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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他兵围上京,最后攻破的便是这一道城门。

这里是皇帝噩梦所在。

谢琅只是有些意外,皇帝缘何如此胸有成竹,为了消灭自己的噩梦起源,竟敢把他挪出北镇抚。

谢琅继续往上走着。

城门楼上空空荡荡,除了石雕一般防守在各处的锦衣卫,重重灯影之下,只站着一道人影。

一身绯色,长身玉立,风华无双。

只是看一个背影,已经足以令绵延数里的灯火都失了颜色。

镣铐撞击声戛然而止,谢琅在原地停了下来,隔着风雪,望着那道身影,眉峰一展,慢慢勾起唇角。

“他们怎么让你过来了?”

卫瑾瑜转过身,仍旧是惯常的清冷面容,淡淡道:“我不过来,如何能有幸见到世子这般狼狈模样。”

彼时繁星映诸天,诸天星芒又悉数汇集到那张清绝若玉的面上。

两人隔着纷飞的雪花对望。

谢琅恍然发现,虽然过去于谢府,于大慈恩寺,于许多个白日与夜里,已经看过这张脸许多次,再见,他仍然有怦然心动之感,不由笑道:“是啊,是挺狼狈的。”

谢琅接着垂目一扫,发现城门楼正中央摆着一张酒案。案面上摆着一只酒壶和一只白玉酒杯。

谢琅走了过去,看着那酒壶问:“这便是为我准备的东西么?”

这间隙,卫瑾瑜也走了过来。

一手拎起酒壶,一手执起白玉杯,注满酒液。长风将年轻公子绯色袖袍吹得扬起,也卷在了白玉杯边缘。

在酒液即将浸湿那绯袍边沿时,一只手,将酒杯接了过去。

卫瑾瑜抬眸,漠然看着对面人及他腕间锁铐,问:“你不想知道,这是什么酒么?”

谢琅一笑,这张俊美的面孔原本犀利蓬勃,此刻素来幽沉的眸中,却漾着柔色。

“他们既让你过来,便知道,无论这是什么酒,我都会悉数饮下。”

“是么?”

卫瑾瑜伸手,将酒杯握回自己手中,慢慢转动着,道:“此酒名‘醉骨’,顾名思义,饮下此酒,你全身骨头都会如泡在酒坛中一般,软弱无力,一身内力也会慢慢散尽。谢氏的血脉与传承,在你身上将消失殆尽,再也看不到任何延续。没有强健的骨骼,没有傲人的武力,你最终会沦为一个废物,日日只能待在暗无天日的囚笼里生活。如此,你也敢饮么?”

谢琅没说话,直接伸手去夺酒盏,卫瑾瑜轻巧避开。

少年郎转着酒盏,施施然行至城墙一处矮垛前,俯视而下,望着那条一望无际绵延至远山的官道,忽问:“你知道,这城门楼有多高么?”

谢琅不知何时跟了过来,道:“十丈。”

“听说野猫为了求生,可以从十丈高的城墙上跃下,断腿求生。你说,若是一个人从这里跳下去,会如何?”

谢琅霍然转过头。

少年郎容色清冷如故,一双乌眸冷冷逼视着他,仿佛在等答案,在谢琅反应过来前,直接伸手用力一推,将他自城门楼推了下去。

风声雪声在耳畔呼啸掠过,谢琅身体不受控制急速下坠,望着上方那双依旧冷冷落下的眸,陡然间明白什么,伸脚一踢城墙,借力腾起,控制住身形,稳稳落在了城墙下。

这已是城门之外,身后便是辽阔天地,甚至是向北,回北境的路。

“世子!”

两道身影自后传来,竟是李崖和赵元,二人策马而来,身后跟着此次随谢琅一道进京的十八亲卫。

谢琅问:“你们怎会在此处?”

李崖看着他腕间镣铐,红着眼睛答:“是三公子让我们过来此处,提前等着世子的。”又匆忙将腰间另一柄刀解下:“这是世子的刀。”

一匹玄色骏马亦闪电般自暗夜里飞驰而至。

谢琅脑中轰然作响,一把夺过无匹,翻身上马,道:“你们先走,去十里外等我!”

语罢,竟是调转马头,往城门方向折返回去,和自四面八方涌出的锦衣卫迎面战成一团。

“去帮世子!”

李崖和赵元见状,也一咬牙,驱马追了上去,和那些锦衣卫厮杀在一起。

谢琅戴着镣铐,行动不免受限,但靠着一身惊人武力,硬是在第一披追上来的锦衣卫中厮杀出一条血路。

等终于折回到城门口,他拖着镣铐,周身浴血,宛若修罗。

城门内,卫瑾瑜手里握着一柄长刀,袍袖飞扬,静静立在风雪中,看着谢琅一步一血印,走到城门口。

喊杀声同时在朱雀大道上响起。

大批兵马正手执火杖,奔驰而来。

谢琅踉跄走到卫瑾瑜面前,一点点扒开紧闭的城门,伸出同样染血的手,目光灼灼道:“瑾瑜,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他声音已经带了哽咽。

卫瑾瑜目光依旧如冰一般冷。

提着刀,慢慢走到谢琅面前。

这是一柄谢琅从未见过的刀。

刀柄上嵌着一块紫玉。

刀身金银交错,凛冽若秋水,光可鉴人,十分崭新,显然是新铸的。

卫瑾瑜慢慢抬起刀锋,道:“那日在国子监审讯堂里,你救我一命,今日,我将这条命还给你。”

“从今以后,我们一刀两断,互不相欠。”

刀锋照着谢琅,毫不留情落了下去。

只是未落在谢琅身上,而是落在了他腕间,一刀劈断了锁铐。

“跟你走?做梦吧!”

卫瑾瑜冷冷留下一句,直接将刀丢到了谢琅面前,而后一脚踹上了城门,彻底将那张脸隔绝在城门外。

第126章金错刀(二十七)

第二波锦衣卫紧接着蜂拥而至。

与此同时闻讯赶来的五城兵马司人马也抵达了城门前。

“世子!”

李崖和赵元情知不能再拖,合力将谢琅拉了起来。见谢琅仍死死盯着那两扇城门,李崖哽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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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不走岂不白白浪费三公子一番苦心!”

谢琅俯身,手掌颤抖着,将坠落在他脚边的那柄崭新的长刀捡了起来。

虽然是第一次握起这柄刀可刀的重量、长度、形制竟与他的手掌力道完美贴合丝毫不输那把跟随了他许多年的无匹。

谢琅反掌将刀尖捅入自上方袭来的一名锦衣卫的下腹,为这柄刀开了锋。

其余锦衣卫见他一身血色,犹若恶鬼,仍有如此战斗力,不由望而生畏。城门内兵马司将领看着紧闭的城门和独立在城门前的绯袍公子皱眉问:“三公子逆犯呢?”

“跑了。”

卫瑾瑜轻飘飘道出两字。

那将领面色大变立刻领兵往城外追去。

城门楼下只剩下一脸菜色的刘公公和几名随护他的锦衣卫。

刘公公不妨有此变故,忍着气急败坏来到卫瑾瑜面前高声质问:“三公子陛下让你来给逆犯送酒,你竟敢私自放走逆犯就不怕陛下怪罪么?!”

卫瑾瑜一副云淡风轻之色。

“嫌犯身怀武艺突然从城门楼上跳下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难道也要跟着跳下么?”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故意放走嫌犯了?”

刘公公冷笑。

“三公子你当杂家是傻子不是?”

“究竟是不是故意放走,三公子自己去跟陛下解释吧!”

刘公公大手一挥身后锦衣卫立刻上前将卫瑾瑜团团围住。

卫瑾瑜坦然而立,环视一圈,道:“我乃当朝御史,要拿我,也得由三司出面,你们北镇抚想要越权行事,须得有圣上批示才行。圣上批示何在?”

刘公公暗暗皱眉。

一时之间,倒真有些不敢妄动。

一则,这位三公子生母是已故监国长公主,还有太后护着,万一处置不当,不仅会损害陛下名声,还会惹怒太后。

二则,如卫瑾瑜所说,北镇抚越过三司拿人,的确是需要圣上或凤阁批示。

然而放走逆犯这罪名何其大,刘公公自然不肯自己担着,便道:“三公子,大家都不是傻子,就算杂家不拿你,待天亮之后,也自有其他人拿你。您且好自为之吧!”

卫瑾瑜:“我的前程,就不劳公公惦念了。公公还是先想想,怎么抓到嫌犯,回去交差吧。”

语罢,卫瑾瑜最后回头望了眼已经洞开的城门,再不理会众人,更无视一众锦衣卫,沿着朱雀大道往城内走了。

“刘公公,接下来怎么办?”

心腹小心翼翼问。

“哼,他这私放逆犯之罪逃不了,且由他去吧!”

“都到了这种时候,他以为太后还能护得了他么?!”

刘公公到底有些恼羞成怒。

原本凭着今夜这桩大功劳,荣升副掌印已经指日可待了,眼下倒好,别说升职,能不能保住脑袋都两说!

