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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八月,秋意渐来,暑热逐渐消散。
开封城西南郊外,官道旁苍翠的林间,有一处寺庙唤作红云。红云寺东墙旁,有一处百家墓园,专门用以安葬一些无主尸体,或因凶杀等残暴方式故去的人。这些人要么并无家族墓地归葬,要么被认为是不祥凶厉遗骨,不宜归葬家族墓园,而被葬在此处。有佛寺坐镇,化其鬼厉。
杨璇的墓地,便在此处。
赵樱泓挽着韩嘉彦穿过一座座墓碑,来到了属于杨璇的墓冢之前。青石刻就的墓碑被刷洗得干干净净,数日前献祭的祭品仍然摆放在碑下,只是有些腐坏了。
这并非是她第一次来到杨璇的墓地,数日前的七月廿九,是杨璇的祭日,她曾与韩嘉彦来过此处祭拜。那是她第一回来瞻仰杨璇之墓,也是韩嘉彦自给杨璇开墓验尸之后,第一次来到娘亲墓前祭拜。
那一日她们都哭得痛彻心扉,韩嘉彦在目前对杨璇说了好多的话,将她这些年的经历娓娓道来,赵樱泓就立在一旁静静听,泪如雨下。
今日是八月初五,不过隔了几日,她们又来祭拜了。不过不同于上一回,这一回出行的主旨在于查案,只是顺道再来看看娘亲。
赵樱泓吩咐手下人收去那些腐坏的祭品,她与韩嘉彦再度亲手洒扫墓碑,清理墓冢之上的杂草,上香,最后在墓前洒上杨璇最爱的酒。
“娘,樱泓与六郎又来看您了。”赵樱泓微笑道。
“上回的祭品您都收到了吗?这么多年孩儿未来祭扫,您在下面恐怕非常寒心罢。但我相信您会理解孩儿,尽管我还是没能查出当年的真相,但因着有樱泓劝慰,我已不那么苛求自己了。我以后都会常来看您的。”韩嘉彦道,她近些日子心绪不是非常好,总有些低沉。
赵樱泓语气轻快道:“娘,您快给我们点提示。今日我们要去查找线索呢,红云寺不远的义庄您知晓吗?那里据说就是当年李后主被毒杀后停灵之处。这义庄与李玄到底有甚么关联呢?”
这个想法是近期韩嘉彦与赵樱泓得出来的新想法,起因是浮云子跟踪张定齐,却无意间发现乳酪张酒铺会运送一批不走账的黑酒到红云寺外义庄中转这件事。
浮云子察觉到这义庄之外长满了艾蒿,于是去询问了一下龚守学,确认这红云寺外义庄就是李玄诱导龚父之处,也是村童目击龚父在此跳大神、割艾蒿,行状疯癫之处。
此前追查龚父命案,这义庄就已出现,如今追踪张定齐,义庄又出现了。为何查找李玄,三番两次查到这处义庄?这绝不是巧合。
韩嘉彦在皇城司翻看秘档,希望找到关于李后主后人的蛛丝马迹,却无意间再次发现红云寺外义庄的记载。原来这义庄,竟然就是当年李后主被毒杀后,曾短暂停灵之处。
后主的遗体之后被运去了洛阳邙山安葬,韩嘉彦派了两名手下的皇城司探子快马赶去洛阳,对后主墓葬附近进行调查。得到的回报是那附近已经形成了一个李姓村落,都是当年后主遗留的仆从等在当地守陵,逐渐繁衍生息。
但据皇城司记载,后主直系后裔已然全部断绝,这些人都不是后主的血脉后裔。当然,这些人对于玄冥姊妹的存在,也是一无所知。玄冥姊妹自不会蠢到藏身在这种地方。
于是眼下线索分岔,一条通过张定齐指向楚秀馆,通过这条线索,她们期望能接触到李玄的师门,借此寻找她的踪迹。这一条线,主要由浮云子跟进。两日前,浮云子已然带着翟丹启程了,因着张定齐已经随着裴谡离京,往西南方向拜师而去。
而另一条线索,便是这处义庄。为何这处义庄频频出现在与李玄相关的案件之中,又为何成了乳酪张贩卖私酒的所在?值得细查。这条线便由韩嘉彦与赵樱泓来跟进。
为杨璇扫完墓,韩嘉彦与赵樱泓便出了墓园,先入了一旁的红云寺上香。红云寺有一位老僧负责看管墓园,韩嘉彦想要去问问他是否见过除了自己等人之外的人来给杨璇上香扫墓。
因着她七月廿九来扫墓时,发觉杨璇的墓并没有想象之中那样杂草丛生,起码近几个月来还是有打理过的痕迹的。她无法确认这是守墓人所为,还是有别人来给杨璇扫墓。
“施主询问的那处墓,确然每年中元、冬至,都会有人来扫墓。应是韩府的下人。”老僧的回答在意料之中,却又难免让韩嘉彦感到失望。
“不过……”老僧忽而话锋一转,“今年因着我久病不愈,有个小僧到我手底下,帮助我打理墓园。据他说,他一日夜里下晚课,猛然想起晨间清扫墓园时,不慎将佛珠手串丢在了墓园里。于是慌忙打着灯笼去寻,却撞见一道黑影在墓园中徘徊,仿佛就在杨氏墓碑前。”
“当真!?那位小师傅现在何处,在下想见上一面。”韩嘉彦惊喜道,赵樱泓侧目看她,知晓她心中在想甚么。
她想找的恐怕不仅仅是李玄,如若平渊道人当真还在世,如若他当真是韩嘉彦的生父,也许他也曾来看过杨璇。韩嘉彦想要确定这件事,这对她真的很重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二位施主请随贫僧来。”
老僧带着二人找到了正在罗汉殿里洒扫的小僧。
眼瞅着盂兰盆节就要到了,红云寺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法会做准备,近些时日一直在大扫除,僧人们但凡手脚能动的都忙碌不已。
“施主所问,贫僧实不敢确定。那日夜色中,贫僧心绪慌乱,四处寻珠串不见,那珠串是师傅传下来的,我却如此莽撞将它丢了……那黑影所站的位置,似乎就在杨氏墓前,因着我第二天白日再来寻手串时,发觉杨氏墓前多了一纸袋糕点,前天黄昏闭锁墓园时还尚未见着呢。”小僧道。
“那是甚么糕点?!”韩嘉彦再次紧紧追问。
“应是凉糕,上面还撒了黄豆粉,很新鲜,应是才做出来的。”小僧回忆道。
凉糕是娘亲最爱的甜点!自己儿时也爱吃凉糕,但自从在韩府受辱,她就再不吃甜食。娘亲也跟着不吃。知晓她甜食喜好的人,必定是她的故人。
“你怎未与我提及此事?你这小子,怕不是将那糕点偷吃了罢!”老僧气道。
小僧苦着脸,道:“贫僧那日因为丢了珠串,急得朝食都未吃得下,后来找到珠串了,实在是饿得不行…对不住施主,都是贫僧馋嘴!”
“哎呀,施主,实在是对不住啊……”老僧脸涨得通红,只觉得羞愧难当。
“无妨无妨,小孩子长身体,饿得快。吃了便吃了罢,也不浪费粮食。小师傅能坦率说出来,也是好的。”韩嘉彦倒是并不介意,她相信娘亲也不会介意的。眼下她特别的兴奋,因为她知道除了自己和韩家人,还有故人来杨璇墓前祭拜。如若不是李玄,那便是平渊道人了。
韩嘉彦继续追问道:“敢问小师傅,可能判断那黑影到底身长几许,体格是否魁梧?身上有无显著特征?”
“这实在不敢确定,贫僧惊慌之下,只粗粗打量了一眼,便慌忙跑走了。印象中,觉得那黑影甚为高大,且行动非常敏捷,一转眼就如风一般消失了。”小僧努力回忆道。
高大……那就不是李玄,李玄身材比较娇小,是江南女子的模样。难道真的是师尊?!
