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整个人在那一瞬间几乎浑身的汗毛都炸开了。
他、到、底、在、说、什、么?!
第331章【第五个世界千里光】76
要知道“千里光”这部作品的主线,就是建立在晏行云这个皇帝的私生子身上的啊!也正是因为有着这个牢不可破的身份,后期在北陵大军围困中京、永徽帝一病不起,无法视朝的时候,他才能代为监国的!
而现在,这个坚实的基础——晏行云有资格以皇子身份监国的道义及法理上的凭据——被猛然抽掉了!
这一下他就如同高立在空中楼阁之上,看似华美辉煌,实则脚下如临深渊,随时有可能坠落下来,摔个粉身碎骨!
谢琇太震惊了,震惊到一瞬间浑身就仿佛迸发出一股蛮力,猛地在他的箝制中强行转回身去,一下子双手捧住他的脸。
小侯爷这一次没有阻止她转过来。
谢琇震惊地以目光一寸寸扫过他那张熟悉的、俊美的脸容,这才意识到,和仁王与信王不同,小侯爷的长相的确要漂亮得多。
长宜公主当初不也咬牙切齿地说过吗,庄信侯世子的长相是一种“带着凌厉感的漂亮”。
……然而,永徽帝是个富态的圆脸。
大虞皇朝迄今为止的三代天子,都说不上很英俊。
开国皇帝正祐帝是个纯粹的方脸膛武将,而且他的审美非常固定,就喜欢圆润富态的圆脸女子,他觉得这才是“有福之人”。
所以正祐帝的皇后,以及他给儿子广雍帝指的正妻——也就是后来的皇后,永徽帝的生母——皆是圆脸。
这就导致了广雍帝的下颌骨可能还带点从父亲那里遗传而来的棱角,但永徽帝完全和他的母亲一样,都是富态的圆脸,脸上连颧骨都不明显的那一种。
甚至以前永徽帝年少时多病,都没能让他那张圆脸上显露出什么颧骨的痕迹来。
而广雍帝为儿子指的太子妃张氏,也是一脸的贤良淑德貌——换言之,就是不够漂亮,但看起来还算大气贤惠,堪做正室。
因此,仁王的长相也十分普通。
作为宠妃之子,信王倒是比仁王要俊一些,也因此,他与杜贵妃母子俩,之前一度在宫中风头无两,导致很多人认为信王要被立为太子。
然而,晏小侯的外形已经超出了“普通的好看”这一范畴,可以用“漂亮”来形容了。
在他名义上还是“遗珠”时,大家自动认为这是因为他的长相完全随了他的生母所致。而且还很合情合理地认为,只有这样一个漂亮得不得了的生母,才能在一见面之下就俘获皇帝的心,让他头脑一热,就在宫外临幸了那来路不明的女子,生下了皇长子。
现在想起来,或许永徽帝当初在选择那些待产孕妇、准备偷天换日时,还心细如发地特意选择了一些遗传特征与他相像的夫妻吧。
譬如说双眼皮、相似的下巴与脸型等等。
所以当时年龄尚幼的晏行云和他一样,脸上有些细节还是很相似的,更何况小孩子基本上都是肉肉脸,最大的区分只是长得白净些可爱些,也看不出长大之后会长好还是长残,因此无人质疑这位“遗珠”的来历。
……然而,永徽帝大概也没有想到,晏小侯真的是气运之子,他的气运还包括——“长相综合了父母一切的优点,避开了一切的缺点”。
谢琇在现世里曾经有个同学,是她初中时班上的校花,父母的长相都非常普通,但他们的女儿长得则非常美,美到大家都奇怪以她父母的五官,是如何排列组合出这么好看的一张脸的。
因此,小侯爷应当也是那种得天独厚的、中了长相彩票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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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中彩不要紧,可是他的颜值慢慢地就将两位宫中的皇子拉到了不知几百里开外,几乎像是时刻在提醒着永徽帝“我不是你亲生的所以才能长得这么好看”,永徽帝看了能开心就怪了。
本来倘若永徽帝儿子数量多的话,朝臣勋贵们基本上应该也不会把念头打到这位“遗珠”的身上——毕竟宫里就有那么多选择呢。
然而杜家事败,信王流放,于此相对的是,陷在北陵的承王居然老而弥坚地归京了,还立刻就广纳妻妾,表面上是一副寻欢作乐、醉生梦死的模样,谁知道暗地里是不是贼心不死,想要生出个儿子来,只等着仁王出事,便好接掌大位?!
在这种情形之下,永徽帝根本就不可能公开承认当初的“遗珠”是他假造的——那不是徒然让承王距离储位又进了一步吗?!
因此永徽帝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继续装作倚重晏行云这位“遗珠”的模样,一方面压制承王,一方面也算是为仁王保驾护航。
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真的信重晏行云。因为晏行云并不是他亲生的儿子,并且还占据着“皇长子”这个名义上的位置,比起那些单纯的世家子或者通过科举晋身的青年才俊们,还要危险得多。
从一句话里一下子就发散思维了这么多,只不过是几分钟之内的事情。
谢琇捧着晏行云的脸,使得他不得不将脸仰起一点,下颌和颈线倏然绷紧,更加显出优美的线条。
谢琇心想,刚刚向她吐露了这么大一个秘密——还是关于他自己的负面消息——或许小侯爷不愿意这么久久地仰着头看她?
她刚刚捧起他的脸,也是因为乍然听到这个真相之后太过震惊了,下意识地就想查看一下他目前的状况;现在确定了他虽然眼中的确漾着薄薄的水光,但好像精神状态尚算稳定,她就想礼貌地撤回自己的手。
可是她的手指刚刚一动,还没有松开,他就仿佛洞悉了她的打算一般,蓦地伸出一只手来,把她的手又重新按回了自己的脸颊上。
谢琇:“……”
晏行云就这么保持着微微抬头仰望她的姿势,轻声说道:
“你也不想要我这个平庸卑贱的孤儿了,是吗。”
谢琇一瞬间就仿若脊椎上被通了一道电流那样,麻得毛孔打开、头发直立,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进入了临战状态!
小侯爷当然不是什么完美男主角。事实上,他身上缺点一大堆,比如和大多数天潢贵胄一样长着一个阶级脑,都看不起平头百姓;而且他还有个与一小部分聪明人相同的毛病,就是看不起智商比自己低的人。
所以他曾经流露出真切的困惑,非常想不明白盛六郎的前未婚妻只是一个村姑,还是个孤儿,就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的娃娃亲,盛六郎后来步入朝堂,腰佩银鱼、官服朱紫,还肯履约娶她,就已经是对她仁至义尽了;何至于在她死后多年还做出一副心若死灰的鳏夫模样来?
……结果现在,回旋镖却扎到了他自己身上。
他根本不是什么天潢贵胄、皇家遗珠,而是当年为了平息朝中的争议与北陵的逼迫,从京郊村庄里找到的一个虚假的赝品。
谢琇虽然看不上他的阶级脑,但在他被打击得如此沉重的情形下,也不会再雪上加霜,多戳他一刀,遂道:“怎么会?即使你的身世……呃,有变,那么你就不再是那个曾经对待我很好的人了吗?”
她说这句话其实有点亏心。因为他们本就是一对塑料夫妻。但不管是真情抑或是假意,小侯爷待她还是很好的。
好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若不是她见多识广,不可能被他的那些套路绕进去的话,那么即使她一开始是心性坚定的贵女,也不免终究会被他的温情细语给骗过去,把自己搭在里头也说不定。
所以,从道义和良心上来说,她也理应这么说。
可是即使她说得非常诚恳,小侯爷却只是哂然一笑。
“你知道吗……”他轻声说道,就那么直勾勾地仰视着她的眼睛,竟然有一种茫然失措而可怜的意味。
“我甚至都不知道我是哪一家抱来的……云川卫旧档里的那个‘五行八卦阵’里注明的每个村镇,都有当年有孕的夫妻,过了几个月便消失了,至今也不知下落……”
“我甚至还去那些村庄里看过,无一例外,土坯做的房子早就倒塌了,即使当年是好一些的瓦房,现在也是一片残垣断壁……没有一处是两夫妻离开后,还有别处的家人搬移过来的,问了村中老人,都说是当年搬走就没有消息了,两夫妻也没有其他家人……”
“总共二十二对夫妻,可我甚至不知道哪两个才是我的亲生父母——”
他的声音说到这里哽住了,眼眶中涌出了茫然的、明亮的泪水。
他猝然低头,似是想要掩饰自己胸中涌动的愤怒与悲伤之情。
可是谢琇此刻还坐在他膝上,半转过身来,上半身挺直,捧着他的脸。他这个低头的动作,便直接把他自己的脸——送进了她的怀里。
谢琇:……!
她刚想下意识挣扎一下,就感觉胸前的衣襟上渐渐发起热来,潮意也渐渐透过轻薄的衣料传过来。
她低下头,只能看到晏小侯的头顶。
他的头发又黑又浓密,晚间洗完澡披散着出来的时候,灯下一映照,总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蛊惑之意。他也十分乐于向她散发出自己的男色魅力,甚至有的时候还会乖顺地伏到她的膝上来,恳求她帮忙擦干头发。
总的来说,晏小侯从前可以在大狼狗与小奶狗之间无缝切换,这一点却是比姜少卿和盛侍郎要手段高多了。
然而现在,他却垂头丧气,声音嘶哑,神色凄哀,面容迷惘,埋在她的胸前,浑身发抖,像是迷路的小狗一样。
第332章【第五个世界千里光】77
谢琇叹了一口气,然后双手环绕过怀中那颗头,在晏行云的头顶心落下了一个安抚的吻。
她温暖的掌心贴着他一侧的发鬓,柔和的语声在他的周围回荡。
“长定……”她说,“我给你唱个童谣吧?”
晏行云微微一愣。他的身躯虽然投在她的怀中,肩背依然僵硬了一霎。
谢琇不管他怎么想的,径直说道:“我以前……跟人学过好多好多有趣的童谣喔。可以哄小孩子睡觉的……”
不知为何,晏行云突然有些羞恼。刚刚那种晦暗无尽的、近乎阴鸷的情绪也如同流水一般,退下去了一半。
他有点恼羞成怒地故意挺了挺腰,道:“我可不是小孩子了!”
然而她却噗地一声,低低笑了起来。笑声里没有嘲笑之意,反而含着许多的宽容与温柔之情。
“我听说,好孩子应该得到奖赏嘛……”她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又低又温柔。
晏行云想嘲笑她“你的奖赏就是唱个歌?!”,但不知为何又突然不想这么说了。
他只是觉得浑身懒洋洋的,方才埋在她胸口的一顿无声的流泪,仿佛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与情绪。他保持着靠在她胸口的姿态,应道:“哦,那你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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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啊。”
他能感觉到她在他头顶无声地笑了笑,那只温柔的手一下下抚摸着他的鬓发,果真曼声唱了起来。
“太阳出来一点红,弟弟骑马我骑龙。
弟弟骑马沿街走,我骑蛟龙水上游。
我骑蛟龙行万里,腾云驾雾因风起。
欲上九霄会腾龙,千里清光伴我行。”
晏行云:“……”
这明晃晃的暗示,即使他现在心绪极度不稳,也能听得出她的用意是什么。
每一句都有“我”,每一句都有“龙”。
对于他这个假的“龙子”而言,还能有什么龙腾九霄之日呢?
他的心下渐渐沉凝,到了最后竟然是寂静一片。
他这种性格的人,虽然谋划的最大、也是最长久的计划陡然落空了,的确会有那么一段时间难以接受现状,但他会自我平息那些怨愤与不甘,不会让那些负面的东西影响自己太久。
他的心性之坚忍,岂是一个身世真相所能够动摇的?
在这真相爆出之前,他难道就真的在那座巍峨华丽的舜安宫之内作为主人度过一朝一夕了吗?
不,他永远是飘零在外的,永远是不被认可的,永远是被遗弃的,永远背负着屈辱的出身之秘。
“私生子”的名号,能比“农家之子”好听到哪里去?
