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有些恍惚。
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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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来的嘈嘈切切骤停,她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声音。
卫郊……卫娇……
从前她珍而重之的名字,现在终于可以,正大光明被人叫了。
“好,卫郊,”灰鹰抿了抿唇角,“有什么事问我,直说就好了。”
“呃嗯,”灰鹰似乎刻意回避了她的眼神,她便只能盯着他群青色劲装上,那精致的暗纹:
“你家公子,到底是个什么脾性?”
尽管与陆子苏算是相处了一天,可她对他,还是有些捉摸不透。
“怎么了卫郊,我家公子可是说了什么?”
看萧月音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家主子可能真的得罪她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殿下。
“倒也没有,是我自己做错了事,”萧月音声音小小,“穿着身脏衣服,在你家公子床上睡着了。”
“这样啊,”灰鹰轻轻倒吸一口凉气,“他有洁癖,这一点确实麻烦。但,我跟随他十余年,他平日里为人冷淡疏离,很少给人好脸色,今日为了你热心,也是难得。”
替裴彦苏把好话说完,灰鹰似乎还不放心,又补了一句:
“不过,他身上有个隐秘的地方,你可要小心了,千万别碰到。”
说话间,马儿已然靠近,一位着素劲装的汉人翻身下马,对裴彦苏微微施礼:
“冀北,别来无恙。”
着戎装的裴彦苏对裴彦荀同样回以拱手礼:
“这一次辛苦表兄了。”
96.
在大嵩义所统治的渤海国中能人辈出,张翼青却是所有武将里,最为特别的一个。
不仅仅是因为他年青、才刚过十五岁。
都说“年轻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些词句用在张翼青身上,却完全格格不入。
与他有过交手、说过话的人,如果没有见到他那张尚算稚嫩的脸庞,恐怕会以为自己的对手,是个年过不惑的阴鸷须眉。
少年郎眉眼还未完全长开,年纪青青声名鹊起,只把杀人当做自己唯一的乐趣。
眼看着谎言又要被戳破,说萧月音一点都不紧张,必然是假的。
她真的很害怕。
她很想把他当成大好人……可是好人,不应该连笑起来,都让她觉得遍体生寒吧?
这男子若是发现她在撒谎,临时变卦,把她直接送回萧府,可要怎么办?
汗水从她额间悄然滴下,落在了被她揉得皱巴巴的裤腿上。
小嘴张了张,蹩脚的谎话已经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她一向是不擅言辞的。
说多错多,若是她不回答,又会如何?
想到这,萧月音又悄悄抬眼,看了看面前的陌生男子。
他已经收了笑容,目光也没有在她这里,而是平视前方。
从下往上的仰视,总能多生一些压迫感,尽管这么看,他的睫毛在眼下落了阴影,但她总觉得,他是知道了些什么。
明明刚刚还在逼问。
像早预料到她无法自圆其说,等待着她自动自发,揭穿她拙劣的谎言。
“我……到了长安有一些时日了,所以口音也跟着变了不少,这……很难理解吗?”
萧月音为自己的急智庆幸,不再攥着裤脚,而是长长舒了口气。
“理解倒是不难,”男子回答很快,让她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只是你这长安口音太重,不说,我以为你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
她又攥紧了裤脚。
他的语气,听不出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认真表达。
总之,刚刚因为他能大方送她出城的庆幸和豁达,不仅迅速烟消云散,现在还多生了局促和窒息之感。
长安怎么这么大?
他们怎么还没出城?
萧月音不敢再开口,摇晃的马车里,她生生屏住了呼吸。
身上的衣服本就是府上小厮的细布,那裤脚被她攥着,快要生生戳出一个洞来。
车厢空间狭小,她双腿蜷缩着,尽量不让自己挡住他,但这样的努力没有用——
肉挤肉,那双被她不小心摸过的、结实无比的小腿,只能被迫压在她之上。
还好他一动不动。
否则,她会立刻想起梦里的那个人,似乎也有一双这样的腿。
被这样的腿锁住,恐怕就算使了吃奶的力气,也是逃不掉——
就在萧月音因为紧张,而开始不由自主胡思乱想的时候,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殿——”
“下车。”男子抢白,自己却没有要动弹的意思。
萧月音却顾不得其他,从软座之下迅速拽过包袱,双腿绕过他的,急急忙忙,便跳下了车。
为了防止被他再逮回去,她连半个谢字都没说,用生平最大的速度,一溜烟,往出城方向跑了去。
而车上的裴彦苏一动不动,只有依旧置于双膝之上的颀长手指,微微回收。
小腿上还残留了一点温度。
“殿下?”马夫哪敢计较周王殿下的抢白,车帘内迟迟没有动静,他忍了又忍,才小声试探。
“去萧大人府上。”裴彦苏这才淡淡吩咐。
折返的马车比先前更快,即将到达萧府门口时,裴彦苏掀开侧帘,却看见正要匆匆出府的萧俊。
萧俊今日一大早,便接待了从宫里来的传旨太监。圣上裴驰亲赐恩婚,让他那便宜女儿萧月音,嫁给周王裴彦苏做正妃。
这样天大的好事,萧俊喜不自胜,自然是求之不得。
可坏就坏在,那太监入府来的一刻钟之前,刚刚有萧月音处的婆子来报,说大小姐卷走了所有财帛,已经在昨晚失踪了。
这下,好事就立刻变成了坏事。
天子赐婚,未来的周王妃却不见了,这不是把“抗旨不从”四个大字,明晃晃地写在他萧俊脸上吗?
萧月音可是身负“天生凤命”谶语之人。
萧俊可不想平白无故遭难,在第三波派出去找人的奴仆们回来之后,萧俊终于坐不住了。
为今之计,只能进宫面圣,先借口萧月音突然生了急病,病情严峻,拖延一些成婚的时日再说。
刚一出府,却恰好看见昨日登门的“当事人”——周王裴彦苏,从一辆看起来十分破旧的马车上下来,似乎也是正要找他。
裴彦苏昨日曾开口说要见长女,萧俊虽然觉得不妥,却碍于裴彦苏的权势,实在拒绝不了。
哪知萧月音在关键时刻也不给他面子,他都吩咐人去找她过来见客了,却生生让裴彦苏在萧府的正堂里,等了整整一刻钟。
萧俊对裴彦苏拂袖离开时的神色记忆犹新,心想自己明明没做错什么,就这样得罪了这个年青的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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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
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圣上赐婚,萧月音却彻底失了踪。
人还没找回来,倒是裴彦苏再次主动上了门。
萧俊已经无暇细思堂堂周王为何会乘坐那样的马车,他捧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只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萧大人,”裴彦苏的面色,倒是似乎比昨日要好了一些,也不知是不是萧俊实在慌乱,竟生了错觉,“萧大人的面色似乎不太妙,可是出了什么事?”
萧俊拢了拢衣袖,努力忽略掉额上沁出的汗水。
“殿下……”
他还在犹豫,不知该不该先向裴彦苏告知实情。
“本王失言了,”裴彦苏却抢先一步,面色里竟然还带了一丝极为罕见的谦逊,“要不了多久,本王就该唤萧大人一声,岳丈大人。”
这一次,萧俊终于忍不住,掏出袖中的巾帕,反复沾了额头的汗水。
“殿下身份尊贵,微臣……微臣实在不敢造次。”
裴彦苏负手,只瞧着面前萧俊的狼狈,微微躬身,将自己凑得近了一些:
“既然本王与萧大人不久后便是一家人,萧大人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直说?本王虽然不常来长安,但陛下眼里,到底还是有本王这个幼弟的,否则,也不会那么轻易,便答应了本王的请婚。”
裴彦苏身材高大挺拔,纵使是自诩长安中难得丰神俊逸的萧俊,在他的面前,也要感叹一句自愧不如。
昨日是自己小瞧他了,萧俊再一次追悔莫及。
裴彦苏的话听起来谦逊,实则包含了许多的威胁之意。
萧俊本就理亏,裴彦苏这样一说,原本混乱的思绪,更加理不清,他忍不住抬身,向面前意气风发的天子亲弟跪了下去:
“微臣死罪!请周王殿下恕罪!”
“大人,这又是为何?”裴彦苏语带不解,却丝毫没有让萧俊起身的意思。
“是微臣管教不严,小女萧月音实在顽劣……今日,陛下赐婚之前,她便已经卷了财帛,偷偷跑掉了!”
