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譬如那位盛节度使的堂弟,与他面和心不和,笑面虎一样言语中带刺,当着朝廷来使就敢这么说话,不是他们两人之间的龃龉已经闹到了明面上,就是盛节度使对自家的族亲太过宽容了,导致滋养出了他们的野心。
不过,此刻那位“老陈”还是大大咧咧,浑然没有发觉这其中的机锋一般,哈哈笑道:“我老陈夸错了吗?使君难道不是年富力强,正在青春?我老陈还漏下了好多优点没有说呢,比如年少有为,比如英明神武,比如尚且单身,绝对是无数贵女心目中的如意郎君——”
谢琇:“……”
这一通夸夸,终于让上首的盛节度使不得不出了声。
“咳。”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打断了老陈越来越不着调的夸赞。
“在天子使节面前,说这些做什么?”他淡淡斥了一句,语气里倒也没有多少真正的恼怒之情。
老陈虽然是个粗人,但也许是跟随盛家父子时间久了,这位盛节度使话语里是真恼还是佯怒,他还是分辨得出来的,闻言就嘿嘿笑了两声,不再出声了。
而盛节度使既然已经出声说话,就不能再放着天子特使不管。
他目光向下扫过来,落在谢玹身上,片刻后,说道:“多谢皇上垂问,盛某一切安好。”
……原是跳过了中间那些言语交锋,径直回答了谢玹一开始寒暄时的问题。
谢玹早知道像他这种大人物,装傻的本事应当也是一等一的,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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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也接着他的话说下去。
“如此甚好。”他道,“下官奉天子特旨至此,还请使君接旨。”
他的话说完,谢琇便配合着微微举了举手中的玉匣,示意圣旨在此。
然而盛节度使并未立刻从上首走下来,在谢玹面前下拜接旨。
他的那双黑漆漆的眼瞳投向谢琇手上的玉匣,目光一瞬间竟然有若实质。
片刻之后,他没有立刻行动,而是问了一个问题。
“罢了。……此旨是谁发出的?”
谢玹为之一怔。
“……自然是皇上。”他停顿一霎之后,立刻开口答道,语气斩钉截铁,好似没有一丝犹豫。
但上首挺立的盛节度使似乎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你我都知道,小皇上还没有这么大的权力。”他竟然意外直白地说道。
“我是问你,此旨究竟出自于谁的授意?是内阁,是摄政王,还是……太后?”
在说出最后的那个称谓之前,他也停顿了一霎,语气仿佛变得略略有些艰涩。
那个最后被吐出的称谓所指代之人,乍然听上去,仿佛像是在强调着那就是他最怀疑的人选,但在场之人,多是盛家心腹与族亲,全部知道如今的谢太后在少时与这位盛使君曾经的那一段婚约;因此,帐中一时竟然鸦雀无声。
一片寂然之中,那位天子特使谢御史终于开口了。
“这有何分别?”他双目明澈无畏,坦荡荡地直视着上首威严赫赫的盛节度使。
“世人皆知,先帝龙驭上宾之前,曾下明诏,将皇上与朝政,皆托付于太后、摄政王、内阁诸大臣。如今令出于哪一方,皆代表朝廷意图。使君有此一问,难道是……还要有所区分吗?”
他的语调很平常,但最后的问题却是惊心动魄!
他几乎是明着在问,是哪一方下达的旨意,盛使君你敢不奉诏呢?
这么明显的陷阱——或许谢御史也压根没想让他踏上去,只是摆出来为难他一下罢了——盛节度使自然是不肯中计的。
他笑了笑,忽然迈开长腿,从上首走了下来,一直走到谢御史的面前数步之遥,方才停下,锐利的目光在谢御史身上掠过,又就势扫过谢御史身后那两位随从而来的书吏。
“尊使若不明言此诏由何而出,那便恕我不敢奉诏。”他从容地说道。
谢玹:“……”
盛节度使说着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时,表情与态度都太平淡、太理所当然,以至于他有一瞬间竟然因为强烈的荒谬感充斥了心灵,而感到无言以对。
但是他眼下的确因为品级过低,上不了大朝会,自然也就不知道这道诏书到底是出于哪一方的意志。
虽然三方辅政都想让朔方节度使答应以旧例来处置入京觐见的问题,但这很明显是朔方不可能答应的要求。
可是朝廷的姿态不可能从一开始就放得极低,这是面子问题。
所以谢玹心知肚明,这一纸诏书,今天多半是不可能递送得出去的。
他当初被圣旨封为天子特使,很明显是因为他在谢太后面前一力自荐的缘故。但因为他品级过低,圣旨是在大朝会之后降至御史台,命他接旨的。至于朝会上这三方是如何唇枪舌剑、明争暗战的,他是一点也不知情。
因此,当盛节度使执意要弄清楚这么一个其实无足轻重的问题之时,竟然卡住了。
而盛节度使不知道是真的执意想弄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是意识到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竟然可以拿来为难天子特使,达到拒不奉诏的目的,总之,他执拗地站在谢御史的面前,仿佛一定要一个答复,才肯推进下一步似的。
正当谢御史左右为难、不知道回答哪一方才会不引发什么事端之时,他身后那位捧着圣旨玉匣的随从书吏,忽而朗声说道:
“旨出于上,而下自从之。天子虽年幼,却也知使君在朝在野之分量,一向期盼着与使君见面。使君何其忍心,竟欲令年幼天子陡失所望耶?”
这位年轻书吏一出声不要紧,满帐中人的眼神几乎立即全部都投向此人。
直承众人眼神压力,此人却泰然自若,双手捧着那只玉匣,秀丽的眉目坦然清正,直视前方。
“他”的前方——便是朔方节度使,盛应弦。
盛节度使闻言,自然也把视线投向此人。但他的视线在这位年轻书吏的脸上停留了几息之后,却陡然皱起了眉。
“你……”
他刚刚说了一个字,就被恰好也在同一时间开口的老陈那把粗豪的嗓音打断了。
“你是何人?”
那年轻书吏不卑不亢道:“在下乃天子特使之随从,特为捧旨而来。”
老陈对“他”所为何来,并不感兴趣。傻子也看得出“他”捧着的那只玉匣里装着的是什么。
老陈只是不忿于“他”一开口便栽赃陷害使君于不义,硬说使君故意要令那金銮殿上坐着的孺子失望,所以想给“他”个下马威罢了。
可这位年轻书吏除了过分眉清目秀了一点儿之外,好像并没有任何可以挑剔之处。
“他”的仪容、姿态、礼节甚至是语气,都是无可指摘的。“他”所说的话,严格说起来,也不方便在明面上挑刺,因为拒不奉诏的,的确是他们家使君。
老陈抓耳挠腮了一瞬,以他那点浅薄粗莽的吵架本领,硬是找出了此人最该被嘲笑之处。
“区区中官,也敢在咱家使君面前放肆吗!”
谢琇:“……”
我可真是谢谢你啊。不是每个面白无须、眉清目秀的年轻人都是干那一行的,莽汉!
第432章【主世界梦中身】36
谢琇听到自己身前的谢御史,很明显地倒抽了一口气。
啊,也对。
他自然是知道自己是谁的。在他听上去,将当朝太后指斥为中官,这可真真是大不敬吧。
……不过,朔方大不敬的事迹也不在这一件两件了,惊讶什么?
谢琇心平气和地想着,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笑了一笑,才答道:“在下的身上,是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挑刺了,所以尊驾才由此发难吗?”
谢玹:“……”
堂堂监国太后,被人认成中官,居然还沿着这大逆不道的话头往下说!她身上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本官不知道的!
但这种回击的话术意外地有效,那莽夫吃这一噎,也不敢真的当场就嚷嚷什么“无根之人配商讨什么军国大事”之类真正会立即掀桌的话题,直是噎得面色涨红,眼珠突出,却无话可说。
刚刚那下线的文士好似又突然醒悟过来,再度上线。
“咳……中使莫怪。”他的脸上带着一个令人有点不舒服的笑容,态度也殷勤得令人不适。
“老陈是个大老粗,不懂得分寸,冒犯了中使,朔方稍后自当赔礼……”
他眼中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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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们这些无根之人都喜欢金银财宝,稍后朔方定会奉上一箱子金银当赔礼”的暗示,简直都要溢出来了。
谢玹比刚刚还要感到一阵不适和恼怒。
不动声色的冒犯,比明刀明枪的进攻,还要令人厌恶。
他嘴唇动了动,还未说话,倒是他身后的“她”,笑着开口了。
“既如此,我等还是来谈论正事吧。”
“她”很明显地上前一步,从谢玹的斜后方,走到了与谢玹并肩的位置上。然后,“她”侧过身来,打开了那只玉匣。
一卷明黄色的绢书盛放于其中。背面那绣着龙纹的图样,就已经足以让人看出,它的的确确就是一卷圣旨。
盛使君的眉眼微动,视线落在那卷黄绢上。片刻之后,他的声音再度响起。
“此旨由何人代书?”
谢玹的脑海里,终于大不敬地涌上了“无理取闹”这四个大字。
但他身侧的“她”,好像还维持着极好的涵养。
“此旨,”“她”在回答之前,微微停顿了一下。
不知为何,在这么接近的距离上,谢玹似乎能够察觉到“她”唇齿间掠过的一丝无声的笑意。
“出自于太后之手,亦由太后亲笔抄录完成。于‘皇帝之玺’之外,另加钤先帝特赐予太后之‘顺和同禧’小印,以证太后之诚意。”“她”一字字地说道。
谁都知道“顺和同禧”之印,就是先帝赐予太后临朝之大权的证明。
当初为了给大虞第一次由太后临朝的情形添加些舆论支持与民间认可,支持太后的势力还曾经在街头巷尾,借着说书人之口,说些“先帝对太后情深意重,信赖无极,将社稷与太子,全心托付给太后”之类的话来造势;说得多了,三人成虎,听上去也有几分真了。
换句话说,这枚“顺和同禧”之印,在百姓眼中,还带着几分“先帝与太后情深意重”的证明意味。
……当初,盛使君年少时的退婚书上,明晃晃地亲笔写着“惟愿谢家淑女,选聘玉郎,再订鸳盟”的句子。而先帝,就是这位谢家淑女再度订盟的玉郎啊!
这位年轻书吏,貌似恭谨地回答着盛使君的问话,然而那答案分明一字字、一句句,每一样都戳在盛使君的心上哪!
先帝去得太早,在世时又久病,深居宫中,在场朔方诸人,竟没有一人亲眼见过先帝。
但摄政王李重云,他们之中还是有人见过的。年少时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昭王,容颜之盛,几乎要压过京中贵女了;一望之下,便难以忘怀。
他们也是有着深刻印象的。
由弟及兄,如此推断,先帝即使容貌不及昭王,亦应相去不远。即使只有昭王的七分容貌,那也是一位俊秀郎君了。
一时间,帐中竟然无人敢作声。
最终,那位在帐中地位最高的盛使君,发出了一声轻叹。
“……那么恕臣,不能奉诏。”
他脸上浮现了一丝古怪的笑意,又很快淡去。他的语调里首次带上了一抹谦卑之意,但听上去很明显就是装出来的。
他今天在天子特使面前,第一次用“臣”来自称,仿佛像是屈服了。
但他所说出来的话,依然是拒绝。
谢御史微微蹙起了眉。
这样的分寸,不好拿捏。他位卑言轻,做不了主。
真正能够做主的人,此刻正捧着那只玉匣,站在他身侧。
然后,他就看到盛节度使转向“她”,朝着“她”手中捧着的玉匣,躬身折腰,深施一礼。
那一礼明显是向着代表天子的诏书的,也就是说,不可一世的朔方节度使,在代表天子的诏书面前,口中称“臣”,施礼示弱,却拒绝接受。
他甚至巧妙地为这种拒不奉诏的行为找了一个绝佳的借口——
那就是他与谢太后的“旧怨”。
他甚至在深施一礼之后直起身来,态度非常平静、近似于谦和似的转向谢玹,说道:
“辛苦尊使劳累一趟,无功而返,为表歉意,中午且由我做东,款待尊使。营外护卫,我们也自当照管一顿午饭,还望尊使万莫推辞。”
……这算什么?打一榔头给一颗甜枣的拙劣手法,要用在天子特使的身上吗?
