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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胥拾遗 书自清 37287 字 2024-03-01

是闻名,茶摊前全是围着吃茶的人,热闹非凡。

等了半晌,车驾过不去,无奈之下,赵樱泓只得戴上维帽,韩嘉彦扶着她下车,在扈从的护卫之下,二人穿过喧闹的人群,往小甜水巷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还未走过人群,忽闻得有人高声呼喊、招手:“六郎!六郎君!”

韩嘉彦一抬头,便瞧见了立在寺东门台阶上的翟丹。他似是已然等在这里多时,瞧见了长公主府车马后,正费劲地从人群里挤过来。

“阿丹?你怎在此,不是让你守在小甜水巷吗?”

“我正是赶来相告,李蕴娘子这会子不在小甜水巷中,入了大相国寺礼佛去了,这才刚进去没多久。”

这么不凑巧,也怪自己未有先与李蕴打声招呼,约定好今日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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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嘉彦与赵樱泓相视一眼,转而对翟丹道:

“我们这便进去寻她。”

于是留了人在寺门口看守,二人与翟丹一道,在扈从们的护卫之下挤入大相国寺。

这大相国寺入山门,便是进了第一道门。三重门内,全是前来摆摊交易的百姓。这些人一赶早便来了,就是为了占个好位子。山门后的天王殿前院,皆是卖瓜果菜蔬的农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过天王殿后,可见卖飞禽猫犬之类,珍禽奇兽,无所不有。

到了第三门,至大雄宝殿前庭,皆卖家用什物,庭中设彩幕露屋义铺,卖蒲合、簟席、屏帏、洗漱、鞍辔、弓剑、时果、脯腊之类。

靠近大雄宝殿的位置,铺面则更为出名,摊前人头攒动,压根挤不进去。光韩嘉彦所知的,便有孟家道冠王道人蜜煎,赵文秀笔及潘谷墨。而殿东西占定两廊的皆诸寺师姑,卖绣作、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襆头帽子、特髻冠子、縧线之类。

殿后资圣门前,皆书籍、玩好、图画及诸路罢任官员土物香药之类。

人实在太多了,韩嘉彦护着赵樱泓一路往内走,穿过重重门殿,终于到了大雄宝殿后侧,资圣门前,这资圣门后,便是闻名天下的资圣阁了。

“这人也太多了,李蕴娘子会在何处?”赵樱泓挤出了一身汗,时已近午,头顶骄阳似火,晒得她睁不开眼。韩嘉彦连忙将她拉到树下阴凉处,用自己的衣袖给她擦汗。赵樱泓也取出自己的帕子,拭去韩嘉彦鬓角的汗珠。

媛兮、绿沅一个打伞,一个扇风,给她二人降温。

“我去寻,长公主、六郎,您二人便在此候着歇一歇。”翟丹道。

“好,劳你了。”韩嘉彦道。

却不曾想翟丹刚转身离去,还没走远,忽而有一老年女子靠近。她发丝花白,面庞已爬上不少褶皱,衣着素雅,手持一串念珠,身后跟着一名随侍的女婢。

她上前向韩嘉彦、赵樱泓行了个佛礼,道:“敢问可是曹国长公主与驸马都尉当面?”

“正是,您是……李蕴娘子?”韩嘉彦问。

“老身正是李蕴。”她又行一礼,说话间,翟丹已跑了回来。李蕴瞧着他,笑了笑道:

“老身还以为这位好汉是甚么歹人,想着躲入大相国寺保身,不成想是误会一场。”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不由得笑起来。韩嘉彦笑道:

“这位是韩某安排来保护李蕴娘子的人,并非是歹人。是某考虑不周了,合该事先说清楚才是。”

“对不住。”李蕴向翟丹赔礼,看上去谦和平静,神情间已有佛相,瞧她这般举止,恐怕已然是向佛的俗家居士。

翟丹笑而还礼,道了句:“李娘子可真是警觉,竟然察觉到了洒家。”

“早年间经历了太多,成习惯了。”李蕴淡淡回了一句。

这句话似是话里有话,众人听后一时都不言语了。

李蕴主动道:

“二位贵人,此处杂乱,二位若要谈事,是去老身那小院,还是往寺中清静处去?老身在这一带几十年,与寺中几位长老也都相熟,可为二位安排。”

“不急,李蕴娘子若不介意,且领我与娘子逛一逛这大相国寺。娘子虽非第一回来大相国寺,但来这万姓交易,还是头一遭。”韩嘉彦温和地望了一眼身侧的赵樱泓,笑道。赵樱泓视线与她轻碰一下,垂眸浅笑。

“老身荣幸之至。”李蕴也扬起了笑容。

这对璧人,可真是好看。

就是这位韩六郎,瞧着颇有女相,连个青皮胡茬都见不着,面庞干干净净的,真是俊俏非凡。李蕴在风月场这么些年,如今虽然已半只脚踏入空门,早已不理红尘,但多年的习惯还是改不了。

“不知二位对外间买卖的那些货品可有兴趣,不若我们先往内里去,资圣阁四周更清净。待用罢斋饭,再往外走。”李蕴提议道。

“好。”赵樱泓与韩嘉彦皆同意。

于是一行人穿过资圣门,往资圣阁行去。

过资圣门后的廊道间,可见到诸多铺子,皆是相士或道士在此摆出的卦摊,专行占卜、日者、货术、神算之事。

韩嘉彦、赵樱泓皆胸中一口浩然气,不信鬼神,不占吉凶,不窥天道。何况真正懂行的人就在身边,浮云子可是个中高手,犯不着在这里花钱买上当。

“这寺三门阁上并资圣门,各有金铜铸罗汉五百尊、佛牙等,凡有斋供,皆取旨方开三门。”李蕴介绍道。

赵樱泓颔首,实则她瞧过那五百罗汉金身,随太皇太后来礼佛时,大相国寺的所有佛都被她拜过了。

“……寺内有智海、惠林、宝梵、河沙东西塔院,都在出角院舍里,各有住持僧官。斋院每间塔院都有,二位可还用得惯清淡斋饭。”李蕴再道。

“习惯的。”赵樱泓道,“我与嘉郎口味都清淡。”

“那老身推荐往宝梵塔院用斋,那里的素丝汤面乃是一绝,更有新鲜的藕汤,滋味甜美。”

李蕴这话说得韩嘉彦与赵樱泓舌底生津,腹内也闹腾了起来。

她们先绕资圣阁一圈,瞻仰了一下资圣阁大殿两廊的壁画石刻。此皆国朝名公笔迹,左壁画炽盛光佛降九鬼百戏,右壁佛降鬼子母揭盂。殿庭供献乐部马队之类。大殿朵廊,皆壁隐楼殿人物,非常精妙。

“你我初见那日,我就是从大相国寺返回的,那日是在资圣阁用的斋饭。”赵樱泓仰望着高耸的资圣阁,轻声道。

韩嘉彦同样仰首望去,追思道:“儿时娘亲带我上去过一回,她抱着我俯瞰整个汴京城,跟我说有朝一日,我要用我的双脚丈量整个世界,不必在意一时一物的得失,我所见过的一切,将会组成我的一生,要过得绚烂多彩,无拘无束,无悔无愧。”

“娘亲真是个奇女子,我若是能见着她,该多好。”赵樱泓感慨道。

韩嘉彦一时红了眼眶,胸腹间情思涌动,不顾身侧人来人往,侧身抱住赵樱泓。赵樱泓唤杨璇为“娘亲”,让她无比的感动。

赵樱泓没有因羞赧而推开她,微笑着安抚她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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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一旁的李蕴咳嗽了一声,笑呵呵道,“二位,斋院往这儿走。”

韩嘉彦这才松开赵樱泓,牵住她的手,二人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随了上去。

大相国寺火头师傅的手艺可真是厉害极了,简简单单的素丝汤面,却能做得如此鲜美。韩嘉彦可真是食指大动,连吃了两大碗。赵樱泓也将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还多喝了一碗藕汤。

正用斋饭间,韩嘉彦透过屏风间隙,忽而瞧见了一位面熟之人,那是个书生,一身太学的襕衫袍,正与三个同样是书生的同伴一道,在韩嘉彦她们隔壁的桌子上用斋饭。

韩嘉彦回忆了片刻,终于想起此人是谁。

“文煌真?竟在这儿又碰见他。”

“嗯?”赵樱泓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打量着那书生,低声问道,“文彦博的孙子?”

