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不是三岁稚儿,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应该比我清楚。”
“以后不要再说这样幼稚的话。”
别无选择。
谢琅心里念着这四个字,血脉深处蛰伏的愤怒与不甘几乎要破笼而出,不由再度想起袁放走投无路,被利箭穿心,倒在血泊里的情景。
谢兰峰盯着下首的儿子,道:“也许你觉得伴君如伴虎,君心难测,帝王无情,可历朝历代所有君王都会是一样的选择。”
“你是谢氏世子,是我谢兰峰的儿子,注定要为谢氏,为整个北郡百姓做这样的牺牲。你若要怨,就怨你爹,给了你这个姓氏,这一身血脉吧。”
谢琅喉头滚了滚,垂在身侧的拳再度缓缓捏紧。
与上一辈子家破人亡相比,这一辈子,只要能保谢氏阖族平安,就算永远留在上京,他也应当感到知足,而不应如此刻一般,心怀悲愤。
然而只要闭上眼,或平静下来,想到此生可能再也看不到北郡广阔的天地,再也回不到那座从小长大的府邸,军营,以及,想到那两道横贯在他身上的血淋淋的鞭痕,他明知是何人所为,却不能替他报仇泄愤,胸腔里依旧会止不住地发出震颤嘶鸣。
“孩儿明白了。”
谢琅低声说了句,站起来,撂下酒盏,径直往外走了。
孟祥恰好从外进来,见状疑惑问:“王爷,世子这是……?”
谢兰峰淡淡道:“他心里不痛快,不必管,他自己会想明白。”
孟祥叹气。
“世子大约是因为王爷要回北郡了,心里难受吧。”
谢兰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近来他身边怎么只见李崖和赵元,不见雍临。”
孟祥斟酌着答:“世子让雍临去侍奉二爷了。”
“怎么,雍临得罪他了?”
孟祥讪讪一笑:“这属下就不清楚了,大约是怕二爷那边缺人吧。”
谢兰峰若有所思,道:“你们如今跟着他在上京,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是越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孟祥面露惶恐:“属下不敢。”
谢兰峰叹口气,起身,背手站到窗边,望着窗边落满雪的院子,道:“我何尝不知,他在上京的不易,然北境战事想要彻底结束,需要君王的信任与朝廷的鼎力支持,这份委屈,他只能吞到肚子里。到底是我这个做爹的对不住他。”
孟祥一愣,感叹。
“王爷一片苦心,世子总会明白的。”
卫瑾瑜回府后就蒙头大睡,睡了一觉醒来已是午后,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人坐在床头。
睁开眼,果然看到一道熟悉人影,不知已经靠着床柱站了多久。
察觉到动静,那人也回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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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
卫瑾瑜拢衣坐起,道:“你我如今毫无关系,进我府中,好歹应该递封拜帖吧。”
“狗洞也需要拜帖?”
卫瑾瑜动作顿了下。
接着冷冷一扯嘴角:“狗洞是不需要拜帖,应当直接用打狗棒打出去。”
“说吧,何事?”
“给你送些吃食,顺便换药。”
卫瑾瑜转目一瞥,果见不远处的食案上放着一个食盒。
谢琅已将炭盆挪到床边,伸手按在卫瑾瑜肩上,将那层刚拢上的绸袍重新剥了下来。
冰玉膏效果明显,一夜加一上午过去,伤痕颜色已经浅淡了一些,只是鞭伤到底不同寻常伤痕,想要彻底愈合还需要时间。
虽然已经看过一遍,上过一遍药,谢琅指腹仍在那伤处停留了许久,方挑起药膏,一点点涂抹到伤处。卫瑾瑜清晰地感受到了身后压抑的低喘与剧烈起伏的肌肉块垒。
紧接着一点滚烫跟了落了下来。
明明冰凉一点,那温度却犹若炭火。
卫瑾瑜回头,发现谢琅双目赤红,眸底尚有残余的水泽,沉沉如翻涌的深潭。
卫瑾瑜嘴角牵了下。
“你知道何为困兽么?”
“困兽,就是一辈子只能困在牢笼了,再锋利的爪牙,再尖利的牙齿,都毫无用武之地。”
“所以,认命吧。你我都是一样的烂命。”
第116章金错刀(十七)
认命。
这二字再度如同火油浇在心口,灼得整个胸腔都疼了起来。
“烂命。”
谢琅重复着这两个字,低声笑了起来。
卫瑾瑜于是道:“我说得不对你的命,到底还是比我好一些的。所以,你不该认命而应知足。”
“不你说得很对。”
“的确是烂命。”
上辈子不得好死。
这辈子,只能困在这上京城里,做一头空有爪牙的困兽。
“你怎么还没涂完?”
卫瑾瑜略偏了偏头,问。
他羽睫浓密而纤长,便是这轻微一侧首亦仿佛蝶翼扇动惊心动魄。
“快了别乱动。”
谢琅继续着动作平稳而轻缓。
等药上完,卫瑾瑜自己拢上了衣裳回身之际腰背便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揽住,一道阴影紧接着覆了下来。
绵长的吻如疾风骤雨一般落了下来。
卫瑾瑜整个胸腔肺腑里都被塞满蓬勃的热气觉得喘不上气时手便也不客气得紧抓住对方的肩头。
两人抱在一起较劲一般用力厮磨纠缠在一起。
许久谢琅方低喘着气停了下来,瞳孔深处晦暗与灼烈交织在一起汹涌翻卷着,问;“弄疼你了么?”
卫瑾瑜喘得更厉害,但即便是喘的时候,也十分注重礼仪规矩,而且,方才他们沉沦较量最厉害的时候,他趁机咬了这人一口,现在舌尖上还泛着甜美的血腥气。
“味道不错。”
卫瑾瑜舔了下唇,道。
谢琅眸幽深低下。
原本,那里面还是一头四处奔突,试图寻找出路的野狼,这一刻,却变成了能将人拆吞入腹,连骨头都不剩的饕餮。
饕餮唇角也挂着血,被咬破的。
“那就再多尝几口。”
谢琅这回双手固住面前人腰肢,再度俯身吻了下去。
这一回,是比疾风骤雨还要猛烈的狂风暴雨,江潮翻涌,卫瑾瑜觉得自己成了一叶小舟,在江潮里颠簸,刺激而畅快。
他们都需要这种刺激。
带着血腥味儿的刺激。
等一切结束,已经是一刻之后。
两人唇瓣皆被血浸染,分不清是谁沾到谁上面的,两人已经从床头挪到床尾,谢琅手仍扶在卫瑾瑜后腰处,不让他后背抵着床柱,他终于再度体会到了,心房剧烈跳动的感觉,以往只有北境沙场才能带给他的感觉。
卫瑾瑜感觉血液是热的,腰窝则是麻的,整个人像是刚从蒸笼里出来,连毛孔都在冒着汗。
“尝够了。”
他无情道,拢上再度散落的绸袍,就想起身离开这方狭窄空间。
“别动。”
谢琅却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就着两人眼下的姿势,将帕子对折两次,一点点擦拭掉卫瑾瑜唇上的血。
“下回别咬舌头了。”
谢琅道。
“再想咬,我直接把臂给你便是。”
卫瑾瑜被他仔细清理着唇瓣,唇角,没有说话,那恢复了平日冷意的眼神却表达了一切:一锤子的买卖,谈什么下次。
擦完,谢琅又取了氅衣,给卫瑾瑜裹上,两人才一道来到食案边。
食盒里的蒸饺和鸡汤还热乎着,谢琅嘴上有伤,只喝了几口汤,卫瑾瑜除了鸡汤,还另吃了几只蒸饺。
蒸饺有八种口味,卫瑾瑜只吃喜欢的,不喜欢的分
毫不动。最后一只,留了皮,只吃了馅。
期间桑行过来了一次,询问年节礼品问题。
卫瑾瑜隔着门吩咐:“韩府就送我之前买的那副墨宝。雍王那头你看着准备吧,不必太贵重,也不要轻了。至于其他的,直接循往年旧例便可,皇祖母的那份记得将我从大慈恩寺祈的珠串加上。”
这些事对于桑行来说,自是轻车熟路的。
桑行确认了一下:“公子说的墨宝,可是那套紫毫笔与绿玉砚?”