所不同的是,他终究还能拿着这屈辱的名号,拉大旗作虎皮,召集一群投机分子、大胆之辈,做些意欲颠覆大位的谋划。
因此,刚刚的悲愤也好、怨怼也好,甚至是痛泣、不甘和脆弱也好,固然有着真实的成分,但若不是他不加压抑、刻意要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话,她又如何能够看到?
他擅长于压抑情绪与情感,所泄露出来的,一定是他想要给旁人看的东西。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是攻陷谢大小姐的绝佳时机。
和满京城的其他贵女不同,谢大小姐拥有宝贵的、难得的“自由意志”。
她的目标仿佛也不在后宅,甚至不在后宫。
她懒怠于压制不听话的妹妹,懒怠于跟其他那些不甘心看到一个女冠占据了“庄信侯世子夫人”宝座的贵女们较劲。这并不是因为她惧怕了她们,或对付不了她们,而是因为她压根不想在她们身上耗费心思。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在她的身上,他仿佛能够看到这句话的体现。
很巧,他也一向以这句话自许。
所以,他必须将谢大小姐拖到他的阵营中来。
……哪怕是需要自曝其短,哪怕是需要哀怜示弱。
他的身世隐藏着惊天大雷,现在还可以用承王的存在来牵制,但若是哪天承王一死而没有留下后代,永徽帝一念不合,打算把他一脚踢开的话,届时他便连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他几乎在得知这一秘密的那一瞬间,就打定了主意。
要尽量多给那位皇伯父承王多多送些补药过去,吊着他一条命。在自己的谋划事成之前,承王还不能死。
也要尽量多地把朝臣和勋贵往自己这条船上拉。“摘星会”也必须动起来了……
可是今天早朝,皇帝又给了他沉重一击。
依照往年成例,命仁王代祭永固寺大琉璃塔。
他自然知道,当一件事真的变成“成例”的话,该有多么可怕。
之后大家大可以因循成例而行,要打破它便难上加难了。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接下来他更是要争分夺秒。
但眼前的问题是——
他现在已经不是“遗珠”了,身上的光辉又褪去一层。
那么,该如何让谢大小姐继续跟他站在一起呢?
晏行云心头瞬间千回百转,掠过无数想法。但在表面上,他只是温顺地靠在谢大小姐的胸怀里,任凭她安抚地一下下摸着他的鬓发。
及待那首童谣哼唱完毕,他才轻轻地笑了一声。
“怎么?”他听到她问道。
他笑了笑,说道:“没什么。……唱得真好。”
或许是这个答案有些敷衍,他听到她在他头顶上喷出一口气,显得有些不服,却顾及到他的心情,也没有反驳。
“啊……”她说,“包涵一下吧,毕竟我幼时也没有母亲在耳畔唱童谣,学得不像……但现在也不是诵经的时候……”
晏行云这么一想,哑然失笑。
他没有从她怀中离开,反而紧了一紧自己环抱住她腰的双臂,道:“这么说来,其实我们都是孤儿了。”
谢琇想了想,很艰难地点了点头,说:“或许真的如此吧。”
她听说谢太傅的原配并不是什么贵女。若是外家得力的话,原配所生的长女还会被欺负到这种地步吗?
这么说来,谢华遥也不过就是个克妻的渣男而已。
可以忽略不计了。
感受到怀中的小侯爷似乎气息平静下来,谢琇便打算松开他。
毕竟一直这么搂搂抱抱下去也不成体统——虽然他们是纯粹的塑料夫妻,没有圆房的那种,但平时为了掩人耳目,也同睡一张床;往日风平浪静,自然无事,但今天的冲击太多,吊桥效应之下,她可不想给晏小侯留下任何擦枪走火的机会——
但晏小侯仿佛已经埋伏在她的大脑中,她的身躯微微一动,双手刚从他头上移开,他便飞快地做出了反应。
他的双臂猛然抬起,在谢琇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猛地一下扳住了她的双肩,尔后往下狠狠一压!
谢琇还是坐在他膝上的,本来重心就不太稳,再被他这样一偷袭,更是猝不及防,整个人一下子往后仰,砰地一声,摔落到了榻上,后背重重地撞上了长榻上铺着的软垫。
那软垫内絮厚厚的丝绵,倒是没让她撞得太疼。可是小侯爷身影如风,在她眼前一晃,已然整个人压了上来,牢牢地把她压制在底下,几乎动弹不得。
谢琇:!!!
她失声叫道:“晏长定!你做什么!”
可是悬宕在她上方的晏行云,闻言却只是偏着头,微微笑了一笑。
他们现在倒在窗下,因此谢琇可以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看到晏行云的脸。
皎洁的月光映在他那张俊美的脸孔上,衬得他分外白皙如玉,连他被方才的眼泪濡湿的长睫都看得分明。
谢琇不由得卡了一下。
就在这短暂的沉默里,晏行云抓住了机会。
他微微低头,更凑近她一点。
晏行云身上没有酒气,只有一种淡淡的、清寒的冷香,是他惯用来熏衣服的香料气味。
谢琇知道,那香气是他专门在中京最好的香坊里定制的,名为“明月照高楼”。
“明月照高楼”原是乐府诗中的一种歌辞,其中一首便是崔女士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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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君若无定云,妾若不动山;云行出山易,山逐云去难”几句诗的出处。
……自然,想必也是小侯爷“行云”之名的出处。
因此,此香强调夜月的幽远孤高的清冷气息,冷调的香气钻入谢琇的鼻子里,倒是令她忽而精神为之一清。
她想要伸手撑在他们两人之间,却因为肩膀被制而无法做到。她现在唯一能够到的,居然是小侯爷那一副结实有力的劲腰。
谢琇:“……”
啊,原作男一号是终于被隐藏剧情的黑洞给逼疯了吗。
她抬起眼来望着上方的晏行云,却发现他也正在专注地盯着她。
她不得不随便找了一句话,来打破这种显得愈来愈黏稠而危险的沉默。
“那个……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对!谈事业最好!对于一个事业批,事业应该永远比感情要香!她就是在提醒着小侯爷,他的事业现在套上了一个倒计时光环,不赶紧在限定时间之内把大业完成的话,倒计时一结束,倘若大家都得知了他并非真正“遗珠”的秘密,那么他们都得一起完蛋!
然而这位事业批,却显得仿佛突然不在乎了一般,勾起唇角笑了一笑,在月光映照下的眼眸,似乎含着一丝深不见底的阴郁。
“你瞧,琼娘……”
他又用这个称呼唤她了。
“我不是皇子,我无父无母……”
他停顿了一下。
“倘若,连你也弃我而去的话——”
他眨了眨眼睛,那漂亮深邃的眼眸之中,瞬间又浮上了一层新的水光。
“……那么我就真正是六亲断绝,从此我就没有任何弱点了。”
第333章【第五个世界千里光】78
虽然最后一句说着的是狠话,但他似乎愈说愈是好笑,最后竟然呵地一声笑了起来,语声里带着乖戾的笑意与痛苦的哽咽。
谢琇:!
在月光的映照之下,小侯爷的脸漂亮得近乎妖美,湿漉漉的长睫上挂着新的水珠,唇角却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愉悦还是悲伤,一时间竟然令人目眩。
谢琇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大概,还是被这一重又一重的打击伤害到了吧,小侯爷。
他声势浩大地活在繁华富贵里,却如同无根的飘萍一般,只有一根名为“遗珠”的细线牵着他,将他和这无边锦绣连系在一起。
他不能不声势浩大地活着,因为那传说中的“生父”永徽帝不肯认他,他的养父庄信侯晏尚春又远离京城,身负重伤,在边关养伤,许久未曾回京。
而庄信侯固然在边关有着不容小觑的影响,然而在京城却没有多少人手。晏行云不能谦退自抑,必须竭力发展自己的势力,否则退一步就会被张皇后、杜贵妃乃至于看不惯他的长宜公主打压下去。
可他若是折腾得太过,又不免会被皇帝视为不安分而提防他,毕竟那时候的皇帝真正承认的是仁王与信王两个儿子……
可是,他能够依凭的是什么呢?不过“遗珠”二字而已。
他在永徽帝、张皇后、杜贵妃乃至长宜公主所给出的狭小夹缝之间闪转腾挪,利用“遗珠”这两字在暗中发展自己的势力,再在信王被贬、承王回归的绝佳时机一跃而起,成为永徽帝平衡内外的工具。
他不在意做工具人,怕的是一个人连做工具的用处都没有。他无所谓公平,因为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公平的对待。他蛰伏多年,只为争取一个竞争的机会……但这一切,都建立在“遗珠”这两个字之上。
……现在,他不是“遗珠”了。
他的支撑轰然塌陷,他的努力全盘瓦解,他即将落入深渊。
他咬牙切齿,可他无力回天。这一切,从他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只怕郑故峤正是因此而被永徽帝灭口的。即使再大的情分,也抵不过一个死人来得安静。
他为永徽帝找到了晏行云这个合适的孩子作为“遗珠”,然后又在十几年后被杀掉。
现在,铡刀已经高悬在当年那个孩子的头顶了。
谢琇的胸中忽而涌出一股冲动。
“……那么,你想怎么做?”她低声问他。
……谁还不是拥有一条六亲断绝的故事线呢?谢大小姐那个家里仅剩的两位所谓的“家人”,难道就对她很好吗?
关键不在于起步的时候条件是多么的恶劣,而在于你愿意为你想要达到的光辉目标,付出多大的努力和牺牲?
这一点,或许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比谢琇这位总是以炮灰开局的任务者,更能理解得深刻了。
即使她如今在这世上,或许还有别的人——家人以外的人——真诚地爱她,然而从前的那位“纪折梅v1.0”,是如何失败的呢?
盛应弦对纪折梅的爱情,完全是谢琇凭借自己的努力所获得的最甜美、最盛大的奖赏。
……不,她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明白过,晏行云所需要的不是谢琼临,而是“谢大小姐”。
在他眼里,她的父亲依然是谢太傅,虽然不太顶用,但日后或许还能榨出一点剩余价值。
而盛侍郎,则不知因为何故而对她格外宽容些,甚至愿意通过她,透露一些消息——譬如郑故峤的死因有异——过来。
还有“谢大小姐”本身,这个被谢琇营造得已然很好的形象,也是晏小侯所需要的。
她有道术方面的神通,武力值应该也不俗,再加上机敏的应变能力与决断力,不但不会给他拖后腿,反而在关键时刻能够助他一臂之力。
她没有感受到他的爱情,但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需要。
……所以,现在,那位又漂亮、又骄傲的小侯爷,得知了自己不堪的身世,感到自己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因此要出卖自己,来取悦她,讨好她,无论如何也要让她站在自己这一边,是吗?
这是……何等的能屈能伸啊。
谢琇的心中突然涌起这样一种感叹。
然而,与此同时,一股薄薄的忿怒,也随之在她心头升起。
她不会不与他合作,因为现在拆伙,他们两人说不定都是死路一条;但她也不会在这种时刻,还要假装被他的美色与着意的诱引勾到着了道的恋爱脑。
归根结底,现在是他更需要她了。
“……这世上没有谁是理应爱你的。”她忽然略略仰起下巴,微抬上身,稍微凑近了一点晏行云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想要什么,就需要通过努力去拿到……一味地伤怀、悲愤或是自怨自艾,是没有办法帮助你到达你想要的终点的。”
她的眼中没有迷惑,也没有茫然,甚至没有对天子的威势、对未知的命运的畏惧。
“即使贵为天子,也一定有他理应有、但得不到的东西——比如子嗣。”
在晏行云眼中,溶溶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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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之下,谢大小姐发髻松散、长发凌乱地铺展在榻上,双肩被他所制,却依然不屈不挠地微微昂起下巴,试图用自己一针见血的言辞来引他往她想要的方向行去;她的双眼之中蕴含着火一样熊熊燃烧的炽热,那是她曾在这冰冷世间挣扎求生所依仗的力量。
“你输了吗?谁宣告你输了?除了皇上,还有谁知道这个秘密?在世人眼中,你就是无可辩驳的皇长子,除非皇上愿意冒着让承王渔翁得利的危险,也要自曝这个秘密……”
“你还有的是可以取胜的机会。”
谢大小姐凑近他的脸,她说话时唇齿之中带着隐隐的甜香味道,引得晏行云不禁有一点分心,想着她是不是晚上还吃了什么很好吃的东西,为何那股甜香会那么吸引着他,让他也想尝尝?
