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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
说这句话的时候,裴彦苏人还站在床下,她的头朝里,仰视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些别的。
小狗狗……真的是小狗狗吗……
上次在平壤的驿馆里,那些记忆是被她刻意忘记的,毕竟早已打定主意和萧月桢交换,就不该保留和他亲密的记忆。
早已模糊的记忆里,上一次到关键的时候,隔着一条亵库,他又用她的腰带将她双眼蒙住,所以到底,她其实并未真切看清过那小狗狗。
现在她终于得以看清,却觉得房中氤氲的暧.昧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只剩下她心中的骇然。
尽管还在跪着,萧月音却开始认真思考起,陆子苏的这个问题。
钱,银两。
虽然不知道陆子苏给那几个贼人的银票价值多少,但既然他们那样干脆就放了她,银票上必然是不小的一笔。
“我把我身上所有的银两,和珠宝首饰加起来,不知道……够不够还你。”她咬了咬嘴唇。
自己那只金镶红宝石耳环,还在陆子苏手里,她也不好意思再开口要回来了。
虽然她很喜欢它,从前也经常戴着。
耳环珍贵,又是祖母乔氏专门为她打的。乔氏又是卫远岚去世之后,萧府里唯一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人。
“无须如此麻烦。”良久,陆子苏才淡淡说了一句。
她屏住了呼吸。
其实萧月音自己,也并不想把身上所有的钱,都赔给陆子苏。
幽州山长水远,路上用到钱的地方还有很多,都赔给陆子苏了,她以后怎么办?
都怪自己蠢,这么容易就被人骗。
萧月音抬手,轻轻挠了挠耳屏前的小窝。
有点痒。
“我……可我总不能,以身相许吧……”
说话的时候,马车刚好碾过了一个巨大的石头,狠狠颠簸了一下,车轮辗转,也吞下了她说的,那最后的几个字。
“以身相许”。
不知道陆子苏有没有听见。
但愿没听见吧,她真的是冲口而出的,说完就后悔了。
那改变一切的梦境里,她记得的,禽兽裴彦苏仗着他救了她的性命,步步紧逼,她口不择言,便说了“以身相许”四个字。
后来事情的发展令她难堪。
说起来,陆子苏可不像那裴彦苏一样,陆子苏从头到尾,都几乎没有正眼看过她,更不会随意动手动脚。
也是正常,陆子苏有妻室有孩子,与她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
他是个正派君子。
陆子苏不答话,一时之间,气氛似乎又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等等,她现在是男儿身。
“以身相许”这四个字,被她一个男子说出来报答另一个男子,似乎更加不对劲。
这令她不得不想到了,只在话本子里见过的,龙阳之癖。
从小到大,她都被关在府上,几乎甚少出门,了解外界最大的途径便是书本。除了那些时人经学图仕读的四书五经,她最爱看的便是话本子。
龙阳之癖,也就是两个男子谈情说爱。
陆子苏这样的矜贵公子,与另一个男子搂搂抱抱,那画面闪过脑海,都让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萧月音猛地摇了摇头,还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陆公子,你也知道,我不过一介小奴,那些钱,光是买下我,都,都绰绰有余。”
“嗯?”陆子苏尾音上扬,长指微曲,“所以,我这是亏了?”
亏了?
陆子苏是生意人,考虑是否赚钱,才是他们最重要的事。
不说买下她这个“奴仆”,就是她萧月音本人,从小到大,萧俊养活她,恐怕也没有花费太多吧。
她的几个弟弟妹妹,都比她能花钱。
如果真有人出钱,找萧俊买她,萧俊会同意吗?
反正梦里,萧俊只顾享受她成了公主、太后的种种好处,她一旦出了事,他第一时间却只想与她割席。
“我,我,”她实在不知陆子苏究竟何意,一咬牙,干脆挑明了:
“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你想怎么办吧?”
“这一路出来仓促,”陆子苏垂眸,与她四目相对,“身边也没有一个照顾的人,不如委屈你一下,做我的贴身小厮,何如?”