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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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此人是个百变魔君,她能够伪装成任何人,千变万化,伪装成一个魁梧高大之人也不是问题。韩嘉彦细细一想,又不能确定了。
“这是何人在罗汉背后乱划乱刻!无礼至极!”忽而罗汉堂内传来了一声怒吼,原来是一位正在擦拭二十八星宿塑身的僧人绕到了星宿塑像背后,看到了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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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这是……好像是星宿图呀。”另一个僧人也爬上了供奉二十八星宿的供台,绕到塑像背后查看。
韩嘉彦等人也被吸引过去查看,只听一名僧人问道:“上一个清扫塑像背面的人是谁?”
“就是真福。”真福便是目击墓园黑影的那位小僧的法号。
“我……我最后一次清扫塑像背后还是五月时,那会儿也不曾见有甚么刻划呀。”这真福僧人感到一阵头大,仿佛对自己不利之事一齐找上了门。
韩嘉彦此时却双手合十,对塑像一拜,道一句:“冒犯冒犯。”
随后轻巧地跳上了供台,查看那背后图案。
“唉,施主您不能……”那僧人的话说了一半,韩嘉彦忽而自腰间摘下一块令牌,举到那僧人目前,她自己目光盯着那划痕,却也不看那僧人,只淡淡道了一句:
“皇城司办案,还请法师配合。”
那僧人登时闭了嘴,心中泛起极大的惶恐不安来。
韩嘉彦盯着那星宿图,眉头逐渐蹙起。这塑像背后刻划了一幅奇怪的星宿图,图的中央是倒挂的北斗七星,斗杓指向东方,并在尾部标注了一个“春”字。
而北斗的下方,则将紫薇星标注了出来,并以朱砂标红。
北斗倒挂,紫薇倾覆见红,此乃亡国大凶之象。斗杓指向东方,还标注出季节“春”,这是连亡国的时间都算出来了吗……韩嘉彦内心默默解读着。
随即她绕到二十八宿塑像前,发现这尊被选中的塑像,是昴日鸡。
昴日鸡是西方白虎七星的中星,主杀伐。
虽然暂时无法理解这星图的意思,但韩嘉彦感觉到一阵寒气冒了上来。这图绝不是甚么祥瑞吉图,恐带有诅咒之意。
她此后又将所有二十八宿包括罗汉的塑像背后都检查了一番,并未发现其余的刻划图案。
于是返回昴日鸡塑像前,彼时赵樱泓也在侍从们的搀扶下爬到了塑像背后,目睹了那幅星图,她神色异常凝重。
韩嘉彦对正议论纷纷的僧人们询问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请问贵寺为何会供奉道家的二十八星宿?莫非是密宗传承?”
得闻她有此一问,众僧面上的神情都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或畏缩、或沉思、或迷茫,一时间没有人开口回答。
而此时,门口忽而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原是那看守墓园的老僧发声了:
“本寺建于太平兴国三年,是将原本的一处荒废的道观改为佛寺的。而这二十八星宿本就是原道观的供奉神塑,建寺后并未销毁,而是与罗汉一起供奉起来。我等并非是密宗传承,而是静居寺传承。”
“静居寺?恕我浅薄,不知静居寺为哪处寺庙,是佛家哪派?”韩嘉彦尚未开口,赵樱泓就追问道。
“阿弥陀佛,静居寺便是南梁同泰寺,也就是如今的江宁府法宝寺,我们是同宗同源,本寺开寺僧人皆曾是南唐静居寺僧,随南唐后主北上,居于汴京。后主于太平兴国三年被毒杀身亡,曾在本寺不远处的义庄停灵,随侍后主的僧人们借原来的荒废道观为后主超度。这便是本寺建立的肇始。”老僧双手合十,坦然答道。
“师叔!您怎么……都说出来了……”一旁的僧人们各个面色惨白。
“皇城司查案,你们不说,等着别人查吗?又不是甚心虚之事,何苦这般作态。”老和尚缓缓道。
“哈哈哈哈哈……”韩嘉彦大笑起来,这老和尚真实通透得紧啊,“不必惊慌,皇城司不会对红云寺如何的。”
赵樱泓扯了一下她的衣袖,韩嘉彦便安静下来,静静听她问道:
“我还有一问,不知这百家墓园,起初可是为了埋葬南唐后裔?”
“确然如此,不过此后这墓园也多了许多其他的坟冢。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愿意安葬此处,我们不会拒绝。”老僧道。
赵樱泓看向韩嘉彦,韩嘉彦心中一凛,意识到不大对。当初将娘亲安葬到此处的人,是否知晓红云寺百家墓园的来历?
“安葬娘亲的是你长兄吗?”赵樱泓问。
“是他,但也不是他。准确地说,安葬娘亲的墓地,是韩府的内知刘昂挑选的,我长兄只是同意了他的这个选择。”
“此人有问题。”赵樱泓低声道。
韩嘉彦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第一百四十二章
杨璇溺亡案发生时,韩忠彦并不在京中,而是在出使辽国的任上。他回来时,杨璇已然安葬了。操办杨璇丧事的人,正是韩府的内知刘昂。而韩忠彦只是在书信之中得知了这一切,他相信刘昂的能力,便将一切都托付给了他来办。
韩忠彦也是在后来韩嘉彦执意要开棺验尸的情况下,才终于见到了杨璇的尸骨。
如此一来,韩忠彦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而刘昂的嫌疑急剧上升。他为何会选择红云寺百家墓园来安葬杨璇?难道真的是巧合?还是说,这是遵从了李玄的安排?
李玄显然与这红云寺,以及红云寺之外的义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韩嘉彦、赵樱泓拜别了红云寺,二人上马,往不远处的义庄行去。这是一片林间野道,略带坡度,马儿走起来也并不轻松。赵樱泓小心控马,同时维持着自己身体的平衡,不知不觉遮盖在维帽之下的面容渗出了汗水。
韩嘉彦紧紧控马在她身侧,随时准备着万一出意外,就手牵她的马辔。
目前赵樱泓的锻炼项目有两样,一是每日晨起的环府跑步,二是每日午后的马术训练。韩嘉彦之所以让她率先锻炼这两项本领,原因在于如遇意外,这两项本领关乎逃跑,可以保命。
同时跑步可以提升赵樱泓本就脆弱的心肺吐纳之能,为进一步的锻炼打好底子。而骑马则全方位地训练了赵樱泓身体的协调性,这也是重要的基本功。
韩嘉彦专门为她挑选了一匹温顺的母马,通体雪白,与韩嘉彦的骓云形成了鲜明的色差。赵樱泓为它起名辛絮,意思是辛苦劳累的、如白絮一般柔顺的马儿。
她素来富有温软的心肠,爱怜值得爱怜的众生万物,对自己的马儿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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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段时日的训练,赵樱泓眼下独自骑马已不成问题,虽然马术仍有些稚嫩,但应对日常已然足够。而她近段时日身子明显康健了许多,随着锻炼不辍,她已然气息变得悠长,身子有劲儿了许多,能跑得更快更久。生平第一回,她能体会到掌控自己身躯的舒畅感。就连往日爱惜到不愿接触日光的白嫩肌肤,也因此略略晒黑了。
她也穿了便于骑马的圆领袍,只是这圆领袍与一般的男式有所区别,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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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躯曲线剪裁,更显女子腰身,是宫中一般男装宫女会穿的样式。
她也未盘复杂发髻,只是若男子般将长发束起,戴上了垂纱维帽遮盖容颜。
“嘿!”赵樱泓自己控马跑上了一道陡坡,随即扯着缰绳转过马身,开心地向韩嘉彦炫耀,“六郎,你瞧,我学得可快?”
