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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1章惊风雨(三)
已近日暮宫人提灯在前引路。
谢琅照旧穿一身绯色绣白虎的世子蟒服,行走在宫道间。这几日,定渊侯世子在演武场上力战西狄八员大将力挽狂澜,大挫狄人气焰的事迹已经传遍整个上京,连宫人们茶余饭后都在谈论这事儿此刻见谢琅过来来往宫人自然纷纷都投以崇敬目光。
只是定渊侯世子极少来太后宫里请安今日破天荒过来,倒是令人揣测万千。
谢琅进了清宁殿,径直在殿中跪落,朝坐在上首的太后行礼:“臣拜见太后。”
太后倒很和善:“你身上还有伤,不必多礼起来吧。”
谢琅应是起身偏头看了眼安静跪坐在一侧的少年郎便走过去,在旁边空席上坐了。
太后道:“你们难道过来一趟今日晚膳就在清宁殿与哀家一同用吧。”
宫人很快进来窸窸窣窣将菜肴与饭食摆好。
太后坐于上首,卫瑾瑜与谢琅一道坐在下首。
太后常年礼佛只吃食素今日特意让人加了几道荤菜动筷前问谢琅:“哀家听说你伤得不轻怎么不在府中静养?”
谢琅恭谨答:“劳太后挂念已经好了许多,总待在府中臣反倒难受。”
太后点头。
“到底是年轻身子骨壮实。”
“用膳吧,在哀家面前不必拘着。”
等太后动了筷,卫瑾瑜与谢琅方跟着握起筷子,谢琅先夹了一块鱼肉,迅速挑了刺,搁到卫瑾瑜面前的碟子里,自己才另夹了一筷子别的。
卫瑾瑜不由侧目,看他一眼。
谢琅挑眉一笑,示意他快吃。
然当着太后的面,到底不好将那块鱼肉丢了或送回去,卫瑾瑜只能吃了。
太后将两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笑而不语,吃完饭,叹道:“平宣这孩子,自幼身子骨弱,如今有你在一旁悉心照顾,哀家倒是放心许多,就是辛苦你了。”
谢琅正色道:“臣并不觉得辛苦,臣只怕以后没机会再照料他。”
卫瑾瑜倏地转头看他。
谢琅面不改色,仿佛没有察觉到。
太后则问:“这话从何说起?”
谢琅抚膝答:“瑾瑜他,要与臣和离。”
周遭静了静,侍立在一旁的掌事姑姑穗禾倏地一怔,太后倒是不露声色,默了须臾,道:“你们都退下,哀家要与定渊侯世子单独说几句话。”
“平宣,你也先出去,偏殿有消食的果茶,让穗禾给你沏一盏去。”
卫瑾瑜忍不住起身开口:“皇祖母。”
太后道:“待会儿哀家会叫你。”
卫瑾瑜最终恭行一礼,退下了。
等殿中再无闲杂人,太后方敛了面容,目光满是审视落到谢琅身上。
“你今日过来,就是为了让哀家阻止你们和离?”
谢琅挺肩跪坐,没有否认,坦荡迎上太后视线:“太后应该是他在这世上唯一能信得过也愿意听从的长辈了,臣只能来求太后成全。”
太后冷着声问:“哀家为何要成全你?”
谢琅道:“臣心悦他。”
太后毫不留情道:“少年人的喜欢,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凭这四字,可当不得理由。且据哀家所知,这桩婚事,你自始至终都是不满意的,成婚之后待他也淡淡,你们若真和离,你不必再受卫氏摆布掣肘,应该高兴才是,如今这心悦又从何而起?”
谢琅道:“臣也不知道,但臣很确定,臣喜欢他,这一辈子都想和他在一起,还请太后成全。”
“喜欢二字,说出来轻巧,可你们这样的身份地位,你知道,这二字承担着怎样的重量么?若来日卫氏与谢氏撕破脸,你还能说出口么?”
“能。”
谢琅毫不犹疑道。
“我是我,他是他,无论谢氏与卫氏如何,我都会护他周全,珍视他,善待他,不让他受任何委屈。”
太后默了良久,道:“哀家相信你能做到,可这番话,你若是早一些同哀家说,哀家兴许还能帮你。”
谢琅一愣,道:“还请太后示下。”
太后道:“你既然来求哀家成全,想必平宣那孩子,心意已决。旁的事,哀家都能用长辈威严迫他答应,感情的事,哀家如何左右,毕竟日日要与你同眠共枕的是他。”
“这孩子瞧着羸弱,其实心里最有主意,他能做出这个决定,想来你们之间发生了无法解决的事。哀家与你说句实话也无妨,当日皇帝执意要为你们赐婚,哀家也是极力反对过的,因为哀家知道,这桩婚事是卫氏以势相压,你们谢氏不会乐意,哀家的孙儿,即使顶着卫氏嫡孙的身份与哀家的疼爱,也注定是要受委屈的,所以你不要以为这桩婚事里只有你,你们谢氏委屈。后来大局已定,无可更改,哀家只能劝解自己,这孩子自小孤苦伶仃,看着身份尊贵,锦衣玉食,其实过得未必如寻常人家的孩子,若能幸运得你们谢氏给他做靠山,兴许也是好事。”
“事实证明,哀家没看走眼,你的确令哀家意外,可惜很多时候,天意弄人啊。你这心是热了,平宣的心,反而一点点冷了。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怕也只有你们自己最清楚,若现在想不明白也无妨,慢慢想便是,情之一字,有人一辈子也不明白。”
“哀家也是过来人,时至今日,你若真想让哀家成全你,哀家倒想送你四字。”
谢琅抬头。
就听上方太后道:“不破不立。”
谢琅又是一怔。
太后最后补了句:“这孩子一直将自己包在一个壳里,若有一日,你能将这个壳打碎,兴许你们之间还有希望,若你没那个本事与耐力,哀家也爱莫能助。”
“哀家还是那句话,不要轻易说喜欢二字,喜欢一个人很容易,可长久的喜欢,很少人能做到。”
**
卫瑾瑜进来时,太后已经盘膝坐在榻上拨动佛珠。
见少年无声进来,太后睁开眼,笑着伸出手:“过来皇祖母这边。”
卫瑾瑜到榻边跪了下去。
太后问:“孩子,你当真想清楚了?”
“谢家那个小子,倒是个难得的赤诚人,他既肯真心实意待你,你为何不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他一个机会。”
卫瑾瑜道:“孙儿心意已决,皇祖母无需多言。”
太后并不意外。
只目中涌起许多怜惜:“你放心,在这件事上,哀家不会逼你,你若真想和他离了,就离了吧。”
卫瑾瑜倒有些意外。
太后笑道:“傻孩子,哀家这辈子唯一的愿望,就是你能过得顺心如意,只要是哀家能力范围内的,你不想做的事,哀家都不会逼你。”
“哀家只是有些可惜……”
太后说着垂下眼,打量着卫瑾瑜神色:“你跟哀家说句实话,你对那小子,当真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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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毫的喜欢都没有么?”