韩嘉彦点了点头。

第一百三十七章

文煌真想来是还未考取功名,正在太学修课,为后年的科举做准备。他与身边学子们也大多讨论的是近来的朝政局势,以及策论技巧。

不过年轻男子聚在一起,这话题聊着聊着便落到了女人身上。这些个太学生,大多都爱吃花酒,也都有相好的歌伎,谈起词曲风流,更是眉飞色舞。

倒是文煌真显得闷闷不乐,最后还很不合群地道了句:“佛门清静地,列为兄台自重。”

一旁的某个太学生不乐意了,刺了他一句:“我说赫实,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你爹不是终于松口,给建州章氏修书请亲去了吗?你也说那女子你见过,很合你眼缘。这门当户对的,不挺好吗?怎么,难道是你怕别人说那章七娘脑子有病,还是说她年纪大?”

他此话一出,顿时同伴们纷纷笑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文煌真憋红了脸,怒道:“你给我放尊重点,章七娘是清白人家的女儿!”

“我也没说她不清白啊,我是问你你到底那里不高兴了。”那太学生道。

“与你待在一处,我才不高兴!哼!”文煌真瞪了他一眼,愤而离席,出了斋堂门去。

“嘿!”那太学生一脸震惊,大概是震惊于文煌真竟然反应这么大。

“过了,过了啊。”其余人开始打圆场。

“这个赫实,往日里没脾气似的,还真有几分火气。多半是学业不顺,近来几场试题,先生都说他答得不好。而且那章七娘确实不愿嫁,我也没说错。”那太学生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这你就不懂了,你知道赫实不喜欢新党的那些主张。但是章子厚是谁?有这样的未来岳丈,他可不得犯愁嘛。”

“嗨,又不是和老丈人过日子,是他自己要喜欢那章七娘、还要娶她的,可没人逼他。”另一人笑道。

“你说……这风向是不是要变了啊,文家人可是素来会站队的。赫实他爹松口同意这门亲事,是不是意味着章子厚……就要回来了?”

“你还别说,真有可能。近来宫里传闻,太皇太后身子日益衰退,恐怕……”

“嘘……别说了!”一人急忙阻止他们,因为此时,他所面对的斋堂一角席位正好撤去了围屏,屏风后,赵樱泓与韩嘉彦赫然出现,惊得他三魂七魄俱震。

赵樱泓和韩嘉彦此时适逢刚用完斋饭,起身离席。赵樱泓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默然离开,韩嘉彦随在她身后,对这一桌太学生粲然一笑,眸光却无半丝笑意,将这一桌学生吓得冷汗直冒。

待到二人率着一众随从离去,才有人嘟囔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长公主和韩驸马怎会在此啊?”

“你问我?我去问谁?”

……

出了斋堂,韩嘉彦感慨了一句:“近些年太学生的人品、修养,已是大不如前了。”

赵樱泓闻言弯唇一笑,又抬眼瞧见文煌真就在不远处的资圣阁下,似是一个人坐着生闷气。于是侧首问道:“那文煌真还未走远,你不去与他结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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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何要与他结识?”韩嘉彦问道。

“因为……他要娶章七娘。”

“那又与我何干?”韩嘉彦再道。

“你不担心章七娘真就嫁给他?”赵樱泓挑眉。

“樱泓……”韩嘉彦无奈唤了她一声,道,“章七娘的婚嫁是她自己做主,连她的父母都很难左右,我就更是外人了,没有任何资格去插手置喙。”

“真的?”赵樱泓不相信章素儿可以对自己的婚嫁之事完全做主,除非她能与家中恩断义绝,完全独立出来。

“我相信她能做到,何况如果她一人势单力薄,还有曹希蕴道长陪着她呢。”韩嘉彦道。

“那如果……她向你求助呢?”赵樱泓总算是图穷匕见了。

“我会帮助她,尽我所能。”韩嘉彦坦坦荡荡,随即补充道,“不过,如果你不高兴,那我也会斟酌考虑。”

“哼。”赵樱泓轻哼了一声,“你这个人有时可真讨厌。”

韩嘉彦失笑,道:“樱泓,莫要再吃些莫名其妙的飞醋了。我与她从来就没开始过,师兄可以为我作证,我一早就与你坦白了。”

赵樱泓幽幽道:“我就是恨与你相识得晚了,你这人意外得讨女子欢喜。”

“我可真是太冤枉了。”韩嘉彦抓耳挠腮,觉得自己浑身长满了嘴都解释不清。

“我问你,你可吃过我的醋?”赵樱泓笑问。

“我家长公主如清风明月,高洁皎然,我上哪儿吃醋去?”韩嘉彦也笑了。

“好啊,你这是瞧不起我?那我下回也让你吃一吃醋,体会一下是甚么滋味。”她开玩笑道。

“好娘子,饶了我罢!”韩嘉彦哭丧着脸,摇晃她的手臂,惹得赵樱泓抿唇憋笑。

她二人在后你来我往悄声拌着嘴,前方领路的李蕴娘子默然听着,唇角带笑,暗道这对小夫妻可真是有趣得紧。

他们自资圣阁往外,又细细逛了逛大相国寺其他地方的万姓交易摊位,最终甚么也没买,出了相国寺。李蕴领着他们徒步返回家中,道:

“委屈长公主来小甜水巷,这里多是些妓馆。”

赵樱泓却道:“我听闻这里南食店胜多,一直没机会来,今次很想尝尝。”

李蕴神色中起了几分柔和,佩服赵樱泓这不端架子、亲和温润的气度,也佩服她会说话的本领:“确然有很多南食店,老身推荐我们会稽的食店,鱼兜子,桐皮熟脍面,煎鱼饭,都好吃。配上会稽的老黄酒,人间至味。”

这刚吃过斋饭,她又将韩嘉彦腹内的馋虫勾了出来,韩嘉彦不禁道:

“那不知今晚我们可有幸尝一尝?”

“哈哈,长公主、韩都尉驾临,老身自是要使出浑身解数,张罗一桌好菜来招待。”李蕴开怀道。

赵樱泓状似无意地问道:“李娘子是会稽人?”