谢玹几乎被这种荒谬的情形弄得啼笑皆非。
但一旁捧着圣旨玉匣的“她”,及时将玉匣的盒盖“嗒”地一声重新盖好,克制地退回了他的身后。
不知是不是刻意而为之,“她”迈出那两步时,距离谢玹很近,衣袖轻飘飘地自谢玹的袖子上划过。
“她”的气息十分平和,谢玹仿佛接收到了什么暗示,轻咳一声,对盛节度使说道:“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使君,请。”
盛使君微微一笑,也抬手比了个“请”的动作,果真率先走在前面。
朔方军到此不久,看样子附近征来的粮草还颇为丰富,中午的饭食也很丰盛,鸡鸭鱼肉一样不落,除了厨子的手艺很明显就是军中伙夫的大锅饭手艺,没有名厨小灶之外,简直没什么值得挑剔的。
谢琇心想,这也隐然在暗示着,朔方军中,上下一体同仁看视,没有额外的优待,没有私厨的小灶,从盛节度使到小兵,吃的都是一样的大锅饭,这攻心之计,简单粗暴却又十分奏效。
她的酒量尚可,但席间喝的酒也十分普通,在她看来简直就有种工业酒精的味道,完全不值得为此而冒喝醉的风险。
私下悄悄问明谢玹的酒量不错之后,她就心安理得地将后续的劝酒都推给谢玹应对了。
反正在这些朔方大老粗的眼里,她是“中官”,本来就自带被人轻视光环,行为乖张一点,也不是不能理解。
正是因为这样,谢玹为此气得几乎失去冷静,她却觉得并无所谓。
而且,这种身份在某些时候还会为她的行事带来一些便利。
……比如现在。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天子使节一行三人颇为沉默,但逢敬酒应酬,也如数接下,而不是硬梆梆地拒绝,因此席间气氛还算不错。
正值席间酒酣耳热、朔方诸人已有些忘形之际,谢琇将怀中玉匣交给一旁的谢玹,面带赧色地向他示意要去更衣。
谢玹:“……”
他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抱紧怀中盛有圣旨的玉匣,在谢太后朝他连连使了两个眼色之后,无可奈何地徒劳说了一句“一切小心为要”,就目送她跟着席间负责上菜上酒的勤务兵,离开了大帐,向后边走去。
朔方军营里倒是军法如山,没有一位女眷。就算此刻大开筵席,也是勤务兵端菜上酒,人人自己斟酒斟茶。
现在她这位“中使”要更衣,自然也是勤务兵引领着去。
勤务兵在大帐中来来往往了十几个来回,也听了一耳朵那些武将们议论这位捧旨中使的话。
听说“中使”虽然指的是宫中来使,但一般都是宦官担任。看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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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使也是眉清目秀,喉结都不甚明显,想必也是如此。
勤务兵犯了难。
营中只有给他们这些人出恭的地方,这中使不男不女,带过去了,用不用得,倒也两说,就怕这位中使,愈是没什么、愈是计较什么,觉得他们朔方军故意怠慢宫中人,万一坏了使君的大事,他可是万死莫辞的!
勤务兵发愁得直挠头。
忽然,他想到了一个地方。
“营中那些地方腌臜些,只恐中使好洁净,不方便去那些地方……小的倒是知道一处,乃是营中那些读过书的先生们所用之处,您知道,读书人都喜洁,或许还堪使用……”
能在大帐里听候使唤,这名勤务兵也是勉强读过点书的,虽然文绉绉的客套话说得有些四不像,但好像面前这位中使倒是还能接受,笑着朝他点了点头,道:“既如此,请这位小哥头前带路罢。”
……声音也清凌凌的,雌雄莫辨,更像宫中那些无根之人了。勤务兵想。
他将这位中使带到一处背风之处,那里有一排竹篱笆,围出长方形的范围,竹篱前低后高,高的那排竹篱呈“匚”字形,刚巧在顶上又用稻草搭了个房顶,修得还有几分雅致。
谢琇心想,这位盛节度使,还真是个讲究人,把笼络人心的细节竟然能够做到这个份上。此处明显是他为那些文士幕僚设置的恭房,竟然还搞得竹篱茅舍,颇有野趣。今日进入这个副本的人若不是她,而是其他普通玩家的话,断然是玩不过他这些收买人心的心思的!
谢琇心里这么想着,表面却滴水不漏,朝着那个勤务兵露出一个为难的笑意,迟疑道:“咱家……更衣不雅,还请小哥暂避些儿。这一路上过来,咱家已识得路了,更衣完毕后可自行回去,就不耽误小哥正事了。”
那勤务兵闻言一愣,但他很快就脑补出“无根之人更衣方式与正常人不同,怕是要脸,不想被我等大好男儿听见甚么动静”一类的事,脸色变了几变,又是尴尬,又是抱歉,慌忙闷声应了个“是”,一阵风似的走了。
谢琇心里颇为好笑。
“中官”这个身份,也太好用了吧。
她其实并不想更衣,只是找个借口想出来单独刺探一下营中情形。但为了等一下万无一失,不露破绽,她还是转身进入那间恭房,想看一看里头的情形,好等一下万一有人查起,她也把作假做在头里,不至于穿帮。
结果当她一脚跨入那间恭房,便猛地愣住了。
那间恭房倒真是仅供文士幕僚诸人使用,里头颇为洁净,甚至还摆着个竹凳,凳上摆着个竹筒,筒子里装了半满的厕筹。
但谢琇惊讶的不是这个,而是——
那间恭房里,用竹篱隔出了两个隔间。此刻里侧那个隔间里,分明有极轻微的响动!
……有人!
谢琇目光如电,一瞬间扫向中间隔离的竹篱,却因为那竹篱编得甚是紧密,一时半会儿看不到里侧隔间的情形。
谢琇记得大帐里的筵席上已经坐了几个文士,都是幕僚模样的人,论数量也尽够了——盛节度使也不可能把全部得力幕僚都带到京城来,总得留下几个好手在朔方继续替他料理政务和庶务才行。
她离开筵席上时,分明没有其他人退席。
怎么营中难不成还有漏网之鱼,压根没有出席宴会吗?!
她心下一沉,心想她的脚步声以及刚刚在门外与勤务兵的交谈声是掩饰不住的,而她方才为了扮作中官而直接以“咱家”自称,想必也完全被此人听在耳朵里。
既然掩盖不住,不如直接行动!
谢琇站定下来,扬起声音:“哎呀,这里怎的还有旁人?窸窸窣窣的,倒是吓了咱家一跳!”
中官大惊小怪些、跋扈些,在外人看来都是正常的。这几句话虽然倒打一耙,但试探对方,也尽够了,不会留下什么破绽。
里间的响动果然为之一顿。
数息之后,忽然从那边传来了脚步声。
隔间门口搭着编好的草帘,那人掀开草帘,一步迈出隔间,朝着她直接作了一揖,道:“来人可是宫中尊使?”
谢琇:!?
此人虽然刚一步出隔间,就一揖到地,让她没有看清楚长相,但这一把声音,她却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谢琇脱口而出:“……高郎中?!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433章【主世界梦中身】37
虽然极度震惊,她依然没有丧失理智,这两个问题,她是压低了声音问出来的。并且,以她的耳力,也没有听到附近有其他人在。
但她的震惊虽然被理智勉强压下,但却不肯退却,集聚在胸臆间,现在就如同沸水一般,翻滚着,灼烧着,向上冒着气泡。
她不可能听错那声音是谁。
……高韶瑛,如何会在此地?!
谢琇今日来此,自是用了易容术,掩饰自己真正的面容。
当朝太后只身入敌营,说起来像是一段佳话,但在敌我情形不明的时候,这就只是鲁莽冒进。
假扮作天子特使的随从入营,并且不让任何人发觉自己的真实身份,这倒算得上秘密刺探情报的正确方式。
盛应弦虽然在这个剧本里人设有着翻天覆地的改变,但人的本性应该是不会改变的。
他不会对天子特使不利,即使他或许很有可能看不上京中的那个朝廷。
谢琇在理清了目前朝廷面临的一些状况之后,其实也很想叹气。
无他,盖因这个朝廷真是让人束手束脚,有志难伸。
难怪这个剧本起手就给她这位监国太后安排了户部积弊一案,实在是已经到了不得不出手整顿的时刻了。
摄政王李重云虽然好像对谢太后初始好感度极高,但李重云是何许人也,谢琇再了解不过了。
他即使爱你,在权衡利益的时候,依然要把你和利益放在天平的两端,看一看孰轻孰重。
因此他起初不愿意让她插手户部积弊之事,简直太正常不过了。
然而朝廷如此,摄政王如此,倘若监国太后还是如此,那么只怕盛节度使真的会笑到最后。
……有哪个乙女游戏会让其中一位男主篡位,然后把女主从高位上赶下来的啊!就算如今的小说里已经不乏这种梗写得香的文了,但落实到游戏剧本里是不是还是残酷了一点!
然而,谢琇今日化装潜入朔方军营,委实也没有想到,自己能碰到这么震撼的一个特殊剧情点。
联想到上一世高韶瑛也有潜入敌方阵营卧底的经历,谢琇简直不敢想这位编剧大人写这个剧本时,到底借鉴了多少她攻略过的小世界剧情。
但此刻,谢琇觉得高韶瑛应当完全认不出这一张脸就是她——她易容得算是很彻底,在游戏里的易容,要比在任务小世界里轻松得多,只要选择“易容术”并使用,便可以在有限的范围内随意改换一些面部数据,譬如垫高颧骨、降低鼻梁、改变肤色唇色瞳孔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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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为了万无一失,她甚至连发音方式也换了一种。因此,即使她站在盛应弦面前,他都没有认出来她就是昔日的“谢家淑女”。
果然,此刻的高韶瑛抬起头来时,只是凝滞了一瞬,随即恢复了正常。
“中使因何在此?”他谨慎地用气音问道,语速飞快,仿佛唯恐隔墙有耳。
谢琇眼珠一转,随即替自己眼下这个身份想到了绝好的掩护。
“在下乃是太后手下暗卫,今日谢御史作为天子特使,来朔方军营传旨,太后唯恐有失,特命在下扮作谢御史之随从,一道前来。”她道。
这个“太后暗卫”的身份,立刻可以解除高韶瑛的警觉心,因为他在朝中的几方势力里,应该最信赖的就是谢太后。而“太后暗卫”还隐藏着一层含义——既是太后心腹,又武功高强,正值得信任。
高韶瑛沉吟片刻,忽然问道:“恕某直言——尊使可有何能够证明尊驾真是太后心腹?实因高某欲托付之事,兹事体大,决不能落到他人手里,否则大虞定将危矣!”
谢琇听他说得郑重,倒是愣了一下。
若如此说,他的谨慎,倒是必要的。
但是……她今日不可能带任何能够证明太后身份的信物啊!
她灵机一动,想到了暗卫经常神出鬼没、隐于暗处的另一层大众设定,尔后若有所悟。
“娘娘曾在慈惠宫召见高大人,言道‘我当初救你不是为了让你为我效死,而是为了让你能够好好地活着’。”她直视着高韶瑛,回忆着当初那次见面时的情景,谨慎地挑选了一句能够拿得出来的对白,复述了一遍。
但这句话一出口,依然像是猛地在高韶瑛头顶打了个炸雷那般,他蓦地倒退一步,既惊又疑地紧盯着她。
谢琇:“……”
她干笑了一声,干巴巴地解释道:“……暗卫常常隐于暗处,以保护主子的安全。”
高韶瑛惊得一时间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所以……所以,那一天,你……你就藏于殿中某处?!”