城外杀声震天。

一名锦衣卫负伤奔至刘公公面前,道:“属下无能,逆犯……已经往北逃走了!”说罢,这名锦衣卫亦体力不支,倒在了地上。

刘公公面色大变。

虽然早已做了最坏的心理预设,可真听到这个消息,他仍不受控制心肝一颤。

“连兵马司也没能挡住么?”

那名锦衣卫摇头,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道:“逆犯武艺太高,兵马司没有将其困住……”

刘公公脑中轰隆作响,一时呆若木鸡。

因明白,这下,是真的要出大事了。

卫瑾瑜缓步往城中行去。

等终于走到城内喧嚣热闹处,雪停了,天光也渐渐亮了起来。

街道两旁已经支起不少早餐棚子,各种售卖早点的铺子也伴着第一声鸡鸣开张,开始新一日的营生。

雪后初霁,今日的上京城看起来与往日并无不同,但又与往日完全不同。

卫瑾瑜最终坐进了一家做面食的小饭馆里。

依旧是靠窗的位置。

堂倌热络的将食单奉上,问:“公子来碗面?”

卫瑾瑜点头,并未看食单,直接点了一碗鸡汤面,又道:“再加一个鸡蛋。”

堂倌笑着应是。

“公子稍待,马上就好。”

热腾腾的鸡汤面很快端了上来,油汪汪的,上面卧着鸡蛋,还撒着一层葱花。

卫瑾瑜垂目盯着这碗面,并未立刻动筷子。

因不由想起,很久以前坐在同样的地方,面前摆着同样的面,对面坐着另一个人的场景。

明明只是不到一年前的事,却仿佛已经隔了一世这么久。

他一生得到的太少。

所以那个人轻而易举用一碗面招惹了他。

前世种种,今生种种。

自今以后,不复存在。

他也终于可以将这个人从他心头彻底剜去。

一切都结束了。

他到底有些对不住皇祖母。

卫瑾瑜握起筷子,挑了一筷子面,不紧不慢吃着。

吃到一半,一群大理寺差役便呼啦啦涌了进来。

堂倌和匆匆赶来的老板俱是大惊,眼睁睁看着那些差役径闯入,将此刻店中唯一的客人,那名坐在靠窗位置上吃面的小郎君团团围了起来。

大清早抓人,真是闻所未闻。

而大理寺仅是第一波,紧接着,兵部、刑部的官兵、差役也相继抵达,将整座饭馆围得水泄不通。

两人率先越众而出,一人身穿三品官服,一人竟是着二品锦鸡补服,正是大理寺卿赵雍与新任兵部尚书苏文卿。刑部的官员品阶较低,跟在二人之后。

“三公子,私纵嫌犯可是重罪,劳烦您跟下官走一趟吧。”

赵雍端着官腔开口。

卫瑾瑜如常吃着面,淡淡问:“嫌犯呢?”

赵雍青着脸道:“逃出上京了。”

卫瑾瑜一扯唇角。

“锦衣卫与兵马司合力追捕,竟然还让嫌犯给逃了。赵大人应该先去查查,这二司里是不是有人与嫌犯里通外连才是。”

赵雍哼道:“本官只接到捉拿三公子的命令,并未收到其他命令,想来三公子您的嫌疑是最大的。”

卫瑾瑜挑出碗里的一点葱花。

“赵大人的来意我清楚了,这位苏尚书呢?怎么,如今兵部也和大理寺一样,开始管缉凶之事了么?”

赵雍立刻退后了一些,将主位让给苏文卿。

苏文卿盯着卫瑾瑜,目中有不明光闪过,徐徐道:“武将未经允许,私逃出京,兵部自然要过问。”

卫瑾瑜一笑。

“苏尚书还真是大忙人,昨日刚到京郊协助平定京营暴乱,今日便犹如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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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出现在上京。得苏大人这般的能臣,可真是陛下之福,大渊之福。”

“只是论起与嫌犯关系,我可远不及苏大人。怎么如今我成了助嫌犯逃窜之人,苏尚书反而清清白白,还能领兵抓人呢?”

这位三公子的伶牙俐齿,赵雍早有见识。

想起裴氏老太爷裴道闳一早传来的指令,赵雍倨傲道:“三公子,这些狡辩之辞,你还是留到公堂上,和主审官去说吧!”

“来人,拿人!”

赵雍扬声吩咐。

“苏尚书,我若进了大理寺,你和你主子想知道的事,可就永远不能知道了。你大老远从京郊赶回来,总不至于是要来给人当陪跑罢?”

卫瑾瑜忽道。

苏文卿沉吟须臾,同赵雍道:“赵大人,这位卫御史,我恐怕要先带回兵部审。”

“这……”

赵雍迟疑:“恐怕不合规矩吧。”

官员涉案,历来由三司主导,哪里有六部插手的先例。

苏文卿直接取出一枚令牌:“这是韩阁老的意思。此案特殊,一则,叛逃者乃武将,归兵部统辖,二则,兵部遗失的那批重甲仍下落不明,嫌犯既逃,只能从嫌犯同党入手了。”

赵雍立刻道:“这好办,等过堂时,下官邀苏大人一同来听审便是。苏大人若有需要,也可到大理寺牢房,单独审问。”

苏文卿手指划过令牌:“办法是可以,然圣上急需那批重甲解边境之困,若是贻误了军机,你我怕都担待不起。”

“赵大人担任大理寺卿已经整整三年,若无意外,今年就该期满高升了,若是在这关键时刻出了什么岔子,影响了前程,岂不可惜。孰轻孰重,赵大人要掂量清楚才好。”

赵雍心一沉。

因苏文卿的话说到了他心坎上,也拿捏住了他的七寸。

他虽与裴氏有姻亲之谊,可眼下韩莳芳身为次辅,在官员任免上的话语权明显高于裴氏。得罪韩莳芳,于他的确没有任何好处。

赵雍只能不甘道:“既如此,人……苏大人先带走便是。”

苏文卿直接吩咐:“取锁铐来。”

这话一出,连赵雍都有些意外。

虽说缉拿嫌犯,上铐是常事,可一般情况下,为了维持官员基本体面,这一环节基本可以省略,尤其是对于文官。

这位苏尚书,竟然直接吩咐上锁铐。

兵部差役立刻取了锁铐进来,正要上前将卫瑾瑜锁拿,另一道声音自外传来:“且慢。”

赵雍当先回头,见到来人,明显意外:“杨御史?”

杨清淡淡道:“本官是奉顾阁老命令而来,将卫瑾瑜带回督查院审问。”

赵雍又是一愣。

“阁老不是在京郊料理京营的事?”

“阁老已于一刻前回京了。”

杨清看向苏文卿:“苏尚书,你没有异议吧?”

“自然。”

苏文卿微微一笑。

“督查院本就是三司之首,阁老又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阁老肯拨冗亲自处置此事,自然再好不过。”

一刻后,卫瑾瑜跟着杨清回到督查院。

昨夜定渊王世子叛逃出京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如一记惊雷落在大渊朝堂,来往御史见到那一身绯色出现在院中的少年郎,纷纷投去复杂目光。

“阁老在里面等你,进去吧。”

杨清在政事堂外停了下来。

卫瑾瑜抬头,看了眼政事堂外悬挂的匾额,抬步走进了堂内。

堂内没有其他御史,只顾凌洲一人端坐在主案后,大约是刚从京郊归来的缘故,顾凌洲身上尚着紫色武袍。

卫瑾瑜立在堂中,没有说话,也没有如往常一般行礼。

顾凌洲抬起眼。

道:“你特意遣护卫去见本辅,说有要事求见本辅,是何事?是为了让本辅以督查院的名义保下你?”

卫瑾瑜摇头。

“下官不敢。下官只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请阁老看在下官这把刀还算称职称手的份上,让下官留在督查院受审。”

顾凌洲沉默顷刻,道:“你以为督查院的刑罚就好挨么?”

卫瑾瑜道:“在督查院,下官至少能证明清白,保住性命。”

顾凌洲:“你便没有想过,求一求本辅,让本辅放过你么?”

卫瑾瑜淡淡一笑。

“下官有自知之明,也知道,当年阁老肯开恩让下官入督查院,并非因为下官考了六科全优,而是因为督查院需要下官这把刀,去捅开江南织造一案。”

“下官的出身,注定了下官永远不可能得到阁老的赏识,但下官依旧感激阁老,能力排众议,给下官一个做刀做刃的机会。”

“阁老既以清正闻名,如今,下官别无所求,只求阁老能再给下官一次自证清白的机会。”

顾凌洲久久没有说话。

司吏在外恭敬禀:“阁老,韩阁老来了,还带了锦衣卫与玄虎卫过来。”

顾凌洲整了下衣袍,自案后起身,出了政事堂,立在廊下迎接了韩莳芳。

院中御史嗅到恐怕要出大事,也都聚在院中,看着大批锦衣卫与玄虎卫一涌而入,韩莳芳分开众人,缓缓走出,身后跟着苏文卿。赵雍和刑部官员也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青樾。”

韩莳芳笑着同顾凌洲作礼。

顾凌洲于廊下负袖而立,道:“韩阁老好大的阵仗。”

韩莳芳叹道:“出了这样的大事,圣上震怒,百官惶惶难安,我也是迫不得已。”

“圣上已经派遣滇南大都督裴北辰去追捕逆犯,另吩咐北镇抚全权审理逆犯叛逃一案。昨日逆犯叛逃时,卫瑾瑜在现场,且有重大嫌疑,我须将他带至北镇抚审问,扰了青樾你的清静,是我之过,改日我亲自登门向你赔罪。”

“赔罪就不必了。”

顾凌洲语气平淡,眼底光却凌厉。

“本辅掌督查院,历来只信证据,没有证据,无人可以给督查院的御史定罪,也无人可以擅自审问督查院的御史。”

韩莳芳神色不变。

道:“青樾,你重规矩,我是知道的,可眼下司礼监刘公公与在场锦衣卫皆指证是卫瑾瑜私纵逃犯,谁敢担保他不是呢?”