“是,小甜水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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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的是越州一带人。”李蕴应道。她的神色、声线均很平静,并不能看出任何心绪上的变化。

李蕴的小院子在小甜水巷西段末尾,不大、但相对清静。院子被她布置得很雅致,没有半点庸脂俗粉的气息。她请韩嘉彦与赵樱泓入堂上落座,自己吩咐身边的婢女出去采买,末了又去沏茶,招待韩嘉彦与赵樱泓。

而公主府带来的婢女与侍从,皆在堂外廊下落座,也都奉上茶点吃着歇息。

“是我等打搅了,李娘子且坐,莫忙。”韩嘉彦道。

“无妨,无妨。”李蕴笑着,在她二人下首落座。

“这院子只有李娘子与婢子二人居住吗?”赵樱泓好奇问道。

“是的,老身忙活大半生,也就挣下这份家产,用作养老。那婢子是老身收养的孤女,为我送终。到年纪,老身就让她嫁个良人,也万万不会让她入风月。”李蕴道。

“方才李娘子提及这小甜水巷都是越州人,这可是有甚么缘由吗?”韩嘉彦问道。

李蕴淡笑起来,道:“当年吴越国钱弘俶‘纳土归宋’,此处乃是安置吴越国臣民的迁居之所。故而此处有这么多的南食店,都是做些家乡风味,聊慰思乡之情罢了,天长日久,渐渐也就成了惯常的营生。”

“原来如此,那李娘子可也是吴越国臣民后裔?”

李蕴低头片刻,终于是开口正色道:“师师姑娘在与我的信中,谈及二位想要询问一些往事故人。二位贵人放心,老身活到六十余岁年纪,已然是通透自在身,也不想带着甚么秘密进棺材。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二位想要知道甚么,便直接问罢。”

“我们想问一问关于李冥的往事,听闻你与她乃是金兰姊妹。”韩嘉彦见有了突破,便立刻开诚布公。

“李冥……可真是个令人怀念的名字。”李蕴道,“我与她相识于微末,彼时我们都是教坊司里刚开始学艺的雏妓。她是金陵人,那会子入行的雏妓之中,相当多人都是南唐、吴越来的姑娘。因着南唐、吴越先后亡国,而流亡入宋。这些女子地位本都不低,多是两国王公臣子家中的女人,也都有琴棋书画的涵养。”

“你可知晓她有个双胞胎姊妹?”韩嘉彦又问。

李蕴面上明显露出一丝惊诧,茫然道:“这……我从未听闻,竟有此事?”

“我们也是道听途说,不知李娘子可知晓这李蕴,与南唐李后主有甚么关系?”韩嘉彦笑着转开了话头,心中判断这李蕴应不是作假,她确实不知李冥与李玄是双胞胎。

李蕴垂首叹息,道:“我不知二位是如何得知李冥的身份的,但我也是与她结拜之后,才知晓她确然是南唐李氏后裔。她是李后主的孙子李正言的外孙女,李正言早卒,无后嗣,仅有一个女儿,闺名唤作怀陵。真宗怜悯怀陵孤苦无依,赐了钱财,派了内臣过去帮助她打理家事。到了年纪,又给她准备了聘礼,她嫁给了一个黄姓的商人。

“但这个商人薄待怀陵,霸占了官家赐给李家的供奉、宅院、侍从,最后迫使怀陵带着她唯一的女儿出走,还将女儿的姓名改为了李冥。再后来,怀陵在贫病交加之下,留下八岁的李冥撒手人寰,李冥最终被卖入教坊司。

“唉……她曾与我说,闺名的这个‘冥’字,意味着九幽玄冥下黄泉,亡国灭种碾作尘。很不吉利,也很沉痛。她娘亲叫她永远铭记亡国之痛,记住所有欺辱过她们的人,有朝一日,要加倍奉还。”

李冥是李怀陵唯一的女儿?不,李怀陵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只是其中一人——李玄被曹氏带走了,故而只剩下李冥一人身在教坊司。

韩嘉彦又问:“你可知那黄姓商人是做甚么生意的?后来怎么样了?”

“听闻是死了,老身记得那会儿是包龙图权知开封府。那黄姓商人是官商背景,做茶榷的。包龙图那会儿查办了一起贪墨案,他也卷入其中,后来在狱中暴病身亡,也是家破人亡,下场凄惨。人可不能做坏事,苍天有眼,终有报应。”李蕴道。

包拯权知开封府,是嘉佑元年至二年的事,在与玄冥姊妹相关的案件中,这起案子发生的时间最早。

这不是甚么苍天之报,恐怕是玄冥姊妹俩的手笔,这可能是她们犯下的第一起命案,复仇是从这里开始的,韩嘉彦暗忖。

“黄商的茶榷生意,后来是谁接手了?可是白矾楼张定远?”韩嘉彦敏锐地问道。

“诶哟,您问老身这些,老身也实在答不上来。”李蕴为难道。但韩嘉彦从她的神情中已然得出了肯定的答案。

“不知您可认识唐毅、唐肃、唐复三兄弟?他们是白矾楼的乐工,也是教坊司乐籍。”

李蕴点头道:“认识,认识的。这三兄弟,是李冥失散多年的表兄弟,都是南唐遗民。三兄弟从小也是孤苦,据说是父母早亡,一直流落在汴京城中,后来被一个教坊司的乐工收养,学了些乐器本领,演奏维生。李冥是一直到入了教坊司,才与这三兄弟重逢。”

“您可知三兄弟后来去了哪儿?”

“这不大清楚,李冥去世后,他们就离开白矾楼消失了。”李蕴摇头道。

“那么,您可知晓李冥曾在念佛桥畔买过一处宅院?”韩嘉彦终于问出了关键问题。

“知晓,她曾与我提过。彼时她都已嫁给张定远为妾了,我也感到惊奇。她说那宅院是给唐家三兄弟买的。”李蕴道。

“您可知道那宅子里还曾住过一位太学画院的画师?”韩嘉彦继续问。

“不知。”李蕴摇头,面上血色却有些抑制不住地褪去,神色中显出几分追忆之情,皆被韩嘉彦捕捉到了。

韩嘉彦扬起笑容,没有继续逼问。

一直安静旁听的赵樱泓,此时开口了:“莫不是,那画师与张定远有甚么恩怨罢,李蕴娘子,您说过知无不言的,但是事关张定远,您却总是闪烁其词。”

韩嘉彦侧目,感慨赵樱泓的敏锐,也感慨她的直截了当,不留情面。而此话由赵樱泓问出来,显然比她还多了几分压迫感。

李蕴双手合十,握住念珠,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长公主明鉴,但老身确实甚么也不知。”

接着便作闭口禅,再也不肯多说甚么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李蕴一时不愿开口,赵樱泓与韩嘉彦也不逼问,便转开话题,又聊些小甜水巷的往事。只是李蕴似乎一直绷着一根弦,对于某些话题,她不愿深谈。

韩嘉彦察觉到她不愿谈的事,似乎都与茶榷、酒榷相关,与漕马帮亦息息相关,更准确点,是与张定远相关的漕马帮茶榷、酒榷生意。

这其中必定有甚么秘密,韩嘉彦在心中下了定论。

李蕴准备了一桌子晚宴,算不上多么丰盛,但却都是江南名菜、名点来招待韩嘉彦和赵樱泓。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见李蕴已有些微醺,韩嘉彦做了今日的最后一次试探:

“李娘子,这会稽黄酒,果真名不虚传,可真是醇厚,在下年岁尚浅,见识浅薄,但也要说一句,这是我饮过的最美的酒。”

“这是六十年女儿红,是当年我的爹娘亲手埋在院子里,为我备的嫁妆。奈何我命苦,此生沦落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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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缘得良人。如今能得长公主、韩都尉来相见,便取出来招待二位。”李蕴确然是醉了,谈及自己的经历,已然难以保持镇定自若的状态,眸中含泪。