“哦?”似是惊讶,又似是疑惑。
“小女生母早逝,从小便养在深闺,微臣自忖对她仁至义尽……也许是她平日里实在无聊,看多了不知从哪里淘来的话本子,不甘于嫁为人妇草草一生,才想着卷了财帛,到外面去闯闯。这孩子从三岁起便失了生母,微臣这个做父亲的,一心忙着为朝廷效命,体贴她生活起居之事自然交由拙荆冉氏。可能是冉氏这个后母做得不够本分,竟然连她何时生了这样忤逆的心思都不知,放任至今,她才闯出了今日这般大祸来!”
言语之间,尽是在推卸责任。
即使已知晓背后的部分缘由,裴彦苏也十分不悦。
“本王愚笨,听起来,似乎令爱的携款失踪,与萧大人这个亲生父亲,并没有什么关系?”裴彦苏便顺着萧俊的话语。
“这……”萧俊倒是不接茬,顿了顿:
“事已至此,追究过错不是当务之急。微臣今早发现小女失踪,已第一时间派出了几波家中奴仆去找,却依然没有小女的踪迹。这等欺天大事,微臣实在不敢隐瞒,只能入宫面圣,望陛下——”
“不必这么麻烦了,”裴彦苏大手一挥,懒得听萧俊继续狡辩,“凑巧,本王已经知晓了令爱的行踪。”
萧俊听到此言,头顶犹如炸响一道惊雷,差点掉了下巴。
裴彦苏早已知晓萧月音的动向?
萧月音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裴彦苏一个久居潞州的藩王,是怎么知道她的?
还要突然上门求娶,二话不说就要见面。
难道这两个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暗通款曲了?
自己这个平时闷声不出的便宜女儿,居然这么有手段,能勾到裴彦苏……而她那卷款私逃,也是裴彦苏在背后安排?
然后裴彦苏再装模作样上门,仅仅是想看他出丑吗?
难道他们知道了些什么,比如卫远岚的死?
萧俊的汗又一次滚落下来,他忍不住擦了又擦。
“令爱眼下很好,也确实如萧大人所言,想在成为周王妃之前,多在外面看看。”
裴彦苏面带微笑,狭长的眸子却是极冷的:
“至于陛下那边,本王也会替她说话,不需要萧大人你费心入宫;时机成熟,本王自然会将她带回来。”
“可,可微臣毕竟是她亲父……”萧俊心口堵了一块巨石,脑海不断闪现各种可能,但却抓不住思绪的由头。
“微臣,微臣有权,知晓小女的行踪吧?”想了想,萧俊还是试探一般问道。
“陛下既已赐婚,萧氏女便是本王未婚妻,”裴彦苏却是干脆否决,“本王不想让旁人知晓,萧大人虽是她亲父,也无权过问。”
谈话到底不欢而散。
离开萧俊,裴彦苏又唤来了昨日陪他一并上萧府的手下,名叫飞鹏的。
只说让飞鹏入宫,代裴彦苏将手书面呈裴驰。
信上说,裴彦苏在宫外偶遇了倾慕已久的未来周王妃,周王妃生性害羞腼腆,既然他一心求娶,自然不能委屈,想让未来的周王妃在婚前对他也同样心仪,便决定陪她游山玩水一番。请皇兄发布上谕,将这桩和和美美的婚事,传令天下。
撒起谎来,面不改色,一气呵成。
裴彦苏是准备去找萧月音不假,但不过是不想她被旁人欺负了去。
未来的周王妃,必须在他的身边,必须干净清白。
想必裴驰接到信也不会起疑,他这出“爱大过天”,实在演得逼真。
***
出了长安城后,萧月音已经走了不短的路,实在是太累了。
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出过长安城,也不知相距千里的幽州,究竟是有多远。
冉氏所生的两个异母弟弟,一直说她是早产儿。
因为萧月音的父母,萧俊和卫远岚成婚不过七个多月,她便出生了。
是早产儿,所以她才生了浅发浅瞳,一身肤白赛雪,反应比他们迟钝,身子也比妹妹们娇弱不少。
现在想来,她既不是萧俊之女,更是足月出生,这“早产儿”的谣言,恐怕也是冉氏教他们讲的,只用来羞辱她。
但身子娇弱,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就靠着这一双腿,一路走到幽州去,即使萧俊不来抓她回去,她也要在半路出事。
这一次出门,她带了卫远岚留给她的全部现银,还有一些祖母乔氏在生前悄悄塞给她的珠宝首饰,也不知能值多少,够不够她一路到幽州去。
出门怎么就这么难呢?
又走了好一会儿,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茶寮,萧月音难得休息,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商旅和行人,便起了搭车的心思。
但……她虽无经验,直觉却想来,似乎有些问题。
就在犹豫的片刻,身旁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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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粗布短褐的中年男子,见她神色迟疑,张口便是自来熟:“这位小哥,看你一路风尘仆仆,可是要去哪里?”
萧月音见那人容貌平平,不辨好坏,还是保有一份戒心,哑着嗓子反问:“你……又是要去哪里?”
“雍州,”对方回答干脆,“据此也不过百里路程。”
雍州倒是近,也是前往幽州的必经之路,萧月音不疑有他,略略点了点头。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个人雇车的话太贵了,咱们这些口袋里没几个铜板的,根本搞不起。”那人叹了口气,又指着不远处几个围在一起的马车,和正在四下里张望的车夫们,说起话来十分熟稔:“不如……我去问问,要是多几个人,咱们拼车,大家都少出点钱。”
拼车,听起来是个好主意。
可萧月音毕竟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拼车全是陌生人,到底有些拿不准。
只见那人走了过去,似乎在讨价还价,又频频点头,说了好一会儿后,又向她走了过来。
“小哥,”正在那人马上要和她再次说上话的时候,后面又上来了一个人,叫住了他,“我们这边去雍州,已经拼好了一个车,刚好差你一人,上来的话,立刻就能走。”
刚刚那人果然停下了脚步,皱着眉头回头看了一眼,又特意转头回来,目光落在了萧月音脸上。
萧月音呆了一下,还没及说话,那人已经做了决定,转身和后面追上来的人一并走了。
不行,若这样放他们几个拼车走了,留她一个人,要怎么想办法早点到雍州?
背上包袱,萧月音快步跟上了他们的步伐,急急说道:“我也去雍州,不如也加我一个?”
她身材娇小,一边走一边说,喘了好几口大气。
而那后来的人虽然停下了脚步,却也面露难色:“马车很小,三个人坐刚好,加你嘛……恐怕不太行,我需要去征求他们的意见。”
说完,还上下打量了萧月音一眼。
萧月音捂住朱唇,热气吐在小手上,多出了一丝虚汗。
只见那人又走到刚刚马车围着的地方,又过了片刻,才回来,说他们十分勉强,还是带着她一并同乘去雍州。
等到萧月音上了车,她才发现那马车确实是很小很挤。三个大男人,加她一个体格娇小的弱女子,一路去到雍州的大半日,勉强也能挨过。
但她包袱里还带着银钱和祖母留给她的珠宝首饰,可千万不能露出任何端倪。
车上的人倒也照顾她,说她看着就像第一次出远门,到了雍州地方再付钱,一路不用担心。
马车上是对坐的两排,因为体格问题,萧月音只能和另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挤在一处。
与陌生人同乘,她原本是打算一路紧绷心弦的。可奈何马车一路行进,从长安出来的疲惫席卷全身,她最终还是支持不住,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袱,睡着了。
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
飞鹏走后,裴彦苏唤来了另一个手下,名叫灰鹰。
昨日跟随裴彦苏上萧府的飞鹏,已经被裴彦苏打发入了宫,灰鹰先前没有露过面,裴彦苏淡淡吩咐,重新备了车。
灰鹰正要领命离开,又听见自己主人补充了一句:
“记住,从此之后,在外只能称呼本王为公子,绝不可暴露本王身份。”
“否则,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下场。”
灰鹰愣了一下,赶忙应下。
他跟了裴彦苏十余年,一向最清楚自己这个主子的行事做派。
诚然,因为身份特殊,裴彦苏绝少在外表露;但这一次,灰鹰却觉得,裴彦苏和从前不一样了。
作为周王殿下最得力最出色的手下,灰鹰自然不会质疑主人的任何决定和命令,很快备好了马车,他便做了车夫,马不停蹄带着裴彦苏出城,往幽州方向去。
路过第一个茶寮,歇息片刻。
“唉,可惜了,那位俊俏的小哥一看就是第一次出远门,这么容易,就上了骗子的当了。”
茶寮邻座,一个满面皱纹的商旅,突然叹了口气。
“劫财劫色,恐怕逃不掉咯。”
——“冀北,冀北醒醒!”裴彦苏的耳边却传来裴彦荀的声音。
“怎么回事?”梦境被打断,裴彦苏一身.火无处施泄,连带着对表兄,也多了许多不耐烦。
“霍司斐说有要事找你,一直在这帐子门口,赶也赶不走。”裴彦荀自然知道自己这表弟的脾气,未免引火上身,赶忙把自己摘出去,“天还没黑,我想以他的作风,极有可能在外面站到明早,不如把你叫醒,将这事了了。”
裴彦荀和裴彦苏住在同一个帐子里,自然想大家都好过一些。
“罢了,”裴彦苏一面说着,一面不动声色地用衣襟掩盖住自己溽得一塌糊涂的裈根,“让他进来吧。”
97.