顾凌洲直接道:“本辅给他担保。”

这话一出,不仅韩莳芳,苏文卿,赵雍等人,连督查院内的御史都有意外色。

韩莳芳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青樾,你不是与我开玩笑吧?”

顾凌洲:“你与本辅共事多年,应当知道,本辅从不开玩笑。”

“卫瑾瑜只是督查院内一名御史,青樾,你要以何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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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他担保?”

顾凌洲定定看着韩莳芳,道:“他若是本辅弟子,本辅可有资格为他担保?”

站在韩莳芳身后的苏文卿霍然抬头,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顾凌洲。

院中御史亦都露出不可思议之色。

顾凌洲已吩咐顾忠:“取玉尺来,给韩阁老看看。”

顾忠应是。

不多时,便捧着一个长匣出来,匣中盛放着一根玉尺。

顾氏亲传弟子以寒玉尺为证,这是举世皆知的事。顾忠将玉尺取出,呈至韩莳芳面前,韩莳芳一望,那玉尺正面果然刻着“卫瑾瑜”三字。

寒玉尺锻成,非一日之功。

也侧面印证,顾凌洲的弟子之说,并非临时起意。

这简直颠覆了在场所有人的认知。

因顾凌洲已经许多年没有收过亲传弟子,这段时日因苏文卿常出入顾府向顾凌洲请教学问,还被特许入顾氏藏书阁,坊间一直有传言这位素以严苛著称的次辅兼顾氏家主相中的弟子是苏文卿,并特意命人为其锻造了新的玉尺。

谁能想到玉尺为证,顾凌洲真正中意的弟子并非苏文卿,而是另有其人,还是最教人意想不到的那个!

别说赵雍这样的,便是院中素来与卫瑾瑜不对付的一众老御史也因极度震惊而愕然睁大眼,呆立原地。

卫瑾瑜若真成了顾氏亲传弟子,身后便是整个顾氏。

就算是皇帝本人来了,也得有所忌惮。

第127章金错刀(二十八)

韩莳芳神色数变。

他谋算多年算无遗策,眼下这一出,却委实出乎他的意料。

顾凌洲怎么会如此做……

韩莳芳按下诸般惊疑与困惑,迅速收拾好情绪,道:“武将叛逃事关重大即使卫瑾瑜为顾氏弟子此事也不可能不了了之。”

顾凌洲:“本辅会按照规矩,暂将他关在督查院内待审,其余事,便等北镇抚拿到确凿证据再来与本辅饶舌吧。”

“本辅亦会上书圣上,说明此事。”

话已至此韩莳芳便知今日如何也不可能将人带走了。

只能点头恢复惯有笑意:“好便依青樾所言我亦会将今日之事如实禀明圣上。”

待出了督查院,韩莳芳面上笑意消失殆尽及至进到马车里坐定后忽然握起案上一只茶盏,狠狠掷于车厢地板摔得粉碎。

外头韩府侍从皆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督查院内杨清望着众人道:“事情已毕都各司其职去吧。”

众御史方从惊愕中回过神恭敬行礼告退。

顾凌洲转身回了政事堂。

卫瑾瑜仍垂目站着。

顾凌洲坐回案后,道:“拜师之事按理应征求你的意见,方才算是权宜之计罢,你若不愿,本辅不会强人所难。”

顾忠捧着玉尺跟进来。

顾凌洲看着那仍倔强站着的少年,道:“这柄玉尺,收与不收,你自己决定。”

顾忠将玉尺呈至少年面前。

卫瑾瑜终于抬头,循着光泽,望向眼前那柄通身莹白,静静躺在匣中的白玉寒尺,而后伸手,摸了上去。

玉尺如其名,触手冰寒。

他的名字,便刻在那片冰寒莹白之中。

他像一只离巢太久的孤鸟,流浪许久,已经习惯了随地而栖风餐露宿的生活,突然出现一个巢穴肯接纳他,反而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

卫瑾瑜抚摸那柄玉尺许久,最终还是在顾忠诧异眼神中,缓缓收回了手。

“下官恐怕,无法成为阁老期望中的弟子。”

卫瑾瑜道。

长睫轻垂,语气平静。

顾忠闻言一惊,显然意外少年会如此说,毕竟,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忍不住要开口说话,顾凌洲却抬手,让他先退下。

顾凌洲问:“你在怕什么?”

卫瑾瑜回答不出来。

他的确有些怕。

怕在这世上生出新的牵挂,新的期望。

怕被接纳之后,再被无情抛弃,沦为新的弃子。

他失去太多,也从来不是被选择的那一个。

这些话,他无法说出口。

卫瑾瑜最终道:“下官不明白,阁老为何要这么做。下官分明并非阁老真正赏识的弟子。如果阁老只是希望下官继续做您手中的利刃,并不需如此。”

顾凌洲便问:“那你觉得,本辅应当赏识什么样的弟子?做刀做刃,便那般好么?”

“抬起头,看着本辅答。”

卫瑾瑜只能抬头,目中有未散去的困惑与茫然。

上一世,顾凌洲分明是收了苏文卿为亲传弟子,二人师生情谊一直到新朝都广为流传,这一世,频繁出入顾府、被特许入藏书阁的仍是苏文卿,顾凌洲怎么会毫无预兆地收他。

顾凌洲图什么。

顾凌洲将一切尽收眼底,在心里叹口气,道:“你之前说了那么多,本辅也不妨与你说句实话。督查院选人,不看出身,不看家世,唯才是举,之前如此,之后亦如此,不会为任何人破例。若本辅告诉你,当初选你入督查院,的确有考虑到扬州织造一案不假,可只此一桩,并不足以令本辅坏了自己定下的规矩,你信么?”

少年郎素来沉静如水,与实际年龄并不符的一双乌眸终于起了些微澜。

卫瑾瑜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跪了下去,规规矩矩补上了未行的大礼。

少年双肩起初只是轻微颤抖,到后来,那颤抖的频次渐渐加大,以致如寒风中的落叶一般。

顾忠再度悄声进来,将玉尺连同匣子一道放到少年手边,见此情景,双目亦忍不住一涩。

**

转眼三日已过,定渊王世子叛逃一事已经在上京沸沸扬扬传扬开,城门戒严,街道上日日都有锦衣卫疾驰而过,巡逻士兵亦比往日多了数倍不止,连谢府也被大理寺贴上了封条,一时之间,上京城可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谢琅叛逃出京三日,崔灏也已经被软禁在行辕里整整三日,日日心急如焚。

“唯慎怎这般糊涂,他难道不知,这一逃,便是背上了叛逆之名,再也不可能洗脱了。便是受了再大的委屈,他也不该如此冲动行事!谢氏满门忠烈,还从未出过叛臣,他这是将自己自幼拼搏的军功和一身前程全部葬送了!”

崔灏痛心疾首,既忧心谢琅安危,又想不明白事情缘何就发展到了这一地步。起初听闻消息时,他甚至怀疑是传信人弄错了。

雍临木然蹲在院子里,李梧则劝:“世子并非冲动不计后果之人,兴许,世子真的有万不得已的理由,才走到了这一步呢。”

崔灏日夜忧心,辗转难眠,因为心火焚烧,唇角都起了火泡,道:“我只是担心,他躲不过朝廷布下的天罗地网,彻底把自己逼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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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

李梧到院子里,见雍临仍神色麻木蹲在廊柱下,叹口气,走过去拍了拍对方肩膀,被雍临一把推开。

“你怎么不告诉二爷,对世子下达缉捕文书的,除了北镇抚,还有兵部。”

李梧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可眼下形势未明,兴许文卿公子也有迫不得已的理由。”

“你理解我的心情,你如何会理解我的心情,我自小与世子一道长大,如今世子身陷危难,我却只能在这里干坐着,什么都做不了!”

雍临说着,眼睛渐渐发红。

接着冷笑:“文卿公子到底是二爷义子,不是我们谢府的人,这等时候,自然没必要沾染不该沾染的麻烦,耽搁自己的前程,时至今日,我才知道自己以前到底做了多少蠢事!”

另一头,裴氏老太爷裴道闳一身道袍,站在廊下,抚须问一旁的管家裴安:“大公子还没有消息么?”

