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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1章刀出鞘(九)
下值后卫瑾瑜照例坐在政事堂里翻看卷宗。
外面雨声霖霖,午后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竟一直持续到了夜里仍未歇止。
值夜司吏收起伞放在廊下,站在门外禀道:“卫御史,外面有人找您。”
卫瑾瑜自案后抬头问:“何人?”
“一位将军。”
卫瑾瑜视线落回卷宗上淡淡道:“告诉他我正忙着,让他走吧。”
“是。”
司吏复撑着伞来到督查院大门口,和策马立在雨中的谢琅道:“将军见谅,真是不巧,卫御史他公务繁忙没空见您。”
传完话司吏就转身回院里了。
夜里督查院大门是要关闭的司吏关门的功夫隔着门缝往外一看,那一身玄甲看起来杀气腾腾的少年将军仍沉默立在雨中任由冷雨浇在面上不由大为困惑。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已经过去,司吏进来给卫瑾瑜送热茶迟疑道:“卫御史属下刚刚经过大门口看到那位将军还在外头等着呢。”
卫瑾瑜翻卷宗的动作一顿不由拧起眉。
“他还在?”
“是。”
“你没将我的话告诉他么?”
“属下一字不落说了。”司吏没见过谢琅不敢确认对方身份,一边为卫瑾瑜续茶一边道:“属下看那将军的衣袍都湿透了,会不会是有要紧事要找御史?”
卫瑾瑜默了默,道:“不必理会。”
“是。”
司吏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起身退下了。
如此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外头忽然电闪雷鸣起来,雨势也陡然增大,穿堂冷风直接吹灭了案上火烛。
卫瑾瑜在黑暗中默坐片刻,终是站起身,拿着伞出了门。
雨势太大,雷电交织在一起以可怕的威势滚过夜空,将天幕映成诡异的紫色,连马都有些不安地在原地躁动起来。
谢琅仍手握缰绳,沉默坐在马上。
任由一重重雨刀子似的刮过衣袍。
忽然,他意识到什么,蓦抬头,果见督查院漆黑大门下,不知何时已经立着一个人,正沉默望着他,手里撑着把青色油纸伞。
谢琅立刻翻身下马,走了过去,因为淋了太久的雨,下马时腿险些抽了筋。
卫瑾瑜一脸冷漠立在阶上。
谢琅在台阶下停了步,隔着雨幕,与上方人四目相对。
好久,笑道:“看在我死皮赖脸等了这么久的份上,就不能赏我一杯热茶么?”
政事堂外来官员不能随便进入,卫瑾瑜直接带着谢琅来到自己的值房。
这间值房是卫瑾瑜升任佥都御史后新分到的,面积虽小,但桌椅床榻俱全,夜间休息不成问题。
“热茶没有,只有热水,你想喝,自己煮吧。”
卫瑾瑜直接在案后坐下,道。
谢琅环顾一圈,见床上被褥齐整,看起来像很长时间没动过的样子,唯独书案上摆着许多书籍卷宗,不免问:“平日你就是宿在此处么?”
“有时吧。”
卫瑾瑜给自己倒了碗热水,问:“到底何事?”
这疏冷的语调,仿佛他们只是素不相识的陌路人。
想起那封仍被他贴身收在怀里,几乎每日睡前都要翻看几遍的信,谢琅心里难受得厉害,道:“对不起瑾瑜,我之前并不知道,二叔去国子学里找过你。”
“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你。”
能让这样一个骄傲张扬的人,用这样的语气,说出这样一番话,委实不易。
卫瑾瑜眸底却无丝毫波动。
甚至一时都想不起来,他说的是哪一回哪件事。
他一个人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了太久,自重生之后,几乎每一日都是在翻来覆去的斟酌算计中度过,算计得失,算计胜负,算计人心。
算计久了头疼,便会强迫自己忘掉一些不相干的人和事。
卫瑾瑜道:“若只是因为此事,实在没必要。”
“时间太久,我已经不记得了。你也不必为此烦扰。”
谢琅点头:“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已经于事无补,也显得有些可笑。我只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太多事,也犯了太多蠢。瑾瑜,你我走到今日,种种恩怨,种种纠葛,皆是我之过错。我知一声抱歉太轻,根本抵偿不了我做下的那些蠢事和加诸在你身上的伤害,但我仍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烛火笼在那密长的羽睫上,跳跃的光芒遮住了那双瞳仁里所有情绪。
卫瑾瑜道:“世子言重了。”
“你我之间,谈不上这些。既然话已说到这里,谢唯慎,我也不妨敞开了与你说。”
“这世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数,有人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即使一时命途多舛,也有贵人相助,上天偏爱庇佑,有人生来便是棋子,弃子,汲汲经营一生,都未必能翻身掌控自己的命运。不同的人,要走的路是不一样的,你的心意我已明白,但我们不是一路人,将来也注定走不到一路上去。”
“这样强行纠缠在一起,除了累人累己,毫无意义。与其如此,倒不如快刀斩乱麻,专心走各自的路。”
这话无异于一记重锤砸在心口。
谢琅断然摇头:“不,这根本就是谬论。世上本无路,人想去哪里,哪里便可以有路,我谢唯慎,岂能让一条莫须有的路束缚住自己的命运?”
“再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们不是同路人。我承认,起先卫氏以势相压,逼迫我入上京成婚,我的确对你有所误解,以为你心向卫氏,可我眼睛不瞎,你自入督查院,经手的桩桩大案,全是针对世家,对卫氏更可谓毫不留情面。我们还不算一路么?我知道,你身后另有其人,若我所料不错,这个人,多半与圣上有关,或是圣上本人。”
“如此,我们还不算一路么?”
“自然不算。”卫瑾瑜抬眸,那双乌眸里,是谢琅从未见过的冰冷。
“谢氏满门忠烈,英名在外,你自出生起,便活在光明之中,父母双全,亲友皆在,所见所闻,与我怎会相同?同样的事,旁人做了,是不畏权贵,人人称颂,我做了,便是吃里扒外,数典忘祖。我这样的身份,与你走的路,岂会相同。这天下间,有殊途同归,更有分道扬镳。谢唯慎,这一切,你不会理解的,永远都不会理解。”
“你怎知我不会理解?”
谢琅几乎是红着眼说出这一句。
卫瑾瑜一怔。
继而道:“也许可以理解,可很多时候,人会高估自己的意志力与承受力,我且问你,就算你此刻对我有意,若有朝一日,卫氏害你家破人亡,你能做到动心忍性,不迁怒我这个卫氏子么?还能如此刻一般,面对面坐着,心平气和与我说话么?”
谢琅没有说话,而是拔出了腰间长刀。
接着在掌间划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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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口子,鲜红的血,立刻顺着刀口溢了出来。
卫瑾瑜皱眉问:“你要做什么?”
“发血誓。”
谢琅起身,撩袍跪于地,抬掌指天,道:“北境军中,血誓乃至高之誓,违誓者,必死于非命。我——”
谢琅没能说出后面的话。
因一砚台的冰冷墨汁,毫不留情泼到了他面上。
卫瑾瑜直接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冷漠道:“这样的伎俩,我不信。”
“水也喝过了,你该走了,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谢琅抬袖,往面上抹了把,不出意外,一手乌黑,墨汁溅满衣襟乌甲,嗅着那混着熟悉清浅莲香的墨香,谢琅深吸一口气,想,他好歹没白来一趟,也算捞着点东西。
雍临被打发走之后,谢琅的近卫变成了一个名唤李崖的亲兵。
李崖牵马在外等着,见谢琅顶着一脸一身墨汁,颇是狼狈地从督查院大门里出来,忙迎上去,惊疑不定问:“世子这是怎么了?”
