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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金错刀(二十二)

一时除了韩莳芳,所有视线都落在了那泰然而坐的少年郎身上。

谢琅笑了声。

“诸位也真是瞧得起我。”

王公公也一笑。

“谁让逆犯指名要见世子呢,北镇抚与户部也实在是穷途末路了能不能为陛下分忧,可就全仰仗世子了。”

谢琅便问:“何时去?”

王公公:“前方战局如火,最好今夜。”

“看来诸位是有备而来呀。”

谢琅搁下茶碗站了起来视线却是看向韩莳芳道:“末将来到上京之后,是交了些酒肉朋友,可也仅是酒肉交情而已。按理事涉逆犯,末将不该插手,然既是阁老指示末将尽力而为便是。不过末将也有一个请求还望阁老允准。”

韩莳芳点头:“本辅也知此事为难你了,你有何要求尽管提出。”

“末将与逆犯见面必须有北镇抚以外的第三人在场。”

王公公眼皮掀了下:“世子这意思,是不信北镇抚了。”

谢琅一笑:“与北镇抚无关我只是怕人犯万一出了差池我谢唯慎这张嘴说不明白。”

最终是韩莳芳自案后开口。

“唯慎你思虑周全本辅答应你便是。”

树影婆娑高墙后偶尔传出一声尖锐的夜枭叫声,暗夜笼罩下的北镇抚仿佛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怪兽。

谢琅站在北镇抚大门前双目沉沉望着府衙深处。

门檐上悬挂的灯笼投下几缕昏黄光线,映着他俊美冷峻侧颜。

“世子,请吧?”

王公公立在侧后方,展臂做了个“请”的姿势,旁边还立着另一名户部官员。

谢琅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裂骨之痛犹在眼前,这是重生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离前世这般近。

王公公也不敢出言催促,对方毕竟是谢氏世子,身份贵重,北境三十万大军,那是连京中诸世家都忌惮的存在,他一个司礼监内宦,岂敢不敬着。

“夜枭少见,因为此物只爱待在有死人烂肉的地界,不想北镇抚里竟有此稀罕物。”

谢琅缓缓开了口。

王公公干笑两声,道:“定是值夜的人偷懒,才让这些畜生偷溜了进来,待会儿杂家就让他们统统驱走。”

“不必费事了,离开此处宝地,它们还无处觅食呢。”

谢琅抬步走了进去。

王公公带着两名锦衣卫跟上,户部官员则走在最后。

到了昭狱入口,王公公道:“按照规矩,世子得解了佩刀入内。”

谢琅干脆利落地卸了刀,丢到一边。

问:“人关在哪里?”

王公公道:“黑屋子。”

这三字一出,一种无形的阴森气息立刻在空气里漫开。

在大渊朝,上到文武百官,下到普通百姓,几乎无人不知北镇抚黑屋子的存在。黑屋子一百八十余般酷刑,钢筋铁骨亦能碾碎,举凡进去的人,都是九死一生。便是生,也多半是半死不活,残缺着出来。

上一世,谢琅一身北境战场淬炼出来的硬骨头,便是在黑屋子里一根根被碾碎。

他是因为武艺高强,又是北境军少统帅,所以甫一进昭狱,便直接被关押进了黑屋子受审,一开始就用酷刑重刑。谢琅没有想到,姚松一个半点武艺不通,平日只知花天酒地的纨绔,也被关进了黑屋子里。

黑屋子,顾名思义,是指一间间由石头砌成的石牢,三面石墙,一面栅栏,里面没有窗户,见不到一丝太阳光亮,所以称为黑屋子。

穿过长长的甬道,王公公引着谢琅在一处石牢前停下。

跟着后面的锦衣卫点亮了甬道里的灯,谢琅站在石牢前,隔着铁制栅栏,看到了蜷缩在墙角的人。

准确说,是一团血肉模糊的人。

姚松披头散发,手脚皆戴着沉重锁枷,单薄的囚服上全是颜色深浅不一的血迹,以一个古怪的姿势蜷曲在墙角。

几只苍蝇绕着他嗡嗡飞着,不是落在伤口上,舔舐着血。

乍然见到光,姚松也没什么特别反应,直到王公公上前,说了句“姚松,谢世子来看你了,”姚松整个人方被触动某种机关一般,剧烈哆嗦了一下,接着艰难转过脸,朝甬道方向看来。

一张布满血污的脸。

看到谢琅一瞬,姚松眼睛骤然透出亮光。

想伸出手,却不可得。

谢琅沉默看着,半晌,偏头对王公公道:“将他的锁枷打开,我保证他安全。”

“只要世子需要,北镇抚无条件配合。”

王公公一挥手,两名锦衣卫立刻进到牢里,一左一右合力卸掉了姚松身上的重枷。

“你们……都出去。”

“我要……单独和唯慎说。”

姚松闭着眼睛道。

这话显然是对王公公一行说的。

王公公沉吟片刻,倒真带着随行锦衣卫离开了石牢,转身之际,同那名户部官员道:“有劳王大人了。”

王大人毕恭毕敬目送他离开。

等四周安静下来,姚松方睁开眼,看着谢琅笑道:“我就知道……他们一定会叫你过来的。”

“我也知道——你谢唯慎一定会过来的。”

“我姚松朋友遍上京,可真正讲义气的,只有你一个。”

谢琅进了牢里,将手里的食盒放在地上,取出一个粉青酒坛和几样小菜,一一摆到姚松面前。

姚松看着那酒坛笑道:“是二十四楼的信陵冬雪,一坛要两百金呢,我果然没叫错人。”

谢琅盘膝坐下,淡淡道:“你口中称我为兄弟,今日却是要害我。”

“就当是你欠我的吧。”

姚松不否认,再度笑了声,道:“唯慎,我知道,当初你与我交朋友,不是看中我姚松这个人,而是冲着姚氏,冲着我爹那个兵部尚书来的。”

谢琅没有反驳。

只道:“既如此,你为何还要叫我过来。”

姚松仰头艰难喘了口气,靠在栅栏上,道:“因为这世上的人相交,谁还不带着点目的呢。不止你,那些素日环绕在身边的人,谁又不带着目的。可有目的的人有,如你一般合我性情,让我真心欣赏的却少。”

姚松两眼直勾勾望着石牢顶部。

昔日锦衣风流,睁着一双桃花眼肆意欢笑不知人间愁苦的纨绔公子哥儿,眼底只有死灰般的静。

“我多想再看一看,外面的太阳,再看一看,上京的繁华……可惜啊,可惜啊。”

谢琅视线落到姚松的双腿上。

姚松道:“不用看了,彻底废了。”

谢琅默了默,伸出手,放在那凝满乌黑血迹的裤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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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毫无阻隔的摸到了那以奇怪姿态断裂的腿骨,这遥远而熟悉的触感,一时间,只觉自己全身骨头也痛了起来。

“唯慎。”

姚松望着谢琅,忽然眼睛一红,滚出两行泪道:“以前我是最怕死的,现在,我连做梦都在盼着自己早点断气。”

“我怕疼,真的怕疼啊。”

“你说,我怎样才能死去呢?”

谢琅回答不出来。

因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生不如此,每日在噩梦与炼狱中醒来,眼睁睁看着昔日引以为傲的骨骼、尊严被一寸寸碾断的滋味。

姚松无声一笑,笑中继续滚着泪。

“还记得咱们以前常听的那首曲子么。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注:①)

谢琅道:“圣上宽仁,只要你说出你知道的事,就还有出去的机会。”

姚松咧起嘴。

“你谢唯慎不是最厌恶心口不一的么,怎么如今也说起这种鬼话骗我了。”

这一瞬,谢琅几乎生出了站起来转身离开的冲动。

姚松道:“唯慎,给我倒盏酒,可好?”

“好。”

谢琅拎起酒坛,给两人各倒了一盏。

姚松颤抖着将酒盏握在手中,因为长期戴着沉重锁枷,腕上皮肉糜烂,几可看见白骨,刚试着抬了一下手,便不受控制一哆嗦,洒了大半盏酒。

谢琅要帮忙,姚松道:“当我是兄弟,就让我自己来。”

谢琅收了手,便看着他拼尽全力,一点点将酒盏挪到唇边。

轻舔了一口后,姚松满意喟叹:“好风,好月,好酒。就差秋娘一曲了。”

两人就这样对饮了小半坛,姚松终于放下酒盏,道:“唯慎,多谢你带好酒来看我。”

“你听好了,我只说一遍,姚氏的产业……姚氏的产业……”

“你不该过来的。”

说到最后,姚松叹了口气。

谢琅站了起来,在户部官员谄媚的眼神中,一步步走出石牢。

“唯慎!”

