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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的就是被他们瞧见。”

“别废话,走吧。”

出府前,又吩咐孟祥:“以后东跨院的灯,无论我在不在,天一黑就准时掌起来,浴汤也早些备好,随时烧着,不要等着他回来自己找你们要。”

“早膳晚膳,也都让小厨房提前做好在灶上温着。”

“你是侯府的老人了,如何照顾人,应当比我清楚。下次回来,别再让我瞧见黑灯冷灶的情况。太后把那两个女官召回宫里,不是为了给你们省事。”

孟祥立刻明白这个“他”是指卫三公子,羞愧之余,正色应下,道:“世子爷放心吧。属下都记下了。”

到底忍不住问:“外头那些传言……”

谢琅冷冷道:“我与他是圣上赐婚,别说只是几句传言,就算我们私下里真的交恶,闹了不愉,我与他照旧是夫妻,他只要住在这里一日,谢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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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下,就不能丝毫怠慢他。”

他语气罕见严厉。

孟祥跪了下去。

“属下知错,也明白了。”

这日早朝,天盛帝果然为户部粮仓一案顺利告破大行封赏,经凤阁审定后,天盛帝当朝宣布升卫瑾瑜为正四品佥都御史,原四位佥都御史之一的杨清则擢为正三品左副都御史。

参与延庆赈灾事宜的官员也各有封赏,苏文卿年纪轻轻已高居三品侍郎之位,自然短时间内不可能再往上升,皇帝便赏赐了其一座宅子和金银珠宝若干。谢琅修堤平乱有功,原本要升为从三品定远将军,然而因有御史参其仗着赈灾有功,玩忽职守,竟在回京南大营途中,公然撂下两营兵将,大摇大摆跑回上京,在二十四楼里与一群纨绔子弟群欢作乐,朝臣群起抨之,天盛帝不得不收回封赏诏命,仍让谢琅待在四品宣威将军的位置上,滚回京南大营面壁思过。

申斥诏书下来时,谢琅正在包厢里同姚松等人吃酒。

姚松感叹:“为了这顿酒,害你丢了一个从三品的官位,唯慎,哥哥对不起你啊。”

谢琅照旧端着副混账姿态道:

“京南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从三品和从四品有何区别,哪里如坐在这里,同诸位饮酒畅快。”

众人皆是捧腹大笑。

姚松一拍大腿:“没错,这世上哪有比美酒和美人更教人开怀的事。”

“说起这美人,唯慎,你身边那个蛇蝎美人卫三,小小年轻就升了正四品,可真是教人刮目相看啊。这一批新科举子里,就数他和苏文卿二人最扎眼了。更有趣的是,苏文卿是靠着咱们那位首辅大人的赏识提拔,一脚跃了龙门,这卫三却是连破两桩大案,踩着卫氏的脸面升上去的,任谁不说一句大义灭亲,心狠手辣。”

“夜里睡觉,你们躺在一处,也不怕他咬你一口。”

纨绔们说起浑话来没个正经,谢琅面无表情饮了一口酒,因为这话,肩上牙印无端有些抽疼,道:“他想咬我,也得有那个胆量。我只是有些好奇,他一个卫氏嫡孙,为何会与卫氏过不去。”

姚松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你难道不知道他父亲卫晏,当年是如何死的?”

一个纨绔忍不住道:“大公子,这种事你也敢拿到酒桌上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这是他们卫氏的罪臣,又不是我们姚氏的罪臣。”

姚松给自己和谢琅各斟了一盏酒,方道:“我听说,当年登闻鼓事件发生后,是咱们那位首辅大人,为了保全卫氏名声,连夜进宫,请求圣上将卫晏处死以正视听的。卫晏被杖毙时,那卫三就站在皇帝身边,虽然听说此子一滴泪也没流,可到底是生身父亲,那心里头,怎么会对卫氏没有一丝怨恨。”

“自然,卫晏之死天下皆是,卫三生母,那位监国长公主的死,至今才是一个谜团呢。”

此事便更是皇家禁忌了,一时间,雅厢内的气氛都有些凝肃。

谢琅不动声色转着酒盏,问:“那位长公主,又是如何死的?”

姚松道:“明面上都说,长公主夫妇鹣鲽情深,明睿长公主是因为听说了卫晏身死的消息,在宫中哀痛而绝。可你们想想,此事难道不奇怪么,长公主既然身在宫中,又有监国之权,为何会眼睁睁看着卫晏被杖毙而丝毫不出来阻拦。且明睿长公主不是一般女子,那是先皇口中魄力不输男儿,有皇储之风的帝女,就算真的听说了卫晏身死的消息,又怎会轻易哀绝而亡。自然,这些还不算最诡异的……”

一众纨绔不由听入了神,见姚松突然停下,忍不住急问:“那最诡异的是什么?”

这等皇室秘闻,寻常勋贵子弟和世家子弟是绝不可能知悉的,也只有姚松这种大族嫡子,才可能知道一鳞半爪的内情。

姚松越发卖起官司,不紧不慢给自己倒了第二盏酒,方道:“自然,我也是道听途说的,你们听听即可,不必当真。我听说,其实在登闻鼓事件发生的三日前的夜里,明睿长公主就被一位凤阁执事以凤阁有紧急公务为名请进了宫中,自那夜入宫之后,长公主一直没有回府,一直到三日后卫晏身死,宫中才传出长公主哀绝病逝的消息。”

“之后,礼部为明睿长公主举行了隆重的丧仪,却无一人亲眼见过长公主的尸体,连长公主生母,当今太后以死相逼,都未能将那已然被钉死的厚重棺木打开。于是就有传言称,长公主其实不是病死,而是被毒死的,因怕露出端倪,礼部才受命封死了长公主的棺木,不许任何人窥探长公主遗体。甚至还有更离奇的,说长公主早在卫晏死前,就已经不在了。”

纨绔们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说法,不由目瞪口呆,倒吸一口寒气。

有人又问:“明睿长公主可是先帝亲封的监国长公主,听闻长公主死后,当今圣上哀痛欲绝,在长公主灵前整整哭了三日,形销骨立,不成人形,到底谁有这么大胆子,竟然敢谋害长公主?”

“谁知道呢,陈年旧事了,就算真有什么阴谋,谁还会去深究。”

“如今陆允安与卫晏皆是板上钉钉的罪臣,此事,就更不会有人提起了。”

“我也是当个稀罕事与诸位说说,来,咱们继续喝酒。”

恰好老板送了几名伶倌进来,气氛便也重归热闹,姚松问老板:“隔壁厢好生热闹,谁做东请席呢?”

老板笑道:“不是谁做东请席,是礼部尚书文尚要告老还乡了,礼部一众官员一块设了席,为这老尚书辞行呢。”

“原来是这老家伙。”

姚松道:“你们可别小瞧这老头子,这位文尚书,文氏家主,可是当年东宫两位太傅之一,天盛元年最早入阁的阁臣,连圣上都得让其三分薄面,这些年担任礼部尚书,掌着科举大事,招揽了不少门生子弟,顺顺当当从尚书位上退下,这回致仕,可是风光无限。”

**

“文尚?”

次日,督查院,政事堂值房,顾凌洲看了眼杨清递来的拜帖,沉吟须臾,道:“他不是要致仕回乡了么。”

一旁,卫瑾瑜整理文书的动作轻轻一顿。

杨清说是。

道:“听闻这位文尚书,有意举荐其子礼部侍郎文怀良接替其尚书位,这两日已经接连去过卫府与韩府拜会,今日来见师父,想来也是为了此事。”

顾凌洲不知想到什么,皱了下眉。

最终道:“请进来吧。”

等顾凌洲起身去窗边站着,卫瑾瑜放下文书,问杨清:“阁老为何看起来愁眉不展?”

