼,便骑着一匹毛驴独自出了长公主府,往东水门去。她要去迎她的师父——江西阁皂山葛天师。
韩嘉彦也算是龙虎山的半个弟子,按理说也该去迎一迎。但当下局势微妙,她为了避嫌,最终还是留在了府中。
今日是张天师率领江西群道入汴梁的日子,江西身为南方道家祖庭,在国朝地位超然,这一次入京,就是为了太皇太后的病情而来。
曹希蕴好久不曾去文府附近了,她尽量不去想章素儿,可这一入了喧嚣之中,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思念之情。
眼看着时辰还早,她便绕道去了一趟文府,并不靠近,只在远处观望一下,她也算心满意足了。
眼下韩嘉彦的布局她也已然明了,章择被夺了告身,文煌真正在接受调查,也岌岌可危。文章二家已然貌合神离,章素儿在文家的处境也十分尴尬。
这场婚姻已然几乎没有继续的必要,只需要再添把柴火,势必分崩离析,章素儿就能脱身出来了。
而这把柴火,就是刚刚到来的江西群道。
曹希蕴行在大街上,到处都能听到传唱章择、章素儿那首歌谣的,还有议论近期沸沸扬扬的太皇太后天女托梦之事的,越是靠近文府、章府附近,就越是热闹。
她不禁感叹韩嘉彦的能力之强,她躲在公主府中尚无法体会,这一出来见到此等舆论之势,使她震惊。为了救出章素儿,韩嘉彦真是费心了。
她远远观望了片刻文府,心中默念:素儿再等等,你很快就能出来了。最终还是骑着驴子离开了。
至东水门时,便见到汴河码头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全是来观望天师入京的百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国朝崇道,连带着百姓也如此。曹希蕴一人也挤不进去,不得不在外围打转。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了一群人。为首是个十来岁的年轻贵家公子,身侧跟着个穿着道袍的中年文士,一脸苦相。这两人身后是一群卫兵模样的带刀人。
有人认出了为首那个十来岁的贵家公子,笑着上去打招呼:“遂宁郡王,有礼了。”
那十来岁的公子还礼,曹希蕴这才知道这人便是十一皇子赵佶。
“甚么风把您吹来了?”
“我自幼崇道,今日天师入京,我怎可不来观礼?”赵佶笑道。
“这位是?”有人问赵佶身边那个一脸苦相的文士。
“这是我新物色的画师李师三才,三才先生一手绝佳的丹青功夫,我眼下正跟着他学画呢。一会子回去,我让三才先生将今天的场面也画下来,故而把他也带来了。”赵佶介绍道。
“诶呦,那可不得了,幸会幸会。”
李三才面上甚至挤不出一丝笑容,只是勉为其难般地揖手打招呼。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而一阵喧嚣,天师乘坐的船靠岸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国朝崇道,历来汴梁都是道家汇聚之地。而江西群道集体入京,却是好些年没有的大事了。哪怕是两年前上清储祥宫落成,天下道门皆来献礼,也不曾达到如今这样的规模。
这回群道入京,据说是在七月时,张天师夜观天象,发现紫薇有变,需要群道坐镇,故而入京。
也就是说,张天师可能早在七月太皇太后尚未彻底发病前,就已然知晓太皇太后即将大行。只是这多少带点不祥的诅咒意味,故而群道只说是受上清储祥宫之邀,入京筹办十月民岁腊而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件事,官家不清楚,但太皇太后自己是知晓的,且与都堂宰执都私下里打过招呼,一路上各级地方官也都心中有数。
而官家则是在太皇太后病倒并说出天女托梦之事后,才知晓江西群道已然在路上了。
关于天女托梦之事,如今已被传得面目全非,起初太皇太后并未点明这位天女到底是哪路神仙。可不知怎的,传着传着就传成了碧霞元君。
而太皇太后说的是天女降世,解救万民于病痛,传着传着就传成了碧霞元君能治愈太皇太后的病。
于是这位碧霞元君转世之身,就成了全汴梁城都在关心的存在,因为这位转世之身与太皇太后性命攸关。
正因如此,全汴梁的道士们都闭嘴了,事关重大,谁也不敢胡乱说,否则如若无法应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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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一怒,那可就是犯了欺君之罪,要人头滚滚了。
如今官家正在等张天师的答复,全天下的道士都指望张天师能顶在前方,化解当前的僵局。
也难怪天女托梦被传歪了,太皇太后在病倒后传出这么个托梦之事来,实在是很难不联想到太皇太后想要长命百岁而产生了臆想。所谓解救万民病痛,实则就是治愈太皇太后自己的疾病,万民只是托词,太皇太后这是临终之前还在挣扎求生。
曹希蕴默默跟在了道家大队伍的后方,随着队伍一路往上清储祥宫而去。四周人们议论纷纷,说是今日官家专程出宫到了上清储祥宫迎接张天师,曹希蕴心中有些忐忑,为了解救章素儿,将事情闹得这么大,若是无法收场该如何是好?