匆匆入内的霍司斐自然不会知晓眼前的王子方才做了什么,他活了四十年,至今单身一人,对女人这种麻烦的生灵提不起任何兴趣,也根本不想有什么后代。
建功立业、上阵杀敌就是他的全部乐趣。
“末将此来,是为了向王子道歉的。”霍司斐站定,开门见山。
裴彦苏在中衣之外又披了一件单衣,于行军床上正襟危坐,听到霍司斐没头没尾的话,只提了提眼角。
“都尉这是何意?”在他身旁的裴彦荀却好奇。关于高王后,确实是萧月音暗自揣测的。高王后是个不折不扣的蛇蝎美人,而击溃大嵩义这样刚愎自用之人,就要用他从前最不屑的东西。
“渤海国为朕一人之天下,怎么可能会有妖姬祸国乱政!”虽然大嵩义嘴上如是说来,可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出卖了他的恼羞成怒,“萧月桢,别以为你随便几句挑拨,朕就会上你的当!”
与此同时,裴彦苏带来的一众高手也逐渐靠前,步步紧逼,谁都想生擒渤海国王,立下这不世之功。
萧月音忍不住急急看了面前的裴彦苏一眼。
其实她之所以要激怒大嵩义,不过是为了乱他方寸,好多为裴彦苏争取擒获这大嵩义的时间。
然而裴彦苏似乎只想着关心她。秋夜漫漫,对自己的妻子许下过不少诺言的裴彦苏,这一次也同样言出必行。
眼泪被他擦干,没有任何痕迹。
从落地的铜镜前到湢室的浴桶里,从书室的大案再到拔步床内,他们在许多地方留下了交叠的足印,将滴落的汁液踩得乱七八糟,却无暇顾及。
她不愿意讲没有关系,他不逼她讲,反正他会用她被幢到失焦的瞳孔、含在喉咙的婴宁、雪白肌肤上的青红痕迹来偿还,等她受不住哑着嗓子求他,他嘴上哄着她亲着她,但劲力却半点没有松缓,反而愈发深勇。
在最放肆的时候,他拉着她的小手,滑过那仍然挂在她月,要间的火红束匈,来到她平坦的小月,复按住那青色的鼓,起浊浊低沉地问她,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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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知道吗?
“狗……是狗……”她眼睛都挣不开了,只能抽抽搭搭地回答,再多一个字都没了力气。
然后,他再心满意足地继续占着,就是不放过她。
在冀州的清晨悄然来临的时候,整夜耕耘的男人才终于云销雨霁,拥着早已昏厥的妻子安然入眠。
偏执和疯魔逐渐消散,理智和希望重新归巢。
这一次她不说,或许过两日她便能说了。
他相信会有转机。
之后,萧月音整整昏睡了一日一夜。萧月音听完这一通连珠炮一般的指责怔了许久,柔荑放置在筷箸上,彻底忘了收回。
自己这位二哥的话太多太杂,她一时反应不了,但首先能够确认的,是不能将隋嬷嬷是漠北细作之事和盘托出。
其一是,眼下正是大周与漠北交好的关键时刻,大张旗鼓提起“细作”难免有挑拨之嫌;
其二是,将隋嬷嬷那几名仅余的家人尽数下狱之人是萧月权,其中的细节萧月音不知,却顾虑其中很有可能牵扯出大事,萧月桓虽贵为康王却无实职在身,所谓“富贵闲人”一个,将这些机要之事告诉他们夫妇,对他们并不好。
“二哥你、你说长姐她,已经出嫁了?”想清楚了隋嬷嬷之事后,萧月音便只能先硬生生把话题转换。
毕竟,萧月桢的婚事对她来说也是十分重要的。
“刚刚我说了这么多,还需要再清楚一点吗?”萧月桓对她这样的表现极度不耐烦,反扣手指敲了敲桌面,“桢桢已经出嫁两个多月了,现在她早已成为宋家妇,这难道还有假的吗?”
两个多月,也就是隋嬷嬷诓骗她离开沈州时,萧月桢已经在准备出嫁了。
萧月音心头感慨。
她一时很难用寥寥数语来形容此刻自己的感受。
震惊当然是震惊的,从前她一直怀揣着忐忑,想着也许萧月桢病好,她们姐妹二人正本清源,萧月桢会重新做回裴彦苏的妻子,却不想,萧月桢其实从很早起便失去了这个机会。
震惊之余,她又生出许多感慨。毕竟裴彦苏至今仍被蒙在鼓里,以为她就是他深爱的萧月桢,却不知真正的萧月桢已经另嫁他人。
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终究还是遗憾。
可遗憾虽然遗憾,她现在却也不是当初那个冷心冷情的她了。既然萧月桢已经彻底没了回来的可能,那她这个替嫁的公主,也只会永远将裴彦苏身边的位置占据。
永远做他的妻子,他的王妃。
她愿意,她很愿意,与他经历这几番风雨,她早就把他视作共度一生的人。
而现在,连上天都在帮她,一切都在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
淡淡的笑意浮上萧月音的眉梢,萧月桓原原本本看在眼里,自然猜到了她心中畅快的原因。
“小妹,你现在这副模样,让我觉得,你是个得志的小人。”萧月桓忍不住言语之中的怒意。
萧月音的杏眸微微长大,她想不到亲兄竟会说这般伤人之语。
她总觉得自己仍在幻境,耳边除了与裴彦苏交错的喘,息和男人时不时几句羞得她无地自容的浪话之外,便是片刻也不停的银铃响动。
叮铃铃,叮铃铃,和他动作的节奏别无二致。
等到耳边的响动终于停歇,她也好不容易勉强恢复了过来时,再一问准备出门去往府衙做事的裴彦苏,才发现距离九月初九,竟然只剩不到一日了。
“是我不好,”见她红润的小脸因为这时辰生了委委屈屈的慌乱,裴彦苏又踱步回来,俯身吻了吻她的鼻尖,主动认错,“前晚,闹你闹得太狠了。”
萧月音并没有被这轻飘飘的认错安慰好,黛眉反而蹙得更紧,她嘟囔着:
“明日便是大典,可是我好像什么也没有准备。”
“公主放心,”一旁的戴嬷嬷闻言连忙补道,“这两日,已经将公主在大典所需的所有物什齐备。”
“那……二哥与二嫂他们,今日什么时辰到冀州?”一颗心刚刚放下来,另一件事又让萧月音紧张起来。
“应当大约是日晡之后,”裴彦苏接了话,“不过今日不凑巧,我在府衙那边的事情颇多,不能陪你去接二哥和二嫂了。不过,我也知道你们兄妹之间感情甚笃,眼下数月未见,若是有我在场,很多话,都不方便说吧?”