但谢大小姐心无旁骛,一点都没有发觉自己唇齿间的甜香具有多大的吸引力,也没有发觉他们此刻身躯相贴,又是多么的暧昧。
晏行云曾经十分看不起那些只懂得放纵自己、陷溺于欲/望之中的人。在他看来,能够对欲/望加以克制、能够控制自己的精神与身体不受欲/望的影响,这才是人区别于野兽的地方。
他并不是孤高之人,但他自有一套磨炼自己的身体与意志的理论和方式。
他也并不是刻意不近女色,而是觉得肉身也好、精血也好,皆是宝贵之物,没有必要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和他对待其它事的态度一样,他坚信世间所有,皆有目的。欲/望也如是。
……但他现在面临着这套理论崩坏的可能。
因为他现在身躯中所陡然而起的一股情/潮,只有欲/望,毫无目的,不为任何事,也不为达成任何目标,只是单纯地,想要亲近她,想要亲吻她,想要从她身上偷取温度和力量,想要把她揉碎在这榻上。
晏行云的额角骤然绷起,有汗珠慢慢地从肌肤表面渗了出来。
……不,不可。
谢大小姐和他所熟悉的那些贵女并不一样。她表面温和可亲,骨子里却有着近乎执拗的个人意志。不经她同意、未获得她芳心之前就贸然行事,决不会有什么好结局。
而且她拥有一些奇怪的神通,似乎还有一定的武力值——他还记得他们成亲之前,在乘船夜游的时候,路遇郑二被劫,于是过去帮忙,当时谢大小姐可是提剑而至,毫不留情;当时那明晃晃的剑刃是如何落到那些黑衣人身上的,他可还记忆深刻,完全不想自己也来上那么一出遭遇啊!
他竭力收紧下颌,将那种从骨子深处翻搅而起的渴望勉强压了下去。
“你说的……我明白了。”他的声音发紧,努力将全部的注意力收回到“谈事业”这个选项上来。
他是个聪明人。而当他愿意将自己的聪明用心,都用到她的身上时,他便能敏锐地察觉到,她喜欢他表现出什么样的姿态。
或许是可怜的,或许是不屈的,或许脆弱易碎,或许聪明骄矜,或许值得同情,但一定不能太坏。
不过……她对他的宽容度似乎并不低,他或许可以表现出适度的野心。
晏行云在心里想着,表面上却丝毫不露,只是稍微移动了一下身躯,深深地低下头去,却掀起眼帘,以一种小心翼翼的仰望姿态,凝视着谢大小姐。
“你知道……如今的皇子,是如何命名的吗?”他忽而提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谢大小姐显得有点惊讶。但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她想了想,就给出了答案。
“‘重’字辈,末尾那个字从‘雨’部?”她试探着答道。
“嗯。”晏行云露出一点高兴的神色,长睫翕动了数下,忽然毫无预兆地说道:
“……我想做‘李重雲’。”
谢琇:……?!
她的双眼因为惊异而微微睁大了一瞬,这才意识到,在古文中,“云”就写作“雲”,的确也是从“雨”部的字。
小侯爷第一次在她的面前,表露了他想要夺得大位的决心。
可是他看起来那样忐忑不安。不但低垂着头,只敢悄悄掀起眼帘来看她,而且当她沉默得过久的时候,他的面色还略有些发白,贴靠着她的那副劲瘦结实的胸膛的上下起伏,也愈来愈剧烈,似是因为紧张而呼吸不自觉加快。
谢琇想了一想,觉得她并没有说“不”的理由。
若他不做“李重云”的话,那么北陵大军围城时,他又有何资格监国?
思考及此,她便轻轻拽了拽他腰侧的衣襟,道:“……既是这样,便一定要取得胜利啊。”
中夜寂静,唯有接近满月的一轮圆月高悬于夜空。清辉自窗口洒进屋内,屋外的草丛中有秋虫鸣叫之声。
得了她这样一句话,虽然她并没有直接许诺什么,但他仿佛从中听到了某种坚定的决心。
这使得他的心下骤然一松。
他的双臂也于同一时刻蓦地松懈了气力,手臂一屈,他的脸就埋进了她一侧的颈窝之中。
他的气息灼热滚烫,身躯紧绷,当他说话的时候,嘴唇翕动,似有若无地碰触到她颈窝处的肌肤。
“自是如此。”他的声音带着笑,低低说道。
第334章【第五个世界千里光】79
永徽三十九年九月,在此之后发生的大事,在《仙京笔记》中是这样记载的。
“永徽三十九年九月十六,乃高祖冥诞。上命仁王循往年例,代天往祭永固寺。
“永固寺乃高祖下旨兴建,寺名取‘江山永固’之意,寺中大琉璃塔,乃仁宗下旨,为纪念高祖慈恩所建,永徽六年落成。落成之日,上命曰:每年于高祖冥诞之日,圣上当亲祭永固寺及大琉璃塔二处,以纪念高祖及仁宗二位圣主。后因龙体不豫,遂改为每年高祖冥诞前,由上指定代祭人选。
“当日,钦天监测得巳时三刻为吉时。巳正,仁王率礼部左右侍郎张祺顺、刘斐、中书舍人严芳等人离宫前往永固寺。当车马行至永固寺外一里之长明巷时,接寺人飞报云:永固寺大琉璃塔忽而坍塌。
“仁王大惊,疾率随祭诸人赶往永固寺。恰值仁王于永固寺山门前下马之际,闻寺内传来剧烈震声,一时烟云直上,目睹大琉璃塔塔尖震落,掉落之处隐于山墙后不知所踪;塔身所嵌琉璃瓦亦有大半震落,露出之砖石内里,亦有多处垮塌松脱,飞沙走石,纷纷而下。
“仁王大骇,速命人回宫奏报,又欲率人入寺查看,为左右臣下再三叩头极谏‘寺内情况未明,恐再生变故,王虽英勇,也应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遂止。
“上接报亦大怒,命刑部左右侍郎盛应弦、郭博成,会同大理寺调查此事。又急命云川卫指挥使晏行云入宫面圣。
“然此事一出,物议沸腾。街头巷尾,多以为此事乃上天示警,乃因仁王年岁渐长而素行平庸,且于社稷毫无寸功,今北陵蛮族依然虎视眈眈,立储应立贤而不立嫡……
“一时间,庄信侯世子晏行云声势大涨。”
——这就是永徽三十九年九月十六的“永固寺大琉璃塔倒塌疑案”在民间记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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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全过程。
准确地说,永固寺的大琉璃塔并未全部倒塌,而是因为下方爆.炸的冲击波而震裂了塔身,塔身上镶嵌的琉璃瓦纷纷脱落,掉落于地而碎裂;塔尖亦被震落在地。
但偌大一座繁华无匹的中京城中,竟然矗立着一座只露出砖石内里、破破烂烂的高耸佛塔,寺内建筑受到波及,有的檐瓦掉落、有的房顶垮塌一角,寺院山墙亦有纵横交错的裂纹在上,总是不美。
仁王本就身体尚未痊愈,强拖病体代父皇出宫祭祀,又遇上了这等可怕事,当即向父皇呈上了谢罪折子后就卧床不起,闭宫休养。
这一下虽然是勉强把他本人从大琉璃塔坍塌案的漩涡之中摘了出来,但他于事发之后一直闭宫不出,声称病势加重,不由得还是让人质疑他不但在要事之前没有决断和应对的能力,反而还身体孱弱,不是托付社稷的理想人选。
虽然永徽帝并未下令让云川卫参与此案的调查,这一点也让一些老狐狸们私下里再三斟酌;但街头巷尾的议论之声,也并不能全部弹压下去,更何况押宝晏小侯这一方的有心人,也并不希望这种议论被压下去,反而还推波助澜了一些。
一时间,晏小侯这位“遗珠”的声望简直如日中天。
可是他本人却十分沉得住气。
……是个做大事的人。谢琇想。
在永固寺大琉璃塔坍塌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当晚小侯爷回府,就对谢琇说,最近他们的行止都必须要慎之又慎。
谢琇自然是不必他叮嘱的,不过为了互通信息起见,她还是多问了一句他需不需要谢太傅的出力——虽然谢太傅看起来也没多少势力可以帮忙。
晏小侯果然弯起眼眉,笑了。
……那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杀伤力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谢琇:“我只是客套一下。其实他也没什么能力……”
晏小侯含笑点头,显得通情达理极了。
“我明白。”他道,“其实现在我们谁都做不了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用食指指了指天空,又道:“‘他’这个时候可比谁都聪明……虽然忌讳着盛六郎,又不得不起用他,因为‘他’心里明白,唯有盛六郎是可以不受任何势力影响的,也才能调查清楚这件事的真相……”
谢琇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个要命的问题问了出来。
“此事背后……可有你的手笔?”
晏小侯瞳孔一震,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他像是有点不可置信,一脸痛心的样子。
“琼临,你……怎可不信我?”他微微睁大双眼,满面受伤,“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谢琇:“……”
实话伤人,真的要听吗。
她异常的沉默似乎让晏小侯愈发脆弱了。他鼻翼翕动,因为气怒,颧骨上浮起了一层红潮。
“九月十三,‘他’才下旨令仁王代祭……永固寺爆.炸,几乎地动山摇,动用了多少火药、人力和手段?你道我在短短三日之内,就能布置好这一切?”他冷笑不止。
“若我当真有如此大的能力,我岂不是可以——”
他说到这里却又乍然停下,但话尾未尽的言外之意,他们两人都能猜得出来。
谢琇不语。
……三日之内的确是时间不够。但是,每年的九月十六,祭祀永固寺大琉璃塔都是个固定事件啊!而且近年来,每一次的祭祀都是仁王代祭的!
虽然调查尚无定论,但塔下有密道,埋了火.药引.爆一事,似乎已是大家都认同的原因。
火.药是有引线的。
若你今年真能成功取仁王而代之,只消不去点燃引线,让永固寺平安无事,完美完成祭祀的全过程,不就可以了?