“没事。”
谢琅背着手往前走了几步。
忽然嘴角一扬,道:“他对我,到底还是有几分情谊的。”
李崖已经猜测到,世子爷这一身行头,多半是与里面那位卫三公子分不开,但李崖不理解,被心上人泼了一脸墨,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他家世子,精神还正常么?
李崖的命是谢琅在战场上救下的,刀剑功夫一般,但轻功过人,做斥候是一把好手,对谢琅忠心不二,听了这话,不免有些着急道:“卫三公子这般对待您,您怎么还高兴上了?”
谢琅道:“我自然高兴。”
“他拿墨泼我,是因为手边没有凉水,怕用热水烫伤了我。”
“这还不算情谊么?”
李崖抓了抓脑袋。
谢琅走了两步,又问:“我让你查的事情可查到了?”
“查到了。”
李崖低声道:“裴道闳寿辰在即,近来的确有一批外地官员孝敬的生辰纲要途径京南,听说数额不小,除了裴氏自己的暗卫,裴道闳还特意找了专业的镖局护送,将那些礼品都伪装成普通的货物。”
谢琅一扯嘴角。
道:“你放个风给张鳌他们,就说有大活儿来了,让兄弟们都警醒些,把刀都擦亮了。裴道闳不是想要钱么,这一回,我让他把心肝都掏出来。”
李崖嘿嘿笑道:“世子放心,等回去后末将立刻去办。”
卫瑾瑜在值房待了一夜,次日简单盥洗了一番,就依旧去政事堂办公。时辰还早,只有几个司吏在扫洒忙活。
卫瑾瑜照例先到顾凌洲值房,将今日需要处理的文书分类整理好,起身时,视线不由再一次落到了旁边的书架上。
“卫御史。”
一名司吏在外道:“外面有人找您。”
这个时辰,谢琅应该已经回京南大营了,卫瑾瑜收回视线,说知道了,等到了督查院外,果见外面站在一个长相陌生的干练男子。
“韩先生在等公子。”
男子道。
卫瑾瑜点头,跟着男子来到一处巷口,巷口停着辆低调简朴的青盖马车。韩莳芳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进来吧。”
卫瑾瑜踩着脚踏上了车,行过礼,在韩莳芳对面坐下。
问:“先生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韩莳芳叹气:“昨日的事,我已经知晓,我实在放心不下你,故而过来看看。”
卫瑾瑜也没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只道:“劳先生挂念,所幸有惊无险。裴道闳就是再大胆,也不敢在督查院造次。”
“那是因为你这几日一直待在督查院里,可西狄使团即将抵达上京,按照往年旧例,礼部要会同督查院一道负责接待事宜,你眼下是顾凌洲得力干将,免不了要来回奔波,身边没个得力的人怎么行。明棠在北镇抚当差,总是不方便的,方才带你过来的人名唤杨瑞,办事可靠,是个一等一的高手,以后,就让他跟在你身边保护你吧。”
卫瑾瑜点头:“但凭先生安排。”
韩莳芳打量着少年神色,道:“自然,你也不要多心,先生没有疑你的意思,知陈氏的事与你无关,更知你是为了自保才编出脏银的事。可先生不能明知你深陷危险,而什么事都不做,否则将来如何去九泉之下面见你父亲。”
卫瑾瑜乖顺道:“我自然知道先生的苦心。”
“明白就好,我也不便多留,你也回去吧,免得时间长了,引人生疑。”
等马车离开,一直躬身侍立在一边的男子方过来同卫瑾瑜见礼:“属下拜见公子。先生说,公子只肖同外人说,属下是昔日受过您恩惠,过来投奔您的游侠便可以。”
卫瑾瑜淡淡道:“督查院没有护卫随行的规矩,你只需上值下值时来接送我便可。你直接去谢府找一个叫孟祥的管事,让他给你安排住处。”
杨瑞道:“公子回去再安排便是,属下就在外面守着公子。”
卫瑾瑜道:“随你。”
两日后,西狄使团如期抵达上京。
因为涉及停战事宜,除了礼部、督查院,兵部也在接待之列。
西狄使团除了文官,还有几员骁勇善战的猛将随行,为稳妥起见,兵部将京营和京南大营的将领召回了一批,谢琅也在名单之列。
兵部召令传达当日,谢琅就连夜赶回了京中。
回府后,把马交给亲随,径直进了东跨院,才发现廊下站着一个一身劲装的陌生男子。
“那是谁?”
谢琅眼睛一眯,皱眉问。
孟祥跟在后面,解释道:“是三公子新招的护卫,说是游侠出身,之前受过三公子恩惠,赶来投奔的,武艺很是高强。”
谢琅让孟祥退下,走了过去。
“小人见过世子。”
杨瑞垂目,恭敬行礼。
谢琅打量他片刻,问:“以前做游侠的?”
“是。”
“杀过人么?”
杨瑞道:“小人无用。”
谢琅笑了声。
“你这回话的规矩,可比本世子身边的侍卫还熟练。怎么,游侠还学这些?”
杨瑞恭顺答道:“既换了身份,自然要用心学。小人粗鄙,怎敢与世子跟前的人比。”
“口舌功夫不错,该赏。”
谢琅撂下一句,直接推门进了屋。
第082章刀出鞘(十)
屋里格外安静仿佛没有人似的,谢琅进去一瞧,才发现卫瑾瑜并不在卧房而在里面的小书阁里,正展袖坐在书案后翻看东西。
厚厚的卷册铺了满案。
人还没有哄好,谢琅自然不敢有放肆举动更不敢如以前一般想搂就搂想抱就抱,站在原地静静看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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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走过去问:“怎么突然想起来招新护卫了?”
卫瑾瑜自然早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没有抬头,淡淡道:“明棠太忙故而新添了一个。”
谢琅抱起臂在屏风上靠了:“贴身护卫不比其他须得稳妥可靠才行家底来历这些可都查过了?我瞧着你这护卫,可有点不一般。”
“这就不劳世子费心了。”
卫瑾瑜终于抬起头眉眼冷淡语调比眉眼更冷淡:“这几日我要翻阅典籍,恐要很晚才能睡为免扰你休息夜里便宿在此处了。你自休息不必管我。”
这疏冷态度比之上一次见面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琅早在走过来的时候就发现靠窗的位置多了一张软榻。
要说滋味,自然不是滋味。
说是十几个酱油瓶子齐齐打翻也不为过。
可既已下定决心弥补以前的过错这点挫折又算得了什么。谢琅道:“夜里看书伤眼,别总看那么晚,这里的榻太小,睡着不舒服,我直接去外头的书阁里睡,你照旧睡床便是。”
说完,他当真让孟祥收拾东西,干脆利落地往府中用来会客的大书房里走了。
卫瑾瑜也没说什么,由他去了。
大书房已经很久没用过,角落里的蜘蛛都快能结网荡秋千了,李崖勤勤恳恳帮谢琅铺着被褥,瞧着自家世子独站在书房门口的高大背影,莫名觉得有些凄凉萧索,忍不住道:“三公子脾气瞧着挺好,世子您干嘛不说两句好听话哄一哄。”
大半夜千里迢迢从京南赶回来,进了屋里不到一刻,怕屁股都没坐热,就被赶到书房里睡,他家世子也太惨了点。
谢琅背手而立,道:“你懂什么,本世子这叫‘以退为进’,眼下他正在气头上,我若一味相逼,反而适得其反。”
“倒是他新收的那个护卫,我觉得有些可疑,你这两日替我好好盯着一些。”
李崖应是。
孟祥这时过来,立在阶下禀道:“世子,雍临回来了,眼下就在府门口跪着呢。”
孟祥虽不知雍临犯了什么错,竟引得谢琅如此大怒,直接给调走不用了,但到底是侯府老人,委婉道:“属下瞧他追悔莫及的模样,多半是知道错了,世子何不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李崖听到这话,也在后面小声道:“是啊,世子,雍大哥对世子的忠心,末将们都是知道的,您就原谅雍大哥这一回吧。”
谢琅面上毫无波动。
冷着一双眸道:“他爱跪便跪去,不必理会。”
“只一点,你告诉他,敢违背我的规矩,以后在我这里,便彻底没有这么个人了。”
孟祥一听这话,便知此事再无转圜余地,谢琅虽年少张扬,看着混不吝,但在领兵打仗这种事上从不含糊,麾下营盘也是出了名的令行禁止,军纪森严。孟祥不敢再劝,只能听命去传话。李崖也不敢再多嘴。
不多时,孟祥回来禀:“世子,雍临已经离开了。”
谢琅没说话。
孟祥道:“雍临到底跟着世子的时间最久,世子如此处置,是不是太严厉了些?”