这一瞬,卫瑾瑜脑中竟浮过很多画面。
太后看他怔忪模样,挪开视线,在心里叹口气,道:“罢了,不必说了,这种时候,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时辰不早,他应当还在外头等着你,你回去吧。”
等卫瑾瑜离开,穗禾忍不住道:“太后怎么就轻易答应三公子与谢氏世子和离了?谢氏这个倚仗丢了,到底可惜。”
太后道:“你不懂,哀家正是为了长远计,才答应此事。”
“再这样别别扭扭纠缠下去,他们只会越走越远,倒不如下一剂猛药,假以时日,兴许还有转圜希望。”
“就看他们造化了。”
穗禾:“太后瞧着很有把握?”
太后摇头:“哀家哪里来的把握,不过是怀抱着一点不切实际的美好希冀罢了。”
第092章惊风雨(四)
半月后和谈事宜正式告一段落,谢琅臂上和胸口刀伤也差不多恢复如初,卫瑾瑜正式上书提出和离之事恳请皇帝允准,理由是两人性情不和,实在无法容忍对方脾气继续相处下去。
外界关于两人交恶一事早沸沸扬扬传了许久走到和离这一步百官倒无多大意外惊奇,但到底是桩刺激劲爆的大事,依旧沸腾议论了一波。
“说是性情不和,归根到底,是谢氏与卫氏撕破脸罢了。”
“演武场一事还不明显么谢唯慎豁出性命也要维护陛下颜面谢氏到底还是没有与卫氏站到同一立场这桩婚事自然也再无意义。”
“这二人反目成仇又同朝为官,以后可有得热闹看了。”
西狄使团离京卫瑾瑜和孟尧作为和谈副使相送。
按照正常日程七日前使团就该离开上京的,全因霍烈坠湖感染风寒一直躺在四方馆内养病才拖到现在。到了城门口霍烈驱马来到卫瑾瑜面前望着这位让他有些捉摸不透的少年御史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听闻卫大人要与谢氏世子和离,倒是令本将军意外。那日在酒馆卫大人故意诱我下湖,难道不是为了给那个人报仇么?你们之间怎么会全无情谊呢?”
霍烈目中闪动着狡黠的光。
卫瑾瑜面不改色回以一笑:“霍将军言重了,因为我的喜好间接害将军落水,是我照顾不周。”
“可我喜爱莲花,与旁人无关。”
“前路遥远,愿将军一路顺风。”
霍烈收回探究目光,哈哈笑道:“看来是本将军误解了。卫大人,后会有期。无论是卫大人还是这上京城,本将军都甚为喜欢。”
说完,他哼着狄人曲调一马当先出了城。
温思忙命其他使臣追上。
谢琅伤好后,也要继续回京南大营任职。
李崖和一帮亲兵知他这阵子心情不好,这阵子都小心做事,不大敢招惹他。
这日从兵部回到谢府,见府门口停着几辆马车,桑行和明棠正带着公主府的下人在搬运东西。
孟祥过来给他牵马。
谢琅问:“他们在做什么?”
孟祥心头一紧,打量着他面色,小心翼翼道:“三公子今日恰好休沐,正吩咐公主府的人收拾行囊,准备搬回公主府那边呢……哎世子?”
桑行没说完,谢琅已翻身下马大步往府中走去。
进了东跨院,亦是一片忙乱,满院下人进进出出,将大小箱笼从屋里搬出。谢琅推门进屋,见卫瑾瑜一身雪色雁纹广袖绸袍,正背对着房门立在书架前,将几本书册取下。阳光穿窗而入,如素雪笼在那道身影上。
谢琅倏地顿住步。
“怎么这么急?”
谢琅深吸一口气,问。
他语气颇为不善,胸口无声起伏着,卫瑾瑜闻声转过头,语调倒和平时一般无二:“圣上已经允准我们和离,我自然不应再住在此处。”
时至今日,谢琅也知道,多说无益。
他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打败霍烈,打败那八名狄人大将,甚至是打败北梁骑兵,假以时日,他甚至有信心打败李淳阳,可他却无法阻止他离开的脚步。
一时间,只觉得心口仿佛被人生生挖掉一大口,血淋淋一个疮口,往外流着血,比他胸口那道刀伤还令他感到痛。
思绪起伏万千,他走过去,问:“要收拾什么,我帮你。”
“只剩一些书而已,不必了。”
谢琅转目看着书架上的书:“这些都是么?”
卫瑾瑜点头。
当日过来谢府时,是抱着谢琅成婚当夜便逃回北境的念头的,故而他没带多少东西,后来谢琅没有逃走,便又让桑行运了一批书过来,以便闲暇时打发时间。
谢琅直接从卫瑾瑜手里接过书,道:“我来吧,你坐着指挥就行。”
卫瑾瑜想拒绝,谢琅直接道:“你若不肯,今日就别想搬走了。”
“我已经够忍着了。”
卫瑾瑜算了解他脾气,也不想这种时候在与他起龃龉,便坐到一边,看着他忙活。
收拾完书,谢琅又叫来李崖和一众亲兵,帮着一道往马车上搬运东西。李崖觑着他面色,知自家世子心里肯定是不好受的。准确说,跟着谢琅这么久了,李崖还从未见过这般受打击的世子。
李崖是陪着谢琅在督查院外淋过雨,也眼睁睁看着谢琅坐在书阁外的石阶上,望着东跨院的灯彻夜不眠的。今日这样的场面,他一点都不想看到,可连世子都解决不了的事,他也是束手无策,只能听命去帮着搬东西。
“真的不再住一晚么?”
看着那些书箱,谢琅还是不死心地问了句。
“不住了。”
“伤药我留在书案的抽屉里了,你需要时自取便是。”
交代完最后一句,卫瑾瑜便要起身往外走,谢琅忽道:“等等。”
他走到案边,端起那个养着莲花的青花水盘,递到卫瑾瑜面前,道:“这是送给你的,一道带走吧。”
卫瑾瑜低头看了眼。
半月过去,莲花依旧绽放着,里面两尾锦鲤也在水中自如游动。鱼戏莲叶间,很衬夏日的景象。点了下头,接到了怀里抱着。
不多时,李崖过来禀报,说所有箱笼已经收拾完毕。
谢琅说知道了。
等卫瑾瑜出府登上马车,谢琅也随后出来,翻身上马。
桑行一愣,问:“世子这是?”