杨清冷哼道:“你是不知道,这位文尚书,虽然与师父同列七卿,但仗着年纪大,曾比师父早入阁,当过几年阁臣,素来喜欢拿乔拿架子,甚讨人厌。”

“等待会儿见了,你就明白了。”

不多时,司吏便来禀,文尚书到了。

第066章金杯饮(十四)

“顾阁老是大忙人啊老夫来了几回都扑了空,今日可算是见着本尊了。”

文尚身着二品尚书服,两手背在身后边说边走了进来。

一把雪白美髯,轻轻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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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在身前,光滑顺溜一看就是精心打理过的。进来后文尚草草抱了个拳便直接拣了把空椅子坐了下去,抚须打量一圈,道:“到底是阁老办公之处,顾阁老这政事堂的值房,可比我们礼部大堂阔气多了。”

顾凌洲笑着吩咐:“给老尚书上盏茶。”

“老尚书这美髯养的得宜不知要羡煞上京多少同僚。”

文尚捋了一把须:“起初也没想养这么长陛下当年在东宫受老夫教导时总夸老夫胡子长得好养着养着便习惯了。”

司吏很快奉了茶过来。

文尚掀开茶盖,拨开茶叶只浅浅饮了一口便搁了下去。

复环顾四周,道:“青樾你这值房处处都好唯独一点不好太简朴了比老夫的书房都冷清知道的说你顾阁老自律简朴,不知道的恐怕要以为圣上亏待功臣了。老夫好歹算是为你授过几天书虽无师徒名分,也少不得说一句,咱们世家大族,在朝为官,须要有大族气势气派,切莫学那些小门小户、沽名钓誉的寒门官员做派。”

杨清听得暗暗皱眉。

顾凌洲徐徐一笑。

道:“青樾粗俗武夫一个,在这些事上,自然比不上老尚书精致讲究,见多识广。”

文尚摇头:“顾阁老,你可太谦虚了,旁的事且不说,论起做官,老夫我可远不如你。”

“记得老夫初入阁那年,你还在江左驻守吧,那年冬天你回京述职,还是老夫代圣上去迎的你。城门相见,老夫让你直接策马入城,你却坚持要下马同老夫行大礼,说礼节不可废。就这一点,多少边将,都比不上你顾青樾呀。”

顾凌洲道:“老尚书好记性。”

“由不得老夫不记得啊。”

“老夫入阁时,已年近五十,在阁老位置上满打满算也就待了八年,可你顾青樾入阁时,还不到四十,在次辅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多年,老夫如何能与你相比。”

“说到底,这人有人运,官有官运,老夫入阁时,凤阁虽有四位宰执,却是某些人的一言堂,如今这位首辅虽也强势,可与那陆允安相比,到底通情达理太多了,你们次辅的日子,也远胜老夫当年。否则,这凤阁,哪里轮得到你与韩莳芳这样的资历来坐呢。”

一旁杨清面色已难看至极。

他料到这文尚会倚老卖老,仗着资历深,说些不中听的话,却没料到对方竟能倚老卖老到这等地步。且还当着他们这些下属官员的面。

跟着侍奉的司吏也悄悄抹了把汗,没料到这礼部尚书竟如此出言无忌。

顾凌洲端坐案后,抚须笑而不语。

文尚越发洋洋得意,想,便是以刚正闻名的顾青樾又如何,在他面前,不也得让他几分面子。

文尚书伸手理了理官袍,还欲再说几句,耳畔忽传来一声轻笑。

虽则只是极轻一声笑,落在文尚耳中,竟有些轻蔑的意味。文尚目光斜斜一扫,便瞧见了侍立在顾凌洲身侧,一身青色官袍的少年郎。

少年嘴角笑意尚未消尽。

文尚当即沉下脸,问:“你笑什么?”

卫瑾瑜道:“没笑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之前听过的一桩趣闻而已。”

“什么趣闻?”

“路边长了颗枣树,树上结了很多又红又大的枣儿,一个老头儿和两个小孩儿都想摘树上的枣子解解渴,老头够不着,回家拿杆子,等回来一看,两个小孩已经爬到树上,把上头的好枣全部摘光了,老头便气得在树下跺脚大骂:‘我要是再年轻个十岁二十岁,这些枣儿,能轮得到你们这些兔崽子吃?’”

文尚就是再迟钝,也能听出对方是指桑骂槐,在借这子虚乌有的趣闻故意奚落自己。

想他身为文氏家主,七卿之一,天盛元年最早入阁的阁臣,走到哪里不是受人追捧,被人恭维,何曾遭过如此羞辱,当下怒不可遏,拍案问:“好一个伶牙俐齿的黄毛小子,你是何人?也敢在老夫面前搬弄口舌?”

卫瑾瑜抬袖,不卑不亢施一礼。

答道:“督查院御史,卫瑾瑜。”

文尚一愣,皱眉。

好半晌,冷笑道:“我当谁,原来是首辅口中的不肖孙,为了往上爬连祖宗都敢出卖的小白眼儿狼啊。”

“尚书大人此言差矣。”

“身为督查院御史,下官所行所为,皆是凭国法律法,而无任何私情。”

“倒是尚书大人身为七卿之一,罔顾事实,颠倒黑白,诋毁侮辱下官,还连带着毁坏首辅清誉,不知是何居心?还是说,文尚书是要当着阁老的面教导下官,身为御史,应当徇私枉法,而不应秉公守法?”

“你你你——”文尚气得两眼发黑,几欲吐血,食指中指并在一起,颤颤指着卫瑾瑜,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反驳,浑身哆嗦半天,只能朝顾凌洲道:“青樾,这可真是你教出来的好下属啊!”

顾凌洲这才侧目发话:“老尚书面前,不可无礼,还不与老尚书认错。”

“下官失言,尚书大人见谅。”

卫瑾瑜垂目,淡淡说了句,语气里毫无半分恭敬可言。

到底还有正经事,对方身份又特别,有太后护着,文尚只能强咽下这口郁气,道:“今日老夫过来,其实是有一件正经事要与顾阁老商议。”

“老夫马上就要致仕,礼部在六部中看着无足轻重,却掌着祭祀科举两件大事,稍有差池,那是要动摇国本的,这礼部尚书的位置,无论交给谁,老夫都不放心啊。这些日子,老夫是辗转反侧,悬心不下,思来想去,也只有老夫那个不孝子怀良,能勉强担此重任。”

“只是此事毕竟还得你们凤阁来裁夺,首辅与韩莳芳那里,老夫已经打过招呼,眼下,也过来与你说一声。”

“青樾,你应当没有异议吧?”

文尚书抬高了些语调,问。

说完,文尚书又捕捉到一道冷笑。

他不由眉峰耸立,目光咄咄逼向那站在角落里的少年郎:“你又笑什么?”

卫瑾瑜抬目,一脸无辜:“尚书大人听错了,下官没有笑。”

“……”

文尚书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同时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出现幻觉了,依旧望向顾凌洲:“青樾,你就给个准话吧。”

顾凌洲道:“只要首辅与韩相没有意见,青樾自然也不会有异议。”

“有你这句话,老夫就放心了。”

“老夫还有事要忙,就不耽搁你办公了。”

文尚书起身,满意而去。

看着对方志得意满扬长而去,杨清不免冷笑道:“那文怀良,纨绔子弟一个,之前参与科考审卷,竟大意马虎到将两名考生的试卷弄错,险些酿成大祸,幸而师父明察秋毫,才挽回一劫。这位文尚书,竟然能大言不惭说满朝文武中,只有他这宝贝儿子文怀良堪任礼部尚书一职,可真是要教人笑掉大牙。”

“这文尚书老来得子,可真是把这个宝贝儿子捧到天上去了。”

顾凌洲没接话,而是看了眼乖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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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身后的少年,道:“你如今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卫瑾瑜展袍跪下,规规矩矩伏地请罪。

杨清刚要说话,顾凌洲已道:“起来吧。”

**

出了督查院,心腹立刻迎上来,察言观色道:“看老大人神色,那位顾阁老,是应了大人所请?”