“严厉?”谢琅冷笑:“是我以前太仁慈了,才教他连自己主子是谁都认不清。”
过了会儿,问:“府里有燕窝么?”
孟祥一愣,不知话题怎么就转到了吃食上,便老实说没有。
谢琅从腰间解下一袋银子丢了过去。“让人采买些去,挑好的贵的,我瞧着他唇色苍白,你待会儿炖碗燕窝给他送去。”
“等有空了,你再找公主府那个管事打听一下,以前在公主府,他都常吃什么补物,喜欢吃哪些,一并记下来。银子的事不用发愁。”
孟祥接过应是,发现自家世子自从进了京南大营后,手头的确阔绰很多,当即点头:“世子放心,离宵禁还有一阵子,属下立刻着人去买。”
雍临失魂落魄回到行辕。
崔灏正坐在屋里泡脚,听了雍临遭遇,道:“你也不必如此萎靡不振,他把你打发到我身边,哪里是给你难堪,分明是给我难堪。”
“让他出了这口恶气也好。”
“也罢,你就先跟在我身边吧。”
雍临更加萎靡了。
他从十岁时起就跟着谢琅身边,跟着谢琅出生入死,南征北战,谁都知道,他雍临是世子爷手下第一得力干将,世子爷的亲信与心腹,可如今,他竟成了一个笑话,连李崖他们都比不上了。
他知道,自己犯了世子的大忌,万不该在一个“忠”字上膈应世子,这两日每每想起,便悔恨交加,恨不得一刀抹了脖子,也好过被人耻笑。
军中男儿都要面子。
被主子所弃,那是叛徒才有的下场。这两日,他甚至觉得在李梧跟前都抬不起头来。
可这些话,当着崔灏的面又无法说出来,雍临只能闷闷应了声是,退下了。
经过廊下时,恰好遇着苏文卿过来。
“苏公子。”
雍临心神恍惚行了一礼,便退了下去。
苏文卿身上尚穿着官袍,进了屋,亲自帮崔灏擦脚,道:“孩儿进来时遇着雍临,他怎么在义父这儿?”
“犯了错,被唯慎打发过来的。”
苏文卿也没问什么事,只道:“世子虽御下严厉,但也不是不讲情义的人,这番处置,倒是不像世子作风。”
崔灏冷笑。
“如今他把那卫三当心肝宝贝一样捧着,哪里还记得什么是非情义,谁敢与那卫三过不去,他便要与谁过不去,便是我这把老骨头,他也是瞧不上眼的,何况一个雍临。”
“如今他翅膀硬了,我也管不了他了,我只是替他父亲和兄长寒心。”
苏文卿道:“义父言重了,兴许此事另有隐情呢。”
“能有什么隐情,他让雍临把那些话一字不落的传给我听,就差一个巴掌甩到我这张老脸上,不就是明明白白告诉我,卫三是碰不得的人么。他如今是真的出息了!为了一个卫三,竟也要六亲不认,数典忘祖了!”
说着不免怒火攻心,急咳起来。
苏文卿忙端了茶水过来,喂着崔灏饮下,替崔灏抚着背道:“义父先消消火,若是因此气坏了身子,岂不又让世子担忧难过?”
“他难过?”
崔灏冷哼:“他如今哪里还会为我难过。”
语罢缓了神色,道:“倒是你,都这么晚了,又特意跑一趟过来作甚。你如今已是三品侍郎,又住在陛下新赏的宅子里,朝上朝下多少人盯着,以后若没要紧事,都不要过来行辕这边了。”
说着又满是心疼地望向苏文卿仍缠着绷带的手,道:“上回顾凌洲生辰宴,你那般费心准备了礼物,要不是裴道闳半道搅局,说不准心愿就要达成了。不过来日方长,顾凌洲既允许你进了顾氏藏书阁,显然是对你青眼有加,这回不成,等下回便是。”
苏文卿低声道:“义父言重了,孩儿送顾阁老礼物,是孩儿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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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天下英才济济,顾阁老未必看得上孩儿。”
崔灏宽慰:“你也不必妄自菲薄。顾凌洲素来器重寒门弟子,若连你都看不上,他还能看得上谁,除非他是短时间内不打算再收亲传弟子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江左顾氏最重传承,除了文库,武库里那些兵书兵法也是集天下之大成,若能学得一二,可是胜读十年书。可惜顾氏先祖有规定,这些兵书兵法只能本族弟子学习,绝不能外传,否则便是欺师灭祖。”
苏文卿笑着点头。
“孩儿知道。”
“时辰不早,孩儿扶义父去里面休息吧。”
东跨院,小书阁,一灯如豆,笼着少年郎清瘦身影。
卫瑾瑜搁下手里工具,望着孟祥送来的燕窝汤,问:“为何与我送此物?”
孟祥笑着道:“是世子吩咐的,世子担心三公子夜里看书太辛苦,特意吩咐人去现买的。”
卫瑾瑜看着那碗浓白汤羹,默了默,道:“今日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告诉你们世子,不必再破费。我也不会再喝的。”
说完,让孟祥把汤放下,就继续低头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对方态度冷淡,出乎孟祥意料。
孟祥不是很理解,就算闹了再大的矛盾,一方已经主动示好,另一方怎么也该消消气才对,怎么瞧着这三公子丝毫没有消气的意思。
孟祥只能把原话告知谢琅。
本以为以谢琅的性子,定会让他继续送,不料谢琅却道:“他既如此说,听他的便是。”
孟祥不掩惊讶。
“那剩下的汤……”
“端来,本世子喝。”
“是。”
孟祥顶着一脑门官司退下了。
李崖见夜色郎朗,时辰已经挺晚,他们世子仍坐在阶上,没有睡觉的意思,也只能跟着在后面杵着。
李崖这才发现,世子所在角度,恰好可以望见东跨院的灯火。
只要里面主人不睡,廊下的灯火会一直亮着。
李崖都有些被自家世子痴情感动,也顾不得规矩,直言道:“世子既如此放不下卫三公子,何不直接过去把话说开。”
这可委实不像世子的作风。
谢琅沉默望着那灯火所在方向,自己也在想,他究竟是何时,竟已对他动心至此。
起初他是抱着玩火自焚,逢场作戏的心态,可那点戏,演着演着,竟就演到了心里,变成一块心肉,再也割不掉。
到底是何时开始的。
也许是那些厮磨纠缠在一起的夜晚,肩上一排排血淋淋的牙印,既让他痛,也让他兴奋。也许是延庆府雨夜,他浑身滚烫,被他抱在怀里,双手不自觉环住他的腰,一直到早上都不肯松开,又或许更早,他被他捉弄狠了,伏在他肩上,一边咬他,一边滚出泪,甚至是刚成婚不久,他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帐中给自己膝上抹药油。
他见过他在人前不会露出的狼狈模样,也见过他不会在人前露出的放肆放纵模样。
他实在太喜欢将他拥入怀里的感觉了。
他以前从未害怕失去过什么东西,可那一日,冒着暴雨,策马立在督查院外,看着时间一分分流逝,那扇大门依旧紧闭不开,他第一次意识到,他真的会失去这个人。从此,他们真的可能如他所说的那样,成为陌路,老死不相往来。
他定然是能做到的。
可他是绝对做不到的。
谢琅甚至有些后悔,上回他给他写信,他就应该对他百依百顺,哪怕只是当个工具人,眼下至少还能维系表面上的和谐关系。哪像此刻,连句话都不稀罕跟他说了。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那件事上,自己做的也不全然错。他可不愿隔着一层窗户纸和他过日子,他非要摘下那颗心不可。
谢琅同时也在尽量冷静思考,卫瑾瑜突然对他如此冷漠无情的态度,是因为什么缘故,他们分别的这段时间,他也没做过什么特别的事。除了因为粮草的事,去韩府拜会了一次韩莳芳。
难道和此事有关?