自然,那个时候,还没人知道晏小侯只是假凤虚凰。不论仁王出了多大纰漏,只要他不是命悬一线,永徽帝自不可能真的命晏小侯代祭。
所以,只需要去点燃引线就好了。长久的布置也不会落空。
然而谢琇不会真的拆穿这一切。
他们早已是同在一条船上的难友。而这种脆弱的同盟之间,那种连系薄弱得说不定风吹即断,有的时候就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更何况,这一切的真相尚未查明,也的确还有疑点。
疑罪从无。现在指控晏小侯能有什么好处?而且,谢琇也的确不想为仁王张目。
她望着安然坐在窗下,端着茶杯轻啜的小侯爷,有一句话,在胸中翻滚了几番,终究还是被她按捺了下去。
……李重云,要做个好人啊。
……
随着调查的深入,中京街头开始大索北陵暗探。
调查的走向,也似乎渐渐地导向了“北陵暗探作乱”之上。
云川卫在这十几天之中,所保留的只有监察动向的任务,却没有被指派参加调查。
而无论是盛应弦,还是姜云镜,都没有再给她传过信。
谢琇明白兹事体大,从皇帝到朝臣,从勋贵到百姓,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他们的进展。在这种时刻,他们不方便轻举妄动;而且目前的调查,必定还没有牵涉到晏行云。
否则的话,万一晏行云被牵扯进来,且证据确凿,他们大概是会向她示警的——至少,他们不会坐视让她陷入“罪臣女眷充入教坊司”这一类的命运中去。
晏小侯倒是十分稳得住。他每天照常上朝上衙,再下值归家。自从上次有人假借姜云镜的名义,把谢琇骗去那个酒食摊子附近之后,晏小侯已经重新又把庄信侯府上下筛了一遍,愈发经营得铁桶也似,不可能再有什么漏洞了。
历经十几天的调查,刑部和大理寺依然没有任何证据,把庄信侯世子晏行云与永固寺案联系到一起去。
而在这其中主持调查的,无论是铁面无私的盛侍郎,还是别有心思的姜少卿,都不可能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就刻意把调查方向往不利于晏小侯的方向引导。
更何况他们一个绝对公正,另一个暗中支持晏小侯,就更不可能遂了张皇后与仁王一派的意愿,将晏小侯拖下水了。
这十几天以来,中京一片风声鹤唳,单只是抓北陵的探子,就抓了十几人,联络据点也捣破了三家。
当然,这十几人中可能有一部分是无辜被连累的,但在如今的情势之下,进了刑部大牢,便须得彻查个清清白白。
但在这一片紧张不安的气氛之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永徽三十九年十月初二,仁王病体初愈,经由张皇后奏请,出宫前往中京城中的乾明观,上香还愿。
仁王的病,大概本就是推脱逃避大琉璃塔坍塌之后如沸物议的一种借口。后来晏小侯声势渐起,无论是张皇后,还是仁王本人,都不敢再让他继续在病榻上躺着了——身体虚弱、卧病不起,这可是更大的劣势。
于是仁王恰到好处地“病愈”了。并且,立刻找了个光明正大亮相,向朝野上下证明自己健康无虞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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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
在仁王“卧病”期间,张皇后曾经遣人前往皇家敕封的道观之一——乾明观,上香祈愿仁王早日康复。
而乾明观既是在中京城内,而且距离舜安宫也不算很远,比永固寺距离舜安宫要近很多,这么短一段距离,也不用担心路上会出什么岔子;于是仁王病愈后发愿要亲自前往乾明观还愿,一来全了他与张皇后母慈子孝的好名声,二来也可以顺带再祈福一下国泰民安之类,抚慰自从永固寺大琉璃塔坍塌以来惶惶不定的民心,永徽帝自是要应承的。
此番永徽帝对仁王的奏请秘而不宣,应承之后,于十月初二当天,才宣布此事,并同时在仁王平日出行应有的护卫基础上,再命拱卫舜安宫的“明堂卫”抽调高手随行护卫。
第335章【第五个世界千里光】80
圣旨一出,明堂卫的七大高手已在仁王随行队列之中。众臣这才醒悟,皇帝这是早就暗中命明堂卫准备好了今日之行,只是怕走漏风声、给有心人以可乘之机,这才留待今日才宣布此事。
原本计划得万无一失,然而——
乾明观虽是皇家道观,但地处京城中心,庭院不免有些狭小。
仁王虽带了二三十人随行护卫,但也不可能全部进入乾明观。并且待得他抵达乾明观时,观前小街上人喊马嘶,一时有些热闹。
观主玄明道人迎出门外。仁王下了马车,与玄明道人厮见。
玄明静观仁王,见他一张圆脸上虽依然带着几分稚气,但短短一个多月内经历了落水、重病、代祭、大琉璃塔坍塌、再病、为民间非议等等数件大事之后,倒是显得多了一些成熟稳重之意,便即笑着迎上前道:“福生无量天尊。殿下一向可好?”
仁王倒是显得举止十分得体,立即回说道:“道长慈悲。小王近来方愈,想是母后在此的祈福起了奇效,正是要来还愿的。”
玄明道人满脸堆笑,正欲再与仁王客套两句,但却乍然听得远处被“禁都卫”隔开的人群里,陡然有一个粗豪声音响起:
“庸才!正该打杀了事!”
随着那一声暴喝——甚至声音还未结束——一道黑影猛地向仁王面门飞来!
仁王猝不及防,脸上刚刚来得及凝出满面惊色、还未退后躲避时,他身后已有一名明堂卫的高手,闻声飞身而出,拔剑去格挡那道黑影。
只听“当”的一声,那黑影击中了明堂卫高手的长剑,掉落在地。
那高手上前一看,原是一块石头,大小刚好可以让成年男子握于掌心而不被发觉。但那石头也有一定的重量,再加上对方掷出时用尽全力,若是真的落在娇贵的仁王头上,必定当场会被砸个头破血流。
仁王吓得“啊!”地大叫一声,下意识缩起身子,就要往距离自己最近的玄明道人身后躲藏。
玄明道人一张老脸现下快要皱成抹布,但反应也不慢,立刻张开双臂挡在仁王身前。
呼啦啦一声,仁王身后随扈的护卫、中官们已然一拥而上,将他围在中心,保护起来。
一名中官尖声尖气叫道:“什么人?!速速拿下!”
其实不消他吩咐,远处负责警戒的禁都卫早就出了一身冷汗,立时将那人结结实实地按在地上。
围观人群一哄而散,其间还混杂着恐惧哭号的,脚步杂沓,即使在场的其他禁都卫竭力弹压,依然场面混乱嘈杂,人群奔跑逃离时相互挤撞间,撞倒了好些人,地上落了一地被踩掉的鞋、被挤掉的随身之物,凌乱不堪。
短暂的混乱之后,护送仁王的随扈人员反应也很快。
一群护卫与中官迅速护送着仁王上了马车,禁都卫的卫士们在另一侧冲出了一条道路,护着马车迅速返回禁中。
上香还愿一事,自是中断了。
仁王返回舜安宫,惊魂未定。但他也知道这一回自己不能再以受惊卧病为名,避过之后的追查过程,便索性将衣衫头冠弄得更凌乱些,问得此时永徽帝已退朝,正在御书房批奏折,于是径直去了御书房外,叩首哭跪,恳求父皇为他做主。
永徽帝乍闻此时,亦是又惊又怒。
他立时传召刑部尚书郑啸、左侍郎盛应弦、右侍郎郭博成、大理寺卿赵时丰、大理寺少卿姜云镜等人,极言申斥,命他们尽速调查,限期破案。
待得这几位重臣退去之后,永徽帝仍余怒未熄,传召云川卫指挥使晏行云及指挥同知张端平入见。
张端平在云川卫经营多年,职位本就只屈居于晏行云之下;然而从前晏小侯简在帝心,张端平纵有不满,也不敢当真做些什么。
但今日情形却来了个大逆转。
永徽帝一见晏行云,便声色俱厉,逼问他仁王今日在乾明观遇袭,背后可有他的手笔。
张端平伏在地上,后背立即渗出了一层冷汗。
……事到如今,谁还不知这晏小侯就是实际上的“皇长子”!但今日仁王遇袭,皇帝竟然径直责问晏小侯是否就是幕后黑手,这夺嫡的火竟然都烧到这里来了!
张端平平日倒也不算与晏小侯不对付,两人客客气气,面子情还是相互给得足足的。
但今日皇帝盛怒之下,却教他这个外人窥见了夺嫡之危的一丝内情,若是他日回过味来,他岂有好果子吃的?!
张端平跪伏于地,听着头顶上那一对至尊父子一来一回地对答,语气里渐渐带上了一抹火药味,他自己的大脑却临急生变,转得飞快。
仁王毕竟是中宫嫡出,近几个月却三灾八难的,难得身体大安,去了乾明观,祈福还没祈成,就差点被砸个头破血流,此事若真是成了,对谁最有利?
……恐怕人人都会认为是晏小侯吧。
但张端平能坐到这个位置,自然也不是傻子。
晏小侯如今声望正隆,但今日一见,只怕皇上心里更喜欢的,还是出身正统的嫡子仁王。
否则,虽说看着像是一个儿子疑似打算对另一个儿子不利,但目前此事尚且毫无证据,算不得事实;皇上为何就如此震怒,急急地将晏小侯传进宫里来斥责?
真正的简在帝心,是这个样子的吗?
张端平心念电转,揣测皇帝把他也一道传进来,只怕是……要他接掌云川卫!
而且,既然皇帝斥责晏小侯时没有避着他,那么多半是……晏小侯这一边的事,也需要交给他来办!
张端平一时激动,又迅速冷静,乍惊乍喜之间,冷汗不由得出了一身,连里衣都浸湿了。
事涉天家秘辛,功劳岂是那么好立的?
他心中起伏不定,此时终于听到头顶上皇帝的声音。
“……张端平,即日起着以指挥同知之身,暂时署理云川卫指挥使一职。”
张端平:!
皇帝的声音还没有停。
“至于原指挥使晏行云——”
张端平这一刻也不禁屏住了呼吸,静等着皇帝的宣判。
皇帝仿佛在上头的御座上沉沉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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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居庄信侯府中,无故不得出。若有事,须向朕另行请旨方可。云川卫一应事务,暂且交由张端平署理。待得仁王遇袭案水落石出之后,再做计较。”
张端平:!!!
他本以为这就是全部的处置了,不料皇帝在上首又补充了一句。
“着令云川卫派人好生看守庄信侯府各门,平日里若有采买,即令相熟店家送到府上,不再允人另外出入。”
张端平:!!!!!
……圈禁!
这和前朝皇子坏了事,圈禁于府中,有什么不一样?!
莫不成……皇上已经圣心独断,仁王遇袭案,背后真是晏小侯下的手?!
张端平心中仿佛有个吊桶七上八下,但表面上一点都不敢流露出来,伏在地上回道:“臣遵旨!”
皇帝哼了一声,命他先行退下。
张端平又拜下,才慢慢倒退着出了御书房。
在房门外转身时,他飞快地再向御书房内投去一瞥。
只见晏行云依然跪在原处,虽然按照礼仪伏于地上——因为皇帝并没有叫他起来——但他跪伏的身姿竟然一点都不显得狼狈,那副背影,于彬彬有礼之中,还隐约透着几分从容桀骜之意,仿若即使被皇帝圈禁的命运一朝降临到了他的头顶,却依然没能打碎他的傲骨似的。
不知为何,张端平沉沉叹息了一声,复又抬头,望了一眼天空。
天色有些阴晦,远远的天际似乎翻滚着一层层乌云。
可能是要变天了。
仁王于乾明观门外遇袭、皇帝当日却急召庄信侯世子晏行云入宫面圣,继而下令让他暂时停职,于庄信侯府中圈禁,及待案情水落石出之后再行安排,这件事简直震惊了大虞朝野。
永徽帝此举,不啻于直指晏行云就是此案的幕后黑手!
然而刚刚事发一个时辰,皇帝在气怒之下就作此指令,难道是事先便有蛛丝马迹被掌握于皇帝手中?还是气急之下迁怒于晏世子?
若是前者,皇帝早知仁王今日将会有难,却并未阻止仁王出宫前往乾明观;若是后者,毫无证据之下便将晏世子留职圈禁,甚至不考虑晏世子是否真是冤枉的……两种可能性,哪一种都只能证明天子之心的凉薄。
庄信侯府再一次处于了中京城的风暴中心。
晏小侯这天回府时,是由云川卫指挥同知张端平率人亲自送回来的。
自然,晏小侯没在宫里受什么其它折磨,但永徽帝的意思很明确了——要张端平率人“送”晏行云回府,然后那些人就可以直接留在庄信侯府门外看守。
谢琇原本在看书,得了门上传来的消息之后,急匆匆赶到大门前,就看到晏行云骑马走在一行人的最前面,身后虽然有至少十几名穿着云川卫制服的卫士,还有一位官员模样的中年人也骑马跟随在晏行云马旁,但他俨然还是众人视线的正中心。
晏小侯真的是即使到了山穷水尽之时,身上的气场也能让他自动占据众人视线的焦点位置。
谢琇站在门口,身后是她闻讯将府内一大群下人全部召集起来,排排站好的人群。
晏行云骑在马上,缓缓行来,一时间竟然四周鸦雀无声,只有马蹄声踏踏,一下一下,像是叩击在人心上似的。
第336章【第五个世界千里光】81
他好像距离很远就看到了庄信侯府门前的一切,但直到他行来很近,谢琇才注意到他眼中的笑意。
他似乎自从发现了谢琇站在府门前之后,就一直将视线牢牢锁定在她的身上。此刻行近她的面前,他在马上,也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谢琇终于发现他那专注得近乎有丝瘆人的目光,不由得一挑眉。
她这个小动作却仿佛瞬间让他的心情好了许多。
晏行云的唇角微挑,在距离谢琇数步之外就勒停了马,一欠身就从马背上利落跃下,随手将马缰向后一抛,便大步流星地走向她的面前。
他到了她的面前,谢琇在他脸上并没有看出任何异状。但他身后站着的那许多人却做不得假,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暗示似的往他身后一飘,复又很快地转回来,直视着他,眼里的询问之意十分明显。
晏行云接收到了,但却并没有立刻为她解惑之意,只是微微一笑,声音温柔得像是春风一般。
“我回来了,琼娘。”他说。
谢琇:“……”
越是危急时刻,就越要演,是吧?
