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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韩嘉彦撩开袍摆,在韩忠彦公房的圈椅里坐下,沉吟了片刻,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也不一一去问了,长兄就从头说起罢,在此过程中,我若有疑问,自会询问。”
“好。”韩忠彦提起一旁碳炉之上的铁壶,为茶壶注水,随后沏了两杯茶,其中一杯放在了韩嘉彦跟前。他自己亦落座,整理思绪,开始讲述。
“嘉祐八年,仁宗大行,父亲他老人家被任命为山陵使,前往巩县,负责修筑仁宗皇帝的永昭陵。大宋祖制,天子七月而葬,生前不修陵,死后只用七个月工期修完陵墓。父亲此去,也就七个月而已,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这把年纪,在工期紧张,每日繁忙的情况之下,竟然还会与一个民间女子生情,将她纳作外室。
“这便是我对你娘亲的第一印象,我认为她是一个攀附权贵的狐媚女子,而父亲他老人家定是糊涂了,不守晚节。可我身为人子,没有资格立场说父亲的不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娘亲的存在都让我如鲠在喉。
“我很早就知道你娘亲的存在,父亲修陵归来后就告与我知晓了。我也曾远远地看过你们居住的西榆林巷小院,见过当时刚能站稳的你,被你娘亲带着在门前练习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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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数次说服自己,不论如何你都是我六弟,我们血脉相连。不论你娘亲到底是怎么攀附上父亲的,都不重要了,她既然已为韩家开枝散叶,也算是我们家中的一员。”
见韩嘉彦面露不悦神色,韩忠彦转过话头道:
“不提这些。我第一次知晓你娘亲的家世背景,是在父亲病榻前。他已到了弥留之际,嘱托我一定要照顾好你们母子,将你们接入府中。
“他告诉我,你娘亲是杨文广唯一的女儿,因着杨文广四处征战,居无定所,妻子又早逝,家中儿女无人看顾。无奈之下,杨文广将儿子们带在身边,随军锻炼,而将唯一的女儿送到了与杨文广关系甚笃的曹家抚养,陪伴在后来的曹皇后左右。
“曹家乃是开国将门,地位尊崇,杨文广此举也是为了女儿未来的前途。你娘亲自幼才华横溢,文武兼备,一身的本领。奈何是个女子,送她去曹家,一是为了给她找一个志同道合的好姐妹,也就是曹后,继续读书习武,锻炼本领;二也是为了未来与曹家联姻做铺垫。
“后来曹氏入宫封后,也将她带入了宫中,她便成为了曹后身侧的大宫女。一直到至和三年,仁宗大病,出了一件大事,后续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最终导致你娘亲被曹后送出宫去避难。
“至和三年正月,仁宗在临朝受文武百官参拜时,忽然手舞足蹈,口出涎水。同日,辽国使者正在紫宸殿拜见仁宗,仁宗语无伦次。文彦博对辽使解释为饮酒过量所致。此后数日,仁宗病情愈益加重,整日大呼‘皇后与张茂则谋大逆’等言语。至二月才逐渐康复,开始处理政事。”
“我知道此事,我以为是仁宗病糊涂了。”韩嘉彦蹙眉道。
“不是,这件事非常隐秘且复杂,我也是后来从你娘亲那里才知道内情。
“当年有歹人潜伏在宫中,每日都在偷偷给仁宗饮食下毒。你知道,帝王饮食,全部都有宫人事先试吃,对方下毒的方式是细水长流,用的毒药也并不是猛烈的毒药,而是慢性毒药,银针试不出来。而且这药针对的还是仁宗的后嗣能力,宫中不是内侍就是女子,也就仁宗一个男子,根本察觉不到。
“天长日久,毒药逐渐蔓延积累到四肢百骸,连太医都查不出来。且仁宗的病并非是独一份,自真宗那一辈开始,就存在这样的病症。不仅会影响到子孙根,还会影响到心脑,遗传给后世子孙。后来的英宗虽非仁宗亲生之子,却也同样患病,疯癫发作时极为骇人;神宗早逝,也有心脑病的缘故。
韩嘉彦感觉到后脊骨冒出一股凉气来。
韩忠彦继续道:“曹后隐约意识到了下毒之事,便遣你娘亲与张茂则暗中查索。且曹后还联系了当时外朝的宰相文彦博,让文彦博配合着在外寻访。于是你娘亲和张茂则便开始秘密与文彦博联络,此事引起了仁宗的注意。当时连续发生了一系列的事,导致仁宗猜忌心起,认为是曹后与张茂则要谋大逆。
“一是宰相文彦博、刘沆、富弼三人借祭祀之事强行要留宿大庆殿,强迫仁宗身边的大内侍——内副都知史志聪配合。
“二是开封府知府王素前来报告说,有京师禁卫揭发禁军都虞候要作乱,文彦博阻止王素进宫上报此事,只是与另外两位宰执商议。刘沆主张逮捕都虞候,文彦博在禁军都指挥使许怀德的担保下,反而把告密的禁卫杀死。
“三是富弼曾经与曹后取得联系,询问一旦仁宗病逝后由谁来继承皇位,替富弼和曹皇后搭线联络的人正是张茂则。
“其实这三件事,都在情理之中,当时是非常时期,仁宗病重,人心不稳,三宰执要稳定朝局,势必会插手诸多事,也要着手为立储做准备。曹后身为皇后,也是立储的核心人物,立储必须要过问她的意见。
“但仁宗病重,哪儿还会顾得那么多。后来仁宗病好了,虽然表面上不再追究此事,但实际暗地里一直在收紧手中的权力,并对宫中人设置了诸多监视掌控的措施。
“而曹后身边的杨璇与张茂则尤其遭到了针对,从至和到嘉佑的几年间,仁宗病况反复,愈发虚弱,杨璇与张茂则的处境也越来越堪忧。张茂则被赶出宫中,遣到外地负责屯田。杨璇则被关押幽禁,不得自由。
“即便是在这样艰难的处境下,杨璇仍然查出了下毒的罪魁祸首,她没有证据,且因为始终不愿相信这个事实,而不曾揭发。那人宫籍上的名字叫做李露儿,同样是曹后身边的大宫女。因为生得聪明伶俐,又极其擅长书法绘画,才艺高绝,非常受曹后喜爱。她与杨璇在宫中并称为‘璇玑’‘玉衡’,合在一起便是北斗七星,是曹后的左膀右臂。
“李露儿来自于教坊司,因绘画出众而被曹家相中带入府中为婢,比你娘亲要晚上几年来到曹后身侧,并随曹后入宫。李露儿天性孤傲,有些不好相处。也因此,曹后虽然非常欣赏李露儿的才华,但对她的喜爱和信任始终不及杨璇,也从未派遣李露儿去为自己处理机要之事。
“嘉佑八年三月廿九,仁宗崩,当时宫中就有恶毒传言传出,说是曹后指使身边的璇玑玉衡二宫女毒杀了仁宗,此事虽然迅速被曹后和文彦博弹压下去,但显然杨璇与李露儿已然不合适再继续留在宫中。彼时她二人也都二十余岁,是该放还民间成婚出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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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四月初,曹后安排二人分先后秘密出宫。杨璇先出,李露儿后出,走不同的宫门。二人临别时,李露儿赠给杨璇一幅画,那是一幅女将军画,画中女子正是你娘亲,那画暗藏玄机,你娘亲看到了画,就明白李露儿已向她坦白下毒之事,更明白了她是南唐后人。”