“厉害厉害!哈哈哈哈……”韩嘉彦开怀大笑。
听她赞扬,赵樱泓更来劲儿了,立刻打马向前小跑起来,惹得韩嘉彦终究担心起来,忙到:
“樱泓!你慢点!”随即自己也加快马速追了上去。
赵樱泓往前面跑了一段路,便见到一幢开三间的黑瓦木建筑出现在了眼前,四周一圈低矮的夯土墙,墙外一人高的杂草丛生,看上去荒僻阴森。
她正盯着那屋子出神间,忽而一个蹴球从旁边的灌木丛中飞出,正好落在了她的马前。辛絮受惊,嘶鸣着扬起了前蹄。赵樱泓猝不及防,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去控马,就被辛絮掀翻。
眼瞧着她要从马上坠下来了,后方的韩嘉彦真是心胆俱裂,幸亏她紧追在后,急急赶到,探手一捞,勾住她腰腹,将她一把抱起,抱上了自己的马鞍。此过程中,赵樱泓的维帽被掀飞了,发髻歪堕,一时狼狈。
“樱泓!天呐,你要吓死我呀!”韩嘉彦的面庞都惨白了,紧紧搂着怀中的赵樱泓,随即又连忙问,“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疼?”
赵樱泓吓懵了,好半晌才喘息着回过神来。
“无事,莫担心。对不起,是我得意忘形了……”赵樱泓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般,搂着韩嘉彦的脖颈,小心蹭着她的侧颊,即做安抚,亦表歉疚。
韩嘉彦自己跳下马去,将赵樱泓小心抱下来,接着仔细为她检查了一下四肢,确认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她渐起掉落的维帽,拍去尘土,重新戴在了赵樱泓头上。
赵樱泓望着不远处已然安静下来的辛絮,一时无奈。马儿正无辜地摇晃着脑袋,低头寻找道旁的草吃。
而那颗蹴球就落在不远处。
“我也没料到在这里会突然冒出来一颗蹴球,这可真是……”赵樱泓道,她又不禁想起前年马车被袭击之事,那飞针正是借着一颗蹴球的遮掩打到了马身上。
“荒郊野外,哪来的蹴球,真是邪门。”韩嘉彦嘀咕了一句,却并不上前查看,她眼下不敢离开赵樱泓半步,紧紧护在她身侧。
等了一会儿,道旁终于钻出个脏兮兮的人影,瞧模样应当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一溜烟蹿出,抱起蹴球就跑。
“站住!”韩嘉彦怒从心头起,弯下腰来拾起一颗石子,以迅猛的力道投掷而出,石子发出一声尖啸,正中那他膝盖窝,那半大孩子顿时摔了个嘴啃泥。
“唉!你何苦这般欺他。”赵樱泓不忍心道。
“这家伙害你差点堕马,不过来道歉也就罢了,居然还想跑,是可忍孰不可忍!”韩嘉彦愠怒道。
说着便上前,一把揪住那半大孩子。这人顿时害怕地跪地求饶:
“好汉饶我,好汉饶我……”
“球是你踢的?”
“小人不是故意的,那林子里,是小人平日里练球的场地。小人一时失误,也没料到有人会骑马路过道上,好汉饶我……”
“哼!你很滑头啊,隔了一会儿才出来捡球,还这般鬼头鬼脑想逃跑,为何不上前来道歉?!”
“小人害怕……小人穷得身无分文,就只有这一颗捡来的球,实在不敢丢。”这人哭了起来。
“先道歉。”韩嘉彦沉声训斥道,“人无礼则不生,若还想在这人世间立足,最基本的做人的道理要明白。”
这半大孩子脸上脏兮兮的,但一双眼却黑亮晶莹,显出一副聪慧样来。他眼珠骨碌一转,嘴里似是又咀嚼了一遍方才韩嘉彦说出的那句“人无礼则不生”,接着连忙跪倒在赵樱泓身前,拜道:
“小人惊动贵人大驾,害贵人差一点堕马受伤,小人实在对不住您。”
“你叫甚么名字?”赵樱泓平静问道。
“小人姓高……因着打小好蹴球,故而名球。”这半大孩子道。
“你是这附近村里的人?”赵樱泓再问。
“小人……也不是这村里人,小人本是汴京城里人,因着要糊口,才来这义庄住着。东家派我来此。”高球答道。
“东家?”赵樱泓顿时疑惑起来,她看了一眼韩嘉彦,见韩嘉彦同样起疑,于是继续追问,“甚么东家,与这义庄有何关联?”
“这……”高球犹疑起来,似是察觉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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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且说清楚,将我们想知道的都说清楚了,自有你的好处。否则,休怪我不客气!”韩嘉彦揪着他的后衣领,恫吓道。
“小人说……小人说……”这高球没甚么骨气,立时便吐出了二人想要的情报,“小人的东家,是白矾楼,小人是白矾楼的账房伙计。”
“你识字?今年多大?”韩嘉彦惊讶,她瞧着这个半大孩子,长相称得上是清秀,至少面相不那么惹人讨厌。一身脏兮兮的衣服,也不知多久没换了,蓬头垢面的,本还以为他是这附近村子里的浮浪子呢。
“小人……小人打小是个孤儿,今年十五,因着白矾楼的账房先生收养,随了养父姓高。养父有教我读书识字,但养父本身学问也不高,小人读书也不算多……先生,您方才所说的人无礼则不生,是甚么书里的话?小人想知晓,您说给我听,小人给您当牛做马。”高球忽而对韩嘉彦提起问题来,一副求知心切的模样。
韩嘉彦有些愕然,片刻后才道:“这是《荀子·修身》里的内容,原文是:容貌、态度、进退、趋行,由礼则雅,不由礼则夷固僻违、庸众而野。故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滑竖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
“怎…怎么写?”高球双眼放光,连忙追问道。
韩嘉彦觉得此子这模样有些好笑,他倒并非作假,是真的求知。只是韩嘉彦观他心术并不正,恐求知也非用在正途之上。
只是既然他请教,韩嘉彦身为师者的脾性上来了,也要教他一教。于是干脆捡了一根道旁的树枝,在泥地之上将方才那句话写了下来。高球一直趴在旁边看,嘴里念念有词,仿佛是在诵记。
“小子,你还没回答我们的问题。你因何来此?”韩嘉彦丢掉树枝,拍了拍手站起身来,继续追问。
高球揖手,恭敬答道:“小人是遵从了东家的安排,在此清点和看守货物。故而长期住在义庄之中。那义庄阴森,是停尸所在。小人……也实在是受够了……”他期期艾艾道,“小人孤身一人在此,就只有蹴球作伴,每每在那义庄里待不下去,便出来蹴球。”
“那你饭食、沐浴如何解决?”赵樱泓询问道。
“红云寺的斋堂向附近的乞丐、流民供饭,一天供两顿素饭,小人便在那里吃饭。沐浴……就在附近的溪水里随意洗洗。衣衫就两套,换着穿……”他解释道。
怪不得如此蓬头垢面,韩嘉彦心想。
“你在此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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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也有三个月了。”
“这么说,自五月起你才来这里?”
“是的。”
龚父被骗到这里的时间是二月末,那会子高球并不住在这里,看来他也并未目击当时的场景。
“你们东家运送的货物,可是酒?”赵樱泓切中要害。
高球面上一白,他心知眼前这两个漂亮人物或许本就是冲着东家白矾楼来的,在此之前早就得到某些情报了。他也知道自己瞒不住,于是立刻跪下,拜道:
“二位贵人!求二位贵人给小人一条生路。小人今日将这一切和盘托出,在白矾楼已然无立足之地。养父已过世,小人无依无靠,还请二位贵人活命。”
韩嘉彦心知他有意攀附,这般求知若渴,恐也是为了钻营。对她来说,这反倒是好事,至少这小子能对她的调查起作用。
说话间,长公主府的随从们已经赶到了。韩嘉彦让魏小武取出便携的笔墨与纸张,以岳克胡的后背做桌台,当场写了一封荐信,折好后交到了高球的手里,道:
“你既然识文断字、会算数,做过账房,便去太学做事罢。近些时日掌管太学的国子监,正打算营造新的院堂,正缺账房人手,你去寻国子监孔祭酒,他会为你安排事情做。”
韩嘉彦此前曾在太学进修过一段时日,虽然与其中的学生相处不深,但与国子监祭酒孔武仲,以及几位太学博士、学正倒是相识,彼此欣赏,至今还有书信文章往来。
接过荐信的高球连番称谢,随即打开信通读了一遍,确认韩嘉彦不是哄骗他。
然而让他震惊的是,眼前这位贵人不仅并未骗他,而且他瞧见了信末的留名,得知了贵人的身份,简直让他惊掉下巴。他不禁大喜过望,立刻纳头便拜。
“小人不知是长公主、驸马都尉当面,小人无礼,小人罪该万死!”