“我送你们一程,出发吧。”
桑行在心里叹口气,没说什么。
谢琅一挥手,定渊侯府众亲兵便护着马车一道出发。
谢府到公主府要穿过好几条街巷,到了地方,李崖照旧领着亲兵们帮着往公主府里搬卸东西,卫瑾瑜踩着脚踏下了马车,径直往公主府走去。
谢琅高坐马上,望着立在公主府大门下的那道素色清雅身影,仿佛又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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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数月前新婚之日,他由众人簇拥着过来迎亲,公主府大门从内打开,年轻公子身穿红色嫁衣,袍袖迎风鼓荡,出现在暮色里的情形。
“瑾瑜。”
他忽然唤了声。
卫瑾瑜停步,没有回头。
谢琅道:“我还欠你一顿饭,今夜二十四楼南厢,我等着你。”
卫瑾瑜道:“不必了。”
说完,便进了府。
李崖等人手脚利落,很快将东西全部卸下。
桑行过来向谢琅致谢,问:“世子可要进去喝盏茶?”
“不用了,你们好生照顾他,若有需要,可随时来谢府找我。”
说完,他便调转马头,领着一众亲兵离开了。
入夜后,谢琅准时坐进了二十四楼南厢最贵的那间包厢里,并点了最贵的一桌席面。
堂倌侍立在外,满是不解。
这位世子哪回来二十四楼不是煊赫热烈,呼朋唤友,今日独自包了这么大一个包厢,点了满桌的菜,也不吃,倒像在等人。
可菜已经上了将近一个时辰,连汤都要凉了,什么样的人,有这么大的面子,敢让这位世子等这么长的时间。
正思量揣测,谢琅忽吩咐:“把菜热一下去。”
堂倌应是,忙唤人去办。
然而一直到菜热了三遍,亥时已过,楼里用膳的客人陆陆续续都散了,依旧没有第二个客人过来。
谢琅面前已经摆了三个空酒坛。
李崖从外头走进来,眼睛一酸,道:“世子,三公子不会过来了,您……回去吧。”
谢琅没看他,直接吩咐堂倌:“再拿两壶酒来。”
两壶酒喝完,老板亲自过来,战战兢兢询问:“世子,楼里要打烊了,世子可要在此过夜?”
“不过了,结账吧。”
谢琅站了起来。
等出了酒楼,谢琅再也忍不住,红了眼。
李崖忍泪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世子也应……想开一些,总要往前走的。侯爷、夫人还有大公子,都还在北境等着世子呢。”
谢琅抬头望天。
半晌,道:“我只是有些后悔,那日在二十四楼,为什么要去包厢里找二叔,而没有好好陪他吃完那顿饭。”
“如果我陪他吃完了那顿饭,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李崖在一旁握拳,泣不成声。
谢琅道:“回去吧。”
主仆二人翻身上马,策马消失在长街之上。
等二人身影彻底隐在夜色里,一道素色身影,广袖当风,方自暗处慢慢步出。
明棠站在后面,问:“公子既过来了,为何不上去?”
卫瑾瑜默了好一会儿,道:“既要断,自然要断得彻底。”
**
夏去冬来,转眼到了腊月。
临近年关,上京城已经连下了几日的雪,对普通百姓来说,可以关门闭户采买年货好好过个年了,对于大渊朝的官员们来说,今年却是个煎熬难过的年。
因三年一度的京察又开始了,若是考核不合格,降职被驱逐出京还算轻的,被查到严重错处,甚至要革职流放,辛苦经营多年的仕途也算到头了。
天气冷,茶楼和酒楼永远是最受欢迎的地方,一边烤着炉子一边烹酒烹茶,便是冬日里最惬意的时光了。连朱雀大道上都出现了许多临时改装的茶馆子。
魏惊春和孟尧一道在一家名为福禄的茶馆里坐定。
点好茶,魏惊春拧眉道:“听闻这两日,已经有数十名官员因为考核不合格被罢黜,另有许多人留职待查,今年的京察,可真是教人惶惶不安。”
堂倌上了茶过来。
一壶摆在案上,另一壶搁在炉上现煮。
孟尧给两人各倒了一盏茶,摇头道:“说是京察,也不过是世家彰显权势排除异己的手段罢了。那数十人里,定然是没有卫氏、裴氏、姚氏的人。”
魏惊春点头。
“听说倒是有几名韩氏子弟被革了职,真是奇怪,韩阁老好歹位居次辅,韩氏在上京也算有头有脸的世家,也不知吏部这回怎么就把矛头对准了韩氏。不过那位韩阁老倒是极明事理的,听说本族子弟行为不端,在任上多有懒惰怠政情况时,非但没有替那几个弟子说情,还命吏部严惩,不必顾及他的脸面,以儆效尤。”
正说着话,外头忽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雷鸣之声,整座茶馆都震动了一下。
不少茶客都吓得站起,魏惊春与孟尧也惊得放下了手中茶碗。
两人到底淡定许多,隔窗往外一看,才发现方才的声音并非真的是打雷声,而是有两列铁骑分别从东西两个城门入了城,在朱雀大道上相逢了。
双方显然是僵滞上了,就堵在道儿上,谁也不肯相让。
魏惊春道:“听闻今年边将和武官也要纳入到京察考核里,吏部已经下令,让各方边将武官在十五之前自行择选日子,入京述职,想必这就是进京述职的武官。”
“左边的是滇南行军大都督的标志,看为首之人的衣饰,应该是裴氏大公子裴北辰,右边的……京南大营,是谢世子。”
魏惊春很快将双方人马都辨认了出来。
“边将武官脾气大,素来难管,京察由兵部会同吏部、督查院一道主持,想来这二位,都是要去兵部述职的。”
孟尧点头。
“这二位,倒都是很久没回上京了。”
“只是一般武将相遇,都会礼让一番,也不知这位谢世子和这位裴大都督之间有何过节,竟当街杠上了。”
第093章惊风雨(五)
围观百姓同样看着当街对峙的两拨人马议论纷纷。
“都督。”
裴北辰副将裴钧愤怒开了口:“公子眼下位居二品行军大都督,那谢唯慎不过是个三品武官,竟也敢挡将军的路委实不识好歹!”
裴北辰冷峻的面容上无甚表情。
半晌,竟当真一抬手,示意兵马让路。
裴钧面色微变:“都督这谢唯慎如此张狂无忌您为何要纵容他!”
裴北辰转头看他一眼。
裴钧立刻不敢再说话忍着郁气一挥手,示意所有人往边上靠。
“听闻这裴北辰可是个有名的冷面阎王,到滇南不过几月,就将那群夷人震慑得服服帖帖,没想到也有如此好脾性的时候。”
“那是因为对面那个也是个有名的小阎王啊且更疯更狂这两个阎王撞在一切真打起来,可不是要两败俱伤。”
好事者窃窃私语着。
谢琅一身乌色玄甲高踞马上目光冷锐望着前方,朝李崖道:“去传话。”
“就说本世子谢他裴大都督相让。”
李崖领命策马上前一步朝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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拱了下手高声道:“我们世子谢裴大都督让路!”