裴道闳的心情从未如这几日一般舒畅。

他万万没有料到,谢琅这个谢氏世子,竟会做出叛逃出京的举动,这于一个武将而言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甚至对于北境谢氏也将会是一次沉重打击。除非谢兰峰肯断腕求生,与这个叛将儿子断绝父子关系。

可长子谢瑛已经不能上战场,三子谢珺又不是领兵打仗的料,谢兰峰当真能舍弃这个最有可能继承北境军统帅的儿子么?

简直是老天爷也在帮他。

裴道闳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犹如天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受到,裴氏家族终于将迎来属于自己的辉煌时代。

裴安自然能感受到裴道闳的愉悦心情。

道:“老太爷放心,大公子率领的全是京营精锐部队,兵部与北镇抚又都出了缉捕文书,发往各州府,严禁叛臣入境,如今那谢唯慎便是困兽一头,就算能侥幸逃出上京,也绝无可能逃脱朝廷大军的追捕。”

夜风穿过长廊,带起一阵清寒,裴道闳施施然将手揣入袖口。

“谢氏出了这么久的风头,老夫真是迫不及待想看看,谢兰峰打算如何处置这个叛臣儿子,是置之不理,任朝廷处置,还是赌上自己大半生的忠烈之名,为这个儿子求情。”

月黑风高,积雪初化,山道艰险难行。

谢琅已带着李崖、赵元并麾下十八亲兵在山间奔袭了整整三日。

为了躲避追兵,他们无法走大道,也无法投宿客栈,连山道都只能选最艰险最难通行的走。除了在刚离开上京时遭遇了几波伏击,之后两日皆平安无事,再未遇到任何追兵。为了迷惑锦衣卫和各路追兵,他们有时会在同一条山道上反复绕行几圈,有时会兵分几路,将每一条道都走一遍,再汇合,这样一来,便是擅于追踪的锦衣卫,也不能通过马蹄印来判断他们究竟走得哪一条道。

“世子,翻过这座山,便可抵达平城,过了平城,再往北走两日,就能看到北境军先锋营的驻扎地了。”

李崖不掩澎湃心情道。

奔逃三日,李崖已经从最初逃出上京时的惶恐不安转为兴奋激动。左右从出了上京城门的那一刻起,他们已经再无回头路。轰轰烈烈干这一场,也比待在上京城里,眼睁睁看着世子身陷囹圄,被世家和狗皇帝逼死强。

谢琅却忽然停了下来。

众人紧跟着停下,李崖勒紧马缰,就见前方密林里忽然涌出一群飞鸟,似乎受了极大惊吓,紧接着,头顶传来鹰隼尖锐鸣啸。

李崖抬眼,只见三只体型硕大的鹰隼盘桓在上方天空,眨眼功夫,利爪便将一只惊鸟撕裂成两半。但鹰隼的目标显然并不是那些鸟,而是四下逡巡,在努力搜寻着什么。

“这是——”

“是裴北辰豢养的信鹰。”

谢琅淡淡道。

众人面色大变。

谢琅当机立断:“不能再往北走了,回山里。”

在山里待了两天后,谢琅转变方向,先往西南,再往东北,最后再转回正北方向,接连奔逃了这么多时日,连马都有些受不住。

这日吃完了最后的干粮,谢琅道:“明日就过平城,不能再拖了。”

众人正色应是,李崖与赵元一道提前去探路,傍晚时,二人方归来,李崖道:“世子,裴北辰已经封锁了所有进出平城的道路。”

而后方,章之豹亲自率领的锦衣卫也在一波波涌来。

各州府也已封闭官道,严阵以待。

谢琅明白,皇帝是要将他困死在上京与北境之间。

谢琅并不感到惊慌,越是面临绝境,越是冷静清醒,是他在北境沙场一次次绝地逢生的残酷历练中练就的心性与本能,若是此刻面对的敌人是北梁骑兵,他甚至能感到兴奋。何况上一世,他经历过比此刻还要艰难的艰苦奔逃,眼下唯一能牵动他心肠、拨动他心弦的是尚留在上京城里的那个人。

从离开上京的那一刻起,他的心便被剖成了血淋淋的两半。

谢琅盘膝坐到天亮,在对着平城地形图研究了一整夜后,将众人召集到一起,道:“从东城门混入平城,从西城门出。”

这下不仅赵元、李崖,连一众亲兵都感到不可思议。

“世子当真要从西城出?平城多山,分明有许多山道可以走。”

谢琅道:“连你们都如此想,他们定也料定我会走山道,这一回,我偏要打他们一个出其不意。东城门是平城正门,兵力防守最强,他们就算猜到我会从城门进入平城,也一定想不到我会走东城门,而西城门外就是一条护城河,平城四大城门,属此城门最为坚固,但因有护城河这一天然优势,兵力反而比别处弱一些,从此处出城,只要利用得到,那条护城河,还可成为我们的助力。”

计议已定,次日一早,一行人便乔装改扮,分成四波,大摇大摆从东门入了平城,在城中盘桓至傍晚,平城上空再度传来信鹰尖锐鸣啸。

虽然天色尚未黑透,谢琅情知不能再拖,带领众人按照原计划出了城,刚出西城门,三只信鹰便从不同方向飞旋而至,在城门楼上发出尖锐鸣啸。

与此同时,手执火杖的士兵也从各方蜂拥而出,箭雨自城门楼上密密麻麻如蝗射出,谢琅抽出腰间那柄新开封不久的刀,于空中化出一道凌厉凛冽刀光,劈断四面八方射来的冷箭,率领众人奋力往前冲去。

所有人都明白,只要冲破前方那道护城河,北境便可在望。

鹰隼叫声更加尖锐。

谢琅收起刀,于马上弯弓搭箭,照着城门楼方向射去,一箭如星芒刺破夜空,叫声最凶的信鹰也被利箭穿透皮肉,直直坠落。

而与此同时,护城河四边,竟也密密麻麻涌出许多士兵。

策马立于南岸的,赫然是裴氏大公子裴北辰。

“世子!”

李崖斩断一根劈面而来的冷箭,急问。

谢琅咬牙道:“今日没有退路,跟着我,冲过去!”

“是!”

十八铁骑发出震耳喝声,他们皆是身经百战的北境军精锐,此时此刻,全都手握长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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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一身悍勇发挥到了极致,一番血战之后,当真撕破一条口子。

裴北辰依旧策马驻立,冷眼旁观。

“裴大都督,再不动手,逆犯可就要逃走了!”

旁边平城守将急道。

裴北辰仍旧不为所动,一直看着谢琅等人冲破两道防线,即将彻底奔出护城河范围时,方自亲卫手中接过铁弓,而后将一根铁箭搭在弓上,对准一个方向,射了出去。

“世子!”

那一箭以锐不可当之力,直直穿透了谢琅后背。

李崖大惊,欲回身,谢琅喝道:“走!”

待所有人都穿过这一条漫长的护城河,谢琅身体方自马上坠落,落入了护城河冰冷的河水之中。

熟悉的,比任何一次都更猛更烈的剜心之痛袭来,贯穿整个身体,仿佛要将这具身体里的三魂七魄都生生撕裂。

前世万箭穿心之痛。

今生一箭剜心之痛。

冥冥之中,竟然重合。

谢琅睁眼,隔着河水,仿佛再一次看到了血月。

“你……究竟是谁?”

“你给我喝的,是你的血,对不对?”

“不要管我了,自己走吧。”

“今日之恩,我不会忘。这块玉佩,你拿着,今日你舍命救我,来日我必以命报你。”

“陛下,这是成婚的礼服。”

“陛下,君后殁了!”

“陛下,陛下,苏相还在等着,您要去何处!”

几乎同时,前世所有被遗忘在黄尘深处的记忆碎片亦纷繁涌至脑海。

第128章金错刀(二十九)

玉佩。

谢琅无意识捏了下拳眼角热流滚滚落下。

那些在梦中破碎不全、却犹如铁锁一般束缚着他魂灵的记忆碎片第一次以完整形态回归他脑海,堆砌在他面前。

那条他们跌倒了又爬起,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密道那副一次次背起他,拖着他前行,宁愿以血喂他保他性命也不肯将他独自丢在黑暗中的清瘦羸弱肩膀。那双在他身置炼狱、万念俱灰之际将他自昭狱深处扶起的,清凉如玉的手。

他们在那条漫长无关的密道里走了很多天。

父母亲友皆亡,他们相依为命,共生共存,在昼夜不息的断骨之痛折磨中他不知不觉在潜意识中将对这人世间的最后一丝眷恋扎根在了那道清瘦身影上。他受伤太重双目无法视物无法看清他的脸,却在一次次近身接触中感受过他筋骨的触感与模样。

“不要管我了你自己走吧。”

在无意间发现他腕上有伤,以血饲他的事实后他嘶哑着声道。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短暂休息后那身影再度靠近一声不吭将残破不堪的他自地上拖起。

“我们还要走多久?”