文尚抚须道:“老夫资历摆在这里,他顾青樾就是再清高,也得给老夫这份薄面,想当年老夫入主凤阁时,他顾青樾和韩莳芳,都是站着同老夫禀事的。如今虽时移势迁,可只要文氏不倒,陛下对老夫的信任和倚仗不减,这朝中文武百官,上京诸世家,都要给老夫这个面子。”

“大人说得极是。”

“少公子若是继任了尚书位,大人的门生故吏,会更加死心塌地效忠文氏。”

“是啊。”文尚苍老面上现出几分睥睨色:“上京诸世家,虽以卫氏、姚氏、裴氏为首,可这三家之后,必有文氏一席之地。那些见风使舵的宵小,以为老夫致仕,便能将礼部这杯羹从文氏手里夺入自己口中,简直愚蠢至极。”

“要不是顾青樾此人难搞定,老夫根本不必出马,这尚书位,也必是文氏子弟的囊中之物。当年诸世家歃血为盟,那碗血里可有老夫一份……”

文尚及时收了嘴,道:“先回礼部吧。”

来到马车前,车前没有摆脚踏,而是跪着一个人。

文尚瞧着对方,道:“梁音,等老夫致仕了,你便继续给老夫的儿子当脚踏吧,这一辈子,你是注定要被老夫踩在脚底下了。”

名叫梁音的人没有反驳,恭顺道:“大人请上车。”

“哈哈。”

“要是教人瞧见,当年铁骨铮铮的梁音梁大人,如今竟是这副卑贱模样,你说,世人会作何反应。”

文尚直接踩着梁音的背脊,大笑着上了马车,在梁音背上留下一个泥脚印。

**

长乐坊是北里规模最大的赌坊之一,一入夜,赌客盈门,沸反喧天,不输北里任何一家欢娱场所。

礼部侍郎文怀良便是其中一员。

文怀良痴迷博戏,是这里常客,刚进来,便被赌坊里的堂倌引到了贵宾区域,堂倌鼻梁上长着一颗大黑痣,笑着问:“文大人今日想玩什么?”

文怀良解下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老规矩。”

“得嘞。”

堂倌领着文怀良来到赌桌前,一大堆赌客正在对着桌上一只倒扣的碗喊着押大押小,稍时碗揭开,三只六面骰上,皆是一个赤点朝上,有人欢呼有人跺脚扼腕。

“呦,这不是文侍郎,快请上座。”

见文怀良过来,众人纷纷让开,让文怀良坐到主位上。文怀良受恭维惯了,心安理得坐了下去,既坐了主位,筹码自然不能太少,免得让人看轻了。

文怀良在赌场里摸爬滚打多年,自有一手高超赌技,那便是能隔着碗,靠着听音来辨别骰子大小。

可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运气格外差,一对耳朵仿佛失灵一般,越听越乱,屡屡出偏差,没多久,文怀良鼓囊囊一个钱袋就见了底。

“怎么,文大人该不会总共就带了这么点钱过来吧?”

有人故意问。

文怀良岂能说是,只能咬牙,把腰上挂的家传玉佩当筹码押了出去。

可惜又输了。

文怀良呆若木鸡,眼瞧着祖传的玉佩就要被人收走,一只修长漂亮的手,忽越过人群,抢先一步压在了那玉佩上,接着一道声音道:“文大人的玉佩,我替他赎了。”

众人循声一望,见是一个温雅如玉,穿浅绿绸袍的少年郎。少年郎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搁在赌桌上,问:“这钱可够?”

第067章金杯饮(十五)

望着赌桌上摆着的面额整一千两的银票不仅一众赌客,连文怀良本人都不可思议地望着这突然冒出来的少年。

“小兄弟,你真要用一千两来赎这块玉佩?我们可没零钱找你。”

对面坐庄的人问。

他们这一桌的赌注加起来才几百两若真是一千两赎一块玉佩,他们可是大大赚了。

少年抬指,将银票往前一推道:“长乐坊的规矩在下自然清楚只要诸位肯把玉佩归还给文大人,这银票便归诸位,咱们银货两讫。”

“爽快!”

坐庄的锦衣男子使了个眼色,家仆立刻将银票收起,让文怀良把玉佩拿了回去。

文怀良虚惊一场。

这玉佩虽算不得多贵重却是文氏祖传之物真要输了出去将来被人一传扬他们文氏的脸面可要被他丢光了。

他那日日将文氏荣辱挂在嘴边的爹第一个饶不了他。

“小兄弟请留步!”

见少年转身要走,文怀良忙站起来分开众人追了上去。

少年停步转身一笑,问:“文大人是在喊在下么?”

“自然!”

“小兄弟仗义援手之恩文某没齿难忘!”

说着文怀良弯腰到底朝少年郑重打了个揖接着困惑问:“只是……不知小兄弟如何识得文某?又为何要帮文某?”

少年抱拳回礼道:“文大人的名字,这上京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多少文人学子都以得文大人一幅字画为荣,在下也不过是敬慕者之一而已。今日偶然路过,见文大人遇着难处,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文怀良原本还有些难为情,被这么一夸,甚是飘飘然,抚须挺身而立,道:“小兄弟谬赞了,不过是闲着没事,瞎写瞎画而已,也就大家抬爱,给文某一个面子。”

文怀良的书画水平自然不怎么样。

只不过因为其是文氏少主,又担着礼部侍郎一职,掌着科举大事,许多效忠文氏的门生有意拍马吹捧而已。

在礼部,有一个不成文的潜规则,底下官员想要有晋升机会,就得学会欣赏文侍郎的字画,并愿意画重金购买文侍郎的字画。

要是没这点眼力价与品位,这辈子不仅与升官无缘,还可能遭到报复打击。

文怀良第一次发现写诗作画是如此美妙,不仅能陶冶情操,满足虚荣心,收获才子名声,还能让数不尽的金银都滚滚流进钱袋子里来。

那些个寒门书生,顶着风吹日晒,酷暑大雪,在街上摆一整天的摊,都不一定能卖出几幅字画。

而他文怀良,根本不必出门,拥着美人,喝着美酒,品着珍馐,便自有无数人上赶着找上门来求着他,抢购他的作品。

他若不肯卖,对方还要诚惶诚恐反思一下自己的错处。

只是虽有如此敛财通道,文侍郎依旧常常陷入钱不够花的困境。

因文侍郎除了写诗作画这项爱好外,平生最爱两样东西,嫖与赌,一日十二个时辰,大半时间都消耗在这两件事上,所要耗费的钱财数目,自然也相当可观。

今日过来长乐坊,也是因为近来钱袋渐空,文怀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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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试手气好好赚一把,谁料运气不佳,险些连裤子都输了。

“对了,不知道小兄弟如何称呼?做何营生?”

文怀良打量着对面金相玉质、容色秀绝的少年郎问。

少年谦逊回:“在下姓金,不过一个暂时寄居在上京的闲人罢了,名字不足一提,读过几年书,家道中落后,便跟着一位亲戚做些药材买卖,也经营着几家书坊。”

“原来如此。”

文怀良在心里想,难怪气度如此温润出挑,原来是家道中落的书生,又难怪出手如此豪阔,原来是做生意的。

知道他字画,原是经营书坊的缘故。

文怀良心中疑虑尽消,赞叹:“金公子小小年纪,便有如此作为,实在令文某佩服啊。”

文怀良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荤素不忌,不知玩儿过多少伶妓小倌,可没一个能比得上眼前这个。

文怀良难免意动,面上不露声色,道:“不知金公子眼下住在何处?那一千两银子,改日文某必亲自上门奉还。”

少年一笑:“区区一千两而已,无足挂齿,能帮到文大人,是在下之幸。若能用一千两银子换一个和文大人交朋友的机会,在下可是大大赚了。”

文怀良自然也只是说个客气话,他眼下连祖传的玉佩都要当出去了,哪里来的银子还钱,见对方如此聪明上道,立刻道:“就算金公子不开口,金公子这朋友,文某也是交定了。相逢是缘,金公子若不急着回去,便赏脸到街上与文某喝一杯如何?”

长乐坊地下经营着赌坊,楼上却是经营着一家酒楼。

北里许多赌坊都是这种模式。

少年似犹豫了下。

“天色已晚,叔父还在家里等着,要不还是改日……”

“诶,择日不如撞日,你们生意人,又不赶着上值,谈生意还分昼夜么?”

少年便抱拳:“那就却之不恭了。”

**

两人在酒坊里坐定,刚喝了两盅,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便急匆匆走了进来,来到少年身边,跺脚道:“金公子,可算找着您了,工部两位侍郎还在等着您呢,您怎么搁这儿喝上了?”

文怀良听了这话,大为吃惊。

没想到对方竟和工部的人也有生意做,工部不比他们礼部,遇着修堤修路修宫殿这样的肥差,有的是大笔油水可捞,钱袋可比他鼓囊多了。

文怀良不由侧耳细听。

就闻少年道:“你也太没规矩,没瞧见我正同文侍郎喝酒么,你且去告诉那两位侍郎,货已备好,都是从西夷人那里进的上等好货,明日我定准时给他们送到府上。”

管事应了声是,告退走了。

文怀良眼睛滴溜溜一转,试探问:“不知金公子口中的好货是什么货?”