然而这与他分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谢琅问:“你听过投鼠忌器么?”
李崖点头:“听过。”
谢琅道:“你主子我,眼下便是这种心情。”
谁能想到,他谢唯慎有一日也会尝到为情所困的滋味,要是传回去,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李崖不敢轻易接话。
谢琅:“把裘英画的那些阵法图拿来。”
“是。”
李崖便明白,今夜世子大约是处于一个东跨院不熄灯,自己个儿也绝对不睡的状态了。也不敢说什么,自去取东西。
卫瑾瑜一直到接近五更时才睡,因为第二日就是大渊与西狄使团的会谈日,卫瑾瑜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起身来盥洗更衣,去督查院。
刚走到府门口,就见几个定渊候府的亲兵正围着谢府的马车忙活着。
“三公子!”
李崖热情地同卫瑾瑜行礼打招呼。
卫瑾瑜只得暂停了下来:“你们在做什么?”
李崖愤怒道:“昨日竟有恶贼偷偷把我们世子爷马车上的轮子给卸掉一个,马也给偷走了。世子爷待会儿还要去兵部报到,不是耽误事儿么。”
卫瑾瑜问:“可需我帮你们报案?”
“不用不用,抓个贼而已,我们自己就能干……哎,世子过来了!”
李崖双目热切望向后面。
卫瑾瑜转头,果见谢琅业已换了四品武将朝服,抱臂站在府门口。
卫瑾瑜若无其事收回视线,往停在另一边的公主府马车走过去,要踩着脚踏登车时,一只手已经抢在他前面,先一步抵在了车门上。
“咱们正好顺路,卫大人,让在下搭个车如何?”
卫瑾瑜冷笑:“你不会骑马去么?”
谢琅面不改色:“你不是听到了,马也被偷了。”
“换一匹便是,你谢府还缺马么?”
“这你就不懂了,马都是认主的,别人的马我骑不惯。再说,今日我穿的是朝服,不是将军服,骑马多不雅观。”
“随你。”
卫瑾瑜当先上了车,谢琅一笑,随后跟着上去了。
两人已经许久没有同乘一车的经历,见坐定之后,卫瑾瑜又从袖袋里摸出书来看,谢琅道:“你如今都已经官升四品了,还这么用功呢。”
卫瑾瑜冷漠回道:“我不喜人吵闹,你要是再聒噪,烦请下车,另谋高驾。”
谢琅从善如流点头。
“行,我不说话就是。”
这个时辰,街道两侧搭着不少卖早膳的棚子,香气隔着车窗飘入,谢琅道:“你也没吃早饭吧。”
卫瑾瑜皱眉,要说话,谢琅抢先一步道:“你只说不能聒噪,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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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说饿肚子也不能吃饭,我饿了,买点吃的去,很快就回来。”
说罢直接扬声吩咐停车。
谢琅不仅自己下了车,还拉着卫瑾瑜一道下车,陪他去买了一笼包子,两份豆花。
两人直接坐在棚子里吃了,才坐回到车里,继续赶路。
兵部衙署距离督查院不远,到了兵部大门口,谢琅先一步下车,瞧着马车继续往前走了,方收回视线,问一边的李崖:“如何?”
李崖言简意赅道:“是有些不对劲儿。”
“怎么说?”
“按理您和三公子一道去买吃食,那吃食摊子就在路边,寻常护卫直接在车边等着就是,可这位杨护卫,却形影不离地跟在三公子身后,后来世子和三公子一道吃饭,属下邀他一道到旁边案上吃,他也不肯,就杵在三公子身后,一动不动,好像生怕人丢了似的。说实话,属下觉得……这位杨护卫,不像个护卫,更像是来监视三公子的。”
谢琅又问:“他功夫如何,可瞧出来了?”
“不好说,不过,他走路时步子比属下还要轻,轻功和内力只怕都很厉害,不输属下。”
“这样厉害的高手,一般府邸培养不出来。”谢琅沉吟须臾,道:“先不要打草惊蛇,这两日,你好生盯着。”
和谈事宜主要由礼部负责,督查院只是协助,卫瑾瑜刚进到政事堂,就察觉气氛有些不对,钟岳低声道:“阁老正动怒呢,听说那西狄使臣傲慢得很,提出了很多无理要求,竟想让大渊明文公告天下,西京归西狄所有。”
卫瑾瑜进到值房,果见顾凌洲面色铁青坐在案后,下首坐着杨清,地上还跪着几名战战兢兢的礼部官员。
值房内气氛凝肃,连喘气声都听不见。
卫瑾瑜行过礼,自到案侧跪落,一边整理文书一边道:“依下官看,阁老不必忧心。”
一众已经吓傻了的礼部官员俱偷偷抬头,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卫瑾瑜。
一是不可思议这等时候,这少年敢说话。
二则不可思议西狄傲慢至此,少年还说不必忧心。
顾凌洲亦微微侧目,问:“你说什么?”
卫瑾瑜放下手中文书,垂目,恭敬道:“下官说,阁老不必忧心。自古两国和谈,都会尽最大努力为本国谋取利益,西狄提出这等要求,并不奇怪。然西狄若真有实力与大渊一战,就不会主动求和,西狄故意提出这个傲慢要求,不过虚张声势罢了。依下官看,有一法,可解此局。”
“什么法子?”
“拒绝和谈。”
“什么?!”几个礼部官员先面色大变:“卫御史,你疯了不成!和谈之事,可是凤阁与陛下一起定下,岂是你说拒绝就拒绝的!”
“眼下国库空虚,拒绝和谈,真开战了,兵马粮草从哪里出?你说得倒是轻巧!”
顾凌洲却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本辅明白了,西狄眼下情况比大渊好不到哪里,若大渊真拒绝和谈,他们反而要忌惮。只是和谈人选,需要一个胆子够大的才行。”
说罢环顾下方众官员:“你们谁敢担此任?”
众人都心虚低下头。
毕竟这种虚张声势的事,一不小心就要掉脑袋的。
杨清在一旁道:“有一人,或许可以。”
“你是说那个新任的礼部右侍郎程音?”
“没错。听闻此人继任礼部侍郎后,见官员们因为惧怕恶鬼索命之说不敢值夜,便夜夜都宿在后衙里,破解闹鬼传闻,如今礼部后衙,已不再是人人谈之色变的不祥之地。由他担任和谈使,再合适不过。只是正使之外,还须两名副使,依弟子看,礼部既无人可用,咱们督查院里,不就有一个现成的么?”
顾凌洲看向仍垂目跪着的卫瑾瑜:“你就跟着去一趟吧。”
卫瑾瑜应是,又道:“兵部之中,下官可以举荐一人当副使。”
顾凌洲问何人。
卫瑾瑜:“一名从九品的经历,名唤孟尧。他祖籍青州,深知边境之苦,对西京与西狄情况也熟悉。”
顾凌洲点头:“便依你所说。”
等众人退下,卫瑾瑜也起身,准备离开。
顾凌洲忽道:“等一下。”
卫瑾瑜便重新跪落:“不知阁老还有何吩咐?”