卫瑾瑜“嗯”了一声。
谢琅在一边听着,明白这“韩府”,多半便是韩莳芳所在的韩府。
大约冰玉膏药效再度起了作用,吃完饭,卫瑾瑜继续蒙头大睡。
谢琅起身,打量着房间布局,走到书案边时,不经意一扫,看到了摆在案头的那只青花水盘。
水盘里的莲花已经不在,几尾锦鲤还在吐着泡泡,盘底沉着几颗莲子。
谢琅盯着那水盘看了好一会儿功夫,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那水底的莲子。
谢琅一直坐到午后才离开,出了公主府后门,李崖已经牵马在等着。主仆二人一道骑马往谢府走。
今日是新岁第一天,街上随处可见带着礼品、奔走在各种权贵重臣府邸间的官员们,李崖看着那些暖轿马车穿梭行驶的方向,感叹:“不久前,这些人挤破头要去的地方还是卫氏乌衣台,如今都换成了裴府,这上京城的风水,转得真是快。今日要说最难过的,怕就是卫氏了,倒是陛下不计前嫌,昨夜仍旧按照首辅的规制,赏赐了烧尾宴给卫悯。”
谢琅默了默,道:“这烧尾宴看似是恩赐,对卫悯而言,反而是最大的羞辱。”
“也是,以卫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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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的尊荣与地位,哪里轮得到旁人赏他们东西。陛下这一招倒是高明,既立了君威,又让卫悯无话可说。不过这卫悯也非常人,听说今日卫氏门前门可罗雀,除了刑部尚书龚珍,竟是一个前去拜年送礼的官员都没有,卫悯非但没有气倒,还直接命人打开卫氏大门,将门楣重新漆刷一新。”
谢琅问:“让你备的礼可备好了?”
李崖点头。
“世子放心,都备好了。”
谢琅:“去韩府。”
和裴府门前的车水马龙不同,作为而今最炙手可热的次辅府邸之一,韩府大门紧闭,竟出人意料的清净,偶尔有携礼登门的官员,也被管事劝回。
李崖道:“听说韩阁老谢绝了一切官员拜访,并让管事分发了许多自己亲自种的果蔬给所有登门的官员。”
谢琅让李崖去敲门。
管事从内出来,听闻是定渊王世子来访,直接迎了出来,请谢琅进去。
谢琅问:“不需先通禀阁老一声么?”
“不必。”
管事道:“阁老吩咐过,只要是定渊王府的人过来,直接请进府中便可,不需要特意通报。”
管事直接引着谢琅到韩莳芳日常办公的书房。
韩莳芳正在作画,谢琅行过礼,将礼品奉上,道:“末将冒昧打扰,望阁老勿怪。”
韩莳芳搁下笔笑道:“唯慎,不必客气,坐吧。”
“是。”谢琅在一侧圈椅里展袍坐下。
抬目扫见刚被韩莳芳搁在书案上的那支笔,却是一支崭新的青玉笔,搭配着同色的青玉砚台。并非紫毫与黄玉。
韩莳芳徐徐开口:“你父亲明日就要离京,你该多陪陪他,怎么还特意往本辅这里跑一趟?”
谢琅收回视线一笑:“礼节不可废,今日新岁,末将身为晚辈,理应登门向阁老贺新春之喜。若不然,家父亦饶不过末将。”
韩莳芳颔首。
“你的心意,本辅明白。”
“你放心,北境的战事,无论陛下还是本辅,都会鼎力支持。只是朝廷话语大权尚掌控在世家之手,陛下尚未能完全统御朝纲,许多事也只能在能力范围内尽力而为。”
“陛下与阁老的难处,家父亦明白。家父所愿,唯驱除敌虏,忠君报国而已。”
说到此,谢琅起身,拱手行礼。
“末将今日过来,一是向阁老贺喜,二则是希望,阁老能给末将一个忠君报国的机会。”
韩莳芳似有意外:“唯慎,你这话是何意?”
谢琅道:“父亲与兄长皆在前线为国奋战,末将岂可独自一人留在上京享福。末将虽去不得前线,却能在后方,为陛下铲除障碍奸佞。以后,阁老但有需要末将出手的地方,直接吩咐一声便是。”
韩莳芳打量着谢琅,负袖自案后站起,慢慢点头。
“你能有此心,是大渊之福,陛下之福。”
“你放心,本辅会把你的心意转达给陛下。”
谢琅抬目:“谢阁老成全。”
从韩府出来,谢琅没再骑马,选择步行,一边走一边吩咐李崖记,往前走了一段路,迎面驶来一辆马车。
巷口狭窄,谢琅本要往一侧让一让,待看清坐在车里的人,微意外。
“世子。”
苏文卿直接掀开车帘,下了车,朝谢琅作礼。
谢琅看了眼马车要驶去的方向,问:“你怎么在此处?”
苏文卿笑道:“去拜会一位同窗,这条路近一些。”
谢琅点头。
问:“住在平康坊?”
苏文卿说是。
谢琅没再说什么。
倒是苏文卿忽道:“其实文卿心中有一事不明。”
“何事?”
“昨夜,世子当真去了南郊么?”
“何意?”
“没什么,文卿只是觉得,世子不应过度耽于旧情。”
“什么旧情?”
“世子应该明白。”
谢琅笑了声,那笑声短促且冰冷无温:“你自幼随二叔出入谢府,应该知晓我的性情,既知晓我的性情,便该明白,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下不为例,不要让我再听见第二次。”
“而且,文卿,这话若出自旁人之口也就罢了,出自你之口,真是令我惊讶。”
谢琅敛了眸色,说完最后一句,直接负袖往前走了。
苏文卿立在原地,原本垂在袖中的手,轻轻握紧了下。
次日,谢兰峰率部众返回北郡。
天盛帝携百官相送,谢琅则亲自送到京郊长亭,谢兰峰坐在马上,抚了下儿子发顶,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在上京好生照顾自己,多给你娘写信。”
下回父子相见不知何年何时,谢琅沉着应是,单膝跪了下去,道:“孩儿祝父亲一路平安,此战凯旋。”
谢兰峰调转马头,抬头看了眼上京湛蓝的天空,扬鞭策马,往官道上而去。
数百重骑紧随其后。
铁骑已经消失在官道尽头,扬起的烟尘仍久久未散。
“这是定渊王离京前让臣转呈给陛下的,里面详细说了此次对北梁的作战计划。”
太仪殿,韩莳芳越过屏风,将奏本呈上。
天盛帝盘膝坐在蒲团上,接过,展开阅览,目中禁不住露出欣悦光芒:“若此战顺利,何愁北梁不灭!朕得谢氏,果然犹得天助。”
韩莳芳道:“定渊王赤枕忠心,令人敬佩。自然,亦是陛下统御有方的功劳。听闻这份奏章,是定渊王一夜未眠写就。”
“定渊王的忠心,朕自然明白。只是,谢氏未必人人都若定渊王一般对朕忠心不二。”
日光透过屏风照入内殿,皇帝面孔浴在光中,晦暗不明。
伴着这句话,天盛帝缓缓站了起来,望着屏风上的万家灯火图,道:“昨夜南郊的孔明灯,真是壮丽壮观,令朕难忘。”
“只是,朕看到那些孔明灯铺满天空时,不免想起朕做的那场梦。朕梦见,朕置身于大火之中,有人将刀,架在了朕的脖子上……那时的大火,也是这般铺天盖地,将半边天都烧红了。”
“爱卿说说,朕这梦,该如何解?”