少年笑道:“只是一些寻常补药而已。”

见对方口风甚紧,文怀良故意板下脸:“金公子,你还是拿文某当外人是不是,现下谁不知道,西夷出奇货,能让金公子大费周折从西夷进的好东西,怎么可能是寻常补药。”

“倒不是在下故意隐瞒,而是——”

少年双目笑吟吟打量着文怀良。

“文大人正当壮年,应当是不需要这种补药的。”

只一句话,就让文怀良口舌发起了燥。

“是……那方面的补药?”

金公子点头。

文怀良霎得眼睛一亮,也顾不上喝酒了,道:“金公子,你是年纪小,不懂这方面的事,只要是男人,无论多大年纪,想要收获极致的快乐,就都离不开助兴之物的。不瞒公子,那种药……呵呵,文某哪里会不需要,反而要经常服用呢,可惜市面上多得是滥竽充数的劣质品,想买到好的殊为不易,公子手里既有西夷货,能否让文某也开开眼?”

金公子道:“在下手里也只是些中品货而已,只怕文大人看不上眼。”

说着,便从袖中摸出一个瓷瓶来,那瓷瓶通体漆黑,瓶身绘着一种奇怪图腾,的确是西夷风格。文怀良拿起瓷瓶,拔开木塞,拿手扇了扇,只闻了一下,面上便露出陶陶然之色,眼睛越发亮,问:“这一瓶好物,不知要多少钱?”

金公子:“不多,三百金而已。”

“三、三百金?”

文怀良惊得合不拢嘴。

“没错,工部两位侍郎各预定了十瓶,还嫌在下进的货不好呢。”

文怀良把瓷瓶放下,越发抓心挠肝。

半晌,他咬了咬牙,似下定了决心,道:“金公子,也卖文某十瓶如何,钱么,文某今日随没多带,但改日一定给公子送过去。”

金公子道:“倒不是在下在乎钱,而是手里仅有的二十瓶货,已经全部被另外两位侍郎订走了,就算文大人有现成的金子,在下也没法卖给文大人。”

文怀良大为失望。

他久混风月场的,自然知道,这种好物是奇货可居,可遇不可求的,错过了这村,恐怕连买的地儿都没有。

焦灼之际,就闻对面少年接着道:“不如这样,今日这一瓶,就当在下免费送给文侍郎试用,文大人若用得好,又实在喜欢,在下再设法给文大人匀一些货出来,那两位大人,想来一下也用不完那么多瓶,在下多费些口舌,尽力从中周旋一下便是。想来若知道是文侍郎要用,那两位大人也不会不通融。”

文怀良喜出望外。

“这,这一瓶可三百金呢,这怎么合适?”

金公子道:“听说文侍郎马上就要继任尚书位了,能和未来的尚书大人交上朋友,只是区区一瓶药,何足挂齿。”

少年郎举止潇洒豪爽。

文怀良满腔感动:“金公子放心,你如此待文某,文某绝不亏待你,以后这上京城里只要有我文某一席之地,就有你金公子一杯羹。”

“来,咱们共饮此杯!”

二人又喝了几盏酒,便起身作别。

文怀良如揣珍宝一般将瓷瓶小心收入袖中,便急急离开了,显然是迫不及待要去试验药的效果的。

酒案后,少年盯着文怀良背影,嘴角笑意慢慢消失,眸底一片冷意。

少年自然也不是别人,而是卫瑾瑜。

卫瑾瑜随后出了酒楼。

从楼里出来,方才那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再度走了过来,只身上穿的不再是锦袍,而是一身乞丐服,搓着手,呵呵笑道:“公子,小的方才演的您可还满意?”

“不错。”

卫瑾瑜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丢到了对方手里。

“谢谢公子!”

乞丐拿了银子,用力咬了咬,确定是真货,咧嘴一笑,千恩万谢地退下了,很快消失在人流里。

明棠驾车等在不远处巷口,见卫瑾瑜出来,立刻跳下车走了过来,低声道:“后面总共有两条尾巴跟着公子,可要属下去将他们解决了?”

卫瑾瑜沉吟片刻,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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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

“公子知道他们是何人所派?”

卫瑾瑜冷冷一笑:“他不过是要知道我的行踪罢了,无妨,眼下先不必理会。”

“是。”

上了马车,明棠听到车厢里传来的咳声,担忧问:“公子还好么?”

“没事,直接回去吧。”

回了谢府,东跨院灯火通明,寝房里也亮着灯,孟祥笑着迎上来,道:“浴汤已经备好,小厨房也温着晚膳,公子是先沐浴还是先用饭?”

卫瑾瑜望着那间亮着灯的寝房,直接进了屋,环顾一圈,见并没有人,默立片刻,方同还在外头等着的孟祥道:“晚饭我已经吃过,先沐浴吧。”

“如果有醒酒汤,劳烦给我端一碗过来。”

“是,公子稍待。”

孟祥立刻让人准备去了。

卫瑾瑜也懒得换衣服,先坐到榻上,揉了揉额。

想,他真是喝酒喝傻了。

喝了醒酒汤,又简单沐过浴,卫瑾瑜照旧看了一小会儿书,就熄灯睡下了。

他咳疾尚未完全好,今日又吃了许多冷酒,便是睡梦中,也头疼得厉害,睡得不是很安稳。到了后半夜,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一双臂伸了过来,将他抱进了怀里。

后背紧接着抵上一方滚热的胸膛,那胸膛散发的温度,犹如小火炉一般将他包裹着,透过衣料,将骨头里的冷意都给他融没了。卫瑾瑜只沉溺了一小会儿,便惊醒了,回头一看,果然对上一双暗夜里散发着灼亮光芒的眼睛,和一个再也不可能出现在此处的人。

“你怎么又回来了?”

“想你了还不成么。”

谢琅把人搂得更紧了些。

卫瑾瑜半是讽刺半是奚落挑起嘴角:“闭门思过期间,偷潜回京可是大罪,谢将军,你这将军是不想当了么?”

谢琅丝毫不惧。

道:“瑾瑜,亏得你还是在朝为官的,我如今这将军,是越守规矩越难当,要是不守规矩,多被人捏到些无伤大雅的错处,说不准还能当得长久一些。”

“昨日北境又传捷报,李淳阳的左翼军又被我爹和我三叔逼退了数里,这种时候,我自然要更玩忽职守一些,更混账不堪一些。”

他嘴上如此说,眼底却没多少喜色。

卫瑾瑜再明白不过。

上一世,这份战绩里,应当有此人一份功劳的。

如今堂堂的北境军少统帅,只能困在京南这个土匪窝里,和一个熊晖和一群土匪玩心眼,自然憋屈。

卫瑾瑜把玩着对方衣襟,忽笑道:“玩忽职守也有玩忽职守的好处,听闻前几日,兵部新制的一批兵器,在押往京营途中,被一股凭空冒出的悍匪给截了去,那群悍匪来无影去无踪,个个武艺高强,兵部至今都没能抓到人,也没能把兵器抢回来。眼下兵部主事官员,正急得焦头烂额呢。”

“说来也怪,这批兵器押送路线是绝密,寻常悍匪,怎么会知道呢。”

夹着浅淡酒气的好闻气息隔着散开的衣襟熏在肌肤上,又热又痒,谢琅后背出了些汗,抓住那只不老实的手,低眸道:“户部粮仓里数百万石的公粮,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盗走,区区一批兵器,被人抢了又有什么稀奇。”

“倒是你,这么大的酒气,又同谁喝酒去了?”

“愿意同我喝酒的人多了去了,怎么,你要挨个盘问么?”

卫瑾瑜说着,忽道:“你抱我抱得太紧了。”

谢琅自然知道他指什么。

夏衫单薄,寝袍也轻薄,那隔着衣料的触碰与磨蹭是那般清晰,暗夜里,一切触感皆被翻倍放大。

滚烫在两人之间弥漫。

一点火星,仿佛能将帐子都烧了。

谢琅一动不动,眸光愈深,道:“松不了,你就忍一忍吧。”

他一寸寸捏着那纤瘦如玉的腕,不经意却捏到一根缠着的类似绷带的东西,神色稍稍一变,问:“这是什么?”