随着队伍走了一会,有人认出了她来。
“曹道长,哎呀,真是曹道长呀。小道得有一年多没有收到您的信了,听闻您去了岭南?”
说话的是一位女冠,亦是汴梁有名的,曹希蕴曾经和她有不少往来,但自去年起她南下寻章素儿,就断了联系。
曹希蕴本也有相当广泛的人脉网络,只是因着这一年来的销声匿迹而暂且断了。没有多少人知晓她究竟去了岭南做甚么,若他们知晓,恐怕要大惊失色。
“自去岭南有一年,游历了不少名山大川,长了许多见识。”曹希蕴扬起笑容,与这位女冠聊起了一路的见闻,舌灿莲花,风采依旧。
聊了一会儿,话题来到了今次的道家盛会。
“这时节前后不应的,江西群道集体入京,是为哪般?曹道长可有耳闻?”
曹希蕴道:“莫不是为了太皇太后而来。”
“这么说,传闻张天师观天测算出紫薇生变,故而提前入京,是真的?”女冠压低声音,细细打听。
“这……哈哈,曹某也不在张天师身侧,不打诳语。”曹希蕴打了个哈哈。
女冠却从她的表现出看出了肯定的意思,不由得笑道:“新旧交替,张天师可真是会把控时机。也不知太皇太后那托梦之事是真是假,莫不是……本就与张天师私下里商议好的?这是要做甚么呀……”
说着说着,女冠自己打了个寒颤。她想到一个可能性,难道太皇太后在临终之前,打算换掉官家?如今所谓的天女托梦,只不过是政变的前兆?
曹希蕴看她这思虑颇深的模样,不禁捏了把冷汗,愈发觉得事态变得不可收拾起来。
队伍行至上清储祥宫前街时,路面上已然堵得水泄不通了。曹希蕴见这个阵仗,心想计划赶不上变化,自己今日恐怕很难能见到师父了。不得已,她决意在附近找个地方先等一等,等人潮散去,再入上清宫见师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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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环顾四周,见观音院就在旁边,便与那女冠道别,往观音院而去。
……
龙虎山张天师与阁皂山葛天师、上清储祥宫主持等道门领袖一起拜过三清,随即又往储祥宫后殿,拜见官家。
官家今日穿了一身素衣,神情庄严肃穆。众道向他行礼后,他也躬身还礼,众人不得不再度下拜,比他姿态更低。
随后,官家请众道落座。寒暄一番,官家很快切入主题:
“诸位天师,太皇太后病笃,半月来朕心急如焚,太医束手无策,都说祖母阳寿已尽。朕不信。想必诸位也有所耳闻,祖母病后第三日夜里,有天女托梦,说能够解救万民于病痛,奈何囚于民家女子躯壳,不得解脱,还留下了两个卦象——豫卦明章、谦卦静素。祖母说,这卦象里藏有那转世女子的名字,不知诸位天师何解?”