姚松忽然大喊了一声。

“到底是我对不住你!”

“你一定觉得我很可怜是不是?”

“可我如今看你,也觉可怜。”

“唯慎,我们都是可怜人啊。”

“你不该过来,你为何要过来!”

姚松似哭似笑的声音回荡在石牢里。

谢琅没有回头,大步朝甬道外走了出去。

王公公带着锦衣卫在昭狱外恭候,见谢琅与户部王大人出来,转身,朝谢琅拱手为礼,道:“逆犯所招供地点,锦衣卫已去核实,杂家要替陛下和大渊百姓谢谢世子。”

谢琅没接着话茬,只问:“姚松要如何处置?”

王公公微微一笑。

“乱臣贼子,历来只有一个下场。”

谢琅淡淡:“你们应当不是这般同他承诺的罢。”

王公公道:“与乱臣贼子,还要那信誉作甚呢。”

谢琅没再说话,回头,看了眼黑洞洞的昭狱大门,抬步朝外走去。

出了北镇抚,李崖和赵元二人已经牵马在等着,站在最前面的却是苏文卿。

李崖第一时间迎了上来,待看到谢琅冰冷毫无温度的面孔和眸底翻滚的可怖幽沉,脚步一下顿住。

“世子?”

他小心翼翼唤了一声。

谢琅没有回应,半晌,看了眼苏文卿,问:“你怎么来了?”

苏文卿道:“我本在与同窗宴饮,听说世子来了北镇抚,心中担忧,故而过来看看。世子还好么?”

他担忧什么,不言而喻。

谢琅道:“我没事,劳你特意跑一趟。”

“此地毕竟不同,我怕世子会想起旧事。”

苏文卿隐晦道。

谢琅一默。

苏文卿接着道:“再者,姚广义掌兵部期间,兵部曾丢失一批重金锻造的重甲与云弩,陛下命兵部会同锦衣卫调查此事。我也正好过来了解一下情况。方才姚松可有对世子提及此事?”

“没有。”

“姚松所交待的事,锦衣卫皆已记录在案。你直接去找他们了解情况便可。”

说话间,户部王大人已经从衙署里出来,毕恭毕敬来到苏文卿面前,面上满是讨好的笑,道:“苏尚书,可等到您了,逆臣有重大交代,王公公正等着和您商议呢。”

苏文卿尚看着谢琅。

谢琅道:“你自忙。”

闻讯赶来的户部与兵部众官员簇拥着苏文卿进了北镇抚衙署。

李崖看着眼前场面,道:“尚书到底是尚书,文卿公子如今果然与以前大为不同了。”

谢琅没说话,径直翻身上马,道:“我自己转一转,不必跟着。”

卫瑾瑜回到公主府已是深夜。

刚回到寝房,就察觉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还未及反应,一双臂已自黑暗里伸出,将他紧固在屏风上,肆意吻了起来。

比上一回还要猛烈的疾风骤雨。

“咬吧。”

“用点力。”

癫狂间,上方人喘着粗重气息道。

卫瑾瑜便当真毫不客气咬了下去。

这一下,热潮混着血腥气,将两人紧密包裹。

兽炉里的香袅袅升腾。

周遭空气都滚沸起来,仿佛无形的捆索,越是挣扎,缚得越深越紧。

等再次分开,双方衣裳皆已被热汗浸透。卫瑾瑜冷冷抬眸,一面舔着嘴角血,一边盯着上方人,冷笑:“大半夜发疯,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谢琅再度粗重地喘了口气,热息混着热汗滚滚落下。

从北镇抚出来,一直到此刻,他方感觉重若千钧的双腿去了些重量,憋闷的胸腔透进了一缕新鲜空气。

卫瑾瑜抬指,揪住他胸口一点衣料,问:“什么味道,你去了哪里?”

“北镇抚,昭狱。”

谢琅闭上眼,缓缓吐出这五字。

卫瑾瑜动作轻顿了下。

谢琅敏锐捕捉到,问:“怎么了?”

卫瑾瑜看他片刻,轻笑。

“你堂堂北境军少统帅,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还会害怕那种地方么?”

“怕。”

“很怕。”

谢琅伸手捧着那张脸,低低开口。

他怕这一世,依旧逃脱不了上一世的宿命。

他怕他所珍视的一切,包括眼前这个人,终将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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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未怕得如此之多。

除了怕,还有憎恶。

从骨子里溢出的恶寒与憎恶。

恨不得立刻释放出潜藏在身体里、骨血里、两世魂灵里那头猛兽的憎恶。

第122章金错刀(二十三)

“你在怕什么?”

卫瑾瑜盯着那双眼睛问。

谢琅垂目,还未及说话,颈间一寒一只匕首已经横在了他颈间。

短匕另一端,则握在卫瑾瑜手中。

“回答几个问题,如何?”

少年郎眸若冰雪在暗夜里闪动着冷酷的光。

谢琅一动不动盯着那匕刃道:“有什么话你直接说便是,我还能不答你么,小心伤着手。”

“告诉我,我们成婚那夜,你麾下亲兵分明已经在悄悄喂马准备干粮为逃婚做准备你为何突然改变计划没有逃走?”

卫瑾瑜开了口。

两人呼吸交缠在一起谢琅这一瞬脑中千百念头闪过,既惊诧于卫瑾瑜早发现了此事却从未在他面前提起又惊疑他毫无预兆突然提起此事,不由警惕反问:“你想说什么?”

卫瑾瑜:“还有延庆府赈灾你是怎么想到去伏龙山上查看的?”

“为何突然想起问这些?”

“一直想问只是没机会而已。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岂能放过。”

谢琅无声一笑。

“瑾瑜你如今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回答。”

谢琅默了良久,垂下眼正色道:“我可以告诉你答案,如果你肯信的话。”

卫瑾瑜:“说。”

谢琅紧盯着下方那双眼睛:“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是活了一辈子的人,你信么?”

卫瑾瑜握匕的手,几乎是不受控制地颤了下。

谢琅没有漏掉那丝颤动。

瞳孔轻轻一缩,道:“你问我如何提前预知到伏龙山的异常,那你呢,又是如何知道户部粮仓内情的?这个问题,当初我们都故意回避对方,不肯回答,如今我答了,你呢?你——是不是也记得什么?”

两人于昏暗中对视,卫瑾瑜道:“先说说你都记得什么?”

“我记得,我逃了婚,逃出了上京,激怒了卫氏,没过几年,谢氏一族便被诬谋反,阖族下狱,父亲,大哥,二叔,三叔,他们全都死在了狱中,我也受尽酷刑,生不如死。后来——”

“后来如何?”

“后来,是苏文卿从昭狱将我救了出去,我一路逃亡,收拢北境军残部和各地义军,最后围了上京,杀了卫氏,裴氏、姚氏,杀光了满上京的世家贵族,为谢氏满门报了血仇……”

虽然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可这般寥寥几句话说出来,谢琅眸底仍控制不住泛起些刻骨之痛和杀意。

“后来呢?”

“我记得,皇帝在宫中自焚,我登基称帝,再后来……再后来的事我就不记得了。你记得么?”

卫瑾瑜简直不知道该露出何等表情。

他的猜测果然没错。

谢琅,果然和他一样,也是重生之人。

所以进了一趟北镇抚,出来后整个人像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鬼。

所以新婚之夜,没有如上一世一般,逃离上京,以至于随后的所有事情都发生了改变。

可他却忘记了关于他的一切,除了逃婚这件事。

“我不记得。”

卫瑾瑜面无表情收回匕首。

上天给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而他,就是那个玩笑。

还真是烂命一条。

好在上辈子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纪念的,他可以当做没存在过。

得此结果,他甚至有些欣慰。

欣慰上一世那充满耻辱的往事,除了他自己,不存在任何人的记忆中。

合该如此湮灭才对。

谢琅觉得卫瑾瑜的反应有些过于平静了,问:“上一世的这些事,你当真不记得么?”

“不记得。”

卫瑾瑜面孔冰冷。

“我读圣贤书,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不过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你说的这些,也许真的存在。”

“你不信也正常,说实话,刚开始醒过来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又重新活了过来。”

谢琅道。

卫瑾瑜终于看他一眼:“上一世你很早就死了?”

这话题有些奇怪。

谢琅点了下头。

“死于非命,万箭穿心。”

“你不是不记得后面的事了么?”