韩嘉彦眸光微动,她想起了娘亲留给自己的那幅画像,就挂在万氏书画铺子的后堂屋里。上提一句“木兰藏花芜,璇玑似隐珠。”落款是嘉佑七年八月乙亥,作画者留下了一个篆字章——夜宴。
难道就是这幅画?娘亲是怎么从这幅画中看出李露儿就是下毒者的,又是怎么看出李露儿便是南唐后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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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于是将自己的疑问问了出来,韩忠彦似是对此早有预料,回道:
“我见过那幅画,我也问了与你一样的问题。你娘亲告诉我,夜宴二字是她和李露儿之间才知道的暗语。她和李露儿还在宫里时,一次聊天偶然间聊到了南唐绘画。李露儿曾告诉过杨璇,南唐绘画之中有一幅韩熙载夜宴图,本是刺探之作,却画得极为精湛,被视作南唐画之最。
“这幅画后来进入宋宫收藏,却无人问津。彼时的李露儿曾感慨,王朝兴替,使明珠蒙尘。这也暗合了那句‘木兰藏花芜,璇玑似隐珠。’
“表面上李露儿是在感慨你娘亲女主豪杰的才干,却被埋没于杂草之中,如同天上的璇玑星辰流落人间成了一颗暗沉的珠子。实际上是将你娘亲作为了她自己的映射,她也是在说她自己——夜宴,被埋没在宋宫之中。
“你娘亲深知李露儿心高气傲,心中一直不很安分,且一早就查出她与宫外某些人有隐秘的联系。此时看到这幅画,便明白了一切。但明白的时候,为时已晚,李露儿这一出宫,等于是虎归山,鱼入海。要想再找到她,难比登天。
“曹后对她二人出宫后的安排截然不同,曹后将你娘亲送到父亲身边,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让你娘亲重新有途径辅佐国事,毕竟是自幼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割舍不了。父亲在对西夏前线掌兵多年,与几大将门关系都极好,当时又身在巩县,远离朝堂,且曾经是杨文广的直属上司,一直对杨家有所照拂,故而被选中。
“但李露儿在外无依无靠,曹后只是给了她一笔钱,让她自行安顿,也并不打算过问她此后的人生。
“再到后来,你出生了,日渐长大,被接入府中,又被送出去读书。眨眼间便是十多年过去。我忙于政事,出各地为官,你娘亲则守着自己的院子,在此期间一切似乎都相安无事。但她曾与我打过招呼,说她有一帮江湖上的朋友,她一直在依靠这帮朋友打听李露儿的下落,希望能找到她,以杜绝后患。故而她时常会出府,与这些江湖上的朋友密会商谈。
“彼时正值新法如火如荼地展开,先帝雄心勃勃,誓要拿下西夏,开疆拓土。所有人都焦头烂额于新法带来的种种问题,已无人有闲心顾及仁宗年间的旧事。
“熙宁八年年末,我回京述职。你娘亲突然来见我,并带来了一幅图,是她自己手绘的西夏境内详细的地图,这幅地图同时也是一幅战略布防图。
“这幅战略布防图做得太出色了,采取的是广扎寨、缓推进、慢慢蚕食,稳扎稳打的策略,将所有适合扎寨的地点,以及战略价值、缺点,都说得一清二楚,乃是她这么多年的智慧结晶。
“而且我可以断言,这是我大宋从未有过的西夏详尽地图。标清楚了整个西夏的城池、兵寨,粮仓分布,行军路线乃至于村落的位置。她说这幅地图,是她的江湖朋友深入西夏数年获得的极其珍贵的情报汇总,对于灭夏有着极其重要的战略意义。
“她希望能借由我手呈给先帝,希望能给先帝伐夏带来帮助。我照做了,虽然我不赞成冒然伐夏,但你娘亲确然让我看到了希望,当时的我非常兴奋,我觉得和两幅图的价值已经超越了我的党派之见,是国之重器。
“我一不能将其昧下,二不能冒名顶替,君子坦荡荡,我将这两幅图呈给了先帝,并说明了作者是你娘亲。先帝对你娘亲非常感兴趣,甚至夜里微服到韩府,与她见了一面,促膝长谈。
“后来他们谈到了李露儿,令人惊讶的是先帝竟然知道此事。原来是曹后在弥留之际,将李露儿的隐秘之事与她的外甥女,也就是当今的太皇太后都说了,并嘱托太皇太后接替她,护好大宋江山,莫要让宵小得逞。太皇太后又与先帝说明了此事,好让先帝长些心眼,多做提防。
“先帝得到了你娘亲的布防图,受到了极大的启发,后来日夜与群臣秘密商议军事,制定出了一幅官方的西夏前线布防图。
“但变故随即发生,熙宁九年,这幅秘藏于枢密院校阅房机要秘柜里的布防图差一点失窃。事发当晚,看守的官吏被迷晕了,柜子被打开,图被取了出来。幸而禁军来得及时,贼人未能将图盗走,但是那图上留下了一些粉痕和刮擦的痕迹,应当是被盗拓了。
“先帝立刻派人封锁整个开封府,宫里宫外秘密查索,都不曾查到任何蛛丝马迹。后来不得已,托当时的枢密院最高长官文彦博求助于你娘亲。你娘亲查看过盗拓的画作后,确认是失踪多年的李露儿重现,她很快就找到了蛛丝马迹,知晓李露儿女扮男装,用了‘李玄’这个画师身份,混入了宫中,并顺藤摸瓜查到了白矾楼东主张定远家的妾室——李冥。
“李冥在念佛桥畔有一处私人宅院,是她用从妓时攒下的钱购置的。在那宅院里,住着她的同伙,一个画院的画师,加上三个白矾楼的乐工。李冥偶尔会来这宅院,与四个同伙私会。她从来都是自张宅徒步走来,不乘坐任何代步车马,以免留下踪迹被人察觉。
“你娘亲在宅院外蛰伏观察了好些时日,终于抓住了一个时机。某夜,宅院内的人全都离开了。李冥只身自张宅徒步来到宅院,并不乘坐任何代步车马。在过念佛桥时,你娘亲抓住机会上前,与李冥对峙,质问她是否盗图。却不曾想李冥竟然跳水遁走,你娘亲猝不及防之下,让她给跑了,后来不曾追上。
“没过几日,我们便惊闻李冥溺亡毁容的噩耗,唐家三兄弟和画师也再也没有回过念佛桥畔那处宅院。这是嫁祸,而李冥被毁容,让你娘亲悟到了一个事实。李冥并不是李露儿,而是她的双胞胎姐妹。李露儿实际上没死,她故意杀了姐姐,还毁掉了姐姐的容颜,其目的就是为了不让人察觉到双胞胎的存在,同时,也是在警告你娘亲莫要再插手此事。
“我彼时一直在外为官,并无机会参与这些事。你娘亲是在文彦博的协助下对李冥展开秘密调查的,事发后,也是文彦博出面处理此事。文彦博做了一系列的事情善后,使他自己和你娘亲摆脱了嫌疑,也使得这起案子隐没于尘埃之中。”
第一百三十二章
韩忠彦叙述到此处,韩嘉彦出言打断,询问道:
“你们是如何知晓李冥之死是李玄所为?是否有证据?”
韩忠彦道:“我们没有直接证据,但有间接的佐证。
“开封府有个画像师,姓王,与李玄是相识的,他们都曾在太学画院供职,为宫廷画师。只不过这个王姓画师,后来因守丧不得不离开太学画院,两年后返京,入开封府做了一名人像师。
“此人当年经手了李冥被毁面容修复后的画像工作。他认出了死者,并确定死者并非是李玄。随后没多久,这位画像师便失踪了,至今不曾找到他的下落。
“他的失踪,间接佐证了我们的判断是正确的:有人不希望外界知道李冥不是李玄。这个人既知晓王画师与李玄相熟,又与李冥被害案密切相关,从常理推断,是第三者的可能性很小,而是李玄本人的可能性极大。”
很严谨的推断,韩嘉彦内心赞同。但她心中仍然有疑问:
“我想知道李冥的丈夫张定远,在这件事中到底是个甚么角色。他是不是真的全然无知,置身事外?”