此问一出,众道皆不约而同望向张天师。张天师坐于官家下首第一位,他今年已过七旬,须发皆白,皮肤红润,仙风道骨。眉目温煦和善,让人望而生敬,敬而生亲。
“呵呵呵……”张天师笑了起来,起身出列,揖手道,“官家,这卦象实在是再分明不过,您却为何还要询问道门?”
“天师的意思是?”官家不解。
“太皇太后都说了,卦里藏名,谜底就在谜面上嘛。从六十四卦奇门遁甲的角度来看,这两卦凑出来毫无意义,唯一的用处,就是带出一个名字来。”张天师毫不犹豫地点破了此两卦的秘密。
他这话让在场道门领袖皆面面相觑,虽然大多数人早已看破其中道理,但此事自传开后被染上了诸般杂色,牵扯了诸多利益,搅得四面八方人心浮动,早已不再纯粹。
尤其是官家对待天女托梦之事的态度,是众道揣度的重中之重。他究竟是愿意努力去寻这位天女,还是装着愿意实则不愿,众人一时看不分明。
不过过去发生的事大家都没忘记,当今官家被太皇太后压抑了九年不得亲政,如今好不容易等到这位强势的祖母病笃,他临朝在即,当不希望再横生枝节。
绝大部分人猜测,他并非真心实意要为太皇太后寻天女,只不过为表孝道,必须要将这出戏演下去。故而要找这位转世天女,则能拖是拖才是上策。
故而众道皆默,谁也不敢说实话。
可实话,却被张天师如此轻易地当众说了出来,仿佛儿戏一般。他是真的不懂,还是当真至阳至纯,得道返璞了呢?
“您是说……章素……那女子名唤章素?”官家此时却没考虑那么复杂的事,他望向身侧的苻杨,苻杨神色微微一凝,揖手拜下,不敢说话。
官家轻声道:“你去办此事,明日我就要知晓那女子是谁。”
“喏。”苻杨立刻抽身离去。
吩咐完苻杨后,官家再度扬起笑容,与群道闲聊起来,场面再度热络起来,仿佛方才那一问一答从未发生。
官家问及此次的民岁腊的特殊之处,张天师解释道: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民岁腊于十月初一举行,实际就是民间的寒衣节。主要就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冬日备冬衣。在我道家看来,这一日,酆都北阴天帝会考校鬼魂,查生人祖考及见世子孙所行善恶、定罪福,民间需行斋醮,追赎涂苦。
“我等一直听闻太皇太后身子不爽,本打算借着民岁腊与大赦天下之势,行大醮为太皇太后祈福。只是没想到太皇太后病势汹汹,等不到十月初一了。来的路上我等商议,打算即刻在上清储祥宫举行罗天大醮,希望能给太皇太后祛病,延年益寿。”
“好,张天师有心了,诸道有心了。朕铭感五内,福生无量天尊。”官家起身,恭敬行礼。
“福生无量天尊。”诸道皆起身还礼。
“启禀陛下,贫道还有一言。”张天师话锋一转。
“天师请讲。”
张天师道:“道家讲求天人感应,太皇太后既得天女托梦,若当真能有那位转世女子现身大醮之上,当场受箓入道,祈福将更有可能引动天地之力,事半功倍。”
“哦?”官家眼前一亮,当即对此事上了心。
与江西群道一同用了素斋,官家不再打搅众道准备大醮典仪,自返回宫中。却不曾想,苻杨就守在他辇驾旁,并未离开。官家疑惑道:
“朕让你去查那名叫章素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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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的不去?”
“启禀官家,奴婢已经找到了。”苻杨揖手道。
“谁?”官家有些惊讶。
“章子厚家中幺女,名唤章素儿,闺名与两卦完全吻合。她今年初刚刚新婚,嫁与文太师家中孙煌真为妻,已有半年了。”苻杨回道。
“竟然是章惇家的女儿!朕知道此女,朕此前批过苏学士呈报的免官令,这章素儿莫不是曾被其兄章择欺辱过的那位章氏女?”官家一时眉头紧紧蹙起。
苻杨应是,官家却头疼起来,问道:“你确定只有这位女子名唤章素?不存在其他的女子也叫这个名字?”