顾凌洲道:“既是代表大渊与西狄和谈,穿着件磨损的官袍怎么行,你府中没有给你缝制衣物的嬷嬷么?”
卫瑾瑜一愣。
大渊官服分内外两件,他只是里袍的袖口磨损了一点,平日若不仔细看,其实看不出来,想来是刚刚整理文书时,不小心露出来,被这位阁老看到了。
正要答,顾凌洲已道:“眼下做新的已经来不及了,待会儿把衣服给顾忠,让他给你缝补一下。”
顾忠,即顾府老管事,贴身侍奉顾凌洲的老仆。
卫瑾瑜应是,起身退下了。
第083章刀出鞘(十一)
出了政事堂卫瑾瑜罕见有些踟蹰。
衣服磨损被人发现已经够难堪尴尬了,再去找人缝补,只会多添一份尴尬。这叫他怎么开口。
正立在廊下垂目盯着地面纠结,一道苍老声音从后面响起:“是卫御史吧?”
卫瑾瑜回头,见一个面相和蔼的老者立在后面正是顾府的老管事顾忠平日常跟在顾凌洲身边照顾顾凌洲衣食起居。
卫瑾瑜点了下头。
“正是在下。”
顾忠道:“阁老已经同老奴说了,老奴平日里也经常帮阁老缝补衣物,卫御史若不嫌弃,就把衣袍交给老奴处理吧。”
“有劳。”
卫瑾瑜忍着难为情,到值房里换下里面的官袍交给顾忠对方什么也没问只看了眼磨损处道:“问题不大,御史若不急在此稍候片刻便可。”
约莫过了一刻功夫顾忠便将衣袍送了回来。
卫瑾瑜看了眼缝补处,果然针脚细密完好如新丝毫看不出修补痕迹称赞道:“老人家好手艺多谢了等改日有机会,我请老人家喝茶。”
“御史不用客气区区小事而已。”
等顾忠离开,卫瑾瑜也穿戴整齐,往供外来使团落榻的四方馆而去。
四方馆门口已经站着一个身穿三品绯色官服的男子,身后跟着几名随行的低阶官员。男子身形清瘦得厉害,虽穿着一身颜色鲜艳的官服,整个人却如古井沉冰一般,面若刀刻,冷肃得厉害。后面几个礼部官员都站得远远的。
卫瑾瑜已经猜出对方身份,出于礼节,主动行了礼:“梁侍郎。”
梁音视线在少年身上掠了下。
卫瑾瑜明显感觉到了对方的敌意和不善,以及其中蕴藏的滚热温度。
不由一怔,他何时得罪过这个人么?
梁音已恢复古井般的面孔,面无表情点了下头,算是回礼。
“果然是个不懂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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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故的古板。”
几个礼部官员在后面小声议论。
“也不怪他如此,他当年被京中那帮世家害得那般惨,最厌恶的便是世家子弟,对一个卫氏嫡孙岂能有好脸色。”
不多时,孟尧也赶了过来。
对于自己能以副使身份参与到和谈里,孟尧显然有些意外,甚至一度怀疑前来传话的人是传错了命令,待见到卫瑾瑜,方猜测到是怎么回事,正色行一礼,道:“卫公子,多谢你成全。”
卫瑾瑜回礼。
道:“旁人听说这桩差事,都是避之不及,孟大人如此说,看来我没有同阁老举荐错人。那些背地里想看我笑话的人,看来要失望了。”
孟尧目中罕见露出些凛然之色,道:“能有此机会会这些狄人,倒胜过我在兵部当了这数月的官。”
一位正使两位副使全部到齐,梁音方抬头,望着四方馆大门道:“进去吧。”
太仪殿里,天盛帝一身明黄龙衮,立在一尊紫金兽炉前,手中握着一柄铜匙,将碟子里的香料一点点洒进炉内。
醇厚的檀香味道立刻在殿内弥漫开。
“和谈应当已经开始了吧?”
天盛帝忽然问。
“回陛下,已经开始了。”
站在屏风后面的人道。
天盛帝默了默,问:“梁音应当不会让朕失望吧。”
“梁音说过,陛下恩德,他永生难忘,必会粉身碎骨以报陛下。”
后面人继续以温润语调道,隔着屏风,隐约可见其胸前的仙鹤补服。
天盛帝难得笑了笑:“朕记得,朕有一年外出狩猎,被毒蛇咬伤,是他不顾自己安危,替朕吸了腿上的蛇毒。”
“朕不需要他为朕粉身碎骨,朕要他一颗忠心便够了。”
“世家们不会在意西京得失,可朕不能在这种时候让西京十万百姓指着朕的脊梁骨骂。朕是天子,天子,便应将整个天下都掌控在自己手中。”
“陛下所言极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人,都只应忠于陛下一人。”
韩莳芳自屏风后露出白皙面孔,俯身拱袖道:“臣必辅佐陛下,达成所愿。”
天盛帝深吸一口气,道:“还有一个人,朕总放心不下……”
话没说完,外头忽传来曹德海尖细昂扬的声音:“陛下,有捷报传来!”
天盛帝并不叫人进来,只紧问:“哪里的捷报?”
“北境!北境再传捷报,昨日定渊侯再度大败李淳阳大军,将李淳阳逼回梅城了!”
“谢兰峰果然不负朕!”
天盛帝难得像个孩子一样激动拊掌:“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韩莳芳跪地道:“臣恭喜陛下,这也都是陛下英明睿智,不惜舍出内库,及时拨出那十万石军粮的功劳。”
天盛帝慢慢负袖:“定渊侯谢兰峰劳苦功高,等北境战事彻底结束,朕要给他封王!”
顾忠也来到值房向顾凌洲复命:“阁老放心,衣裳老奴已经替那孩子缝补好了,瞧他那样子,还挺难为情的。说来也真是奇怪,好歹是个世家子弟,身边怎么连个照顾衣食起居的人也没有,否则那么一道口子,早就该有人发现了。”
“老奴还听说,他近日总宿在督查院的值房里,彻夜不归,有时甚至坐在政事堂里整夜地看卷宗,也真是太过用功了。”
“说实话,老奴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世家子弟。”
顾凌洲沉默着,听过后问:“你今日可量过他衣裳尺寸了?”
顾忠点头:“老奴比着那件袍子量过了,都仔细记下来了。阁老是要?”
“你待会儿就送到织造局去,让那边给他做身新的官袍,算了,还是做两套吧。那般废衣裳,一套未必够。”
顾忠忍不住道:“阁老看来很喜欢这个孩子啊,这织造局,何曾发过两套官袍。”
“本辅毕竟是他的上峰,尽一尽上峰之责罢了。对了,你记得叮嘱一下,之后冬日的官袍,也要做两套。”
“是。”
顾忠都笑了起来。
“能得阁老这样的上峰,可真是这孩子的福气。”
自然也有司吏第一时间将四方馆内的情况传到政事堂里。
“礼部那位梁侍郎,平时瞧着不声不响,没想到面对刁钻蛮横的西狄使团,竟丝毫不惧,直接就说,西狄若敢要西京,直接从他梁音尸体上踏过。”
“兵部那个孟经历也是个厉害人物,当场就画了一幅西京地形图,将大渊与西狄边界、以及西京被占领的十三城边界标注地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一座小山丘也没漏过,说大渊答应和谈,只是答应维持现状,西狄若敢越雷池一步,大渊必倾举国之力相向。”
“我们的卫小御史就不用说了,平日里就胆大包天舌灿莲花的,这等时候,自然不会落了下风,和那孟经历一唱一和,把西狄那个领头的使臣据说是个什么丞相的气得脸都绿了。西狄使团里还有个十分厉害的大将名叫呼烈,听说也被咱们卫小御史说得哑口无言。”
“就是那个在西北之地有‘恶魔’之称的霍烈?”