“只记得濒死前那一刻,万箭穿心,周围似乎还有很多兵马,大概是中了什么陷阱。”

卫瑾瑜笑了下。

“笑什么?”

“笑世事难料。”

上一世,他死于非命,没想到最后谢琅也死于非命,还是这样惨烈的死法。最后赢的人是谁呢?

谢琅道:“我虽然不知道,上一世我是因何而死,但我想,最后死时,我应当是觉得解脱的。”

“为何?”

“一种直觉。”

卫瑾瑜没有兴致分析他这种直觉。

只是有些意外,终于确认了心底盘桓多时的猜测,自己心态可以这般平和。

但也不是那么意外,自从很多年前的那天晚上,他坐在公主府书房,从天黑等到天亮,再也没有等到母亲回来时,这世上,已经很少有事能让他意外。

“瑾瑜。”

昏暗中,谢琅神色郑重开口。

“今日话既说到这里,我也可以告诉你,起初我们成婚,我的确是因为怀着上一世记忆,才对卫氏怀有深重的敌意和芥蒂,并因此伤及了你。可这半年来,我在京南大营里朝思暮想,辗转反侧,比任何时候都能看清楚自己的心。”

“我喜欢你卫瑾瑜。这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让我如此喜欢。”

“我想和你白首到老,一生一世,再也不分开。”

“一生一世。”

卫瑾瑜咀嚼了一下这个词。

的确很美好,很令人向往,可发生在他和谢琅之间,注定只能是一个笑话。

这一辈子,他只想做两件事,一个是报仇,一个是回金陵,最多再加一个给外祖母颐养天年,谢琅从来不在他的计划内。而且,卫瑾瑜抬起臂,于黑暗中望着那一点朱红,他的身体状况,注定世间所有长久美好之物,都与他无关。

卫瑾瑜再度舔了下唇角。

血腥味儿以更醇厚的方式在唇齿间漫开。

对面人的味道。

“我玩儿够了,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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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瑾瑜将匕首收回袖中,冷漠道。

谢琅没有动,直接将人打横抱起,道:“帮你换了药,再回去。”

卫瑾瑜到底没说什么,由他去了。

只在到了床帐内,坐下时,忽然就着两人眼下姿势,攀上去,狠狠照着谢琅肩头咬了下去。

这一口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一直到咬出满口血腥味儿,卫瑾瑜依旧不肯松开。

谢琅岿然不动,默默受着,等终于感觉那陷在他血肉里的齿松了些,方问:“解气了么?”

“骨头太硬,没滋味。”

卫瑾瑜撑着他肩起身,任由唇边上沾满血,淡漠道。

谢琅便道:“你若真喜欢,改日我剜下来一块给你啃便是。”

卫瑾瑜一扯唇角。

“剜骨报恩,你的大恩人可不是我。”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再踏入公主府半步,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谢琅打量着眼前人。

“真的玩儿够了?”

“不玩了。”

卫瑾瑜抱臂靠在床头,语气无情:“姚氏富可敌国,你刚去昭狱里见了姚松,怀握宝藏,盯着你,要寻你麻烦的人不会少,我小门小户,沾不起这些麻烦。”

谢琅不由一笑,低低叹口气。

“瑾瑜,你知道我最喜欢你的是哪一点么?”

“便是这份清醒无情。”

他幽深瞳孔里跃动着火光,语罢,再度俯身,深深吻了下去,一直到将那柔软唇瓣上的血迹一点点舔舐干净,方撬开齿,继续往内攻掠。

“世子,姚松出事了。”

次日一早,谢琅刚回到谢府,李崖便神色凝重来禀。

谢琅脚步一顿,背影沉默许久,问:“怎么回事?”

“今日一早,狱卒进去送饭时发现的,用一根削平的金簪割了喉,人已经死透了。”

“金簪?”

“没错,听说是藏在了锁枷底下,才瞒过了锦衣卫耳目。”

谢琅抬起头。

天际一片沉沉的灰,玉楼金阕皆被笼在昏暗之中。上京的繁华,姚松是永不可能再看到了。然而他也算得到了解脱,不必再受一道极刑。

李崖满面担忧。

“世子昨夜刚去见过姚松,姚松今早便死在了狱中,属下实在担心,形势于世子不利。而且,今日谢府外面无端多了许多探子。属下和赵元试探了一番,发现他们皆武艺高强,且并不是一拨人。世子是奉韩阁老之命行事,要不要……去见一下韩阁老。”

谢琅唇角露出抹讥笑。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我此时去见韩莳芳,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坐实了那些流言与揣测。”

“记住,你们是定渊王府的人,代表的是整个定渊王府的脸面,就算是天塌了,也不能自己先失了方寸。”

李崖到底有些不甘心道:“韩阁老明知此事是个烫手山芋,还派世子过去……属下只是替世子委屈!”

谢琅面色骤然一寒:“陛下与凤阁肯全力支持北境军,粮草军饷第一时间发往北郡,我身为定渊王世子,为陛下分忧解难,理所应当,责无旁贷。劝说姚松,也是为了朝廷军饷粮草大计。这样的话,以后再敢让我听到第二遍,自己领军棍去。”

“至于姚松暴毙,是发生在锦衣卫昭狱里,自该由锦衣卫去查证,岂是你该置喙。”

“是属下失言。”

李崖垂头,咽下后面的话,正色应是。

谢琅问:“京南那边情况如何?”

李崖跟他进了屋里,将手中密函呈上,道:“情况不大好,之前世子采用逐一分化的计策,将黑风寨十三个寨子一一击破,如今这些寨子听说国库空虚,朝廷军饷吃紧,又趁机吸纳了不少流民和匪徒,他们之间不知达成了什么协议,竟放下旧怨,重新成立了新寨子,大有卷土重来的架势。飞星、流光二营战甲还未配齐,之前剿匪又折损不少装备,这回兵部又不肯批那批废甲,一旦这些悍匪卷土重来,京南大营恐怕根本抵挡不住。”

“这些悍匪妖言蛊惑流民为他们卖命,实则毫无人性,所过之处,烧杀抢掠,□□妇孺,无恶不作,连三岁稚儿都不放过。”

“户部的军饷,如今都紧着各地边帅府发,哪里顾得上京南大营。世子之前抢的那些好东西,也基本上全花在改造装备上了,万一那群悍匪真的卷土重来,飞星营和流光营恐怕真的只能拿命去填了。”

谢琅沉默顷刻,道:“备马。”

李崖:“世子是要去?”

“兵部。”

李崖一怔,应是,笑道:“其实世子早该去找文卿公子谈一谈的。”

出了谢府正堂,赵元已在院子里等着。

见李崖脸色不好看,赵元用胳膊撞了下他:“出了何事?”

李崖:“世子要去兵部。”

赵元立刻明白其中关窍,道:“这是好事啊,苏公子如今是兵部尚书,那批废甲能不能拨给咱们,说到底,不就是他一句话的事么。苏公子就算看在二爷面子上,也不会袖手旁观。”

“你懂什么。”

李崖没好气看他一眼:“世子和京南大营的难处,苏公子难道真不知道么?他若真有心帮忙,就不会非逼着世子亲自上门找他。”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再好的人一旦沾染了权力二字,都是会变的。”

赵元:“兴许苏公子有自己的难处呢。将废甲重新利用,本就是苏公子上书陛下提出的建议,他若先带头废了规矩,岂非有徇私之嫌?再说了,苏公子若真不担心世子安危,昨夜就不会撇下一众同窗,特意赶到北镇抚了。”

李崖:“可我总觉得心里不舒服。”

“咱们谢府与崔府原本算是一家人,如今倒弄得这般生分。世子在上京什么处境,他们难道不知道么,外头人使绊子也就算了,自家人也这般,我真是替世子心寒。”

赵元拍拍他肩:“行了,一大早就吃了炮仗似的,这些话你在我耳边说说也就算了,可千万别到世子面前乱嚼舌根子。”

谢琅到兵部时已近午时,出门时还是小雪,到了兵部衙门,雪粒竟已撒盐一般。

守门兵吏本就畏惧谢琅,知晓新任兵部尚书与谢氏关系匪浅,态度比以往更热情数倍。

“苏大人正和几位大人议事,世子到值房里稍待,喝杯热茶,小人马上进去通传。”

兵吏直接引着谢琅往紧挨着议事堂的值房走,那里是接待阁老们、司礼监大监和朝廷要员的地方,寻常官员根本没资格进入。

谢琅道:“不必了,直接去武官值房便可。”

兵吏应是,知道这位世子脾气非同一般,也不敢违拗。

进了兵部大门,谢琅就见靠近衙署大门的地方支着条长案,一人正坐在案后,提笔登记进出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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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上身上落满雪。

谢琅问:“明明有值房,为何让他大雪天坐在外头?”