她也只好端住脸上的神情,用一副既因为他身后诸人来者不善而担心、又因为见他平安归来而松了一口气的高难度神情迎接他,启唇道:“……郎君。”
这短短的两个字,已经用尽了她生平所学的最高演技,又是含情脉脉,又是忐忑不安,将一位见识不凡、临危不乱、支撑着夫君上进的贤妻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小侯爷似乎也很满意她的表现,唇角含笑,头也不回地,就那么一偏头。
张端平倒是十分会看眼色,此时方下了马,走上前来,与谢琇作揖道:“见过世子夫人。”
谢琇之前只与他见过一面,此时才认出他来,便向他一福身道:“张同知此来,不知有何要事?”
张端平满脸堆笑道:“好教世子夫人知晓,今日皇上突传了世子爷与卑职入宫,有口谕传达……”
谢琇忙要作势躬身行礼,张端平也是个情商不低之辈,立刻拦住道:“皇上并未叫世子夫人接旨,是以夫人就这么听便可。”
然后他就言简意赅地说:“皇上有旨,命晏世子暂且将公务移交于卑职,居于府内,无故不得出,直到仁王遇袭案水落石出,再做计较。”
谢琇:!!!
张端平倒也不是个好卖关子的,三言两语就将永徽帝在御书房里吩咐的那几句话都原原本本背了出来,末了还陪着笑道:“卑职乍逢大变,此刻已是六神无主,头脑里更没了什么计较,只能照着圣上口谕来办,还望世子夫人多多担待……”
谢琇此时方知在御书房里还有这么一出,心下猛然一沉。
但她看小侯爷脸上淡淡的笑意如同一张铁面具那般,牢牢罩在他俊美的容颜上,并没有任何异样。
于是她便退开一小步,向着舜安宫的方向深深一福身,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此事有劳张同知,这几日若是府外有采买铺子送货过来,还望张同知行个方便。”
张端平笑道:“好说,好说。”
谢琇这才把视线重新投向小侯爷的脸上,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牵起他一只手。
小侯爷仿佛完全没有想到她还有这样的举动,愣了一下,动作有点僵硬。
谢琇捏紧他那只手,朝着他笑道:“郎君,我们这便回家去吧?”
晏行云垂下视线,紧紧地盯着她。
他仿佛看了她许久,但又仿佛只看了几息。
尔后,他的五指陡然收拢起来,手上用力,握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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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只手发痛。
“好。”他的声音依然带笑,只是声线里似有一丝沙哑。
“我们回家。”他说。
他牢牢地握住她的手,穿过府门前迎接他的那些下人的人群,大步流星地径直走进了庄信侯府,一直走到了“含光堂”也没有停下。
他拉着她大步迈过门槛,径直进了卧房。
他的步伐很大,步速也很快。按理说,一贯表现得体贴周到的晏小侯是不会犯这种错误的,但这一次,谢琇真的需要一路小跑着,才能跟得上他的脚步。
她几乎是几步跳过门槛的,还没来得及问他一句“怎么了”,就听到小侯爷头也不回地往身后喝道:“其他人都给我退下!”
追在他们身后的丫鬟小厮们瞬间停下了,面面相觑了几回,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
谢琇慌忙回头补充道:“你们都下去,关闭正堂大门,如无召唤,不必上来!”
既然世子夫人也这么补充说明了,那些人便也暂时定下了心来,按照职责各自去了。
“含光堂”的正门吱呀一声关闭,谢琇追着小侯爷一路小跑过来,此刻已是有点微微的气喘。
她站在卧房当中,气息不稳地问道:“到底……是怎么了?”
小侯爷依然紧握着她的手,此时听见了她的话,便转过头来望着她。
这一望之下,谢琇的心头陡然颤了一颤。
小侯爷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此刻空洞得可怕。
张同知是个很好的说书人,在府门外三句两句就把御书房里发生的事情客观地描述清楚了。而稍早前在乾明观门前发生的事情,谢琇也早就接到了报告。
但是她万万想不到,永徽帝就此图穷匕见,连一点真凭实据都没有,便将刀尖毫不留情地指向了晏小侯!
晏小侯沉默不语,半晌方短促地冷笑了一声。
“仁王于乾明观前遇袭,此事你应当已知晓了吧。”他说。
谢琇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小侯爷意味不明地又哼笑了一声。
“……你倒是坦率。”
谢琇:“这种时候,谁家还没几个眼线在外头了呢。若不是如此,今天我多半要措手不及了吧。虽然可能无关大局,但我觉得或许你愿意看到一个沉着镇静的夫人来出面应对,而不是惊惶失措、茫然不知?”
晏小侯沉默了。数息之后,他忽而尖刻地笑了一下。
“呵……的确如此。”他道。
“这不就是我当初选择你的原因吗……”他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道,就仿佛像是想要说服自己一样。
谢琇:……?
晏小侯那张貌若好女的俊美面庞上阴晴不定。终于,他仿若下定了决心一般,重新抬起头来。
“你当初对我说……你欲做人上之人。”
谢琇一愣,这才记起来,这是新婚之夜,小侯爷试探她的时候,她为了给自己的行为找个十分真实可信的理由,这才顺口编造出来的答案。
毕竟开启他们初见的方式,就是一场杀戮。小侯爷当时就在隔壁的包厢之中,但他不但没有即刻出手,反而是在避无可避之时才登场,并且一上来就显示了他足以一招制敌的高超身手——这么一想,他方才高居上位、见死不救的行为就更可恶了!为了观察她是否可用,那也不行!
什么头脑正常的姑娘会在那种见面方式之后,还顺滑无比地配合小侯爷的剧本,跟他演出什么“一见钟情”的戏码啊?
……自然是要有个听起来稍微有点野心的理由的。
但这个理由,谢琇自己都是说过就忘了。却没想到小侯爷竟然一直记到了如今。
但他既然提起,谢琇也不得不接招。
她深吸了一口气,力持镇定,点点头淡然说道:“的确如此。”
她自认为这种反应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小侯爷的脸色一瞬间便阴郁了下来。
谢琇:?
小侯爷的声音,听上去都低沉了几分。
“我若……事败,你待如何?”
谢琇愣住了。
……她可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啊!
晏行云可是这个小世界里的气运男主。气运男主又怎么可能真的事败呢?
而且,她就不信事到如今,他还能真的束手就擒,乖乖地呆在庄信侯府中,被一直圈禁到死?
但这种话她是不能说出来的。而且,她敏锐地觉察到,小侯爷此时此刻,所需要的也不是这样的话。
谢琇心念电转,一步上前,将满面落寞的小侯爷一下子拦腰抱住。
还因为她冲得太用力了,小侯爷猝不及防,被她撞得往后倒退了两步。
被这么一鲁莽冲撞,他身上先前缭绕着的那点郁气蓦地消失了许多。
他有点愕然地站在那里,垂头望着她。双臂愣愣地架在半空,似乎没有马上就回抱她的意思。
谢琇仰起头,说道:“没事的。晏长定,没事的。”
小侯爷:“……什么?”
他似乎有点讶然,对于她憋了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像是哄小孩子似的言语而感到可笑。
但谢琇并不在意他的反应,而是直直地盯着他的双眼,一字字说道:
“从前,别人见你如在云端……但你却总觉得自己是在向下沉落至深渊,对吗?”
小侯爷的身躯猛然一震。他眼中那丝可笑的情绪消失了。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不知道自己幽深的黑眸中飞快地浮现了一抹隐藏得极深的防备之意。
谢琇知道,自己的这一句话击中了他藏得最深的隐忧。
小侯爷总是声势浩大地维护着、掩藏着的,不过是他的心虚。
是他坐落于繁华中、却空虚如幻影一般的美好形象。
在得知自己是虚假的“遗珠”这一真相之前,他便已经敏锐地觉察到,自己握有的一切都如同流沙一般虚幻而不可靠。
而现在,皇帝在他的恐惧之上多加了一份重重的力量。
那就足以压垮他了。
所以——
“若你真的要向下沉落至深渊,我一定会在你灭顶之前拉住你。”谢琇清清楚楚地说道。
晏行云:!!!
他一时间毫无心理准备,露出了清晰的惊愕之色。
第337章【第五个世界千里光】82
他本想试着轻松地微笑一下,或轻描淡写地说些“你在说什么痴话”这一类的搪塞之词,但是他试了数次,却什么都没能做出来。
他的面容、身躯和大脑都仿若在那一瞬间僵住了,只能做出下意识的、最真实的、笨拙的反应。
他甚至有种灵魂出窍之感,仿佛那一瞬间,一缕魂魄飘飘荡荡地从他这具华美但空洞的躯壳里飘了出去,悬宕在这个房间的正上方,俯视着下方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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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的一切。
他看到自己不自然地撇了撇嘴,竭力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姿态来,冷笑道:“如果你以为说这么两句话,我就会轻信,那就……”
然后,他看到她面容坚定,目色澄澈,打断了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若是不相信我的话,也总该相信自己的利益。”
“我们是捆绑在一起的。你若事败,难道我就能安然度过此生?”
“即使和离,在旁人眼里,我永远都是——或者曾经是——‘庄信侯世子夫人’。”
“他们认为你待我情深意重,也一定会认为,没有人会在这种情深意重之下毫无触动。我的一言一行,与你都是捆绑在一起的……”
“你即使不相信我,也该相信一下你自己。既然你当初认为我是适合的盟友,那么你以为我就会这么轻易地背叛你?更何况现在的情势,远未到失败的地步。”
“现在不是‘事到如今’,而是‘不过如此’。”
“既然他还没有公布你的身世真相,那我们便还有很多翻盘的机会。”
晏行云心想,对,说得太对了,以后不要说了。
尽管知道这种冷冰冰的现实大道理最能够让自己放下戒心,接受对方的说法,而单纯的感情用事的甜言蜜语,在他眼里虚伪空洞,不值一文——
可是这一刻,他却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仿佛他想要听到的,并不是这个。
……仿佛他想要听到的,就是感情用事、虚伪空洞、不值一文的甜言蜜语——
他的心脏都已经被浸泡在了苦汁子里。他现在需要一点虚假的甜分来欺骗自己。
他这么想着,垂下视线,脸上却仿佛僵硬了一般,一点表情都做不出来。
因为他知道,那些情深意重都是假的。她不可能在那种虚假的情深意重之下有什么真正的触动。可是他还可笑地有着一点小小的期盼,希望她——
希望她什么呢?他现在完全僵硬了的头脑,也什么都想不出来。
最后,他惊讶地听见,自己凝滞了的大脑,居然指挥着自己的声音,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除了这些呢?”
她很明显地一愣,长篇大论的“夺嫡时局分析”卡壳了。
“什、什么?”她竟然还结巴了一下。
晏行云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疯了。
又或者,今天他已经遭受了太多精神上的重击,因此精神也显得格外脆弱吧。
因为他居然真的又说了一遍。
“除去这些事情之外……你呢?”
……你是因为这些利益上的牵连,才会想要在我灭顶的时候拉住我的吗。
……倘若没有这些利益上的连系,你又会怎么样呢。
大脑里毫无来由地涌现出了这样奇怪的疑问。
可是晏行云是不可能把后面这些问题说出口的。
不管遇到何种困难,只要不是山穷水尽,他便仍然要做那个毫无弱点、毫无破绽,周旋于诸般势力之间,游刃有余、心机深沉的庄信侯世子。
本该如此,他也不允许自己变成其它模样。
可是他垂下视线望着近在咫尺的谢大小姐,却厘不清自己心头涌动着的,是怎样一种情绪。
然后,他听到谢大小姐开口了。
“我自然也会站在你这一边。”谢大小姐含笑说道。
晏行云:!