第117章金错刀(十八)
“雪青快进来,都等你许久了。”
新岁第一天,今年新登科的寒门进士也照例在北里举行宴会。魏惊春刚走到酒馆门口就得到了热情招待。
如今裴氏势大,魏惊春这位苏州才子、户部员外郎又是裴氏极为赏识的人才,自然比以往更受同侪的追捧与欢迎。
而跟着魏惊春一道过来的孟尧就不怎么受待见了。
好在孟尧也不介意这些依旧笑着和众人见过礼就同魏惊春一道进了雅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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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厢里觥筹交错气氛正是热烈,已经坐满人影,苏文卿一身淡青长袍,照旧被簇拥着坐在正中位置。
“雪青来了。”
见魏惊春进来,众人纷纷起身打招呼并让魏惊春坐到苏文卿旁边的座位。
“我还是与子攸一道坐吧。”魏惊春笑着道。
一名年轻官员立刻道:“雪青为了等你过来文卿特意吩咐推迟了开宴时间知道你近来胃不好,还让老板炖了冰糖梨水用小火炉一直温着你不过来坐,如何对得起文卿一片心意。”
魏惊春一看果见那特意留给他的位置上架着着一只小炉炉上放着一盅冰糖梨水。
“既是文卿一片心意你就过去吧。”
孟尧道。
魏惊春到底不好再推拒便笑着坐了过去与苏文卿道:“文卿,多谢。”
苏文卿一笑:“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客气。你胃疾可好些了?”
“好多了,陈年旧毛病而已,没想到还惊动了你们。”
另一人道:“一则文卿素来心细,会照顾人,二来,也由不得我们不知道,听闻赵王这些日子可没少往孟叔父府里送东西。”
魏惊春忙摆手:“赵王殿下抬举而已,其实我与殿下并无多少交情,倒让诸位见笑了。”
“雪青,你就莫谦虚了。咱们这届举子,如今最有出息最有前程的就文卿与你了,咱们日后都还仰仗着你们提携呢。来,我们都敬雪青与文卿一杯。”
有了一人起哄,其他人纷纷站了起来。
酒过三巡,一人道:“你们听说了吗,姚氏一族的罪眷马上就要押解出上京服刑了。”
“这么急,年还没过完就要押出去么?”
“那有什么办法,谁让姚氏家大业大,把诏狱都快塞满了,不过这一批只是押解罪眷,姚广义父子罪孽深重,要到年后才行刑呢,免得大过年的沾染晦气。”
“这也是姚氏咎由自取,当初姚氏作恶时就没想到今日下场么。”
“是啊,当初姚氏何等倨傲,会试之后,我与同乡前去投拜帖,想取得姚广义赏识,到兵部谋求职位,直接被姚府门房晾在姚府大门外的石狮子外冻了一日一夜,如今那两头石狮子,可是人人路过都要啐一口。今日这酒,不仅为咱们自己而饮,也为陛下,为大渊!”
“没错!”
一时杯盏相撞,群情激愤。
又有人说:“姚氏一倒,下一任兵部尚书人选也不知会落到何人身上?”
“兵部亦是六部机枢部门,好不容易将姚广义这个毒瘤剜去,陛下和韩阁老一定不会再让世家把控兵部。我听说,必须有意从寒门学子中提拔优秀人才,破格录用呢。”
这话一出,众人目光都心照不宣落在苏文卿与魏惊春身上。
苏文卿与谢氏关系匪浅,大朝会之后,随着谢兰峰封王,谢氏已是一等一的新贵,要不是那位世子出了名的脾气恶劣,谢府的门槛恐怕已经被各路闻风而动的官员们踏破,而魏惊春受裴氏和赵王赏识,赵王很可能是将来要继承大统的人选,如果真有破格录用一说,也只会从这两人里产生。
而这二人也不过刚过弱冠之龄而已,若真能问鼎兵部尚书一职,将来仕途简直是肉眼可见的不可限量。
“文卿,雪青,将来你二人若真有如此际遇,可千万不能忘了我们这群兄弟。来,咱们再敬文卿与雪青一杯。”
魏惊春没料到话题转到此处,正色道:“诸位莫要拿我打趣了,我绝不敢有此妄念。此话若传扬出去,未免要授人以柄,还望诸位慎言。”
宴会结束,孟尧见魏惊春脸色不好看,不由笑道:“我这个讨人嫌的吃得好喝得也好,你这个人人恭维的大才子,怎么反倒心情不虞?”
魏惊春苦笑:“你就别打趣我了。我实话告诉你无妨,前两日赵王来我叔父府中,的确向我提起了,裴氏有意举荐我入兵部入职。”
孟尧道:“这也不算太坏的事。你来了兵部,咱们就能做同僚了,你这位大才子,说不准还能替我撑撑腰,提拔提拔我。”
魏惊春摇头:“裴氏赏识我不假,可世上没有不计报酬的抬举,我一旦入兵部,必要听从裴氏指令行事。二则,我与你不同。我没有接触过兵务,对兵部事务并不是很感兴趣,与兵部相比,我更愿待在户部。三则,我不想与文卿成为对手。”
魏惊春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为了升官发财而苦恼。
孟尧问:“若裴氏执意要你入兵部呢?”
魏惊春叹气:“这也正是我担忧之处。说句欠揍的话,如今我倒有些羡慕你,自由自在,不必受这些掣肘。”
孟尧一笑,直摇头:“大少爷,你是没在我的处境,才会觉得羡慕我,你难道忘了,当初我走投无路,一个从九品职位都谋不到,险些回青州当县令的事了?”
魏惊春也笑了。
两人一路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城门口。
前方有马蹄声和呵斥声传来。两人循声一望,见不远处出城的道路上,一行人手戴镣铐,身穿清一色雪白囚服,正由官兵押解着出城,有老弱妇孺,也有只有几岁的稚儿。隔着老远,都能听到细碎的呜咽声。
二人同时停步。
孟尧看了会儿,道:“那边是姚氏罪眷吧。不是明日才押解么,怎么今夜就开始了?”
魏惊春点头。
“大约是人太多了,要先押走一批吧。”
道旁站满围观人群。走到城门口时,一名美貌妇人忽然挣脱官兵束缚,哭喊着往回奔去,官兵呵斥一声,立刻拔刀围了上去,那妇人见无路可逃,竟直接掉头,往城门方向跑,一头撞在了城墙上,口中悲声道:“老爷,妾身先走一步!”
城墙上赫然留下一滩刺目血迹。
周围人议论纷纷:“听说那是姚广义新娶的小妾,没想到竟是个性子烈的。”
“娘!”“娘!”
两名稚儿立刻撕心裂肺哭喊起来,想跑向妇人,却被官兵拦住。
“后退!”“都后退!”
“再敢靠近一步,杀无赦!”“把这两个小崽子弄下去!”
官兵的呵斥声和稚儿哭闹声混在一起。
见按不住稚儿,一名官兵直接扬起鞭子朝稚儿背上抽了下去。孟尧看得气愤,想上前,被魏惊春用力拉住。
“那可是姚氏罪眷,人人避之不及,你想作甚!”