兵吏摇头叹气:“别提了,这位孟主事不知怎么得罪了上峰张侍郎,被罚在这里思过呢。”

“孟主事?”

谢琅走近一看,才发现案后坐的人竟是孟尧。

“谢世子。”

孟尧倒是爽朗一笑,起身与谢琅见礼。

谢琅见他整个人冻得脸色青白,身上却只穿着件单薄的官袍,默了默,问兵吏:“你们兵部主事在兵部,连杯热茶也喝不上么?”

兵吏面露难色。

孟尧道:“世子就别为难他了,能赏此雪景,喝不喝茶倒无妨。”

谢琅自己拿起笔,在登记簿上写了名字。

谢琅坐在值房里,约莫等了一盏茶功夫,苏文卿到了。

“方才有几桩要紧事商议,让世子久等了。”

苏文卿一身正二品绣锦鸡官袍,在对面坐下,命人沏新茶上来。

谢琅:“无妨,眼下边境战事吃紧,兵部事务难免繁重。”

“也是我刚接触兵部事务,还有诸多不熟悉之处。”寒暄过,苏文卿问:“世子这个时辰过来,可是有急事?”

谢琅摇头。

“恰好路过,帮二叔给你带几件冬衣,无甚急事。”

李崖侯在外面廊下,立刻捧了一个包袱进来,放到案上。

谢琅站了起来。

“东西已给你带到,我还有事,不打搅你忙公务了。”

苏文卿沉吟须臾,在谢琅走到值房门口时,直直望着那道身影,站起来道:“世子当真没有其他事?”

“没有。”

谢琅没有回头。

默了默,道:“若我没记错,孟子攸与你是同届同窗吧。”

苏文卿苦笑。

“下令责罚他的,是兵部侍郎张钰。文卿虽为尚书,却也不好插手其他官员管理自己直系的下属。”

谢琅:“算我多嘴了。”

语罢,径直抬步离开。

一名等着汇报事务的兵部主事从外进来,朝面色凝重端坐在案侧的苏文卿笑道:“这位世子轻易不踏兵部大门,瞧着像是有事的样子,竟就这样走了,方才下官还好一阵担忧呢。以大人与谢氏的关系,若这位世子真过来讨要东西,大人怕也左右为难。”

苏文卿端起茶碗,慢慢抹了下茶汤上的浮末,道:“人不到真正穷途末路之时,自然不会轻易折服。”

回到谢府,李崖与赵元担忧谢琅心情不悦,都不大敢说话。

不想谢琅径直进了书房,将二人叫到跟前,问:“飞星营与流光营眼下还缺多少兵甲,我要具体数量。”

二人仔细汇报了。

谢琅道:“我记得,熊晖年前刚设法给一营二营弄了一批新甲。”

李崖赵元听了这话,先一怔,接着用难以置信的神色问:“世子的意思是?”

谢琅:“我缺甲,他缺人,开春这一仗,主帅之位,我让他做。”

沉稳如赵元,亦忍不住道:“飞星、流光二营是世子费了多大辛苦才筹建起来的,世子将这到手的功劳拱手让与熊晖那厮,岂不太便宜他了。”

谢琅淡淡道:“爹常与我说,一将功成万骨枯。”

“若悍匪真的卷土重来,朝廷晚发兵一日,京南便会有数不尽的百姓沦为白骨。”

“我一人的战功,与这些百姓的命比起来,与飞星、流光二营将士们的性命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谢琅挥笔写就两封亲笔信,让赵元用最快速度送往京南大营。

到了傍晚时,孟祥忽神色惶急来报:“世子,外头来了许多锦衣卫,还有大理寺的官员。”

李崖、赵元面色大变。

在大渊,仅锦衣卫或大理寺一方登门已经足够令人心惊胆战,何况如今是双方一道登门。

谢琅神色如常问:“领头的是谁?”

孟祥道:“锦衣卫那边,是司礼监那位大监王公公,大理寺那边,是大理寺卿赵雍并两名少卿。”

“他们说——是为姚松的案子而来。”

第123章金错刀(二十四)

谢府大门大开刘公公与大理寺卿赵雍一道进来,余人皆候在府外。

“我们世子已经在等着二位大人。”

负责引路的李崖面无表情道。

进了门,绕过影壁二人遥遥便望见庭院正中摆着一把椅子,椅中坐着一道绯色人影,袖口用金丝勾勒着麒麟纹胸前是一头趋势待发的白虎俊美面孔在廊下灯光映照下透出一种近乎冷酷的白。遥遥望去仿佛端坐在暗夜里的冷面修罗。

赵雍原本趾高气扬、气势汹汹而来,此刻乍然见到这副情景,无端有些胆颤,咽了下口水,连原定的开场词都忘了。

还是刘公公上前打了个揖。

道:“深夜叨扰世子了。”

“给二位大人看座。”

谢琅吩咐。

孟祥立刻带人搬了两把椅子过来分别放到左右两侧。

刘公公自然没有坐笑道:“杂家与赵大人的来意世子想来已经知晓。”

“知道。”

谢琅抬起头唇畔甚至带着笑意。

“说吧,是要将本世子拿铐子锁了去还是直接装进囚车里。”

“哎呦世子言重了。”

刘公公露出惶恐的表情。

“逆犯姚松今早暴毙在狱中,陛下震怒喝令北镇抚尽快查明真相否则就让杂家提头谢罪。逆犯死前一直关在昭狱受审最后见的人就是世子为了厘清案情杂家只是想斗胆请世子去北镇抚坐一坐,向世子了解一下昨夜的具体情况就是借杂家一百个胆子,杂家也不敢对世子不敬啊。”

“是么。”

谢琅不紧不慢掸了掸袖口。

“我只知道,在大渊,围府是拿人才有的阵仗。”

“你们带人围了我的府,也敢说只是想请我去坐一坐?我若好性儿随了你们去,只怕明日整个上京就会觉得我谢氏也犯了什么谋逆大罪。”

刘公公心头猛一跳。

一则,他此行已经尽量低调,带来的锦衣卫与大理寺衙役皆是便装随行,只是这位世子武艺高强,脾气又出了名的混账,为了安全起见,才又在暗处布置了一批人,以合围之势散布在谢府四周,没料到竟被谢琅如此轻易察觉。

二则,北梁来势汹汹,北境战事正是胶着,全靠定渊王谢兰峰带领三十万北境军在前线御敌安边,若是因为自己不周全之举影响了前线战事,他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赔的。

刘公公暗暗流了一背的冷汗,登时作出十二分的恭谨之态,道:“定是底下那群兔崽子曲解了杂家的意思,擅自行动,世子放心,待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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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中,杂家一定好好教训他们!”

他唤了一名身着便服的锦衣卫进来,疾言厉色训斥了一通,那锦衣卫退下,不多时,布在谢府周围的暗桩也皆消失不见。

刘公公方朝谢琅笑道:“如此世子可还满意?”

“不敢当。”

谢琅负袖站了起来。“诸位是大人,我是嫌犯,别说只是去北镇抚坐一坐,便是真要拿镣铐锁了我,我也不敢有二话。”

刘公公:“世子说笑了,案情尚未明确,谁敢给世子头上扣这样的污名,杂家第一个饶不了他。”

一行人出了府,刘公公亲自掀开车帘:“世子请上车。”

谢琅看了李崖、赵元与孟祥一眼,吩咐:“在我回来之前,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可轻举妄动。”

三人正色应是。

谢琅看了眼黑沉沉不见一丝光亮的夜幕,展袍登了车。

**

苏宅正堂,崔灏焦灼踱来踱去,一直到李梧在外报“将军,文卿公子回来了”,方疾步走了出去。

苏文卿屏退左右,扶着崔灏回了屋里,道:“这么晚了,义父怎么过来了?”