这一声整条街都听见了。
裴钧气得按剑道:“这谢唯慎也欺人太甚!大都督给他三分脸,他还真当都督怕他了!”
这间隙谢琅已经率领京南大营的兵马,慢悠悠自对面行来。
双方交错而过时,谢琅停了下,望着前方兴叹:“裴大都督,真是好威风的称号,袁家的血,好喝吧?”
裴北辰也望着前方。
“成王败寇,弱肉强食,自古皆然。”
“袁家落到这个下场,皆是咎由自取。”
“有功夫在我跟前耀武扬威,不如想想,待会儿如此应付兵部的质询吧。被同营大将实名参奏,我可没你这样的本事。”
谢琅唇角漫起一丝散漫笑。
“本世子的前程,就不劳你裴大都督操心了。”
他照旧一副懒散姿态,策马扬长而去,看得裴钧牙根发痒。
**
兵部衙署大门敞开着。
因是京察期间,这阵子几乎日日都有武将进出述职,谢琅一行人到时,遥遥就看见一名兵部司吏正趾高气昂对着一名骑着瘦马衣着简朴的武将道:“凡是边将或武官回来述职,都得下马、卸刀、搜身,您要是不配合,我们是不能放您进去的。”
武将争辩:“为何方才那二人可以佩刀进去,也不必搜身。”
司吏冷笑一声。
“敢问您贵姓?方才那二位,是姚氏公子,和姚尚书沾亲带故的,自然不必按照常规程序核验身份,您是么?”
那武将被呛得面红耳赤,羞怒交加,愣是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李崖低声同谢琅道:“听闻兵部这群司吏最是狗眼看人低,凡是回来述职的武将,若是世家出身,有背景有人罩着的,他们牵马捧鞍,热酒热茶伺候着,那叫一个殷勤,若是出身寒微又不肯给赏钱的,便故意刁难,大雪天的,让这些武将脱去铠甲衣裳,当众搜身。听说有个品阶比较低的武将因为骂了他们几句,便被他们捉弄,整整搜了半个时辰的身,生生给冻得大病一场。”
谢琅冷眼瞧了片刻,慢悠悠驱马上前。
“哎呦,世子回来了。”
一名司吏眼尖地瞧见了谢琅,立刻热络地迎了上来。
并吩咐后面的跟班:“愣着作甚,快去端好酒好茶过来,让世子和诸位将士暖暖身。”
谢琅圈着手中鞭子,道:“先不急,按着规矩,得先下马,卸刀,让你们搜身才行。”
司吏讪讪道:“世子您就别打趣咱们了,旁人也就算了,世子勇武忠心,谁不知道。谁敢卸您的刀,搜您的身,小人第一个饶不了他。不过这马确实是不能进去,这一条,连姚尚书都得遵守呢。”
说完,司吏小心翼翼觑着谢琅脸色。
“还算懂规矩。”
好一会儿,谢琅道了句,翻身下马。
司吏暗松一口气。
起初兵部司吏自然也没将这位世子太当回事,可自打上一回,谢琅回京,在兵部门口,当着一众主事官员的面将一个故意刁难他的兵部司吏狠抽了一百鞭子后,兵部上下,便再也无人敢怠慢得罪这位祖宗。
何况这半年来,谢琅在京南大营建铁骑,重组飞星、流光二营,剿悍匪,将京南山头上的土匪们收拾得服服帖帖,只要是飞星营或流光营坐镇,京南之地可谓一片太平,昔日烧杀劫掠无恶不作的悍匪头子没一个敢轻易下山作恶,京南之地的百姓,简直恨不得给这位世子立一座生祠。昔日以贫瘠著称、猫嫌狗不待见的京南大营,如今竟也风生水起,隐隐有争京营风头的趋势,兵部在对待这位世子时,自然也得多考量一二。
更别提还有北郡谢氏、定渊侯谢兰峰和北境三十万大军在后头压着。这半年来,北境连传捷报,北郡谢氏,几乎已经是无可撼动的存在,就连京中诸世家,也不得不顾忌谢氏这股力量。对待谢琅这个谢氏世子,就算暗地里以打压为主,明面上也得客客气气,免得开罪了谢氏。
这间隙,下面人已经端来了热酒。
谢琅将鞭子别到腰间,道:“酒就不喝了,赶时间,去哪儿述职?”
他径直大步往内走去。
“就在办事大堂,小人带世子过去。”
司吏呵腰在一旁引路,并甚有眼色地吩咐将酒分给侯在外面的京南大营士兵。
谢琅忽又停下,看了眼那还局促立在衙署门口的武将道:“让他一道进来。”
“是。”
司吏哪敢反驳。
到了正堂廊下,一名主事官员掀帘从内出来,道:“入内述职,一律卸刀,请世子先卸刀吧。”
谢琅这回没说什么,利落地卸了刀,丢到后面的李崖手里。
李崖忙抱住。
谢琅直接掀帘进了大堂。
武将情况特殊,凡武将京察,无论边将还是京畿内外的武将,由吏部联合兵部与督查院一道进行。
谢琅进到堂内,就见大堂里摆着三张长案,中间长案后坐着两名兵部官员,左边长案后坐着两名吏部官员,右边长案还空着。
大堂正中摆着一张太师椅。
谢琅环顾一圈,直接撩袍在椅中坐了。
两名兵部官员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因按着规矩,述职时,前来述职的武将,因先朝本部兵部官员作揖行礼,再揖左右吏部官员与督查院官员。
可这位世子,竟不行礼,直接大剌剌坐了下去。
兵部官员虽有不虞,也没有发作,谁让这位一直是如此嚣张张狂的脾气。
京察武将,要三方官员都到齐才能开始,坐堂的兵部官员问下面主事:“督查院的人还没有过来么?”
主事答:“已经派人去催了。”
“督查院那边说,临近年关,他们院中事务繁忙,已经尽力调配人手,配合咱们这边了。”
正说着,廊下传来脚步声,主事忙道:“来了。”
顷刻,厚重的帘子掀开,一道绯色身影走了进来。
看到来人,无论兵部两名官员还是吏部两名官员,都露出极为微妙的神色,同时想,督查院怎么把这位给派来了。
这可有点……太尴尬了。
还是负责接待人的主事官员率先反应过来,向来人道:“卫御史,这边请。”
谢琅原本在以手敲击扶手,听到这个称呼,动作倏地一顿。
转头,果然见年轻御史容颜清冷若玉,一身绯色广袖官服,长身玉立,出现在堂中。
卫瑾瑜目不斜视在右侧案后坐下,同另外几人道:“杨御史临时有事,只能下官一人过来,应该没问题吧?”