魏惊春急声警告。
孟尧握拳:“可他们只是懵懂无知的稚童而已!”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也不过是姚氏的报应而已,子攸,这等时候,你千万不能冲动!”
围观百姓起初是抱着瞧热闹的心态,然而看到妇人横亘在城门口的尸体和被抽得浑身鞭痕还在哭着喊娘的稚儿,都不免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
这时,一名年纪大一些的稚儿忽然张口在官兵手臂上用力咬了一口,官兵吃痛,嘶一声,鞭子直接落到了地上,那稚儿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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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机从官兵手底下钻了出去,奋力朝妇人尸体奔了过去。
“他妈的小兔崽子,你敢咬老子。”
官兵大怒,竟直接掷出手中刀,朝着稚儿背部劈了过去。
这样的力道,稚儿是必死无疑了。
电光火石间,空气中传出一道犹如裂帛的惊鸣,那刀锋即将插入稚儿后心时,另一柄长刀隔空飞来,直接撞飞了那柄刀。
一列轻骑出现在城门口。
“谢世子?”
官兵面色一僵,忙上前行礼。
第118章金错刀(十九)
与此同时负责押送的官兵头目也来到了谢琅面前。
“罪眷不服管教,小的们依律惩治,惊扰到世子了。”
官兵赔笑道。
“哪个司的?”
谢琅问。
大渊能以“司”来命名的衙门只有殿前司,殿前司下又细分为十二司,分管各处。官兵被识破身份也不意外毕竟眼前这位世子曾任过一阵子的殿前司指挥使。便答:“殿前司属下夔龙司。”
又补一句:“以前也有幸在世子麾下受教。”
谢琅笑了声,冷峻面孔在夜色下晦暗不明。
“本世子可没本事调教出你这般优秀的人才,大渊律法,没有哪一条写着可以擅自诛杀罪眷。”
官兵面色僵了下,讪讪道:“世子误会了是这些罪眷藐视律法不服管教攻击小人在先世子若不信且看小人被那小崽子咬的……”
官兵卷开袖口,露出被咬的伤处。
稚儿力气毕竟有限虽然用了狠力也只咬出几个带血的牙印。
谢琅看了李崖一眼。李崖会意,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罐丢到官兵手里。“这是上好的外伤药留着用吧。”
“是。小人谢世子赏赐。”
官兵手忙脚乱接过。
谢琅看了眼那两名尚嗷嗷大哭的幼童道:“这不是一般的罪眷将他们流放而非诛杀,彰显的是陛下的仁慈与宽厚就算到了服刑地,也是要严格核对名册的。届时缺了少了,人头与名册对不上,污了圣上英名,恐怕只能用你自己的脑袋去填了。”
官兵神色一震。
道:“小人谢世子提点。”
谢琅没再说什么,带着那列轻骑踏雪而过。
官兵迅速让人清理了妇人尸体,又命手下将两名稚童拉开重新锁住,方吩咐启程。地上遗留的那滩血迹很快被落雪覆盖,呜咽声渐不闻,围观的百姓也很快散去。
孟尧立在人群中,望着那列轻骑离开的方向,忍不住叹道:“都说这位世子杀人如麻,冷血心肠,可行事却比许多自诩君子的人都要仁义。”
魏惊春一叹:“我知你怪我刚才拦你,可如今的谢氏今非昔比,更非你我可比,此事定渊王世子可以插手,你我却不能。你若插手,明日便可能遭人报复,甚至授人以柄,连性命都保不住,懂么?”
“道理我自然都懂。我只是觉得,与你和文卿相比,我可能真的不是很适合当官,尤其是这上京城里的官。”
魏惊春神色一黯:“你说这话,还是怪我的意思。”
“绝无此意。”
孟尧笑着拍拍他肩膀,“我只是一时有感而发而已,行了,不说我了,还是说说你的事吧。”
魏惊春转头看过去:“当真?”
“自然。我何时骗过你,与我这点杞人忧天相比,还是你的事更棘手。”
魏惊春眉目倏地舒展开,如晴阳罩下:“那就好。你我相识相交这么久,若是连你也不能理解我,我这官亦争如不作。”
孟尧不免笑道:“古人常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果然诚不欺人,你这个努力上进的大才子,可千万别被我给拐偏了,走,我们先回去,否则魏叔父该担心了。”
“好。”
魏惊春点了下头。
魏府,魏怀背着手,焦灼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听下人报魏惊春回来,立刻迎了出去:“雪青,你总算回来了。”
魏惊春看出他面色不好,忙问:“叔父怎么了?”
魏怀心事重重叹口气。
孟尧这时朝魏怀轻施一礼,道:“晚辈还有封家书没写完,须回去接着写,就不打扰魏叔父休息了。”
“哎,子攸你忙。”
等孟尧告辞离开,魏惊春陪魏怀回到屋里,看着魏怀魂不守舍的面孔,方细问:“叔父,到底怎么回事?”
魏怀摆手让仆从都退下,坐到太师椅中,素来八面玲珑的面孔此刻竟一片颓丧,道:“雪青,叔父这回怕真要大难临头了。”
魏怀少小离家,靠着自己本事在上京闯出一大片天地,在亲朋乡里间一直是传奇一般的存在。魏惊春从未在这位叔父面上看到过这样沮丧的神色,不由心下一紧,道:“有什么难处,叔父尽管说出来,侄儿帮着叔父一道出出主意便是,怎么就到了大难临头的境地?”
魏怀:“还记得我与你说过,一年前,我与湖州一位商人做的绸缎生意么。”
魏惊春点头。
“记得,叔父不是说,那商人所供绸缎品相极好,不仅绣工精致,价钱也十分公道,比苏州本地的绸缎亦丝毫不差。”
“没错,正是这回事。”魏怀目光复杂看向侄儿:“当时叔父实在爱那绸缎爱得紧,自觉淘到了好货,直接一口气从对方手里将全部货物都订了下来,后来销量果然极好,叔父紧接着又订了第二批,第三批。可直到今日,叔父才知晓,卖给叔父绸缎的人,根本不是什么湖州商人,而是、而是——”
“是谁?”
“是姚氏的人!”
“什么?!”魏惊春脸色霍然一变。
终于明白魏怀这满脸颓色从何而来。
魏怀满目懊悔:“姚氏供给叔父的那批绸缎,也并非他们绣娘自己织成,而是姚氏借用职务之便,从湖州织造局里倒运出的贡缎。如今朝廷着户部清查姚氏资产,这批贡缎被查出来也是早晚的事,到了那一日,叔父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魏惊春便问:“叔父总共替姚氏倒卖了多少贡缎?”
魏怀:“前前后后,原缎和各类绣品加起来,有六千多匹。”
南方这些产丝大州,一年上贡给朝廷的贡缎也才数千匹而已,六千多匹贡缎不算多,却也绝称不上少。
“叔父素日里最是明察秋毫,怎这次轻易着了对方的道儿!”