韩忠彦答道:“事发当时他确实在外地,这是事实。
“念佛桥那处宅院是李冥用自己的私房钱购置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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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未经张家的账。李冥因着帮丈夫顾看生意,也时常会独自出府应酬,但一般都有家中下人或白矾楼的伙计陪同,按理说她如果独自离开,是瞒不过家里人的,家里人也势必会告诉张定远知晓。
“唐家三兄弟是白矾楼的乐工,这件事也瞒不过张定远。所以我能确定的是,张定远知道李冥在外盘了一处宅院,也知道唐家三兄弟就住在那宅院里,更知道李冥与三兄弟的关系。但除此之外,他具体还知道哪些事,无法确定。张定远与朝廷内部众多利益集团盘根错节,我们也不好轻易动他。”
韩嘉彦无奈叹了口气,看来哪怕是长兄这里,也不知道张定远那里的内情。
她道:“您继续说。”
韩忠彦叹了口气,接下来要说的事,每每想起也让他心中郁结:
“李冥案后,李玄不知所踪,而被盗拓的边境布防图让先帝如鲠在喉。他不得不对布防进行调整,使得原本的布防图失效。同时加紧时间整军备战,准备抓住时机伐夏,不给夏人部署反击的机会。
“而自熙宁九年布防图泄露,李冥溺亡后,李玄就再未出现。你娘亲迫于无奈,只能联系她在江湖上的友人,暗中查找李玄。
“以李玄的聪明才智,她不可能认识不到当盗图一事被察觉后,被盗一方势必会修改方案,使得布防图失效。所以她很可能去了西夏前线,恐怕就是在等先帝对前线的部署彻底成型,回天乏术之际,她再将变动的部分探查清楚,补完一幅切实的布防图,好呈给西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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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元丰三年末,西夏前线部署基本定型。你娘亲突然写信于我,告诉我她在江湖上的朋友追捕李玄,已夺回布防图。那布防图藏在一幅南唐画的仿作里,解读出来后,他们发现李玄已经将大宋真实的战略意图猜得七七八八。而最要命的是,李玄本人逃脱了。
“她告诉我,必须对李玄进行诱捕,这是最后的机会。因为李玄身受重伤,短时间内很难长途跋涉,且丢了布防图,西夏不一定会信她,她必须夺回布防图。她希望能托我上疏先帝,让先帝意识到情况危急,她也申请亲身参与诱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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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事被先帝断然拒绝,因你娘亲在李冥案中的失误,他已然不信任你娘亲,并亲自派了人到韩府看管住你娘亲,只要我全权负责此事。并定下了相州之局,将我调往相州任知州。
“我无奈之下,开始着手做局。彼时你娘亲被禁足于韩府,我相信韩府一直被李玄监视,所以我故意泄露我府中的一些异样,诸如疑似先帝的人物再度微服秘访你娘亲;府中书房连夜灯火通明,府中纸张画布用度突然增加;疑似你娘亲的女子秘密携带某秘匣自汴京前往相州;以及我可能会在相州任上被直接调任西夏前线的消息。
“这一系列的假消息,让李玄以为我们再度放弃了原本的战略意图,偷偷绘制了新的进攻路线,且将新图转移去了相州,避开了她在京中的眼线。
“同时,我找到了与你娘亲外貌、体型相近的女子冒充你娘亲,又以一幅空白图作为诱饵,去诱捕李玄。先帝还专门命陈安民协助我完成此局,并托陈安民带来了一只宫中的细犬作为辅助。这细犬,本是南唐宫廷的犬种,李露儿尚在宫中时,还照顾过这一支细犬。当然这么多年过去了,识得她的老犬都已死了,送来的是幼犬。
韩嘉彦问:“先帝为何要用细犬对付李玄?”
“因为据张茂则说,李露儿怕犬。还在宫中时,她曾因为犯了错被罚去犬舍养犬,终日惶恐不安,后来还是你娘亲帮她说话,使得曹后原谅了她。”韩忠彦解释道。
韩嘉彦恍然大悟。
韩忠彦继续道:
“你在相州查了那么多事,想必你也知道了后事。
“我们确实诱使李玄上当,但没能抓住她,只是抓住了唐家三兄弟。唐家三兄弟认为是你娘亲杀害了李冥,故而将伪装你娘亲的程鸢当场砍死,以复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先帝得知诱捕失败,催促我们尽快审问唐家三兄弟,寻找李冥可能躲藏的地方。但随后,西夏国内状况发生突变,西夏国主李秉常被其母梁太后与国舅梁乙埋囚禁,万分珍贵的伐夏时机到来。
“先帝见唐家三兄弟冥顽不化,怕留着他们夜长梦多,下令尽快将他三人处死。随后便全身心投入了伐夏战争,不再理会逃遁的李玄。
“五路伐夏没有达到预期效果,但也讨回了两千多里西夏土地。接下来,为了守住这些土地,修筑永乐城之事被提上日程。
“这座城的位置在夏、银、宥三州交界处,在此处筑城,是鄜延路经略使沈括提出来的,本来先帝将这个计划纳入了布防意图,奈何这个意图已然被西夏看透,不知这里面是否有李玄泄密的作用。
“先帝本该放弃这个想法,听取种谔的建议,固守银川。但他摇摆不定,无法下定决心。银川虽然占据明堂川、无定河的交汇之处,但旧城东南已为河水所吞没,其西北边又被天堑阻隔,实在不如永乐的形势险厄。
“再加上徐禧此人一直在先帝身边进言修筑永乐城,先帝最终下定决心,认为即便意图被看透,但凭永乐险要,也能守住。
“唉,一招错,满盘输。先帝一旦下定决心,无人可阻,他派遣徐禧去筑城。
“后来发生的事,你也知道了,徐禧此人刚愎自用,对于永乐城缺水之事缺乏深刻的认识,迂腐不知变通,对战争一窍不通,导致永乐被西夏围困,城内十万军民被渴死,惨不忍睹。最终失守大败,国朝元气大伤,先帝当朝悲恸大哭,自此丧失伐夏意图。这已经是元丰五年的事了。
“我一直在想,你娘亲的不被信任,真是与几代杨家将命运高度重合。我对你娘亲是十分敬佩的,她是不世出的奇女子,如果先帝能多信任她一些,让她多做点事,也许不会有那么多的悲剧发生。
“唉……”
韩忠彦说到此,长长一叹。韩嘉彦默了片刻,出声问道:
“长兄跳过了我娘亲之死,元丰四年七月到底发生了甚么?”
“我也想知道,可我当时并不在汴京城。你知道的,七月,我出使辽国,一直到九月才返回。我对你娘亲之死的了解,不比你多多少。唯有一点,你不知而我知,就是你娘亲之死与西夏细作有关。”
“西夏细作?”韩嘉彦蹙眉。
“其实,当年你娘亲落水的地点是被查清楚了的,就是念佛桥。
“当时案发现场还散落着数具残尸,或断手断足、或身首分离、或被砍成了肉糜,尸体还有被人齿啃咬的痕迹,现场极度血腥可怖,通过这些死尸身上的刺青,确认这些人都是西夏细作。肢体拼好后,一共是五个人。
“其中一个人死亡时趴在地上,他的怀里揣着一只匕首,被压在身下,故而没有被杀他的凶徒发现。那匕首上有红宝石点缀的璇玑图案,那是你娘亲的匕首。这匕首成对,一只璇玑匕首,一只玉衡匕首,是曹后当年命工匠特制,赏给你娘亲和李露儿的宝物。
“你娘亲过世后,这件遗物被太皇太后收回。现在这匕首,太皇太后又给了你。
韩嘉彦听到此处,眼眶已然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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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忠彦顿了顿,喝了口茶,等她将情绪平复下去,才继续道:
“你娘亲的案子疑点重重,首先就是她冒着大雨出府到底是去做什么,是否是被人引出去的。其次是那帮被虐杀分尸的西夏细作本身不在皇城司掌握的名单上,而是秘密潜入的一批新人,不知目的为何。
“而最诡异的是,案发当晚,皇城司收到不明人物的箭矢密告,说是念佛桥发生了凶杀案。皇城司派人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目睹了这番人间地狱般的惨状,随后连夜将现场处理了。当晚下着大雨,桥面上的血迹都被雨水冲刷干净了,也因为大雨,无人目击当时的案发现场,以至于此案终究成为了无头悬案。”
无人目击?不,是有人目击的……章素儿,章素儿很有可能就目睹了当时的案发现场。怪不得素儿会失忆,如果当时现场那样血腥可怖,确然会给她造成极其强烈的冲击。
而且……长兄自始至终都不曾提到过师尊平渊道人,也没有怀疑过自己可能不是韩琦的亲生女。显然他并不知道平渊道人刘兴武的存在,也不知道他与娘亲之间的关系。在他的概念里,平渊道人就是与娘亲相关的江湖友人。
娘亲为了保护自己,让韩家愿意接纳自己,费尽心思将自己扮作男子,就是要让韩家认定自己身上留着韩家的血。她当然绝不可能告诉韩忠彦一星半点关于刘兴武的事。
但实际上,刘兴武本身可能才是牵扯西夏细作的关键,毕竟他乃是大将刘平与西夏女之间的儿子,而且这个西夏女到底是谁至今无人知晓,刘兴武的身份实在太敏感了。
而缺失关键信息的韩忠彦,自然看不透娘亲为何会被西夏细作盯上。
如此一来,似乎李玄没有撒谎,她确然不是杀害娘亲的凶手?娘亲难道是为了保护刘兴武而牺牲?可她怎么会落水溺亡呢?那群西夏细作有能力溺死她吗?溺死她了又如何查出刘兴武的下落?这不符合常理呀……
韩嘉彦心头疑窦丛生。
而此时韩忠彦的声音将她拉回当下:
“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了。你自己不提要入皇城司,太皇太后不日也会做出安排。眼下你既然入了皇城司,那里面的卷宗全部供你调阅,你就全权负责查清你娘亲的案子罢。这案子不查清楚,始终是个隐患,不利于未来官家亲政后对西夏用兵。”
韩忠彦确实不绕弯子,话已然说得非常明白了。太皇太后自知时日无多,已然开始逐渐放权,且要给官家的未来铺路。她心知官家亲政后的朝政走向,也知道官家的抱负。对西夏用兵,是必然之势。
韩嘉彦饮干杯中已然凉透的茶,起身郑重向韩忠彦一揖,张口想说什么,但看着长兄花白的须发与布满皱纹的面庞,她喉头哽住,千言万语在胸腹间徘徊,难说一个字。
她终于明白长兄对她复杂的感情来源到底是为何,而说到底,他并未辜负韩琦对他的嘱托,也确实做到了在他能力范围内照看杨璇母女。但他终究是能力有限,很多事不受他左右。
她垂眸一笑,那些自幼在韩府所受的委屈,如今仿佛烟消云散,不再重要了。她转身步出韩忠彦的公房,却听韩忠彦在她身后道:
“你娘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嘱托我一定要照顾好你,隐瞒一切,让你远离是非。你与长公主的婚事,是先帝对你的补偿,他晚年很懊悔。我逼你完婚,是希望…不负君亦不负亲。”说到此处,韩忠彦竟有些哽咽。
韩嘉彦的背影微微一颤,终究没有回首,大步走了出去。
第一百三十三章
今日是韩嘉彦第一日上任皇城司,尽管韩忠彦告诉她,她已拥有了调阅皇城司所有卷宗的权力。但韩嘉彦却并不打算急着去翻卷宗,她心中清楚韩忠彦告诉自己的事已经是目前已知的全部了,卷宗不过是完善了其中的一些细节。
而今日韩忠彦告诉自己的事,就足够自己消化很久了。她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一时之间不大愿意去面对这起案子。
韩嘉彦自都堂院随冯谦冯管勾返回了皇城司,在与皇城司目前在岗的另外三位勾当官见过面后,韩嘉彦来到了独属于她的公房之内,静静坐了一会儿。
她手底下有一名押司,一名前行,都是负责处理文书工作的吏员。韩嘉彦叫了押司进来,询问道:
“皇城司往日里有哪些具体的公务需要处理?我需要在这里坐班多久?是否有值班制度?”