吏部官员道:“督查院有御史在即可,没有问题。”
审查正式开始。
坐堂的兵部官员率先发问:“谢世子,请先向各位堂官自陈一下你的情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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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完,堂中一片寂静。
谢琅眉骨微垂,手指敲着扶手,仿若未闻。
兵部官员不免有些尴尬。
吏部官员看不过去,接着问:“谢世子,请你先自陈情况。”
依旧无人应答。
京察期间,这些负责审查的坐堂官走到哪里,都是被奉承着的存在,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敢视他们为空气。
吏部两名官员惊怒之余,顿时也有些窘迫。
时间一点点流过。
坐在右侧案后的卫瑾瑜终于面无表情掀起眼帘,问:“谢将军,按照规定,凡武将述职,都需提前上呈自陈书,你的自陈书何在?”
谢琅终于抬起眉眼,凌厉双眸灼热如无数火焰腾烧,回望过去,唇边漫起一丝笑。
“忘记写了。”
第094章惊风雨(六)
堂中静了静。
卫瑾瑜偏头看了眼负责记录审查过程的官员淡淡道:“没有自陈书,按照规定,记一过。”
那官员颇为震撼地望着卫瑾瑜在对方清冷淡漠目光威压下,应是。
提笔一瞬,依旧忍不住偷偷觑了眼大剌剌坐在太师椅中的谢琅。这位世子出了名的嚣张跋扈连自陈书都敢不当回事直接交白纸,能容忍旁人直接给他记过?
要知道,记过超过三次,京察就可直接判定为不合格了。
何况这二位的关系,还那般微妙不一般已经不是简单的死对头三字能够概括。很难说会不会故意趁这机会公报私仇给对方使绊子。
然出乎司吏意料听了这话谢琅只是低头轻笑了声,未置一词看模样竟是打算认了这一裁断。
司吏抖着手在自陈书一项后用朱笔勾了一下代表记过一次。
卫瑾瑜接着道:“既无自陈书,就请谢将军按照规矩当堂陈述一下任职期间的功绩与过失罢。”
“好说。”
谢琅抬手唤了声:“李崖。”
“在!”
李崖第一时间抱剑走了进来。
谢琅:“战报都带着没?”
“禀世子全部带着!”
“给卫御史挨个念念漏掉一个字军法处置。”
“是。”
他照旧只提卫瑾瑜一个人视另外四名兵部吏部官员为空气。
李崖亦只朝右侧案后的卫瑾瑜恭施一礼,当真从怀中掏出一沓战报展开,高声念道:“六月十六,昭勇将军率精兵两千,于高阳山下剿灭悍匪三百,生擒匪首二人,麾下精锐无一人死伤。”
“六月二十五,昭勇将军精兵一千,夜袭高阳山匪寨,夺回珠宝两箱,被掳民女十数名,上等云缎数百匹,另有粮食若干车,在与匪首酣战过程中,将军身先士卒,右臂被暗箭所伤,将士轻伤百余人,重伤二十余人。”
“七月初一,大将军熊晖率兵剿匪,误入悍匪陷阱,伤亡惨重,昭勇将军率飞星营支援,大败贼匪,成功救回熊晖并熊晖两名美妾。”
“……”
从六月到腊月初,大小军报合起来足有三十多份。
李崖足足念了一刻功夫,方念完所有军报。念罢,他再度恭行一礼,退出了大堂。
谢琅唇畔含笑,看向端坐在案后的如玉身影:“如何?卫御史可还满意?”
他语调是极随和,甚至可称温柔的,要不是其他官员实在太清楚两人之间的过节与特殊关系,简直怀疑这是在同情人说话。
卫瑾瑜目光依旧清冷如一潭冰:“谢将军战功如此勋著,为何不写自陈书?”
“方才不是说了么,忘记写了。”
“三日内补上。”
谢琅笑着点头。
“行呀,既是你卫御史想看,我就是晚上不睡觉,也得写出来。”
卫瑾瑜收回视线,转望向另外几人:“本官想问的已经问完,剩下的,由诸位大人来问吧。”
兵部官员第一时间接过了话茬。
道:“谢世子,接下来,说一说你麾下飞星营大将王青实名参奏你贪墨赃款,私铸重甲,用以建造铁骑一事吧。”
两名吏部官员亦端严了神色,不掩得意望向坐在椅中的谢琅。
他们都明白,直到此刻,今日这场京察,才算进入到了正题。私铸重甲是何等大罪,一旦此事为真,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此子哪里还猖狂得起来,连谢氏都得跟着受牵连。
谢琅往椅背上一靠,轻蔑一笑:“这纯属屁话。”
他这意思,既像说举报者说的是屁话,又像说那兵部官员说的也是屁话,一句话,把两边都骂了。
兵部官员脸色越发难看。
坐在左侧案后的一名吏部官员见状清了清嗓子,道:“谢世子,请你端正态度,好好回答我们的问题,京察期间,您的一言一行,可都是要记录在案的。正巧也当着卫御史的面,将此案好好审理清楚。”
他故意提卫瑾瑜和督查院,显然是想提醒谢琅,有这么一位死对头和仇家在,今日这一关,别想轻易过。
不料谢琅还未开口,一道清冷声音先道:“刘侍郎此言差矣,只是参奏,未有实证,未立卷宗,不能称之为案。”
“另外,兵部与吏部,亦没有审案之权。”
“本官今日过来,只是协助京审,并不负责审案。”
吏部官员原本是存了让二人相斗,坐收渔利,顺便送个人情给卫瑾瑜这位卫氏嫡孙,没料到反被对方呛了回来,讪讪道:“卫御史所言极是,是本官口误了。”
“谢世子,你既然不认此事,那飞星、流光二营的重甲从何而来?七月初一那场战事,你呈递给兵部的战报中称,缴获珠宝两箱,可据王青说,你当时分明缴获了五箱珠宝,另外三箱珠宝何在?七月之后,飞星、流光二营都配备了重甲,这批重甲,是不是便是用那三箱赃款所铸?”
众所周知,这半年间,谢琅之所以能镇压住京南山头上的悍匪,全因重建了飞星营、流光营两支重甲铁骑的缘故,京南大营这半年的风头,都是由这两支铁骑而来。如果这两支铁骑所用重甲,皆是用赃款私铸,那便是意图不轨,有谋逆之嫌。
吏部官员这一问,可谓直击要害。
谢琅唇角蔑笑更甚。
“本世子倒也有一个问题问尔等。”
“飞星、流光二营七月已经换甲,你们既然知道,为何不立刻对此事提出质疑,将本世子拘回兵部审问,反而要等到这会儿?怎么,是七月时觉得没问题,现在又觉得有问题了?”