“莫这般作态,起来说话。你且告诉我们,白矾楼为何将这里当做私酒的中转之地?”韩嘉彦直截了当地问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高球立刻回道:“回都尉,小人身份低微,只是因着无依无靠,孤身一人,也没有什么亲眷拖累,故而被派到这阴森地界做事。小人是接触不到内情的,但小人知道这附近的村落,包括红云寺的人,和白矾楼有很深的交情。
“白矾楼会将私酒装在棺材里运出,躲开城门盘查,然后送到这义庄分转。附近的人们多半都知晓此事,都见怪不怪了。小人猜测可能从很久之前,这附近的村子包括红云寺,就已经在给白矾楼提供私酒便利了,他们都能从私酒贩卖里分一杯羹。”
随即他神秘兮兮地补充道,“小人还曾看到有契丹人和夏人来此运酒。此处不远便是汴河,那里有个隐蔽的渡口,他们会在那里装船,将酒运去其他地方,再经转到边境去。此处分转的除了酒,还有不少东西,布匹、铁器,小人都见过。”
第一百四十三章
“你带我们进去瞧瞧。”韩嘉彦对高球的话不置可否,转而道。
“这……长公主金枝玉叶,都尉您也是天之骄子,这义庄里阴森晦气……”
“少废话,快带路!”韩嘉彦叱道。
“是是是……”高球不敢再多话,立刻在前引路,韩嘉彦牵住赵樱泓的手,护着她随在后面。公主府随从们则围在周遭,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圆圈,护住两位主子。
赵樱泓瞥了一眼身前的韩嘉彦背影,牵了牵唇角。难得见她对某个人如此暴躁,这高球想来确实是惹到她了。她心口微甜,因韩嘉彦的暴躁实则来自于对自己的珍视。
一步跨入义庄的低矮夯土围墙之内,便嗅到一股腐朽、酸臭的古怪气味,隐隐还能嗅到一点酒糟味。
“昨日刚运完一批酒,现在还留着一股酒味呢。”高球道,“小心台阶。”
他们穿过并不宽敞的前院,走上了义庄主屋的台基。为了搬运棺材,主堂屋的门槛被卸掉了,台阶之上还用泥土堆了个斜坡,旁边放着一架低矮的板车,应是用来专门运棺材用的。
一入主堂屋,阴森之气扑面而来,屋内比外界要寒冷许多,以至于赵樱泓下意识就缩起了身子,往韩嘉彦身侧靠去。她本身阳气并不是很足,已然感受到了不舒服。
韩嘉彦连忙抬起手臂拢住她的肩头,温暖她的身子。
堂屋内几乎无任何阻隔,内里停放着三口棺材,都是薄棺。
高球道:
“二位贵人莫怕,那三口棺材里没有死人的。只是备在这里而已,而且这棺材也不是用来装死人的,附近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这义庄起码十来年已经不停尸了。我住的屋子在后面,这堂屋里实在没法住人,后头有个义庄看守人的小茅屋,那里面勉强能住人。”
“平日里的货物都堆在哪里?”
“就贴着墙根儿摆,一般货物的量不大,酒类一次不会超过四十坛,其他的也都是一口棺材能装得下的量。快的话三天会有一趟货。慢的话,我等过最长的一段时间是十天,隔了十天才有新的一批货。来货没甚么规律,因为这里只是中转,我也不清楚下游去了哪里。”高球将自己所知尽可能详细地说了出来。
韩嘉彦沉吟了片刻,又道:
“你确定附近的村落,包括红云寺,对这里的走私生意心知肚明?”
“确定,确定的。红云寺那里有僧人也会到义庄来,我见过负责押货的镖头给僧人塞钱。”
“僧人知道你在这里?”
“自然是知道的。”
韩嘉彦道:“即如此,恐怕我们来义庄调查这件事是瞒不住了。红云寺会给白矾楼通风报信,你不能再留在这义庄之中,你去收拾东西罢,今天便随我们一起回城里。”
高球激动地颤抖起来,连连称谢,然后飞快地跑到堂后的茅屋里去。
见高球离去,韩嘉彦侧首,喊了一声:“陈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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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勾有何吩咐?”随从中走出一人,上前向韩嘉彦揖手拜道。
这位陈都头是在场唯一一位公主府之外的人,他是韩嘉彦在皇城司的下属,近些时日韩嘉彦从自己的手下人中将他挑选出来,让他亲随自己查办案件。此前往洛阳邙山查访李后主之墓情况的两人中,他便是其中一人。
“白矾楼很可能会立刻放弃这处中转点,但也许红云寺通知不及时,我们还能侥幸撞上最后一批货的押运。你带几个精干探子潜伏在这里,一是盯着红云寺的动向,如遇通风报信可以拦截下来。二是盯着不远处的野渡,见到可疑人员就跟上,看看是否能抓着他们的尾巴,有甚么事及时向我报告。”
“喏!”陈都头立刻应下。
韩嘉彦随后看向赵樱泓,赵樱泓微微叹息一声道:
“今次来此,也算有所收获,你莫着急了,反正白矾楼就在那儿,跑不了的。”
“是,此处阴寒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走罢。”
长公主府一行人带着收拾好简单行囊的高球离去,空置的义庄外,一道黑影默默注视着车马队伍,不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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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闪身,消失不见。
***
元祐六年时,苏辙擢门下侍郎,乃国朝副相,位高权重,当时便迁居京城大内宫城正门宣德楼右掖门之前的东府。至今已一年有余。六年六月时,苏轼曾自杭州短暂入京,暂居于东府之中。
今岁七月,苏轼终于右迁兵部尚书,自颍州返回开封,再次寓居弟弟的东府之中。
自此,本就很热闹的东府更是门庭若市,每日拜访者络绎不绝。朝中官员、太学学子、文坛领袖们自不待言,就连妇孺老汉、挑夫货郎,乃至于鸡鸣狗盗之辈,都在东府前后门聚集,以期能一睹苏大学士的风采。
然而回京后的苏轼却闭门谢客,除了他自己的几个门生,诸如黄庭坚、秦观、张耒、李志义等,以及一些朝堂上的老友,其余杂人一概不见。他眼下正一心一意扑在自己的治淮策之上,想解决东南积弊,为此倒是见了不少工部的水利之臣。
此外,他推辞不过国子监的邀请,终究还是去了一趟太学讲筵。当是时,太学最大的讲堂之内座无虚席,堂内堂外挤满了人,都想听听如今的文坛领袖苏大学士,今次会发表怎样的高论。
苏轼并未让翘首以盼的听众们失望,他将在杭州任上的所见所闻,以及疏浚西湖的方策娓娓道来,他本就舌灿莲花,口才极好,这绘声绘色地说来,简直让台下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及至最后,大家堵着门,竟不肯让苏轼离去。
最终还是苏轼的门生们以自己的身躯做墙,护卫着苏轼挤了出去,才终于摆脱了困境。东坡倒是一如既往的率性,哈哈大笑,觉得十分有趣。护送他的几位门生可是被挤白了脸,可怜他们读书人的身板,竟要做此等行伍之人的事,差一点斯文扫地。
此番东坡归来,逐渐开始处理朝中政事,他十分勤恳,在东府之中也日夜梳理自己的治淮策。需要书写的字多了,他在黄州淋雨落下的风湿病犯了,手痛得抬不起来。不得已,他让弟弟去帮自己寻个抄写的小史。
苏辙也是大忙人,哪有功夫亲自去找,于是便托了老友孔祭酒来办。第二日,孔祭酒推荐的人来了,此人名唤高球,倒是个能干的年轻人,写了一手好字,让苏家兄弟也十分欣赏。关键是他十分乖巧听话,很是惹人喜爱。
于是苏轼便留了他在自己的书房里,每日伴着他处理政务。闲下来,苏轼也会教他点东西,或是指导他的书法。
时间一天天过去,到了八月中旬,苏轼回京也有段时日了,东府门庭若市的境况总算好转了些许,苏家兄弟也终于能得一丝清静。
这一日是九月初五,休沐日。苏家兄弟本打算约上好友几位把酒言欢,却不曾想上午刚收拾停当,东府下人就递上了拜帖。
“二郎、三郎,曹国长公主携夫君韩驸马都尉前来拜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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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辙一下站了起来,忙道:“还不快请进来!”