皇城司之神秘,外界少有知晓,故而哪怕是对整个大宋官僚体系十分熟悉的韩嘉彦,也并不清楚皇城司内部的架构与运作方式。
“回管勾,一般来说,每个勾当官手底下都有几个案子在跟进,案子的调查由管勾全权负责,彼此之间互不沟通。我们也都是按着管勾的吩咐做事,做一些文书、案情的分析整理工作,也不知道案情的全貌。值班之事,由我们这些吏员负责,您只管做您的事,出入自由。您还可以令牌调禁军随您外出公干,没有固定的坐班时辰。”
也就是说,勾当官要做甚么事,谁也管不着,他们只需要对皇帝负责,将皇帝吩咐给他们要查的事查清楚就行。
“你将元丰四年七月廿九韩氏妾杨氏溺亡一案的卷宗全部调来,我需要翻阅。”韩嘉彦道,说着将自己的令牌递给了押司。
“是。”押司接过令牌,揖手一拜,退了出去。
待到卷宗全部调来,韩嘉彦惊讶发现居然有厚厚的一大摞文书,按照时间顺序装订成册。韩嘉彦收回自己的令牌,只是翻开了卷宗的头一页,查看了一下当年负责此案的皇城司管勾签名:
“舒建元。”她念出了这个名字,随即询问身旁的押司道:
“这位舒管勾眼下可还在任职?”
“舒管勾两年前已然因病去世了,您就是补了他的缺位。”押司恭敬回答道。
韩嘉彦眉头一蹙,见不到当事人,当年的很多细节恐怕要被遗漏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押司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试探着道:
“您是想当面询问舒管勾案情?其实,舒管勾去世前已然年迈到神志不清了,就算他还在人世,您也问不出甚么来。但早年间他为管勾时,做事非常细致勤勉,且笔头勤快。当年这起案子,他事无巨细皆记录下来,您看卷宗也是一样的。”
韩嘉彦点点头,道一声:“辛苦你,你去忙罢,我一会儿要外出,便不归了。”
“喏。”押司再度揖手退出。
韩嘉彦转手将这一大摞厚厚的卷宗锁进了身后的书柜之中。她有些惊讶于这公房的书柜竟然如金库一般,外层的木皮只是装饰,内里是铸铁的,十分坚硬,锁也是扎实的精铁铸就,保险程度可真是极高。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离开了皇城司。
将过东华门时,她突然想起梁从政要找自己。于是又踅步回来,往内廷方向而去。在往内廷而去的宣佑门前驻足,她并未以令牌强入,只是向守门的内侍揖手见礼,和和气气地笑道:
“烦请中官通告东供奉梁中官,就说韩嘉彦求见。”
“韩都尉稍后,奴婢这就去禀报。”守门内侍见惯了趾高气昂,用鼻孔看他的皇亲国戚,韩嘉彦这谦恭的态度让他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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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宠若惊,连忙返身进入内廷。
韩嘉彦在宣佑门旁的值班厢房坐下稍候,有内侍给她奉茶,她不急不缓地饮茶。等了有一会儿,才见梁从政急匆匆自内廷而出,手中还拿着一卷画轴模样的物什。
他一进来,便对韩嘉彦纳头就拜:
“恩公!您可算回来了。”
“唉,怎的又行此大礼,快起来。”韩嘉彦扶他起来,注意力已经全然转移到了画轴之上。
梁从政借机与她拉近距离,压低声音飞快道:
“恩公,时间紧迫,人多眼杂,我长话短说。这画轴是张老祖去世前给我的,托我转交给您。”
“这里面是甚么?”韩嘉彦其实是变相在问梁从政是否看过内里的内容。
“一幅南唐画仿作——《韩熙载夜宴图》。”梁从政并未遮掩自己看过此画的事实,老实回答道。
韩嘉彦吃了一惊,确认道:“这画可是从内廷府库中来的?”
“确然是。”梁从政给了很肯定的答复,并补充道,“老祖让我转告您,您要知道的事情,都在这其中了,就看您自己能不能悟出来。老祖找到这幅画耗时九年,修补这幅残画,耗时两年,这幅画凝结了他十一年的心血。”
这段话中暗含诸多信息,韩嘉彦瞬间一一提炼了出来。
首先是“两年”这个时间段。《韩熙载夜宴图》仿作自被苏东坡从杭州上贡至汴京宫廷府库,确然已有两年的时光,时间对上了。张茂则应该就是在两年前自内廷府库之内得到了这幅画。
其次是“十一年”这个时间段,往前追溯,十一年前正是元丰四年时。元丰三年时《韩熙载夜宴图》仿作被李玄携带着往西夏去,被茶帮老帮主和平渊道人截留,后其主体部分被茶帮收藏。张茂则大概是并不知晓此事,原来他从元丰四年开始,也在寻找这幅画。
为何呢?他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还是得到了别人的命令?
最后是张茂则说他对这画做了修补。《韩熙载夜宴图》确然是残缺的,他为何要做修补?难道是要向我传递甚么讯息?
最令她在意的则是“看自己能不能悟出来”这句话,悟出甚么来?