“这可真是……太珍贵了,我与嘉郎如何当得起?”赵樱泓也醉了,靠在韩嘉彦身侧,双颊酡红,美艳不可方物。

“无妨,您二位是贵人,我此生得遇的最后的贵人,我若再不拿出来,这酒恐怕就再无用武之地了。哈哈哈哈……”李蕴笑道。

“李娘子,这么多年了,您可有过意中人?”韩嘉彦同样饮了不少酒,此时也有些上头,微醺地支着额头,和声询问道。

李蕴怔然了片刻,凄然一笑,摇了摇头。

“李娘子,人生一甲子,何苦将过往全埋在心中。说与我们听,您的故事,也许就能永远流传下去。”韩嘉彦劝道。

也不知是不是这话正正好戳中了李蕴的心窝,泪水终于溢出了她的眼眶。她饮泣道:

“我…对不起他……”

“此话怎讲?”韩嘉彦立刻追问道。

李蕴长叹一声,道:“你们问我,是否知晓李冥在念佛桥畔的宅院里,还住了一位画师。我怎会不知。他是李冥的堂兄李玄,我第一次见他还是在白矾楼里。他穷书生一个,很有才华,画了一手好画。那会儿我啊,见他第一眼就爱上他了。

“他是要入画院的人,却穷得无片瓦栖身。李冥为他在白矾楼长租了一个角座,用屏风一围,便成了他的住处。白日他在外奔波,夜里回来了就将长凳一拼做了床榻。任外界如何喧嚣吵闹,他和衣便睡。

“他非常刻苦,每日都在努力钻研画技,为出人头地打拼,我这风尘女子,自是不能拖他的后腿。我只能……有空就去看看他,为他带些吃食,帮他磨墨,能与他聊上几句,我便心满意足了。我知他心里有人,每每得闲,总爱描摹一个女子像,不论是仕女图还是女将图,画得都是一个人,画完便烧了。我这份情,便从始至终不曾道出口。

“他分明一个金陵人,却总爱用会稽话唤我‘小鸦头’,好似我的兄长似的。他年纪也许并不比我大多少,但他很老成,心里藏了很多事,谁也不说。

“其实……本来该嫁给张定远为妾的人是我,我不愿,是李冥替我出了头,用身子勾了张定远,最终替我挡了张定远的这门亲。她说这是她自愿的,她嫁给张定远,有她想要达成的目的,让我不必自责。

“但张定远其实没有对我死心,某一日在白矾楼内,他…竟想强/暴我……若不是李玄当时碰巧在场,挺身而出为我挡下,我恐怕……我当时吓坏了,拼命地往外跑,躲到了城外义庄之中。后来隔了两日,李玄鼻青脸肿地来找我,告诉我没事了。我已然能够离开白矾楼,去其他地方谋生,张定远不会再为难我了。就是他……必须要离开画院,离开汴梁。

“我真的……我对不起他……他本是太学画院最好的画师,能入宫在官家面前作画的大画师,大好的前程,就这么毁了……”李蕴泣不成声,“我问他到底付出了甚么交换代价,他只笑笑,说都是生意而已,让我不必太过挂怀。我怎么能不挂怀?我怎么能不挂怀?”

韩嘉彦、赵樱泓望着哭泣的李蕴,沉默难言,心中五味杂陈。

李蕴对李玄的认知,是如此的片面,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然被蒙在鼓里,不知真相。她以为是她自己造成了李玄的远走,也以为是她造成了金兰姊妹替自己嫁给张定远,实则她在玄冥姊妹俩的计划之中根本无足轻重。她却为此愧疚了一辈子。

但此时告知她真相,显然更加残忍,于是她二人只能选择沉默。

李蕴压抑多年的心绪,终于宣泄了出来。待到平复后,她以巾帕拭去泪水,喘息了两下,才道:

“再后来,李冥突然就没了,我虽然不敢与张定远为敌,却总想要探听出来关于他和李玄之间到底做了甚么交易。我也想报复,可没了李冥的帮助,我也很难近张定远的身。我只能回到了小甜水巷,发动越州的老乡们组成了商会,这么多年在与张定远为代表的官商贸易中探听蛛丝马迹。只是我们势单力薄,实在不敢明着与张定远为敌。越州老乡们,也都是拖家带口的,牵连太广。”

“那您目前知晓些甚么呢?”赵樱泓询问。

李蕴的神色从犹疑,逐渐变得坚定起来。她仿佛豁出去一般,站起身道:“您二位稍等。”

说着入了里间,韩嘉彦听到了她开锁的声音,不多时,她取出了一册账簿回来。坐在韩、赵二人对面,她翻开账簿第一页,递给她们道:

“这是我自己做的记录,都是牵涉到白矾楼的生意,其中比较可疑的部分。我们越商遍天下,有在白矾楼上游的产业,下游亦有。

“这么多年探听下来,我们可以确定一件事,白矾楼有黑产,他们一直有在向西夏、辽国进行走私,主要是茶、粮和布这些生活必需品。

“其中西夏是大户,因为西夏境内盛产青盐,但却缺粮、缺茶、缺布,缺粮自然就缺酒,故而酒也是一大走私品。张定远便组织走私商队,在边境以粮、茶、布、酒换青盐,源源不断地向西夏境内输入必需品,导致朝廷对西夏的贸易遏制效果减弱。他个人却从中谋取暴利,赚得盆满钵满。”

韩嘉彦翻过一页页的账目,赵樱泓凑在她肩头看,感到触目惊心。

“我听闻您二位要来见我,询问当年事,其实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要将这一切说出,着实还是需要勇气。老身一辈子都活在白矾楼和张定远的阴影之下,如今已入暮年,只想给当年事做一个了结。老身没有这个能力,只有将我知晓的一切,全部托付给二位贵人了。”

说罢,李蕴撤后一步,揖手下拜。

韩嘉彦与赵樱泓颔首受下这一拜。

“还有一件事,是我偷听到的,也不知说出来是否对二位有用。我曾意外探知张定远与辽使有秘密往来,当然他本就与辽国有生意往来,认识辽使也不奇怪。不过他们谈的却并非是生意上的事。

“当时正是元丰四年五路伐夏肇始,彼时距离我熙宁九年离开白矾楼,已过去了五年。我在其他妓馆谋生。受辽使馆相邀,往辽使馆演乐,恰好撞见了辽使设宴接待张定远,宴后二人入室密谈。我彼时画了浓妆,以薄纱遮面,张定远未能认出我来。我为了探听关于他的秘情,刻意寻机偷听。奈何他们非常小心,说话极其小声,我只听到了只言片语。

“张定远谈及西夏,说到了甚么元昊遗孤,线索已有,利用此子搅动西夏朝局,可乘伐夏之机,里应外合彻底剿灭西夏云云。我后来没有细听,怕被发现,就撤出来了。”

韩嘉彦眉头大皱,忙确认道:“元昊遗孤?西夏开国之主李元昊的遗孤?”