“皇家公主竟然来拜访,这可是贵客,子由,你认识?”苏轼问。
“何止是认识,兄长也是晓得的,我在信中与你提过,六年科举时真正的状元之才——韩忠献的六公子韩嘉彦。若不是他尚了公主,这一身才华,恐怕又是下一个章子厚呀。”苏辙笑道。
“哦,原来是他。韩公的六公子,哎呀,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苏轼笑着抚须道。
说话间,韩嘉彦已然携赵樱泓联袂而来,一眼见到大小苏学士,二人克制住兴奋的心情,双双揖手见礼:
“见过大苏学士,小苏学士。”
“长公主、韩都尉万万不可,这可真是折煞我兄弟了,哈哈哈哈……”苏轼立刻还礼,爽朗笑道。苏辙亦笑着还礼。
韩嘉彦和赵樱泓打量眼前这位鼎鼎大名的文坛领袖,一身素雅的月白襕衫,头戴他最标志性的东坡巾,身材高大以至于微微显得有些佝偻,因着已然上了年纪,多年的磋磨岁月,已让他须发斑白。但他双眼晶亮,声如洪钟,面如冠玉,朗逸非凡,也确然是她们想象之中的苏子瞻其人。
他的容貌与其弟苏辙有六七分相似,但他明显比苏辙更高大健硕,相貌也更魁伟,也不知是否是因气度非凡所衬。
“在下与小苏学士早已见过,久仰大苏学士之名,一直无缘得见。今次得闻您回京,我与娘子等了好久,一直到现在才终于排上了入东府的队,可真是太不容易了。”韩嘉彦摇头笑道。
“哈哈哈哈哈,韩都尉此话,真是让东坡感到汗颜啊。快请坐,快请坐。”在弟弟的府里,东坡也是一副主人姿态。立刻便有侍从上前来,为韩、赵沏茶,奉上茶点。
“我字师茂,大苏学士直接唤我字便可。就像小苏学士一般,我是晚辈,应当如是。”
苏轼看向弟弟,苏辙点了点头。他心知今天韩嘉彦与赵樱泓是专程来拜访苏轼的,故而甘做陪衬,笑着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品茶。
“即如此,二位也请唤苏某的字号罢,莫要显得生分了。”
“东坡先生见笑,樱泓早些年见过您一回,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当时我还是个十岁的小女孩。”赵樱泓笑而开口。
“当然记得,苏某实不敢忘啊。那会儿是元祐元年,我自蓬莱归京,任礼部郎中。有幸与长公主见过一面。”苏轼回忆道。
赵樱泓道:“多年未见,东坡先生依旧神采飞扬,近些年您在杭州做实事,有目共睹,官家与我提过,国朝需要您这样的大儒,才能致中和,天地位,万物育。”
苏轼眸光一闪,苏辙饮茶的手也微微一顿。随即苏轼摇头谦逊道:
“苏某已经老了,常常感到力不从心。”
“这可不像是东坡先生会说出来的话呀。”赵樱泓道。韩嘉彦回首看了一眼赵樱泓,赵樱泓对上她眸光,心中微微一沉。
苏轼似是心生感慨,道:“我入京前,收到了消息,蔡持正已于岭南新州病故。苏某听到这一消息时,心中是不好受的。苏某年轻时是欧阳公主政,朝野一心,上下一团和气,不分甚么党派,人人一心为国。那样的时代,似是已然一去不复返了。蔡持正许是做错了事,但他真就该被迫害至此吗?”
蔡确亡故之事,京中已然传开,韩嘉彦与赵樱泓自然也是知晓的。早年间苏轼曾遭到乌台诗案之劫,那一回去了大半条命,而蔡确的车盖亭诗案于他来说,就好似水中倒影,让他也仿佛瞧见了自己。
尽管他与蔡确政见不同,对蔡确的很多做法也有意见,但事情闹到这般田地,是苏轼不愿见到的。
“鹦鹉声犹在,琵琶事已非。堪伤江汉水,同去不同归。”苏辙轻声念道,末了一声长叹。
这是蔡确的亡命诗,他被贬新州时,身边有小妾琵琶与一只鹦鹉作伴,聊慰愁闷。这鹦鹉能学人语,每当蔡确呼唤琵琶时,只要敲一下小钟,鹦鹉就会呼唤琵琶的名字。不久,琵琶死于瘟疫,从此蔡确再没敲过小钟。一天,蔡确因事误将小钟击响,鹦鹉闻声,又呼琵琶名字。蔡确触景生情,大感悲怆,因此作诗。此后没过多久,他便一病不起,亡故了。
苏轼是性情中人,此诗似是触动他心弦,也不知是否勾起了他对诸多往事的回忆,竟一时红了眼眶。苏辙见状,连忙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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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
“这中秋也快到了,长公主与师茂,可是要入宫赴宴?”
每年中秋,宫中都会设宴赏月,当然这只是家宴,宗亲贵戚才会参加,朝臣并不参与。
韩嘉彦扬起笑容,点了点头,和煦温润的气息驱散了堂内阴霾:
“就是晚辈实在头疼于每回赴宴,要作那应制诗词,着实是有些苦不堪言。”
苏轼闻言被逗笑了:“你的文章,子由拿给我瞧了,你这一身才华,不至于怕作诗词罢。”
韩嘉彦连忙起身揖手:“还请东坡先生教我。”
“哈哈哈哈哈,好呀,原来师茂今次来,是打这个算盘呢,这是想拔得头筹,赢得满堂彩了?这端午夺旗还不够威风,中秋还要来个月下夺魁呐,哈哈哈……”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先生之词,深入我心扉,太绝妙了,晚辈实难企及万分。”韩嘉彦发自肺腑地说道。
东坡抚须,瞧韩嘉彦的眸光一时温和柔软下来,此子确然是个妙人。以我之词,化蔡确亡命诗之悲怆。以千里共婵娟,化同去不同归。进一步化解我与他之间这新旧隔阂,这敏捷才思,确然是状元之才。
“好,师茂且与我至书房,长公主若感兴趣,也可随着来。”
“我自是要去,我对诗词也感兴趣得紧呀,有东坡先生讲课,怎能错过。”赵樱泓笑着起身。
苏轼哈哈一笑,转而对弟弟苏辙道:“子由,烦劳你去备些上好酒菜。”
“兄长放心,今日必当好生招待长公主与师茂小友。”苏辙心绪也明朗起来,立刻举步出了堂外。
第一百四十四章
韩嘉彦与赵樱泓陪着东坡与苏辙宴饮到入酉时,赵樱泓不胜酒力,东坡这才放她们离去。今日的宴饮十分欢乐,气氛融洽,韩嘉彦、赵樱泓都是有才情的人,陪着东坡饮酒,以诗词佐酒,滋味非凡。
但东坡实在是海量,韩嘉彦、赵樱泓两人轮番上阵也喝不过他,全程都被他压制着,想说的话说不出来,也着实是无奈至极。
在归去的路上,二人一身酒气,互相依偎着在马车中小声交谈,总结今日得失。最后得出结论:今日她们前来的目的,算是达了八成,还剩下两成未能达成,也本就在意料之中,只能是无可奈何。
她们此番拜谒东坡的目的,是希望在官家亲政之后,东坡能出任官家的宰执,辅佐官家完成新法大业。
倒不是她们多么看中东坡的政治才干,而是因东坡乃是当今天下文人的执牛耳者,文坛领袖,有他在朝中,自然是能得到天下文人归心,选拔独属于官家的直臣,便会更加容易。如此,就能在某种程上平抑如今朝中愈发水火不容的党争态势。
奈何东坡一早就察觉到了她们的意图,苏氏兄弟二人以蔡确被迫害之事,间接地表达了对朝政的倦怠,想来官家亲政后,这兄弟二人必然是要退了。
非是他们不愿一展宏图,只是这么多年的官场磨折,已经让他们看透了如今的政局。他们有自知之明,一旦官家亲政,苏氏兄弟绝不会在宰执之列,甚至压根不会留在中央朝中。他们已然被划归入旧党行列,势必要被请出朝中,再次成为流官。个中不同,唯流放之地的远近、贫富之别而已。