韩嘉彦思忖着,但确然此地不宜久留,她也不曾展开画作确认,便向梁从政一揖手,道一声:
“你阿姊一切安好,即将与翟青成婚了,咱们改日再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多谢恩公。”梁从政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这小子,自从韩嘉彦认识他,还是第一次瞧见他笑,从前一个畏畏缩缩的小子,如今也长开了,个头长高了,也有些中贵人的气度了,挺好。
她本十分沉重的心情,似乎轻松了些许,抿唇一笑,清风一般倏然出了宣佑门,离宫而去。
……
白矾楼,一层散客区,靠近中庭的一张方桌边,浮云子悠然坐着,饮下杯中茶,又给自己续了一杯。不远处,龚守学整理着腰带走了回来,面有菜色。
“道长……我都跑了第四趟茅厕了,我说句难听的,咱们终日里在这坐着,灌下这许多茶水,可是啥也捞不着呀。”
“守株待兔也是必要的,咱们眼下寻不着突破口,就只能耗着,撞大运。”浮云子丝毫不着急,又剥了一颗蚕豆丢嘴里嚼着。
“唉……”龚守学叹息,他还在为李玄的逃脱而感到懊恼,只觉得如今的自己像是在做无用功。
浮云子见状,又给他空了的茶杯添满了茶。龚守学下意识举起了茶杯要饮,想起自己跑了这么多趟茅房,又不由得放下茶杯。
“莫要这般焦躁,耐心的猎人才能抓住猎物。饮茶。”浮云子笑着催促道。
龚守学以茶作酒,闷闷仰头饮下,茶水还没咽下去,浮云子忽而一抬手,敲了一下桌子,随即敲桌的手指往龚守学右后侧的方向一指,面上神色却未变。
龚守学很有经验地没有回头,只是盯着浮云子的手指瞧,待浮云子的手指指向转到了他的右侧前方,龚守学才将目光投向他所指的人。
那是一个小个子男人,面庞白净,身材实在太过文弱,以至于瞧着总有些别扭。他穿了一身绸缎衣袍,腰间挂着玉,衣着倒是显得光鲜亮丽。
此人进来后目不斜视,直接奔二楼楼梯行去,看上去熟门熟路。但除此之外,龚守学看不出其他的特殊之处,此人似乎就是个白矾楼的熟客,此类熟客在汴京城里数不胜数。
“那人怎么了?”龚守学小声问。
浮云子笑答:“肩臂狭窄,盆胯却宽,喉无凸结,足小而狭。那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子。”
“哦?”龚守学眼睛一亮,他乍一下还真没看出来。不过大宋也有不少的男装女子,汴京城近些年出现了越来越多奇装异服的人,已然不奇怪,女扮男装也不算新奇。
“那人我认识,她是乳酪张的妹妹张定齐。”浮云子道。
“道长如何识得的?”龚守学奇道。
“哼~曾经因为某些机缘巧合。”浮云子笑道。
这要解释起来还真有些复杂,眼下时间紧急,他暂不打算费口舌。
当年韩嘉彦曾为了销毁雁秋的奴契而以燕六娘的身份夜探乳酪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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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酪张名叫张定图,是白矾楼东主张定远的堂弟。他有个女扮男装的妹妹名叫张定齐,好女色,与乳酪张铺子里的帮客月娘之间假凤虚凰。为了遮掩,她与阚明阚老四假结婚。这个阚老四就是当年买卖雁秋姐弟的牙人。
但这阚明阚老四不甘于只当个为人遮掩的假丈夫,与月娘通奸,反倒将张定图的妹妹置于十分尴尬的境地。当年燕六娘夜探乳酪张家时,恰好就撞见了张家兄妹捉奸阚老四与月娘的一幕。
后来燕六娘盗走了藏在乳酪张家铺子隔壁文思院作坊书库之中的所有奴契,全部焚毁。
阚老四的舅舅是文思院的牛提辖,他受了气,便去找舅舅做主。
浮云子与丹青兄弟轮流跟踪了一段时间文思院的牛提辖,摸清了他的行踪。在此期间也见过乳酪张兄妹去找牛提辖算账,故而能一眼认出张定齐的模样。当年此事差一点闹到了开封府去,但后来被张定远压下来了。
浮云子则对后续事情做了追踪,对结果了解了个大概。为了不妨碍生意往来,当年的处理结果是张定齐与阚老四和离,阚老四带着月娘去了外地,牛提辖与张定远之间的生意照旧。
知道这个结果后,因着白矾楼暂且与她们要追查的茶帮无关,故而浮云子将此事搁置了,未再理会。
却没想到兜兜转转,今天会在这里又碰见了张定齐。浮云子有预感,他们等待多日的机会终于要来了。
且看看这张定齐此番来白矾楼是做甚么来的。浮云子观她神色紧绷,似是来者不善。
于是浮云子笑着起身,道了句:
“龚兄先离开,在白矾楼对面茶肆候我。我去去就回,若半个时辰还不见出来,你立刻回万氏书画铺子通知丹青兄弟,再寻六郎计较。”
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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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学颔首:“道长千万小心。”
二人几乎是同时离开了座位,浮云子步伐迟缓地随着张定齐上了二楼。他今日做了商人打扮,还故意将须发染得花白,做出皱纹,将自己变成老态龙钟,耳目昏聩的模样。
但实际上他敏感的听觉正精细地捕捉到了张定齐的脚步声,并循声定位,判断她所去方向。
不多时,他观察到张定齐上了三楼,去了那间独属于张定远的閤子。
还真是来找张定远的?机不可失。浮云子内心嘟囔着,学着曾经的燕六,悄然飞身出了楼檐,潜至牖窗外窃听。
第一百三十四章
张定远正在接待客人,这位客人恰好浮云子也识得,正是老熟人裴谡。不过浮云子还未听清楚他二人在谈论甚么,就闻閤子外传来了声响:
“唉!你不能进。团练正在接待客人。”守着閤子门的家丁护院将某个人拦了下来。
“团练今儿找我来的。”浮云子听到了张定齐的声音,她的嗓音是明显的女嗓,显然她并不会伪装嗓音。
“让她进来罢。”屋内传来张定远的声音,不多时,浮云子听到了门开的声音,张定齐的声音也更清晰了:
“见过团练。”
“你过来,我介绍你认识一下。这位是昭宣使裴谡裴中官,中官,这就是我堂妹。”
“哼,有意思。”裴谡略显尖锐的嗓音响起,充满了戏谑的音调。他在张定远面前显得不是那么客气,对待张定齐颇有些不加掩饰的鄙夷。
张定齐不敢多吭声,只是咽下气来,揖手见礼。
“中官,您看她的资质如何?贵派可还看得上?”张定远问道。
“弱了点,不过本派功夫不讲蛮力体格,倒也并无大碍。就是她已经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了,眼下再要练,恐怕很难出成果。”裴谡直截了当道。
“无妨,无妨。我这堂妹自幼就不安分,前些年吃了些亏,如今跟魔怔了似的,天天缠着我要习武。我想着,若能向楚秀馆攀个师门,也是好事。不过您若不收也无妨,我们就是想试试。”
“哈哈,不愧是张团练,您可真是会找师门。”裴谡阴阳怪气地笑道。
牖窗外静静窃听的浮云子,心中起了波澜。不成想未找到打入白矾楼内部的突破口,却遇着了张定齐要拜师入楚秀馆。有意思,楚秀馆素来神秘,如若能借此向楚秀馆内部摸索,也许能找到关于李玄的线索。
此时,又闻裴谡询问张定齐道:
“本师门有三样绝学,暗器、轻功、医毒。走得素来不是甚么光明正大的路子,你要学功夫可以,但我必须问清楚你学功夫的目的。否则这个引荐人,我可不当。”
大概是张定远早就对张定齐有所嘱咐,故而张定齐直接实话实说道:
“我想强身健体,同时改造我的女子身体,不受经血困扰。我想要有对付力壮男子的手段。”
“为了甚么?”裴谡半点不惊讶,只是追问道。
“为了……娶妻,过我想过的日子而不怕他人欺辱。”张定齐咬牙道。
“哈哈哈哈哈哈……”裴谡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甚么天大的笑话。
浮云子可以想见此时张定远、张定齐堂兄妹神情有多尴尬。张定远只好打圆场,道:
“我家这个妹妹,自幼就脑子有毛病,总觉得自己该是个男人,打小就作男装打扮。我们找了多少大夫瞧,也扭转不过来,反而愈演愈烈。而且她还喜欢女人,真是……让您见笑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谡却止了笑声,道:“张团练此言差矣。我楚秀馆源起于微末,三教九流甚么样的异人都曾拜入过师门。我楚秀馆来者不拒,看得不是这人正不正经,是不是个常人,越是不正常,反倒越是符合楚秀馆的要求。
“张团练应该听说过楚秀馆的‘三不问’与‘三不救’。不问地域、不问经过、不问贵贱,只要等价交换,就为人排忧解难。只有三类人除外,天劫之人不救,武逆之人不救,该死之人不救。这就是‘三不救’。楚秀馆收徒也是一个道理,三不问,三不收。令妹非天劫、武逆、该死之人,不论她如何异于常人,我楚秀馆都不在乎,只要有内派弟子做保荐,即可收徒。
“说实在的,我裴谡若不是有师门相救,也无我今日。我是个假男人,令妹也是个假男人,我们这不是同病相怜了吗?哈哈哈哈哈……”
张定远跟着干笑了两声,继而问道:
“我听闻,楚秀馆还分北、南、西三派?不知中官这一支属于哪一派?”