“应当是的。”

“这怎么可能,他是一国之主,子嗣来历全都清清楚楚,哪来的遗孤?”赵樱泓感到匪夷所思。

韩嘉彦掐指一算道:“若这个孩子是在李元昊盛年时期出生的,不该不被记录在案,我推测可能是李元昊晚年那个动荡时期出生的孩子。李元昊晚年沉湎酒色,夺他人之妻无数,又残暴嗜杀,生下的孩子没几个长命的。不过即便如此,这些孩子也都是来历清晰有记载的。唯有一个孩子比较蹊跷,就是他与没藏黑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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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藏黑云本是李元昊的心腹大将野利遇乞的妻子,后李元昊中了宋将种世衡的离间计,猜忌野利遇乞,将野利一族满门尽灭,黑云逃出生天,流落尼姑庵。野利皇后可怜她,将她接入宫中,放在身边服侍。却不曾想,被李元昊一眼相中,至此为她神魂颠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们这个孩子是偷情所生,彼时没藏黑云因被野利皇后所妒,而被赶出皇宫。后被李元昊安排入了戒坛寺出家为尼,李元昊经常去戒坛寺与黑云幽会,数月后他带黑云出猎,在行至两岔河时,黑云为李元昊生下一子,也就是李谅祚。

“李元昊是庆历七年年末之时,因抢夺太子妃,而被太子宁令哥所弑,而终于病亡。李谅祚在他去世时只有一岁不到,是李元昊最后的一个孩子。从庆历八年算起,到元丰四年,已历三十三年,若当真存在这样一个遗孤,当时已是个妥妥的成年人了。

“而且竟然是张定远与辽使谈起此事,说明是张定远寻到了线索,张定远的势力恐无法渗透进入西夏境内,我恐怕这个遗孤就在宋境之内。”

赵樱泓一时眸光闪烁,似是想到了甚么,再次确认道:“张定远与辽使密谈这件事,具体是元丰四年的几月?”

“应是……六七月时的事,更具体的日子记不清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张定远,此后十多年未再见过。”李蕴道。

这日子……莫非太巧,发生在相州劫杀案后,杨璇遇害之前。结合杨璇遇难时出现的五个来路不明的西夏细作,莫非这个所谓的元昊遗孤,就是刘兴武,也就是平渊道人吗?

可刘兴武不是刘平与西夏女所生的儿子吗?

不,若刘兴武当真是刘平与寻常西夏女所生之子,他被接入宋境这么些年,还剩下多少价值,值得张定远、辽使和西夏三方大费周折去抓他吗?他势必身份不寻常,才会值得这些逐利之人若嗜血饿狼一般围剿上来。

细细想来,李谅祚出生时,三川口之战已然过去了八年,刘平也被俘八年,身在西夏境内的他,确然有机会接触到李元昊的身边人。

按理说,刘平不可能与黑云有甚么往来,他能够做的就是调包自己的孩子与李元昊、黑云的孩子。李谅祚出生在宫外野林之中,确实有机会被调包。

回想一下,李谅祚确实不像李元昊,他喜好汉学,崇儒崇文,斯文有礼,更像是个汉人。

赵樱泓被自己这个想法给惊到了,连连摇头否认。她偷觑了一眼韩嘉彦,见她神色凝结,眸光暗沉,一时心口隐隐作痛。

自己能想到的事,韩嘉彦如何想不到。她此时,究竟该是何等的心境?

“阿弥陀佛,二位贵人,夜深了。”李蕴颂了一句佛号。她此时将几十年来的心结诉出,将重担托付,终于是一身轻松。

“今日搅扰了。”韩嘉彦与赵樱泓起身,向她揖手行礼,随即道,“张定远之事,会有一个结果的。请李娘子静待。”

“多谢二位贵人,请千万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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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送韩嘉彦、赵樱泓出了院子,今夜的汴梁抬头不见星月,微风习习吹散暑热,夜凉如水。

韩嘉彦上马车时,忽而对赵樱泓说了一段没头没尾的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上龙虎山时,初见师尊,见他面上又是刺青,又是刀疤,着实是吓到。再加上他满面胡须,披头散发不修边幅,总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故而很怕他,不敢直视他的脸。但我听龙虎山的掌门天师偶然提及,说他曾是世所罕见的美男子。”

第一百三十九章

韩嘉彦这句话,让赵樱泓心口一揪。而她自己却神色平静,牵住赵樱泓,扶她坐在自己身侧。

“嘉郎,你也在猜,那元昊遗孤是不是他?”赵樱泓轻声在她耳畔问。

韩嘉彦点头,继续道:

“掌门天师与师尊相识于江湖,那会儿师尊刚过弱冠年,已从军归来,在外闯荡行走,四处拜师学艺。他武功天赋极高,小小年纪就能集百家之长,融会贯通。

“我娘亲也曾跟我提过,甚么貌比潘安、颜如宋玉,用来形容师尊容貌都俗了。他走在路上,连男子都会为他倾倒。这样的容貌在一个男子身上实在是太罕见了,儿肖母容,若非亲娘极度美丽,不会继承这样的容颜。但他也因为这美姿容而受尽困扰,及至从军,面上刺了青,常年边关风吹日晒,皮肤粗糙了,蓄了胡须,才总算摆脱了困扰。

“我内心一直以为是娘亲在跟我玩笑,在我心中,娘亲与师尊只是意气相投的江湖友人。但凡见过龙虎山上的平渊道人,都不会相信这样一个面容可怖、不苟言笑的人,年轻时能那般俊美。所以我就没放在心上。”

赵樱泓好奇问:“你师尊他是甚么时候从军的?”

“我对师尊的过往知之甚少,他对我和师兄甚么也不说。龙虎山的其他人对他也不了解,只有掌门天师曾和他短暂相伴,行走江湖了一年多时间,比较相熟,但对他的过往也不熟悉。我只知道他打小在军中长大,十六七岁就已然打过真仗,手下有不少人命。至少在我娘亲出宫前,他已从军队退伍归来了。他与掌门天师相识是我出生之后的事。”

“这么算来,你师尊比你娘亲似是要小几岁呀。”

“嗯,确实差了四岁。”韩嘉彦点头。

赵樱泓默了片刻,安抚似的靠在韩嘉彦肩头,揉捏着她的后颈,道:“莫想了,我们在这儿瞎猜,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他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做了甚么。往事如烟,就让它随风而散罢。”

“嗯。”韩嘉彦有些疲惫地侧首,侧颊轻轻靠着赵樱泓的额头。

“我总有种奇妙的感觉,我觉得你师尊他没有死,总有一日,咱们还会见着他的。待到那时,一切往事都清楚了。”

“他若未死,如今又在何处,在做甚么呢?若我真是他的孩子,他这么多年都不来见我一面,是不要我了吗?”韩嘉彦轻声道。

“他一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见你要重要得多。”

“好,樱泓,我信你的感觉,你的感觉总会灵验。”

赵樱泓轻声笑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七月,建州蒲城,章府。

一大早,前庭廊下,章惇满面红光地逗弄着笼中的鸟雀,提溜着金勺,给雀儿喂水喂食。廊端月洞门口,妻子张氏从后院来到前庭,远远见到他心情不错,于是笑着上前来见礼。

“官人,今日精神可好?”

“夫人,好事成双啊,哈哈哈哈……”他笑起来,凌厉眉眼绽开纹路,须髯伴随着欢笑而抖动。

“不就是文府提亲了吗?还有甚么好事?”张氏好奇问。

“想我章某人被打压数年,也总算是时来运转了!”章惇抚须道。

“官人!”张氏惊喜,“您要被召回朝中了?”

“诶,不是。”章惇摇头,“朝中来信,不日将调我往湖州任职。这是风向变了,要我先回去做做事,找找感觉。要回朝中,恐还需要一些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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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官人可是要携家眷赴任湖州?女儿的亲事该如何是好?”张氏问道。

“不忙,我打算请辞知湖州之任,改复提举洞霄宫。”章惇垂眸逗着鸟雀,淡淡道。

“这是何故?”张氏询问,随即她似是想明白了,自己答道,“官人这是给朝中脸色看呐?”