崔灏握紧苏文卿手臂,满面焦惶之色:“唯慎被北镇抚的人带走了,说是和姚松的案子有关,我心里实在担忧,又没个主意,只能来找你商量个办法。”

苏文卿道:“此事孩儿已经听说,姚松暴毙前,世子是最后一个进入昭狱与他有过接触的人,北镇抚此举,也是符合流程的,想来只是请世子过去问一问当时的具体情况,义父无须太过担忧。”

“我岂能不担忧!若单是北镇抚也就算了,大理寺也掺和其中,大理寺卿赵雍是裴氏的人,若裴氏执意与谢氏过不去,趁机落井下石,唯慎可就危险了。北镇抚昭狱守卫何等森严,姚松自戕用的那根金簪从何而来,此事,我越想越是胆寒。”

苏文卿道:“裴氏就是想落井下石,也得有具体实证才行,只要北镇抚与大理寺无法证明那根金簪是出自世子之手,世子就不会有事。”

崔灏叹口气。

“你说的这些话我何尝不明白,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这心里总是不安,上一回如此不安,还是唯慎十二岁那年入山狩猎,被野狼围攻时。”

语罢,殷切望着苏文卿道:“你如今担着兵部尚书一职,虽说义父不该在此时为难你,可眼下也只有你还能与北镇抚和韩阁老那头说得上话。文卿,你想法子,帮一帮唯慎,好不好?”

苏文卿俯下身,反握住崔灏的手臂,笑道:“此事何用义父吩咐。”

“明日早朝之后,孩儿就亲自去北镇抚打探消息。”

崔灏点头。

“好孩子,你谢伯父在前线浴血奋战不易,为父既在上京,就决不能眼睁睁看着唯慎出事。”

次日早朝。

“瑾瑜!”

卫瑾瑜刚走进宫门口,雍王萧楚桓便笑吟吟从后面大步追了上来。

卫瑾瑜嘴角一牵:“殿下今日看起来心情不错。”

“那是自然。”

萧楚材故意卖了个官司:“本王听到一个消息,瑾瑜,你一定感兴趣,且听过之后,恐怕要比本王更加愉悦。”

“哦?什么消息?”

看四周并无旁人,雍王方压低了声音道:“昨夜,北镇抚和大理寺的人到谢府,将谢唯慎请到北镇抚喝茶去了,据说是为了查证姚松自戕一案。”

“这北镇抚的茶,岂是那般好喝的,依本王看,这谢唯慎此次怕是要栽一个大跟头,此人要倒大霉,对你而言还不是好消息么?”

卫瑾瑜停了下步,少年郎绯色官袍迎风飞扬,片刻后,容色如常清冷淡漠道:“对我而言,的确是好消息,可殿下不是一直想拉拢谢氏么,谢唯慎是谢氏在上京的唯一代表,他若出了事,殿下还如何行拉拢之事。”

雍王施施然背起手。

“本王想拉拢谢氏不假,可本王不傻,谢氏若这般好拉拢,卫氏便不会在大朝会上被谢氏与圣上联手将了一军,元气大伤。卫氏舍出你这个嫡孙,都打不动谢唯慎,何况本王。再说,谢唯慎那样的人,心里也瞧不上本王这样的,他又与你不对付,本王何必去他跟前讨嫌,平白惹你不痛快。”

“俗话说得好,不能为我所用,不如杀之,使其亦不能为旁人所用。本王想拉拢谢氏,赵王何尝不想,他的那些伎俩手段,可比本王阴险矫情多了,倒不如鱼死网破,谁也捞不着。”

卫瑾瑜伸手拂掉袖口上的落雪,一笑。

“殿下如今越来越有储君之风了。”

雍王跟着一笑。“这也多亏有你这个军师在,瑾瑜,真论起心狠手辣,冷面无情,本王与你可没法比。”

这时,早朝钟声自勤政殿方向响起,百官依照品阶肃然立于丹墀下,整理好仪容后,方按秩序往殿外走去。

大渊早朝,五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站在勤政殿内,其他低品阶官员都站在殿外。

卫瑾瑜与雍王一前一后入殿,在各自位置上站好,天盛帝也在曹德海的搀扶下姗姗到来,坐在御座上。

百官山呼万岁,天盛帝咳了声,印堂发青,面有倦色,竟似是一夜未眠的模样,气息虚弱命起。

顾凌洲看在眼里,目有凝重色,出列,道:“眼下天气严寒,陛下应保重龙体才是。”又看向曹德海:“你如今兼领着掌印与大总管一职,也当仔细照料陛下龙体,万不能有丝毫马虎懈怠。陛下安,大渊才能安。”

曹德海忙躬身道:“阁老提点,奴才谨记。”

新岁刚开启,除了兵部户部日常为前线各边帅府军饷装备等问题焦头烂额,脚不沾地,其他各部衙门是最清闲的时候,一般并无多少大事奏禀。

但今日户科一名官员却出列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天盛帝掩唇咳了声,问:“爱卿要奏何事?”

官员道:“臣要参奏一人。”

“何人?”

“定渊王世子,谢琅。”

此言一出,百官皆露出震惊微妙色。

皇帝急咳了声,问:“你要参定渊王世子何事?”

官员道:“参他与逆臣姚松勾结,私藏兵甲!”

私藏兵甲,在历朝历代皆是谋逆重罪,不少官员闻言,皆哗然变色,低声议论起来。毕竟,谢氏镇守北境这么多年,战功彪著,对朝廷的忠心有目共睹,如今定渊王谢兰峰更是天盛帝最大的倚仗,谢氏身为谢氏世子,若真干出了私藏兵甲这种事,说句大逆不道亦不为过。

一片沸腾声中,御座上的天盛帝震怒,用力一拍御案,道:“一派胡言,谢氏对朕对大渊的忠心,天下皆知,定渊王正带着三十万北境军在前方为国血战,你身为兵科给事,不思为国分忧,反倒污蔑忠臣良将,是何居心!”

那名官员竟直挺挺跪下,道:“陛下,臣身为兵科给事,既敢实名参奏,便不惧生死。”

“定渊王对陛下忠心耿耿不假,可这并不能代表定渊王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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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的忠心。臣实名参奏定渊王世子,是因昔日此子与逆臣姚广义之子姚松交好,二人宴饮期间,定渊王世子因为与卫氏的婚事,被迫滞留上京,对陛下颇有怨言,不止一次口出不恭不敬之辞。此事有二十四楼伙计与同席其他参宴者可以作证。”

“二则,姚松招供后,锦衣卫清查姚氏藏在暗处的资产,其他产业数目皆可对上,唯独之前兵部丢失的一批重甲不知所踪。而定渊王世子在京南大营期间,为飞星、流光二营配备新甲的事人人皆知,虽然定渊王声称那批新甲是用兵部废甲改造,可只凭几批沉积多年的废甲,当真能改造出那般无坚不摧的新甲么?”

“定渊王世子与姚松交好,京中人人皆知。姚松既能对定渊王世子说出姚氏产业下落,没必要刻意隐瞒那批重甲的去向,可偏偏定渊王世子从昭狱出来不久,那批重甲下落不明,姚松也暴毙狱中,此事,是不是太巧了些?”

天盛帝冷哼。

“这只是你臆测而已,实证何在?”

官员道:“是真是假,一查便知。”

“臣恳请陛下,将定渊王世子缉拿归案,交由北镇抚与三司共同审理,以明真相,以正视听。”

一时,平素依附于裴氏的官员纷纷出列附和。

“你们、你们便要如此逼朕么!”

天盛帝跌坐在龙椅上,再度剧烈咳了起来。

曹德海急急吩咐左右内侍:“不好,陛下是旧疾犯了,快请太医过来!”

然而事情并未因为混乱的早朝而结束,几乎同一时间,又有人自称是二十四楼伙计,到大理寺实名报案,称曾亲眼目睹定渊王世子在与姚松等人宴饮时,杀害了即将往北境赴任监军一职的内宦刘喜贵。

这一下彻底炸了锅。

刘喜贵当街横死,曾引发轩然大波,若此人真是被定渊王世子所杀,几乎是坐实了谢琅有不臣之心。京中诸世家以裴氏为首,联合上书,要求重审刘喜贵遇刺一案。

天盛帝迫于压力,不得不下令北镇抚重新调查此事,只是皇帝严令,在案子查明前,对定渊王世子要以礼相待,不可有任何不恭与轻慢。

谢琅也暂被软禁在北镇抚值房里,接受审问。

第124章金错刀(二十五)