萧月桢与萧月桓性情相仿,兄妹两自小就更为亲厚,萧月音此前为了演得更好,时不时会在裴彦苏面前提起这位二兄长。
当然,那些话语的内容多半来自戴嬷嬷的回忆,只言片语,演绎一番也勉强能糊弄过去。
“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此时萧月音两眼放光真诚如白璧无瑕,娇靥上红霞淡淡,杏眼弯弯,“既然是公务繁忙,亲迎兄长这样的琐事,大人自然不必亲自出马。”
就这样,前晚那些混乱的云雨所带来的阴霾便彻底退散下去。两人含笑着又说了一会儿话,裴彦苏便出门忙公务去了。萧月音收拾好自己的心情重新振作,开始沐浴更衣好好梳妆打扮了一番,准备出城迎接自己的二哥萧月桓和二嫂姜若映。
裴彦苏不和她一起去迎接,正好让她有机会单独和萧月桓通气。
好的机会转瞬即逝,大嵩义知晓自己彻底败落,在从窗户逃脱之前,忽然从袖中射出了一支冷箭。
他忙着逃命,顾不得准头,冷箭射歪,只堪堪将裴彦苏手臂上的衣料划破。
可萧月音还来不及如释重负,身上原本环抱她的重量突然下沉,将她压住。
“王子!”众人这才纷纷上前,查看突然晕厥的裴彦苏。
“冀北哥哥!”萧月音的心头猛地抽痛。
像是她自己也要晕过去一般。
想到昨晚之事,霍司斐虽然对裴彦荀这个来历不明的天降之人心存疑虑,但到底是他破了张翼青布下的山谷密道之局,之后奇袭张翼青军营也算能见机行事,于是按下心头的不快,只看裴彦苏:
“是末将粗鄙,以貌取人,以为王子和格也曼王子是同一类人。那日在路上,末将心直口快,希望王子不要把末将的话放在心上。”
宝川寺始建于大周开国时,百年古刹人杰地灵,香火鼎盛,僧侣众多,大隐隐于市。
静泓记事起便无父无母,也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幼时在四处流浪、以行乞为生,后来因为饥饿难耐晕倒路边,被云游在外的宝川寺住持救下。
住持慈悲为怀,又见他慧根清灵,便收他做了“静”字辈的最后一个徒弟。
而确如住持所料,静泓也是所有“静”字辈的僧侣中,最有慧根、最通佛法精妙奥义的一个。
遁入空门,灭七情六欲,眷爱苍生万物,渡人渡己。
然越聪慧性灵,越能敏锐捕捉,任愫绪蔓延,狂热滋长。
静泓知晓自己变了许多,是自从随行和亲、自从发现了静真师姐本来的皇女身份以来。
而在这终于要把一切掀开的当口,他也彻底看清、大方承认自己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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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本性。胸中难以克制的嫉妒和占有的欲.望,让他愈发恣睢、愈发放肆地口出恶言:
“节外生枝……好一个‘节外生枝’,我就是那不该生出的枝蔓,对不对,师姐?”
萧月音被他的话怔住。
“其实,爱上王子,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呢?”静泓见不得她这副总是无辜、总是静婉的样子,语气更加扭曲着,音调也随之提高: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沉入了无边的深渊。
“传令全军,立刻开拔回程!”将信纸捏紧,他咬牙,下了这一仗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命令。
音音你不能死,一定要等我回来。
只能乖乖等我回来!
98.
胜利的大军很快集结完毕,开拔凯旋。
然而此战最核心最重要的主帅、新晋漠北战神赫弥舒王子,却并未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而是早早没了踪影。
裴彦荀策马与大部队同行,心中却是感慨。
仅仅数月之前,他的表弟一朝金榜题名,被弘光帝赐下状元之名那日,也骑着高头大马、一日看尽了邺城之花。
今日他凭着一身过硬的本领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崭露头角、无人不服,却自己放弃了同样声名赫赫的时候。
韩嬷嬷是萧月音的乳母,初见萧月音时,她还只是襁褓中的婴孩。十七年过去了,她早已对她了如指掌,一见萧月音潸然泪下,便已经猜到了小公主那百转千回的心思。
她自己的那段婚姻虽然失败至极,却也经历过许多少女同样经历之事,有过几次难以自抑的春心萌动的时刻,知晓这是怎样的一番感觉。
其实,在很早之前,甚至早在幽州的时候,不止是王子的情愫,她还发觉、笃定了公主对王子的爱慕和依恋,只是主仆二人偶尔会在私下无人时说起这个,公主总是否定,总是讳莫如深。
大约是公主从前的感情清白得比纸还白,又因着她与王子的姻缘实乃阴差阳错,那一面本该照清内心的明镜,她总是不愿面对。
归咎于幼时的遭遇,萧月音性情清冷,即使是面对弘光帝、太子萧月权这样的血脉至亲,她也很难将自己的真心掏出来,与他们往来相交,也都只停留在表面。
情缘是世间少有的奇妙之事。
夫妻之间,同富贵共患难,公主与王子这对阴差阳错走到一起的夫妻成婚以来一路磋磨,经历了不止一次。
面对王子这样天下间少有的佳婿,公主的心被彻底捂热,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裴彦荀与霍司斐说的话,韩嬷嬷也一字不落听了进去。就在萧月音找出那只已经裂成两半的象骨雕兔时,韩嬷嬷的脑中却突然冒起来一个念头——
这只兔是在萧月音替嫁前裴彦苏专门命人打造、送给萧月桢的定情信物,现在兔子裂了、再也无法复原,萧月桢也根本不可能再换回来,是不是连上天都给了萧月音暗示,暗示她她才是裴彦苏天命所归的枕边人?
这些话,韩嬷嬷来不及细思,她也不会自作主张说给萧月音听。她见萧月音从戴嬷嬷那里拿过药碗,便立刻猜到小公主要做什么,连忙拿了软枕,垫在王子的上背处。
萧月音面颊嘴角都还挂着泪珠,双眼通红,活脱脱一只楚楚可怜的兔子。
韩嬷嬷暗自叹气,公主这番遭遇,就算是说出来,常人也会觉得曲折离奇,何况公主这个亲生经历之人。
这一日以来,公主才被静泓言语大伤,经历了与从小信赖之人的决裂之痛,不久之后又被大嵩义掳去、一路上惊心动魄,好不容易熬到了王子来救她,王子自己却因为保护她而先行倒下了。
萧月音的所有悲伤和痛苦,韩嬷嬷都看在眼里,在她看来,公主所有的痛哭,因为那只裂掉的兔子,她是哭得最伤心最心恸的。
最让韩嬷嬷为之忍不住心疼的。“是啊小妹,”一直不怎么搭话的姜若映,才突然语重心长地叹了气,“也别怪你二哥说话重,任谁见过你姐姐的惨状,都会心疼的。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哪一样不是本来就属于桢桢?”
萧月音极少被人指责,何况来自于她的兄嫂,两人这样一说,她的伤心远大于愠怒。
“都说女大十八变,诚不我欺。”萧月桓见她神色黯然,心头也快意不少,就当为萧月桢出点口头上的恶气,“萧月音,从前你还在做你的静真居士时,可是与世无争平淡静默得很,可从来不会这样。”
三人尴尬地沉默了片刻。
“罢了,你也别这样逼小妹。”姜若映察言观色,知道再说今晚可能就会不欢而散,于是见好就收,拍了拍萧月桓的手臂。
然后又换了个更加亲切和蔼的语气,笑着问萧月音:
“小妹气色比出嫁那日看起来好了许多,可见这婚后的日子,王子待小妹也是不错的。”
裴彦苏当然待她极好,但经过康王夫妇这样提醒,萧月音又想起自己有今日,确实是靠顶替萧月桢的身份,心头不由一痛,生硬地说道:
“是,是不错,否则也不会答应我,把冀州这么重要的城池再拱手归还大周。”
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当初表兄卢据便是因为驰援冀州而丢了性命,他的头骨被做成了酒碗,供乌耆衍单于取乐……我与裴彦苏花了不少的力气,才终于杀掉潘素和摩鲁尔为他报了仇。”
“在新罗时,我们夫妇一同经历了王室剧变。我凭自己的本事帮助裴彦苏取得与新罗结盟,后来又辗转流落渤海国境内,险些丧命。当然,险些丧命的不止在渤海国,就在前不久的沈州,来自漠北王廷上层之间的互相倾轧,也几次三番让我们与死亡擦肩而过。”
“好在这些,我都挺过来了……二哥你说,我顶替了姐姐得到了这些享受,可有知道,我同时也承受了这些本来该她来承受的险象环生呢?”
提起无数次的惊心动魄,萧月音眼眶含泪,泪痕留在她如玉面颊上,就像过去经历的种种一样挥之不去。
替嫁一事原本非她所愿,她也只不过被动接受了弘光帝的安排,之后更是尽力维持着局面、好让所有人安心。
她只不过是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她的夫君裴彦苏而已,为什么,要她再来承受萧月桢命运改变的攻讦?
她生来就应该居于萧月桢之下吗?