魏惊春沉痛闭目。
整整六千匹贡缎,别说现在姚氏一族是谋逆重罪,就算姚氏没有谋逆,此事被查出来,魏怀也难逃重罪。
魏怀何尝不自责:“都怪叔父当时被那批绸缎的品相迷了眼,一时失察,铸下如此大错。你是不知道,叔父自幼长在苏州,见识过各式各样的布料与绣品,却从未见过针法那般独特、做工那般精美的,叔父……真的实在太喜爱了。叔父自作自受,无论最后结局如何,都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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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可说,可叔父担心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你啊雪青。”
“你好不容易寒窗苦读这么多年,到上京来,考得功名,入了户部,给你爹和咱们魏氏长了这么大的脸,若是因为叔父的原因牵累了你,叔父百死莫赎,也无颜去见魏氏列祖列宗啊。”
魏怀的心痛与懊悔溢于言表。
魏惊春心下一酸,想起自入上京,这位叔父对自己的种种照拂与关爱,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道:“叔父先不要慌。此事叔父亦是受人蒙蔽,而非在知情的情况下为虎作伥,侄儿想,就算朝廷真清查出那批资产,只要叔父能找出当时贩与你绸缎的的那名商人,证明一应事都是姚氏策划,自己并不知情,朝廷也不会判叔父重罪,最多让叔父上缴所有盈利与赃款。”
魏怀道:“若能如此,自然最好,可叔父上一次与那胡喜见面,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要不是从一位同行口中听说其真实身份,恐怕至今仍被其蒙在鼓里。叔父怕的就是胡喜跑了,此事再也说不清楚。”
魏惊春也知此事棘手,道:“叔父眼下要做的就是尽力去找胡喜,其他事容侄儿慢慢想想。”
告别叔父,魏惊春心事重重走进魏府院中。
庭院阒寂,只有东厢屋里还亮着灯,隔窗隐约可见一道人影正伏案书写。
魏惊春慢慢走了过去。
孟尧正写家书,听到敲门声,搁下笔,起身去开门,看到立在门外的身影,有些意外:“雪青?”
魏惊春问:“我能进去坐坐么?”
“当然。”
孟尧沏了热茶,递到魏惊春手里,奇怪问:“你不是在陪魏叔父说话么?怎么自己出来了?”
“遇着一件难解的事,实在无人可说,只能同你说一说了。”
魏惊春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孟尧面色凝重道:“此事关键在胡喜身上,可胡喜若真是姚氏的人,姚氏如今如此境遇,此人必已远离上京,逃匿得无影无踪,想要找到人怕是不易。”
魏惊春点头:“我担忧的正是此事,只是方才当着叔父的面,怕他担忧,不忍说出口而已。可若找不到胡喜,一旦那批绸缎被查出来,我叔父,怕只有死路一条。”
孟尧道:“依我看,与其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渺无希望的胡喜身上,不如主动出击。”
“如何主动出击?”
“让魏叔父去投案自首,主动揭发姚氏罪行。”
魏惊春却摇头道:“若是姚氏一案审结前,叔父投案自首,尚可算立功,可如今案子已经审结,姚氏谋逆之罪板上钉钉,叔父此刻去投案,未免有投机之嫌。”
“可如果等朝廷查出此事,魏叔父的处境只怕会更被动。”
“但投案风险太大,一个不慎,叔父就可能被当成姚氏同党,我不能拿叔父性命冒险。而且,叔父他未必肯。”
孟尧沉吟片刻,忽道:“此事,兴许有一个人可以给我们意见。”
“何人?”
“卫公子。”
魏惊春一愣。“你说卫三公子?”
孟尧点头。
“魏叔父如果要投案,不如直接去督查院投。”
魏惊春皱眉:“可我们与他并不熟,无缘无故,他怎会帮我们。且卫公子与雍王交好,上京人人皆知,我身后却是裴氏与赵王。虽然我并未接受赵王拉拢,可赵王拉拢我的事已是人尽皆知。”
孟尧道:“在我看来,卫公子与雍王并非一类人。正因我们不熟,督查院才可能秉公处理此事,且我们也并不需要卫公子出手相助,只请他指点一二便可。”
魏惊春道:“容我想想。”
次日一早,孟尧去寄家书,魏惊春仍坐在房间里斟酌,仆从在外报:“公子,一位苏大人送了拜帖过来,请公子入府一叙。”
魏惊春接过一看,竟是苏文卿的手帖,意外之余,与传信的苏府仆从道:“告诉文卿,我换件衣裳,稍后便至。”
第119章金错刀(二十)
魏惊春到达苏府时恰好见两名户部官员联袂从里面出来,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着什么。
“魏大人。”
另二人主动行礼问好。
魏惊春回礼,见二人俱身着官袍便问:“休沐还未结束,二位大人便开始公干了么?”
两名户部官员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
“还不是为着清查姚氏产业的事,韩阁老命户部配合锦衣卫一道进行锦衣卫那边连除夕都没休息我们又岂敢偷懒这不,从昨夜一直忙到现在,下官与王大人几乎没有阖眼。要说那姚氏也真是家大业大,光京郊各处膏腴肥田就清查出数百倾,金银珠宝和仆从奴婢就更不计其数了。但锦衣卫那边说这还是只是冰山一角而已和明面上的产业相比姚氏暗地里那些看不见的产业才是户部要稽查的大头。下官与王大人正为这事焦头烂额呢。”
说完二人又朝魏惊春拱手道:“好在魏大人是无论如何与这苦差事沾不上边了,下官们先恭喜大人了。”
魏惊春不解。
“二位这话从何说起?”
二人笑道:“魏大人就别谦逊了眼下部中谁不知晓魏大人即将到兵部高就,届时还望魏大人对下官们多多提携才是。”
魏惊春心微微一沉。
没料到他已经尽量谨言慎行在昨夜宴会上极力否认此事这种莫须有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不由有些无奈苦笑道:“此事当真只是以讹传讹而已二位切莫再如此说。”
然而观那两名官员的表情显然依旧对此事深信不疑魏惊春自觉多说无益,与二人告辞后便随苏府仆从一道进了苏府。
到了苏府书房,苏文卿也身着官服,坐在书案后书写。
“文卿。”
魏惊春先笑着打了招呼。
两人虽然交好,但大多数时候是与同届同窗一起聚会,很少如今日一般私下里见面。
苏文卿请魏惊春到书案旁坐,并命仆从备茶。
“雪青,一早就请你过来,应当没有扰你休息吧?”
苏文卿问。
魏惊春摇头。
“我素来起得早,无碍,倒是你,突然送来手帖,可是有急事?”
苏文卿沉吟须臾,道:“的确有桩事,牵涉到你,所以不得不请你过来一趟。”
魏惊春意外:“牵涉到我?”
“准确说,是牵涉到你叔父。”
苏文卿语气依旧平静,看向魏惊春的目光却多了审视。
魏惊春一愣,端茶碗的手晃了下,险些被溅出的茶水烫到手。
“当心。”
苏文卿及时帮着扶住。
魏惊春摇头,心头说是掀起惊涛骇浪亦不为过,诸般念头纷繁闪过,以至于对上苏文卿关切的目光,竟一时说不出话。
苏文卿起身,自书案上拿起一封信函,道:“这是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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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苏大人与王大人交给我的一封告密信,是一名富商所写,其中牵涉到你叔父与姚氏的一些事。”
魏惊春直接站了起来:“文卿,我……”
苏文卿道:“你放心,这封信眼下除了我,还没有第二人看到。”
“你不妨先看看。”
苏文卿将信递来。
魏惊春没有立刻接,道:“这只怕不合规矩。”
苏文卿道:“若真按规矩办事,此刻,你便不在我府中了。”
魏惊春只能将信接了过来。
一时,只觉这薄薄一封信函仿佛似有千钧重,既承载了叔父的身家性命,也承载了他未卜的前路。
展开信,里面所写果然是他叔父魏怀帮着姚氏倒卖贡缎一事,连贡缎具体数量和每一笔交易明细都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事已至此,隐瞒已经无用,魏惊春握了下拳,露出羞惭沉痛之色,道:“文卿,不论你信与不信,我也是昨日刚刚知道一些内情,我叔父他是受姚氏蒙蔽,并不知那批绸缎的来源,更不知那是贡缎。这一切,都是一名叫胡喜的商人骗了他,若我所料不差,胡喜应是姚氏的人。叔父他如今亦是悔不当初。”
纵如此,当着苏文卿这个同窗兼同僚的面说出此事,魏惊春亦禁不住面皮发热,生出些无地自容之感。
苏文卿点头:“我自然信你,所以才按下密信,没有上报。”
“想要解决此事也简单。魏叔父既是被那名叫胡喜的商人所骗,直接将胡喜捉拿归案,交与锦衣卫审问便是。只是观你神色,此事怕是不顺利。”
“没错,自从姚氏出事,胡喜便不知所踪。”
说到此,魏惊春重新抬起头,道:“文卿,今日多谢你特意告知此事,虽然胡喜找不到,但我已经决定,让我叔父去督查院投案自首,其他事,便尽人事,听天命吧。”
“至于那封告密信,你也不必为我徇私,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便是。”
魏惊春拱手告辞,转身往外走,苏文卿却道:“雪青,留步。”
苏文卿慢慢走上前:“你让魏叔父去督查院投案自首,无非是觉得督查院可以秉公处理此案,还魏叔父清白,可你没有想过,没有胡喜这个关键证人,督查院如何会信魏叔父的说辞?”