北镇抚值房有茶水有卧榻到了用膳时辰,会有人准时送来饭食,一日三餐从不重样除了不能出这道屋门,谢琅这个“嫌犯”可谓得到了优待。

在值房里待了一日一夜后,谢琅经历了第一次过堂。

地点就在北镇抚审讯堂里。

这个地方谢琅再熟悉不过上一世谢氏阖族下狱作为北境军少统帅,他几乎每日在黑屋子里受完刑,都要被拖着出来过一遍堂。

这一世不同的是,他是走着进来的。身上穿的不是囚服,而是蟒服。

即使是晴日大堂里也阴森森的。

谢琅立在堂前后背是日光胸前是阴影。

两侧站着锦衣卫大堂中间空地上则放着把雕花圈椅,在案情审理清楚之前没人敢让这位世子跪着甚至是站着受审。

堂上一溜儿坐着四名官员正中间是司礼监大珰刘公公,其次是大理寺卿赵雍另外两名品阶较低陪坐下首。

谢琅进去径直在圈椅中坐了下去。

刘公公今日也穿了蟒服昭示着大珰身份。他当先开口:“还请世子说一说那日与逆犯姚松会面的具体情况吧。”

谢琅展平衣袍:“那日引我去见逆犯的是司礼监大监王贵,我与嫌犯见面时户部官员张同光一直站在甬道里旁听,我与嫌犯具体谈话内容,亦有暗处锦衣卫详细记录,有没有牵涉到那批军甲,你问一问这些人便知。”

刘公公露出遗憾的表情。

“世子还不知道吧,王贵畏罪潜逃,北镇抚已下令通缉,张同光也与姚松一样暴毙家中。若是这两人还在,杂家也不敢去惊扰世子了。”

“当值的锦衣卫亦可证明。”

“那几人都是王贵心腹,和王贵一样不知所踪了。”

谢琅忽笑了声,看着刘公公问:“他们都跑了,姚氏清查出的那些产业可还在?”

刘公公道:“世子放心,那些产业已经悉数纳入户部银库,补充前线军饷。只是那批军甲数目不菲,且是兵部倾全力锻造,一旦落入歹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世子还是要好好想想,姚松有没有对世子提起过军甲的下落。”

“没有。”

谢琅几乎是冷淡吐出这两字。

刘公公道:“姚松既已对世子吐出其他产业,没必要只藏着这批军甲不说,世子不记得,只能劳烦世子慢慢想一想了。赵大人,接下来由你问吧。”

赵雍立刻清了下嗓子,肃着面问:“三月十六日那晚,世子在二十四楼雅厢与姚松宴饮,期间离席,接近一刻之后才回到雅室,这一刻功夫,世子去了何处?”

谢琅一笑。

“怎么?大渊还规定出恭的时间么?”

赵雍被呛得脸色有些难看,道:“这……自然没有规定。然而据本官所知,二十四楼包厢是配着恭厕的,就在隔厢,只是出恭,怎会用一刻之久。”

谢琅一哂。

“本世子不喜用包厢里的恭厕,有问题么?赵大人如此清楚包厢里的恭厕布局,怎么,也是常客?”

赵雍嘴角的须抖了下,强自镇定问:“有二十四楼伙计亲眼看见世子在二十四楼后面的暗巷里杀人,被杀之人正是即将往北境赴任监军一职的大珰刘喜贵,世子又如何解释?”

“你也说了是暗巷,既是没有灯火的暗巷,他是如何看清杀人者是谁,被杀者是谁的。莫非长了对火眼金睛不成?”

“你——”

赵雍身为大理寺卿,何曾被人如此当面奚落过,登时气得站了起来,被刘公公眼风一扫,才又缓缓坐了下去,道:“谢世子,本官按规矩问案,请你好好说话!”

“哦?”

谢琅反问:“赵大人倒是说说,我哪句话没有好好说了?”

赵雍面色阵青阵白,胸口起伏片刻,用力一拍惊堂木,吩咐带人证。

一名五短身材的伙计被带了上来,赵雍道:“王二,你且看看,这堂上可有那夜你看到的行凶之人?”

王二瑟缩看了眼谢琅所在方向。

谢琅认出这是昔日出入二十四楼时经常入包厢里侍奉的一名伙计,因为手脚利索会说讨巧的话,还得过姚松不少赏钱,笑道:“原来是你。”

对方虽是笑着,气势却凌厉迫人。

王二道:“世子恕罪,小人也只是将所见所闻如实说出而已,那夜在后巷,小人亲眼看到您杀了那刘喜贵……”

谢琅还是笑吟吟的。

“好,那我问你,那后巷墙上有人喝醉酒用姑娘家描眉用的金粉画了一幅图,是牧牛图还是牧马图?”

王二一愣,道:“好像是牧牛图。”

谢琅大笑。

王二改口:“小人记错了,是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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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图。”

谢琅看着他:“再想想。”

“小人确定,是牧马图!”

谢琅再度大笑。

道:“那后巷墙上,根本没有图,只是用金粉题了一首诗,你身为二十四楼伙计,连后巷刷了金粉的墙都看不清楚,也敢说自己看清了人!”

王二吓得不敢再说话。

赵雍面色难看至极,道:“谢世子,讯问证人,是本官的职责,你这样一味恐吓,证人如何敢说实话。刘公公,本官请求暂缓审问!”

就这样,简单过完一轮堂后,谢琅重新被带回值房。

更鼓声自外传来,谢琅判断出,已经是二更时分。

在这间位于北镇抚西北阴处的值房里,昼与夜被模糊了边界,谢琅几乎只能靠每日微弱的日影与更鼓判断大致时间。

与鼓声同时响起的,还有夜枭的尖锐鸣叫,和翅膀掠过树枝的扑棱声。

夜枭以腐肉为食,胆子大得很,有时还会落到值房的窗沿上,扯着呕哑难听的嗓子,叫上几声。

一晃眼,整整三日已经过去。

第一日是最为热闹的,北镇抚和大理寺的人轮番来问了姚松案与刘喜贵案的情况,之后两日,这间值房便再无人光顾。

若不是能感知到天罗地网一般潜藏在暗处的锦衣卫,谢琅几乎要怀疑,自己要永远烂在这个地方。

夜色渐深,值房里只亮着盏光芒微弱的油灯,谢琅坐在圈椅里,闭目沉思,案上的饭食仍原封不动摆着。

“急匆匆的往何处去?”

外面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和说话声。

“去宫里。陛下旧疾发作,要去千秋殿长跪敬香,谁料值夜太监胆大包天,竟在殿中与宫女行苟且之事,连灯烛掉落都未发现,险些让殿中走水,酿成大祸!”

脚步声转瞬即逝。

人声也迅速没入黑暗中。

谢琅垂目听着,“千秋殿”三字落入耳中,脑海中忽然犹如吉光片羽闪过一般,带起一道雷霆般的轰鸣。

恰此时,紧闭了一日的值房门从外打开,一道人影缓缓走了进来。

“苏大人,请。”

引路的锦衣卫同来人道。

苏文卿进了值房。

值房门复关上,隔绝了外面一切声息。

值房里灯火微弱,谢琅抬眼,首先看到了苏文卿胸前绣的锦鸡图案。

谢琅问:“你怎么来了?”

苏文卿立于满室灯火的正中心,以居高临下的姿态道:“我来救世子。”

谢琅无声一笑。

不由想起上一世,他手骨脚骨腿骨截断,如同一条丧家之犬般戴着镣铐,趴伏在昭狱冰冷石砖上,时而如火炭滚身,时而如坠冰窟,已经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时,那双冰凉如玉的手,将他轻轻扶起的情形。

那人跌跌撞撞,历尽千辛万苦,用一副清瘦羸弱的筋骨将他背出昭狱,甚至用不惜用自己的血喂食他,给他续命。让他犹若死灰的心,于夹缝中燃起一线久违的依赖和生机。没错,在一次次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里,他辨出那奇怪的味道,是血的味道。

当他们一次次跌倒又爬起时,当那浓稠的血液进入他口腔中时,当他无意间触到他臂上膝上青肿痕迹时,他暗暗发誓,一定要用世间最好的东西回报他。

漫长的昏迷,再睁眼之时,他才知道,那人竟是苏文卿。

苏文卿伏在他身上痛哭,他却已经流不出泪。

连血都流不出。

亲友皆死我独生,那是他第一次体味到,什么叫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可苏文卿断了自己的锦绣前程,豁出命将他从昭狱救了出来,为了二叔,为了谢氏满门血仇,为了这份比天高比海深的大恩,他都不能死。

那时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报仇和报恩。

到后来兵围上京,攻破上京城门,屠尽京中世家大族,终于如愿以偿,给苏文卿以宰相尊荣,他知道,他虽还活着,灵魂却已经死去了。

此后记忆虽失,他也能猜到,即使登上了那九五至尊之位,失去了唯一信念支撑,他也多半只是个残暴的杀人机器与麻木的傀儡。

重活一世,旧事重演,却是物是人非。

谢琅看了眼那于灯火下闪耀着炫目光泽的锦鸡补服,淡淡道:“不必了。”

“你如今位列七卿,前途正好,你救了我,我也不可能再予你宰相位。”

苏文卿隐在袖中的手轻握成拳,道:“眼下能救世子的,只有我。”

“世子不肯接受我的帮助,难道是打算在这座黑屋子里,了此残生么?”