“是啊,据说此人青面獠牙,杀人如麻,青州那些大将听其名字,无不闻风丧胆。”
司吏绘声绘色描述着,年轻御史们都伸长脖子听着。
郑开从外进来,见满堂人聚在一起没个规矩,重重清了下嗓子,道:“都没正事可做了么?”
众人忙都缩着脖子散开。
郑开自行进到值房里,面露笑容,和顾凌洲禀道:“阁老,好消息,和谈顺利进行,西狄收回那条无理要求了,且允诺五年内绝不进犯青州。诸般细节,也是严格按照礼部拟定的条文进行。”
“还有另一桩好消息,北境大捷,李淳阳的左翼大军暂时退回到梅城了,虽然还有卷土重来的可能,但到底振奋人心。”
“陛下已经下达旨意,今夜在宫中设宴,款待西狄使团。”
顾凌洲放在案上的手握成拳:“为保青州,朝廷到底暂时舍了西京。”
“苦了西京十万百姓。”
郑开叹息:“阁老的担忧,下官明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眼下国库空虚,朝廷实在无力与狄人开战,南境北境又战事频起,若青州再不安稳,大渊真的要岌岌可危了。而且此次西狄也答应以后必会善待西京百姓。”
顾凌洲自案后起身,负袖站到窗边,道:“但愿这国库终有充盈之日吧!”
**
宴会在长乐殿举行。
朝中五品以上文武官员都在参宴之列,孟尧眼下虽还只是从九品,但因和谈有功,也位列席中,西狄使臣以右丞相温思为首,坐在右侧下首。
因和谈之事已尘埃落定,百官心情放松不少,宴会气氛还算和谐。酒过三巡后,天盛帝道:“诸位使臣来一趟不易,若有想赏玩之处,朕会着人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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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温思旁边的霍烈站了起来,笑道:“我们狄人最喜欢的地方是演武场,我们狄人的王上王子,自幼是在马背上长大,看陛下这模样,只怕贵国连块像样的演武场都没有吧。”
这话明显是在讽刺皇帝身体羸弱,大渊兵力比不过西狄。
百官面色遽变。
天盛帝本就苍白的面色越发白了,但仍强撑着维持着一国之君的体面。
“霍烈,你好大的胆子,敢对陛下不敬!”
一名暴脾气的武将当先拍案站了起来。
霍烈身长八尺,素有凶悍之名,听了这话,哈哈大笑道:“误会误会,开个玩笑而已,诸位还当真了,不过,大渊文官的实力,本将军已经见识过,大渊武将的实力,本将军可还未曾见识。陛下,此次我西狄使团有八位大将随行,明日,便效仿你们大渊规矩,开擂切磋一下武艺可好?”
他目光落在方才那说话的将领身上,犹如猎人凝视猎物:“这位将军,你应当会第一个上台与本将军比试吧?”
那武将猝不及防他有这主意,一时目瞪口呆。
谁不知道,霍烈天生神力,臂可扛鼎,西狄能拿下西京十三城,此人能占一多半功劳。且性情狠辣残暴,昔年攻打青州时,还曾徒手将一名将领撕为两半,青州将领无不畏之如虎。
不仅这名武将,其余坐在霍烈对面的武将也下意识露出畏避之色。
霍烈目中露出一抹轻蔑,接着继续朝天盛帝道:“至于游玩嘛,待比试之后再进行不迟,只是,本将军想让一人作陪,不知可否?”
“何人?”
“今日来与本将军和谈的卫御史。”
一时殿中所有目光都落在那端坐在案后安静饮酒的少年御史身上。
百官面色各异。
一道声音先懒洋洋响了起来:“想要游玩?好兴致好想法啊,只是也得先保证脚能挨地,站着走吧。”
第084章刀出鞘(十二)
霍烈循声一望才看清说话的是一名身量不输他,穿一身绯色绣白虎朝服的少年将军,拥有一双凌厉若星的寒眸和一张俊美张扬的脸多年沙场练就的的警惕与直觉让霍烈浑身肌肉本能紧绷了起来,眼睛轻轻一眯,问:“这位将军是?”
谢琅手掌一翻将掌中一盏酒液悉数倾洒于地。
“无名小卒对付你足够。”
霍烈两条眉倏地拧起。
他就是再不识大渊礼节也知这般往地上洒酒的动作,是祭奠死人用的。
二则,对方穿着那么一身品阶不低的朝服,怎么可能是个无名小卒,对方此举显然是故意羞辱戏耍他。
霍烈勇猛过人军功累累战无不胜便是在西狄王庭里,也是人人望而生畏的存在何曾受过如此奚落与戏耍目中陡然迸出杀意。
还是右丞相温思及时开口。
道:“谢世子,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少年英雄英姿不凡。”
“谢世子?”
霍烈露出恍然大悟之色目中杀意骤然变成一种更深沉的审视。
“你便是定渊侯谢兰峰之子谢琅?”
北郡谢氏威名远播,不仅在北境具有极高声望在西狄也是如雷贯耳的存在。
霍烈显然对谢氏的情况有所了解,竟突然笑了起来:“难怪方才本将军邀卫御史同游,谢世子如此愤怒。可你们大渊有句话,叫自古英雄爱美人,如卫御史这般的大美人,谁不心悦倾慕。”
他视线复落到端坐饮酒的卫瑾瑜身上,颇为绅士地行了一个西狄礼:“卫御史,本将军十分喜爱大渊风物,欲邀请你一起同游上京,为本将军向导,你可答应?”
百官神色各异。
谢琅亦忍不住望了过去。
灯影落下,少年郎绯衣广袖,若清风皎月,姿秀无双。
徐徐饮完一口酒,卫瑾瑜方搁下酒盏起身,轻笑道:“身为和谈副使,这本就是本官职责所在,将军既盛情相邀,本官自当奉陪。”
霍烈得意笑了起来。
谢琅则露出难以置信之色,右掌慢慢捏紧,直接捏碎了掌间铜制酒盏。
官员们的神色越发诡异。
虽然坊间早有卫谢二人表面夫妻,实则交恶的传闻,且随着两人官职越升越高,这种传闻愈演愈烈,可那毕竟只是在私下里流传,如今卫瑾瑜此举,几乎可以说是当着皇帝、卫氏和满殿朝臣的面当众公然打谢琅的脸,可不就是印证了传闻。
一时有幸灾乐祸的,有单纯看热闹的,也有不明就里,试图询问原因的。然首辅卫悯还在座上,就算有人想探问,也不敢这时候问。
说完,卫瑾瑜便坐回案后,继续饮自己的酒。
羽睫垂落,容色镇静,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与自己没多大干系。
这等和谈的关键时刻,霍烈既提出比试,大渊断无退缩的道理,天盛帝掩唇咳了声,命兵部尚书姚广义负责明日比试事宜,包括搭建擂台、挑选参赛兵将等。
末了,天盛帝道:“朕会亲自带领百官观战。”
姚广义立刻道:“陛下千金之躯,岂能以身犯险,直接派曹德海过来看便是。”
天盛帝却道:“朕若不在,难免又要被人看轻,以为我大渊皇帝百无一用。”
这话一出,姚广义便几不可察皱了下眉,下意识看向坐在文官之首的卫悯,对方闭目而坐,毫无反应,便也只能应了声是,坐下了。
待酒宴结束,姚广义方匆匆追上卫悯车驾,道:“首辅留步。”
卫福掀开车帘,悬在四角的车灯映出里面卫悯威肃面孔,姚广义不解问:“方才皇帝在殿上说那话,我瞧着像是要借着明日比武机会给自己立威,首辅怎么也不阻止?”
卫悯苍眸无波,道:“两国比拼,陛下到场观看也在情理之中,老夫为何要阻止?”