“你、你说的这些,我确实不知道……”萧月桓局促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头,又看向身侧的姜若映一眼。
萧月音的眼泪还在落,她没有动,无声地看着他们。
三人又沉默地僵持了片刻,姜若映眼珠一转,因问道:
“你这么说,裴彦苏他可有怀疑过你的身份?”“冀北!”裴彦荀大惊失色,连忙来到裴彦苏的马前,想要把他看得更加清楚。
他的表弟身强体壮异于常人,即使上次被大嵩义的毒箭放倒,也凭着他活龙鲜健的体魄自行将毒素清除消化。
今日一封小小的信,却能让他当众吐血,目眦欲裂。
所以,这封公主留给他的信上,究竟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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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裴彦苏人还骑在自己的配马上,心脏却抽痛得快要昏死过去,他垂眸看向裴彦荀关切和疑惑,目光里却有着满满绝望的警惕。
不,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这封信。
仅仅一瞬,他便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剑锋挥舞,即将把翠颐的喉咙割开时,却被裴彦荀徒手接住。
裴彦荀的鲜血霎时便流了满地,和方才裴彦苏的鲜血混在了一起,他不顾掌心的剧痛,咬牙劝道:
“冀北!冲动误事,冲动误事!”
“你,你说,”裴彦苏手上的劲力一松,转向已经面色惨白的翠颐,“公主的这封信,还有谁看过?”
翠颐口唇发直,并未答话,戴嬷嬷却从她身后出来,直直向裴彦苏跪下:
“是奴婢御下无方,请王子降罪!”
而几乎同时,原本还晴空万里的天上,响起了一声惊雷。
秋雷滚滚,恰若此刻裴彦苏濒临崩溃的心境。
萧月音摇了摇头:“一直没有。”
“那照这么说,你准备瞒他一辈子了?”这下,萧月桓似乎又找到了可以说道的点,立刻反问。
萧月音还挂着泪珠的眼睫颤了颤。
“裴彦苏甚至还不知道永安公主其实是双生姐妹,对不对?”萧月桓继续追着,“不过,桢桢出嫁时顶的是你的名义,即使裴彦苏现在还不知,消息也迟早会传到他的耳朵里,他一旦开始怀疑,你觉得你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我……我有想过,”一提起向裴彦苏坦白一事,仿佛是抓住了萧月音的命门,方才还条理清晰的她,又陷入了混乱,嗫嚅着:
“他是从头到尾最无辜的人,瞒着他,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那你说,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他?”萧月桓片刻不停。
“明日便是归还大典了,二哥,我们能不能先以大事为重?”萧月音黛眉紧蹙,语调又绵软了下来,“在大事办成前,不要提起任何关于我与姐姐是双生姐妹之事,好吗?等冀州安然回归,我自然会想办法,不会让二哥你们失望的。”
裴彦苏走后,宴饮便更加索然无味起来。另一头,裴彦苏带着人快马赶回冀州时,城内城外尚算平静。
那几名病倒的手足早已被隔.离起来,为防止疫病蔓延,裴彦苏等人也主动自我隔.离,甚至让郎中大夫们将所有与那几名染病的士兵有过接触之人全部排查了一遍。
等待结果的时候,裴彦苏突然想起一样东西。
萧月音上次在沈州病倒之后,曾被神医秦娘子医治大好,秦娘子还为她留下了两瓶补药。上一次他自己中了大嵩义毒箭,也正是因为昏迷中吃了几颗那个药丸,身子才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恢复。
防治疫病,除了治疗已经染病之人,防患于未然也是重中之重。而既然那补药主要为强身健体,此时拿出来增强康健之人体魄,自然是上上良策。
裴彦苏便赶紧命戴嬷嬷,将萧月音那两瓶药找出来。
戴嬷嬷从未听过见过王子所说的补药,但见王子言之凿凿,自然全力以赴。翻箱倒笼了许久之后,才终于在从前只由韩嬷嬷经手的箱笼底侧,找到了两个药瓶。
补药到手之后,裴彦苏原本想直接让先前染病的士兵服下,却被一名经验老到的郎中拦下:
“王子,切莫心急,请稍安勿躁。”
裴彦苏那墨绿色的瞳孔里闪过乖戾急躁之色,老郎中却不慌不忙解释:
“小的这两日已经和其他同僚们将冀州城内粗粗排查过一遍,拜王子及时采取措施所赐,目前城内的疫病情况完全可以控制。而王子所言这药丸,若要发挥其最大效用,自然是等小的们研究出其配方,方才是万全之策。”
裴彦苏自然知道这是老郎中不信任他那药的委婉说辞,薄唇一动,原本想要暴力反驳,脑中却忽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难道……音音向神医秦娘子专门为他讨要的补药,其中也另有乾坤吗?
“你说,你们研究出此药的配方需要几日?”裴彦苏冷冷问道。
“两日,群策群力,快的话不出一日。”老郎中胸有成竹。
“好,就给你们两日。”
而老郎中的揣测精准,就在一日之后,他单独来见了王子。
彼时的裴彦苏,正在反复把玩着萧月音亲手给他绣的香囊。
“启禀王子,那药丸的配方研究出了结果,是大补的方子。”老郎中如实说来,但话至此处,却又犹豫停顿了一息:
“不过,两瓶药,都分别对男女有避子的功效。”
裴彦苏蓦地将香囊捏紧,几乎捏碎。
但旋即又松开了手。
他舍不得破坏她留给他的东西。
萧月桓眼见自己最想做的事没做成,差一点气急败坏。
若不是姜若映非要突然打岔,他刚才便已经说了。
不过他和他的大哥萧月权一样,对妻子都是纵容宠爱,又想着现在不说晚点还有机会,便也并未计较,自顾自喝起闷酒来。
而其余人的兴致,本就因为先前几番波澜而消弭了大半,这下主角王子不在场,在裴彦荀长袖善舞的勉力维持之下,也就勉强继续,稀稀拉拉地推杯换盏了起来。
而坐在裴彦荀身旁的裴溯,倒是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眼下这样的场面,她并未离席,反而仍旧安静地看着永安公主彻底没了言语,面上华丽精致的妆容颓郁交加。
这样,裴溯心中那些盘旋许久的疑惑,也有了自己的答案。
又过了一会儿,裴彦苏派人传回来消息,说军中之事紧急,一时不能解决,今晚宴席不会再赶回了,宴席至此众人便也都散去。
热闹彻底化为冷清,萧月音的理智才真正逐渐回笼。
带着韩嬷嬷,她连驿馆都没回,直接找到了萧月桓夫妇的宿处。
“二哥,昨晚你答应过我什么,你都忘了吗?”萧月音双眼通红,生平里难得如此怒气冲天,上来就拽住了萧月桓的衣袖。
萧月桓今晚喝多了酒,射出的眼神却冰冷得很,停留在自己小妹微微颤抖的柔荑上,嗤了一声:
“没忘,半个字没忘。”
姜若映见势不妙,连忙握住了萧月音的腕子,又听她质问:
“既然没忘,又为何故意说那样的话?不是说了,不要提任何双生姐妹之事吗?还是你敢做不敢认?”
“今日永安公主得了冀州百姓无数声‘千岁’,出尽了风头吧?”萧月桓任由姜若映将他们兄妹二人分开,同样红着一双眼,直直与自己的小妹对视,“昨晚答应你的,是大事成之前不说,庆功宴上大事已成,我怎么就不能说了?”
康王的言语犀利赤,裸丝毫不掩饰自己呼之欲出的嫉妒。
“你……”萧月音被这番强词夺理激到气急,“出尽风头又如何?这都是我应得的!”
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指指着自己的二哥:“萧月桓,你不要太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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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姜若映连忙打断,却仍旧在指责,“你怎么能直呼你二哥的名讳?”
“没大没小,果然是翅膀硬了!”萧月桓的气焰嚣张至极,“什么叫你应得的?你也就是顶了桢桢的身份,仗着裴彦苏对桢桢的宠爱才有今天的风光!”
“方才在宴会上,如果你大方向裴彦苏承认你是萧月音,我萧月桓也敬你有胆量,可是你没有,”萧月桓继续咄咄逼人,“你不仅没有,你还百般掩饰。你到底还是怕的对不对,你怕裴彦苏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后,会憎恨你一直骗他,厌弃你,对不对?”
“我……我……”两行清泪沿着萧月音如玉的面颊滑下,她的杏眸更红,偏偏越不想在萧月桓面前示弱,眼泪越收不住。
“二哥这是在帮你,”萧月桓得意一笑,慢条斯理地逡巡着方才被她拽过的衣角,“先在人多的场合帮你打个底,这样,你便好向裴彦苏开口承认真相了,不是吗?”
“谢谢……谢谢你……”萧月音却也回之一笑,委屈顿消,鼓着香腮:
“如果我如实告诉他,他不憎恨我厌弃我,你萧月桓又当如何?”