“快了。”

很淡很轻的两个字仿佛一缕清风拂过耳畔转瞬即逝。

他意识很快涣散,再度陷入昏沉。

等醒来后唇齿间充斥着熟悉的血腥味儿。

他靠在密道石壁上,无声喘着气,而后道:“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以后,不要再喂我了。”

好半晌,那人淡淡道:“你自己争气些。”

他无声一笑。

“好。”

从小到大,爹娘与大哥从来都是怕他仗着一身得天独厚的筋骨贪功冒进,这是头一回有人让他争气。

那次之后,他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可惜那时他刑伤太重,可以咬牙不发出任何痛苦呻吟,却无法阻止身体反复发炎发热,持续恶化。

他怕有一日脑子真的会烧坏,便将身上唯一一件与谢氏有关的东西,贴身佩戴的那块祖传玉佩赠予他,承诺来日以命报他。

他不知道他最终是如何将他背出密道的。

因为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伏在他身上痛哭的苏文卿,他一直以为,盗了卫氏令牌、舍命背他出昭狱的是苏文卿,同样有一副清瘦身形的苏文卿。

他错了,大错特错!

错得荒唐,错得彻头彻尾!

卫氏防守何等森严,北镇抚昭狱防守何等森严,就算苏文卿凭借卫悯信任,侥幸盗得卫氏令牌,也不可能那般轻易进入昭狱。

再退一步,就算苏文卿凭借令牌顺利进入了昭狱,又怎么可能轻易获知卫氏密道所在。

世家大族所建密道是留给本族的最后一条退路,就算卫悯再赏识苏文卿,又怎会将此辛秘告诉一个外人。

他那时被仇恨蒙蔽了心窍,对卫氏恨之入骨,心心念念只有家族血仇,连夜里睡觉都在想着如何能将卫氏阖族屠杀殆尽,让乌衣台鲜血横流,让卫氏血债血偿,所以才会对苏文卿救他之事深信不疑。

虽然苏文卿从未将那块玉佩显露在外,可因为其是二叔义子的特殊身份,他从未想过去讨要验证玉佩。

身体越沉越深,冰冷刺骨的河水灌入胸前肺腑,如冰锥一般刺着内府血肉。

然而肺腑之痛,却比不上心痛之万一。

因他不仅记起了密道里他们相依为命的一切细节,也记起了兵围上京、登基称帝之后他加诸在他身上的一切。

他看到察觉到真相的自己大步冲向那座冷殿,满殿白色灯笼簌簌摇晃,密密麻麻排列的灵牌前,铺着一张竹席,席上,一道清瘦身影一身单薄雪色,安静蜷着,腕上尚戴着那副乌黑锁铐。他容色如雪,唇色浅淡,双目安静闭着,长睫在面上投下一小圈弯月一般阴影。

他永远睡了过去。

因为长期戴着锁铐,腕上肌肤青紫斑驳,不少地方都结了痂。

然而隔着这斑驳伤痕,他依旧看到了他腕上因为割血留下的旧日伤痕。

他拖着千钧步伐,缓缓走过去,俯身,颤抖着伸出手,终于摸到了那熟悉的清瘦筋骨,再也抑制不住,胸口剧痛,吐出一大口乌血。

他看到了他留在案上的最后一首诗。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一首描写金陵的诗。

而殿中他翻阅最多的书,也全部与金陵有关,连临摹的字帖,也是金陵岁时记。

他也终于知晓,当日他肯冒死从昭狱救他出来,是因为有人许诺了他,让他回金陵。

虽然他并不明白,他一个自幼长在上京的卫氏子弟,为何会对金陵情有独钟。

他在殿中枯坐一日,最终在他们成婚的吉服里找到了那块玉佩。

他经历了第二次心如死灰。

所以在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了太久的情况下,相信了北梁流传已久的巫蛊传说,不顾旧疾发作,坚持领兵出征,在一个血月高悬的夜晚,来到落梅关外,漠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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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

他在明知北梁人设了陷阱的情况下,独自一人,冲向北梁千军万马,杀到力气尽失、再也站不起来时,任由万千利箭穿过胸膛,以一身血肉为祭,催动了那传闻中的巫蛊之阵。

他仰面躺在那提前为他挖好的坑中,感受着血液一点点自身体里流失,睁眼,看着天上那轮血月越来越大,以至于覆盖了整个苍穹。

他终于能够兑现承诺,以命相报。

他也终于没有辜负这一身谢氏血脉。

可他心房里到底还是被挖出一个血淋淋的洞,便是女娲补天、精卫填海的神力,也不可能填补得住。

他这一生,到底有愧有憾。

以身为祭问鬼神。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那根签的真正含义。

原来,他并非没有在他前世世界里出现过,而是他忘记了关于他的一切!

历经两世,真相方血淋淋呈现在他面前。

“世子!”

谢琅在一阵刺骨冰寒中醒来。

睁开眼,便看到李崖与赵元哭红了的双眼,另外十八名亲卫亦神色焦惶围在榻边。一名郎中模样的老汉正哆哆嗦嗦跪在榻边,为他包扎伤口。

见到谢琅醒来,众人俱大喜过望,几乎要喜极而泣。

谢琅怔了片刻,才彻底将神识从上一世的记忆中抽离出来,与其同时,肺腑间传来的锐痛亦让他额上涔涔冒出一片冷汗。

“将军伤势严重,切勿胡乱移动,否则伤口迸裂可就危险了。

郎中忙道。

谢琅只能仰面躺回了榻上,忍着剧痛,艰难喘了口气,问:“这是哪里?”

李崖红着眼道:“是一处废弃的猎户屋舍。”

“世子中箭落水后,我与赵元立刻调转马头,合力将世子拉了上来,在兄弟们的掩护下一路且战且退,退到了这座山里,找到了这处落脚地。”

说完,李崖又喜道:“我们已经出了平城地界,再往北走两日,就能到北境军驻地了。”

谢琅沉默片刻,忽问:“我的刀呢?”

“在这里。”

李崖立刻转身,将那柄新铸的长刀捧到了谢琅面前。

道:“幸而世子坠河之时,手中仍紧握着这柄刀没有放,否则怕要永远沉在河底了。”

养了两日的伤,谢琅能勉强坐起,这日,正垂目抚摸那柄搁在膝上的长刀,视线忽落在刀柄上嵌的那块紫玉上。

紫玉名贵罕见,内中纹理却透着几缕青色。

谢琅想到什么,立刻取来一把短匕,小心将紫玉撬开,等看清那藏在紫玉下的东西,整个人霎时如雕塑般定在原地。

那几缕青色并非玉之杂质,而是一团盘在一起的雪蚕丝线,染作青色。

雪蚕丝轻软,故能藏在玉中。

李崖恰好端着药进来,见到谢琅掌中之物,讶道:“这不是世子玉佩上遗失的那团雪蚕丝穗子么?”

谢琅闭目,将那团丝线紧紧握在掌中。

原来刘喜贵遇害那日,他在二十四楼后巷里遗失的那条穗子,竟是被他捡了去。

他赠他这把刀。

将一切都安排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让他了无牵挂,安心远去。

谢琅将紫玉嵌回原处,又将丝线仔细收入怀中,同李崖道:“把所有人都叫进来,就说我有事吩咐。”

**

“裴大都督亲自带兵追捕,射杀逆犯于平城外,逆犯竟然还有命继续往北奔逃,猖狂如此,天威何在!陛下,依臣看,应调集各州府兵马,对逆犯进行围剿,就地斩杀!否则等逆犯潜逃回北境,便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

谢琅逃出平城的消息迅速传回了上京,一时间,百官哗然,朝野震惊。

一则,武将叛徒,放眼整个大渊历史,也是屈指可数的存在,没有人能想到,谢琅只带着麾下寥寥十数名亲兵,就能逃过朝廷大军的追捕。这需要何等恐怖的实力。

二则,谢琅一旦过了平城,进入北境几乎已经是时间问题。北境战事正胶着,朝廷还要倚仗三十万北境军在前线打仗,一旦谢琅回到北境,朝廷再想讨人就不得不顾忌谢氏与定渊王府的脸面。

“陛下,张大人所言有理,臣附议。”

“臣亦附议。”

然而州府兵马奉命围剿了三天,根本连谢琅的影子都没有捕捉到,按着路程,谢琅恐怕已经进入北境军驻地范围。

天盛帝沉默坐在御座上,素来单薄无争的面孔上第一次起了波澜。

获悉此事后,裴氏老太爷裴道闳甚至亲自来到早朝上,提议皇帝直接往北境发一道圣旨,阻止谢琅进入北境。

百官争吵不休,箭在弦上之际,兵马司指挥使张阔忽然急匆匆登殿,带来了一个震惊所有人的消息。

督查院里有专门用来关押犯错御史的值房,只是条件艰苦了一些。

按照惯例,值房里是没有炭盆,也没有热水的,但卫瑾瑜住进去之后,司吏随后就搬进来一个炭盆,一个火炉,并一床新的被褥。

值房条件清苦,卫瑾瑜每日里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坐在书案后读书。为此,顾忠特意从顾府藏书阁带了许多藏书过来。

“老朽不知公子喜好,便按着门类各选了一些。”

卫瑾瑜朝他致谢。

“有劳阿翁。”

顾忠:“举手之劳而已,公子不必客气。”

“阁老常说,读书最能静心养神,公子小小年纪便这般爱读书,倒是难得。”