“哼。”裴谡冷哼了一声,道,“我自是不承认甚么北派的,那都是一群懦弱无能、教条死板的家伙。但你若这么问,那我师门正是南派正宗,我师尊已然年近八旬,仍然精神矍铄,功夫已臻化境,天下无人可敌。其实本门最精华的是他的毒功,奈何我没学到,没那个本领啊。至于西派,倒是有个十分有趣的传说,张团练你见多识广,不知是否有听闻?”
“哦?”张定远来了兴致。
“西夏那个美得倾国倾城的女人没藏黑云听说过罢。那西夏国开国之主李元昊,被没藏黑云迷得神魂颠倒,为了她杀尽妻族野利氏。不仅如此,几乎整个西夏男人都为她神魂颠倒。传说这没藏黑云就是楚秀馆西派弟子。易容术出神入化,她能美得惊心动魄,倾国倾城,并非真是她有多么天生丽质,而是她有穷尽容颜之美的能力。这就是楚秀馆西派的能力。”
张定远眸光灼灼,仿佛在想象那美得倾国倾城的没藏黑云到底是何模样。一旁的张定齐却更兴奋了,大着胆子问道:
“不知南派可有易容术?”
裴谡道:“有,不过我师门不擅长此道,我们只能做一些基本的易容术。我听闻我的大师姐曾往西域寻访西派踪迹,期望能习得易容术精髓。只是在我拜入师门时,大师姐已然失踪了。”
“好厉害的女子。”张定远感叹道。
裴谡深思怅惘,道:“她是我师尊收下的第一位弟子,很早就拜入师门了,是师尊亲自收的徒,只因一幅画结缘,没有任何引荐。她是我师尊最出色、最得意的弟子,资质天赋之高,世所罕见。虽然正式习武时已年逾二十,却一点就透、进步神速,最终青出于蓝胜于蓝,轻功、毒功皆独步天下。唉……我们这些弟子,大多都无缘见她,只是师尊每每鞭策我们习武练功时,总是会提到她。”
屋内一时沉默,裴谡口中这位大师姐的风采已然引得张氏兄妹神往不已。
半晌,裴谡开口道:“我今日也说得多了,本不该将这些与门外人说,不过您二位也算不得外人。因着是张团练相求,这面子我是必须得给的。师门规定,师尊健在不收徒,我眼下是没有收徒资格的。不过团练放心,这保荐人我肯定是当了,寻个合适的日子,我便领着令妹去见见师尊。但我丑话说在前头,收不收徒,这事儿还是师尊他老人家的意思,我无从左右。”
“好好好,多谢裴中官,这便足够了!”张定远大喜道。
张定齐也连忙揖手感激。
牖窗之外的浮云子暗道:妙极妙极,这裴谡的大师姐,恐怕正是李玄无疑。待探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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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谡师尊是谁,再查李玄,当能事半功倍。
于是展开轻功,若一片树叶翻下屋檐,无声无息悄然离去。
……
韩嘉彦出了宫,就加紧速度策马赶到了万氏书画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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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打算今日去皇城司报道后,就去太学画院一趟,找找看李玄曾在这太学画院里留下了甚么踪迹。她本还想找那位开封府的画像师,奈何这画像师也死了,时间久了,线索一一终断,也是无可奈何。
此外,关于李蕴李娘子的住处,她也打算先去查看一番。虽然昨日她就派翟丹去李蕴家附近看守了,但始终有些不放心。
她感到奇怪的是,李蕴与李冥是金兰姐妹,为何李玄没有灭口李蕴?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李蕴对李玄并不了解,亦或者她所知晓的,都是李玄希望韩嘉彦知道的,否则就不该留她到如今了。
她显然对明日拜访李蕴之事,不报太大的希望。
意外之喜是她从梁从政那里拿到了《韩熙载夜宴图》仿作,她与师兄兜兜转转追索好些年,努力这么久,终于拿到了这幅画,实在是无比艰辛。
如今她必须要尽快查看这幅画底下所藏着的秘密。
“六郎!您怎么来了。”韩嘉彦走进铺子时,雁秋正在柜台后拨算盘算账。
“我拿到了好东西,师兄呢?还没回来?”韩嘉彦扬了扬手里的画。
“确实还没回来。不过,长公主刚才派人送了信,说是一会子就过来。”雁秋道。
“樱泓要来,那正好,你且去准备些酒菜,咱们今夜就在铺子里一聚。”韩嘉彦笑了,她和她们家樱泓还真是心有灵犀。
昨天她和赵樱泓约好了,今日自己去赴任,赵樱泓则要处理一下出行以来长公主府里积攒下的内务,她眼下还需进一步对府内做整顿,以期将所有可疑人员清除,让府内再无外界眼线。
这也是在为未来铺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是不知为何她突然要来万氏书画铺子,府里的事,难道出了甚么岔子?
她也不多想,反正一会儿问一问就清楚了。趁着大家都还没回来,韩嘉彦先入了后堂,给娘亲的画像上了一炷香后,将刚获得的这幅《韩熙载夜宴图》仿作铺展开来。
她仔细观察了一下画卷,大致明白了张茂则到底修复了甚么。前面的主画部分他显然没动,只是将卷尾的残缺补齐了。当年茶帮老帮主曾将尾部裁齐装裱,如今被裁掉的尾部部分多了出来,那兴许是张茂则要传达给韩嘉彦的关键讯息。
“娘,孩儿历尽艰难,终于将这幅画找回来了。您与师尊以及茶帮老帮主当年拼死夺回此画,却并无机会仔细拆解此画。如今孩儿便当着您的面,仔细拆解,好让您在天之灵瞑目。”韩嘉彦对着杨璇的画像低声说道。
随即整肃精神,取来全套的拆画工具,开始仔细研究此画的构造。
确然如陈硕珍所说,此画是用特殊的颜料和绘画技巧在一整张布防舆图之上覆盖了一幅南唐人物画。舆图的纹理都藏在人物画的底下,若不用放大镜仔细观察,还真看不出来。舆图离开了上层的韩熙载夜宴图,就不完整了,必须互相嵌套贴合,然后透光分辨出其中采用了特殊颜料的笔画。
这幅画从茶帮失窃后,曾经在诸多画家、匠人以及文人墨客手中经过,不知有几人注意到了藏在此画内里的玄机。
她用喷壶给画作喷水,开始进行拆画操作。全神贯注做了好一会儿,两耳不闻窗外事,待到脖僵眼酸,被迫抬起身子缓一缓,才猛然注意到赵樱泓不知何时已然来了,正坐在门口的角落里静静看着她。
“樱泓!你甚么时候来的,我竟没注意!”她惊喜道。忙搁下手里的活计,走过去拉她的手,俯身吻她的额头。
赵樱泓淡笑着道:“有一会儿,你好专心,我蹑手蹑脚不敢吵你,怕把你吓着了,坏了手里的活。”
“你快来看,我终于拿到韩熙载夜宴图仿作了,正在拆解。”
“嗯,我就猜到是这幅画。”赵樱泓笑了。
韩嘉彦牵着她来到画前,赵樱泓仔细观看,经过韩嘉彦的先期处理,已然能隐约看出一些特殊颜料勾勒出的线条了。
“对了樱泓,你怎么突然来铺子这里了?”韩嘉彦问。
“我有些事……想和雁秋商量。”赵樱泓犹豫着开口。
“嗯?”甚么事怎么自己不知道,韩嘉彦一时奇怪。
“只是个想法,我还没与你提,我怕你反对。”赵樱泓看上去似是有些忐忑。
“你有甚么事都可以与我说的。”韩嘉彦连忙正色道。
赵樱泓小心道:“雁秋眼看着马上要和翟青成婚了,我想着孩子的事……也许我们可以配合着来。如果他们夫妻俩不介意,是否可以过继一个孩子给我们……”
韩嘉彦沉默了下来,片刻后问:“你与雁秋谈过了吗?”
“还没有,我……不知该如何开口。”赵樱泓道。
“没事,没事,你不用开口,我来提。”韩嘉彦将她拥入怀中,安抚道。
她赞同赵樱泓的想法,因为丹青兄弟和雁秋知道韩嘉彦的身份,又是关系密切的自己人,与他们商议过继孩子的事,是最顺理成章的。
“我们一起,我不希望你事事都挡在我前面,过继孩子这种大事,我必须出面。”赵樱泓坚持道。
“好,我们一起。”
沉默地相拥了片刻,雁秋在门外敲了门,道:
“六郎、长公主,掌柜的他们回来了。先出来吃饭罢。”
“好,马上来。”韩嘉彦回了一声,随即捧起赵樱泓的面庞,道:
“不急,咱们慢慢来。”
“嗯。”
第一百三十五章
“所以师兄是打算专门盯着这个张定齐,以接触到裴谡的师尊,而这位师尊很可能就是李玄的师尊?”