萧月桓被她的狠话噎住,姜若映却拦不住她负气离开。
回到驿馆,萧月音还在头晕脑胀中,久久不能平静。
韩嬷嬷从宴饮起便是贴身跟随,见证了全程。还在路上的时候,她就想劝公主直接到军中面见王子,但一是考虑王子此去为机要大事不好分心,二是公主在康王面前明显是在赌气放话,很有可能后悔。
略微的几句安慰又实在苍白,面对戴嬷嬷和刘福多公公几个眼神的问询,韩嬷嬷也只能以摇头应对。
三言两语说不清,何况康王和公主是主子,妄议主上兄妹关系,大大超出他们这些婢仆的本分。
是以,她也拒绝了其他人随同入卧房,独自守在公主的身边。
空荡荡的卧房里沉默了很久,才终于传来萧月音一声长叹。
紧接着,公主似乎下定了决心,走到书室的几案前,自己展纸,研墨。
她写道:
“夫君,成亲日久,第一次这样唤你。有一事我隐瞒日久,必须要向你坦白……”
而正如韩嬷嬷所感知的那样,萧月音的心确实疼得厉害,几乎在她扶起裴彦苏头颈时的每一下呼吸,都是痛的。
活了十七年,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痛。
裴彦苏本来是那样生龙活虎的人,却仅仅因为为她挡下了毒箭,眼下连一丝一毫的生气都没有。
俊容没有半点血色,就连她主动吻他的薄唇,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药汤苦口,却远不如她心中的苦来得至浓至涩。
唇齿苦,凝望他的眼眶更苦。
也许他昏迷时还想着与大嵩义决斗时的情形,又或者思索着她为他带来的、令他心烦令他颇费心思才能摆平的事情,即使她扶起他的头颈,他的牙关仍旧紧紧闭合,隐隐咬紧。
药汤无法顺利送入,萧月音便只能用自己的佘尖,将其撬开。
牙冠锋利,佘尖轻轻扫过时,有微微的刺痛感传来。
就像他曾经用牙齿摩挲过她身上的许许多多地方,每一次描摹,都能为她带来微微的刺痛感一样。
“公主放心,他也无事了。他和公主一样昏迷一个多月,但他原本身体康健,已经自行恢复了不少,我这次为他诊治,主要是治内伤。”见萧月音长舒了口气,庄令涵笑着拍了拍她局促的小手:
“如果顺利的话,明日,明日公主就能见到他,和他说话了。”
萧月音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
“看来是我错估,”庄令涵见状,淡淡一笑:
“公主念着的那位‘哥哥’,原来,就是这静泓师傅?”
99.
问话出口后,庄令涵没有等到公主的回答,反而自己先蹙了眉头:
“可是,我听阏氏说起过,静泓师傅自小便被宝川寺的住持收养入了佛门。公主你生于皇家长于内廷,不应当与他熟识,又怎么会唤他‘哥哥’?”
难道传闻中的都是假的,永安公主并非对赫弥舒王子一往情深,而是钟情于宝川寺的沙弥静泓?
“我、我没有唤他,真的没有,真的没有……”萧月音急急为自己辩解,原本毫无血色的脸颊也起了点点红霞,樱唇一张一阖:
“那几声‘哥哥’‘哥哥’,我、我也不知是在唤谁,我没有撒谎……”
不过话说回来,即使心情再复杂再纠结再难耐,萧月音也并不能改变大局什么,一切惯常按部就班,她只能听从他们的安排。
是以,就在郎中大夫们宣布裴彦苏已然大好的第二日,乌耆衍便宣布,留在沈州的漠北高层们,即日出发前往幽州,不再耽误。
去冀州最顺路便是经过幽州,裴彦苏与裴溯等人,自然也是大部队的一员。
所有人一齐出发,这样大的阵仗,漠北的一众婢仆们颇有些不得章法,难免手忙脚乱。萧月音回到驿馆时,裴彦苏仍未归。
她默默更衣沐浴,重新收拾心情,整理好要面对他时的状态。
尽管身心俱疲,她不得不这么做。又一阵雷鸣,眨眼之间,乌云盖顶,倾盆大雨哗啦啦砸下来,将在场的人全部淋湿。
裴彦苏不发一言,将佩剑收回剑鞘,扯了配马的缰绳,就带着胡坚等人再次冲出了驿馆。
回过神来的戴嬷嬷将翠颐带了回去,趁着两人同处一室、都把身上湿透的衣衫换下时,仍用和蔼亲切的口气问道:
“翠颐,你虽然从前是隋嬷嬷的人,但隋嬷嬷不在之后,我瞧着你也是个为人处事极为踏实稳重的,对你和对毓翘没有区别。今日是怎么了,为什么发现了公主的信没有交给我,反而直接呈给王子?”
翠颐一面慢吞吞地擦着身子,一面怯怯回道:“正如方才嬷嬷向王子说的那样,是奴婢见王子太心急,便只想着让王子看信,奴婢不识字,嬷嬷也知道的。”
真话只说一半,便成了谎话。
翠颐确实不识字,但她从萧月音那里找到的信,却不止这一封旧的。
那封新的因为封了火漆,如此郑重其事,她当然藏了起来。
而至于她这样做的原因,也十分简单。庄令涵施医看诊自是不必说,陈定霁曾官至一朝宰辅,御下经验甚丰,也与自己的妻子共同处理过大规模疫病,两人来到东陶时,也恰逢萧月音为了镇上仍在蔓延的疫病焦头烂额的当口。
有了夫妇二人坐镇,一切都好了起来。陈定霁指挥统筹小镇上的资源和人手、庄令涵钻研病情一一诊治,原本混乱的局面很快步入了正轨,萧月音也一直从旁协助,充分发挥当初在临漳时学到的救治本领,带着韩嬷嬷和老赵一并,夜以继日为民奔波。
几日后,局势便也控制了下来,裴溯虽然仍未苏醒,病情却也稳定。
“这一次,算是重新认识了公主。公主你身为金枝玉叶,遇到这样的险情,不仅事必躬亲,还半点不张扬——”终于有空闲歇一歇时,庄令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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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不住感叹,忽而一顿:
“不过,我仍旧想不明白,公主为何不向他们表露身份?那样,行事也应当便宜许多。”
说的是萧月音对外一直隐瞒身份一事,即便她还用闪米特语同两位西域来的商人交流过,也并未表露过,自己便是先前在冀州大出风头的永安公主。
“这些都是我身为大周公主分内之事,若是到处宣扬,便与沽名钓誉没什么区别。”萧月音笑着解释。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她暂时还不想让外面的人知道她在这里。
然而刚一笑过,却从脾胃泛起一阵恶心,她忍不住捂着唇,干呕了一阵。
“许是这几日太过奔忙,身子有些受不住……”萧月音捏紧了手中的巾帕,“这般失态,让秦娘子见笑了。”
但庄令涵一代神医,望闻问切之术已臻化境,只看一眼小公主的表现,心中已然有了猜想。
“疫病凶险,我也是难得糊涂,都忘了先为公主诊脉。”庄令涵循循善诱,“为了以防万一,还是为公主看看吧。”
萧月音深以为然,便稍稍撸了袖管,将自己的皓腕递到庄令涵的手边:“麻烦秦娘子了。”
庄令涵则轻车熟路,双腕都确认过后,才笑着对面前的小公主说道:
“恭喜公主,你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翠颐和绿颐当年同时入宫,又因为俱是父母双亡,一直以来情同姐妹。后来,两人又一起被调到萧月桢身边,做了萧月桢的贴身婢女。萧月桢极喜爱青绿之色,所以不仅给自己的宫殿命名为“碧仙殿”,也给两人分别改名为“绿颐”和“翠颐”。
这一回,两人也一同跟着替嫁的萧月音和亲漠北。但在幽州时,绿颐却因为犯了错、得罪了萧月音而早早被赶回了邺城。翠颐人微言轻改变不了什么,就只盼着绿颐回到邺城之后能好好生活。
谁知,绿颐一去,杳无音讯。翠颐怀着忐忑与担忧,终于盼来了邺城来的康王夫妇,因为姜若映一向与萧月桢交好,翠颐同她的婢女也比较熟稔,于是两人便趁着昨晚宴饮的时候,说起了绿颐之事。