“可我总觉得,近来皇帝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同……”
“人都是在成长在变化的,岂能时时相同,陛下也是一样。”
姚广义凑近了些,低声道:“还有一事,不知首辅听说没有?今日北境捷报传来,陛下高兴无比,在太仪殿里扬言说要给谢兰峰封王!”
卫悯古井无波的双眸终于起了一丝微澜,道:“谢兰峰若真能击败北梁,肃清北境敌患,这个‘王’,他担得起。”
“但谢兰峰北郡寒门出身,当年还曾上书为……为罪臣陆允安求情,只怕他封王之后,又兵权在握,会彻底倒向皇帝那一边。”
卫悯掸了掸袖口,气定神闲道:“你也别忘了,陆允安当年是陛下亲自下旨处死。”
姚广义一震,精明双目转了转,问:“那明日比试?”
“该怎么准备便怎么准备,莫要损了大渊脸面。”
姚广义只能应是,站到一侧,目送卫府车驾离去。
卫瑾瑜照旧乘车回到谢府。
到了东跨院,让杨瑞在外面守着,独自进了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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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素这个时辰,无论他有没有回来,寝房里的灯都是亮着的,今日却罕见地一片漆黑。卫瑾瑜从袖袋里取出火折,正要到窗边把灯烛点亮,手腕猝不及防被黑暗里伸出的一只手握住。
卫瑾瑜这才看清,南窗榻上,竟沉默坐着一个人。
这样的力道,不必看也知道是谁。
卫瑾瑜抿了下唇,这才看清,南窗榻上,竟沉默坐着一个人。
“要做什么?”
卫瑾瑜问。
对面人没有说话。
卫瑾瑜便道:“有事直接说吧。”
谢琅抬目,双目如染了漆,隐在黑暗中,唯独瞳孔里那点邪气露了出来。他不由分说,直接把人按到腿上强坐着,胸口起伏,语调里是隐忍的怒火:“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
“卫瑾瑜,你想做什么?”
卫瑾瑜冷笑:“我想做什么,与你有何关系。谢唯慎,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你不要逼我。”
“什么?”
卫瑾瑜很快就说不出话,因那铁钳一般冰凉的手,猛地探入绸袍里,比以往都要粗蛮,力道都要大。
卫瑾瑜咬唇,几乎坐不起来,鬓角无声淌下一缕汗。
双手只能下意识攀住对方肩,指尖用尽最大力气抠进隔着那朝服特有的料子,抠进对方肉里,低喘着气道:“谢唯慎……你就剩这点本事是不是?”
“你想做,直接说便是。”
“用这种方式,算什么男人?”
谢琅闭上了眼睛,手上力道丝毫不减。
口中道:“不要这么喘。”
卫瑾瑜冷冷一扯嘴角,短短一瞬功夫,后背也渗出了汗。
谢琅:“你是为了故意气我是不是?”
卫瑾瑜笑而不语。
“说话。”
他手上十分有技巧地加了一点力道。
卫瑾瑜骤然咬紧齿关,半晌,照着他肩膀用力咬了一口,才有力气吐出一句:“谢唯慎……你别自作多情了。”
谢琅道:“我不信,这不是实话。”
“瑾瑜,你我相处了这么久,我不信,你对我一点感情一丝留恋也没有。”
卫瑾瑜便问:“那你说说,你有什么值得我留恋之处?”
这话冰冷而无情,甚至带着看热闹的心态。
“还有——”
卫瑾瑜再度咬唇,忍无可忍道:“你……能不能松一些,我真的受不了了。你这样,我怎么跟你……跟你说话!”
那素来清冷的声音里含着本能的祈求,以及主人都未察觉到的婉转可怜音调。
谢琅睁开眼,眼底虽有怜惜,态度却出奇冷漠:“不行,只有这样,你才能说实话。”
“这里不行,就换个地方。”
卫瑾瑜已经被他折腾地一身汗,连话都说不出来。
眨眼功夫,又被他放到榻背上,那人随后自后面紧紧压了过来,双膝顶过,如高山碾压溪流一般,将他身体整个固住。
如此,连咬一口都做不到了。
卫瑾瑜连指尖都紧绷了起来。
“我……”
“你要么说实话,要么忍着。”
后面人铁了心要撬开他口齿。
手掌困着着他腰,不让他有任何逃离空间。
这显然是更猛烈的疾风骤雨,没多大会儿功夫,卫瑾瑜便仿佛在水里泡过一遭似的。
身体被固着,想要直接伏在榻上都不可得,卫瑾瑜只能攥着榻边沿,咬着牙道:“谢唯慎……你不过贪恋我的美色而已。”
“这世上,贪恋我美色的人多了去了。”
“难不成,我个个都要付出真心么?你……凭什么觉得,我要对你留恋?”
“你对我好不错,可说到底,也不过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与对待玩物有何区别。我——不需要这样的好。”
“你不用拿这话激我。”谢琅压抑喘着气,竭力让自己语调维持冷静:“你若对我没有情义,当初在猎苑里,为何要舍身救我?”
“那件事我思来想去,都觉得你没有出现在那个地方的理由,除非你是知道我中了药,主动去寻我。”
“你若对我没有丝毫情义,大可以看着我被药折磨而死,或趁机一剑杀了我。”
卫瑾瑜一扯嘴角:“那是因为你又自作多情了。”
“什么?”
“那壶药,根本不是为你准备的,而是旁人为我准备的,我将计就计,回敬了对方,谁料剩下的酒竟被你误饮了。我怕你出了事,追查下去,连累了我,才会主动去找你,为你解药。若不是这个缘故,你以为我会管你么,谢唯慎。”
空气静了下,连交缠压抑的喘息声都短暂止歇了。
谢琅身体终于不受控制狠颤了下。
卫瑾瑜闭上眼,再度咬住榻沿。
好一会儿,苍白着唇,道:“我早说了,我们,各走各路吧。”
“你若还想做,就好好做完,不要……这样磨磨蹭蹭折磨我。”
卫瑾瑜剩下的话依旧没能说出来,因脸被强掰了过去,口齿被铺天涌来的滚烫气息堵住了。
谢琅最终退了出来,没有继续,把人抱起,先到浴室里擦洗了一番,才放回到床上。
一直等那沉默立在床边的人终于离开,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传来,卫瑾瑜方睁开眼,望着帐顶,将一只手搁在了额上,眼角无声流下一道水痕。
第085章刀出鞘(十三)
次日比试日。
比试场所定直接在殿前司日常操练的校场上。
虽然一大早校场周围便严格戒严,但仍有不少百姓闻讯而来,远远挤在栅栏外围观里面盛况。
军中也常有比试校场四面搭着高台,设着固定席案,以供观赛。
辰时盛大的依仗一路摆开天盛帝与卫皇后一起出现在南面高台上百官着朱紫青蓝不同颜色官袍,紧随其后就坐。文官大多是随帝后一道坐在南面高台上,武将则按品阶坐在东面与北面。
武斗不比文斗,刀剑无眼,一个不慎可能将命丢在赛场上气氛到底较以往凝肃些。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看台上的官员们尤其是文官渐渐露出不妙的神色。
此次因西狄使团有不少武将随行猛将霍烈也在其中,兵部特意从京营和京南大营调了一大批将领回来压阵大小将领加起来足有五十多人然而此刻,属于武将区域的观赛席上却有接近半数席位都空着。
曹德海站在天盛帝身后见状亦面有惴惴低下眉眼。
武将半数不到无非两个解释一是不愿上场为皇帝颜面豁出性命,二则畏惧霍烈。无论哪一条都是在明晃晃打皇帝的脸。
“姚大人,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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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
顾凌洲沉声问兵部尚书姚广义。
姚广义垂袖站起,道:“今日一早,部分武将突发疾病,卧床难行,因而无法再参与比试。”
韩莳芳皱眉。
“这么多武将,怎会同时患病?”