第068章金杯饮(十六)

这样的细布缠在这样的位置,只能是包扎伤口。

卫瑾瑜打了个哈欠,说没事想把手抽回来。

自然没能抽动。

因对面人不肯松手,捏得更紧了。

卫瑾瑜只能道:“你捏疼我了。”

下一刻,谢琅不由分说拉开帐子起身拨亮了灯烛。他长长的影子在床帐间晃动卫瑾瑜再度羡慕了下那优越的身量。

“手伸来。”

谢琅转过身眉眼凝着冷光,不容置喙道。

大约刚从军营里回来的缘故,他身上漫着沉沉的刀兵戾气,这般沐浴在昏暗的烛光里,带着不容违逆的威势。

卫瑾瑜看他片刻闭上眼便真将手伸了过去。

谢琅将灯烛移近卷开绸袍袖口果见那纤瘦雪白的腕上,缠着几圈白叠布。

“怎么回事?”

他问。

卫瑾瑜依旧闭着眼烛火一摇眼睫在面上投下一小圈扇形阴影,道:“不小心割伤的。”

“好端端的怎么会割伤手腕?”

卫瑾瑜笑了笑道:“谢将军你这人可真是有趣不小心划伤手是很奇怪的事情么?大半夜的问这种无聊问题,是要给我重新包扎伤口么?”

谢琅当真伸手去解打在一侧的结。

卫瑾瑜终于也睁开眼睛偏头,蹙眉道:“你又发什么疯?我这伤口处理得很好,不需要你重新处理。”

卫瑾瑜不想陪他玩儿了,要把手抽回去。

谢琅自然不会放。

片刻功夫,已钳着那只手,将结打开。

白叠布一层层散开,到了最后一层时遇到了阻碍,因干凝的血迹将布和伤口粘到了一起。但从血迹面积,几乎已经可以判断出伤口的深度与长度。

“怎么会这么严重?”

谢琅脸色终于难看起来。

带着这么一道伤,竟然还与人喝酒喝到大半夜才回来。

卫瑾瑜没回答,而是道:“早说不让你白费力气了,帮我缠好吧,我缠一次不易。”

果然是自己包的。

谢琅问:“怎么不叫郎中?”

“一点小伤而已,不用。”

谢琅道:“瑾瑜,我只是在想,我们何时才能真正坦诚相见。”

“坦诚相见?”

卫瑾瑜品嚼着这个词,在心里冷漠想,下辈子吧。

面上笑意不减,道:“我们如今还不够坦诚相见么?”

谢琅:“差远了。”

“以后一见面,就彼此先脱光了,那才叫‘坦诚相见’。”

确定伤口已上过药,谢琅捡起细布,重新把伤处包好,最后不松不紧打了个结。

卫瑾瑜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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臂,就着照进来的烛光欣赏了一下新打的结。

称赞道:“谢将军手艺不错。”

“别贫嘴了。”

谢琅站着,沉下眉道:“最近一段时间,都不许再到外面喝酒,冷饮也不许碰,每日晚膳,我会让孟祥按着郎中开的食谱,提前备好,若遇到夜里需要当值无法回府也无妨,他们会直接把饭食给你送到督查院。卫瑾瑜,你要是再敢到外面胡闹,休怪我不客气。”

他仿佛下达军令一般,一条一条说着。

自从双亲亡故,卫瑾瑜就很少有被人管的经历,他早就习惯了所有大事小事,自己一个人做主。

可这个人,却总是喜欢管他。

便故意挑衅问:“你要如何不客气?”

谢琅直接熄灭灯烛,躺下,把人重新捞到怀里,仰面,带着些狠厉味道道:“你可以试试。”

卫瑾瑜继续把玩他衣襟。

热气漾在他耳畔:“谢将军,我好怕啊。”

好不容易熄灭的火星再度迸溅起来。

谢琅更紧把人搂住,警告道:“好好睡,不许找事了。”

虽是警告,语气到底是低缓的,仿若哄劝。

卫瑾瑜睁着眼睛,于黑暗中盯着那张脸,片刻后,便真的心安理得枕在对方结实有力的臂上,闭上了眼。

第二日谢琅醒来,先问孟祥要了一桶冷水冲澡,只因怀里人有恃无恐,故意使坏,一晚上都在不老实地动来动去。

说了几次也不管用,仿佛故意和他对着干似的。

他精力旺盛,体力充沛,即使一夜没睡,也显露不出什么端倪,冲完澡,就披衣出来吩咐孟祥:“找个妥帖的郎中去。”

他家世子无病无灾,这郎中只能是给里面的卫三公子找的。

孟祥自打上回挨了训,凡是涉及到卫瑾瑜的事,都不敢怠慢丝毫,忙亲自去办。

谢琅转身回屋,卫瑾瑜也已穿衣起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在这人怀里暖了一夜的缘故,头疼症状算是彻底消失了,咳嗽也轻了很多,卫瑾瑜难得生出些神清气爽的感觉,甚至还有些留恋被那一身蓬勃热气包拢着的优质睡眠。

两人一道在亭子里用过早膳,孟祥便带着郎中到了。

谢琅亲自在旁边压阵,让郎中给卫瑾瑜重新检查了一下伤处,换药包扎。

谢琅盯着每一个过程,也终于看清,那腕上是一道平整的割痕,从伤口形状看,多半出自剑、短匕或短刀之类的东西。

郎中处理伤口的间隙,谢琅目光一定,再次看到那隐在宽袖间,若隐若现的一点朱红。

大约是有日光照耀的缘故,那一点朱红小痣,颜色格外妖冶夺目。

换好药,谢琅又让郎中开了些便于养伤的食谱,让孟祥连食谱和忌口之物一并仔细记下。

卫瑾瑜整理好袖口,叹道:“大早上的,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大姑娘,一道小伤,弄出这么大阵仗,倒令我过意不去了。”

雍临已牵了马过来。

毕竟是违规回来的,谢琅无法在城中久留,吩咐完一应事,方走过去,道:“不用过意不去,我问过郎中,只要忌酒忌口,这伤口最迟十日就能愈合,等下回回来,我要检查的。要是给我发现你没好好养伤,后果你知道。”

卫瑾瑜不免抬头打量着这人。

他不过给他几分面子而已,这人还真管他管上瘾了。

管他一时,又管不了他一辈子。

不过看在这人昨夜给他当人形垫子的确辛苦了的份上,卫瑾瑜还是很给面子地没有反驳。

**

文怀良坐在轿中闭目养神。

心里回味着昨夜那瓶奇药的神奇效果,虽坐在轿中,竟有坐在轻软云端的感觉,整个人都要飘扬起来。

正心旌摇曳之际,轿身冷不防被狠狠撞了下。

文怀良身体不受控制砸在一侧轿壁上,脑门生疼,当即怒道:“停!”

随行管事忙叫轿夫停轿。

文怀良捂着额从轿中出来,怒道:“你们怎么抬的轿子,想磕死本官么!”

一个胆大点的轿夫道:“文大人,不怪我们,是刚刚过去的那群兵太凶了。”

“兵?”

文怀良捂着头往前一望,果见一列骑兵气势汹汹地往城门口方向去了,四周皆是马蹄扬起的烟尘。

文怀良也被扬了满脸的土,跺脚要骂,被文府管家及时捂住了嘴。

“公子,那人可不兴惹。”

文怀良仿佛听到笑话。

在这上京城里,除了卫氏、裴氏、姚氏三家和那些勋贵重臣,他还没听过他们文家不能惹的人。

管家道:“刚过去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位以嚣张跋扈著称的北境世子,听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连赵王雍王都惧他三分,公子何苦惹他。”

“是此人?!”