康王妃的婢女斩钉截铁,根本再没见过绿颐的踪迹,翠颐又联想到隋嬷嬷那讳莫如深之事,便有了对裴彦苏与萧月音的怀疑。
而这样的怀疑,在今早萧月音带着韩嬷嬷悄然离开后,被她抓住了机会。
方才裴彦苏几乎失控,她也差点丧命,但冷静下来之后她却发现,这件事她只能咬死说法,万万不能松口。
否则,等待她的可能是和绿颐一样的下场。
她没有回头路了。
反正已经演了很久,再多演一会儿也无妨的。
裴彦苏回来时已经过了亥时,萧月音故作慵懒地靠在贵妃榻上看他更衣洗漱,直到他换了寝衣准备入眠,才主动迎上去,环住他的蜂腰,笑道:
“大人总算回来了,我等了好久啦。”
“见到二哥二嫂,可是高兴?”裴彦苏的目光在她早已清理得清净无暇的娇靥上逡巡,末了,停在她红润饱满的樱唇上。
萧月音笑着点了点头,踮脚迎着他的吻。
他不过浅尝辄止,分开时,拇指在已然湿亮的唇瓣上一碾,又问:
“和他们聊了些什么?方便告诉我吗?”时间回转至两日之前。
那时候霍司斐刚刚从冀州城北的军营中返回,路上偶遇倪汴,这才知晓了裴溯与萧月音失踪一事。
经过那次与裴溯在直沽海边的深谈,裴溯对他不再有从前的敌意,但两人到底身份特殊,此后无甚交集,在人前偶尔目光相接,也于短暂的停留之后,迅速移开。
但裴溯不知道的是,霍司斐总会趁着无人注意时,长久而炽热地凝望她。
即使她不知他的情深义重,即使她也许永远不会属于他。
得知裴溯失踪,霍司斐霎时间如坠深渊,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被倪汴看在眼里,却丝毫没有往正确的方向思考,他道:
“王子确实因此几近疯狂,但这几日疫病一事繁忙,分去了他一些心神,但霍大哥,你也不必为他这般忧虑,王子他天纵英才——”
“倪小哥!”话音未落,两人的身后又传来胡坚的声音,由远及近,“霍将军你回来了?正好,王子叫你们一同回去,说是要再寻公主和阏氏。”
几人再来到驿馆时,裴彦苏已经换了一身劲装,正绑着手腕上的臂袖,龙精虎壮地整装待发。
霍司斐等人默默准备听令,谁知裴彦苏刚开了口,门外却有一胡服精兵飞奔入内,手中还拿了一卷羊皮轴,极具郑重之能事。
原来,此人之所以从上京一路八百里加急赶来,盖因本来身强体健的乌耆衍突然病中,他手中的羊皮卷轴,便是乌耆衍弥留时签下的亲笔手书,意在急召赫弥舒王子返回上京。
这个消息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除了裴彦苏之外,在场众人无不瞠目结舌。
而裴彦荀反应奇快,眼见裴彦苏那墨绿色的眼底闪过不屑之色,便连忙将其拉开,至四下无人处,低声正色道:
“冀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想无视这道手令,照样出城去找姑母和弟妹,对吗?”
裴彦苏斜斜地看向自己的表兄,目光冷冽,不置可否。
“自从出事之后,表兄已经劝过你很多次,这一次也不例外。”裴彦荀屏住心中的寒意,仍旧坚持自己的劝:
“我知道你一心记挂着姑母和弟妹,一定要亲自把她们找回来。但是眼下的情况,单于病重却坚持亲手书令召你回上京,自然是与单于之位有关的大事。”
说到此处,裴彦荀顿了一顿:
“自你被单于认回之后,这几个月来奔波于各地,虽然你已经除去了右贤王乌列提一系势力,如今也手握三千里沃野和几万雄兵,但上京这龙潭虎穴内究竟如何,我们还是知之甚少。”
裴彦苏看向自己表兄的目光更冷了。
“左贤王呼图尔,他的实力和势力都远远超过右贤王乌列提,还有他那刚刚才为单于平定了西北叛乱的长子沃师勒,这次单于重病,难保他们不会虎视眈眈。”裴彦荀继续条理清晰地分析着:
“还有,按排行来说,冀北你只是单于的第五子,除了那被你算计失势的车稚粥外,狐维、珀尔温、西诺西三人,包括年幼于你的弟弟闰禄,虽然各自都有残缺,但谁也不能保证,他们没有藏了与你争夺单于之位的心思。”
“嗯,”萧月音任由他把她往床榻上带,在他坐下、让她坐在他腿上的同时,故意说话慢吞吞:
“和他们讲起了这几个月来和大人经历的事情,说大人疼我爱我,让他们羡慕死。”
裴彦苏墨绿的瞳孔泛起暖意,他轻轻捏住她的下巴:
“二哥二嫂是大周康王王妃,睥睨天下,区区这些,这就让他们羡慕‘死’了?”
“是啊,谁让我的驸马、他们的妹夫文武双全又手握重兵和千里土地呢?”萧月音用玉臂环住他的脖颈,杏眸里满是得意。
裴彦苏倒不说话了,薄唇一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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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无声对视最容易暴露内心,萧月音咬了咬唇瓣,终于忍不住试探问道:“怎么,我有说错话吗?”
回答她的是他更深更紧的怀抱,他深深嗅过她颈间清冽的香气,在她耳边低道:
“接待他们本应该是我的事,今日辛苦我的真儿了。不过,明日,还需要你再辛苦一点。”
“是什么?”她微微偏头,躲开他的热息.
这场滂沱的秋雨来势汹汹,足足下了五日,才渐渐停歇。
而裴彦苏就带着人,出城外整整找了五日,片刻未停。
可是裴溯和萧月音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他几乎摸遍了城外的每一个角落,却没有发现她们半点踪影。
到第六日时,裴彦苏下了令,就地微服,准备前往邺城。
但就在他们就地准备换装的时候,一行中却有几人突然病倒,直接昏迷不醒。
而与此同时,前方探路回来的人却说,冀州附近有疫病正在传播,具体的方向还未探明。
“冀北,咱们也出来五日了……整整五日了。”眼看裴彦苏丝毫不受影响,已经将身上的胡服除下,拿起了汉服,裴彦荀只能更加卖力劝阻。
“五日又如何?找不到她们,我不会罢休的。”裴彦苏毫不犹豫地将长臂伸入袖笼中,“我一定要找到音音,必须找到她。”
“冀北,你听表兄一句劝。”裴彦荀死死拉住了他另外那边的袖笼,正色道:
“疫病本就是极为棘手之事,这五日的秋雨又来得太不凑巧,疫病来势汹汹,大雨滂沱恐怕会让疫病的传播更加迅猛更加凶险,你看,咱们这几个兄弟也算是精壮中的精壮,遇到疫病,不也病来如山倒?”
裴彦苏紧紧抿着薄唇。
“明日的归还大典,由你代表我,完成最重要的交接舆图和该挂令旗的仪式。”裴彦苏将她的手攥在自己的掌心,郑重其事地说道。
“我?你说我?”萧月音又惊又喜,差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蓦地提高了声调。
“是你呀我的公主,”男人在她的唇上浅浅啄了一口,“你是我赫弥舒王子的王妃,同时也是大周的公主,由你出面来做这件事,再合适不过了。”
这样说,倒也合情合理,她跟着点了点头,却仍在思索疑惑和犹豫的根由,又听他说来:
“这件事我早已经吩咐他们去安排了,明日的典仪官会指引你的,可容不得你现在来反悔。”
萧月音用指尖摩挲着他的指腹:“我、我倒是也没……”
“这是给你的惊喜,我的公主,喜欢吗?”裴彦苏也不会真正任由她拒绝,大权在握的男人,行事作风总是霸道强势的。
而萧月音显然没想到他早就想好了为她做的这些,对比今晚在萧月桓夫妇那里受到的委屈,眼下这样的惊喜,只让她眼角又一次漾起了甜蜜的泪水。
无论他是不是把她当做了萧月桢都好,和他一起走过这些风雨、如今终于有所收获的人,是她呀。
喜悦和甜蜜让她陡然生了勇气,她突然按住他的胸膛将他推到,大胆将小手移向他绷紧的腹.肌块垒,狡黠一笑:
“那冀北哥哥呢,喜欢这样吗?”