“难道如今党争真的已不可转圜了吗?”赵樱泓忧心忡忡地说道,今日苏氏兄弟的态度,对她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太皇太后眼看着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很担心官家亲政后的朝局震荡。
“樱泓,党争就像对着墙砸球,砸得越是大力,那球反弹得就越猛,越是会伤到己身。苏氏兄弟在官场这么多年,也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他们之所以举蔡确的例子,就是因为他们深刻地认识到旧党入元祐年来,对新党的弹压做得太过分了,超出了国朝历来官场斗争的边界底线。
“还有一点非常重要,旧党弹压的对象可不止是那些新党官员,最重要的人物是你的亲弟弟、当今天子啊!”韩嘉彦握着她的手,慨然摇头道。
赵樱泓咬唇,心中很难受。
“如今官家亲政在即,他正憋着一股劲儿,打算要大干一场,而且他也势必要政治清算,报复那些带给他屈辱的旧党官员。没有人能阻拦他,樱泓,包括你。”韩嘉彦知道她心中不好受,但仍然狠心要点醒她,让她认清楚未来的局势。
赵樱泓因着打小的亲情蒙蔽,对她的弟弟始终怀着保护者的心态,总觉得官家是柔弱的孩子。但就韩嘉彦最近一年对官家的观察,他已然长成了一个真正的天子,他势必是要亲政,彻底把控大宋这艘大船的。
天子称孤,他的身边没有任何人,只有他自己。赵樱泓必须早些看清这个事实,否则一定会在未来受伤害。
“我知道,你莫要说了。难道我不懂这些道理吗?”因着心中愤懑难过,又饮酒过量,心绪不畅,赵樱泓竟向韩嘉彦撒起气来,挣开她的手,向车厢另一侧挪了挪身子,与她隔开了一段距离。
韩嘉彦此时脑子也晕乎乎的,情绪不稳,见赵樱泓忽而如此,她心口一沉,顿时一阵难受。张口想再说些甚么,却又觉得多余。
她说的话,都是肺腑之言,也都是基于事实的合理预言,多说无益,无非是赵樱泓是否愿意接受。
她叹了口气,打算先让彼此冷静冷静,待酒醒了再谈。
赵樱泓见她就此沉默下来,一副疏离的模样,更觉委屈难过,侧过头去,抿着唇,有泪意已然涌上了眼眶。
二人就这般沉默地回到了府里,赵樱泓撇下韩嘉彦,自己跳下马车就快步往雪蕊院里去。一旁的媛兮刚想喊住她,询问是否等驸马,就察觉到她情绪不对。
糟了,这是夫妻闹别扭了?媛兮心道。她也不敢多话,只能向后方正慢吞吞下马车的韩嘉彦躬身一礼,然后连忙转身去追赵樱泓。
韩嘉彦远远望着快步离去的赵樱泓,心口堵得慌。
她对身边的随侍们吩咐了两句,便让他们解散休息去。
而她自己在原地徘徊了两步,最终一咬牙,追了上去。
赵樱泓走得再快,也没有她跑得快,不多时,韩嘉彦在雪蕊院门口堵住了她。
“樱泓!你等等我。”
“你让开!”赵樱泓很委屈,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这天大的委屈到底从何而来,她心中知晓韩嘉彦说得话她都很有道理,但她还是任性地将这一肚子没来由的委屈撒在了韩嘉彦身上。
“我不让!”韩嘉彦杵在她跟前,牢牢挡住了她的去路,“你有甚么情绪,对我说清楚,骂一骂我也行,我不想今夜我们俩就这样了,这个口子不可以开,否则……”
“我……你让开,让开!”赵樱泓有口难言,韩嘉彦堵着她,她便伸手去推,但这人就像一堵墙,任她如何推搡,就是不动。
她气得打她,平生第一次对一个人动手,对象竟然是她最亲密的爱人。拳头落在韩嘉彦身上,她也不躲不防。赵樱泓终究心软,她哪里舍得真打韩嘉彦,那是她最爱的六娘啊。
她只能收了拳头,像个委屈的孩子般立在原地,哭得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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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雨。韩嘉彦心口揪疼,试探着张开手臂将她拢入怀中,赵樱泓没有挣扎,而是揪住她衣背,将面庞深深埋入她怀中,闷声大哭。
“对不起,樱泓,对不起……”韩嘉彦轻抚她后背,带着哭腔在她耳畔不断地道歉,“我不该说那些,我不该不考虑你的情绪……”
赵樱泓在她怀里摇头,她后悔,后悔对韩嘉彦撒气。可她哭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好像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这样哭过了。
她对自己感到非常诧异,自己怎么能这样伤害六娘?这绝非她的本意。今夜究竟是怎么了,难道真是因为喝多了,失控了吗?
媛兮张皇无措地站在不远处,她也不敢靠近,但即便如此,两位主子的情绪还是感染到了她,使得她心中也憋闷难过。
“媛兮……”韩嘉彦出声喊她。
媛兮连忙上前,就听韩嘉彦轻声吩咐道:“你去准备热水,也将床榻收拾好罢,今夜我们得早些睡下。”
“喏。”媛兮仿佛终于找到了主心骨,连忙去办。
待她离去,韩嘉彦依旧抱着赵樱泓,询问闷在她怀中的人儿:“樱泓,我们回去吧,洗漱早些睡下。今夜咱们都喝多了。”
半晌,赵樱泓没有反应。但她的气息已然逐渐平稳,只因为哭得太厉害,而时不时抽噎一下。
“樱泓?没事吧?”韩嘉彦要去摸她的脉搏。
“我……我没力气了…走不动…”她抽噎着,因着情绪过分激动,导致浑身酸软无力,声音十分沙哑,韩嘉彦反应了半晌才明白她说了甚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扶你。”她道。
“你抱我。”赵樱泓道,鼻音浓重,撒娇的意味亦很浓重。
韩嘉彦笑了,止不住地笑起来。然后她就听到赵樱泓气愤的声音:“不许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还要我抱呢?脾气这么大,我还以为你要休了我呢。”韩嘉彦笑道。
“你抱不抱?不然以后都不给你……”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韩嘉彦打横抱起,“……抱了。”
韩嘉彦随即将头凑了过来,与赵樱泓抵了抵额头,又吻了一下她的鼻尖。
“我头一回见你哭得这般厉害,莫名得可爱。”她笑道。
“讨厌,尽胡说八道……我今天失态了,你以后肯定要拿这个笑话我。”赵樱泓憋闷道。
“怎么会,你是我的樱泓呀,你快乐,我才快乐。”韩嘉彦眼下从身到心都透着一股舒畅与快活,仿佛刚才那憋闷窒息感如幻觉一般。
赵樱泓猫儿一般轻哼一声,受用得紧,情不自禁往她颈窝蹭了蹭,道:“对不起,我不该对你撒气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里就是很难受……”
“我懂的,有些事憋在你心里已经很久了罢,只是今夜一次被引爆了出来。怎么样,大哭一场,现在是不是感觉轻松了不少?”