餐桌旁,韩嘉彦、赵樱泓、浮云子、龚守学、翟青、雁秋围坐一桌,饭食吃到一半,听完浮云子的讲述,韩嘉彦问道。
“对,这是一条比白矾楼稍稍好走些的路径。”浮云子点头。
韩嘉彦道:“嗯,即如此,师兄千万小心。这裴谡与我们素来有敌意,他的师尊也不敢说就是好接触的,我看这事儿也很困难。”
“放心,就是白矾楼这边也不能放松,就托龚兄继续伪装探查了。龚兄不会功夫,就不必勉强与我一道去查裴谡的师尊了。”浮云子道。
龚守学点了点头。
浮云子那里的事谈得差不多,韩嘉彦又将自己今天的经历,以及从韩忠彦那里所听到的秘辛说了说。
她没有回避龚守学,龚守学已经深入参与他们的调查,若总是想着如何瞒着他,势必会被他察觉,也会使得彼此之间产生不信和猜忌,这反而不好。
不过因着韩忠彦本身就不了解刘兴武之事,故而韩嘉彦在复述他的话时,也没有提及刘兴武。关于刘兴武,也就是平渊道人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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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是韩嘉彦父亲一事,以及韩嘉彦自己的女儿身之秘,是韩嘉彦仍然选择瞒着龚守学唯二两件事。
她说完这些,这顿饭也就吃得差不多了。众人因着听闻杨璇被害时的一些细节,而感到内心堵得慌,皆不作声,陷入沉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放下筷子,转开话题道:
“师兄,眼下得请你和阿青来帮个忙了,我已拿到《韩熙载夜宴图》仿作,希望今夜就能拆解出来。张茂则应当在卷尾修补了一些我们不知道的内容。”
“好,事不宜迟,这便去。”浮云子早已迫不及待了。
“樱泓,你们继续用饭,我们拆画还有段时间。一会儿好了,便来唤你们。”她在暗示赵樱泓先和雁秋聊聊关于婚育的想法,赵樱泓听懂了她的意思。
韩嘉彦三人离去,只留下龚守学一人与赵樱泓、雁秋继续用饭。龚守学实在不大自在,随意吃了两口,便起身告辞,也去观赏韩嘉彦等人拆画去了。
这下终于只剩下两位女子独处。赵樱泓慢条斯理地继续用饭,一面与雁秋拉起家常。雁秋起初与长公主独处还有些紧张,但很快就被赵樱泓的温柔和煦所感染,说话不再那么拘谨了。
“长公主,您与六郎感情可真好呢,令人羡慕。有老话说感情好的夫妻会有夫妻相,我发觉您与六郎还真是越来越有夫妻相了。”雁秋笑道。
“是吗?”赵樱泓笑了,下意识抬手抚了一下自己的面庞,她不知道雁秋这话是真心的还是奉承她,但不论哪一种,她听着都很开心。
于是顺势问道:“我看你与翟青感情也很好呀,这距离婚事也没几日了,心里可还紧张?”
“说不紧张,那肯定是假的。但高兴还是占了大头,我自幼没了家人,如今终于也要组建自己的家庭了,有了爱人,很快也会有亲人。”雁秋含羞地畅想道。
“翟青待你可好?没有欺负你罢。你是六郎身边的老人,她很在乎你过得是不是好。”
“没有,没有的,多谢长公主、六郎挂怀,阿青待我很好,他本性纯良诚善,虽然表面看着有些玩世不恭,但该担当时也毫不推诿,是个好男子。请长公主与六郎放心。”
赵樱泓笑着调侃道:“这还没嫁人呢,胳膊肘就往外拐了?”
雁秋顿时红了脸蛋。
“你们打算要几个孩子?”赵樱泓问。
这下雁秋更是羞得不能回答了,连连摆手,求赵樱泓饶过她。赵樱泓心知雁秋显然是打算多生孩子的,她自幼孤苦,自然就想要多要几个孩子来组成一个大家庭。知道这些便足够了,至于过继的事,以后再找合适的时机与他们夫妻二人坐下来细谈。
随后转开话题,又与雁秋聊些家常。
等了有一会儿,翟青兴奋地跑了回来:“好了,快来看!”
雁秋连忙扶起赵樱泓,伴着她,随在翟青身后步入后堂。彼时所有人都围在画旁,神色皆有惊诧。见赵樱泓来了,龚守学、浮云子让开了位置,让赵樱泓来到了韩嘉彦身侧。
“樱泓,你来看。”韩嘉彦引着她从头看到尾,赵樱泓瞬间被画作所震惊。
此时表面的夜宴图已经被浸透,内里的特殊颜料被凸显了出来,使得表面的画作淡薄到可以被忽略。一幅完整详实的舆图被展露出来,范围覆盖了整个西夏全境,西夏前线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西夏国境内的多处军事要塞、通道、粮仓、兵寨乃至于民宅和终点人物的宅第,都有标注。
而贯穿这些要点的道路也都被绘制出来,如牛毛麦芒一般遍布在其中,密密麻麻,不用放大镜几乎看不清。
而就在画卷的末尾,用蝇头小楷写满了大量的关于舆图的标注文字,说明其中的要点道路该如何走、城池的守备状况、乃至于重点人物的作息时间。只不过因为在卷末,导致大部分文字被裁掉丢失了,但又被张茂则又将其补全了。应该是张茂则握有当年杨璇给的原始图纸,否则他也无能力补全这些。
这幅图着实是来之不易,若无十来年走遍西夏全境一一细致观察记录的功夫,是得不出这么详尽的情报的。
哪怕只是绘制此图,也得耗费数年之功。
“太厉害了!这真的是李玄绘制出来的?”雁秋惊叹道。
“是李玄绘制的,但这幅图是从先帝制作的舆图之上盗拓下来的,先帝的舆图是依据我娘亲所献之图创制的。但也并非是我娘亲一人之功,应是一整个团体之功。也许我娘亲有来自于西夏内部的更为原始的草图……”她此话没有说明白,但在场众人之中,有一部分人听懂了。
韩嘉彦指的是刘兴武的父亲刘平,此人三川口战役后被俘入夏,与夏女生下刘兴武。此后一直在西夏生活,也许这幅图能如此详尽,与刘平有很大的关系。
当年杨璇不论是在西榆林巷的小院子里,还是入韩府后,都一直与外界的某些人保持着通信往来。这些人看上去都是些贩夫走卒,如今想来,很可能都是杨璇与刘兴武组织起来的情报谍探。刘兴武因着身份特殊,很可能与西夏保持着某些情报渠道,能够通过这些渠道获取到详尽的西夏内情。
“你们看末尾。”韩嘉彦指向卷末,“这一部分可以确定是张茂则补充的。这几段是对丢失注释的补充,但接下来就不是了。
“第一段:‘骞以郎应募,使月氏,与堂邑氏奴甘父俱出陇西。径匈奴,匈奴得之,传诣单于。单于曰:【月氏在吾北,汉何以得使往。吾欲使越,汉肯听我乎?】留骞十余岁,予妻,有子,然骞持汉节不失。——这是《汉书·张骞传》的记载。
“第二段:曾孙虽在襁褓,犹坐收系郡邸狱。而邴吉为廷尉监,治巫蛊于郡邸,怜曾孙之亡辜,使女徒复作淮阳赵征卿、渭城胡组更乳养,私给衣食,视遇甚有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巫蛊事连岁不决。至后元二年,武帝疾,往来长杨、五柞宫,望气者言长安狱中有天子气,上遣使者分条中都官狱系者,轻、重皆杀之。内谒者令郭穰夜至郡邸狱,吉拒闭,使者不得入,曾孙赖吉得全。——这是《汉书·宣帝纪》的内容。
“第三段:凝之妻谢氏,字道韫,安西将军奕之女也。聪识有才辩。……及遭孙恩之难,举厝自若,既闻夫及诸子已为贼所害,方命婢肩舆抽刃出门。乱兵稍至,手杀数人,乃被虏。其外孙刘涛时年数岁,贼又欲害之,道韫曰:‘事在王门,何关他族!必其如此,宁先见杀。’恩虽毒虐,为之改容,乃不害涛。——这是《晋书·列女传·王凝之妻谢氏传》的节选内容,讲的是谢道韫晚年的故事。
“这三段内容,说的是什么,你们怎么看?”韩嘉彦问道。
众人陷入沉思,不多时赵樱泓开口道:“这三段内容,似乎是在隐射当年的故事,拼凑在一起,也许就是张茂则所知道的当年的故事。”
“这说得不清不楚的,怪不得张茂则说就看你能不能领悟呢。”浮云子道。
韩嘉彦的眸光飘过不远处的龚守学,又看向漏刻,道了句:
“快申正了,今夜已晚,既然画已拆解出来,咱们改日再细细探究。诸位今日辛苦,这便早回歇下罢。”
于是众人散开,丹青兄弟与雁秋自去收拾杯盘残羹,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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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子送韩嘉彦、赵樱泓与龚守学至门口。龚守学揖手作别,率先跨上他的驴子离去。韩嘉彦观他神情,似是还陷在方才三段历史记载里,神思不属。
浮云子对身旁的韩嘉彦道:
“你在避开龚守学,是因为那三段记载,讲得是师尊的事?”