官家之所以有此一问,因他心知这事麻烦了。章素儿是章惇之女,又嫁给了文家为妻,这还如何出来参与大醮,为太皇太后祈福?哪怕他身为官家,也不能强迫良家妇人出来抛头露面,甚至出家为道啊。
不过这文煌真,官家也耳熟,近些时日礼部正在查科举舞弊,这文煌真可就在调查名单之上。
如此一看,这章素儿可真是可怜,儿时被其兄侮辱,嫁人后夫婿又德行不修。
“据奴婢所知,目前汴梁城中只有一位章素儿,且她是最符合天女托梦所形容的情况的。她自幼被囿困于家中,不得解脱,且被异母兄长欺辱。如今虽然嫁人了,却还是被困在了夫家,依然不得解脱。且章素儿儿时曾不知因何故突然失忆,换了一个人般,此后一心向道,曾在龙虎山以俗家弟子修行数年。这实在是与天女托梦太过符合。”
官家听完震惊了,不由得望了望天,怀疑头顶当真有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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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何如此清楚?”官家望向苻杨,询问道。
苻杨回道:“官家,近些时日关于章素儿的歌谣传遍了整个汴梁城,奴婢自然也有所耳闻。”
“竟有这等事!朕竟然一无所知,那歌谣是如何唱的?”官家忙问。
苻杨于是将那歌谣一字不落地背给官家听,且这歌谣还被民间自发扩充了,加入了许多关于章素儿的身世背景,失忆的经历和在龙虎山修行的经历,将章素儿这二十余年的人生讲得明明白白的。
官家越听眉头蹙得越紧,待到苻杨念完,他已然彻底沉默了下来。
辇驾启程回宫,官家眸光沉凝地坐于其中,思虑良久。
待到至福宁殿下辇时,他似是下定了决心,对苻杨道:
“明日,你代朕先去文家探探口风,朕需要知道文家人对此事的态度。”
“喏。”
第一百九十五章
八月十三日深夜,上清储祥宫外密集的人群总算散去了。
一直候在附近观音院中的曹希蕴终于得以出来,至上清储祥宫侧门口,她敲响了门环。
不多时,一位小道士提着灯笼来开了门,见到曹希蕴,他愣了片刻,将她认了出来:
“可是曹希蕴道长当面?”小道士惊讶道。
“正是贫道,叨扰道友了。贫道来拜谒家师,有些要事得尽快见面。”曹希蕴笑道。
“快请进。”小道士连忙将她让了进来,领着她往当下江西众道下榻的客院而去。
“今日可真是热闹极了,贫道甚至无法挤入人群之中,只得等夜深人静再来拜访。”曹希蕴道。
“可不是嘛,今日可将大家伙忙坏了,好久都不曾这般热闹过了。往后还有得忙,张天师向官家承诺要用最快的速度筹办一场罗天大醮,大家伙接下来恐怕不得闲了。”小道士略带抱怨地说道。
曹希蕴想了想,问道:“不知那传闻中的天女托梦,张天师今日何解?”
小道士闻言笑了起来:“哈哈哈,曹道长您果然也关心此事。今日官家问起此事,张天师可算是语惊四座,豫卦明章,谦卦静素,这不明摆着就是章素二字嘛,张天师答官家时直接点明了。”
曹希蕴暗自点头,看来,张天师果真是收到了韩嘉彦的信,与韩嘉彦暗中打配合。
曹希蕴如今担心的是,韩嘉彦本打算让张天师引出章素儿,可如今事态发展超出预想,章素儿忽然背上了治愈太皇太后的使命,若太皇太后无法被治愈,那事后是否会被追罪?