一边说着,韩嘉彦已然抱着她入了雪蕊院门,穿过廊道,往后寝行去。她承托赵樱泓身子的双手非常稳,行步如风,仿佛怀中的人儿轻若无物。
“嗯。”赵樱泓小小点头。
她眼下终于明白自己在哭什么了,她哭的是与自己的弟弟分道扬镳。
谁人不知天子称孤,高处不胜寒?谁人不知天家无亲亦无情?她虽早早意识到了这一点,可却因着自小与弟弟亲厚,而始终不愿承认弟弟的天子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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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今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将他当做亲弟弟看待了,待他亲政,他便是彻头彻尾的真天子,自己只是他的臣民,亲情已难再叙。
她哭得是自己为何会生在帝王家,生在这样一个无情的宫廷之中。哭的是祖母与弟弟恶性争斗,哭的是江河日下的国朝内外局势,以及恐怕再也难以实现的大一统心愿。
人只有体会过温暖,才会贪得无厌地想要更多,至少要保住曾拥有的一切。
她与韩嘉彦的爱情带给她无与伦比的滋润,所以她想要更完美的亲情,更远大的事业。然而赵樱泓此时才突然发现除了爱情,其余一切都是水中月、镜中花,眼睁睁看着幻想之中的珍宝一件件流失,这种痛苦埋藏在她心中已然很久了。
“六娘……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以后绝不会再这样了。”赵樱泓小声地在她耳畔呢喃道,竟显得低声下气,不似高贵的天家公主。
她心中害怕,因为她发现在不久的将来,韩嘉彦将是她所拥有的唯一珍宝,她已经无法想象没有她的世界了。
韩嘉彦顿住脚步,心口又酸又疼,眉头紧蹙地盯着怀中人。赵樱泓眉眼低垂,面上泪痕尚未干,楚楚可怜地望着她。
“樱泓,你要我如何是好……”她叹息,觉得她是如此地惹人怜爱,让她心疼爱恋到不知所措的地步。她难以克制心中翻涌的情浪,侧首衔吻她唇瓣。
这一吻让赵樱泓心间战栗,她情不自禁紧紧地搂住她脖颈,主动加深了这一吻。
收拾好寝室的媛兮,左等右等,未等到主子来,便出门来看。却没想到这一跨出门来,就看到不远处的廊道上,韩嘉彦打横抱着赵樱泓,二人正忘情拥吻。
她登时心头一跳,忙挪开视线,面上起了一丝苦笑。她真是越发困惑了,这上一刻二人还闹着别扭,彼此争吵,怎么下一刻就能黏糊成这样?难道身陷情爱之中的人,都是这样反复无常的吗?
她真的闹不明白,只希望主子之间好好的,千万别再吵架了,可太吓人了。
这么想着,她知道今夜不需要自己了,于是便悄然退出了雪蕊院的主寝室。
第一百四十五章
赵樱泓不知经历了多少回潮起潮落,也不知给韩嘉彦带去了多少回极致欢愉,终于沉沉睡去。
这一夜她深沉无梦,一觉黑甜到天亮。醒来时,发现自己仍然被韩嘉彦的怀抱紧紧裹着,二人的发丝铺散满床,纠缠在一起。一抬头,面庞就埋进了韩嘉彦柔软的胸脯之中,她浑身不着一物,那一床锦被全在自己身上。
赵樱泓无奈地弯起唇角,伸出手来抓着被角往韩嘉彦身上盖,却没想到韩嘉彦早就醒了,慵懒地用她的本音道了一句:
“早,樱泓。”
“嗯……你不冷吗?当心着凉。”赵樱泓轻声回应。
“不冷,我打小是个火娃。你这是怎么了?发烧了?”察觉她有些有气无力,韩嘉彦立刻松开怀抱,垂首看她,瞧见她面庞红扑扑的。忙又与她额碰额,试探体温。
“没发烧呀。”她奇怪道。
“我这是热的,都总是往我身上堆被子,我现在也没以前那么怕冷了。”赵樱泓笑道。
韩嘉彦低声笑了笑,又收紧了怀抱,舒畅地叹息一声。
“眼下甚么时辰了,你今儿怎么不去皇城司?”赵樱泓好像突然反应过来,立刻起身,紧张道。
“樱泓,你可真是糊涂了,今儿是中秋节呀,休沐。”
“哎呀!嘶~”她反应过来,随即忽而感到太阳穴一阵抽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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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疼啊?”韩嘉彦忙坐起身来,抬起手帮她揉捏太阳穴。赵樱泓昨日饮酒过量了,第二日醒来宿醉,头疼难忍。韩嘉彦自己倒还好,她酒量不俗,一般过夜便醒。
“媛兮应当熬了醒酒汤,要起来吗?”她温柔问。曦光透过床帐撒在她身上,若染了一层金粉,她散发赤身,浑身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女子美,这美态只有赵樱泓一人能见。
“不要。”赵樱泓被她深深吸引,忍着头疼又钻进了她怀里。
“真是越来越像个孩子了。”韩嘉彦笑着抚摸她柔顺黑亮的长发,梳理她略有打结的发尾。
“我本来就是个孩子,你别忘了,我比你小七岁呢。”赵樱泓强调道。
“是,你性子成熟,瞧着不比我年轻多少。”韩嘉彦道。
“你这话,听着怪怪的。”赵樱泓嘟起嘴来,惹得韩嘉彦笑出声。
赵樱泓其实觉得自己还不够成熟,至少昨天的表现确实像个情绪失控的孩子,她还需要继续修心静气才是。
提起孩子,她突然想起什么,道:
“我还没将你的女儿身之秘告诉媛兮,该怎么办才好?没有媛兮帮忙,我们俩要孩子的事也没办法提上日程。”
韩嘉彦沉吟道:“要不就现在罢,也不等了。等会儿我就散着发、着单衣,你先唤媛兮进来,我们一起告诉她。她若有甚么异动,有我在也能压制住。”
“好。”赵樱泓思索片刻,也下定了决心。这一遭总要走,她也不愿再拖了。
……
媛兮今天踏踏实实睡了个懒觉,昨夜两位主子折腾到大半夜,她在旁边的下人厢房里都能隐约听到动静。脸红心跳了许久,终于是大被蒙头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今早她慢吞吞起身,梳洗过后,在主寝室门外听了许久,没听到动静,知道主子们起不来,便自去做自己的事。
待到她做完了上午的活计,用完了午餐,主子们竟然还没有动静。她有些着急了,想敲门又不敢,在门外徘徊了许久。
这回没有绿沅在她身边闹,她更没底气了。这小丫头这两天被长公主发配去了账房,随着何霜凝学做账去了。她可不擅长算术,这些日子抓耳挠腮,被折磨得蜕了一层皮。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闻长公主的声音从寝室内传出:
“媛兮!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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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公主。”她立刻答道,随即松了口气。
“你进来罢,进来后将门闩好。”
“喏。”媛兮推门而入,不疑有他,因着往日里她也会进门上闩,主子们眼下衣衫不整的,确实怕外人闯入。
她维持着往日里服侍主子的姿态,垂首低眉,恭敬地趋步来到床榻边的水架旁,正打算打水给主子洗漱。却忽闻赵樱泓道:
“你先别忙,过来,我们有要事要与你说。”
媛兮心头一跳,发觉赵樱泓的状态与往日里不同,她有些紧张的来到床榻边,却发现韩嘉彦不似往常那般。
她从未见过韩嘉彦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每日晨间她都起得极早,自己只能见到韩嘉彦衣冠整肃的模样。然而今日她散发跣足,衣衫单薄地坐在床榻边,她顿时紧张不已,视线压根不敢乱瞟,只能盯着自己的脚尖。
“媛兮,你可还有家人?”赵樱泓突然问。
“家人……长公主您为何有此一问,您知道媛兮的家人早就不在了。”媛兮紧张道,自己是不是做错甚么事了?
“即如此,我可算是你的家人?”赵樱泓又问。
媛兮鼻头一酸,顿时跪下身来,拜道:“长公主……媛兮何敢造次僭越……”
“抛开身份的区别,我与你打小相伴在一起,就好似姐妹一般。我是这么看待你的,不知你心中如何想?”