“就如——世子宁愿向熊晖低头,也不愿意向我寻求帮助。”

“了此残生?”

谢琅咀嚼了下这个词,忽然间明白了什么,道:“看来,你不是来救我,是来当说客的。”

“是给陛下当说客,还是给韩莳芳?”

两人无声对视片刻。

苏文卿道:“看来,世子已经知道了。”

谢琅讽刺一笑:“这间值房,位置偏僻,平日根本无人经过,可偏偏方才有人在外面提起千秋殿失火之事,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够我听见。我若再听不懂这弦外之音,岂不辜负了幕后之人的良苦用心?”

“上一世,千秋殿走水,被一场大火焚尽,陛下生母兰慧太妃的灵位也焚于火中,这一世,千秋殿却没有走水,还是因为陛下的缘故被发现。若我没有猜错,陛下应该同你我二人一样,也是重生之人,拥有上一世的记忆,自然,也容不得我这样的‘乱臣贼子’活在世上。”

否则,锦衣卫昭狱出了名的防守森严,那根金簪,如何能越过锦衣卫重重耳目,到了姚松手里?

否则,王贵是司礼监大珰,那夜在韩府相见,还一副颐指气使,养尊处优,从容不迫的模样,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畏罪潜逃。

世家再手眼通天,当真能打破北镇抚这道天子亲手筑起的坚固机器么?若如此,过去数年,世家便不会对锦衣卫三字恨之入骨。

如果不是世家,还有谁有这等手眼通天的本事。答案只有一个。

谢琅靠在椅背上,不知该悲该怒:“从我走进昭狱,见到姚松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今日的结局。我千防万防,都不曾防到布局者会是陛下。陛下比任何人都明白谢氏的忠心,他故意让我听到外面的谈话,用意不过是让我猜到真相,主动赴死,好保全谢氏阖族荣耀,我说得可对?”

苏文卿脸色晦暗不明。

“世子既已猜到,何必再问文卿。”

“不。”

谢琅摇头。

“我其实有很多事都还没想明白。譬如,以你和谢氏的关系,韩莳芳与陛下缘何会对你这般信任,譬如,殿试之前,你分明已经出入卫府,取得卫悯信任,为何还要在殿试前夕自导自演一出被卫氏刺杀的戏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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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譬如,延庆府赈灾,你明知伏龙山会有一场大水淹了两万灾民,作为赈灾主管官员,为何不让人提前疏散那些灾民,任由他们待在危险的临时安置区里。”

苏文卿拳捏得更紧。

“世子既然已经知道,为何一直等到现在才说。”

“你想知道?”

谢琅抬眼,一字一字,清晰道:“你出身寒门,是人人称赞仰慕的寒门才子,用这样的方式摘得状元,让我觉得不齿,恶心。”

“不齿,恶心。”

这不知激起了苏文卿什么回忆。

苏文卿也突然大笑一声,目中露出鲜少在人前露出的狠厉色,道:“究竟是我让世子觉得不齿,恶心,还是因为我挡了某些人的路,让世子不开心了?”

“世子觉得不齿,可如今,世子为阶下囚,我为兵部尚书,世子想要保住性命,只能求我。甚至之后谢氏全族,都要仰我鼻息而活。”

“世子嫌我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那世子出身寒门,对一个卫氏嫡孙情根深种,爱而不得,难道不为自己感到不齿么?”

“可笑我的不择手段尚有回报,世子的一片痴心却只能错付,世子身陷囹圄,人家却日日同雍王宴饮,好不快活,雍王甚至指使麾下朝臣趁机落井下石。世子不为自己感到可悲么?”

苏文卿没能继续说。

因一只手,扼在了他颈上。

苏文卿毫无畏惧,反而笑着问:“上辈子世子可是欠我一条命,敢杀了我么?”

谢琅盯着那张脸,手掌慢慢收紧,看着苏文卿面孔一点点扭曲青紫,还是收了手,道:“滚。”

苏文卿捂着脖子,呛咳了一阵。

外面锦衣卫听闻动静,立刻闯了进来。见苏文卿模样,俱惊道:“苏大人!”

“我无事。”

苏文卿摆手,让他们退下。

待气息平复,再度走到谢琅面前,笑道:“世子放心,上辈子,我会救你,这辈子,我仍会救你。”

“陛下所畏惧的,只是世子武力,我会请求陛下,将世子废去武功,永远囚禁在此处,留世子一条命。”

“以后,我也会经常来探望世子,与世子好好回忆上一世的事。”

“世子不是要报答我的恩情么,就用这种方式报答吧。”

第125章金错刀(二十六)

定渊王世子在北镇抚发疯并打伤前去探视的兵部尚书苏文卿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

次日早朝虽然苏文卿特意做了掩饰,可领口处不经意露出的青紫掐痕仍教人触目惊心。

“陛下,苏尚书与谢氏的关系众所周知,定渊王世子对苏尚书都能下如此重手,可见是丧心病狂到了极致。”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此子脾性素来嚣张跋扈听闻在北境时便屡屡违逆军法,擅自作战,不服管教。如今先是杀害监军,后又勾结逆臣姚广义之子姚松,私藏兵甲谋逆之心昭然若揭。如今事情败露自然不甘不服。陛下臣以为必须依律严惩以儆效尤。”

两日前京营发生暴动,顾凌洲亲至京郊巡视督查院坐镇的御史是杨清。

杨清出列道:“定渊王世子杀害监军一事只有一个证词待考的人证,恐怕尚不足以定罪周大人如此盖棺定论怕有失妥当。”

“杨御史此言差矣指认定渊王世子杀人的是二十四楼一名伙计若非亲眼所见那伙计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站出来说出真相。且刘喜贵遇害时,定渊王世子恰好离席出恭此事难道不过于巧合了么?”

官员们基本分为两派,吵得唾沫飞溅。

最后是皇帝轻咳一声,打断争吵:“定渊王还在前线为国奋战,他把儿子留在上京,托付与朕,朕都不容许任何人伤害定渊王世子,寒了忠臣之心。”

皇帝要维护谢氏,合情合理,毕竟如今谢氏是皇帝与世家对抗的最大筹码。

依附裴氏的官员见此情景,却不依不饶,道:“想要查明那批军甲的下落,也并非完全没有办法,直接将飞星营与流光营两营主将羁押起来拷问便是。重刑加身,老臣便不信他们不说实话。”

这个说法立刻获得一大部分朝臣的认可。

既然定渊王世子是私藏兵甲的最大嫌犯,朝廷顾忌定渊王府颜面,不好直接对定渊王世子进行审讯,那便另辟蹊径,审问其麾下大将,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裴氏麾下官员如此奋力要给谢琅定罪,自然是受了裴氏老太爷裴道闳的指令。

一则,拿掉谢琅,就能重创谢氏,而没了谢氏做倚仗的皇帝,自然要完全受裴氏控制。裴氏也将彻底取代卫氏,成为诸世家之首。

二则,各地官员敬献给裴道闳的一批价值连城的生辰纲,曾经在京南地界被悍匪劫掠,裴道闳近来得到消息,此事背后真正主谋很可能是谢琅。

裴道闳因为生辰纲被劫之事大病一场,因此对谢琅恨之入骨,发誓要报此大仇。

三则,也是最重要的,皇帝在立储一事上态度不明,大朝会后,虽搁置了雍王的储君册封礼,但也没有宣布废掉立雍王为储的决定。一旦雍王继任储君位,有皇帝和皇帝背后的谢氏支持,赵王将再无争储可能。

裴氏一派官员的提议再度遭到了皇帝否决。

“京南匪患正是严重,若将飞星、流光二营大将全部下狱,谁去京南剿匪?”