文怀良果然露出些忌惮之色。

接着道:“真是奇怪,不都说此人去京南大营了么,这个时辰,怎么会出现在上京。”

文府管事道:“这便是此子嚣张跋扈之处啊,听说他嫌京南大营太苦,只要寻着机会,就擅离职守,跑回上京饮酒作乐,根本不将军法军纪放在眼里。定渊侯在前方为国苦战,朝廷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样的疯子,杀起人来可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公子且记着,以后遇着这人就远远避开便是。”

文怀良最是惜命。

听了这话竟生出些侥幸与后怕,当下也顾不上额头疼了,钻回轿中,催促着轿夫快行。

到了礼部衙门,一进大门,文怀良就被一群同僚给围了起来。

“文侍郎早。”

“文侍郎可用膳了?下官那里有现成的茶水和点心,侍郎大人若不嫌弃,请移步用些。”

显然,礼部上下已经得到了文怀良即将接任礼部尚书的消息,不仅低级官员,连和文怀良同品级的其他两个侍郎也特意走过来,一个说近来新得了几盆绿梅,文怀良若感兴趣,他可着人送两盆到府上,一个说家中夫人十分喜欢文侍郎的放牛图,问文怀良近来是否还有新作问世。

人逢喜事精神爽,文怀良今日精神又格外爽,一双向来平坦泛青的鱼泡眼里焕发着奕奕神采。

自然不止得益于即将高升的喜讯,更是因为昨夜新得的那瓶奇药。

文怀良第一次见识这样高明的药,助他和两个娇妾酣战了一夜,第二日还能精神焕发,丝毫不感疲惫。

衙门里一应琐事,自然劳烦不到文怀良。

文怀良日常上值,不过是走个过场,顺便听亲爹文尚书耳提面命几句。

到了尚书值房外,就见廊下跪着个人,身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衫,胡子拉碴的,两个司吏一左一右站着,一个在抽那人耳光,一个问知不知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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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往官员对此显然司空见惯,都装作看不见,偶尔几个在心里生出恻隐之心的,也不敢表露在面上。

文怀良进了值房,直接大剌剌往椅子里一坐,翘着脚问:“爹,那梁音又犯什么错了?”

礼部尚书文尚坐在案后,道:“等爹致仕后,他就是你的马夫了。你且记住,驾驭这种人,只有用鞭子抽,用棍子打,将他狠狠踩在脚下,踩烂他那一身贱骨头,让他知晓尊卑贵贱,再无翻身机会,绝不能有任何心慈手软。”

文怀良忍不住问:“这人到底怎么得罪过爹?”

文尚目中现出深沉恨意。

“此事你不需要知道。”

文怀良嘻嘻笑道:“爹,你既然连自己的马夫都给孩儿了,索性连另一样东西也给了呗。”

“什么东西?”

“就爹身边的那个丫头梅香嘛。”

文尚大怒,捞起案上茶盏便砸了过去。

文怀良吓得跳脚躲开。

碎瓷片溅了满地,文尚气得面色酱红,指着文怀良鼻子骂道:“混账东西,以后你都是要当礼部尚书的人了,竟满脑子只装着这些淫皮贱货,你要把我气死是不是!等将来你有了权势,成了文氏家主,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

文怀良忙凑过去讨饶:“爹,息怒,息怒,孩儿说个玩笑话而已,您还当真了。”

文怀良出了名的嘴甜会撒娇,几句话就将文尚书哄得服服帖帖,文尚书喝了口文怀良递来的茶水,道:“马上就是祭地神,我想好了,此次祭典,便由你出面主持,正好,也让陛下和百官瞧瞧你的本事。”

文怀良一喜:“爹此话当真?”

地神祭是大渊四大祭典之一,礼仪隆重,圣上、太后、后妃、百官都要参与,如果能在祭典上露露脸,自然是无上荣耀。

文尚颔首:“爹老了,以后文氏一族荣辱,便都系在你身上了。”

“这一回,你须好好替文氏争一口气,让上京诸世家都瞧瞧文氏的底气。”

“这几日,你也别外出鬼混了,跟着礼官好好熟悉一下祭典流程。”

文怀良满口应下。

到了中午下值时间,文怀良没有坐轿,而是另让人备了马车,正要登车时,忽瞧见一个穿着件破旧麻衣的老妇人正拄着杖在墙边摸索。

见着文怀良,老妇立刻跌跌撞撞激动过来:“大人,这是礼部吧。”

文怀良嫌弃掩住鼻。

随从立刻将老妇推开。

“大胆刁民,也敢冲撞大人!”

老妇哀求:“大人,帮老妇找找儿子吧。”

随从便问:“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老妇:“老身儿名张避寒。”

听到这个名字,文怀良微微变色,立刻吩咐:“还不快将这贱民赶走!”

“大人放心,已经赶出去了,以后,她都别想再进上京。”

随从禀报完,文怀良方骂了声晦气,登上车,道:“去天仙楼。”

天仙楼,既长乐赌坊对面那间酒楼。

文怀良屏退左右,独自到了约定的地方,临窗的雅厢里,果然已经站着一个少年郎。

“金公子!”

文怀良两目一亮,立刻迎了上去。

金公子,即卫瑾瑜转过身,抱拳见礼:“文大人。”

“昨日的药,不知文大人用得如何?”

“神药!简直是神药,妙不可言!”

文怀良今日急急赶来就是为了此事,来的路上,还生怕对方失约,如今果真见了人,文怀良忙问:“金公子,那剩下的药……”

少年笑道:“文大人放心,工部两位侍郎大人听说是文大人要用,各愿意让出三瓶给文大人,药我已带来。”

说着,少年便从取出一个匣子,打开,里面果然放着一溜儿黑色瓷瓶。

文怀良大喜。

“金公子,你可真是文某的亲生兄弟啊!”

第069章金杯饮(十七)

文怀良即将出任礼部尚书并主持地神祭的消息也迅速在各部间传开。

“一个毫无建树的纨绔子弟竟然要位列七卿,担任一部长官,这不是胡闹么?”

“有什么奇怪的也不看看人家爹是谁。听闻那文尚书近来四处奔走,就是为了把这个儿子推到尚书位上。本朝初建时,文氏可是上京城内唯一能和江左顾氏齐名的大世家只因后来族中子弟凋敝才被卫氏、裴氏、姚氏这些后起之秀追赶了上去。可到底遗风犹在,先帝当年为今上选太傅,满京世家大儒,一共选了两位,一位是如今的首辅大人另一位就是这文氏家主文尚。后来先帝崩逝明睿长公主建凤阁选宰执定下‘两名出自世家,两名出自寒门’的规矩世家宰执第一个定的就是文尚。听说陛下如今私下里见到文尚,依旧执弟子礼可见对这昔日老太傅的敬重。”

“文尚这一去职六部核心部门便再无文氏嫡系子弟了身为文氏家主文尚岂能甘心把礼部这个香饽饽丢掉。陛下和凤阁默认此事,大约也是给这老尚书一个面子吧。毕竟凤阁三位座主里除了首辅卫悯,其他两位在文尚面前还算是后辈。”

“而且,说句更直白现实的话,文怀良再不成器,毕竟也是实打实的世家大族子弟。上京这些世家大族,平日斗得你死我活,真到涉及世家利益的关键事上,还是同气连枝的。这礼部尚书的位置,落到文怀良身上,也总比落到寒门官员身上强,前阵子的户部尚书虞庆不就是个例子么。”

世家这边议论纷纷,寒门学生和举子则怒不可遏。

“一想到今后科举大事,我等寒窗苦读十几载甚至几十载的命运前程就要由这种人来审判决定,这书读得还有什么意思!”

“没错!六部是朝廷的六部,又不是某些人的私有物,凭什么老子致仕,就要由他儿子来接替位置,朝廷竟无人可用到这等地步了么!”

“走,咱们也到礼部衙门前问问去!那文怀良若真敢接任尚书位,咱们便用唾沫星子把他淹死!”