谢琇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为了自证,她只能说出那一日只有他们两人知情的对白。但是,她忽然意识到,对于高韶瑛而言,这应该是何等的羞耻play啊。
他肯在她面前跪坐于地上,以脸颊贴靠着她的膝头,但并不代表他乐意让旁人看到这副场景。
他自有他的尊严在,否则的话,上一世他为何拒绝她的帮助呢?
因为那时候的他,除了尊严之外,实在是几乎什么都不剩下了。所以,他才更想在她面前保有最后的尊严,因为旁人轻视他,他可以去习惯,试着去漠视;但心上人若是见到他毫无尊严的模样,他又何以安身立命?
一股心软忽而漫上来,蔓延得无边无际。
瑛哥不会辜负我。
谢琇想。
即使他会,她要面对的也不过是万一事败,即刻遁走而已。
她忽然迈前两三步,然后便看到高韶瑛警惕似的又退后两三步。
恭房内虽然还算洁净,但地方的确不大。高韶瑛这么后退两三步之后,后背直接撞到了作为一面墙的竹篱。
他的眼中瞬间浮现出一点慌乱之色,但他很快将那层慌乱强压了下去,紧抿着唇,目光愈发警惕地盯着她的脸,似乎是想要从那张陌生的脸上辨认出什么来。
谢琇停在他的面前,想了想,唤了他一声:“高韶瑛。”
高韶瑛:!
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又青又白,一脸不可置信似的死死瞪着她那张依然十分陌生的脸。
谢琇笑了笑,低声问道:“你刚刚对我说话之前停顿了一下……你是从我的脸上看出了什么吗。”
高韶瑛抿着唇,一言不发,只是双目一瞬不瞬地睁大着,紧盯着她,像是屏住了呼吸。
谢琇无奈,又笑了一笑,尽可能温和地说道:“我易容来此,是为了刺探情报。你认不出我吗,高韶瑛?”
他的鼻翼翕动得愈加急促了,像是徒劳扇动翅膀却濒死的蝴蝶。
谢琇真怕他脑子再转不过弯来,就要因为精神过度紧张而过呼吸了。
她放柔了声音,轻声说道:“……高韶瑛,你要知道叫疼啊。”
高韶瑛:!!!
他终于像是相信了一般,长长呼出一口气来,眼眶中甚至因为方才稍许的缺氧而泛上了一层水光。
“……谢大姑娘?”他用一种震颤的声音,唤出这个称呼。
谢琇温和地应道:“是的,是我。……抱歉,为了潜入这里,我用了些宫中秘传的易容手段——并没有什么暗卫,我就是我。”
高韶瑛后背紧贴着那道竹篱,呆愣了片刻,忽然疯了一般,伸手过来,一下子捉住她的左手,再往他的衣衫襟口内探进去。
谢琇:!?
她大大吃了一惊,手指被他强行牵引着,一路滑过他紧实的胸膛。那薄薄的胸肌,就隔着一层中衣,在她指腹下擦蹭而过,在清寒的天气里,为她的手指染上了一抹热意。
她还没来得及问他这是要做什么,手指便在他衣襟内的深处,碰到了类似薄绢一类柔软的物事。
那薄绢是叠了几叠的,因此触感与衣衫的面料不同。它被高韶瑛贴着襟内小心藏着,已被他的体温烘得暖热。
高韶瑛知道她摸到了那样物事,便低声说:“把它拿出来。”
谢琇用两个指头捏住了那叠薄绢,把手抽了出来。
高韶瑛的衣襟有些散乱,看起来倒像是做了点什么坏事似的;但他来不及整理,一下子握住她的手,强行展开那叠薄绢——上面用墨汁勾勒着一些图案。
谢琇低头一看,便知那是营地的布防图。
她惊讶地轻轻吸了一口气,低声问道:“……这是你画的?”
高韶瑛点点头,飞快地说道:“我从家乡带了食铁兽回返,快到京城时,就已经听说了朔方大军上京的消息……我左思右想,恐怕京城会戒严,即使想进城也进不去,不如假意投靠他们,伺机为你把布防摸清楚……假如还能得他们信任,再得些军机情报,找个稳妥些的渠道递出去便好了……我听说今日天子要派特使来传旨,但我来投靠时间尚短,他们有些不太信任我,我也去不了前边;所以我假借腹痛的理由,藏在这里,若是特使一行人中,有人要更衣的话,必会来此处,我便可以——”
或许是担忧自己或谢琇消失太久,被人发觉便不妙了;他的语速很快,将自己别后的曲折经历和打算都告诉了她。
谢琇:“……那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很危险?!”
她虽然压着声调大小,但心里早就又是感动,又是气恼,情绪混杂着翻涌上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险些顶开她的天灵盖。
这个问题,其实是上一世的“谢琇”,想要问高韶瑛的。
第434章【主世界梦中身】38
然而她同样也知道,答案其实并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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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出了选择,义无反顾去做了,并且有勇气承担后面的代价。
他怀着想要最终获得幸福的渴望,去冒险做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他成功了,可是他没有够到那幸福。
他遗憾吗?他一定是遗憾的。但重来一次,他依然会像今日一般,做出相同的选择。
谢琇握紧那张薄绢,将之慎而又慎地放入自己前襟内。
仿佛是一种错觉,他的体温还未从那张薄绢上完全退去,便又通过这个动作,重新熨帖在她的胸口。
就好像,事隔多年,他们终于又能够短暂拥抱彼此一样。
谢琇深吸一口气。
“……我明白了。”她低声说道。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取信于他们的,但你要保护好你自己。”
她犹豫了一下,忽然伸出手来,一下子紧紧握住高韶瑛的右手。
那只手仿若受惊一般,猛烈地抖了一下。
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紧张,而张开的五指,在她的手中,停顿了片刻,然后……慢慢地蜷起,反握住了她的手。
可是他的头却深深地低了下去,就仿若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我……臣……”他打了个磕绊,像是要将什么极为难以出口的事情说出来,而下意识地想要表现得更加恭谨一点似的。
“为了取信于朔方,言称……臣堂堂两榜进士,五品郎官,却……却得罪了太后娘娘,而被厌弃……被贬去剑南道,捉、捉食铁兽……作为她的玩物,臣……臣不忿,便投奔而来……”
他声如蚊蚋,而且愈说愈低,像是沮丧和羞耻到了极点。但他同时好像又明白,这些原委,虽是谎言,但她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最好还是由他口中亲口说出来,而不是经过了一层又一层人的转述,被抹去了他的初衷,扭曲了他真正的意思……
尔后,他听到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她的另一只手抬了起来,温柔地拍了拍他右手的手背。
在他垂头的视野里刚巧能够看到这一幕,他好像吃了一惊似的,猛然抬起头来。
却正好看到她温和的笑意,目光亮晶晶地望向他,似乎一点也没有生气,反而有种狡黠灵动的色彩。
“聪明人就是应当这样懂得权变的。”她说。
“何况……我不单单是迫害你,我还打算迫害一下他们的节度使呢。”
那笑容里的狡黠变得多了一些,那些小小的算计就好像要从她的微笑里流泻出来了一样。
高韶瑛:“……”
他一时竟然有些说不出话,又莫名地觉得,她说什么都应该是对的。
他背后靠着冰冷的竹篱,冬日最后一缕寒风仿佛要从竹篱的缝隙之间钻入,径直吹拂在他身上。
为了掩饰自己在此等人的真正目的,他假装成就是短暂前来更衣,因此并没有穿披风或其它什么保暖的外套,此刻身上只有一件棉袍,在这里等候得久了一点,风一吹,冻得脸色都有一点发青,实在称不上有多么好看了。
可是,他冰冷的手却被她握在掌中。她的身上还带着从温暖帐中携来的余温,刚一碰到他的手时,冰冷和温暖相撞,刺得他险些当场惊跳起来。
他就这么怔怔地站在这里,被冻得几乎失去血色的薄唇微微张开着,呆呆地望着就站在他面前的她。
而她朝着他弯起眉眼,最后重重地握了一下他的手,随即松开了。
他的右手五指因为乍然脱离了那种温暖而产生了一阵不自觉的痉挛,几乎要追逐着她的手而去,再度孟浪地纠缠上那只温暖的手。
幸好在他那么做的前一刻,理智及时回笼,阻止了他的行动。
他只有愣愣地站在原地,望着她朝他点点头,低声道:
“保护好你自己,别再做危险的事情。我会来带你回去。”
在久远得几乎泛黄的记忆之中,他曾经哀声对她说:琇琇,别丢下我,带我去你想要去的地方。
那是他在生命的终结处,对她发出的唯一恳求。
而现在,她一定会履行当时的承诺。
“……高韶瑛,别死了,等着我带你回去。”
这么说着的时候,她的眼眶不合时宜地红了起来。可是她认真地、一字字地,把这句话对着他说完了。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
但这一次,她不会轻易让他就这么离去。
她咬着牙,转身离开,回到了席间。
在场的大老粗无一知道中官是如何“更衣”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用带着一点轻视的眼光,脑补中官需要在这个过程当中花费更多的时间。
这正是谢琇所需要的。
筵席结束后,不过是未时末。
谢玹一行三人,就此离开了朔方军大营,没能得到朔方节度使的任何保证。
在回去的路上,谢玹似是有些内疚,好像对此行未能取得朔方节度使的保证或应承,而感到一阵惭愧似的。
谢琇只得策马上前,与他并骑,又低声说道:“无碍。我已有了一些发现,只是不能与朝中诸君分说而已。”
谢玹目光猛地一亮。
谢琇朝着他微微颔首,露出几分肯定之色。
“我已有了巨大的收获。接下来,且看我的吧。”她平静地说道。
果然,朔方节度使盛应弦拒不奉诏一事,再度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有内阁那些老顽固手下的朝臣,巧舌如簧地弹劾朔方节度使都是因为与谢太后之间的旧事,心有窒碍,才拒不奉诏,谢太后应回避此事,避免再度激怒盛应弦,这才有可能让朝廷与朔方之间继续和谈下去,云云。
他们向谢太后发难之时,就在朝会上,谢太后还高坐于帘后,隔着薄薄一层纱帘,她的容颜也被模糊,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但在谢太后回应之前,坐在前方王座上的小皇帝李绍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淌眼抹泪地指责这些坏人欺负他母亲,就等于欺负他本人,还扬言要去太庙哭他爹,说他爹一走,便有人欺负他们母子二人……
小皇帝这一哭闹,在朝中已经形成的暗涌之上横插一杠子,任是谁也不敢公开再说出“天子为太后所挟持,久之必将生乱”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谢琇:“……”
这剧本总算当个人了,还替她把小皇帝的初始好感度设置为满值,这就是躺赢的感觉吗,也太好了吧!
谢琇深吸一口气,猛然起身,掀起面前垂下的纱帘,转瞬间便已来到王座之前,心疼地望着宝座上哭得满脸是泪的小皇帝,欠身往王座上侧坐下来,一下子把小皇帝抱到了怀里,拿出帕子替他拭泪。
殿上诸臣:“……”
这就趁势还坐上了王座吗!只坐实了半边,也是坐上!
而谢太后至此还不肯罢手。
她将小皇帝抱于怀中,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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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抚着他的后脑上柔软的头发以作安抚,一边眉目间显出几分厉色,投向殿上发难的群臣。
“诸君多承先帝厚恩,如何现在逼勒他留下的孤儿寡母?”她一开口,便将事态又提升了一个层次。
“朔方桀骜不驯,狼子野心,三代以降,皆是如此!难道盛道渊、盛和礼父子二人的野心,也要记在本宫账上?!”