侍候裴溯的婢仆,都是到了漠北后,由大阏氏帕洛姆亲自安排的,自然不算多么伶俐。而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有一名小婢女,也不知是她想要争取表现、还是被旁的公公大婢女所安排,双臂抱着一大堆远超她承受极限的物什,吃力得紧。
那堆物什挡住了小婢女大量的视线,她走得摇摇晃晃,只能勉强看清脚下的路,不知面前来了人。
而好巧不巧,她过门槛时抬腿不及,一个趔趄,虽然保住了手中绝大部分的东西,那最上面的檀木盒子,却是彻底被撞翻。
盒子里成卷的宣纸,呼啦啦滚落在地上,打了好几个圈,最终停在了一双战靴之下。
霍司斐并不是朝这个方向来、往这个方向去,自然不知脚下的宣纸来自何处,纸卷滚停时,刚好在地上摊开,他微微垂头,便看见上面所书所画。
尽管霍司斐并未亲眼见过海,可仅这一眼,却也能看出那巍峨雄伟的战船跃然纸上,描摹细致,工法得当,应当是出自高人之手。
霍司斐是个粗人,但见这战船的草图,却生了一窥仔细之心,弯腰俯身,手已经伸到了纸张的边缘,耳边传来一声清冽:
“霍大哥!”
霍司斐的心头莫名一震,久久不散。
声音是他无比熟悉甚至隐隐期盼的,一抬头,果然是他所料想的阏氏,就站在距离他不过三步开外的地方。
幸而同时天空有隆隆雷声传来,他的静真师姐似乎并未听见他的话,向外看了一眼,便匆匆转身:
“看来要下大雨,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两人刚抬步,却见身披银甲的裴彦苏,就站在碧原亭外。
这一幕,与那晚沈州城门之外,何其相似。
100.
萧月音脑中一片空白。
即将入秋的时节,夏暑尚未完全消离,而就在她凝在原地的片刻之间,乌云密压的天空,又响起了隆隆的雷声。
再一眨眼,暴雨如注,将本就焦躁的尘土压实,再压实。
雨水瞬间便将裴彦苏身上的铠甲淋得透湿,大颗大颗沿着他精致流利的线条滚落,为这张俊朗不凡的脸又添了几分神秘的野性,雨水敲击甲片并不清脆的闷响,与佛堂中僧侣手持木槌敲击的木鱼的声响并不相同。
一路风尘仆仆的男人不动如山,冷厉冰凉的目光从他墨绿色的瞳孔里透出,一瞬不瞬地望向亭子里一身葱青色裙装的美丽姑娘,他早已思念入骨的妻子。
二十一岁连中三元,二十二岁归北王廷,首次出征,便得了无数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取得的大胜。
一向婉约清丽的她,最在乎的除了儿子裴彦苏之外便是自己辛苦研究的心血,是以在她发现那先前用了不少心力画就得战船草图被跌落在地之后,便也顾不得她应当遵循的仪态礼貌,循着那小婢女险些跌倒的方向,匆匆奔去。
然而,当她把“霍大哥”三个字喊出口时,她才恍然发觉自己的失态。
裴彦荀他们可以这样叫他,而她无论从身份从辈分,都不能这样叫。
幸好此时身边除了她的贴身婢女之外再无旁人,否则这话被但凡任意有心之人听了去,她恐怕要给自己和霍司斐都惹上麻烦。
然而话已经出口,霍司斐显然也听见了,裴溯只觉得双颊微微发烫,却还是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自己的话来说:
“那个,那是我的东西。”
眼帘垂下,用视线代替手指,指向地上的图纸。
好在裴溯的婢女虽然不够聪颖伶俐,手脚却也勤快,就在裴溯话音落地的一瞬,便已经小碎步上前,走到了霍司斐处。
此时的霍司斐也从震颤中回神,又重新弯腰,拾起那卷草图,小心卷好后,才双手递给了那个婢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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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目送主仆二人匆匆离去。这一次自冀州离开,裴彦苏将所有势力撤出,冀州也正式重新回归周廷的管辖。
那些原本在冀州城北驻扎的王子亲兵自然一道北上,连同裴彦苏随行的戴嬷嬷等女眷,日夜兼程,马不停蹄。
冀州与上京相隔足足一千五百里,至出发后的第三日入夜,一行却已经到达上京腹地边缘,就地驻扎。
自冀州除疫开始便披星戴月忙碌,终于能睡个好觉,贝芳邀请了翠颐和她同帐就寝。两人日来走得很近,所以翠颐并未纠结于身份,坦然接受,两人也很快便双双沉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深沉,却架不住被尿憋醒,贝芳匆匆出帐,前往临时的茅房解决,又发现还闹了些肚子。
等到好不容易收拾妥当回来,刚掀开自己大帐的帘子,一阵血腥气扑鼻而来。
漆黑的帐子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贝芳凭着记忆赶紧去到睡着的地方,往被子里一摸,只摸到满手的腥液,和翠颐已然停止跳动的脉搏。
杀手是冲着她来的,毫不知情的翠颐替她挡了这场杀身之祸。萧月音的心快要跳出来,不自觉伸出玉臂环住他的脖颈,螓首埋着,用食指指向尽头处,并不用言语答话。
裴彦苏勾了勾唇,大步流星走到了她从离开他起便一直住着的地方。
房间里几乎没有她的东西,这次出来时,她只让韩嬷嬷简单收拾了一点行装,并没有想过一去十余日。
更重要的是,这里不像先前的那些地方,每次都是两人居住,到处都有他和她共同生活的影子。
现在他来了。
他风尘仆仆地赶来,只为了从此不再与她分离。
他将她直接放在了床榻上,亲手脱去她的鞋袜。
已经入秋许久,双足倮露会惹来寒气,萧月音把脚插,进床尾叠好的被衾里,享受温润的暖意。
裴彦苏则俯下脊背,认真看着她,此时他眼角的泛起的红已然尽数褪去,墨绿色的眸子如无尽的深潭,望不穿底,也不见波澜浩瀚。
“大人,我……”被他这样凝视,萧月音自觉羞赧,唇瓣一张一阖,不断试探她妄求却害怕面对的答案。
她甚至不清楚,他究竟有没有读她写的信。
万一……他还是不知情呢?
可“我”字发端,却以他的深吻结束,眼前的视线被他骤然压下的面容阻挡,他双掌按在她的肩头,分明不想让她再有动作。
他的薄唇贴住她的唇瓣,用佘尖在她的贝齿上堪堪扫了一圈,然后迅速向里,与她的佘尖纠缠在一处,狠狠纠缠。
裴彦苏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几分。
虽然她写给他的信他过目不忘,已然倒背如流,可文字的虚妄终究不比她真实的存在,她方才还放开过他,没有这样遍尝她檀口中的味道,他如何能让自己彻底安心?
“需要公主把话再说明白一点吗?”戴嬷嬷突然大声高喝,配合着萧月音,“晚宴上不需要这些莺莺燕燕,滚,滚,统统滚!”
这突然的变脸让所有人魂飞魄散,当即屁滚尿流,逃也似的离开。
而其中一名舞姬,显然还抱着公主有可能会回心转意的侥幸,故而动作慢了些。
果然,在她彻底退出之前,身后传来了公主的声音:“慢着。”
转身,听见的却是:“把你这身衣服脱下来。”
与大周约定的日子在九月初九的重阳,而静泓为献金像拟定的吉日定在了八月廿二、燃灯佛圣诞之日,一行人沿着平坦的官道一路向西南方向前进,因着时日尚早,故而乌耆衍下令无须快马加鞭。
走走停停的不止人马,还有裴溯摇曳荡漾的心境。
这几日来裴彦苏和公主相处日渐亲密,她这个做娘的自然也十分欣慰。那心头萦绕的、被她刻意冷淡躲避的屈辱和哀痛,也随着距离冀州越来越近而渐渐淡去。
但旁观着儿子与儿媳恩爱的,并不止她一人。
乌耆衍这次出来并未带别的姬妾,他虽然并不喜这长相倾国倾城的公主,对自己寄予厚望的小儿子竟然如此沉迷儿女情长更加不喜,但几日来偶然窥见两人姿态狎昵,自诩壮年的大漠单于,也被勾起了熊熊的慾火,根本不加掩饰。
起初两日,他强行临.幸了裴溯身边的一名婢女。那婢女姿色远不如裴溯,却胜在年青,被乌耆衍玩./弄了两回之后实在受不住,便在第三次,乌耆衍的马鞭抽在她身上时,说起自己伺候阏氏时所见的绝美春色,希望单于能也给她个阏氏的名分。
然而她的希望到底落空。
想来,应当是车夫将他们两人上车的情形告知了一直等在门房里的韩嬷嬷。
裴彦苏慢条斯理地抽,出了大手,指腹滑过柔润的玉面,用指尖夹起方才被强行挤下的里衣边沿,上提,为她盖好。
萧月音吸了吸鼻子,半点不敢动。
最后一滴眼泪还残留在下巴上,他轻柔地拭去,扳指挤挨嫩韧,丝毫没有怜香惜玉。
“别哭,”他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回荡,“等会儿,有你哭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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