媛兮颤抖着道:“媛兮惶恐,长公主,您是奴婢心目中最重要的人,奴婢不敢将您视为姐妹,因为您是奴婢的天。奴婢是不是做错甚么事了?”
“抬起头来,莫哭,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我只是要告诉你一个非常重大的秘密,这个秘密牵涉到全府上下的身家性命安危,我因为信任你,且需要你的帮助,所以选择了告知你这个秘密,希望你能严守此秘,我们共同进退。”
媛兮的心跳得飞快,但脑海却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与自己朝夕相处的长公主,还能有什么她都不知道的重大秘密。她不敢抬头,因为此时她的身躯已然不受自己控制了。
随即她忽而听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女声,那不是长公主的声音,自然也不是她自己的声音,这屋里没有第四个人,声音的主人自然就非常明了了。
“媛兮,抬起头来,仔细看看我,我是谁?”韩嘉彦用她的本音平静道。
“阿…郎?”媛兮困惑地抬起头,望向韩嘉彦,她已然彻底丧失了思考能力。
韩嘉彦嫣然一笑,对她眨了下右眼,道:“安能辨我是雄雌?”
半个时辰后,媛兮晕晕乎乎地从寝室里出来了。此时的韩嘉彦与赵樱泓也早已梳洗完毕,着装一新,二人手挽着手,亲昵地去用餐。错过了朝食、午食,这会儿她们可饿坏了,赶赴晚宴前,她们得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媛兮随在主子们身后,方才的心灵震撼尚未完全消化,她此时整个人都是飘忽的,怀疑自己身处梦境之中。
虽然一切显得如此的不真实,可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接受,且必须严格保守这个秘密。这秘密的利害程度,她已经充分透彻地体会到了。
她们家公主,竟然招了一位女驸马?女驸马!
事已至此,不论韩嘉彦是男是女,长公主既然已经死心塌地与她在一起,守护好这对神仙眷侣便是媛兮认定的最重要的事。
她绝不可辜负两位主子对她的信任。她可以为了长公主献出自己的生命,守护她的家庭自然不在话下。
何况韩嘉彦的魅力,也已让她彻底折服,她们一路走来有多么的不容易,媛兮也是亲眼见证。她深信这位女驸马,乃是长公主命中注定的良缘佳偶。当然,她也非常乐于帮助她们迎来养子养女,虽然不能亲生让她心中多少有些遗憾。
今日有一扇全新的大门向她敞开,她才知晓原来女子之间也可生情,而且是如此难分难舍的深情。这感觉是如此奇妙,她词汇贫乏,不知该如何形容。
更为奇妙的是,她解开了一些早就堆积在心中的疑惑,关于韩嘉彦容貌特质之上的奇怪感受,以及长公主曾经的那些让她无法理解的苦恼纠结,如今终于是恍然得悟。
媛兮有些恨自己没读过多少书,若她文笔好,她可真想将这两人的故事记述下来,多好的话本子呀,关键是还没人会相信真有这样的事发生呢,她心想。
……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入夜,明月上中天,圆莹如玉盘,璀璨清亮。
皇宫大内,御院楼台之上歌舞升平,太皇太后、太后、皇帝、皇后坐于高处,下首宗亲贵戚两侧排开,吟诗作词,欢畅宴饮。
韩嘉彦今日不得不再饮酒,赵樱泓昨夜宿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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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缓解,为了照顾她身子,韩嘉彦又为她挡酒。不仅如此,她被人逮着行酒令,不得不在晕晕乎乎地状态下接令作词。酒饮得多了,仪态愈发张扬,本性愈发暴露,用词也愈发狷狂起来。
赵樱泓一颗一颗,慢条斯理地吃着石榴籽儿,凝望着身旁的韩嘉彦,眉目间的情丝缱绻缠绵,浓得化不开。
她的六娘,可真是太完美了,好似月下仙子。
“哎呀……我醉了……”好不容易又应付完一轮酒令,韩嘉彦坐回赵樱泓身侧,双颊酡红,醉眼迷离。
“莫喝了,咱歇歇。”赵樱泓轻声道,随即扯着她靠在自己身上。勾着她的肩头道,“闭上眼缓缓。”
“唔……”韩嘉彦侧首靠在她额侧,含混地应了一声,忽而道,“樱泓,我想吃橙子。”
“我给你剥。”赵樱泓笑道,说着拿过案台琉璃果盘之上一颗黄灿灿的新橙,用一旁做工精美的银刀切开,切成月牙状,剥去外皮,送到韩嘉彦嘴边。
韩嘉彦一口咬住,含混地笑着念了一句:“纤手破新橙……”
“嗯?你这是……要作词,甚么词牌?”
“不作了不作了,累了……”韩嘉彦叹息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抿唇轻笑。
二人只安宁依偎了一小会儿,有不识趣的人又来打搅她们。这回是个瞧上去五大三粗的武将人物,一脸虬髯,壮硕魁伟。他对韩嘉彦和赵樱泓行了一礼,粗着嗓子道:
“在下曹燧,见过长公主、韩都尉。”
“曹观察?好久不见了,你这是回京了?”赵樱泓惊奇道。
“是,正好回京述职。”曹燧笑道,随即视线转向赵樱泓身旁醉醺醺的韩嘉彦,道,“我听闻韩都尉身手了得,不知可会舞剑?”
赵樱泓心中一凛,望向身侧的韩嘉彦,韩嘉彦却轻笑一声,道:“会,可你有剑?”
这人压根就不认识曹燧!而且她怎能在御前舞剑,你不怕暴露燕六娘身份吗?她真是喝醉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嘉郎……”赵樱泓刚要开口提醒她,曹燧就插话道:
“我已报官家知晓,官家赐下木剑,韩都尉可愿与我击剑而舞,为佳节美宴助兴?”
“好!拿剑来!”韩嘉彦噌地站了起来,她本就因饮酒浑身燥热难忍,想要动一动,这真是来得正好。
曹燧一探手,身后的随从立刻递上两把木剑,他就手丢了其中一把给韩嘉彦,韩嘉彦接剑,倏然跃出席外。
赵樱泓扶额叹息:罢了罢了,且让她闹去罢,她如何能管住一个撒酒疯的人。
韩嘉彦身如游龙,翩若惊鸿,剑出残影,月下清影矫健飒然,顿时迎来了一片赞赏惊呼。人群中就属赵佶凑得最近,仔细观赏,双目炯炯。
曹燧大赞一声:“好剑法!”随即剑出,甘为陪衬,如同附叶,以山岳般沉稳的剑势,托韩嘉彦剑锋之灵动锐利。
韩嘉彦抬头望月,皎洁璀璨映入她漆黑的眼眸,秋风拂来,畅快舒爽,她心头情绪大动,亮出清绝的声音高唱:“天保定尔,亦孔之固~”
这是《诗经·小雅·天保》,是一首非常美的祝词,祝愿国泰民安,江山永固。人们纷纷击掌打起节奏来,助韩嘉彦舞剑而歌。
“哈哈哈哈,善!大善!”君位之上,官家龙颜大悦,站起身来鼓掌。他的姐夫总能给他极大的惊喜。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
天保定尔,俾尔戬穀。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吉蠲为饎,是用孝享。禴祠烝尝,于公先王。君曰:卜尔,万寿无疆。
神之吊矣,诒尔多福。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赵樱泓支着侧颊痴痴地望着那舞剑人,虽滴酒未沾,却觉已然醉了。
今夜的月色真美,愿今后年年岁岁,皆有如此佳月,如此佳人。
这一轮明月,不只是独属于皇宫的美景,而天下共赏。
万里之外,远在建州的章素儿与曹希蕴,一人在宅院之外,一人在宅院之内,一人与家人一道赏月,一人在月下独酌。虽不能一道度过佳节,却能千里共婵娟。她们双双举杯邀明月,期盼一个清宁未来,祝愿一个盛世永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