自从卫瑾瑜被顾凌洲收入门下,顾忠的称呼就从“御史”变成了“公子”。

卫瑾瑜看着那满满两大箱子书,便明白,一时半会儿,他是走不出这间值房了。

准确说,在谢琅叛逃一事尘埃落定前,他都不可能出去。

武将叛逃,是对皇帝与大渊权威的挑战,皇帝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必会不遗余力将谢琅捉拿归案或就地处决。

更残酷一些说,谢琅伏诛之日,便是他走出这间值房之时。

这已经是顾凌洲能给予他最大的庇护,让他能得此一方清净天地,免受刑狱之苦。

这日,卫瑾瑜照旧坐在窗下看书。

值守司吏忽然进来禀:“卫御史,外面有人想见您。”

卫瑾瑜觉得奇怪,问何人。

按照规矩,在值房待审期间,他是不能随便见人的,更不能随便离开值房。

司吏道:“属下也不知,御史先随属下过去吧。”

卫瑾瑜搁下书,由司吏引着出了值房,来到了旁边一处小院。

司吏自觉退下,不多时,院门自外打开,一道人影自院外缓缓走了进来,伴着锁链撞击声。

卫瑾瑜侧目一望,倏地愣住。

今日是个晴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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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日光斜斜落下,看到那道沐浴在冬日暖阳中的脸,卫瑾瑜一时疑在梦中。

第129章金错刀(三十)

谢琅停在原处同样望着那道魂牵梦绕、站在冬日暖阳中的清瘦身影。

直至此刻,颠沛流离了一路的心方终于落回安稳之处。

他终于见到了他,不必再重复上一世的错误。

卫瑾瑜短暂怔愣之后视线落到谢琅双手与双脚所佩戴的沉重锁铐上,问:“为何要回来?”

谢琅目光一错不错望着眼前人,露出一抹温柔笑意:“我怕一旦离开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

卫瑾瑜又是一愣半晌淡淡道:“不见又如何,自投罗网,值得么?”

“值得。”

谢琅没有丝毫犹疑答。

说完,他抬目,望着位于院落偏僻处的那间值房喉头滚了滚道:“你问我值不值得我也要问你为了我这样一个蠢人,让自己待在这样的地方值得么?”

“你总说对我毫无情意既无情意,为何要冒着性命之危放我出城?既无情意为何要为我赌上自己辛苦拼搏来的前程?既无情意为何要将那团雪蚕丝藏在紫玉之中而不是揭发我?”

“瑾瑜我错了大错特错。”

“我现在只恨我眼瞎心盲,不知珍惜白白错过了那么多的时光。”

谢琅目中渐渐泛起水泽。

除了那一日两人在暗夜里相拥,这人抚摸他背上伤痕时落下的那滴滚烫,卫瑾瑜鲜少在谢琅眼中看到眼泪这种东西。

早在那夜挥刀斩断锁枷、关上城门那一刻,他已经决定和过去的一切做个了断,包括谢琅这个人。

他已经对得起自己的心,以后前路如何,但凭天命,尽人事,就算最终真的无法血刃所有仇人,他这一生,也算任性过一次,为自己活过一次,日后入了黄泉,不至于太遗憾。

他没有想到,谢琅会回来,会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甚至未曾想过,他们这一生,还会有交集。

千般滋味自心头翻滚而过,卫瑾瑜最终冷漠道:“我说了,我救你,只是因为当日国子监审讯堂中,你救过我一命,我不喜欢欠旁人东西,包括你。”

“我不信。”

谢琅决然道。

“你当真欠我这条命么?”

“那回校场比试,我性命垂危,命悬一线,你将那碗药喂进我口中时,已经还了我一命。过去那么多年月,我就是因为轻信了太多这样的话,才会被猪油蒙了心,一错再错。”

“你我之间,若真要细论细算,也当是我欠你一条命才对。”

谢琅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样鲜少在人前显露的物什,含着万千苦涩与悲痛,道:“你我之间种种,应有此物为证。”

那是一块表面已经有些陈旧泛黄的羊脂玉佩,呈圆环状,佩身上有一道细细的裂纹,可见年岁之久。

玉佩是十三岁第一次领兵出征那年,大哥交到他手中。他素来不爱佩戴这些身外之物,便胡乱塞进了怀中,不料关键时刻,竟为他挡了北梁人一支暗箭。玉身裂纹,因此而出。

只是已经损毁的玉,到底不宜再佩戴在身上,他便一直贴身存放在怀中,从北郡带来了上京。

他从未想到,在被他遗忘的前世记忆碎片里,这块业已损毁的祖传玉佩,竟占据着那般重要的分量。更不知道,在那条暗无天日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密道里,他曾将此物作为一份生死承诺赠与一人手中。

卫瑾瑜隐在袖中的手,再也控制不住轻轻颤抖了下。

少年郎雪色衣袖被风吹得扬起。谢琅拖着镣铐,走近了一些,手指紧攥着那块玉佩,目中水泽缓缓流出,问:“瑾瑜,你当真不识得此物,也不记得前世种种了么?”

天空青碧如洗,晴阳正好,卫瑾瑜却感觉有雷声轰鸣而过。

心房不受控制紧缩了下,卫瑾瑜垂目,盯着那块玉佩,前世种种纷至沓来,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既想起了一切,不该来找我。”

半晌,卫瑾瑜道。

上一世,谢琅分明已经将苏文卿认作救命恩人,并给了苏文卿独一无二的信任与恩宠。直至他饮下鸩酒,气绝而亡之时,这一事实仍未更改。上一世的暴君谢琅,恐怕连他的尸体都不屑于多看一眼,就算此人真的记起前世一切,也应与他没有多少关系。

“我自然要来找你。”

谢琅已单膝跪了下去。

伸出手,将那双漂亮修长,半藏在袖中的手笼在掌中。

道:“上辈子,冒死将我救出昭狱的是你,艰难将我背出密道的是你,以血喂我、护我心脉性命的亦是你,收下这块玉佩的更是你。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才会错认旁人,我如今,也不过物归原主而已。我自然要来找你!”

卫瑾瑜终于颤抖起来。

谢琅目中水泽涌动,唇角却扬起笑意,更加用力的握住那双手,仿佛握住世间最珍贵的珍宝,道:“上一世,因为我的愚蠢糊涂,误你一生。这一世,我决不能再误你负你。”

“你如今已被顾凌洲收为弟子,该有锦绣灿烂前程,也该有光明灿烂的一生,你,不应再受我一个‘在逃逆犯’的拖累。”

“瑾瑜,今日这一跪,为前世,也为今生。”

“日后无论有无再见之日,我都希望你能知道,上一世弃你负你的混账,已经到你面前,向你忏悔请罪。那个混账,不奢求你原谅,只盼望你今生,喜乐无忧,再不必受前世噩梦折磨。”

这时,院门外再度进来几个人。

是刘公公并两列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刘公公一扫这些日颓丧之态,大红刺金蟒服在日光下闪烁着耀目光泽,捏着嗓子,施施然道:“谢世子,时间已到,请随我们回北镇抚吧。”

谢琅慢慢站了起来。

他身形巍峨,即使手脚皆戴着重铐,两列锦衣卫亦全付警惕盯着,生怕出一点差池。

一个时辰前,兵马司指挥使张阔于早朝上带来一个震惊满朝文武的消息,已经叛逃出平城的定渊王世子谢琅,一人一骑出现在了上京城门外。

文武百官震惊,以为自己脑袋必掉无疑的刘公公也很震惊。

谁都知道,谢琅一旦出了平城,便如猎豹进入最熟悉的山域,逃回北境只是时间问题,可这头自幼纵横北域、明明已经自由在望的猎豹,却选择独自折返回上京,自投罗网。

面对汹涌而至的锦衣卫和兵马司官员,谢琅只提了一个要求:见一个人。

之后,便翻身下马,任由锦衣卫给他戴上了镣铐。

直到此刻,刘公公仍想不明白谢琅突然自投罗网的理由,若真是与这位三公子有关,大可逃出上京当夜就原地折返,根本没必要等到大费周折逃出平城之后,才突然作出如此惊世之举。若说无关,逆犯回到上京,只提了这么一个要求,作为束手就缚的条件。

谢琅没有理会刘公公,依旧看着卫瑾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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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角慢慢挑起,道:“今日一别,要珍重。”

清风拂动两人袍摆衣袖。

谢琅极缓慢松开了手,要转身之际,卫瑾瑜忽唤:“谢唯慎。”

谢琅脚步倏一顿。

卫瑾瑜走上前,冷冷抬起下巴,道:“你若真要报恩,就留着这条命,将你欠我的,一分一毫,连本带利,全部还给我。我无父无母,孤草一蓬,独行独往惯了,不信任何人,也不信任何承诺,再好听的话,对我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

“否则,我不仅不会承你今日之情,还会将所有关于你的一切全部毁掉忘掉,包括这块玉。”

谢琅再度转过身。

望着那双熟悉的倔强淡漠的眸,一霎间,胸口似有熔浆滚动,郑重点头。

“好。”

“我答应你。”

“只要还剩最后一口气,我一定活着走到你面前。”

卫瑾瑜没有再说话。

一直等那锁链撞击声彻底消失,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院外,少年郎方靠在廊柱上,攥紧手中玉环,仰头望着湛蓝一片的天空,眼角缓缓流出两道水泽。

“卫御史。”

不多时,司吏再度出现。

“郑御史派属下来传话,说封禁已经结束,御史可以搬回政事堂正常办公了。”

卫瑾瑜整了整神色,淡淡道:“知道了。”

回到政事堂,卫瑾瑜先去值房拜见了顾凌洲。

顾凌洲正坐在案后提笔批阅今日各地送来的紧急文书,包括几封前线战报,听到动静,搁下笔,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少年,道:“既然回来了,就如常做自己的事吧。”

卫瑾瑜应是。

恭恭敬敬行了大礼,道:“阁老回护之恩,下官没齿难忘。”

杨清恰好立在一边,听了这话,不由笑道:“这是私下里,既已拜过师,也该改口唤一声‘师父’了。”

卫瑾瑜愣了下。

顾凌洲道:“无妨,繁文缛节而已,不必细究。”

“今日先回府休息一日,明日再来上值吧。”

卫瑾瑜应是,起身退下。

出了督查院门,明棠已在等着,问:“公子直接回府么?”