想来韩嘉彦应当考虑过这个问题,且张天师自己也能想到这一层,他二人还是这么做了,也许是心中有数才敢如此。
她一面思虑,一面随着小道士来到了客院会客堂门口。小道士对她道:
“您在侧房稍候,眼下葛真人正与张天师一道在接待贵客,小道进去通报一声。”
曹希蕴行了一礼表示感激,随后多心问了一句:“是哪位贵客?”
“遂宁郡王。这位小王爷可真是虔诚崇道,大家都走了,他留到了最后,一定要与张天师面谈,这一谈就谈到了这么晚。”小道士回答完,便小心入了会客堂中。
遂宁郡王……曹希蕴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号,她当然知道这位小王爷,年纪轻轻文采风流,书画俱佳,一手出色的丹青功夫。只是没想到这位小王爷还如此崇道?
她也曾和韩嘉彦聊起过这位郡王,身为官家年纪最长的弟弟,这位郡王是在向太后身边长大的,曾经一度对官家的皇位也形成了一定的威胁。
如今太皇太后病笃,官家尚未亲政,根基不牢,朝臣的意见很有可能会动摇官家的地位。
如今当朝的都是旧党重臣,官家则很早就流露出对太皇太后元祐更化,废新还旧的不满,将来亲政是势必要除旧党,扶新党的。那些旧党重臣当真就甘愿被革职贬官,再也不得重用?故而,无法排除某些阴谋家趁此机会行动,试图改换天下之主。
如此一来,这位遂宁郡王,则是不二人选。
曹希蕴深受韩嘉彦、长公主之恩,这对伉俪与官家的利益深度相关,如若有人会威胁到官家,自然也会威胁到他们,这么想来,自己也得留意留意这位郡王的动向才是。
于是曹希蕴靠近侧房的格窗,悄悄将格窗推开一道缝,向内窥视。
她恰好看到了张天师的侧后方,自家师父葛真人就坐在张天师身侧,而遂宁郡王赵佶就在张天师的对面,他的面庞能看得很清楚。
赵佶身侧还坐着个一脸苦相的文士,安静得如同不存在一般。
“天师见我八字命数何解?”赵佶正向张天师问命数,一脸紧张。
张天师捏着长须,一时不曾答话。此时那小道士走到了葛真人身后耳语,吸引了赵佶的目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曹希蕴本以为自己不会被注意到,却不曾想那一脸苦相的文士忽而将眸光投向她的方向,惊得曹希蕴立刻松手放下牖窗,退开了几步。
好敏锐的人,竟然在小道士与葛真人耳语的档口注意到我这里,而不被转移开注意力?曹希蕴下意识觉得赵佶身边这文士似乎不简单。
她不敢再窥视,老老实实候在侧房中。不多时,葛真人出来了。这是一位身材瘦小的老道长,须发斑白,穿着灵宝道士标志性的宽袍大袖、魏晋遗风的道袍,年岁比张天师要轻,亦是满面红光,身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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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
见到师父,曹希蕴立刻拜下,葛天师扶了一下她,道:
“徒儿,你受苦了。”
曹希蕴登时红了眼眶。她自得救后,曾向师尊去书一封解释自己这段时日的经历,故而葛真人是知道她的近况的,也知晓她与章素儿的渊源。
她本以为师尊会对自己这惊世骇俗的行为有所惮然,然而师尊不愧是得道高人,丝毫不在意她与女子之间生情之事。
曹希蕴自从叛离家中后,虽然友人遍天下,可却始终缺乏长辈的关怀,能从师尊这里得到这一句“徒儿,你受苦了。”她一直以来积攒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劳诸位尊师入京,徒儿羞愧难当,实属不孝。”
“哈哈哈哈,我等入京非全是为了你的事,自然有更重要的打算,你莫自扰。为师如何教你的?你的清静自在都到哪儿去了?”