苏文卿道出了魏惊春心底深处最深重的隐忧。
魏惊春道:“没有胡喜,也会有其他人证物证,只要慢慢查证,总能发现线索。至少,有顾阁老在,督查院不会罔杀我叔父性命。”
“可姚氏一案已经审结,清查姚氏私产,由锦衣卫全权负责,若是锦衣卫以协查办案为由,将你叔父提走讯问如何办?届时督查院也无权阻拦。锦衣卫的手段,你应当知道。”
魏惊春感到一阵彻骨冰寒。
半晌,道:“除此之外,叔父他又有何选择。”
“自然有。”
苏文卿拿起那封密信,在魏惊春惊讶眼神中,直接自正中撕成两半。
“如此,不是一切事都解决了么?”
魏惊春以震惊兼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苏文卿,道:“文卿,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
苏文卿微微一笑。
“实话告诉你也无妨,这不止是我的意思,也是韩阁老与圣上的意思。”
“韩阁老……圣上?”
魏惊春越发惊疑不定。
“是。其实那批贡缎的事,早有人上报到韩阁老处,只是当时还无确凿证据,韩阁老不忍朝廷失去你这个优秀人才,才特意压了下去。如今虽有这封告密信,可只要圣上与韩阁老相信你,这信便可成为一封废纸。”
“雪青,你我乃是同窗,相交这么久,你是什么样的品性,我再清楚不过。你当真甘心眼睁睁的看着你叔父枉死在一桩冤案里,你自己辛苦考取的前程全部全部沦为泡影么。”
“我——”
这一字一句,皆如巨石叩击在魏惊春心口。
魏惊春说不出话。
**
孟尧寄完信回到魏府,才知魏惊春去了苏府。
正意外,便听魏府下人禀,公子回来了。
“雪青。”
孟尧迎了上去,道:“我已经打探清楚,这两日督查院内都有当值的御史,魏叔父若要投案,随时可以过去。”
“此外,卫公子那里,我也已经去下过拜帖,公主府的人说,卫公子进宫探望太后去了,最迟午后就能回来。若是稳妥起见,我们可以先去见卫公子,再去督查院。”
魏惊春没有立刻说话,吩咐仆从都退下,方和孟尧一道进了屋里。
孟尧看出他神色有异,问:“雪青,你怎么了?”
魏惊春忍着澎湃道:“子攸,叔父的事,已经解决了,以后,咱们都莫要再提起了。”
“解决?”
孟尧意外不已,而后明白什么,紧问:“文卿请你过去,莫非也是为了魏叔父的事?”
魏惊春点头。
将两人见面经过说了一遍,道:“韩阁老与陛下肯如此信任我,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子攸,你我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无非为了‘忠君报国’四字而已。我明白,凭我区区一个苏州解元,根本不足以让韩阁老这样的大人物注意到,他们如此做,实在是因为陛下为世家掣肘,太需要忠臣良将了。”
“君如此待我,我自当以死报君,你一定可以理解我的,对么,子攸。”
孟尧一怔。
因这是他第二次在魏惊春眼里看到过这样炙热的光芒。
第一次,是他们初到上京,在酒宴上初相识那次,他看他一身锦衣,在人群中风姿翩翩,言笑晏晏,风采卓然。
孟尧最终在这充满期待的注视中颔首。
“当然。”
“如果陛下肯相信你,相信魏叔父,自然是天大的好事。我只是觉得事情有些突然而已。”
魏惊春煦然笑道:“说实话,我也觉得很突然,文卿这般与我说时,我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我须尽快将此事告知叔父去,让他勿再忧心。”
另一厢,魏怀得到消息,几乎喜极而泣,立刻命仆从杀猪宰羊,要好好庆祝一番。
魏府家宴,孟尧自觉自己一个寄居在此的外人,并不适合参加,便寻了个由头,独自出府,到街上闲逛去了。
“孟主事?”
前方忽有人唤,孟尧抬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不觉,自己竟走到了督查院门口,卫瑾瑜恰好从院中出来。
“卫公子。”
孟尧收起思绪,拱手作礼。
卫瑾瑜道:“听闻孟主事今早曾往公主府下拜帖,可是有事?”
这一下,孟尧倒不知从何说起了。
便道:“之前是有些事,想请卫公子指点,如今已经解决了,不需要劳烦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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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瑾瑜点头。
“解决便好。”
“只是我观孟主事,心事重重,似乎另有烦扰。”
孟尧摇头苦笑:“大约是没有休息好,让卫公子见笑了。”
卫瑾瑜没再多问,起身欲登车时,孟尧忽唤:“卫公子!”
卫瑾瑜转头。
“怎么?孟主事还有事?”
孟尧迟疑片刻,问:“我的确有一事,想请教公子。”
卫瑾瑜示意他说。
孟尧道:“我想请教公子,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督查院能否厘清一切冤案?”
卫瑾瑜若有所思看他一眼,道:“我无法给你确切答案,不过,三司之内,督查院就算一时无法厘清案情,至少不会草率结案。”
“至少,在顾阁老任职期间不会。”
孟尧又问:“那这世上,可有能左右律法,甚至无视律法,凭借手中权力,任意行事之人?”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夜幕下,督查院漆红大门前,孟尧听那朗月清风一般的少年郎淡淡道:“按理,应是没有的。”
卫府。
卫嵩、卫寅领着卫云缙、卫云昊并几个庶孙立在松风院书房外,等卫福从内出来,卫嵩问:“父亲呢?”
卫福道:“家主说,今日他倦了,让大爷与二爷自行主持宴会,他就不参加了。”
卫寅紧张问:“这可是族中大宴,以往父亲都未缺席过,今日是怎么了,父亲可是身体欠安?”
卫福笑道:“二爷放心吧,家主一切都好。”
出了松风院,卫寅问卫嵩:“大哥,你说父亲这是怎么了?可是对咱们不满?”
卫嵩冷冷道:“你问我,我如何知晓,自打那小畜生在父亲生辰宴上闹了那么一出,卫氏都快沦为京中诸世家笑柄了,父亲没被气病已经是万幸,如何还能心情愉悦。”
卫寅点头。
“你说得有些道理,今日族中大宴,各府子弟齐聚,独咱们嫡系少了一位嫡孙,父亲心里怎能好受。”
书房里,卫悯并未如往常一般坐在书案后,而是负袖站在角落里,对着一方空白牌位出神。
卫福从外进来。
卫悯问:“昭狱那边情况如何?”