这话一出,堂中其他人都露出微妙尴尬神色。
因这问题的答案很明白,七月时,京南匪患正是严重,连裴氏老太爷裴道闳的一批生辰纲都在途径京南时被悍匪劫走,兵部还要仗着飞星、流光二营剿匪,自然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京南匪消停许多,兵部才开始秋后算账。
兵部官员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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戳破心事,面上好一阵青白交加,冷哼道:“兵部自有兵部办事章程,世子还是先解释一下那三箱珠宝的去向和私铸重甲的银钱从何而来吧!再者,重甲与轻甲不同,需要有兵部批文才能使用,世子给那二营添加重甲,批文何在?”
谢琅再度将李崖叫了进来,问:“兵部可有给过本世子铸造重甲的批文?”
李崖说:“回世子,没有。”
“好一个‘没有’!”
兵部官员直接拍案站了起来,厉声喝:“没有批文,私造重甲,便是谋逆大罪!谢琅,你还不认罪!”
“来人,还不将这逆贼拿下!”
兵部官员话音落了,满堂兵士却无人敢动。
谢琅依旧八分不动,稳稳坐在太师椅中。
好一会儿,抬手拊掌,扬声笑道:“蒋大人好大的威风。”
“只是——谁告诉你,本世子私铸重甲的?”
兵部官员蒋文芳冷笑:“你没有私铸重甲,那飞星、流光二营士兵身上的重甲从何而来?”
谢琅笑声更大。
“谁告诉你,飞星、流光二营用的是重甲?”
蒋文芳一愣。
“你说……什么?”
除卫瑾瑜外,其他几名官员也俱露出惊疑不定之色。
谢琅终于负手,施施然站起。
笑意敛去,眸寒若冰,杀意四散:“本朝重甲,在重量上有严格规定,没见过重甲,对重甲规制都不了解,只凭一个外形,便敢将稍微重一些轻甲误认为重甲,本世子倒要问一问,如此笑柄,是一个将领该犯,还是兵部官员该犯?”
“飞星、流光二营将士所换新甲,不过是本世子命人将兵部一批废弃战甲改装而成,一个铜板也没有多花,那批废甲的批文,本世子倒是有,诸位可要一观?”
“一个武将,连重甲是什么都搞不清楚,也敢诋毁污蔑本世子,又该作何处置!”
蒋文芳唇哆嗦,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谢琅眼梢凌厉扬起,接着冷笑:“至于那三箱不翼而飞的珠宝,本世子倒要问问,除了王青,还有谁,哪只眼睛看到了?如果一面之词可以当真,本世子若是说你们姚尚书娶了第十三房小妾,别管那小妾是否存在,也可以当真,是么?”
吏部官员听不下去,硬着头皮开腔:“这、这岂可放在一起类比。”
这间隙,主事官员已经迅速去查了档案,过来低声朝蒋文芳禀:“大人,六月中的时候,兵部的确批给京南大营一批废甲。”
其实兵部这样的废甲很多,平日堆在武库里根本无人问津,谢琅来讨时,兵部官员觉得正好可以腾腾地方,几乎眼睛都没眨便批了。
谢琅施施然坐了回去。
“若本世子没有记错,每一件废甲,都是都编号的,诸位尽可以派人去查,或者,我让外头士兵一起卸了甲,挨个给诸位展示一下也是可以的。”
将士齐齐卸甲,那是战败投降或军队原地解散的意思。
蒋文芳知他故意奚落,脸色又是好一阵青白,没有说话。
也知今日事态发展,已经不会如预期进行,后半程几乎闭着嘴不说话。
吏部官员例行问了几个问题,谢琅心情好便说上两句,心情不好便置若罔闻,那两名官员也不敢再轻易得罪对方,问完,就结束了审查。
最后补了句:“自陈书,还请世子三内日交上。”
谢琅拨弄着掌间扳指,没有吭声。
吏部官员已经不大敢触他霉头。
可自陈书若收不齐,受罚的可是他们。
两名官员忽然灵机一动。
“世子写完,直接交给卫御史便可。”
让这两人斗去吧。
不怕自陈书收不上来。
吏部官员想。
第095章惊风雨(七)
上午过来述职的武将包括谢琅在内一共三人另外两个品阶较低,又有自陈书在,很快便结束了流程。
雪仍在下。
兵部衙署与督查院离得很近步行就能走到,卫瑾瑜撑伞出了兵部大门,刚走了一段路就见前面巷子里走出个人大约已经等了有一会儿功夫肩甲上落了不少雪。
卫瑾瑜停了步,问:“有事?”
谢琅笑了笑。
“没事就不能同你说说话了么?”
说着,视线落到那身绯色官服上。
“天这么冷,怎么穿得这样单薄?出来连件氅衣也不带。”
卫瑾瑜眼底毫无波动。
道:“我还有公务,谢将军若无旁事恕不奉陪了。”
卫瑾瑜继续往前走。
谢琅抱臂在后面跟着问:“我让人送你的松子你可尝了?”
没有应答。
谢琅接着问:“那之前的柿子呢?”
卫瑾瑜终于再一次停了步。
没有回头只道:“谢将军,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谢琅笑着问何事。
卫瑾瑜眼梢尽是冷意:“你我已经和离了你送我这些东西有贿赂当朝御史之嫌,足够我上书参你一本。”
谢琅抬手揉了揉额。
“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你才不收。这贿赂与否总要有个标准按着你们督查院的标准送什么东西才不算贿赂。”
卫瑾瑜抿了下唇道:“寸丝寸线,皆为贿赂。”
“这样幼稚的把戏停止吧。”
谢琅也终于收敛了神色,直至此刻,他眉间刻意压着的锐利与落寞方显露出一些,说:“瑾瑜,你知道,那日送你回公主府,看着你走进公主府的大门时,我在想什么么?”
街道极安静,仿佛雪花落于地面的声音都能听到。
“我在想,总有一日,我要正大光明的,将你从那道门里,再迎娶一次。”
卫瑾瑜终于一扯唇角,转过了头。
用仿佛看大傻子的目光看面前人一眼,道:“谢唯慎,你还是做梦比较快。”
“没有你的日子,我过得逍遥、快活、自在,我为何要想不开,与你重归于好。”
“再说,我如今官居四品,你也不过三品而已,你有什么资格求娶我。”
语罢,卫瑾瑜径直往前面督查院衙署走了。
谢琅立在雪中,凝视着那道身影,久久不动。
不多时,李崖急匆匆从后面跑来,气喘吁吁唤了声“世子”。
谢琅方放下臂回头。
“何事?”