“是徒儿修为太浅……”曹希蕴惭愧。
“也怪不得你,既生情,情难自已,几人能处之泰然。”
“师尊,您不……不觉得徒儿……”曹希蕴很难开口,而且在当下场合也不好明说。
“为师说过,循尔天性,是为自然,为师总不能将自己开悟的道理忘记了吧。”葛真人颇有几分戏谑地道。
曹希蕴心中大慰,最后的负担也卸下来了。
“说罢,你这般着急忙慌的一定要今天见到为师,怕是有急事罢。”
“师尊明鉴。”曹希蕴从袖袋中取出自己勾画的针灸图,呈递给葛真人,简单解释了一下浮云子的状况,“我眼下正在努力救治一名病人,病人此前颈项中毒针,已用西域秘法大换血术清除了身上的毒素。奈何中毒针的位置靠近颅脑,毒素蔓延入脑,以至瘫痪不醒。”
葛真人看着此图,眉头紧蹙。
“大换血术……这是……楚秀馆西派的秘法?”葛真人一听就听出了其中的门道,灵宝派自葛洪开始研究药丹之术,与楚秀馆时常会在江湖上打交道,早年葛真人行走江湖时,对楚秀馆有过许多研究。
“是,师尊您知晓?”曹希蕴有些惊讶。
“只知道些皮毛,此秘法在中原已然失传了,据说唐时曾昙花一现。”葛真人简单解释了一句,随后开始仔细研究此图。
不多时,他招了招手,让曹希蕴靠近,伸出手来,以拇指代针,在曹希蕴额头上沿着针灸穴位图的路径按动,观察曹希蕴的神色,尤其是眸中光彩。
半晌,葛真人沉吟道:“你的思路是对的,此法可一试。不过……还是太过凶险,想保万无一失,还需要一样宝物护法。”
“您是指……”曹希蕴请教。
“你应当知道,祖师曾传下一册丹方宝典,但本派自与上清合流后,逐渐重科仪而轻炼丹,这册宝典管理不善,在十数年前意外被烧毁了。为师也只看过这册子三回,只记得一部分内容。那其中有个丹方,叫做安宫丹,乃是护脑神丹。如果能找到丹方,制成丹丸含在口中,再施针救治,当能万无一失。奈何具体的配方,为师记不清了。”
曹希蕴一时有些失望,若不知丹方还有何意义?
却听葛真人话锋一转,道:“不过为师记得典载这丹方正是来自于陶华阳,想必茅山上清宫应也有记载。此次上清宫并未与我等一道入京,为师这就修书一封去问问。”
曹希蕴不由大喜,连忙拜下:“多谢师尊!”
葛真人淡淡一笑,道:“《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乃是本派宗旨,希蕴徒儿,你能如此费心救人,也得了几分真髓了。”
曹希蕴一时有些惭愧,她当然愿意救浮云子,可这也是与韩嘉彦之间的交换,目的并不非常纯粹。只是这些,她也不好对师尊明说了。
“你且去吧,最近几日为师会很忙,如今你不宜在人前露面,还是回去静待佳音罢。”
“是,师尊。”
……
曹希蕴回到长公主府,将此事与韩嘉彦、赵樱泓等人说了。众人大感欣慰,如若此次当真能唤醒浮云子,韩嘉彦压抑许久的心情当能舒缓许多。对于她来说,师兄一直是精神支柱般的存在,浮云子昏迷的大半年来,她一直过得不开心,性情都变得深沉阴郁许多。
但愿此事能顺利,早日获得丹方,早日制出安宫丸,便能早日对师兄展开针灸治疗。
八月十四日晚,韩嘉彦刚与赵樱泓用罢晚食,便见陈安急匆匆亲自来报:
“长公主、阿郎,官家微服而来。”
赵樱泓看向韩嘉彦,韩嘉彦并不意外,道:“快迎官家到堂上来,我与樱泓随后就去。”
陈安立刻应声而出,韩嘉彦侧首,压低声音对赵樱泓道:
“官家多半已从张天师那里解了卦象,想必是为了章素儿之事来的。”
赵樱泓点了点头,心中有数。
韩嘉彦随后扶住赵樱泓,赵樱泓细心做出怀孕的姿态来,二人迈着步子稳稳当当向堂上去。
官家已在堂上落座饮茶,他一身低调的青缎袍子,以玉冠束发,苻杨就侍候在侧。
见韩嘉彦扶着赵樱泓走进来,他当即露出了笑容。此前听闻姐夫姐姐失和,他还忧心忡忡,如今看来已然和好了。