“对,第一段讲的是刘平被俘后与西夏女生子,第二段讲的是迎年幼的师尊入宋之事,第三段……就实在是指向明显了。谢道韫拼死抵抗保护亲人,隐射了娘亲很有可能是为保护亲人而死。”韩嘉彦沉声道。
浮云子沉吟,赵樱泓却道:
“嘉郎,我……我有个疑惑一直困在心里,你娘亲的遗体,可是埋在汴京西南郊外?你可曾亲眼见过你娘亲的遗体?会不会你娘亲就如谢道韫一般,死里逃生了?”
韩嘉彦深吸了一口气,摇头道:“我知晓娘亲亡故之事时,已经是娘亲故去后两年了。我也曾怀疑过娘亲根本没死,曾央求长兄让我亲自开棺验尸,长兄答应了。
“开棺时,娘亲的尸首只剩白骨。我不能从白骨看出她的容貌,但我娘亲儿时曾因顽皮摔断过左手腕,养伤也没养好,导致左手腕骨有些变形。那具尸骨确然左腕骨变形,有断后愈合的旧伤裂痕,是我的娘亲无疑。在这一点上,长兄还不至于欺骗我。此外,当时韩府内知刘昂亲自去看过尸首,能确认就是我娘亲。”
赵樱泓心底燃起的一丝希望,被浇灭了,她感到一阵苦闷,更心疼于当年不过十来岁的韩嘉彦在亲眼看到娘亲的白骨时,所承受的苦痛。
“我不孝!回汴京两年了,还未去娘亲坟前扫墓祭拜。”韩嘉彦眼眶湿润,“我曾发誓不破案不报仇不去见娘亲,这么长时间了,依旧毫无进展,我觉得自己真的没脸见她。”
“这不能怪你。”赵樱泓搭着她的肩膀,靠在她肩头,安抚她后背。
浮云子亦拍了拍她的后背,道:“早点回去歇着吧,这三段史载,一时半会儿参不透。唯一能确定的是,张茂则在防着这幅画被有心人拿到手,所以故意打哑谜。汴京城仍有当年的余孽存在啊。”
韩嘉彦携赵樱泓上了马车,车马打道回府。
赵樱泓望着韩嘉彦阴沉的面庞,一时也未继续言语。及至车马出了内城城门,韩嘉彦却主动出声道:
“樱泓,我与李玄在浮桥上对峙时,她曾唤我‘小鸦头’,这是会稽当地的俗话。”
“她是南唐后裔,打小身边当有江南来的人,会讲会稽话倒不奇怪。”赵樱泓道。
韩嘉彦则道:“那第三段史载,提到了东晋孙恩之乱,这个孙恩也是会稽人,而且他还是五斗米教的信徒,是个道士。这身份特征,与李玄完全重合。”
“你的意思是……张茂则是在暗示,害死你娘亲的就是李玄?可是李玄却说她没有害死你娘亲?这……不是矛盾了吗?到底谁说得是真,谁说得是假?”赵樱泓糊涂了。
韩嘉彦眉头紧锁:“现如今已然无法判断谁真谁假了,唯有找到第三方目击者,才能知晓当晚究竟发生了甚么。”
“章素儿?”赵樱泓轻声问。
“嗯。但她恢复记忆这事儿急不得。”
“慢慢来罢,咱们先将力所能及的查清。今夜早些睡,养好精神,明日咱们去拜访李蕴娘子。”赵樱泓安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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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第一百三十六章
暑热当头,一清早便是骄阳似火。
赵樱泓今早终于耗费大毅力起身,随韩嘉彦晨起锻炼。因着昨夜归府迟了,本约定好的夜间锻炼不得不挪到了今日早间。
韩嘉彦带着她活动筋骨,围着府内小跑了一圈,这对赵樱泓来说,就已然是大运动了。她气喘吁吁,香汗涔涔,终于是跑不动了。
韩嘉彦知道她需要一段漫长的循序渐进的过程,故而绝不勉强。只是这运动量对韩嘉彦来说,连热身都算不上。
于是在长公主府的水榭边,韩嘉彦练剑,赵樱泓则坐于榭内乘凉观赏。这不是赵樱泓第一回见识韩嘉彦的身手,但却是她头一回完完整整看她练完一整套剑法。她不懂武功,却也能看出这剑法好似枪法,迅猛如龙,大开大合,颇为凌厉高绝。
她竟也有些想学,奈何她知道自己实在是眼高手低了,跑两步都气喘的自己,要谈练剑还差得太远。
不过令人欣喜的是,近些时日她似是有些胖了,再不是从前那瘦弱不堪的状态了。这都是韩嘉彦近些时日的功劳,她总是三不五时地从身边便戏法似的摸出些好吃的食物喂她吃,总把她喂得饱饱的。
待到晨练结束,她们返回沐浴更衣,收拾停当,已然到了快巳时。于是抓紧时间备车驾出府,往大相国寺旁的小甜水巷而去。
今日负责领护卫禁军的是岳克胡,魏小武作为韩嘉彦的随侍也跟来了。这两人自三月末受伤,养伤养了两个多月,如今差不多是完全恢复了。
为了奖赏他们,韩嘉彦和赵樱泓将岳克胡提到了副都头的位子上,地位仅次于王隋,与高平远平级。此前因着燕六娘一事被临时调派来的马军朱都头,如今已被调回了。岳克胡接手了朱都头留下的一什骑兵,归他调遣。
而魏小武作为韩嘉彦看重的侍从,开始跟随长公主府内知陈安学习掌理府中事务,尤其是得到了一部分掌理府中财务的实权,使得他的地位在府中跃升。
赵樱泓今次出行,本打算只带媛兮的,奈何绿沅一直闹着也要往相国寺,赵樱泓最终还是答应了。绿沅这小妮子古灵精怪的,可爱是很可爱,但却不足够可靠。赵樱泓暂时还未将她提到贴身侍婢的位子上,就是因为她不够沉稳。
不过近来因着整顿府中事务,赵樱泓意外发现了一个人才。此人也是宫中随她出嫁的宫女,名叫何霜凝。这婢女天资聪颖,尤善算术,她虽从不接触府中账目,但却居然对府中用度估算得大差不差,令赵樱泓大开眼界。这婢女此前一直默默无闻,只因那日赵樱泓召集婢女们报算用度,她才脱颖而出。
何霜凝背景清晰干净,赵樱泓专门找她私谈,发觉她不仅擅长算术,看人也眼光独到,对府中不少人员关系都门清,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眼下赵樱泓正打算调她到账房历练,同时负责清查府中人员背景,清理外界安插人员。若做得出色,往后可作为自己的副手,钳制宫中派来的掌事都知。
长公主车马过天波门入旧城,沿着汴京城的大道一路南行。
虽出行低调,却仍旧惹人瞩目,不少百姓驻足观看,悄声议论,眼光好的还能认出来是曹国长公主车马。
眼下韩嘉彦与赵樱泓这对“夫”妻,已然成了汴京城的一对爱情模范,成了老百姓喜闻乐见的金童玉女。而韩嘉彦作词传情,赵樱泓千里追“夫”的故事,甚至广为流传,传出了汴京城。
有好事者已然将《玉漏迟》谱曲,在茶肆勾栏传唱演绎,活灵活现。
此番变化,让韩嘉彦、赵樱泓有些始料未及,更是哭笑不得。
车驾过大相国寺东门大街,今日凑巧逢着大相国寺每月五次的万姓交易,寺东街已然堵得水泄不通,皆是襆头、腰带、书籍、冠朵铺席。丁家素茶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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