“不可不可啊。”一个年长的拦住一群学生。

“昨日有学生去礼部衙门前闹事,直接被兵马司的人抓进了狱中,至今都没有放出来,你们如今过去就是找死啊。”

外头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天盛帝正在清宁殿里亲自服侍太后喝药。

自从张院首畏罪自杀,太医院上下被彻底清理了一遍,新任院首重新为太后调整了药方,太后病情已经好转许多。

太后只让天盛帝喂了两口,便让穗禾接过药碗,拢着鬓边一丛白发道:“陛下政务繁忙,不用总往哀家这里来,这么多宫人还使唤不过来呢。”

天盛帝一身明黄常服,坐在矮榻另一侧,笑意温润:“不亲自过来看看,儿总放心。上回的事,真是让儿后怕呢。”

太后虽然不是皇帝生母,但私下里,在太后面前,天盛帝总是以“儿”自称,对待太后这个嫡母可谓恭孝有加,宫人朝臣也皆知陛下侍嫡母至纯至孝。知道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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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喜欢听戏文,天盛帝隔三差五便会请宫外的戏班子入宫为太后表演。

也不怪天盛帝如此。

天盛帝生母卑微,自幼随母在掖庭里长大,因为身体羸弱,素来不被先皇所喜。后来是膝下无子的太后瞧着当时还是九皇子的今上可怜,接到自己宫中抚养,天盛帝才摆脱了被宫人欺凌的日子。后来先帝诸皇子作乱,今上一个宫婢之子能顺利登上皇位,也是因为太后和其母族上京四大世家之一江氏一族,以及先帝最疼爱的帝女明睿长公主的鼎力支持。

太后道:“近来朝中多事,哀家听闻,外头正因文尚之子要担任礼部尚书一职闹得沸沸扬扬。”

“没错,还有人戳着儿的脊梁骨骂朕是昏君呢。”

“不过,儿也习惯了。”

天盛帝苦笑。

“文尚书是儿授业恩师,他特意入宫见朕,跪在儿面前,求儿应了他此事,儿又岂忍心拂他面子。当年儿初等帝位,百官欺儿年幼,都是文尚书和长姐挡在儿面前,替儿挽回颜面。”

“再说,这事儿说了也不算。”

天盛帝以前是个文弱太子,现在是个文弱君王,此刻,面上竟流露出些许伶仃可怜之色。

说到此,朝太后道:“如今,儿也只能到母后这里找寻些安慰了。”

太后面上本淡淡,听了这话,笑道:“可惜哀家也是个不中用的,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了,也帮不了陛下什么。”

“若哀家没记错,这文尚担任礼部尚书,有整十年了吧。”

天盛帝说是。

太后目光凝在一根灯烛焰心上。

“监国长公主棺木已经封死,圣上下旨,要以摄政王规制下葬长公主,便是太后您,也不能违背礼制,私自打开棺木,惊扰长公主亡魂。”

“太后,请退下!”

“太后若执意扰乱灵堂,休怪老臣不客气了!”

“来人,太后哀痛过度,神智颠倒,举止疯狂,还不将太后请下看太医去!”

颠倒混乱的场面与记忆,隔着十年光阴击入脑海。

太后心口疼了下,道:“哀家旧疾未愈,明日祭典就不过去了,陛下便替哀家向先祖们敬一炷香吧。”

“儿明白,快到长姐忌辰了,母后心里定然伤怀。”

“母后放心,明日祭典,儿会照办的。”

见太后体力不支,天盛帝也不敢久留,起身,吩咐宫人好生照料太后,便告退离开。

等天盛帝离开,穗禾方扶着太后到床上坐了,叹道:“一提起文尚,太后是又想起来当年的事了吧。”

太后浑浊目中竟流出几滴泪,道:“哀家只是突然想到,哀家的囡囡,竟已离开哀家整整十年了,十年生死两茫茫,哀家心里难过啊。”

“家主,这礼部尚书之位,当真要便宜了文怀良那小子?”

裴府,效忠裴氏的幕僚官员亦心有不甘望向坐在主位后的裴行简。

七卿空缺,多少年才出一个,如果没有文怀良,他们这些苦苦熬了很多年的官员尚有机会搏一搏。

见素来强势的裴行简抚须不语,另一人道:“听闻卫氏那边,原本也拟定了几个官员想推上去,没想到文尚一番游走,那首辅还真同意让文怀良上去了,这可真是奇也怪哉。”

裴行简道:“实不相瞒,此事,我亦做不了主。”

“我家老太爷发话,让裴氏退出竞争礼部尚书一事,具体因有,我也不是很理解。”

裴氏老太爷,既裴氏上一任家主,如今已经致仕在家休养。天盛元年四位阁臣,两位世家宰执,一个是文尚,另一个就是这位裴氏老太爷。

众官员都露出意外色。

“老太爷不是一直在京郊庄子里养病么,怎么,为了此事还特意回来上京一趟?”

裴行简颔首。

“不错。诸位也知道,自从致仕之后,家父已经很少管朝中之事,这回既然专门下达这样一条指令,想来自有家父道理。”

“家父说,上京诸世家同气连枝,让文怀良继任尚书位,对世家而已,并无坏处。家父与那文尚同年入阁,共事长达八载,想来自有些深厚情谊在。如今文氏式微,家父大约也有帮着扶一把的意思。”

话说到这个份上,官员们自然已经明白其中关节,出身寒门的越发体会到什么叫士庶之别犹如天隔,出身世家的则宽解道:“听闻贵妃娘娘马上又要为陛下诞下麟儿,区区一个礼部尚书,倒也不必那般介怀了。”

众人纷纷朝裴行简道喜。

毕竟中宫皇后卫氏多年无所出,而裴贵妃自从生下赵王萧楚珏后,又即将为圣上诞下血脉,已有传言说裴贵妃腹中是个男胎,于裴氏而已,自然是大喜事。

**

转眼到了地神祭。

虽然关于文怀良要代替其父文尚主持祭典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可当文怀良真的一身三品侍郎服出现在祭台上的时候,下方一众官员仍免不了议论纷纷。

“这文尚书为了给这个儿子铺路,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谁说不是,大渊一年统共有四回祭典,这种露脸又邀功的机会,可不是时时都有,这老天爷,也真是眷顾文氏。”

毕竟祭典这种东西,一应礼制流程都是定下的,便是找个木偶傀儡上去,也出不了什么差池。

文怀良虽然名声不好,可到底世家子弟出身,长得也算相貌堂堂,如今一身绯色官袍站在台上,当真有几分名士风范。

“文尚书,恭喜恭喜,令郎颇有老尚书年轻时的风采啊。”

文尚一身三品尚书服站在阶下,各种恭维恭贺的声音也接连而至。

毕竟事情已成定局,文怀良年纪轻轻的,只要不犯大错,有文尚在后面撑着,这尚书位能坐很久,文氏显然是要在上京占据一席之地的。就算心里有意见,谁也不会傻到这种时候与文氏交恶。

文尚抚须听着,也欣慰望着上面的儿子。

道:“犬子年轻气盛,以后还得请诸位多多教导。”

“哪里哪里,文公子大族之后,骐骥之才,是我们要多向文公子学习讨教才对。”

不多时,天盛帝携皇后卫氏、贵妃裴氏和一众后宫妃嫔抵达祈年殿。裴贵妃虽怀有身孕,但样貌娇艳,在一众后妃中依旧十分突出。

伴着礼官唱和声,祭典正式开始。

天盛帝先携卫皇后一道上前祭拜敬香,行三拜九叩大礼,之后是凤阁三位座主。

三位座主祭拜完毕,则是后妃们。

“娘娘小心。”

宫人小心扶着裴贵妃进殿。

因为有孕在身,裴贵妃不必行拜礼,只敬香即可。

裴贵妃在宫中又素来嚣张跋扈,眼下有孕在身,几乎连卫皇后也不放在心里。

而变故也在此时发生,一直在旁主持祭典的文怀良,看到裴贵妃娇美含笑玉容,忽然发疯一般朝裴贵妃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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搂住裴贵妃的脖子便啃噬起来。

边啃边脱衣服。

裴贵妃吓得大声尖叫起来,众妃吓得纷纷躲闪,宫人急忙上前拉扯。

然而文怀良壮年男子一个,岂是轻易能拉开的。

这间隙,文怀良已经脱光上身衣物,开始脱裤子,连宫女们都吓得纷纷捂住脸。

祈年殿内一片混乱。

一直到玄虎卫将衣冠不整的文怀良从殿内拖出来,外面众人方明白发生了什么。

文尚浑身冰寒,呆若木人立在原地。

好久,四周都是指点议论与嘲笑声。

“这文怀良,疯了吧。”

“有辱斯文,简直有辱斯文呐!”

“文家怎么会出了个这么不争气的儿子啊。”

唯卫瑾瑜站在后面,冷漠得看着眼前一切。

第070章金杯饮(十八)

文怀良直接被押入内廷大狱待处置。

短短一日从云端坠落地狱,文怀良自清醒后就一直在狱中哭闹着喊冤,可惜无人理会。

“贵妃娘娘受惊过度龙胎保不保得住还两说,文大人,您让陛下如何见您又怀揣何等心情见您不是老奴说您家那位文公子,也太不成体统,别说一个世家公子,就是大街上没读过书的叫花子,也不能做出当众脱裤子这种事啊。”

“您与其在这里求见陛下倒不如祈求天神保佑贵妃娘娘腹中龙胎安然无恙吧!”