“拜见官家。”赵樱泓进来后,韩嘉彦扶着她要下拜行礼,官家连忙去扶:
“哎呀姐姐,你可莫要多礼了,你身子重,快坐下。”
说着与韩嘉彦一道扶着赵樱泓落座,还好奇地与赵樱泓隆起的肚子打了声招呼:
“乖外甥,叫皇舅。”
赵樱泓和韩嘉彦一时努力板住面容,才没有笑出来。
“官家莫闹,孩儿还在肚子里,怎能开口说话。”赵樱泓嗔道。
官家嘿嘿一笑,道:“朕就是好奇,姐姐你放心,朕很快也会有自己的孩儿,到时候你就是姑姑了。”
“那官家可得多努力努力。”赵樱泓笑了。
官家不知道是不是从赵樱泓这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一时涨红了脸,又不好多说甚么。于是转开话题,他望向韩嘉彦道:
“姐夫,朕这次来,其实是为了皇祖母近来的病。”
“官家可是为了那章素儿而来?”韩嘉彦直接点明道。
官家闻言一滞,道:“姐夫果然与那章素儿相熟?”
“儿时曾一起在龙虎山上修行过一段时日,算是熟稔的。近些时日她的事传遍了整个汴梁,臣身为皇城司勾当,自然也心中有数。”
“那两卦你也早早就破解了?”官家挑眉。
“臣…早先心中就有所猜测,只是不敢确认,这毕竟是太皇太后所梦卦象,臣心中亦是惊骇,觉得实在巧合至极,难以置信。”韩嘉彦道。
“姐夫,朕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姐夫不曾告与朕知晓?”
“臣怕误解了太皇太后的意思,故而不敢多言。”韩嘉彦揖手道。
“唉……”官家叹息,“我看这汴梁城许多人都是这个想法,你不讲,我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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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将太皇太后的病情给耽搁了嘛。”
话虽如此,官家似乎并不着急的模样。有些话他不明说,但韩嘉彦和赵樱泓还是心知肚明的,官家其实这些时日心情不错,只是他不能表现出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于太皇太后病重这件事,他的焦急悲痛是不及赵樱泓的。这许多年遭受的打压羞辱,已经几乎要将他对太皇太后的亲情消磨殆尽了。他忍耐了许多年,终于机会要来了,他如今能够稳住局面,努力表现孝心,已然是十分稳重的表现了。
官家随后将昨日张天师提议让章素儿参与大醮为太皇太后祈福,并受箓入道之事说了,接着看向身后的苻杨道:
“苻杨刚从文府回来,就是去探文家对章素儿出家之事的想法的。苻杨,你和姐姐姐夫说说情况。”
“喏。”苻杨躬身而出,道,“长公主、韩都尉,这件事文及甫并未给出肯定的答复,但也并未否决。奴婢以为,他可能是顾及到了章子厚的想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怎么说?”赵樱泓继续追问。
第一百九十六章
“奴婢委婉探了探文及甫的口风,文及甫确实表现出了与章家割席的倾向。因着章择之罪,文家恐此事会波及到章惇,影响到未来章惇是否能还朝主政。文家认为如若章惇不能主政,则与他们家联姻无益,反而成了累赘。
“加之近来章素儿之事传得满城风雨,文家面上无光,且章素儿自嫁入文家后,一直独自住在角院里,不与家中人往来,更与其夫文煌真不和,若长此以往,文府显然不会乐意婚姻持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