群臣:“……”
一开口就直呼前两任朔方节度使的名姓,语调里毫无尊敬之意,这位年轻太后的胆量好像也很可以。
“尔等既位列朝堂,理应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但如今权臣势大,尔等束手无策,便将责任推到本宫一妇人身上;更咆哮朝堂,威吓天子,真是好大威风!”她冷笑道。
内阁那些老顽固都被谢太后的声色俱厉镇住,半晌方有人出声:“此言非矣……”
“非矣?”侧身坐在王座上的太后冷笑。被她抱在怀中的小皇帝,从她臂弯里露出半张脸来,眼下泪痕犹在,却好奇地盯着殿上那说话的老臣。
“既如此,邢大学士有何良策?”谢太后凌厉地瞪着他。
此人正是科举舞弊案的疑似幕后黑手,大学士邢元渡。
平时尸位素餐、于国于民毫无贡献,此时还敢犯到她手里来!
“邢大学士是三朝元老,见识无数,想必定能拿个主意出来,令朔方顺服吧。”她阴阳怪气道。
邢元渡:“……”
他能有什么主意!他有主意他早就在慎宗皇帝在位那时候就说了!还能等到慎宗皇帝的孙子也即了位!
他不过是觉得太后气焰嚣张,必须杀杀她的威风,这才倚老卖老出了声。谁知道这位年轻太后,年龄和他的孙女一样大,却面对满朝文武的非议,夷然不惧,还敢和他对着呛声!
他一时气冲头顶,愠道:“老臣无能,倒是要请教太后娘娘有何示下?”
谢太后一挑眉,方才的疾言厉色都缓和了下来,很明显是憋着什么坏招要用。
殿中邢元渡的学生、礼部侍郎薛定帆年纪较轻,脑子转得也更快些,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座师给他自己挖了个多大的坑,顿时汗如雨下。
他及时出列,深深一躬,赶在谢太后悠然说出“既是无能,便早早上折子乞骸骨,归老田园的好”这一类可怕的话之前,恭敬道:“太后娘娘既是已有计较,臣等无有不听的,还请娘娘示下。”
这一个“还请娘娘示下”和刚刚的邢大学士赌气的那一句,自然意思是不一样的。
谢太后也听懂了薛侍郎的示弱,于是微微一笑。
“我瞧着,摄政王原先的法子,也没甚么可修正之处。”她悠然说道。
“朔方那边,既是一回不行,那就容他们些时间考虑一下,也无什么不可。”
邢大学士虽然被学生救了一回场,此刻却又憋不住了。
“十万精兵压城,也是等得的?!”他急道。
谢太后含笑道:“怕什么?有道是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殿中群臣一时都安静下来。
……擒王?!
这位年轻的太后,手中无兵无将,虽然朝中也有一部分愿意下注在她身上的势力,但毕竟有限——
就凭她,也敢觍颜说“擒王”?!
就连谢太后怀里的小皇帝,都好奇地抬起了头,望着上方这位名义上的母后,那胸有成竹的神色。
谢太后颔首道:“盛如惊有一事,倒没有说错。”
“……我与他之间,素有旧怨,将来总有一天,是要计较清楚的。”
第435章【主世界梦中身】39
所以谢琇现在就在这里了。
那一天过后,朔方那边无声无息。
谢琇说着“事不过三”,再随便派了一个人去。
去的是礼部侍郎薛定帆,和之前的谢御史相比,他的官位更高,还能稍微显示一下朝廷的重视在升级。
薛定帆此人,滑不留手。不像谢玹,清直无伪,谢琇派他出去时还要踌躇几分,生怕他的风骨一冒出来,就能来个玉石俱焚。
薛定帆不会。
连科举舞弊都能搞得出来的人,你能指望他在朔方受了一点闲气——那闲气的矛头应该还不是指向他,而是指向小皇帝和年轻太后的——就立刻来个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所以,薛定帆在再度从盛应弦那里收到了一句“恕臣不能奉诏”之后,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朝堂上也再度吵成一团。
谢琇:如果吵架有用的话安史之乱就不会爆发了,谢谢。
当然,即使这个辣鸡剧本强行给盛应弦安排了一个同样的节度使头衔与野心藩镇人设,谢琇也有信心,他不会堕落为安、史之流。
不过,朔方一直这么来来回回跟朝廷拉锯,也很让人火大。
谢琇:本宫是来谈恋爱的,不是来搞权谋的,你们这些人再不投降的话,耽误本宫谈恋爱,本宫就真的要跟你们翻脸了啊?!
她掐指一算,天命在我,事不宜迟,今夜就去!
于是她胆大包天,一袭夜行装,再度从京城西门悄悄趁夜出城。
……甚至连随从或护卫都没有带。
对于武功技能点满的她而言,带那些人,反而会拖慢她的脚步。万一那些人被俘虏,或者其中有哪个聪明人看穿了她的技能逆天到不像是久居深宫的太后所能拥有的,这些也都是很让她头痛的问题。
还不如自己趁夜轻装,干一票大的!
谢琇的轻功名为“登萍渡水”,本就是顶级轻功,又早就被她刷满了练度;当她在距离朔方军大营数里之外下了马之后,运起“登萍渡水”,踏叶飞花,几近悄然,只发出极其细微的簌簌声,无论如何静听,都极像是夜间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这一阵风,便悄无声息地飘入了深夜的朔方军大营,没有惊动任何人。
所以,当主帅大帐外的两名守卫,只不过是因为略有瞌睡而目光涣散了一瞬,便被人无声无息放倒拖走。
来人动作迅捷,不多时便又回到了大帐前,一反手便将一张黄符贴在了大帐的帐帘内侧——而即使此刻有人发觉此处有异,也不过是帐帘似乎被夜风吹动了一霎,厚厚的帘子掀起了一角、复又静静落下而已。
而就在那一瞬,谢琇已闪身进入大帐。
帐内没有点灯,但谢琇上回扮作谢御史随从的捧旨中使前来这里的时候,已经大致看明白了帐内的布置。
这种军帐的布置和结构实际上大同小异,而盛应弦这种行事十分有条理的人,是不会把自己的睡榻和议事之所混作一起的。
所以,上回她来的时候,已经注意到在盛节度使的座位后方,就摆着一架屏风;屏风后似乎还拉着一道帐幕,那帐幕后方,想必就是他睡觉、洗漱、更衣的地方。
此刻,那道帐幕无声被掀开。下一瞬,前世谢玹曾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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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次重绘、欲要在下一次相逢时赠十二娘一场荧光满天的“萤光符”,从进入那帐幕的不速之客手中扬起。
一瞬的萤光映亮帐幕后的情景——一座椸架上架着主帅的重甲,椸架旁摆着一只半敞的藤编衣箱,窗下摆着的一张窄榻上,眉目英挺的男人正阖目熟睡。
虽然帐中忽然由暗转明,只是数息之间的事,但男人已然十分警觉地蹙眉,继而猛然睁开双眼!
在他眼睛都还未完全睁开之际,身体已经做出了下意识的反应,翻身就要探手去拿放在枕边的长剑。
但他注定做不完这个动作了。
因为——
一道窈窕又矫捷的身影骤然发难,从帐幕旁猛地向前纵身,跃向窄榻。
那一跃掠过数尺,转瞬便弭平了帐幕到窄榻之间留出的一段缓冲距离。
来人身形如电,一跃上榻之后,分毫未歇,提脚便踢向榻上人的右肩。
榻上的盛节度使此刻正是向左侧身、以右手去够长剑的姿态,右肩吃这一踢,重心不稳,便向后倒回去。
来人丝毫不肯放松,就着盛节度使重新仰面朝天躺倒的姿态,紧跟着双膝一屈,膝盖就狠狠顶上了他的胸腹间横膈处,直把他顶得呼吸一窒。
但她并不手软,在盛节度使因为呼吸困难而动作稍微迟滞的一瞬间,她已闪身再度跃上,左手攫住他的右手用力按回榻上,右膝则死死压住他的左臂,整个身躯几乎是坐在他的胸腹正中,向前欠身,右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一抹利刃,横在他颈间,低声喝道:“别动!”
盛应弦:!
他甚少一个照面之下就受制于人,但今夜不同。
虽然他因为之前的熟睡而失了先机,但他已经十分警觉,也不过在帐中出现亮光的数息之间便已经惊醒,一息都没有空耗,便侧身去拿长剑,一连串动作已经是久经战阵而刻在了骨子里的反应,按理说不应该这么快就被对方压制住啊?!
他先前因为被对方膝盖狠狠顶了一下横膈而有点呼吸不畅,此刻刚调匀呼吸,赫然发现对方的脸已经距离自己的脸非常近了,几乎就悬宕在自己正上方数寸之处!
而他的大脑也已经飞快地克服了骤然事发时的一瞬混乱,全力运转了起来。
这么一来,他就很快意识到了——来人是个女子。
因为,她的身躯过度柔软,在距离这么近的地方箝制住他,她身上的一股隐约的暗香,也若有若无地在他鼻端萦绕。
那种香气,像是一种清冷的花香,又带着几分在身躯上沾染得久了、被体温烘暖,就变得温软起来的柔调,决不可能是男子会使用的熏香。
盛应弦一时间愣住了。
作为朔方的少主,他从少年时开始,就遭遇过许多类似的场景——不管是白日也好、夜间也好,在出外打猎时、在奢靡夜宴上,行刺他的情形,他全部都经历过。
毕竟,谁不想吞下朔方这么大一片地盘呢?若是能将他们注定将来英明神武的少主扼杀在未长成的时刻,朔方盛氏后继无人,一旦盛和礼死去,朔方就将群雄无主,陷入混乱;旁人便可趁机从中渔利。
自然,从另一方面想,也有不少势力行刺不成,便生出拉拢之心。无论是联姻也好、美人计也好,盛应弦也遇到过好几回。
然而,女刺客未做任何伪装、夜间只身入帐行刺,这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
而且——
她居然还能于转瞬之间,就对他形成了压制之势!
盛应弦少时就离家拜师学艺,武功亦是极好的,不仅是上阵杀敌的那种军中功夫,还有江湖之中这种千万人里直取一人首级的绝顶身手,他全都习练有成。
……然而,他此刻依然敌不过面前这位女子。
他自然不肯坐以待毙,无视了她的警告,在黑暗里试着在双臂上加力,试图以男女之间天然的力气差异来反扑。
但是,那女子几乎是立刻就察觉了他的尝试。
她横在他颈间的短刃立刻就又往前一送,准确地——压住了他的喉结。
她低喝道:“盛如惊!你是在找死吗!”
盛应弦:……!
他在那一霎,首先想到的是“啊我的喉咙要被切开了”,然后下一瞬意识回笼,他这才察觉到,这女子携带的短刃居然不是匕首,而是只有一侧开了刃的短刀!
而现在,这女子压在他喉间的,就是短刀的刀背,并非刀刃!
他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毕竟谁都不愿意莫名其妙半夜被刺死,不是吗。
但他现在就更加想不通这个女子的来历了。
他知道现在即使是朝廷也巴不得他死。但根据他所掌握的各种情报来看,他并不觉得宫中的暗卫就能有数招之内将他制服的好身手。换作其他人,就更不可能了。
所以,这个一上来就足以直接挟制他的女子,到底是谁?!