卫福道:“怕是不乐观,锦衣卫搜检了这些时日,没有挖出想要的东西,怕会继续对姚广义严刑拷打。”
见卫悯不说话,卫福试探:“可需老奴设法给姚广义递个话?”
卫悯摇头,一双浑浊双目露出前所未有的冷酷:“该如何做,他比你明白。”
“是。”
卫福便不敢再多言,更不敢抬头去看那方牌位。
“还有一事。”
顿了顿,卫福道:“听司礼监那边传出的消息,新任兵部尚书人选,已经拟定,只等开朝之后,便会正式任命……”
卫悯终于错开了些视线,问:“是何人?”
除夕休沐假结束,百官要继续上朝,谢琅也要回京南大营任职。
任职前,照例要先到兵部挂牌子。
这日到了兵部门口,见兵部衙署气氛异常肃穆,丝毫不见以往群龙无首的混乱场面,便问值守士兵:“怎么?你们兵部也要改制了?”
士兵赔笑道:“哪儿能呢,是我们新任尚书大人马上要到任了,听说新尚书是韩阁老与圣上跟前的红人,我们岂敢怠慢。”
“新尚书?”
谢琅问:“是何人?”
士兵笑道:“便是以前在户部担任侍郎的苏文卿苏大人,算起来和世子您也关系匪浅呢,以后世子再到兵部办事,咱们可是更不敢怠慢了。”
“算来这位苏尚书也才刚过弱冠之龄,竟已位列七卿,可真真是前途无量。”
谢琅皱眉,在士兵惊讶眼神后,调转马头,往苏宅而去。到了苏宅门口,苏文卿正准备坐轿,见到谢琅过来,面色幽沉端坐马上,苏文卿让仆从先退下,走到马前,与谢琅见礼,笑道:“世子怎么过来了?”
谢琅无甚表情看过去:“你如今已是兵部尚书,与我行礼不合适,真按规矩来,应该我下马向你行礼才是。”
苏文卿问:“世子说这话是在怪文卿么?”
谢琅没理会这个问题,只问:“为何要去兵部?”
苏文卿再度微微一笑:“去了兵部,我就能帮到谢氏,难道不好么?”
“谢氏不需要你这样的帮助。”
“不,谢氏需要。”
苏文卿翩然而立,以笃定的语气道。
谢琅忽笑了声。
“那我倒是好奇,你之前与卫氏关系匪浅,就算是被卫氏胁迫,可为何短短数日,又成了韩莳芳与圣上跟前的红人?满朝文武,韩莳芳为何会选你做兵部尚书?”
苍伯恰好从苏宅里出来,听了这话,赶紧上前替苏文卿解释:“世子误会了,文卿公子他真的是想帮谢氏,才答应韩阁老的任命……”
“我再说一遍,谢氏不需要这样的帮助,以后,凡是涉及到前线战事,也请苏尚书秉公处理,勿要授人以柄。”
冷声说完,谢琅便再度调转马头,准备离开。
苏文卿忽上前一步,直直盯着马上那道高大身影,深吸一口气,道:“如果兵部不被陛下掌控,世子难道想让谢氏如上一世一般被灭族么?”
第120章金错刀(二十一)
谢琅握缰的手骤然停住回身,用审视兼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苏文卿。
苏文卿更近一步,来到马前:“世子也记得不是么?否则,这一世为何没有逃婚,而选择留在上京隐忍蛰伏。”
这话一出谢琅便明白苏文卿没有说谎。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不可能有人知道上一世他曾逃过卫氏的婚,走过与这一世截然不同的两条路。
然而此事还是太过突然,太过离奇。
自重生以来,他试探过身边所有人,包括父亲谢兰峰和只有通信往来的大哥谢瑛然而没有一个人与他一般拥有上一世的记忆苏文卿为何会拥有。
这样逆天之事为何会同时发生在他们二人身上。
难道上一世苏文卿也与他一样是死于非命么?上一世的最后,他们到底经历了何事。他已经全然不记得苏文卿呢?
倒是苍伯在一边听得合不拢嘴傻了眼。
谢氏,灭族这样的字眼对他来说太可怕。
眼前这两位主子的话他也完全听不明白。
今日是个阴天天空再度飘起飞雪。抬目望了眼纷飞的雪花谢琅最终翻身下马和苏文卿一道进了苏宅。
“我记得,上一世世子围困上京为谢氏一族报仇雪恨时,也是这样一个雪天。”
到了廊下,苏文卿披着氅衣,先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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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琅没有说话。
上一世的记忆太沉重,大多数时候,都是出现在梦境里,他不愿细想。
上一世,即使最终报了满门血仇,登上了那人人渴望的九五至尊之位,他余生依旧是在无尽的伤痛折磨中度过。
他不记得自己因何而死,但能猜出,一定不是什么欢娱场景。
“你既然早就猜出此事,为何今日才说。”
谢琅收敛起思绪,问。
苏文卿道:“此事太过违背常理,其实一直到今日,文卿都不敢确定世子是否也遭遇了同样的事。方才情急之下选择说出口,也实在是不想让世子误会太深,豁出去一试而已。看来,文卿赌对了。”
谢琅看着苏文卿,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我报仇之后的事,你记得多少?”
苏文卿缓缓摇头:“不记得了。”
“不记得?”
“是。”
谢琅不由皱眉。
他与苏文卿不仅离奇的一起重生,还遭遇了同样的事——缺失记忆。
虽然眼下他还不确定他与苏文卿为何会一起重生,可冥冥之中却有一个强烈的直觉,他死前缺失的那段记忆,才是解开整个谜题的关键。
“那你可记得,重生前最后一刻,你身在何处,在做什么?”
苏文卿依旧摇头。
“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周围似乎有许多追兵,世子也身陷危险。”
追兵。
场景再次重合。
莫非他濒死之时,竟是与苏文卿在一起么,所以他们才会一起重生。
那触发重生的机缘是什么,总不至于是老天爷怜悯他落得那么一个下场,特意又给了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谢琅思绪纷繁。
默了默,正色看向苏文卿,道:“即便如此,我也不赞同你进兵部。”
“你既记得这些事,便应该明白,京中形势复杂,远超想象,一个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你当真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可以撑起三十万北境军的大后方么?上一世谢氏的惨剧,我不愿看到,上一世其他惨剧,我亦不愿看到。”
“书中常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陛下眼下倚仗谢氏不假,可自古伴君如伴虎,如果将来战事平息,陛下能从世家手中夺过属于自己的权力,谢氏这把利刃,便也到了封鞘之时。与谢氏牵涉太深,于你并无好处,真正将你抚养长大的是二叔,而非谢氏,你根本没必要蹚这滩浑水,更不需为了帮谢氏而将自己与二叔陷于危难之境。”
“你这份恩,谢氏也还不起。”
苏文卿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更无须谢氏来还。”
谢琅便问:“上一世二叔的下场,你还记得么?你这般做,又置二叔于何地?”
苏文卿:“义父会支持我。”
谢琅摇头一笑。
“只要对前线战事有利,二叔自然无法开口反对。可他难道真的不在意你的安危么?自你假意投入卫氏麾下,他可有睡过一日的安稳觉?兵部尚书固然风光无限,但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坐上这个位置,不仅你自己,连二叔和谢氏都将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为诸世家眼中钉肉中刺。上一世我们都没有选择,这一世却是有选择余地的,你若真为二叔考虑,便应及时抽身而出,而不是将他和自己一道往火坑里推。”
“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你自到上京以来,进出行辕,都是避着外人,以你的细心与谨慎,外有苍伯和二叔派的暗卫在,寻常眼线轻易无法追踪到你,可那日大朝会兵变前,卫悯缘何突然发现了你与二叔的关系,并利用你将二叔挟持至乌衣台?”