“世子,王青死了。”
李崖喘着气道。
谢琅正整理袖口的手一顿:“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刚,他来上京后,一直躲在一位远房表兄家中,自打来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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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检举过世子后,就没出过门,可今日都过早膳时辰了,他住的那间屋子,屋门一直没开,赵元他们觉得不对劲,偷偷潜进去一看,才发现人躺在地上,胸口中了一刀,已经没了气。身体还有余温,应该刚死不久,这帮人——下手也太快了。”
“不奇怪。”
谢琅一扯唇角:“本世子既能全须全尾从这里出来,他们便不会让王青活着。”
李崖道:“听闻这回京察,吏部裁撤了一大批官员下来,都是素日里与卫氏姚氏不对付的,连韩氏子弟都殃及了一波。近来京营调动亦很频繁,京营指挥使萧煜昨日又被卫悯召到乌衣台,卫氏怕是要有大动作。这回要不是世子未雨绸缪,早有防备,恐怕也要遭了毒手。以往卫氏顾忌名声,行事还收敛着,眼下可是真正的一手遮天,‘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满朝文武,都上赶着去乌衣台投诚,生怕京察被波及,仕途不保。”
“属下还听说,卫悯打算在三日后大朝会上联合诸世家请立雍王为太子。”
谢琅望了眼晦暗天空。
“陛下有摆脱世家控制之心,卫氏自然是不乐意的,京察不过敲山震虎而已。”
李崖担忧道:“距离十五没剩几日,吏部今年特意召各方边将回京京察,实在不同寻常,侯爷若真回京述职,也不知会不会有危险,可若不回来,吏部定要以此为借口拿捏谢氏错处,明年开春的军粮怕又是一大难关。”
谢琅道:“我已写信告知爹和三叔上京的情况,他们必会有所防备,且看爹如何安排吧。”
李崖看了眼空荡荡的街道,试探问:“世子不是在等卫三公子么?可等到人了?”
谢琅没说话。
李崖也识趣不再问,转到另一个话题。
“二爷听说世子今日回来,已经在行辕里备好了酒食,等着给世子接风洗尘呢。世子可要过去?”
谢琅摇头。
“不了,直接回府。”
“那二爷那边?”
“你替我去吃吧,就说我要写自陈书,兵部催得紧,实在耽搁不得。”
李崖虽然乐意去蹭酒食,还是忍不住道:“世子不过去,二爷怕会不高兴。”
谢琅冷笑。
“你如今是越发想步雍临的后尘了。”
李崖立刻闭嘴,不敢再多话。
只是忍不住纳罕,自家世子明明对自陈书这种东西不屑一顾,称用来擦屁股都嫌纸面不干净,如今怎么突然如此积极上进要写自陈书了。
谢琅直接骑马回到谢府,孟祥已经站在门口迎接。
府门大开,庭院台阶干干净净,一点雪都不见,显然是用心打扫过的。孟祥替他牵了马,笑道:“热水和酒食都已经热好,世子快去更衣吃些东西,暖暖身吧。”
进了府,孟祥直接引着谢琅往主院走。
不料谢琅道:“去东跨院吧。”
孟祥一愣。
自打半年前卫三公子搬走之后,世子就一头扎进了京南大营里,整整大半年,除了例行回兵部办事,几乎没回过谢府,偶尔回来,也是到主院书房里睡,从不踏足东跨院。
孟祥忙道:“成,只是东跨院久不住人,屋子怕冷得厉害,属下这就让人把炉子和炭盆都挪过去。”
谢琅自己先往前走了。
到了东跨院,只有两个负责洒扫的仆从在忙活,大约没料到谢琅会突然进来,两人匆忙行礼。
谢琅摆手,让人退下,直接推门进了屋里。
已是午后,因是雪天,屋里有些晦暗,然一陈一设,皆与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是无论他回来得早与晚,都不可能看到那个人坐在榻上或帐内看书了。
不经意往内一望,视线一顿。
小书阁里,竟然亮着灯火,谢琅心头突一跳,立刻大步往内走去,因为走得太急,直接踢翻了一个矮凳。
孟祥恰好领着人送炭盆进来,听到动静吓了一跳,忙进屋查看情况,一看,就见谢琅背对众人,沉默立在小书阁唯一的一张书案前。
孟祥望着案上亮着的灯烛,瞬间明白什么,低声道:“应是下人在打扫屋子时点起来的,属下这就灭了。”
“不用了。”
谢琅直接在书案后坐了,道:“把酒食都送到这里来吧。”
孟祥见他铺纸研墨,似要写东西的样子,忙应是。
行辕里,听到李崖传来的话,崔灏不由皱起眉,道:“说是写自陈书,我看他多半还是躲着我,不想见我吧。兵部再紧着要,还能连吃顿饭的功夫也没有?”
在崔灏面前,李崖也得谨言慎行,紧忙赔笑:“二爷说得哪里话,世子他怎会不想见您,实在是今日述职,吏部和兵部催得紧,勒令世子必须尽快将自陈书交上,否则就要给世子记大过。”
崔灏冷哼。
“你不必拿这话诓我,他什么心事,我还不知道么?他如今心里是还怨恨着我,觉得是我的缘故,害得那卫三与他和离。他也不想想,我若真有这么大能耐,当日岂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往火坑里跳。再说,那卫三是寻常人么?也就他被美色迷了眼,觉着我能有本事欺负得了那卫氏的嫡孙。我听说今日述职,那卫三也在?”
李崖说是。
崔灏问:“那卫三可看在昔日旧情份上,替他周全一二了?”
李崖道:“属下在外头等着,并不清楚里面的情况。”
“不用看我也知道,那卫三能理他才怪,多半是他又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人家还不一定理他。我真是不明白,他到底是被灌了哪门子的迷魂汤,如今谢氏站在陛下那一边,卫氏摆明了要置他于死地,他堂堂一个谢氏世子,北境军少统帅,不忧心正事,反而天天把一个卫氏嫡孙搁在心尖上,丢不了放不下,到底想作甚。”
正说着话,苏文卿由苍伯撑着伞从外面走了进来。
得知谢琅没有过来,苏文卿劝道:“如今兵部盯世子盯得正紧,这自陈书虽不算多重要,可若不按时交上,被人拿住把柄,到底于世子不利,世子谨慎些也是对的。”
崔灏点头。
“我岂能不知。如今卫氏一手遮天,京中人心惶惶,你这阵子也要当心一些,千万莫被卫氏拿住错处,行辕这边也少过来。”
“孩儿明白,只是如今这形势,孩儿倒是更担心谢伯父那边。”
崔灏道:“唯慎已经写信给他父亲,以大哥的敏锐,定会周全筹谋,倒是难为你想得这般周到。”
说完握起筷子,看了眼还杵在一边的李崖和雍临,道:“他不来,咱们自己吃便是,都坐下吧。”
**
卫瑾瑜回到公主府已是夜里。
照例留杨瑞在外面廊下,独自进了屋里。
屋里地龙烧得很旺,卫瑾瑜换了常服,便直接坐到书案后,翻看几卷没有看完的陈年卷宗。看到关键处,正欲提笔记录下来,不经意一侧目,看到了摆着案上的那只青花瓷盘。
瓷盘里的莲花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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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不在,两尾锦鲤倒还活泼游动着。
水底沉着几颗莲子。
卫瑾瑜盯着看了片刻,不妨一阵冷风穿窗而入,忍不住掩唇咳了声。
桑行端着药进来,见状,连忙搁下药碗,过去把窗户关上,道:“少主一到冬日就爱犯病,该好好休息才是,怎么又熬夜看这些东西。”
“我没事。”
“药搁在这儿就成,阿翁休息去吧。”
桑行知道劝也无用,又吩咐仆从往炭盆里多添了一些银丝碳,正要退下,门房来报:“公子,定渊侯府那位谢世子过来了。”
桑行疑是听错。
“你说谁?”