他完全想不到。
他在试图发声时,因为喉结被用力压住,却不由得咳嗽了几声。
“咳咳咳咳咳咳……”
那女子似乎意识到他暂时放弃了反击,于是稍微放松了一些手劲,而且把短刀从他喉结上移开了,转而继续架在喉结下方。
这个地方比起刚才也没有好多少。盛应弦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还是经常会碰到那柄短刀的刀背,引起一阵轻微的反胃和窒息感。
这种感觉完全出于身体的自然反应,是他以意志力也无法压制的。这让他更觉得一阵愤怒与无力。
“咳……你、你是谁?!”他咳嗽着,轻声问道。
他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想不到,此刻他帐外的守卫,想必早就遭了她的狠手。即使他扬声喊人来救,他也必定会在救援抵达大帐之前,就被她一刀割断了颈子。
他完全落居下风,不得不与她虚与委蛇。
但是那女子听了他的问题,却冷笑了一声。
“使君问这个有何用?”她的语气里含着一抹嘲讽的意味。
盛应弦叹了一口气。
“……假如盛某今日真要被姑娘所杀,也希望做个明白鬼啊。”他带着几分自嘲,洒脱地答道。
第436章【主世界梦中身】40
他虽迄今为止依然未曾婚娶,但三五好友还是有的,其中便有精擅揣摩人心的风流佳公子,平时言谈时也曾大讲特讲姑娘家一般的喜好为何,本是想要多教教他讨姑娘家欢心的法门,不过他一概敬谢不敏;谁料到他今夜第一次用,居然是用在一位马上就要夺他性命的女刺客身上!
他记得自己那友人明明言之凿凿地说“骤逢大变而言谈如常,举重若轻,可是讨姑娘家喜欢的风度之一”。
盛应弦还记得自己当时嗤之以鼻,因为身为朔方节度使,他本就应该如此做。
但他那友人硬是又说“倘若身处困局依然言笑晏晏,甚至还能自嘲一二,说不定能唤起姑娘家心头的一点柔软之意,博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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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的同情”。
盛应弦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忽然记起了这段话,便拿来用了一用。
……结果好像毫无作用。
他是第一次讨姑娘家的欢心,果然业务太过生疏了。
唉。
盛应弦于黑暗之中,猛力地连眨了好几下眼睛,试图稍微看清一点面前女子的容颜。
但他只能朦朦胧胧地看出个轮廓来,知道这位女子年轻窈窕,纤秾合度,再多的,就看不出来了。
当然,他也隐约能看得到,她的脸上似乎蒙着一张黑巾,从鼻子往下,大半张脸都被遮住。
可是这张黑巾太轻薄,似乎遮不住她吐息如兰,热热地吹拂在他的面容上。
紧接着,他就听到她压低了声音,轻轻地、然而又像是畅快似的低笑起来。
“哼,你也有今日吗,盛如惊?”笑声未歇,她忽而更压低了一点身躯,那如同幽兰一般的吐息,几乎随着她的唇齿的每一次开合,一下下吹到他的脸上,拂乱他一直冷静如坚铁的心湖。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她忽而曼声吟道。
盛应弦:……?
他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你我青梅竹马,久居边关,塞上订约,同谐鸳盟,共许千秋万岁……”她继续缓缓吟诵道。
盛应弦纵使再不解风情,听到这里,也明白了,自己竟然是在听一封婚书哩!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内里却心念电转,思索着自己曾经对付过什么惊才绝艳的年轻人,才导致面前这位姑娘念念不忘要向他复仇,在对他下狠手之前,还一定要背诵这封写得情深意重、又极具特点的婚书——
没错,她方才念出的几句里,“青梅竹马”、“久居边关”、“塞上订约”三句,已经活脱脱勾勒出一对生活在边境关城里的小儿女,自幼耳鬓厮磨,及长互订婚约的情景。
而以面前这位姑娘的年龄来判断,她的那位“未婚夫”想必与她年龄相仿,至多二十几岁。
倘若对方平安无事,她就不会以一种混合了怨恨与憎怒的语气,在这种重要的时刻,还要坚持把这封婚书的内容背诵给他听了。
想来她的那位“未婚夫”遭遇不测,应当是与他有关。否则,她来向他寻的哪门子仇?
他又未曾真的揭竿起事,最多只是桀骜了一点,单论家国大义,好像也不应该惹来什么江湖侠士对他出手。
再者,朝廷之中,宫闱之下,当不可能轻易驱使她这样身手卓绝的侠女心甘情愿为之所用——除非,他们之间本就有着某种深仇大恨的前因。
……可是,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惹到她的?他的手下败将之中,似乎不曾有过身手与风姿都足以配得上她的人物啊……
他愈想愈觉得古怪,却又不想轻易打断她。
谁知下一刻,她的声音一顿,语气急转直下。
“奈何惊变突起,你我分隔两地,音书断绝,援手未及,终究心生仇隙。”
她的语调如冰,一字字诵道:
“今我离家学艺,远在深山,音信不通,归家之期未定;大姑娘身在京城,深荷皇恩,特准毋庸回转,料无相见之日。”
盛应弦:……?!
他的心头骤然涌起了一阵浓重的狐疑情绪。
这……这几句所说的情形,好像……有点熟悉啊?!
但在他厘清一团混乱的思绪之前,她的声音便如同冷硬的铡刀一般,陡然落下,切断了那种种思虑,愁肠百转。
“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即亲笔奉书一封,以求一别,自此相离,各还本道。”
那声音一字一句地复诵着冰冷的书简内容,在这样幽深的黑夜里,四周万籁俱寂,听上去竟然有一丝凄清冷厉的意味。
“惟愿谢家淑女,选聘玉郎,再订鸳盟,珍重己身,永享富贵;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盛应弦:!!!!!
他听到最后一段话时,终于明白了她所念诵的这封书信是什么。
并不是甚么“婚书”,而是——
当初盛家交给她的退婚书!
他太震惊了,震惊得一时间忘却了自己利刃加颈的险境,脱口而出:
“……琼临?!”
这个久违的名字刚刚从他口中唤出,下一刻,他就感到自己喉间一紧!
那柄以刀背抵住他喉间的短刀,竟然再度被她加了几分力度,向下压去,压得他一时间竟又有些呼吸不畅。
盛应弦忍不住下意识微张了口,大口地呼吸着,试图调匀因为喉咙受压而变得断断续续的气息。
但他上方的谢大姑娘——对,他现在终于确认了,她就是谢大姑娘,也就是当今的监国太后,当年在遭遇灭门之后又被朔方盛家无情退婚的谢琇,谢琼临!——却无视了他的困境,冷笑道:
“……好久不见,盛使君。”
盛应弦:“……”
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千情万绪、千言万语,这一霎都涌上他的心头。
昔日曾经携手相将的两个人,此刻中间阻隔着的,不是千山万水,而是江山社稷。
还有那一纸退婚书。
写得声情并茂,就好像他们之间还存有着山高海深的情谊似的。
可是——
“咳、咳咳……”他艰难地在横亘在自己咽喉上的利刃之下喘息着,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琼临……”他终于再度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名字。
“你……要杀我?!”
听了他这个问题,压在他喉间的短刀也未曾偏离分毫。
“这个问题重要吗?”她冷笑反问道,“你率领十万精兵,现在就在京师城外!不要告诉我你带这么多人来,就是为了让大家欣赏一下你们朔方有多少好男儿的!”
盛应弦:“……”
啊,好像还是熟悉的那种性格,一开口就能把他噎得无话可说……
可是,他的胸中不知为何,慢慢地涌起了一层强烈的怀念。
这种情绪的生出,甚至让他有一霎忘却了还横于他颈间的利刃。
他的目光短暂地越过她的面容,飘向她身后的虚空之中,喃喃道:“琼临……有些事情,我也是无奈的……”
谁知她不肯放过他,闻言立即应声追问道:“哦?何事?”
盛应弦收回视线,重新在黑暗之中注视着她。
他依然看不清楚她的面容,只能勉强看清她脸上遮着的那张黑巾的轮廓。但在那张黑巾之上,那双灼灼的眼眸里却恍若秋水寒光,即使在黑暗里,也似乎有一点寒芒,偶尔从中闪烁出来,便生出无限光辉,让他的心微微一悸。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那封退婚书背后的隐情,但话到嘴边,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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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也说不出来。
说什么都像是在推卸责任,只能凸显自己当年的无能为力。
可他也是有苦衷的啊。
他的舌尖涌上了一层苦涩之意。
他这个人从年少时就没有过多地思考过甚么情爱之事,在同龄少年都颇为骚动之际,他却从不跟旁人在这其中打混。
那时,他有一位未婚妻,还在稚龄。他们之间当然谈不上有什么深厚的情爱,甚至因为父辈驻守的地方不同,平时也并不可能耳鬓厮磨,天天见面。
但他从小就极其富有责任心,在婚约订立的一霎那开始,他就把她当作自己一生之中最应当顾及的重责大任,郑重其事地安放在心灵的最高处。
他为她绘画册,平时给她写信也是图文并茂,向她描述朔方的景色和发生的奇事,甚至只是在劳碌了一天之后,在夜市上喝到的热腾腾香喷喷的羊汤,他都要画在信上——他至今还能记得自己画完那个大汤碗之后,犹豫了一霎,又研开品绿色的颜料,在汤面上加绘了几个小小的葱花。
他在市集上见了甚么好东西,也总是记着给她买一份,再派人一并送去临沙城。
然后,等过一段时间,他便会收到她的回礼。
有时候是一个打得略有些歪斜或松垮的络子,有时候是一块丝帕——上面的图案并不是绣的,而是拿笔绘上去的。
有时候她送来的甚至就是几块好看的石头、一张用树叶拼贴出来的图画,充满野趣,与别家小娘子会送赠心上人的礼物截然不同,但他却觉得很有意思。
他本以为这就是他人生接下来的轨迹,和她互通信件、互致礼物,直到他们都到了应该成婚的年龄,暂时搁置的定亲仪程重新开始张罗,最终终结于洞房花烛之夜,他手持秤杆挑开那张蒙在新娘头上的红盖头,盖头下露出她含笑的面容来。
对,他连这个都想过。
他思来想去,总觉得以她的性格,即使到了洞房花烛夜,也不可能像旁的小娘子一般只懂得含羞带怯,脸红逾耳。
她应当端坐在那张谢家陪送来的拔步床上,当红盖头掀起时,她的长睫也随之撩起,剪水双瞳投向面前的他,眉眼弯弯,面容上隐藏的不是紧张、不是小心翼翼、也不是离开父母远嫁朔方的害怕担忧,而是一丝笑意。
那笑容必定是从容大方的,可能他到时候会比她还紧张,因此当她看清了这一点时,那朵笑容便会变得更加明显一些,眼中隐藏着慧黠好笑的神采,促狭地瞥他一眼,或者打趣他一句“弦哥因何比我还要扭捏?”。
但那一切,都很快消失了。
那只是他年少时曾经痴愚地幻想过的一个梦而已。
而今,那一切美好的回忆和梦境都化为灰烬,留下的只有眼前的这个人,一身黑衣,夤夜而来,将利刃横在他颈间。
仿若一个魔咒,生生世世,纠缠难解,不死不休。
第437章【主世界梦中身】41
他的眼神黯淡下来。
“我虽为朔方节度使,但军中那些老将根节盘踞,各有势力,我亦不能随心所欲……”
他艰难地说着,声音平静,态度坦荡,就像是把一切真相都摊开在她眼前,任她评判一般。
“当年……父亲骤逝,我接手时,花费了很大的气力,才理顺朔方这一摊军政大事。但父亲留下的那些旧部,各有打算,拥我为主,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他说着,甚至右手五指蜷曲起来,反握住她压制他的那只手腕间。
“我在做的事情,不过是不断地权衡得失,平衡各方,控制着他们在我自己良心允许的范围内,谋取一定的利益……”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忽然变得无比诚恳。
“这一切,你如今也坐于高位,应当和我一样有所体会吧。”
谢琇忍不住冷嗤一声。
她对这个“盛如惊”,自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怨恨,但人设不能丢,尊严也不能丢。
前情提要都写成那样了,她假如还能跟他相逢一笑泯恩仇的话,多对不起故事里的谢大姑娘当年一身缟素,在灵堂上握住朔方盛家的退婚书时,心中涌起的那些悲痛啊?