“不回。”

卫瑾瑜眸中已一片犀利的冷,道:“去另一个地方。”

第130章战西京(一)

“叛逃之罪板上钉钉谢世子一进北镇抚,便直接被卸了刀,关进了昭狱。如今昭狱值守皆已换成了章之豹心腹除了刘公公与另几名司礼监大珰,其他人都严禁靠近。”

“陛下已经下令,为了前线战局安稳考虑此案交由北镇抚与兵部共同审理不再走三司会审的流程。让兵部参与审案大约仍与姚氏盗窃的那批重甲有关。而且,新任兵部尚书苏文卿与谢氏关系匪浅,如此安排,也能间接安抚北境。”

“只是,裴氏那边也在力推大理寺一道参与审案理由是顺便审理谢世子勾结悍匪、劫掠裴氏那批生辰纲一案。”

马车上沿着落了霜的街道辘辘前行明棠隔着车门低声向卫瑾瑜说着情况。

卫瑾瑜展袖坐于车中第一次觉得上京城的新岁如此冷,冷到骨头都在打颤。他抬起头发现车厢侧门竟是开着的冷风如刀一般寻隙疯狂灌入,便伸出手想把那扇门关上然而手伸到一半不知想到什么又缓缓收回手任由那些风刀霜剑落在面上。

北镇抚。

卫瑾瑜闭目,不由想起上一世他第一次踏入这个阴森不见天日的地方,沿着甬道一路走至昭狱最深处,隔着一层铁制牢门,垂目,看到那道背对着他,披头散发、浑身血污趴伏在石牢湿漉漉地面上的身影。

他们虽然已经在多年前行过一次堪称笑柄的婚仪,这却是他头一次见到对方。

此前,他听过太多关于对方的传闻。

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将眼前那道奄奄一息狼狈趴伏在牢中的身影与传闻中英姿矫健、性烈如火、以嚣张张狂闻名的北境军少统帅联系起来。

昭狱里的囚犯一般都是戴一副镣铐,这人身上却足足戴了三副。

除了手脚,连脖子上都戴着一副特制的颈枷。据说是因为其摄人武力,让整个北镇抚都感到威胁。

他隔着牢门,看到了对方那一身优越傲人的身量与筋骨,也看到了那副筋骨被酷刑生生摧毁的模样。

他打开牢门,一步步走到对方面前,而后俯下身,缓缓伸出手,试图将对方唤醒,然而指尖一触到对方凝血的衣料,感受到的却是一种与整个阴冷石牢格格不入的滚烫。他紧接着看到了对方已经完全脱臼断裂的手骨、脚骨以及渗着可怖血色的两条腿,那是内里骨头断裂、却又没有完全断裂的征兆。他已经无法想象,那具身体究竟遭受了怎样的摧残与痛苦。

他只知,那是一头彻底被毁掉废掉的利器与猛兽,就算出了昭狱,见了天光,也永远没有机会再挥舞出利爪。

一刻后,马车抵达雍王府。

雍王府侍从对卫瑾瑜很熟悉,立刻上前行礼,恭敬把人引入府中。

花厅里,雍王正拥着一群美姬宴饮,见到卫瑾瑜,醉眼迷离笑道:“瑾瑜,稀客啊。”

卫瑾瑜直接道:“我不喜欢废话,也不喜欢浪费时间,你若还想争一争那个位置,最好让她们都退下。”

雍王神色百转,摆手,将美姬们轰退。

他变换了一下坐姿,饶有兴致道:“瑾瑜,听闻那谢唯慎已主动回京受缚,提出唯一的条件就是见你一面。你二人情深至此,眼下你应积极奔营救他才对,怎么反倒来寻我?”

卫瑾瑜随意在案后坐了,眸底没有丝毫波澜,淡淡道:“他既选择回来,便只有死路一条,救一个必死之人,毫无价值。”

雍王愣了下,接着拊掌大笑。

“好啊,你果然是我认识的瑾瑜。”

雍王斟了一杯酒,亲自起身递到卫瑾瑜面前,道:“瑾瑜,本王还未恭喜你,被顾凌洲收为弟子。这位顾阁老,可是不会轻易收徒的,可见对你爱护之切,本王得你相助,果真如得珍宝。若督查院日后能为本王所用,本王何惧萧楚珏。”

卫瑾瑜没理会这话,道:“顾凌洲到底太过刚正了一些,与其盯着督查院,不如盯着另一个地方。”

“你是指?”

“大理寺。”

雍王眼神微微一变,下意识扫了眼四周,确定没有闲杂人,才迟疑问:“你没与我开玩笑?谁不知道大理寺卿赵雍与裴氏有姻亲之谊,大理寺那是裴氏与赵王的地盘,本王如何有机会染指。”

“不试试,焉知没有机会。眼下,便有一个大好机会。”

“什么机会?”

“这世上,父子骨肉都可以相残,区区一点姻亲之谊,又算得了什么。殿下无法直接往大理寺安插自己人,却可以离间赵雍与裴氏。”

雍王不由捏了捏酒盏:“赵雍胆小如鼠,对裴氏唯命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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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准还有重要把柄捏在裴氏手中,本王如何轻易离间得了?”

卫瑾瑜:“殿下只需做一件事便可。”

“何事?”

“上书陛下,请大理寺共同参与审理谢唯慎叛逃一案。”

雍王意外兼不解。

“这算什么主意?谢唯慎一案牵涉到兵部丢失的那批重甲,裴氏觊觎已久,裴氏眼下正急巴巴想让大理寺掺和进去分一杯羹,本王若上书举荐,岂不如了裴氏的意?”

卫瑾瑜施施然饮了口酒,看向雍王:“这朝中谁不知道他赵雍是裴氏与赵王的人,若殿下上书举荐他,殿下觉得,裴氏与赵王会如何想?”

“这——”

赵雍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眼睛跟着一亮,笑道:“他们一定会怀疑赵雍与本王有勾连,或收了本王好处。”

“是啊。”

卫瑾瑜转动酒盏,素净手指上落着几点细碎金芒。

“若是殿下能让裴氏无意抓到一些实证,就更好了。”

雍王大笑拊掌:“妙,实在是妙啊。”

“只是瑾瑜,这眼下朝中谁又不知晓,因为生辰纲被劫一事,裴道闳对谢唯慎恨之入骨,如果大理寺真的参与审理案子,那谢唯慎可就真的凶多吉少了,你当真狠得下这个心?”

卫瑾瑜放下酒盏,乌黑眸底仍一片淡漠的冷:“有没有大理寺参审,他都是死路一条。将死之人,何必谈论。”

等卫瑾瑜离开,雍王心腹都忍不住感叹:“这位三公子,还真是心冷如铁,不顾念一点旧情啊。”

“旧情?”

雍王不知想到了什么,冷笑:“他这样的人,根本没有‘心’这个东西,就是一条阴冷无情的毒蛇,有时连本王都害怕冷不防被他咬一口,他岂会在意那点子逢场作戏的情分。你可别忘了,当年父皇下令杖毙卫晏时,他站在父皇身边,亲眼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死于杖下,可是一滴泪都没有流。还有当年他第一次回卫氏受教,卫氏为了打灭他那一身傲气,是如何做的?若换成本王,众目睽睽之下受了那样的重刑,早无颜活在世上了,你看他,不仅忍气吞声活了下去,还能在卫氏伏低做小那么多年,装乖顺装孙子,连卫悯都蒙蔽了过去。如今卫氏败了,他却混得风生水起,还得了顾凌洲青睐,以后前程可是不可限量。”

“本王倒是实打实有些同情那谢唯慎,一腔痴情错付啊。”

心腹迟疑:“既如此,殿下眼下为何还如此信任这位三公子,对其言听计从?”