苏文卿慢慢转过头。
问:“世子这话,是在怀疑文卿与卫氏勾结,谋害义父么?”
谢琅照旧摇头。
“我是个愚人,没有玲珑心肠,也没有高深算计。我只知,此事一出,加剧了谢氏与卫氏的矛盾,彻底将谢氏推向了陛下那一边。自然,谢氏的立场,本来也只有忠君报国一条路。之后韩莳芳及时派人送来令牌,解了我燃眉之急,我再无后顾之忧,在大朝会上可以无所顾忌拼死护君,一切都是那般巧合,顺利成章。”
“此事我不想深究。但是文卿,我希望你记住一点,任何时候,都不要将二叔牵涉进这些纷争里来。”
“今日我言尽于此,如何抉择,你自行考量。”
谢琅转身离开。
苏文卿捏了下拳,突然开口问:“世子便如此自信,将来世子或谢氏不需要我的帮助么?”
“不需要。”
谢琅说得干脆利落。
停了步,没有回头。抬目望了眼依旧飘飞的雪花,接着道:“上一世的恩情,我铭记于心,不会忘记。这一世,你有何要求,尽皆提出,只要不违背律法公理,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替你办。”
苏文卿望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风雪中,隐在袖中的手,再度用力攥紧。
大渊朝普通京官薪俸不算高,如孟尧这样的七品主事更是堪称微薄,因而休沐期间,孟尧除了除夕那两日在魏府待着,其他时间都在街上支摊,替人写书信赚些银钱。新年往家中寄信的人多,一整个午后,平日无多少人问津的书信摊前都排着长队。再加上孟尧脾气爽朗,价格出的公道,无论多长的信,都能耐心听着操着各种乡音的寄信人口述完,一字字认真写下,钱也不多收,遇到过于贫寒的还直接免受银钱,百姓都喜欢往他这边排。
眼瞧着夜幕即将落下,还有许多百姓没有排到,人群不免有些急躁。
道边,魏惊春从魏府马车上下来,穿过人群,来到孟尧面前,没好气道:“快随我回去。”
孟尧抬头:“雪青?”
魏惊春直接拿掉他手中笔,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给人写信。你是不是忘了,今日文卿在北里设宴,宴请同窗,上回咱们便去晚了,今日你还想迟到么?”
孟尧的确是忘了。
经魏惊春一提醒,才想起来,今日是苏文卿正式赴任兵部尚书的日子。苏文卿特意做东,宴请昔日同窗。
孟尧思索片刻,却是重新拿起笔,道:“雪青,他们都顶着寒风,在此苦等了一下午了,我答应过今日一定帮他们将信寄出去,岂能言而无信。”
“文卿的宴席,素来不缺宾客,今日就更不会缺了。我早去晚去,都影响不了大家的兴致。等这边忙完,我第一时间过去向文卿道歉。”
魏惊春不由皱眉。
“今时不同往日,你晚些过去虽无伤大雅,可未免会让人觉得怠慢。再者,今日是文卿的高升宴,意义也与平日不同,其他人必定都会准时赴约,你何苦要在这等时候授人以柄。”
孟尧道:“雪青,我知道你的好意,可你看看这些排队的百姓,这一封家书,于我们而言不算什么,对他们来说,却寄托着一整年辛苦奔忙的希望。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我。”
魏惊春用冥顽不灵的目光看他一眼,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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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叹口气,道:“罢了,礼物我已经替你备好,你忙完之后,尽快过来吧,我会先替你向文卿解释。”
说完,魏惊春便转身走了。
“谢了雪青。”孟尧爽朗一笑,继续低头写信。
魏惊春无奈摇头,继续往前走了。
孟尧支的是一张长案,又写了约莫一盏茶功夫,忽有人在他身侧坐了下去,紧接着一道清冷声音响起。
“想写家书的,在下也可以代笔。”
这声音隐隐有些熟悉,孟尧转头,看到那一袭素色广袖坐在他这破落长案后的年轻公子,大为意外。
“卫公子?”
卫瑾瑜一笑。
“孟主事寻到这样赚钱的活计,应当不介意在下过来分一杯羹吧。”
对方何等身份,岂会缺这点银钱。
孟尧心中感动不已,笑道:“求之不得。”
两人一起书写,速度快了许多,排队的百姓起初见卫瑾瑜样貌风雅,衣着不凡,还不敢靠近,后来有人大着胆子过来,发现这新来的年轻小郎君不仅人长得好看,脾气也出人意料的耐心温和,字还出奇漂亮,便也纷纷大着胆子过来。
谢府
李崖进到书房,面色不大好看道:“世子,兵部驳回了咱们借用那批废甲的申请,说是不符合规定。”
“什么规定?”
“说是如今各方战事吃紧,户部没有那么多的钱粮打造新的兵器,陛下的意思是,之前堆积的旧甲与废甲都要重新利用起来,节省开支。”
顿了顿,李崖道:“听说这项建议是苏公子上书提出的节俭要略之一,得到了韩阁老的极大认可。”
谢琅默了默,道:“从他这个兵部尚书的角度来看,这一建议的确可行,我此前想出此法,也算是钻了兵部的空子,添置新甲的事先搁置吧。”
李崖:“可朝廷不给京南大营拨款,没有这批新甲,飞星流光二营开春的装备便补不上去,届时那些悍匪卷土重来,世子如何应对。”
“废甲能不能用,符不符合规定,说到底,不过是苏公子这个兵部尚书一句话的事。咱们所需废甲数量,在兵部庞大废甲库里也根本不值一提。”
这厢正说着话,孟祥在外禀:“世子,韩阁老请世子过府一叙。”
李崖意外:“这个时辰,韩阁老找世子能有何事?”
谢琅没有多说,让孟祥备马。
到了韩府,早有仆从在外等着,谢琅扫了眼停在府外的几顶暖轿,问:“韩阁老还有其他客人?”
仆从道:“是锦衣卫几位大人,世子这边请。”
等到了韩府书房,谢琅掀帘进去,发现房中除了韩莳芳面色凝肃坐在书案后,果然还坐着两名内宦和身穿锦衣卫官服的人。
“阁老。”
谢琅正待见礼,韩莳芳已转过身,道:“唯慎,快起来,不必多礼。”又吩咐仆从上茶。
待坐定之后,谢琅方问:“不知阁老召末将所为何事?”
韩莳芳叹口气:“这个时辰叫你过来,的确是因为有桩难解之事。”
语罢看向坐在左侧下首的那名内宦,道:“这位是司礼监的王公公,还是由他来同世子说吧。”
被唤作王公公的人起身,同谢琅作了一礼,道:“世子应该知道,这阵子锦衣卫奉陛下命令,清查姚氏私产一事吧?”
谢琅点头。
“有听说。”
王公公道:“锦衣卫联合户部清查了这阵子,所获有限,仍有大量暗处产业没有挖出,这些都是姚氏搜刮的民脂民膏。无奈之下,锦衣卫只能继续对姚氏父子进行讯问,然而罪犯冥顽不灵,拒不交代。直到一个时辰前,逆臣姚广义之子姚松终于吐口,说想见谢世子一面,只将真相对谢世子一人说出。”
“久闻世子与那姚松交好,眼下各地战事频起,军饷紧张,若能查出这批产业,不仅能解陛下和朝廷燃眉之急,便是定渊王在北境战场上也能极大减轻压力。”
谢琅拨了下茶盖,抬眼。
王公公道:“因而,眼下恐怕要劳烦世子亲自去昭狱一趟,让姚松说出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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