更何况他都大军围城了,还不允许她对此生出些自己的脾气吗?
“我是有些体会。”她冷冷说道,“但我倒不知,堂堂的朔方节度使,竟然会被那些老顽固掣肘至此。我若也同盛节度使一般念着旧情,对他们不忍下手、多有宽容的话,我今夜也不会在这里了。”
盛应弦:“……”
啊,好像这还真的是她的性格呢。
谈得拢就谈,也不是不能适度地让步,然而一旦谈崩,她便有一套自己的行为准则,定要达到她的目的才行……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琼临英明,我多有不及。”他温声说道。
然而她压根不吃他好言好语的这一套,重重哼了一声。
虽然她暂时好像没有对他不利的意思,但是盛应弦也丝毫也不敢大意。
因为她的手一直十分稳定,不论说怎样的话语、情绪又如何波澜起伏,她掌握着那柄利刃的手却一抖也不抖,始终横在他颈间,既不真的刺破他的肌肤血肉,但也不稍移片刻。
这种强大的意志力,甚至能够控制情感的流露,让盛应弦心头感到了一阵震惊,继而升起的,又是一股恻然。
谁天生就会控制自己的感情呢?就更不要说在他记忆之中的那个小姑娘,哭就是哭,笑就是笑,生气也好、嗔怪也好、开心也好、期待也好,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情绪,她都从不会刻意掩饰。
他并不介意她这样外向的性格,因为他觉得,小姑娘活泼可爱一点,也没什么不好。而且她这样直率坦白的性格,意外地让他觉得相处起来十分舒适,并不用一直揣摩小娘子弯弯曲曲的心思,也不用因为多余或错误的猜疑而消磨彼此间的情分。
至于这种性格适不适合做朔方未来的主母,他那时候也只是个小少年,于是大大咧咧地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谁知道他们从此就没有了以后呢?
“我坐到今日的位置之上,才能理解你所说的那一切身在高位的不得已。”她的声音里竟然好似含着一丝笑意。
停顿了一霎,她的语气骤然变得十分温柔。
温柔得几乎令盛应弦心里发毛。
“……可是,是谁把我送到这个位置上的呢?”
“你们谁曾经问过我,我又愿不愿意理解这一切呢?”
盛应弦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又很快紧紧抿住。
让她成为今日的谢太后的人,追根溯源,自然是下旨封她做太子妃的慎宗皇帝,以及不幸早亡的先帝。
可是他当然不会以为,这就是她想听到的答案。
并且,仔细想来,慎宗皇帝虽然平庸了一些,但也不算是个昏君,自然也不会在她有婚约的情况下,还要册封她做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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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本来可以为她带来无限幸福——以及可以作为护身符——的婚约,是他们朔方盛家主动舍弃的。
思想及此,他的心中忽然产生了一阵不甚规则的绞扭感,抽痛着,一下一下地,像是有人拿凿子凿着那柔软的血肉,要把这深藏多年的愧疚化为楔子,死死钉在他心上一般。
“我……”他数次努力,终于从咽喉深处挤出一个字来。
他从未像这一刻那般,深深地体会到他们中间已是阻隔着时光与重洋,时间在变,人生若乘舟,各自往不同处行去,山水亦不复相还。
他亦从未像这一刻那般灰心。
因为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他还对她有所牵挂,希望她能原谅他,然后——
然后还要怎么样呢,他也不敢去想。
他一时间竟然有点怨怪自己,在那风流佳公子的友人一时兴之所至,向他传授自己讨姑娘家欢心的种种经验和套路时,压根就没有用心听过。
因此,他现在完全不知道要如何跟她讲和。
他左右为难了半晌,最后硬着头皮,索性直接问了出来。
“我……我要怎样做,你才会开心?”他问。
她闻言果然梗了一下。
她好像真的很惊讶,惊讶到一直都很稳的手都微微颤了一下,幸好她是用刀背压在他颈间的,不然他此刻只怕已经喉间多了一道浅浅伤口了。
她就这么盯着他看了许久,就好像在这么深的黑暗里,她当真能够看清他的面容似的。
他不敢随意移动,也不敢多作声,就那么无比温顺地乖乖躺平在榻上,任她一直盯着他,就好像是打算用自己的眼刀,把他从上到下尽都刮上一遍似的。
最后,他听见她“呵”地笑了一声,忽然散漫地坐直了身躯,将手中那柄短刀总算从他喉间移开了。
可是他并没有感觉好受多少。
因为——
刚刚她是猛然窜上来,打算扼制住他的反抗动作,但又因为女子的臂长天生较短些,她为了能够一下子就制住他双手的反抗,直接坐在了他的腹部,这才能用屈起的右膝够到他垂落于身侧的左臂,并死死顶住。
现在她坐直了,扼制他双手的力道自然也松弛了,然而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尊贵的谢太后一旦坐直,身体的重心便重新落到了太后的尊臀之上,坐得盛使君不由得感到一阵呼吸困难,险些下意识地一颤。
他使尽浑身力气,总算把发抖的那一阵有害的冲动勉强压下;可是自己的这具身躯,却好像被打开了什么糟糕的开关,仿佛四肢百骸突然哪里都不太听话了一般,让他倍感苦恼。
忽然,她的左手抬起,轻轻一甩。
盛应弦眼前一亮。
一片萤火从谢太后的手中浮起来,照亮了他们眼前的方寸之地。
盛使君一时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那是何物?”他惊问道。
然而谢太后却好整以暇地回手将脸上的黑巾解开,呼出一口气,漫不经心地答道:“啊,是一点奇妙的小手段。”
这句话答了等于没有回答,盛使君大概是很久不见有人对他如此敷衍了,不由得愣住。
帐内本是一片黑暗,但此刻点点萤火浮现在他眼前,勾勒出她五官的美好轮廓,萤光迷离,若星影浮动,一时间竟然有种美得不似人间的幻觉。
他竟像个初出茅庐的青涩少年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她那张久违了的面容,试图在记忆中的小姑娘和面前的年轻女子之间,找出一丝相似之处。
的确,她的五官已经长开,身姿也愈发窈窕,脸上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神色,远比幼时那个经常在外头跑来跑去、因而脸也晒黑了一重的小毛丫头要美丽得多,也危险得多。
他还欲再看,那片萤火却仿若终于到了尽头,忽而暗淡下去,袅袅消散。
盛应弦还未说话,就借着萤光消散前的最后一丝光芒,看到谢太后轻啧了一声,仿佛从什么地方又拈出一枚道家的灵符模样的黄纸。
下一刻,却是一道细小的火光在黑暗中划过,径直激射向床头的烛台。
那只是眨眼之间的事情,烛台却果真在下一息亮了起来。
盛使君大为吃惊,睁大了双眼盯着谢太后那只神奇的手,又不敢置信地扭过头去,盯着烛台上那燃剩下的半根蜡烛顶上又摇摇晃晃燃起的小小火苗。
“这……你……”他结巴了一下,总算迟钝地在脑海里搜寻出了一点友人随口说过的套路——“当你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赞美她总是没有错的”。
“……果真神妙异常。”他挤出了一句形容,竭力维持着自己脸上的表情,不想在她面前显得太过没有见识。
或许友人传授的心得果真有效,他听见她“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一点倒是和从前一样,”她说,“不懂得怎么夸人,就硬夸……”
盛使君一时间竟然有点讪讪的。
“我……本就不善言辞……”他结结巴巴地为自己无力地辩解了一句。
好在谢太后也并不像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可靠的辩解。
她挑了挑眉,右手忽而挽了个刀花。那柄短刀在她纤长的手指和细白的掌心之间,就如同一个玩具那般,被她轻轻松松地旋转、把玩,刀刃偶尔对正了烛火,上边便反射出一点光芒来。
第438章【主世界梦中身】42
她现在显出几分轻松的模样来,那柄短刀也离开了他的颈间,不再对他构成一种威胁了;但是盛应弦的心却更加忐忑起来。
……她哪里需要借助武器才能对他出手啊。
他也不是蠢人,自然看出了刚刚她以神异手段点亮一片萤光的真正目的。
她就是在大喇喇地明示他,即使手中没有了冰冷的兵器,她单单以这等神异手段,若是真有心下手的话,也照样可以对他不利。因此,他最好还是乖乖配合她,顺服她,听从于她。
盛使君很想说,即使她不那么露一手,他也会这么做的。
他还能怎样呢?此刻她就坐在他腰腹间,他受她所制,完全行动不得。
她似乎看出了他的窘境,却并不同情他,也不放过他,反而双膝加力,挪动了一下,好像是打算调整一下自己的坐姿。
可这么一来,他脸上骤然浮起一层痛苦的神色。
他颤危危地倒吸了一口气,声音都有一点发抖了。
“娘娘……是在折磨臣吗……”
谢太后诧异地挑起眉。
“怎么?这么快就屈服了吗?”她的语气里居然好像还带着一丝调侃的意味。
“不是不愿意对我称‘臣’吗?”
她可没有忘记,她假扮中使来这里传旨的那一次见面,他从头到尾,只有在拒绝奉诏的那一句话里,用了“臣”这个自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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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哪里是在向她称臣!他分明就是在假仁假义地跟她客套,实则狠狠地拒绝她给他的一个修好的机会!
哼!
现在她足以压制住他,他便换了一副嘴脸!原本好像死也不肯叫一声的“臣”,也说得这般顺畅!
可见是还没有得到足够的教训,只不过是下意识地想要逃避惩罚罢了!
在从前的那些岁月里,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可以将“惩罚”二字,施加于他的身上。
因为他总是已经抢先把一切都做得很好,他平安越过了每一次她或者命运,施加给他的考验。
不管是在何时何地,何种境况之下,他总是顾及着她,牵挂着她。在道义范围之内,他可以为她徇私;然而到了道义也不容许的时刻,他即使露出那么痛苦而挣扎的神色,依然下意识地想要宽容她所做的坏事。
她所做的一切,他都已经提前为她找好了借口。
因此,在世人眼里,她永远是月华郡主,是荣晖公主,不是前朝余孽,不是魔教护法,而是暮色掩映下的大虞一抹最亮眼的辉光,是暮气沉沉的大虞最不屈的意志。
……谁会知道,在那一切都过去之后,有一天,她会手握黑莲花复仇剧本,对象正是曾经予她庇护、又无情将那些温情撕碎的盛应弦呢?!
这个剧本的编剧,至此大概应该给个零分。
……或者满分。
谢琇慢慢勾起唇角。
啊,或许盛应弦一直以来坚定地认为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是真的被她蒙蔽了吧。
或许她骨子里真的有那么一丝坏心的成分存在,因为——
她现在并没有想着“要如何妥善解决朝廷与朔方之间的矛盾”或者“要如何与盛使君谈判,才能为己方获取最大的利益”这种正义的国之大事。
而是在想着,作为一位在全家殉国之后又被无情抛弃的、可怜的“前未婚妻”,“她”的命运转折点,可以说就是朔方盛家的无情抛弃,可以说就着落在盛使君那封退婚书的“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那几句话之上。
从那之后,她沦为了孤女,成为了皇权与群臣博弈的棋子,成为了老皇帝维护病弱太子的工具人,最后,又成为了大虞历史上最年轻的太后。
她的一生变故,皆从盛如惊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以及“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起始。
因此,冤有头、债有主——
“谢太后”难以轻易放弃对盛使君的怨恨,这也是十分合理的吧?
“谢太后”想要报复盛使君,甚至想要将内心黑暗的一面施加在他的身上,也是……十分合理的吧?!