那一瞬间,不知为何,他忽然感觉自己的意识像是要漂浮起来。
就仿佛整个人忽然陷进了一大捧蓬松软绵的云朵里那样,暖洋洋的,又十分适意,一瞬间就驱散了他从御书房里带出来的那些寒冷阴郁,将他包围在柔软暄暖的温情之中。
明明知道谢大小姐说的或许只是本能的甜言蜜语而已,明明知道即使谢大小姐再没有良心、再只有理智,她面前所剩下的唯一的道路,就只能和他站在一起而已……
可是他依然抑制不住地欣喜起来。
他们之间存有远比感情更为牢固的羁绊。
他深信,那羁绊名为“利益”与“野心”。
和他长久以来所追求的事物一样。
只是,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即使自己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刻,这世上也总有那么一个人,所拥有的“利益”和“野心”,是与他一致的。
因此,那个人永不会抛弃他。
……这种滋味,竟然有一种难言的甜美。
他们利益相同,野心相近,理智默契,彼此扶持,在这寥落世间,亦可共生共存。
他凝视着她,慢慢地向她伸出手来,碰到了她的脸颊。
“我知道,你还想要获得最后的胜利。”他用一种近似于梦呓一般的口吻,低低说道。
她似乎有点发愣,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那里,任由他五指并拢,反手用指背轻轻拂过她柔嫩的脸颊。
“琼临。”他轻轻地唤她。
她好像有一点回不过神来似的,茫然眨了眨眼。
那种朴拙的神情让他觉得有趣。他扑哧一声,低笑了起来。
“……我不会让你输的。”他仿若宣誓一般地慢慢说道。
“你想要做人上之人,有一天一定会实现——”
听到这里,她又眨了眨眼睛,好像终于回过神来一样,立刻打断了他。
“不。”她说。
他轻拂过她脸庞的手微微一顿。
但她就好像没有注意到这细微的动作似的。
“……我想要你做个好人,获得毫无辩驳、无可争议的胜利。”她认真地争辩道。
晏行云脸上的笑意微微落了下去。
“为什么?”他哑声问道。
他的心头那一瞬间掠过无数复杂的情绪和揣测,但最后他只是选择简单地问了她一句。
她却理直气壮地答道:
“因为我可不想看到后世史书写谢家长女嫁给了一位奸臣……或是昏君啊。”
“昏君”那两个字,她咬得又低沉又清晰,完全不容他错辨。
……虽然好像在骂他,可是他却咧开嘴,笑了。
“大胆!……无礼。”他半真半假地呵斥她道。
她大概是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他并没有真正生气的意思,于是她仰着头,露齿一笑。
“别和‘他’一样。”她说,用一根食指指了指天空。
“你也不会和‘他’一样,是吗,李重云?”她问道。
晏行云抿着嘴唇,垂下视线,久久地望着她。
最后,他简单地一颔首。
“的确不会。”他带着一丝嘲讽意味,说道。
谢琇注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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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着“不会”,可是他自己并不知道,他的眉头紧紧蹙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唇角下撇,看上去好像有点悲伤。
可是,要说什么才合适呢?
谢琇想了想,忽然伸出手来,用食指分别顶在他的唇角处,然后略微用了一点力气,强行把他的唇角顶得往上翘了起来。
晏行云:……???
他露出惊讶不解的神色,垂目望着她。
可是他的唇角还被她的食指抵住,露出上翘的笑痕弧度,看起来好像有点滑稽。
她忍不住扑哧一笑。
于是他便明白了,自己眼下的模样多半引人发笑。
因此,他用一种无言谴责的目光盯着她不放。
不知为何,她笑得更深了一些。
“你该开心一点的,李重云。”她说。
“因为你跟‘他’不一样……你比‘他’好得太多了。”
今天她故意用这个名字——永徽帝并没有赐给他的名字——称呼了他好几次。
即使是傻瓜,也能猜得出她的用意——她想用这个名字来激励他,让他开心,告诉他他完全有资格使用这个名字,也完全有资格去争取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的一切……
晏行云忽然感到自己的唇角不再那么僵硬了。那一痕笑弧,即使不借助她食指的帮忙,也能好好地高悬在他的脸上了。
她好像也察觉到了他面部肌肉放松了下来,不再像刚才那么紧绷了。于是她很识趣地及时放开了手,笑道:“你瞧,你笑起来的样子还是挺不错的嘛——”
她的话语并没有说完。
因为下一息,小侯爷的双手骤然突袭了她,捧住她的脸颊。他猛然低下头来,毫无一丝预兆地把自己那双犹带笑弧的嘴唇覆盖在她的唇上。
谢琇:!!!
小侯爷的亲吻,和他本人表现出来的那副风度翩翩的样子不太一样。
他本人犹如一只漂亮的孔雀,优雅又骄矜地踱着步,傲慢又自如地开着屏,仿佛并不在意这副漂亮的模样为他吸引来了多少仰慕者,也并不在意那些仰慕者是匍匐在他的脚下、还是耗尽了耐心之后便转身离去似的。
可是他的吻却十分渴切,完全没有那种优雅疏离之感,而是像沙漠之中不知道跋涉了多久、在即将干渴而死之前终于发现了一片绿洲的旅人,绝处逢生,气息交缠,丝毫不加以掩饰地在噬咬之间散发着渴欲,从她的唇齿间掠夺甜美的甘泉,却还是啜饮多少都不够浇灭他内心深藏的火焰——
他气息沉沉,捧住她的脸颊,修长的手指固定住她的脸,不让她的头左右转动以至于摆脱他。
他像要从她的唇间汲取她的乐观、坚韧、生命力,拼命地攫夺她的一切气息,全无感情,全无技巧,有的只是本能的求生欲,只是深刻的贪欲,只是无边无垠的渴望——
他自始至终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没有呼唤她的名字,也没有向她倾诉什么衷肠。
他只是牢牢地桎梏着她,宛若濒临死亡的垂危青鸟,在绝境之中最后一次昂起脖颈,艰难地呼吸着,用尽最后的力气纠缠着她,恳求她指引他一条生路。
第338章【第五个世界千里光】83
庄信侯世子被圈禁一事,和仁王遇袭案一样,在朝野掀起了轩然大波。
有同情晏世子的一些人,竭力上奏为他辩白,说迄今为止并无证据显示晏世子是仁王遇袭案的幕后指使者,就此把他圈禁,似有过分严苛之嫌。
自然,原本就站晏世子的一派人马,更是动作频频。
明面上他们只是一遍遍上奏,为晏世子喊冤,恳求皇帝额外开恩,不要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就以圈禁来惩罚晏世子。
但在暗地里,他们做得更多——谢琇猜想。
因为晏世子虽然被圈禁于庄信侯府内不得外出,但这些天,他并没有闲着。
庄信侯府有几家一直以来都在那里采买的铺子,如菜商、肉铺、杂货铺、布庄等等,也照常每隔两三天就送一回货上门。
小侯爷总能从那些送来的货物里收到一些隐藏得很好的小蜡丸。打开之后,里头往往都是写满字的纸条。
因此他人在家中坐,照旧能知天下事。
谢琇:……就知道他手里还藏着一大堆后招!当初真是白担心他了!
她当然觉得那一天小侯爷也是脆弱的,那些表现,多少也有些真情流露的成分。
自然,那些真情流露的成分也被他适度地放大了,放大成一幅完美的“小侯爷心动图”给她看。
一位总是高傲骄矜如孔雀一般的人物,忽然背负了沉重的命运,翅膀被折断,坠落于尘埃,昂起易于摧折的长颈,渴求你的爱情与抚慰……得要多么铁石心肠的人,才会无视这一切而不被打动?
谢琇承认,小侯爷那一天成功地刷到了她的同情值与怜悯心,甚至是……好感度。
并且还成功地降低了她的戒心与自我防御。
不过,在他安坐于庄信侯府中,依然在台面下继续开展他的事业与布置的时候,她当时被他那渴盼、无助、哀怜的假象刷得发热的头脑,便已经冷静了下来。
果然,一个事业批,能有什么真感情呢?
入夜,“含光堂”中寂静无声。
东厢房是卧室,谢琇正在点灯读书。
西厢房被改建成了书房,小侯爷自从晚膳过后就窝在里头,不知道又在计划着什么,已经一整晚没有露面了。
丫鬟仆婢都被屏退——这是小侯爷自从被皇帝下令圈禁于府中之后,这数日来的常态。
谢琇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新出了没几天的话本——这里头也曾经有个夹层,为小侯爷夹带过密信一封;但在小侯爷拿到密信、修补好书页之后,它便只是一本普通的话本了,只不过给外头留下了“晏世子爱妻情深,即使被圈禁于府内,还不忘嘱托相熟书铺为喜好话本的世子夫人送上最新印刷的话本”这一佳话。
谢琇:“……”
又被狡诈如狐的小侯爷趁机刷了一把声望值,世子夫人实惨!工具人实锤了!
她无奈地翻开这本修复如常的话本,发现这话本居然还有个很古典很文艺的名字——和一般这种时候会出现在轻松古代小甜文里的话本名字一点都不一样。
一般小甜文或者沙雕文里,这种时候女主翻开的话本,不是叫“清冷首辅小娇妻”,就是叫“朕与将军解战袍”——总之,差不多都是那一类古早狗血风。
然而,她现在翻开的这一本话本,封皮上却正儿八经地写着几个大字——
“翦横枝”。
谢琇凭着那点诗词造诣,倒是也知道,一般提到什么“横枝”之类的,都指的是花树,而且尤其可能指的是梅花。
她往后翻了翻,果然发现,这本书的主角,就是一位梅花妖。
书的内容倒是十分普通,说的是某知府家有个园子十分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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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里头种着一园子梅树,什么品种都有,花开时冷香暗浮,花影缤纷,十分美丽。
这其中有一棵白梅,大概是种的位置够好,甚么五行八卦、集天地之灵气之类地说了一堆之后,这棵白梅便生出了神智,修成了精怪之身。
故事的男主人公倒不是知府家的公子,而是知府家公子的好友,上京赶考时途经此地,遇到罕见的暴风雪,不得不滞留于此,又被知府家公子力邀暂且借住在家中,于是在中夜读书疲乏时,披衣而出,见园中一棵白梅尤其生得好,便日日在梅树下逗留欣赏。
久而久之——好吧,也并不是很久,数日之后——那天真烂漫的梅花妖便现身了。
两人自是你侬我侬,书生还含情脉脉地对着梅花妖吟诗:
“翦横枝,清溪分影,翛然镜空晓。小窗春到。怜夜冷孀娥,相伴孤照……”
谢琇:“……”
虽然标题文艺,但内容果然一如既往地又普又狗血呢。
她怀着“不知道小侯爷的秘密部下为什么选这本话本来传递消息,是想顺便让他主子省一顿饭吗”的阴暗心情,继续往下看。
……然后,她翻页的手就骤然凝固在了那张薄薄的纸页边。
因为书生吟的那首诗,还有下半阙。
“行云梦中认琼娘,冰肌瘦,窈窕风前纤缟。残醉醒,屏山外、翠禽声小……”
谢琇愣住了。
就如同在一盘炒得稀烂的菜里突然吃出了金子,不但有惊、而且有喜,不但味道突然变了,而且还顺便硌了牙。
谢琇猛地眨了眨眼睛,又定睛把接下来那诗句看了一遍。
没错,正是“行云梦中认琼娘”这几个字。
谢琇:……为何小侯爷的手下要用这本书来传递信息,我现在算是明白了。
因为为了掩饰传递信息的真实目的起见,书铺送来了一堆书,总有至少七八本,除了一本新制诗集之外,其余全是各类话本子。
她的目光闪了闪,有点惊疑不定。
……是小侯爷与手下提前约好的吗?传递信息时的特殊标志就是这句诗?