“或者您去求一求裴家也行贵妃娘娘受此屈辱是决计不可能就此罢休的。”

文尚跪在太仪殿外曹德海夹枪带棒的话,如一道道鞭子抽在他脸上。

见这昔日在他跟前低三下四、阿谀奉承的阉竖竟敢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文尚怒不可遏换作平日,早一耳光抽了过去可眼下文尚只能忍着屈辱道:“犬子是被奸人所害老夫会请陛下查明真相还犬子清白!”

换来一声嗤笑:“清白?文怀良当众猥亵贵妃娘娘朝中百官有目共睹文大人,你这意思是说满朝文武大臣的眼睛都瞎了,还是说有人逼着那文怀良脱了自己裤子?文大人,奴才知道您爱子心切,可这说话做事,也得讲究基本事实不是?”

“你……!”

文怀良直气得眼前发黑,几欲吐血。

在殿外屈尊跪了整整两个时辰,文尚也没能见到天盛帝,因宫里传出消息,裴贵妃这一胎没能保住。裴贵妃哀痛欲绝,喊叫着让文怀良偿命。

文尚便知皇帝不会见自己了,定了定神,起身直奔内廷大狱。

守卫顾忌着他身份,到底没敢阻拦。

文怀良已经叫喊得嗓子都哑了,颓丧坐在牢房里,听到文尚声音,立刻激动扒到栏杆上,边哭边道:“爹,孩儿是冤枉的,您救救孩儿,救救孩儿啊!”

文尚书喝令守卫打开牢门,进去后,先一脚将文怀良踹翻在地。

“混账东西!你惹的大祸!”

文怀良爬起来,抱着文尚大腿呜咽大哭,口呼冤枉。

见着平日千娇万宠的儿子成了这番模样,文尚心疼至极,哪里还忍苛责,把人扶起,问:“你好好想想,这阵子都与什么人接触过,何人可能给你下套?”

儿子平日虽有些不良嗜好,可再不成器,也不至于大庭广众之下干出这种事。

文尚几乎可以断定,文怀良是被人算计了。可恨这幕后主使何等歹毒,竟用这种方式生生毁了儿子仕途!

文怀良茫然片刻,突然想到什么,咬牙激动道:“是他!一定是他!”

“谁?”文尚紧问。

“金公子……不,是姓金的!一定是他!是他诓骗孩儿,孩儿就是喝了他的药,才会、才会精神亢奋,产生那等幻觉。”

“什么药?”

文怀良嗫喏不敢答,文尚已明白了一切,当下气怒交加,又是一脚踹过去:“糊涂东西,我早说过,不让你碰那些腌臜物,你竟全当做耳旁风。”

“爹,孩儿知错,可孩儿是千真万确被人算计了!您快救救孩儿吧!”

文怀良仿佛抓到救命稻草。

文尚便问:“那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是谁介绍给你的?”

文尚毕竟是文氏家主,礼部尚书,片刻功夫,已冷静下来。

幕后主使设如此毒计坑害儿子,无非是冲着礼部尚书的位置而已,只要能顺藤摸瓜,把此人和其背后的人揪出,儿子冤屈自然能解。

文怀良张口急道:“他姓金,叫……叫……”

刚说几个字,文怀良就哑巴了。

因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发现,虽然花费重金从对方那里购置了六瓶药,可他并不知对方姓名籍贯,甚至连对方住在哪里,经营哪家书坊,开着哪间药铺都不知晓。

而认识对方的地方,还是赌场那种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集之地。

皆因对方先用一千两银票帮他赎了玉佩,让他放松了警惕,心生感激,接着又大度免费让他试用药物,他才轻而易举地上了钩。

文怀良直气得咬牙捶地!

文尚听了过程,沉怒之后沉痛闭目,一面因为儿子的愚蠢,一面因为对方心思之缜密歹毒。对方显然筹谋已久,单纯天真的儿子,如何能是对方对手。

“你再仔细想想,此人还与何人有牵扯?”

文尚再度问。

文怀良苦思片刻,忽又眼睛一亮道:“儿子想起来了,他还给工部的两个侍郎卖过药!儿子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信了他的鬼话。他还说,他卖给儿子的那几瓶药,还是工部的人让出来的。”

“工部?”

文尚若有所思。

“爹!”见文尚抬步要走,文怀良吓得惊慌抱住文尚腿。

文尚:“你放心,爹会替你讨回公道,你是文氏少主,这世上,还不配有人让你偿命。”

工部衙署。

气氛剑拔弩张,一片凝肃。

工部尚书裴行简站在阶上,负袖望着闯进来的文尚,铁青着脸,冷冷道:“文尚,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儿子行为不检,闯下大祸,我裴家还没追究你的责任,你怎么还有脸到本官面前闹!”

文尚当庭而立,目中迸着电芒,冷哼一声。

“裴行简,你还好意思问老夫,这一切,不过是你们裴氏设下的阴谋诡计罢了!”

“老匹夫,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不明白么,你敢说,不是你裴氏为了谋夺礼部尚书位,暗中唆使人毒害我儿?把你部中几个侍郎都叫出来,老夫要与他们当面对质。”

“我看你是疯了!”

“老夫疯没疯,老夫自己知道。你敢不敢把人叫出来?”

裴行简神色数变,最终一摆手,命司吏去传人。

四名工部侍郎很快过来。

经文尚一盘问,四人俱大呼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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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长乐赌坊,什么金公子,裴大人明鉴,下官根本不识得这人,更未购买过那种药物!”

“再说,下官们素来洁身自爱,怎么私下购买这等虎狼之药。”

“文大人,你不能因为你自己的儿子不检点,就觉得其他人也和你儿子一样不检点吧!”

文尚:“他们自然不会承认。是与不是,一审便知。老夫会向陛下申请,让大理寺主审此事!”

裴行简忍无可忍:“来人,将这老匹夫轰出去!”

文尚喝退涌上来的司吏。

“裴行简小儿,连你老子都不敢这般同我说话,你对老夫不敬试试!你信不信,老夫一句话,就可以拉着你们裴氏全族一起殉葬!”

“这个疯子!”

裴行简正要命人将文尚强行驱走,裴氏大管事裴安匆匆过来,与裴行简行一礼,低声道:“老太爷传话,让家主不要对文尚书不敬,家主还说,贵妃一事,裴氏盖不追究。”

裴行简一愣,低怒:父亲是鬼迷心窍了么!裴氏可生生损失了一个龙胎,这老匹夫还在这里血口喷人!

文尚则甩袖震开两名司吏,转身大笑离开。

文府前去长乐坊查看的侍从也回来禀,赌坊老板并不认识什么金公子,而上京城内经营药铺和书坊的,也没有金姓之人。

文尚坐在马车里,拳头捏得咯咯直响,想他老谋深算这么多年,竟头一回生出被人耍得团团转的感觉。

“竖子!”

“若教老夫知晓你是何人,老夫非要啖汝肉,剥汝皮,将汝千刀万剐不可!”

侍从颤声问:“家主要回府么?”

“去宫里。”

“老夫是陛下授业恩师,老夫倒要瞧瞧,谁敢杀老夫的儿子!”

“还有长乐坊那群人,统统抓起来,良儿若有任何差池,老夫让他们全部给老夫的儿子陪葬!”

“裴氏老太爷亲自入宫向陛下陈情,说文尚劳苦功高,两人同年入阁,共同辅佐陛下继承大统,情谊深厚,不忍因为一个意外让文尚老年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裴氏愿意既往不咎,也希望陛下从宽处理。眼下文府侍从已经将文怀良从狱中接回家中,虽然保住一命,但文怀良当众失仪,害了龙胎,已被褫夺功名职务,贬为白身,礼部尚书一职是无论如何也做不成了。”

明棠向卫瑾瑜禀报着最新消息。

卫瑾瑜坐在南窗下,把玩着茶盏,慢慢饮了一口茶。

道:“就让文尚最后过两天好日子吧。”

文氏和裴氏的官司还没结清,两日后,天色刚蒙蒙亮,一名名叫吴琼的礼部官员来到督查院,递上用血书写的一纸供状。

杨清恰好当值,问:“你要状告何人?”

吴琼语出惊人:“下官状告礼部尚书文尚之子文怀良。”

“告他……草菅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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