谢琇唇角慢慢放平了下来,那丝淡淡的笑意消失了。
她右手中漫不经心把玩着短刀的动作忽而一顿。刚刚还在她纤指间如同一片柳叶般飞舞旋转着的短刀,此刻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被她横握着,像是随时可以出手,割断猎物的颈子一般。
她垂下视线,长睫在烛火的映照之下,在双眼的下方投下了一片淡淡的阴影。
“盛如惊,”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听不出一丝情绪。
“你现在对我自称‘臣’,倒是恭顺……”
她不紧不慢地说着,但却让盛应弦心头愈发地七上八下,越来越没底了。
果然,下一刻,她直白得可怕的言语便化作一柄巨锤,咚地一声,直接敲开了他的天灵盖。
她的声音里又带上了一丝嗤笑之意,往后略坐了坐。
“……可你这是做什么呢?”
盛应弦:!!!
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下意识的反应,猛地倒抽了一口气!
而她好像压根不想放过他的样子,还在一字一句,好整以暇地,想要用言语就将他心中的那些坚持,全部都碾磨碎掉。
“这就是你这位大忠臣,对待太后娘娘的态度?”
她的左手背到身后去,不知探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个得意又嘲讽的笑容。
“我虽久居深宫,也听得旁人都在赞美盛使君……”
“说使君较之父祖,更具侠义之风,急公好义,光风霁月,乃是当世英雄——”
她说着说着,语调里的笑意愈加溢满出来,说到最后“当世英雄”这个美誉的时候,尾音上挑,好像马上就要笑出来了似的。
她的声音忽而一顿,停了一霎之后,她忽然向前倾身,面容蓦地无限接近盛应弦的脸。
“瞧瞧你……现在起了什么样的歹心。”她轻声地、温柔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作为大虞当朝监国的太后,谢太后虽然因为年轻而尚未显示出她铁腕的一面,但绵里藏针、柔中带刚的风格,也很是整治了几番真正惹火她的朝臣们。
户部被她无声无息地颠覆过来,从皇子时代就执掌户部的昭王却最终未置一言。
虽然户部的权力依然留在昭王手中,谢太后不过是拔起了几名尸位素餐又根深系长的贪婪臣子而已,但能将户部肃清,也充分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
从那时候起,总是隐于帘幕之后、语调平静柔和却面目模糊的年轻太后,终于露出了她锋利的指爪。
这些事情,盛应弦早就从密报中知晓了。
但他今日,还是头一遭亲身领略谢太后的铁腕手段。
他已有许多年不曾亲眼见到她了。但久别重逢后的这一面,不得不说,立刻就在他心上留下了深刻到镌入骨髓的印象。
她貌若春月,身姿却窈窕柔韧,若柳条,若风竹,让他想起前人之言:“枝叶清丽,逗雨舞风,有渭川淇澳之思。”
啊……不对……“淇奥”分明是赞颂君子的诗……
他的头脑已经有些昏乱了,因为她重又直起身来,手中细薄的刀刃却轻轻地、一层一层地,划破他身上的衣服。
由于此时他是在军帐之中,行军出兵之时,即使夜间安睡,他也从不将所有衣物都脱掉,而是保留了好几层,甚至只脱外袍;这样的话就能保证万一有敌军袭营,他可以将外袍一套就拔剑出门迎敌,甚至不穿外袍就加入战斗也没事——
可是,当今夜真的有敌人来袭营之时,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用刀尖一点点割开他衣物的前襟,一层,两层……
松垮的前襟向两侧分开,下方又终结于他紧束的腰带间。因此他即使无法反抗,也还不算太窘迫——因为腰带好歹拯救了他的一部分衣服,让他此刻不过是露出了一点结实有力的胸肌。
虽然在尊贵的太后娘娘面前已经算是很失礼,但总好过——!
他还没有自我安慰完毕,就听到尊贵的太后娘娘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有些人的野心哪——即使是用再多的忠诚或道义,一层层地包裹起来,也终究是遮掩不住的。”她居然开始评价了。
此言意有所指,嘲讽意味极强,但盛应弦没有应声。
谢太后好像也并不在意他吭不吭声,微微一侧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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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心后移,右手中的短刀一下子就勾起了他腰间紧系的布带,一挑一割,那根黑色布带便应声而断!
盛使君原本便已松垮的前襟,失去了最后一线束缚,登时整个儿向着两侧大敞开来!
一丝夜间的冷意蓦地袭上,盛应弦尽管竭力忍耐,喉间还是一哽,重重“吭”了一声。
够了……已经太过了。
他一伸手,猛地捉住她那只马上就要接触到他胸口的左手。
在烛火的映照下,盛使君眉目深刻,鼻翼翕动,胸膛也因为巨大的愤怒、怀疑和不可置信而上下起伏着,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他好像不敢相信昔日的小丫头,会变成如今这个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不择手段也要让自己快活为要,高高在上、却又无视礼教的年轻太后。
“……娘娘!”他不可置信地低声吼道。
“臣……臣的确对您心怀有愧,也……也不是不想要补救,但这……这也不是您能够肆无忌惮地对臣做出……这、这等事的理由!”
他结巴了足足四次,才把这一句话说完。脸颊上火辣辣的,像是要被点燃了一样。
但被他捉住、被他义正辞严责问的谢太后,闻言却噗地一声,笑了起来。
“‘这等事’?”她戏谑地反问道,“什么事?”
盛应弦:“……”
第439章【主世界梦中身】43
他说不出话来。
但是她好像却愈来愈开心了,竟然胆大包天,得寸进尺,反手将那柄短刀翻过来,以刀背一点点似有若无地滑过他的胸口。
属于金属的冰冷质感滑过肌肤,一点点激起表面毛孔细小的收缩,如同一条小蛇般,带着危险与颤栗感,在他的胸前游走。
这一刻,盛使君那已经一团混乱的大脑,难得地被这一丝寒意刺激,而短暂清醒了一下。
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谢太后是故意选择带这柄只有一侧开刃的短刀来“行刺”他的。
她也并不是真心想要让他现在就死。
否则的话,以她刚刚入帐时所显示的身手和速度,大可以用一柄吹毛断发的锋利匕首,在他咽喉间轻轻一划,便可以瞬间收割他的性命。
……她就是来折磨他的。
将这场对于负心人的惩罚,拉长成为一场漫长无尽的、令人想像不到的折磨。
一点点割开他的衣服,如同剖开他的伪装;一点点滑过他的肌肤,如同撕裂他的坚持。再往后,或许还有更多含有深意的暧昧动作,要将他所有的防备、道义的束缚与礼教的藩篱都一一摧毁,最终将他的整个人都收入囊中。
这才是年纪轻轻便垂顾天下的谢太后,打算用来收伏桀骜不羁、割据一方的藩镇节度使的妙法。
这方法也只有她来执行,对他才会生效。
这就是一个明晃晃的圈套,而他现在几已入她彀中。
他面临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抉择——是慨然接受并与她一道沉沦?还是断然拒绝并与她翻脸成仇?
他挣扎着,在脑海几乎被她搅成一团浆糊的时刻,还要努力用最后的一点清明思索着。
可是他已经有点无力权衡利弊了,因为她并不肯给他这种冷静思考的时间。
冰冷的刀背滑过,察觉到他正在分心思索,便停了下来,选了个绝好的地方,漫不经心似的刮了一刮,以作提示。
盛应弦脑海中万般思绪当即中断。他惊愕地倒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瞪着面前含笑的谢太后。
“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谢太后好似却忽然起了一阵兴趣,冰冷的刀背停在那一处,还轻轻叩了叩。
“这里是什么?”她问。
盛使君那被某种不知名的火焰烧得一团昏乱的大脑,短暂地被那金属的冰冷刺激了一下,恢复了神志。
“啊……?”他茫然地发出类似疑问的一声。
谢太后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这里,”她手中的刀背从顶端移开,略微横过来,准确地叩击在他心脏的正上方。
“下边到底藏了什么?”
盛应弦:“……”
他忽然感到了一阵荒谬感。
当初……已经下定决心要告别的人,在多年以后,就这么以一种他完全想像不到的方式,猛地又降临在他生命里。
像是下凡的天女,但却直接降落到了他怀里。下一刻,天女摇身一变,变成了折磨人心的魔女。
她太懂得要如何激怒他,把他逼迫到极限,限制在小小的一方角落里,最后……逼疯他。
可是他却什么都不能做。
就像是……多年以前,那个不管不顾地纵马疾驰在山道上,风尘仆仆,跑死了两匹马,才最终抵达目的地,却只能无能为力地望着她从自己手中溜走的少年一样。
他不会推卸责任,说他当初已经尽力了,却没能挽回她,他因此就可以变得无辜,不应该被她所责备了。
他是会从根源上将责任一肩承担的人。
因此,他今日便要忍耐她所施加于他身上的种种刑罚。
他不能反抗,也不会怨怼。
可是——
他的心头蓦地涌起一股酸涩不堪的情绪。
他忽然觉得,那些长久以来一直折磨着他的破碎往事,也应当让她知道。
……至少,让她知道,盛如惊从来都不愿意放弃她。
否则,他又如何知道,她及笄之后才由都老太爷所赠的这个“琼临”的表字呢?
他从前,一直都是叫她“琇琇”的啊。
他的胸膛里,忽而漫生出一股无边无际的黑暗情绪来。
他沿着那种情绪的指引,径直开了口,回答她道:
“什么都没有。”
她好像并没有猜到他这个答案,脸色微微一怔。
“……什么?”
盛应弦慢慢抬起了眼帘,双眸幽深地望着她。
“这里头,”他慢慢说道,“什么都没有。”
她看起来很有一点不可思议的情绪,好像还想问“那你的心呢,上哪里去了”。
但是盛应弦在她开口之前,就出声了。
“那封退婚书……不是我写的。”
谢太后愣住,发出“啊?!”的一声,像是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样。
盛应弦不再在乎她会不会认为自己这么说,是在推卸责任。
他只是想要把当年的一切真相都不顾一切地说出来。
即使要接受惩罚也罢,正如他刚刚对她说的那样,他只是想做一个明白鬼。
他说:“我父亲麾下有一位幕僚,擅长模仿其他人的字体。”
谢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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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作声。
盛应弦继续说道:“那一年,我的确是已经离家,入山拜师学艺……父亲在深山中访得一位隐士,自号‘林泉居士’,文武双全,却因为不满朝廷,拒不出仕,退隐山中。他从不收徒,父亲也是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了许多诚意,方才让他点头同意收下我,但条件是……必须离开家中,随他在山中修行,问我能不能坚持……”
他顿了一下,说道:“我当时以为,若要做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立身于世,这些必要的磨炼都是应当承受的,于是答应了。可是……我离家前有向临沙城寄信说明的,你没有收到那封信吗?”
谢太后缄默。于是盛应弦便猜到了那封信的下落。
或许是在突然燃起的战火中遗失于路途之中,又或许是……
父亲压根没有派人送出过那封信。
他不知道父亲是何时厌烦了与谢家的婚约,想要悔婚的。
或许是因为父亲意识到,谢家是永不可能与他同流合污,在他起兵造反时呼应他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胡虏入寇,围困临沙时,父亲接到了求援的急报,一连数次;但父亲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出兵去救一样。
借胡虏之手,消灭挡在他眼前的、需要他忌惮防备的存在,这不是很好吗。
扳倒了谢家,以父亲在朔方和边镇经营多年的影响力,让朝廷再任命一位对朔方友善、甚至是隐约偏向朔方的继任大将军,这也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父亲对当时狂奔回家的他,是这么说的。
他远在深山之中学艺,音信断绝。等到他终于获知临沙惨案、谢家灭门的消息时,已是数月之后。
他甚至只来得及禀报师父一声“家中出事,乞允徒儿速归”,便牵了一匹马,冲下山去。
可是当他活像个野人一般冲进府中的时候,父亲却平静地告知他,谢家灭门,唯有谢大姑娘一人,因为正巧在京城访亲而幸免于难。
他还来不及罪恶地松一口气,就听到父亲的下一句话。
“我已派人向谢大姑娘送去了退婚书”,父亲说。
年少的盛如惊当时眼前就是一黑。
许是因为长途奔波、未及休息,又或许是因为腹中空空、精力也到达了极限,他就那么一声不吭地跌倒下去,短暂丧失了意识。
等到他醒来时,已身在自己的卧房里。母亲坐在床头拭泪,见他醒转,便惊喜地派人去通知父亲。
父亲很快来了,站在他床边,冷眼看着他挣扎起身,也不多做安慰或解释,只是冷冷地说道:谢家已败落,不可能再复起了,谢大姑娘亦不可能再回到临沙,只怕从此就要长居京城了;你与她,已经不是一条道路上的人了。
他那一刻简直心痛如绞。
如何叫做“你与她已经不是同道中人了”?!