啊,好尴尬。尴尬得她已经开始在卧室里抠出一座云川卫衙门了。
她本来是怡然地半倚在窗下的绣榻上,后背垫着好几个靠枕,手边的小几上还摆着一壶饮子,看起书来既舒适又惬意。
但她现在忽然开始觉得浑身难受,汗毛直竖,脑子里那句诗仿佛化作了滚动弹幕,还是自带七彩炫光的那种,来回刷屏。
最后,她心浮气躁地猛然一下从绣榻蹦到了地上,双脚着地,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尔后,她匆匆趿上一双便鞋,拿上那本肇事的话本,就跨出了卧室,直奔西侧的书房。
“……晏长定!”她没耐心地随意笃笃敲了两下书房紧闭的房门,就想推门进去。
好在小侯爷并未让她多等。屋内随即传来他带着一丝疑惑的声音。
“琼临?……进来吧。”
谢琇一下子推开房门,大步流星地走向他的书案前。
小侯爷放下手中的毛笔,从容地抬起头来。
他的书案上凌乱地散放着一些纸张和书籍,有些纸上写着字,但他好像并没有急于在她面前遮掩或收拾的意思。
不得不说,虽然谢琇是个有节操的人,并不会去看那些文件,但小侯爷做出的这种全身心信任她的姿态,可真是很令人身心舒畅的。
……当然,她一想到手中那本书上的诗,刚被刷高的感动程度就又往下掉了五个百分点。
小侯爷不动声色地把手边那几张写满字的纸整理了一下,叠在一起,目光却落在谢琇的脸上,看着她隐然有丝红潮的脸颊,好奇道:“怎么了,琼临?”
谢琇尬了片刻,索性径直把印着那句诗的一页摊开,摆到了小侯爷的面前。
小侯爷垂目去看那页书,一看之下,他脸上的笑意就加深了一些。
可是他依然满脸无辜之色地抬起眼来,问道:“琼临是有哪里不满意吗?”
谢琇:“……”
别人写密信都用高大上的大百科全书或者年鉴——她记得福尔摩斯探案集里就有这么一出,密信里只有数字,对应年鉴里某一页的某个单词,最后拼出整句话——怎么小侯爷投递密信,不但不用密文编写,反而还用这种肉麻狗血的话本!
她说不出话来,用指尖点了点那句诗的位置,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你这是故意的吧?!”
晏行云:?
他低头又看了一遍她纤纤指尖点着的位置,表情也不由得一瞬间有点凝滞。
他张了张嘴,似是有点尴尬,一时间难以抑制自己的脸上下意识浮起来的红晕,因此他显得有一点恼羞成怒了,声音也随之低沉了八度。
“非也。”他沉声道,“我只与他们约定——”
他提起笔来,在一张白纸上飞快地写下“密信要放在书本里的诗句有‘琼’字的书中”这一行字来。
谢琇:“……”
小侯爷十分灵醒,见她已经看到了那行字,便顺手拈起那张纸,凑在一旁的烛火上烧了。
他又看了一眼那话本摊开着的书页,愈发显出一脸惨不忍睹似的神情,把脸撇开了,艰难地说道:“……这句诗,怕是……刚好凑巧而已。不然,我给你举几个别的例子,以前用过的——”
为了证明他的话,他还随口背诵了一下其它传递消息专用书籍里的诗。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谢琇:“……”
这句诗也没好到哪去啊……
小侯爷又道:“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谢琇:“…………”
当小侯爷背到第三首“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时,谢琇的耻度就已经砰地一声破了表。
“……够了够了。”她红着脸制止道。
“你这……当真是……”她将“密信传递”那几个要命的字眼跳了过去,“呃,好方法吗?”
她尴尬得脚下能再替他抠出一座舜安宫来。
“……你这真的不是如何将我立刻臊得无地自容的妙招一百零八式吗——”
晏行云愣了片刻,忽而一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清亮明朗,听上去竟然十分真切,并不像是装出来的,而是真的开心。
自从被皇帝下令圈禁之后,好像这还是第一次,他发出这么真挚的笑声来,就仿佛真的被她的话所取悦了一样。
谢琇:“……”
“我……我不是在跟你顽笑!”她横眉竖眼,怒道,“我是很认真的在跟你说!”
小侯爷更加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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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止。
“哈哈哈哈哈我知道……我自然知道……”他笑得眼眸都亮晶晶的,整张脸都舒展开来,姿貌愈发令人不可逼视,还抬手想用手背遮住因为大笑而咧开的嘴,好像这样就可以假装他没有笑得那么厉害似的。
谢琇:“……我要跟你翻脸了!我真的要跟你翻脸了——”
晏行云:“哈哈哈哈哈别这样……哎,夫人,你如何忍心哪……”
看到她气得脸都快要变形了,他便从书案后站起身来,向着她深深作揖,唱个大喏。
“求你了,好琼娘……切莫弃我而去。为夫这厢有礼了——”
谢琇刚想抄起那本话本,卷成一卷,冲着他的脑壳丢过去,就听到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看起来,盛某来得不是时候。”
谢琇:!!!!!
第339章【第五个世界千里光】84
她伸向案上话本的手猛然缩回,倏地一转身——
便看到原本她冲进来时未完全关紧的房门处,盛应弦居然穿着一身全黑的夜行衣,抱着双臂站在那里!
谢琇:……吾命休矣!
可是,谁会想到一向不怎么对付的盛侍郎会夤夜出现在晏世子府中,并且还很明显是瞒过了云川卫的巡视,翻墙而入的!
在谢琇身后,小侯爷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在谢琇还震惊得呆愣在原地的时候,小侯爷已经迅速做出了反应。
他绕过书案,走到他的夫人身旁,并没有再往前走过去迎接那位年轻的刑部左侍郎,而是弯起眼眉。
“盛侍郎?……真是稀客。”
虽然不速之客深夜降临,小侯爷依然表现出了良好的风度。
他含笑对门口穿着一身夜行衣的盛应弦问道:“不知盛侍郎逾墙而至,有何贵干?”
谢琇:“……”
能不能不要在询问贵客来意的时候顺便在言语里夹杂嘲讽的形容词!这是跟朝廷重臣互相开嘲讽的好时候吗!
但盛应弦的反应却很平淡——事实上,以他那总是一派正义的作风来说,他跟每个人说话都很认真,即使厌恶某个人到了极点,也只是微皱眉头,肃然正色面对对方;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以一种近乎冷淡的态度来回应。
“仁王遇袭一案,疑点颇多。”他语气冰冷地说道。
小侯爷嗤笑了一声。
“那么,现在盛侍郎是要亲自来提我过堂的吗?”
盛应弦的黑眸如海,紧盯着面前就那么堂皇而光明正大地站在谢大小姐身侧的那位天潢贵胄的“遗珠”。
他看起来一如既往,依然那么漂亮又嚣张,如同皇帝悬挂在御书房里的那柄尚方宝剑一样,剑鞘和剑柄上镶满了宝石,看起来金光闪闪,光耀眩目;但拿到过那柄尚方宝剑、当过钦差的盛应弦心里却清楚,它在实战中基本上没有任何使用的价值,不但脆弱易断,而且也会令使用它的人束手束脚,无法发挥。
因此,对待它最好的方法就是恭恭敬敬地束之高阁,永不真正拿出来使用,只在必要的时候作为一样威慑对手的象征物祭出来。
那也将是它唯一最为有用的时刻。
盛应弦收回散逸的思绪,冷冷地答道:“盛某并不会私设公堂。”
小侯爷啊了一声,表现得活像是自己此刻才接收到这个消息似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那就是要私下提审了……”
盛应弦知道自己实在不应该这样做,但他仍然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小侯爷的脸色沉了下来。
盛应弦本不是个刻薄之人,但今夜他却对小侯爷的愠色视若无睹,继续一脸漠然地说道:“恕盛某直言,晏世子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竟然还在这里说笑话吗。”
小侯爷:!!!
谢琇:!?
她被黑衣夜行、突然出现的盛六郎吓了一大跳,还没反应过来,就眼睁睁看着盛侍郎和小侯爷两人你来我往地开始互杠;她才发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两个人虽然没有动手,但言语中的火药味已经快要掀翻“含光堂”的屋顶了。
谢琇慌忙跳出来灭火。
“等……等一下!如何说‘晏世子马上要大祸临头了’?”她生怕小侯爷又开嘲讽激怒明显是知情人的盛侍郎,于是立刻把话题强行锁定在关键词上。
盛应弦似乎早有准备,闻言只是看了她一眼,也没有再对面露惊讶之色的小侯爷穷追猛打,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道:“调查之中有证据指向晏世子,但盛某觉得那证据也太直白了一些,而且就那么明晃晃地摆在那里不加以掩饰,好像就等着我等调查到那一步,把证据抓出来似的……”
晏行云脸上的神情从惊讶到愕然,再到哑然失笑,最后终结于轻蔑地摇一摇头。
“这是构陷。”他简单地答道。
他其实并不知道盛应弦都拿到了什么样的证据,于是他也没有多做辩解。他本以为盛应弦会再冷言冷语刺他两句,毕竟刚刚书房的门被推开之时,盛六郎一眼看到屋内他与谢大小姐笑谑的情景,那张终年肃正的脸上一瞬间冷得简直快要掉冰碴。
但盛六郎不愧是正道的良心,都气成那个样子了,不过是对着他冷冷地说了几句话,也并没有把关键消息压着不告诉他的意思。
这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对方少不得要拿腔拿调一番,压着他出一趟血,多破费破费,或许还得搭上点人情进去,才能得知关键所在。
晏行云好些天没有见过盛侍郎了,今日一见,他却恍然发现了一件事。
盛应弦身上居然透出了一种几乎遮掩不住的、对谢大小姐的关注和仰慕之情。
晏行云看得分明,刚刚盛应弦在未获得他这个侯府主人同意的情况下就一下子推开了书房虚掩的房门,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无礼的行为。
光风霁月、正派可靠的盛侍郎,只怕这辈子除了办案的时候事急从权之外,都没有做过这么无礼的事情。
盛侍郎为什么急着推开门进来?是因为在门外就听到了他嬉笑着唤谢大小姐“夫人”和“琼娘”,笑着恳求她对自己好一点吗?
盛侍郎受不了这个,所以一定要进来打断他们,是吗?
而盛侍郎推开门之后,目光也果然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屋内的谢大小姐身上。
他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虽然他今夜来此的名义是为了仁王遇袭案的进展,或许还有一点要向晏行云施恩、好让晏小侯承情,进而多配合一下调查工作的目的,但是他对于谢大小姐的关注完全是不自觉的、出于本能的,他自己甚至都没有觉察到,自然也就无法很好地掩饰或约束自己。
晏行云是个何等敏锐乖觉之人,他几乎是在发觉这个秘密的几息之间,就想清楚了事情的利害关系,甚至还想到了——此事或许能够为他赢得喘息之机,因为盛侍郎若是不想让谢大小姐成为犯官家眷、被处罚或流放的话,就一定得出手搭救一下她名义上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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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原本应该很好。盛侍郎是一块他始终啃不动的硬骨头,刑部也是铁板一块,风雨不透。如今靠着盛侍郎对他的夫人的那点仰慕之意,他便能获得一点盛侍郎事实上的同盟和援手。在这种关键时刻,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好?
晏行云试着说服自己,这很好,好得不能更——糟透了!!
他感到一阵本能的怒火与厌恶,是冲着谢大小姐那位隐秘的……哦不,如今看在他眼里,已经很明显了的——仰慕者,盛六郎而去的。
他本应冷静理智地与盛六郎讨价还价,看看自己能不能在这样的绝境之中闪转腾挪,博取一丝好处。但他现在却只想质问盛六郎,这种特别的仰慕,这种额外的注视,这种难以抑制的关切,到底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暗暗地在袖中双手交握,以右手拇指的指甲,用力地按住了左手腕间,几乎在那里压出了一道深深的月牙状印痕。
丝丝刺痛从腕间而起,提醒着他,不能将注意力放在那些不重要的细枝末节上。
他得争取盛六郎的援手。事实上,盛六郎今夜肯到这里来,就足以让他惊讶了。
在印象里,盛六郎从来没有这么徇私过。在调查案件的过程中,也没有这样向哪个有嫌疑之人提前示警过。
晏行云甚至带着一丝嗤笑的意味想着,从不与人结党、但总让人觉得他属于仁王一派的盛侍郎,今夜为自己这个仁王的天然对头带来的消息,说不定能给仁王挖个大坑啊……
这全是他夫人的功劳。晏行云冷漠地想。
幸而当初谢二拒婚,才把谢大小姐送到了他的面前。
不然的话,他怎么会知道她有这么多的好处,多到……令他都有一些无所适从了呢?