“这只是很小一部分原因。今岁浙西水患不止,饥疫大作,苏、湖、秀三州,人死过半。朝廷正下诏赈灾,湖州那里眼下可是烂泥塘啊。朝中这帮贼人,知晓我章某人有能力,能干事,想将湖州的烂摊子交给我收拾。这是将我章某人当成了抹布,擦完了便扔。何况我只要做事,便避免不了出错,有了错处,便又给了他们攻击的口实,湖州之任不可接。但杭州是个好地方,我倒是想念得紧。洞霄宫这个闲职,我倒是颇为想念。哈哈哈……”章惇笑起来。

他丢下金勺,拍了拍双手,负手在背后,跨出步子往书房去。张氏随在他身后,静静听他说。

“即如此,官人可要带着七娘去?”

“不,还是如同以往,我们往杭州,遣人送她返开封,尽快完婚。她这婚事,实在是不能再拖了。她这个年岁,能和文及甫的儿子结亲,这可是求不来的姻缘。”章惇道。

“官人说的是,只是不知官人此番推辞就任,朝中可接受?”张氏点头。

“你放心,我不出头,自有旧党骨干出头,我猜大概会是东坡手底下的人。近些时日,东坡可是坐不住,连连向朝中上了好几道札子,言仓法、转运、船务、税务事,陈述东南积弊。东坡也要擢升了,他是实打实地要回朝了。”

“哦?不知大苏学士这回要担任甚么职务?”

“风闻太皇太后要擢他做礼部尚书,不过礼部在六部里排名第三,次于户部,是上三部。他眼下的位格还不够,恐怕还需要兵部尚书位子上转一下,才能再往上升。不过,他还要兼侍读之职,做官家面前的近臣,说话做事要特别小心,这可就难了。”

张氏瞧着丈夫脸色,心中暗忖,莫不是还在与东坡较劲。他二人其实是同年进士,只不过章惇因着那一年名次逊于侄子章衡,心高气傲的章惇不能忍受,故而狂劲发作,拒绝了诰身,两年后卷土重来,高中一甲第五,才接受了诰身。

他与东坡是早就互闻大名,惺惺相惜。及至后来,东坡任凤翔府节度判官,章子厚为商州令,二人为官之地相隔不远,终于结识。诗词唱酬,郊野同游,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丈夫曾与她提过和东坡共游南山诸寺和仙游潭时的经历:

那会儿章惇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仙游潭,下临万丈深渊,只有一木可抵对面,章惇向苏轼提议到潭的对面题字记游。苏轼不敢,章惇却若无其事平步以过。到了对面竟用绳索缚腰,另一端系在树上,上上下下,神色如常,在石壁上写上“苏轼章惇来游”,才又涉桥而回。

东坡在对面看得是惊心动魄,章惇回来后,他不禁拍着章惇的肩膀感叹说:“你将来一定敢杀人!”章惇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能以自己的生命相拼的人,当然也不顾惜别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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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惇对这件事颇感得意,张氏知晓,她这好胜的丈夫,从始至终都在和东坡暗中较劲。他与东坡亦敌亦友,交情复杂,很难用一句话概括。

“太皇太后最近这人事调动,似是有些不寻常。”张氏笑道。

“是要变天了,太皇太后的身子大不如前了,她这一番调整,是在给官家铺路。”

“官人身在万里之外,却对京中了如指掌啊。”

“我自有眼线在京中,哈哈哈……”章惇神秘一笑,随即他忽而想起什么,道,“素儿呢?怎的今日不见她来请晨安?”

张氏答道:“七娘近些日子似是这精神头一日好过一日了,待不住,总爱往外跑。前些时候我不是与你提过嘛,她近些日子对女红起了兴趣,随了城西安婆子学女红,倒是颇为投入呢,今儿一大早便也去了。”

“啊……学女红,这是好事。她嫁期已近,是该学学新妇的本领了,否则如何持家?这是好事。”章惇欣慰点头,“这么多年了,难得她这回能想得开,接受这门亲事,我本还以为她会抗拒呢。”

张氏一时没接话,眼中没有丈夫的欣慰,却含着一丝丝忧虑。

……

阿琳站在小院门口,略显紧张地望着门外来往的行人。不多时,屋内传来了一声呼唤:

“阿琳,作甚在门口,进来歇歇。”是章素儿的声音。

“七娘,您小点声。”阿琳急道,连忙闩好院门,进了屋来。便瞧见堂内,章素儿伏在绣架旁,正在欣赏一幅七彩鸾鸟绣样。安婆子就坐在一旁,捧着茶盏吸溜喝着茶,面容慈祥安宁。

“慌慌张张得作甚,坐下来。”章素儿抬头瞧着阿琳,道。

“您……您撒谎骗家里人来这儿学女红,却是来此与曹道长见面。我怕等会儿道长从外面进来,被人瞧见了。”阿琳解释道。

“我确实是来学女红的呀,我哪里骗人了。安婆婆是十里八方功力最精湛的绣娘,与她学绣的人不计其数,我也挡不住别人来学呀。”章素儿笑道。

阿琳无奈了,旋即凑近章素儿耳畔,道:“七娘,眼下您和文家的亲事已然提上日程了,您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呀?”

“急有何用?我这些日子不也是在想办法嘛。”章素儿淡然道。

“您不会……要和曹道长私奔罢。”阿琳这个问题已经问了章素儿第二遍了,第一遍时章素儿没回答,这一回她瞪了阿琳一眼,道:

“那是最后的手段,在那之前,我会想两全之法。”

能有甚么两全之法?阿琳的小脑瓜子实在想不明白,七娘不急,她却快急死了。眼看着章、文两家已然开始筹备亲事,婚期一日□□近,七娘却还有心思在这里和曹道长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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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婆婆早就耳聋眼花了,看不清也听不清,压根不知道她俩在说甚么。她依旧端着茶盏悠然啜饮,浑似那庙里的菩萨。

正没着落间,忽闻身后传来了一声轻笑,阿琳惊得回头,便瞧见曹希蕴若松柏一般立在堂后,她竟是从后门而来,若一阵清风拂至,望之便让人身心一畅。

阿琳心想,七娘如今面临危机能如此镇定自若,必然是深受这位曹道长的影响。

自六月重逢以来,也快有一个多月了,七娘与曹道长见了五六回,在曹道长的药石调理之下,七娘的精神头越来越好了,对过往的回忆似是也逐渐浮现了一些,但仍然是一鳞半爪的记忆碎片,难以拼成完整的记忆段落。

“道长……福生无量天尊。”章素儿惊喜起身,双颊微红,向她揖手行礼。

曹希蕴淡笑还礼,随后直切主题:“随我入屋罢。”

二人随后入了耳房,闭锁门扉,阿琳便守在门口,侧耳细听里面的动静。

章素儿熟门熟路地脱了鞋袜上了竹榻,刚盘好腿,曹希蕴却不似以往取出针灸来为她施针,反倒扯了一把交椅坐在她跟前,凑近询问道:

“七娘这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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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做梦了?”