雍王哼笑。

“因为他聪明,能助本王达到目的。”

“只要他能助本王打败萧楚珏,继承大统,本王管他是绵羊还是毒蛇。本王只是想不明白,这样扎手又危险的一个人,顾凌洲是如何瞧得上眼的,竟还收他做弟子,真是令人费解。”

虽然谢琅主动回京投案,但关于如何处置这个狂妄悖逆的谢氏世子,朝堂上仍争论不休。

北境战事正是胶着,且正处于决战的关键时期,就算谢琅犯下了滔天大罪,直接杀了,也难免会动摇北境军心。然而若是不杀,一个手握重兵的异姓王世子公然叛逃,朝廷颜面何在,君王威严何在,长此以往,岂不人人都要效仿?

世家一派官员甚至以此为把柄,来抨击谢氏和三十万北境军对朝廷的忠心。世家的目的昭然若揭,显然是要借谢琅叛逃一事大做文章,将谢氏这一皇帝得力羽翼斩除掉。

只是前线战局如火,诸世家到底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动谢氏,于是便将矛头重新对准已经被关押在昭狱的谢琅,要求天盛帝以叛逆之罪将谢琅问斩处死。

世家显然笃定了,一旦谢琅死在上京,谢氏与皇帝之间的联盟必将出现裂痕。

这日早朝,雍王联合朝臣主动上书,请求让大理寺共同参与审理谢琅叛逃一案。这一举动让不少朝臣都感到意外,甚至大理寺卿赵雍本人都极意外。

谁都知道,裴氏一直暗中推波助澜,想要大理寺参与到审案中去,好趁机拔掉谢琅这颗眼中钉肉中刺,谁料裴氏还未出手,雍王反倒先上了书。

雍王一上书,不少在暗中观望的世家官员也纷纷附和。

一时间,要求大理寺参与审案的呼声竟超过了大半。

早朝后,大理寺卿赵雍便一脸惶恐地站在了裴府、裴氏老太爷裴道闳的居所前。裴道闳道:“你赵大人如今攀上了雍王的高枝,还来老夫这贱地作甚。”

赵雍依附裴氏这么多年,实在太清楚裴道闳的脾气和手段,当下擦了擦汗,直接跪了下去,道:“老太爷明鉴,雍王此举,下官也实在不解,下官从未与雍王有过任何勾连啊。”

屋中传来一声冷哼,紧接着裴氏管事裴安从内出来,将一张地契甩到了赵雍脸上。

赵雍拿起一看,竟是雍王府赠给儿子赵秉义的一座别院地契,赵雍登时脸色大变,朝着屋门重重磕下头去,直磕得额头一片青紫,口中道:“老太爷明鉴,此事下官属实不知,待下官回去,一定打断逆子的腿。”

“你如何管教儿子,老夫没有兴趣知道。”

裴道闳冷酷声音再度徐徐自内传出。

“上京官员这么多,雍王府为何无缘无故给你赵雍的儿子送庄子?老夫这辈子,最不信的东西就是人的那一张嘴。”

赵雍只能咬牙问:“请老太爷示下,下官如何才能自证清白?”

“兵部丢失的那批兵甲,必须要用到西南战场,而不是北境或其他地方。你要证明清白,就替老夫问出那批兵甲的下落。”

“谢唯慎必须死,前提是审出那批重甲的下落,明白么?”

赵雍应是。

太仪殿,天盛帝照旧一身明黄龙衮,坐在南窗榻上,面前摆着一副棋盘。

天盛帝拈动棋子,迟迟不落,面上笑道:“之前,朕是需要裴氏那把刀,为朕除害,如今这把刀,有些太过锋利了。”

韩莳芳立于榻前,道:“于陛下而言,这天下刀兵,皆是王之所有,刀刃再锋利,只要运用得到,也可成为陛下掌中利器,只是那批重甲,干系重大,万万不可落入裴氏之手。”

“是啊,只是如今大理寺参与审案,已是势在必行,朕少不得要花费心思与裴氏周旋一番。”

天盛帝施施然将手中白子落于一处。

“好在那头令朕不安的猛兽已成笼中之物,杀之只是时间问题,便用裴氏这把利刃先斫去其爪牙,再斩去其头颅,也未尝不可。”

一灯如豆,谢琅盘膝坐于昭狱之中。

漆黑甬道忽亮起灯,苏文卿在锦衣卫簇拥下缓缓行至狱中。

谢琅闭目而坐,并不睁眼。

苏文卿居高临下看了片刻,道:“义父让我来看看世子,设法照拂一二,我推辞不掉,故而来了。”

谢琅一扯唇角。

“苏尚书贵足,踏此贱地,实在有失身份。”

苏文卿扬起眉梢:“明日北镇抚就要会同兵部、大理寺正式开始对世子进行讯问,我是唯一能帮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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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的人。上一世的苦楚,世子难道还没有受够么?昭狱黑屋子酷刑的滋味,世子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滚。”

谢琅冷漠吐出一字。

苏文卿并不动,而是一字字清晰道:

“世子会屈服的。”

次日,北镇抚联合兵部、大理寺对谢琅进行第一次秘密提审,从白日一直审到傍晚。

崔灏焦灼等在苏宅,一直等苏文卿夤夜归来,迫不及待迎上去问:“文卿,唯慎到底如何了?”

苏文卿道:“世子拒不供认姚氏私藏的那批重甲下落,北镇抚动了刑。”

崔灏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

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动了什么刑,他还好么?”

“你也在现场,怎么也不替他说说话!”

苏文卿道:“义父放心,今日是第一次提审,北镇抚并未动用太重的刑,只是,若世子一直如此态度,北镇抚迟早会用重刑。”

崔灏心如滴血,竟直接晕了过去。

苍伯第一时间赶来,将崔灏扶进屋中,看着苏文卿道:“公子,那茶里的药……”

苏文卿淡淡道:“只是能让义父安睡的药而已。”

苍伯触到他幽冷如冰的面孔,不敢再多言,一声不吭扶着崔灏到床上休息。

之后,谢琅又经历了第二次,第三次提审。

卫瑾瑜白日同雍王宴饮,夜里须靠服用药丸才能入睡,这日深夜,再度从噩梦中惊醒。

明棠听到动静,第一时间冲进来,见公子赤足立在室中,面色苍白,唇角紧抿,鬓角满是冷汗,犹若鬼魅一般,一时愣住。

过去那么多年,他从未见公子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

良久,才敢近前问:“公子还好么?”

卫瑾瑜没有说话,侧眸,望着浓稠看不到一丝光亮的夜,好一会儿,问:“还有多久天亮?”

明棠道:“刚过丑时,还有两个时辰呢。”

两个时辰。

卫瑾瑜不知想到了什么,用力咬了下唇。

一直到打开房门,立到庭院里,他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离开公主府入宫,再也没回来的那夜,也是这样一个浓稠的夜。

而伴着更声,一道快骑也在深夜叩响了上京城门,直往兵部冲去。

到了兵部大门前,马上人方滚落于地,顾不得一身血,伸手解下背上专用来传信的信筒,递给值守兵吏,喘着气道:“急报……青州,八百里加急急报!”

“狄人,狄人趁夜偷袭青州!三城失守……”

说完这一句,传信的斥候便昏死过去。

接信的兵部兵吏却面色大变,因从斥候寥寥数语中,已可听出事态的严重程度。兵吏一面让人将斥候抬进府衙医治,一面急急奔去衙中禀报值夜官员。

到了次日清早,狄人偷袭青州的消息已经传遍上京,震惊朝野。

只因半年前,狄人使团刚刚出使上京,与大渊签署了停战协议,没想到才刚过了短短半年时间,狄人便撕毁合约,出尔反尔,派猛将霍烈趁夜偷袭青州。

这令大渊文武官员皆怒不可遏。

“陛下,狄人已经占领了西京十三城,若青州再落入狄人之首,大渊西面门户失手,后果不堪设想,臣恳请陛下,立刻发兵青州,夺回三城!”

“臣附议!”

“臣附议!”

然而新的问题很快出现,眼下大渊北境、西南都在打仗,裴北辰业已于数日前返回滇南,除了京营兵马,朝廷根本没有多余兵力再派往青州。且西狄派出了第一猛将霍烈,除了兵马,朝廷一时竟也挑选不出来能抗击霍烈的大将。而狄人显然也是看破了这一点,才敢趁火打劫,偷袭青州。

然而朝廷一日不出兵,青州便随时有沦陷风险。

这日早朝,百官正因为发兵问题争吵不休,司礼监大监刘公公入殿禀道:“陛下,逆臣谢琅请奴才传话,愿意领兵前往青州,击退狄人,收复失城,戴罪立功。”

“逆臣还称,愿当殿立下军令状,不收青州誓不还。”

这委实出乎百官意料。

御座上的天盛帝也抬起了眼。

半晌,皇帝问:“爱卿们如何看?”

有人便道:“京营的兵马要拱卫保障京畿和陛下安全,即便他愿意主动领兵出征,朝廷也没有多余兵力可派。”

刘公公迟疑片刻,道:“逆臣称,他愿率麾下飞星、流光二营,前往青州。”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皆惊。

用二营兵马去对抗霍烈大军,这定渊王世子是疯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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