“就……那位谢世子。”
门房显然也颇为震惊意外。
以往这位世子只是派人往府中送吃食送各种小玩意儿,都被公子拒收,如今人竟亲自过来了。这位世子是不是忘了,自家公子已经与他和离了。
卫瑾瑜又咳了声。
直接道:“就说我睡下了。”
门房:“可谢世子说,他是过来给公子送自陈书的。”
桑行越发困惑。
“自陈书?”
“是,谢世子说,他草写了两页,不知是否合格,想请公子指教一下,免得写完了再重头改。”
桑行去看卫瑾瑜:“少主这?”
卫瑾瑜头也不抬道:“让他把东西留下即可。”
这语气显然是没有转圜余地了,桑行示意门房去传话。
门房点头应下,很快便回来,手里捧着几页纸。
桑行奇怪:“不是只写了两页?”
门房:“大约只是一个粗略说法?”
说着,把那几页纸恭敬呈到卫瑾瑜案上。
卫瑾瑜看了眼,放在最上面的一页龙飞凤舞,大概能看清楚是在誊抄军报。
大半夜的,谢琅应当不会无聊到来给他送这种玩意儿。
卫瑾瑜忍着气,拿过那沓纸,第一页第二页全是军报,到了第三页,却是变成了较为工整的字体。
上面却是写着半阙诗: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1)
拿开第三页,第四页也是写着半首诗: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2)
卫瑾瑜继续往下翻。
第五页:
京南山上,思汝心切,某日偶得诗二首,颇能解衷肠,故创飞星、流光二营,聊表吾对汝之缱绻思念。
第096章惊风雨(八)
桑行见少主人握着那页纸目光久久未移动,不免有些好奇问:“这自陈书写得如何?符合要求么?”
卫瑾瑜错开视线,淡淡道:“满纸废话。”
语罢捡起案上两页纸,直接丢进了火盆里,继续拾起一旁卷宗看了起来。
桑行摸不着头脑只能与门房一道退下。
谢琅抱臂靠在公主府大门外见门房空着手出来剑眉一挑,唇畔露出点笑,问:“那‘自陈书’他可是收下了?”
门房颇为同情回道:“公子丢进火盆里烧了。”
谢琅一愣。
“他烧了?”
“是。公子还说,以后世子的自陈书直接交到兵部便可,不必再送来公主府。就算您再送我们公子也不会再收的。”
门房说完朝谢琅轻施一礼便关上了府门。
府中灯火亦被两扇门隔绝掉。
雪花盐粒一般落下谢琅驻立片刻,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展袍坐在了外头的石阶上从怀中掏出一只陶埙,双掌握住置在唇边吹了起来。
这是谢琅这半年在京南大营学会的新技能闲暇时颇能打发时间就连这只陶埙也是他跟着一名擅长此道的老师傅亲手做的。
低沉缠绵的曲调伴着落雪回荡在空旷的街巷之中。
李崖和另一名亲兵赵元搓手站在巷口赵元往掌心呵了口热气,小声问:“世子该不会要吹一夜吧?”
李崖道:“世子的事咱们还是少管为好。”
赵元露出困惑不解眼神。
“公主府的墙也不是很高,世子干嘛不直接爬进去?”
李崖用无知眼神看他一眼:“如今世子和卫三公子已经和离,世子这名不正言不顺的,真爬墙进去,还不被当成贼给抓起来。三公子身边那个姓杨的,身手很是了解。再者,我瞧着世子爷如今有些投鼠忌器的意思,生怕一个不慎惹那三公子不快。”
赵元呵了第二口气。
担忧道:“可世子这样坐一夜,会不会冻病?”
李崖解下腰间酒囊,拔开塞子,灌了一口,道:“世子他是心里不痛快。再说,世子身上也带着酒呢,应该没事。”
“还是你有经验,酒借我喝一口。”
“你自己的酒囊呢?”
赵元嘿嘿一笑:“这不是没经验,没带么。”
李崖将酒囊抛过去。
“给我留点,否则跟你没完。”
二人索性靠着墙,拿着酒囊,一人一□□替着喝起来。
又灌了一口酒,李崖忽道:“什么声音?”
赵元显然也听到了,两人对望一眼,收起酒囊,心照不宣挪到巷口转角位置,贴着墙往外望去,就见一列兵马自眼前飞驰而过,俱携刀带剑,身披锐甲,马蹄将街道上的积雪溅起好大一片。
李崖身轻如燕,跃到一侧墙上,睁大眼仔细打量片刻,下来与赵元道:“是京营是兵马。”
“京营?”赵元皱眉:“好端端的,京营怎么突然调了这么多兵马入上京?”
“多半是为了三日后的大朝会。”
一道声音冷冷接道。
二人循声一望,才发现谢琅策马行了过来,忙站直身子。
谢琅问:“爹和大哥可有最新消息传来?”
李崖答道:“侯爷那边一直没有音信,还是大公子三日前的消息,说侯爷已经带了一队铁骑,出发往上京而来。”
“三日前,按照北境军铁骑的速度,此刻怕已到了平城附近了。”
谢琅望着乌沉沉的夜空,忽道:“卫氏不会轻易调动京营,上京城怕是要有大变动,绝不能让爹在这时候进京,赵元,你今夜就设法出城,往平城方向赶,见了爹,就说京中有变,请他立刻折返回北境。”
赵元正色应是。
李崖则迟疑道:“若侯爷不入京述职,兵部那边要如何交代?离十五可没几日了。”
谢琅道:“管不了那么多了,先顾一头再说,有爹坐镇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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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卫氏兴许还有所顾忌,若是爹也陷在上京,这大渊怕真要成他卫氏的天下了。”
至此,赵元、李崖二人方真正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李崖担忧道:“如果侯爷回了北境,世子独自留在上京,万一真有点什么事,可就真的是孤立无援了。”
谢琅一扯唇角。
“当日我既敢带着你们进了上京这道城门,便是做好了孤立无援,有去无回的准备。只要谢氏和三十万北境军能安稳无虞,我一人荣辱生死,又算得了什么。”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给赵元:“见了爹以后,将这封信交给他。就说——让他放心,我不会辱没谢氏一世英名。”
赵元接过,妥帖放到怀中。
道:“世子放心,属下一定交到侯爷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