章素儿起初被她突然在眼前放大的面庞所摄,一时神思迷离。好不容易才催促自己集中精神,仔细回忆道:“似是有梦,只是醒来都已忘了,不记得自己做了甚么梦。”

曹希蕴垂眸沉吟了片刻,道:“看来我的判断是对的,你还是得回到汴梁,治疗效果才能加倍。眼下我为你所施的药石,只能起到巩固的效果,对刺激你彻底恢复记忆,还差了不少火候。”

“我爹……可能很快就会送我回去了,到时候,成婚在即……”她的话没能说下去。

“上回你说你不愿嫁给文煌真,可我却发现你对他的抗拒,似乎并不很强烈,这是为何?”曹希蕴直截了当地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我……我也说不清,那个人,总给我一种熟悉感。”章素儿道,“两年前,我与他在汴梁繁台曾偶然碰过一回面,那一回虽然印象不很深,但却很奇怪,有一种似是故人来之感。”

曹希蕴沉吟下来。章素儿见她这般模样,一时心中忐忑,开始努力解释道:

“但我确实并不想嫁给他,我抗拒的是婚姻本身,倒也不是文煌真这个人。我对他……怎么讲呢,有一丝好奇心。”

“你对他有好感?”曹希蕴挑眉。

“不不不,绝不是,怎么可能!”章素儿连忙否认,急得她脸都红了。

“那我呢?”曹希蕴忽而问道。

这话就像一柄利刃闪电般捅进了章素儿的心窝,她毫无防备,顿时哑然。不过须臾间,章素儿的面庞已然殷红似要滴血,几次三番想开口,却仿佛有石头堵在嗓子眼,说不出来。

曹希蕴笑了下,从腰后取出针灸包来,道:“好了,时间不多,我们针灸罢。”

“道长……”章素儿蚊哼一般出声,抬手揪住了曹希蕴的衣袖,“我对你……不可用好感来形容。”

“那该如何形容?”曹希蕴轻声问。

“你为何今日……这般急躁?”章素儿不答反问。曹希蕴确然直截了当,在表达感情方面毫不遮掩,也不会有丝毫的拖泥带水。被她逼问心中之情,这反而让章素儿有种羞怯与畏缩。

“我急躁了吗?是啊……今日已然破功了……”曹希蕴垂首感慨。

只是她一低头,额头便忽感一阵温润潮湿,她心口顿时皱缩成一团。一抬眸,便瞧见素儿颤动的眼波:

“道长,我也很心急,但我更怕失去你,所以我只能一点点慢慢来。我不知你对我是何心意,又怕搅了你的道心,阻碍你的修行,我……”

“莫说了。”曹希蕴一把抓住章素儿的手,捧在心头,“太上感应,余心自在圆融,方可得道。我已察觉你入我心,即如此,便是天赐之缘,不可逆。七娘,我静待三十余年,叛别俗尘,斩断亲缘,如今终于觅得归心之处,已不愿多等片刻,你可愿与我结为道侣?”

章素儿含泪而笑:“我当然愿意。”

第一百四十章

曹希蕴冰霜一般的面容,如遇温润春风般融化,绝美的笑靥在面上绽放。她太开心了,叛出家中这许多年,她本以为自己孤心求道,不会有伴侣。却不曾想命运难测,转折半点不由人。

她垂首亲吻章素儿的手,心头被填得满满的。

“道长,我很想知道,你为何会对我生情?”章素儿此时虽无比喜悦,却仍然忐忑不安,方才发生的一切太快,她甚至怀疑是自己生了幻象。她想要再三确认,确认曹希蕴的心真的归了自己。

这许多年在感情上的求不得,已让她很难再奢望爱情降临在自己身上了。她下意识地就要去怀疑,退缩,畏惧,生怕再次受伤。

曹希蕴思索着道:“我也不知道,但见你第一眼,便觉有缘。去岁你离开开封后,我也是时常会无端想起你,收到你的来信,我心中会莫名地雀跃。察觉到你对我的依靠,我更感觉心中快乐。

“起初我觉得你就像是我的翻版,是曾经的我。我怜惜你,想帮助你,想治好你的失忆,让你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这事儿我也毫不犹豫便做了。我自开封而来,行路两千里,这一路的心境逐渐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我觉得我千里迢迢来寻你,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些能够说得出的原因,我内心深处,还有更深层的动因驱使着我如此长途跋涉,去往你身边。

“我一时想不明白,所以我藏在武夷山上,想先弄明白这是为何。但任凭我想破了脑袋,也难以开悟,直至你出现在我眼前,答案便忽而不言自明。

“我只是因为被你深深吸引住了,仅此而已。你便是答案,我无需再为自己找任何原因。

“这些时日,我与你相处下来,心境又有改变。我发觉你并不是曾经的我,你比我要更坚韧,更顽强,感情更为丰沛,你比我更懂得坚持求己。与你在一起我非常舒心快乐,而这样的日子我不想失去,我想长长久久与你相伴。

“不知我说这些,可能让你明白我的心?”她望着章素儿泪眼婆娑的美眸,小心诉说道。

章素儿垂眸笑起来,泪水却簌簌而下。曹希蕴抬手缓缓拂去了她面庞上的泪痕,轻声问:

“你还在害怕?”

“我不怕了。”章素儿哽咽道,“我现在很开心,上苍还是眷顾我的。”

“我知晓你心里一直有那位韩六郎,也许我……”

“不!”章素儿连忙打断她,“我已经逐渐明白了,我对她与对你并不相同。我混淆了友爱与情爱,是我太孤僻所致。那些年,我的生活中只有她,她是最耀眼的存在,我被她的光芒迷了眼,难以分清自己情感的界限。

“后来我发现,我擅自给她做了一层又一层的贴饰,她在我心目中成了一个虚构的泥偶,这对她也并不公平。所以当那个我心目中的她破灭之时,我感到无比的迷茫,人生再也没有了方向。

“但现在我想明白我想要甚么了?我想要一个对我不离不弃的爱人,也想要一直照顾我的家人,我想修道,亦想尽孝,我就如此一个贪得无厌又矛盾重重的人,我接受我自己了。我想要尽我所能去两全,两不辜负,为此我会付出最大的努力,不论最终结局是否圆满,至少我无怨无悔。”

曹希蕴笑了,捋了一下她的耳边碎发,道:“你果然与我不同,你本质上最像你爹,野心勃勃又坦坦荡荡。”

“你会讨厌这样的我吗?”

曹希蕴摇头,眸光摇曳,轻声颂念一首词:“零落不因春雨,吹嘘何假东风。纱窗一点自然红。费尽工夫怎种。有艳难寻腻粉,无香不惹游蜂。更阑人静画堂中。相伴玉人春梦。”

“这是道长你的词,《西江月·灯花》,我非常喜爱这首词。”章素儿眸光熠熠,她自是将曹希蕴目前流传的所有作品都细细读了。今日得闻词人亲自念诵,着实是如沐甘霖。

“我就钟爱那小小灯花,虽不似焰火爆裂,却顽强灼烧至生命最后一刻,安安静静地做一个斗士,你亦如是。”曹希蕴感怀道,“此生得遇七娘,亦是上苍垂怜我曹希蕴啊。”

“道长!”章素儿的泪水夺眶而出,眼前人是知己亦是爱人,她扑入曹希蕴怀中,紧紧搂着她脖颈,泪如雨下。十数年的压抑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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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曹希蕴怀抱着她,轻轻抚慰她的后背,悠悠道:“莫再唤我道长,叫我希蕴。”

回答她的是章素儿的呜咽声。

……

章素儿在阿琳的陪伴下,顶着一双哭得红肿的双眼返回了章府。

她眼下是十多年来心境最轻松的一刻。那些压抑在胸中的苦闷之情,全都宣泄了出去,人似乎都轻了许多,走路有些飘飘然。

此时她的状态十分微妙,脑海中一股上窜的空灵气,使得她总觉得有人提着她的发向上拽一般。四周景象虽入她眼,却又不似从前那般入眼便略去,不入脑、不入心。万事万物似是都在眼前放缓,变得清晰可查,她能观察到诸多的细节。

临别前,曹希蕴为她施了针,又切了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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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神色有异,叮嘱章素儿今日回去后,脑海之中但凡出现任何异象,皆要记录下来。因着今日她心绪大变,尘封多年的记忆似是出现了松动,即将要浮上来了。