姚广义道:“臣也很奇怪,他们说是今日一早起来就突发腹痛不止,估摸着是昨夜吃坏了肚子。”
“估摸着?姚大人这话也太好笑!”一向激愤的礼科给事中朱圭立刻站了起来,面朝天盛帝道:“陛下,依臣看,这些人生病是假,胆小畏战才是真,说不准还是受了某些人的指使。否则,这么多武将,何来这么大的胆子敢当众逃战。他们今日可以连陛下和大渊的颜面都不顾,来日说不准连朝廷都可以不认。”
天盛帝手指紧攥袖口,强撑仪态坐着,面容上已无半分血色。
出了这种事情,皇帝的难堪与窘迫可想而知,又有寒门官员忍不住愤怒站了起来,目光直刺坐在皇帝旁边的卫悯:“今日没有到场的大多是京营的将领。京营是归首辅管吧?如此事态,不知首辅打算如何处置?”
卫悯慢慢站了起来。
道:“身为朝廷大将,无论有没有急病,只要他们尚有一口气在,都当为国而战,如此畏缩避战,自当全部革职,以儆效尤。”
姚广义霍然抬起头,露出不可思议神色。
这时,西狄参战将领也在右丞相温思的带领下进了场,和皇帝行一礼后,一行人便到西面高台上就坐。
霍烈身为西狄第一猛将,就坐在温思身边,打眼往对面高台上一看,半数席位都空着,不由哈哈大笑。
“丞相,都说这大渊猛将如云,看来也不过尔尔啊,以本将军看,不过一群只会嘴上吹牛皮的草包而已。”
温思笑而不语。
身为谈判主使,他虽然不会如霍烈一般将轻蔑之色外露,但心底里到底存了轻视之意。
“将在精而不在多。”
谢琅擎着酒盏,施施然站了起来,凌厉眸间写满散漫色:“只是和你们西狄一个使团比武而已,莫非还要大渊所有将领齐出么?”
“没错!”
素来口舌伶俐的文官们终于找到宣泄口,跟着附和道:“大渊派出二十多名武将,对战你们八人,还不够给你们面子么?”
“霍烈,胜负未定,你休要在此大放厥词!”
霍烈洋洋一笑:“那本将军可真是迫不及待要见识大渊武将的实力了。”
霍烈身为西狄第一猛将,自然不会第一个出战,第一轮,西狄派出了大将齐思鲁。齐思鲁也是西狄赫赫有名的猛将,擅使枪,且长相凶悍,力大无穷,用力一跺脚,能引得地面轻震。便是如此,此人实力也屈居霍烈之下,霍烈实力可想而知。
大渊这边,第一轮应战的是京营一员大将,然而由于齐思鲁一身力气实在太过可怖,双方不过过了三招,那大将便被震断兵器,一脚踢下擂台,口鼻鲜血横流,显然是伤了脏腑。
之后应战的两员大将亦是如此。
而齐思鲁连战三人,依旧体力充沛,精神奕奕,丝毫不见疲态。
“此人也太可怕了。”
看台上,魏惊春已经无心饮酒,手攥成拳,低声担忧道。
孟尧坐在他身旁,显然对此情景不算太意外,叹道:“一个齐思鲁实力已然如此可怕,就算不算霍烈,剩下的六人,哪个又是省油的灯。西狄此次是有备而来。就算议和条款占不到便宜,他们也要用这种方式找回场子。”
“西狄派出的都是骁勇善战的边将,而京营这些将领,已经多少年没有经历过实战了,如此贸然对上,岂能是对手。”
魏惊春听他这般说,眉拧得更深:“你说得不错,然而此战毕竟关乎大渊和陛下颜面。”
比试场内,第五名京营大将已经上场。
依旧是一样的结果,不到三招,便被齐思鲁缴了兵器,踢出场外。
武将席上很快少了十来人。
谢琅冷眼坐在席后,李崖和另一名亲兵站在他后面,李崖道:“再这样下去,根本不用比完,大渊颜面就要尽失了。”
在有一名大将要上场时,谢琅终于放下酒盏站了起来。
道:“这一轮,我来会会这位齐大耳将军。”
他故意如此说,是因而齐思鲁天生大耳,耳垂及肩,李崖不由噗嗤笑出了声。齐思鲁听不懂大渊话,见周围官员都在窃窃低笑,反而有些不明所以。
兵部几个官员见他终于肯出场,立刻如蒙大赦,高台上的天盛帝都挺直了腰背。
一名官员迟疑道:“世子可要换一身衣裳?”
京营大将都是直接穿着铠甲过来,唯独谢琅一身四品绣白虎朝服。对战中若是损了朝服或者是沾上了血色,到底是不好修补。
谢琅冷冷一挑嘴角。
“放心,若这身朝服损一根丝,便算本世子输了。”
这话何其张狂。
然而兵部众人却无人敢反驳。
齐思鲁用长枪,谢琅亦手握一杆银枪上了场,银色长枪,与少年将军鲜艳绯烈衣袍形成鲜明对比,又意外融和,组成一种更为鲜艳亮丽的颜色。
齐思鲁道:“听闻世子擅使刀,刀法出众,怎么反倒用枪?”
谢琅背手而立:“对付你,本世子的刀,还不必出鞘。”
这简直是明明白白的羞辱与轻视。
齐思鲁不由勃然大怒,大喝一声,刺出了雷霆一枪。齐思鲁靠这一招直接震断了十多名京营将领的兵器,因他会在出招时,将七分力气都灌注在枪尖上,如果对手不放弃兵器,就会被他震断手臂。生死关头,孰重孰轻,不用分辨。然而这一刺,齐思鲁竟扑了空,连谢琅的袍摆都没有碰到。
一转头,谢琅不知何时移到了他身后,依旧是单臂负袖而立的姿势。
齐思鲁眼睛一眯,显然有不可置信之色露出,但他反应也快,再次回身刺了一记回马枪,这次灌注了八分力道,然而再次扑了空。
齐思鲁有的是力气,一滞之后,紧接着一跃而起,猛刺出枪。这亦是他的绝杀招之一,然而这一枪落下时,却遭到了阻碍,因半空中伸出的另一杆银枪,隔住了他的枪杆。
齐思鲁大喝一声,往下压枪身,竟一时压不下去。
火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空气中飞溅起来。
这世上,竟有能和他臂力相比肩之人,齐思鲁终于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谢琅。谢琅冷笑猝然收手,齐思鲁来不及撤力,竟向前趄趔了一下,一个不稳,直接噗通跪在了谢琅面前。
哄笑声四起,齐思鲁慌忙爬起,面红耳赤,终于有些气急败坏,招式也跟着乱了起来。谢琅便在此时突然出手,背对着齐思鲁,回刺一枪,枪身如银芒一般直接没入了齐思鲁腹中。
齐思鲁双目猛瞪圆,不可思议低下头,盯着那深深刺入他腹中的银色长枪。
谢琅抽出枪杆,齐思鲁下腹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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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喷涌而出。
连丞相温思都惊得站了起来。
齐思鲁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飞出校场的,只觉那随后补上的一脚,仿佛要将他五脏六腑都要踢出。
齐思鲁口鼻中亦溢出血,被亲随及时扶了下去。
谢琅把枪丢到第一时间赶来的李崖手中,回到了看台上,如他所说,别说一根线,那身朝服上,连一滴敌人的血都没有沾到。
第二轮随即开始。
西狄派出了第二员大将,力气虽不如齐思鲁那般可怕,可出手却十分狠辣。京营接连派出的五员大将,皆被他折断一条手臂。要不是兵部官员及时鸣金,一名将领恐怕要被他当场破开肚子,命丧擂台。
文官们何等见过这等场面,看着尚留在擂台上的刺目血迹,看向那西狄大将的眼神,已经可以用胆战心惊来形容,一些胆小的,甚至以袖掩面,不敢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