皇帝唯一做的让步就是,将谢琅暂时软禁在北镇抚,在真相彻底查明前,不予放出。

谢琅人坐在北镇抚值房里,每日总能从“各类途径”有意无意听到外界的消息。

越是听到后面,他越是笑得讽刺悲凉。

因在看透皇帝真正的目的后,他便明白,皇帝越是当着天下人和满朝文武的面回护他,便越是下定了决心要置他于死地。

皇帝既要他的命,又要贤良的名声。

对他恨之入骨的裴氏与裴道闳,便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刀。

谢琅的直觉很快得到印证。

两日后的深夜,素来防守严密的北镇抚闯进来第一批刺客。

好在谢琅早有警觉,在刺客闯入房间前,便跃上房梁,躲在暗处,在锦衣卫姗姗赶来前,成功将所有刺客击杀。

这批刺客身份自然成谜,连北镇抚都查不出任何线索与端倪。北镇抚只是例行加强了防守,并将谢琅转移到其他值房。

但各类更隐秘的刺杀依旧没有停止。

有一日,谢琅发现送来的饭食有毒,之后,便不再进食。

北镇抚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人饿死,最后由刘公公出面,亲自送来了一顿酒食,谢琅才肯重新握起筷子,并笑着邀刘公公同饮。

刘公公知晓对方用意,不敢不喝了那一杯酒。

太仪殿内,天盛帝一身明黄龙衮,盘膝而坐,旁边紫金香炉吐着袅袅香烟,衬托着他一副清瘦筋骨,远远望去,仿若端坐云端的仙人。

“陛下,该吃药了。”

曹德海躬身进来,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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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托盘恭敬跪呈至皇帝面前。

托盘上放着一只玉碗,碗内放着一颗同样晶莹如雪的丹丸。

皇帝睁眼,伸手拿起丹丸,就着清水服下,原本苍白羸弱的面孔上立刻多了一抹健康红润。

“果然是奇药。”

皇帝感叹。

曹德海道:“能入陛下之口,为陛下益寿延年,也是这丹丸的福气。”

“你这根舌头,倒是伶俐得紧!”

皇帝笑骂。

曹德海垂目笑:“奴才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皇帝收敛了笑容,忽问:“北镇抚情况如何?”

曹德海忙道:“陛下放心,谢世子已经开始正常进食了,不会有大碍。”

说完,曹德海才发现皇帝目光悠远望着窗外,脸色幽深莫测,并未有任何喜色露出,多年在深宫里练就的本能让他隐约明白,自己的回答并不能令这位天子满意。

曹德海立时惊出一背冷汗,越发小心收敛起神色。

“这是好事。”

皇帝徐徐开了口。

“世子安然无恙,朕也能和定渊王交代了。”

“是,陛下仁德,天下皆知。”

曹德海战战兢兢回。

“退下吧。”

“是。”

曹德海如蒙大赦,蹑手蹑脚退出殿,等到了殿外,才发现两条腿都在打颤。

“依阁老看,此事如何处决才好?”

天盛帝问。

韩莳芳慢慢自屏风后显露出身形,道:“杀之固然一劳永逸,可也后患无穷,将来谢氏追究起来,虽有裴氏挡着,陛下怕也不好交代。”

“依臣看,对付会伤人的猛兽,杀掉不一定是最好的办法,去其利齿,砍其爪牙,用铁链拴住,关在笼子里,慢慢消磨其意志,直至疯魔,才是最佳处置方法。”

“眼下陛下越是维护谢氏,裴氏越是会穷追不舍,努力搜寻那批军甲的下落。”

“届时,定渊王世子谋逆之罪板上钉钉,定渊王就算要追究,也只能向裴氏去讨债。且在裴氏欲置之于死地的情况下,陛下拼力保住其子性命,定渊王反而要感激陛下。而谢氏,亦会更加坚定的站在陛下这边,对抗裴氏,朝局,方能达到最大程度的平衡。”

天盛帝挑了下眉。

“爱卿不愧是大渊第一谋士。”

“只是,猛兽太烈太凶,若朕不直接出手,谁有本事能去其利齿,砍其爪牙呢?那可是一头——杀不掉,也毒不死的猛兽……”

天盛帝闭目,眼前再一次浮现起前世宫墙外铁甲如山,叛军喊杀声撼天动地,冲破云啸,他如困兽一般,只能坐在太仪殿里等死的场景。

祖宗基业败于他手,连社稷宗庙都没能保住。

那是比世家的压迫更令他感到窒息恐怖的噩梦。

他要谢氏的忠心,也要剔除谢氏这唯一的乱臣贼子。

等北境战事彻底结束,谢兰峰未必还愿把儿子留在上京。

届时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上一世,谢兰峰宁愿引颈受戮,也没有举起那杆反旗,这一世,更不可能为一个背负着谋逆之名的不孝子反他。

世家势大威胁君王,寒门势大何尝不会,寒门权势太盛,焉知不会发展为新的豪强世家。于君王而言,最重要的是衡平之道。

重来一世,天盛帝第一次感觉到真正将那一盘帝王之棋握在了自己手中。

韩莳芳道:“猛兽也有软肋,就看陛下如何用了。”

“再说——这也不是陛下第一次诛杀猛兽了,只是形态不同而已。”

三日后,刘公公再一次来到北镇抚值房。

这回,除了酒食,刘公公还带来了笔墨纸砚。

“裴氏步步紧逼,案子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陛下特意开恩,让世子给定渊王和镇西大将军各写一封报平安的书信。”

谢琅在心底冷笑。

因他知道,皇帝此举,便意味着终于要动手了。

“只能写两封?”

谢琅问。

刘公公道:“若世子还想写给其他人,自然也可,笔墨管够。”

若这真的是自己能留在世上的最后的手书,谢琅自然有很多封想写,给爹娘,给大哥,给三郎,给二叔三叔,还有……那个人。

只是,那人那般清醒无情,恐怕根本不会接收触碰来自他这嫌犯的书信。

他也不会蠢到这种时候写信连累他。

他只觉得有些遗憾,不甘,重活一世,除了与爹匆匆在上京见了一面,竟仍不能再见到娘、大哥和其他亲人。

他选择隐忍蛰伏,留在上京,选择与上一世截然不同的道路,没想到兜兜转转仍旧踏入了上一世的死局。

好在这一次,只是他一人身家性命。

谢氏全族不必再蒙受冤屈。

皇帝的心思已经写在脸上,皇帝的野心也已昭然若揭,只要皇帝想在朝事上拿到主动权,就必须扶持谢氏对抗裴氏。

谢琅最终只提笔写了三封信。

一封给定渊王夫妇,一封给大哥谢瑛,一封给二叔崔灏。

内容皆是极简练的问安,叮嘱。这些都是需要经过严格审查才能送出去的信,多写无益,他真正想写的信,不在此处。

半夜时,窗外再次传来夜枭的鸣叫。

谢琅于圈椅中抬头,卷起袖口,露出臂上一块已经腐烂多时的疮口,外面夜枭饥饿多时,嗅得腐肉味道,竟直接冲破窗棂,一头撞了进来。

锦衣卫听闻动静,迅疾奔了进来。

谢琅已于这间隙将一只竹管绑到夜枭腿上,放了出去,代价是臂上腐肉被啄掉一块。

也许这封信,永远到不了收信人的手中,然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唯一方式。

锦衣卫握着火杖扫视一圈,见除了窗户破了一块,室内并无异样,才退了出去。第二日,刘公公便带着御医过来为谢琅治伤,同时,北镇抚所有值房窗户外都被加了道铁网。

这一夜的深夜,三更鼓响之后,值房门再度缓缓开启。

刘公公提灯进来,道:“世子请吧。”

谢琅端然而坐,问:“去何处?”

刘公公言简意赅道:“世子去了便知。”

谢琅心中并无多少惧意,倒有些好奇,皇帝究竟打算如何在维持各方和平的情况下,瞒天过海,稳妥处置他这个逆臣贼子兼烫手山芋。

待谢琅展袍站起,刘公公道:“因要出北镇抚,按着规矩,恐怕要委屈世子则个了。”

刘公公一挥手,两名锦衣卫走了进来,手中提着一副镣铐。

谢琅伸手,由锦衣卫将镣铐戴在了手脚之上。

出了值房门,院中放着一顶暖轿,外表看与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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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轿无别,但谢琅一眼便认出,这是北镇抚专门用来押送重要犯人用的轿子,轿壁无窗,内里皆用特制的钢丝制成。

“世子,请吧。”

刘公公亲自上前打开轿门。

谢琅坐了进来,四名锦衣卫抬起轿子,旁边另有两列锦衣卫随行,一路往外行去。谢琅于轿中闭目沉思,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停下,谢琅出轿一看,竟是到了城门楼前。

城门显然已经做了布置,守门士兵皆已换成了锦衣卫。

刘公公道:“世子请上楼去吧。”

“有人在等着世子。”

北风呼啸,天际飘着小雪,谢琅戴着镣铐,迎着风雪,一步步往城门楼上行去,越往上走,便越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这是上京城的主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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