他分出一些心神,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但耳朵里还能听得到盛应弦的说话声。
盛应弦说:“盛某倒是也不信晏世子会这么轻率。”
晏行云忍不住又冷笑了一声。
“正是因为此事明面上对我最有利,所以我才最不可能去做这件事啊。”他索性直言道。
“恕我直言,在仁王遇袭案发生之前,我在声势上才是更占优势的那一个人……我根本就不用去对他做什么,只要一直安坐钓鱼台,将自己的好处继续稳定地保持下去,显示给朝野诸君看,就可以了……”
晏行云镇定着说着谎话,脑海中却有一瞬的恍惚。
倘若……他真的是永徽帝在宫外留下的那颗“遗珠”的话,那么这一番话就无懈可击了。
仁王本就庸懦,在永固寺大琉璃塔坍塌事件之后,还背上了一个“天命相悖”的糟糕名声;为了逃避风雨,他又在宫内装病装了一个月,再度落下了一个“健康欠佳、身体虚弱”的坏印象。
而与他相对的,晏小侯这位“遗珠”弓马娴熟、身手不凡、允文允武,长得又俊美过人、丰神俊朗,年纪轻轻已经主掌云川卫,说话办事都极有分寸,行事稳重、平时风格又不乏年轻人的朝气,再加上又娶了朝中重臣谢太傅的长女,专情如一、温柔体贴,简直要一举将朝臣勋贵与家中女眷们的票数全部都扫到自己这边来。
在这种情形之下,他只要稳住,说不定朝野之中的“立贤”之声,就会渐渐高于“立嫡”;再加上北陵那边内战渐息,听闻新汗王登布禄已经攻克了北陵国都天定城,早晚都会再挥军南侵。这种时候,一位贤明的太子,自然要比一位庸碌的太子更能担当国事。
他又何苦贸然出招,反而让仁王那个蠢货刷到同情票?
第340章【第五个世界千里光】85
他慢慢垂下了眼帘,遮掩了眼中一闪而逝的愠怒与寒意。
正当此时,他忽然听到谢大小姐补充了一句:“你是说,仁王……有可能施了个苦肉计?”
晏行云眼前一亮。
妙啊!
他做没做“仁王遇袭案”,他自己心中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
此事绝不是他做的,也不是他手下那个“摘星会”的手笔。
所以剩下的嫌疑人其实范围已经很小了。不是北陵暗探,就是——
张皇后与仁王自己!
但这句话,必须得由旁人说出来,才会显得具有说服力。
还有什么人,能比谢大小姐来说这句话,在盛六郎面前,更具有说服力?
晏小侯成功地诱使谢大小姐说出了这句决定性的推论,但是他此刻想一想,却感觉自己好像并没有多么开心。
且不说他为什么会沦落到设计自己的夫人,才能说服盛六郎的地步,就说他的这位夫人吧,好像也不是个能够被他轻易牵着鼻子走的人。
没错,他早就有所察觉了。
谢大小姐是个聪明人。她一般上他的套,都是主动上的。
也就是说,说不定这一次她主动替他说出这句话,也是因为她自己想要说?
虽然她坚定地站在他这一方,怀疑遇袭案是仁王自导自演,这固然让他愉快了一点,但是他竟然会被这等小伎俩所迫,困在侯府里暂时动弹不得,还是令他感到了一阵恼怒。
他自然早就有后手的布置。但被仁王和张皇后算计,聪明人落入了蠢人的陷阱,而皇帝对此说不定心知肚明却装聋作哑!就因为他害怕这个假儿子会反噬他!所以他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个假儿子踢下深渊,按入泥潭,最好让这个假儿子就此不声不响地死掉!再也没有能力来威胁他那个蠢货真儿子的地位!
晏小侯感到一阵心烦。
还有,盛六郎出现于此,对着他的夫人投以深刻的注视与过度的关切,却在他面前还抱着一副是来施恩于他的模样!
而他——
他既利用这一点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又忍不住在内心深处对这样的自己报以自嘲而冰冷的自我注视。
他忍不住转过头去,望着身旁的谢大小姐。
你不知道吧,大小姐。你的夫婿,拥有着光辉灿烂的外貌,内里却是一个这么扭曲而卑鄙的人。
相比之下,对面的盛六郎,端肃庄严得如同一尊精心铸造出来的神像,珠玉镶嵌、金石为里,外形像,内里也像。
盛六郎是个内外如一的人。
不像他,外表华美而内心阴暗,倒像是外头贴金镶玉、芯子里却早给蛀烂了的人偶,看着无一处不好,但其实只有他自己才心知肚明,除去这辉煌光耀的外壳,他自己无一处能真正亮给人看。
而此刻,他便垂下视线,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黯然来,小心掩藏去内心的黑泥,低声说道:“我也不知……但此事于我绝无好处,我若是那么蠢的话,朝中诸君又为何要将期望交托于我手?”
言外之意是,此事明面上虽说直接的受益人是他,但这种计谋太粗糙了,甚至连一个弯都没有转。这么傻愣愣直来直去的阴谋,根本就不是一个合格的主君应该有的。
一个合格的主君,若是不能做到心较比干多一窍,也当做到对大多数属下的心机洞烛在先。
这么愚蠢的计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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耍出来都嫌掉了价。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盛应弦。
盛六郎依然紧锁眉头,看上去甚是不悦。但在公事方面,他的节操还是令人信任的。
他刚刚那种突如其来的、想要与盛六郎一较高低的古怪心理,在面临真正生死攸关的问题时,便已经淡去了。
现在他需要做的,是全神贯注地应对眼前的状况,并不动声色地在这件事上,将盛六郎拉到对他有利的这一方来。
因此,他觉得此时此刻他可以稍微做出些退让。
晏小侯十分自然地向旁边迈了一步,向着盛应弦比了个手势。
“盛侍郎夤夜前来,还要避开外间监视侯府的诸位,想必一路辛苦了。”他含笑说道,“不如请上座,我们仔细来聊一聊此事的蹊跷?”
可是,他面前的盛六郎,却抿着唇,并不行动。
晏行云沿着他的目光方向一看,心下不由得重又升起了一层愠怒。
不,盛应弦并没有看向谢大小姐。
他甚至很明显地故意避开了谢大小姐的方向,看向一旁空荡荡的罗汉床。
……可就是这一点才让他显得尤其可恶!
晏小侯心头不快地想,盛六郎光风霁月,什么时候还要故意躲闪开某个人的方向啊。
大约是之前从没有做过这种事之故,盛六郎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才是显得无比心虚!
一贯狡诈如狐、演技绝顶的晏小侯,看到这样笨拙得不上台面的演技,心头一阵气闷。
……正如同他当初想清楚了仁王遇袭案乃是仁王那个蠢货自导自演的时候,心头所感受到的气闷一样。
同样都是“莫名其妙地就被蠢人的没脑子套路打中了一闷棍”带来的郁卒之意,而且愈想愈是不快。
他待要再说些什么,就听到谢大小姐开口了。
“此事若有阴谋,还盼盛侍郎能明察秋毫,洗脱无辜之人的冤情。”
谢大小姐眼眸明若秋水,坦坦荡荡地投在对面的盛六郎身上。
几乎在那一瞬间,晏行云就注意到,盛六郎自然垂落在身侧的双手猛地紧握成拳。
他忽而在胸中感到了一股扭曲的快意。
谢大小姐或许真的只是仗义执言。而且就目前来说,他们两人是绑在一条船上的,他落水的话,她也不能幸免;所以她适度地替他说两句好话,也是应有之义。
……只是,盛六郎的理智与感情,好像第一次出现了分歧呢。
晏行云看得分明,盛六郎那棱角分明的下颌骨清晰地绷紧了一霎,像是他猛地咬住牙根似的。
盛应弦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句:“盛某今夜前来,正是为了厘清案情的。”
哦豁。
他竟然对谢大小姐也不假辞色了起来,一定是已经气到了极处吧。
晏行云在心里这么悠闲自得地想着。
但他表面上滴水不漏,一脸诚恳地说道:“但是……皇上如今心向仁王,对他多有偏爱……倘若实情水落石出之后不如他意——”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语调里充满了暗示,想看看正义的化身盛侍郎又该作何选择。
盛侍郎果然微微一愣。
晏行云在心底冷笑起来。
看起来那个虚伪又无能的昏君,还不敢在不知情的臣子们面前现出原形,告诉他们实情啊?
就连盛应弦这种得力的臣子,他也不敢直白说他就是想要一鼓作气把晏世子按回泥淖里!不敢说他已经打算包庇仁王那个脑袋空空的蠢货了!因为他害怕这么直白地表现出他的意图来,会毁了他竭力营造的“尚算贤明,虚心纳谏”的假象来,是吧?
但是,盛侍郎果然是正义之光。
他只斟酌了一霎那,便正色说道:“盛某受皇命调查此案,并没有接到其它任何命令。盛某之职责,便只是将此案一切的实情以及隐情,都调查到水落石出,再上报皇上,以呈诸君面前。若圣上为了偏爱仁王而无视律法,盛某此身何惧?定必极言直谏!”
晏行云:“……”
啊,这闪瞎人眼的正道的光!
幸亏现在的皇帝是个平庸的昏君……若他是心机毒辣又手段高超之辈,盛六郎只怕现在墓前都已经青草萋萋了!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谢大小姐的声音,声调很明显地扬了起来,似是极为激赏。
“果然不愧是盛侍郎!”谢大小姐眼睛一亮,眼眉弯弯地称赞道。
“大虞的良心与正义,都着落在盛侍郎身上一肩担起,若人人如此,大虞还有何惧?”
然后,晏行云就眼看着刚才还铁骨铮铮、声言要无畏直谏的盛侍郎,双眼连连眨了好几次,目光东飘西飘没个定点,就是不敢看向谢大小姐的方向,脸颊上还渐渐浮起一层可疑却难以自控的薄红来,声音都结巴了一下。
“呃……我……谢大小姐谬赞了……”
晏行云气笑了。
若非知道这种时刻,他实在不应该说出这种能让气氛急转直下的话来,他是一定会说“请称呼她‘谢夫人’”的!
他将双手负在身后,狠掐了一记自己的腕脉,才压下那种有害的、想要与盛六郎争辩的冲动。
晏小侯依然脸上带着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自然而然地把话题岔开了。
“却不知那袭击仁王之人,盛侍郎的调查可有收获?”
提起正事,盛六郎脸上的那抹让晏小侯觉得刺眼的薄红,便渐渐地落了下去。
他沉吟片刻,答道:“此人名叫庞三,被收监后,起初十分硬气,看似心智不似正常人,盛某再三审问,才从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中拼凑出一二真相……”
谢琇:“……”
竟然还找了个精神病来行凶?
盛应弦道:“此人言称自己无家无室,平日便沦落于市井间混口饭吃。一日正腹中饥饿,便遇到了个要雇人的老丈。那老丈许他五十两银子和一顿饱饭,说有一贵人强抢他家百亩良田,又将他独女抢去糟蹋,他气不过,便想报复一二。他这等草民,却也不想真的惹上甚么官非,闻听那贵人有一日要去道观上香,便想找个膂力过人的侠义之士,向那贵人投掷泥块,砸他个满头满脸,出一口恶气,便也罢了……”
谢琇简直不可置信。
“……那庞三就这么答应了?!”
盛应弦无奈地笑了一下。
“他心智有损,本就不似常人,斟酌不出此事要害关系,听了那老丈一番痛诉,又吹捧他是义士,便一口答应下来,心想的还是丢几团泥巴,能有甚么大事?”
谢琇:“……可他丢的真是泥巴吗?”
盛应弦道:“是干透的黄泥,里头包裹着石头。外头看着像是一团泥,但倘若真的丢到仁王头脸上,只恐还是会砸得头破血流的。”
谢琇:“怪道那人要找个傻子!不是傻子,谁能这么轻信,做得出这种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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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应弦脸上的苦笑愈发明显了。
在晏行云看起来,那竟然不像是针对“拿了半天凶犯,最后竟然只抓到个傻子”的无奈,而是像“啊她说得好直白,怎么能这么直率可爱呢”的无可奈何感。
小侯爷又在身后暗中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腕间,提醒自己不要此时就急着与盛六郎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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