他试图挽回过,反抗过,探寻过这背后隐藏的真相……但当他最终将真相一点点拼凑起来的时候,却赫然发现,那并不是他所能承受得了的。甚至不是他所能补救或挽回得了的。
他的父亲在他与谢大姑娘之间,人为地制造了一场国仇家恨,再也无法弥合。
而当他冲进朔方节度使府邸的大门时,那封退婚书早就被交到了远在京城的谢大姑娘手中,当年定亲的信物,也早就被谢大姑娘交还给了他的父母。
他甚至无法辩驳,无法洗清自己。
他在这其中是完全不知情的,但就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他能在谢大姑娘面前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他离家求学的书信没有递到谢大姑娘手中,退婚书是仿照着他的口吻和笔迹写成,他被父亲派出的人马强行送回了师父那里,他没有一点儿证明自己的机会。
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当自己不够强大的时候,命运是不由自己支配的。
倘若他还想要有一天重新再走到谢大姑娘面前的话,那么他就要自己变得极其强大才可以。
不能依靠父亲,因为父亲已经是最不可信的。
唯有他自己。
这一路上,也只剩下他自己了。
第440章【主世界梦中身】44
所以他拼命学习,练武练到满身伤痕也不吭一声,念书念到深夜也不肯休息。
他飞速地成长起来,也正因为他成长得足够快速、足够强大,他才能在父亲骤逝的情况下,将朔方的一切暗涌都平息在水面之下,成功接过了朔方节度使之位。
而他确定朔方已被他收服之后的第一件事,是率一队心腹,连夜疾驰上路,奔向京城。
他在朔方安排好了足够的后手,也有心腹幕僚和小将帮他隐瞒;他昼夜不息地纵马疾驰,一路上跑死了两匹骏马,将十几天的路程缩短到了六天七夜——
然后,当他风尘仆仆地冲进京城的大门时,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京城的大道上净水泼街,道路两旁每隔数十步,便有一名侍卫肃立;百姓被挡在后面,街道两旁的酒楼和其它楼阁的二楼却并无人影,显见是已经提前被封闭。
他牵着马,也汇入了道路旁的人群,一路打听,才知道这一天正是当朝太子李重霁的大婚之日。
他再打听谢大姑娘在京城所依亲居住的国子监祭酒都大人的府邸,便有人惊讶地说:“那里现在戒备最是森严,小郎君往那边去做什么?”
他一时讷讷难以成言,好在随行人中有一侍卫机灵,替他回说道家中老爷曾是都祭酒的学生,如今少爷上京,老爷便让他带信登门拜会老师。
那路人听了便笑说道:“那可得改日啦,今日都大人一家想必是照应不到令公子一行了……”
那侍卫赔笑作揖再问,那路人便说:“因为今日要行大婚礼入宫的太子妃,正是都大人家的谢表小姐啊!”
盛应弦至今还记得,自己当时那一瞬间如雷轰顶的感觉。
他本以为当年在朔方节度使府中,听到父亲冰冷地通知他谢家灭门、已为他退婚的那一刻,已是他人生痛苦的极限。
而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摧心裂肺,痛不欲生。
他浑浑噩噩地谢过那路人,浑浑噩噩地照着对方指点,走到了太子妃喜轿的必经之路上,站在人群里,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
……然后,他等到了她。
一队仪仗缓缓走近,当先是一匹高头骏马,通体雪白,马头额心正中却系着一朵红缎花球;马背上是一身喜服、肩背笔挺、面容俊秀有若好女的少年,年未弱冠便风仪卓绝,迎着众人的议论与欢呼声而来,风吹起他喜冠上红色的垂缨。
盛应弦还记得当时那个他身边口才便给的侍卫小声问旁边看热闹的百姓:“这就是太子殿下吗?”
或许是那侍卫做出土里土气的外来人的模样太过成功,那百姓并没有笑话他,而是摇摇头认真道:“哪里,太子殿下身体弱,且从前也并没有太子殿下亲自迎亲的先例……这位是皇二子昭王殿下,听说是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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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为了彰示对太子妃娘娘的重视,此番特命昭王殿下代兄迎亲哪……”
于是盛应弦就记住了那位俊美少年——啊,此时他应当已是摄政王了——昭王李重云。
可知道了那身着喜服的少年并不是太子殿下,他的心痛也并未能缓解多少。
因为——
在左右两排侍卫、随行礼官等人的护送之下,太子妃的轿辇缓缓而至。
不知是不是命运刻意的安排,或仅仅只是一种巧合——
当喜辇经过盛应弦面前的时候,一阵清风忽而吹过,拂动了喜辇这一侧小窗上的窗帘。
那张大红为底、精绣着龙凤呈祥等等吉祥喜庆图案的窗帘被吹起了一半,帘后隐约现出一道人影来。
……是一身盛装、盖着红盖头,端坐在喜辇之中的她。
在红盖头之下,她头上似乎戴着高高的凤冠,将那红盖头都挑起很高来。风从窗帘里吹入辇中,一时间将红盖头吹得贴附上了她的口鼻。
她的身躯微微一动,伸出右手来,先是牵了牵红盖头,使之不再贴合口鼻、影响呼吸;继而,她微微侧过头来,伸手去够那半扇被风吹起的窗帘。
于是,那只如玉的手,连同一截雪白皓腕,便在他眼前一晃而过,刺得他双眼发涩发痛。
她的动作很快,虽然盖着红盖头、目不能视物,但眨眼之间,她就准确捉住了飘起的窗帘,用手将之按了下来,重新遮挡住了那一侧小窗。
可是就在那转瞬之间,映入他视野的一截手腕、半张被喜帕盖住的脸、端庄凝坐的身影,都已经牢牢地印在他心头,再难忘却。
那一瞬,他的头脑里轰然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爆裂开来了。
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视野里亦是金花乱迸,一阵气息急促,喉间荷荷作声。
他立刻意识到,这和他昔年骤闻谢家惊变、疾驰返家时昏倒在地的先兆何其相似,都是因为过度劳累、精力亏空,又滴水未进、体虚乏力造成的。
可是他又舍不得这一刻就退后几步离开。
仿佛就这一转身,他与她之间,自此就是万壑千山,迢迢不可飞渡了。
他苦痛地合上了双眼,情绪依然陷在沉沉的回忆里被牵动着,声音沙哑难辨。
“我……我在山中,音信不通,好容易得了消息,却是噩耗……我夺了一匹马,便飞马驰回家中,但……为时已晚,为时已晚——!”
这个词,他重复了一遍,痛苦之意几乎要从语调中溢出来了。
“我……虽说‘子不言父过’,但是……”
他虽然阖目,但长睫剧烈地翕动着,像是遮掩着的什么情绪,马上就要冲破藩篱了一般。
“我真的……很恨他……”他的声音破碎了。
他的声音落下,她久久没有回答。
最后,她轻轻叹息了一声,移开了抵在他心口的刀背。
“然后呢?”她问道。
盛应弦许久没有说话,或许是在思考着措辞。
很久之后,他沙哑地笑了一声。
“然后?”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眼,“然后……我还以为,只要我足够强大,我便还有机会……”
他说到这里,却又停了下来,胸膛剧烈起伏着,尔后竟然抬起右手,径直横过来遮住了双眼。
“当我成为朔方节度使之后,我用最快的速度整顿内部,收伏部将,然后赶往京城……”
谢太后好像真正有点讶异了。
“赶往京城?”她惊讶道,“你继任朔方节度使之后,还曾经来过京城?你不要命了?”
朝廷对朔方的忌惮和提防并非一朝一夕,几十年来一贯如此;而他继任朔方节度使,算起来最多不过七八年。
而且,上一回他即使来京城,也不可能像这一回这么兴师动众;算起来,他竟然是以年少之身,最多只带几名护卫,就敢丢下内部尚且动荡未平的朔方,冲往京城?!万一走漏了风声,被朝廷扣下怎么办?或者,朔方内部有不服他的人,趁他不在,夺了他的位置怎么办?……
她原本没有想到过他还曾经做了这等惊心之事,但此刻往深里一想,就觉得实在是匪夷所思。
她一时间竟然感到惊心动魄,竟不敢再仔细往下想。
“……然后呢?”她的语声轻轻,“然后怎么样了?”
在摇曳的烛火映照之下,盛使君的胸膛上下起伏着,光洁的肌肤被烛火镀上了一层暖色。
“然后……我向人打听……都祭酒的府宅在何处,对方却说……却说……”
平时也是铮铮铁汉的盛使君,说到这里,却数次哽住,未能成言。
谢琇忽然心中感到一阵不妙。
这……看起来接下去的,当真不是什么好故事啊?
可是……已经把隐藏剧情挖掘至此,倘若现在说“对不起你不要再说了”的话,或许……都对不起弦哥宁可自曝伤口,也要把当年的实情和盘托出的这一番决心啊?
谢琇踌躇了一下,随手一抛,将那柄短刀“当啷”一声,掷于地上。
尔后,她张开右手五指,轻轻覆盖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脏,在她的掌心之下,有力地、飞快地跳动着。
她没有再说什么,但她的这一举动无疑给了他很大的鼓励。
盛应弦的呼吸一滞,片刻之后,终于说道:
“他说,今日是太子大婚之日,太子妃就是都家的谢表小姐……因此,都家大概没有时间来招待我。”
谢琇:?!
她一瞬间真的震惊了。
这是何等的……狗血啊。
曾经无能为力的少年,在壮大了自身、承继了官位之后,终于可以毫无束缚地奔向少女所在的地方,向她解释当年的一切非他所愿,想要补偿她所受过的苦楚,希望还能有机会求取她的原谅,然后——
然后,他就遇上了她出阁的喜轿。
那封父亲命人伪造的退婚书,一语成谶。
谢家淑女,另择玉郎,再订鸳盟,晋身皇家,定必永享富贵。
而他呢?
昔日竹马,只能陌路相望,再不相认。
谢琇微微皱起了双眉,露出了恻隐和不忍的神色。
可是她还没有说话,盛应弦的声音就再次响了起来。
“……我看到了你。”他说。
他的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了。
“你盖着红盖头,坐在喜辇中,已经是我触及不到的人了……”
谢琇终于不忍,向前深深地俯下身去,捧住了他的脸。
“别说了。”她低声说道。
“我知道了。”
可是即使她这样挨近他的脸,他也顽固地不肯将横挡在双眼之上的右手拿开。
他的胸膛起伏得愈加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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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急促,咬紧牙关,她都可以感觉得到在她的指尖覆盖之下,他颊侧的咬肌绷得紧紧的。
“……琇琇。”他终于从齿缝间挤出了这个名字。
“我们之间,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他的语气听上去沉重而伤感。
“被命运推动着,一次一次,都只能远离你……为什么会这样?”
谢琇:……!
她这时才注意到,在他横挡在双眼上的那只手之下,仿佛有反光的一行极细的水痕,渐渐渗漏了出来。
“你……!”她震惊之下,脱口而出。
或许是他已经向她倾诉了过往的一切,却还是没能换得她的一句软语呼唤,他抽息了一声,语调近乎绝望地问她:
“你还会要我吗?琇琇?”
谢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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