章素儿初初与她心意相通,情丝缠心,根本不舍与她分别。但眼下她二人只能秘密幽会,而不能光明正大地双宿双栖,也是无奈。故而约好了下一回见面的时间,彼此间隔一段时间离开了安婆婆的小院。

曹希蕴没有问她该如何即得自由,又全孝道,她显然并不想给章素儿压力。而在章素儿心中,自己眼下与家中断绝关系,显然是并不明智的。

她已然明晰了自己的前路,也产生了一个需要了却的心愿,那就是还了韩嘉彦的人情,否则她总觉得自己很难坦然地与曹希蕴携手开启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尽管有缘无分,但无论如何,她都感谢韩嘉彦那些年对她的照拂。如若自己失去的记忆真的对她有帮助,她很乐意去帮她。

且她心知韩嘉彦眼下与长公主成婚,未来难免会搅入朝局争斗之中。而自己的父亲,不日也将回归朝堂,重为宰执,她太了解父亲了,届时势必会有一番大清算。有自己这一层关系在,也许父亲对韩嘉彦以及她背后属于旧党势力的韩府,能够网开一面。

而如若未来父亲再度失势,她也希望韩嘉彦与长公主能够施以援手,助父亲渡过难关。她希望自己能起到一定的调和作用。

这是风口转向的前夜,她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与家中断绝关系,否则她想要做的事,恐怕就很难做成了。

她今日的头脑非常清晰,将过去未来的诸多杂乱之事条分理析,几乎是转瞬间就想明白了很多问题,并做出了决断与安排。

而她身边的阿琳则显得忧心忡忡,因着她听到了自家七娘与曹道长定情的只言片语。作为七娘的贴身婢女,她再愚笨也早就看出七娘与曹道长之间非凡的情感关系,她无从置喙与干预,只是担忧七娘未来的前路荆棘。

主子不好受,她这个做婢子的,也不会好受。

晚膳时分,章素儿终于在父母跟前露面,安静用餐。章惇打量着她,觉得女儿气色确实比前一阵子要好多了。他心中欣慰,听闻女儿之前与文煌真有过一面之缘,这一面之缘让文煌真念念不忘,如今终于结成良缘,女儿也不抗拒,想来恐怕对文煌真也是有好感的。

这是好事啊,他心中欢喜。

张氏却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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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章素儿正准备上榻,不妨张氏来访,她忙将母亲迎入屋中。

张氏牵住女儿的手,打量着一身素单衣,披散长发的女儿。她的女儿,不施妆容,也如此亭亭玉立,继承了父母容貌最好的部分,正是盛放的花样年华。若再这般一日日蹉跎下去,实在太可惜了。

“七娘啊……娘不要求你甚么,只要你开心快乐就好,这一辈子能平和安然地走到最后,就是极大的福分。”张氏眸中含泪,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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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今日是怎么了,突然说这些话?”章素儿望着娘亲已生华发的鬓角,心口酸涩。

“没甚么,你要嫁人了,娘舍不得。”张氏哽咽,抬手整理女儿的衣襟,“你是娘最小的孩子,你的哥哥姐姐们都成家了,你是唯一一个尚无着落的孩子。从今以后,你好好过日子,安安稳稳的,娘就再也没有烦恼,能安心走了。”

“娘,您不要这样说。”章素儿的心揪了起来。

“孩子,你记住,章家眼下在最关键的时期。在这个节骨眼上,咱们绝不可给家中带来一丝把柄口实,每走一步路,都要千万小心。这么些年,家中任你在外,修道也好、隐居也罢,都由着你了。娘不期望你能给家中带来多大的助力,但求一个稳字,你明白吗?”张氏盯着女儿的双眼,苦口婆心地说道。

张氏没有说多么重的话,但这番话却像是洪钟大吕,震撼章素儿的心神。她心中那个温和无争的娘亲,终于显露出仕家女对朝堂政局的敏感,也终究将对家族命运的把控放置在了对女儿的放纵之上。

她明白娘亲恐怕知道自己和曹希蕴的事了,她虽未明说,却分明是在敲打自己。自己在娘亲面前所使的那些手段,恐怕都太幼稚了。

也许安婆婆没有那么的聋哑昏聩,她就是娘亲的眼线。

“我……我明白了……”恐惧的阴云重又笼罩上她的心头,她垂下眼眸,不敢去看张氏。

“好,娘相信你是懂事的孩子,早些睡罢。”

这一夜,章素儿难以入眠。她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白日与曹希蕴定情的喜悦,已然被入睡前娘亲的告诫冲淡许多。但她的决心仍然并未动摇,她想要两全,尽孝与修道,她都要做到。

如果韩嘉彦能克服与长公主的婚姻那样的绝境,自己为何不能?在顽强这一点上,她自认不会输给韩嘉彦。她一定要守护好自己与曹希蕴的感情,将战线拉得长一些,更有耐心一些,利用身边能够利用的一切资源去达成自己的目的,她相信最终时间还是站在自己这一边。

如此给自己提气鼓劲儿,她终于暂时摆脱了恐惧,陷入了沉眠。

哗啦啦的雨声震耳欲聋,此番夜雨,如天倾覆。

她浑身湿透地奔跑在街巷之中,伸手不见五指的昏黑世界里,只有道两侧宅院门头的灯笼还在散发着微弱的光,为她指引方向。

她的内心是极度委屈愤懑的,但她却想不起自己为何会如此……

她似乎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她要去哪儿呢?她似乎是要去找一个人,向那个人诉说自己的心绪。可她却想不起来自己到底要去找谁……

她在雨中不知跑了多少条街道,她应当是认识路的,又好像迷了路,一切都显得如此迷幻而混沌,乃至于恐怖……

而更恐怖的事到来了,她拐过了一处街角亭,见到了一户门头挂着白灯笼的人家,前方黑暗的道路尽头传来了嘶吼和惨嚎之声,她非常害怕,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向前方的黑暗中行去。

一步、两步……深沉的黑暗与倾盆大雨将她的视线遮盖得严严实实,她甚么也看不清,黑暗中那凄惨的嚎叫声穿透暴雨,仿佛钻入了她的灵魂。

过了一会儿,惨嚎渐渐微弱下去,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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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是一种野兽撕扯啃噬血肉的咀嚼声,她浑身都在战栗,终于是一步也走不动了。她死死盯着眼前的黑暗,竟僵在原地难以动弹。

又过了一会儿,“啪嗒”“啪嗒”,踩着雨水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阵飘忽诡异的女子笑声逐渐靠近,那笑声尖锐又疯癫,忽而狂烈,忽而又如啜泣,听得章素儿浑身汗毛直立……

忽而天际劈下一道闪电,照亮了前方的黑暗,一个满面血腥、獠牙上还挂着粘丝碎肉的恶鬼之面与她就隔着一拳的距离,正狰狞地望着她笑。血腥味扑鼻而来,腥臭难耐。

“啊!!!”章素儿猛得惊醒,从床榻上弹了起来,整个人剧烈地颤抖着、喘息着,浑身霎时被冷汗浸透……

“七娘?!您怎么了?”侧间熟睡的阿琳被她的惊叫惊醒了,连忙下了榻冲了进来。

“没事,做噩梦了。阿琳……快研墨备纸……我要做记录……”

章素儿深呼吸了几下,平复惊魂未定的心绪。她隐隐意识到方才那个梦并不是单纯的梦,当年那场雨夜的记忆,可能真的恢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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