“可我,我要回幽州……”萧月音又躬下了身子。
他说过他来自潞州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也要去幽州的?”陆子苏没有给她思考的机会,“从长安出发,此处还不算远,现在回去,也来得及。”
“别别……”车厢不算很大,刚刚跪着的时候,她离陆子苏还有半步距离,眼下她着急,不管不顾,直接抱住了他的小腿。
结实有力,和早晨她摸到的手感并无二致。
“我可以,但,但,不是那种小厮……”最后几个字,声音小得像蚊子。
但这一次,陆子苏似乎有些恼了,眸光如刀,嗓音微扬:
“我三番两次救你,为你花了大价钱,你不知恩图报,竟然还反过头来,挑三拣四?”
“平白无故,污蔑我有‘龙阳之癖’。”
“是谁给你的胆子?那个帮了你的萧府大小姐吗?”
这都能赖到“萧月音”头上?
他这个人看着正派,怎么如此是非不分呢!
但无论怎样,必须要在外人面前,保住“萧月音”的声誉。
她赶忙连连摇头:
“不不不,不不不……”
“陆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小厮,哪种小厮都可以!”
“不不,只有一种,一种小厮!”
“先起来。”陆子苏揉了揉眉心,不再看她。
“你身上的香露太重。”
“如果这也是那萧府大小姐要求你用的,以后在我身边服侍,不准再用了。”
***
萧月音哪里敢辩驳。
别说她现在女扮男装出门逃难,就算是平日在萧府上,她也从来不用香露。
何况一路连滚带爬,她还和那几个贼人同居一室,那么长时间,身上不臭已经是万幸,又怎么可能会有香味?
没想到,陆子苏长得这么好看,鼻子却是坏的。
实在可惜了。
不过好在,他先否定了她对他“龙阳之癖”的猜测,似乎还有些咬牙切齿。
胸前的波涛晃得她有些心烦,重新回去坐好后,老老实实将自己的全副身家抱紧,也学着陆子苏的样子,闭目养神起来。
这一次,睡得比先前踏实。
马车进入雍州城后,她便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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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州距离长安并不远,几乎是西进长安的必经之地,自然也跟着长安沾光,十分繁华富庶。
萧月音连长安城都没好好逛过,听见马车之外的人声鼎沸,也忍不住掀开马车的侧帘,用那双湿漉漉的鹿眼,悄悄四下里张望。
街上卖艺的、小商贩、看热闹的,什么人都有,她原本看得乐呵,晃眼,却似乎看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再定睛一看,却又不见了。
回头,见陆子苏也醒着,犹豫了片刻,萧月音还是开了口:
“仔细想想,那几个贼人倒是便宜他们了,白得你的一大笔钱,现在还不知在哪里逍遥快活呢。陆公子,你就这样放任他们吗?”
陆子苏敛了眉,清朗俊逸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淡淡说道:
“我只不过是一介商户,捉拿奸犯之事,属官府,与我无关。”
虽心中有些愤愤,但陆子苏的话也没错,放下侧帘,萧月音没有再多说一句。
“你叫什么?”陆子苏好像才想起来问她。
“我姓卫,单名一个郊字。”
在四岁那年萧俊给她改名换姓之前,她确实名叫“卫娇”,听祖母说过,这个名字是卫远岚起的。
娇者,柔嫩可爱,美丽娉婷,溺爱宠护也。
如今她一人远离故土,取“郊”这个同音字,也十分恰切。
此时车已经停了下来,陆子苏岿然不动,只用眼神示意:
“今晚你与我同住,灰鹰会告诉你,该如何伺候。”
他重新给自己穿上了铠甲,坐在床头,认真看了她好一会儿。
等到时辰差不多,他不得不离开、重新出征去为她搏杀的时候,他又半跪下来,靠近她因为些许不适而微微下撇的樱唇,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音音,我爱你。”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正大光明地唤她的真名。
她不会听见的。
92.
兴仁外二十里,官道之旁,倪卞反复绕圈,在确认无人跟随自己之后,方才找到躲在隐秘之处的裴彦苏,郑重汇报道:
“王子果然料事如神,不仅猜到渤海国来的大将会用障眼法诱摩鲁尔深入,还猜到那格也曼听闻摩鲁尔中了渤海那边的埋伏,一有机会,就会想办法逃脱我们的看守,抢下营救摩鲁尔的功劳。”
此番大嵩义派出作战的大将,恰好是在鸭渌府与裴彦苏切磋过一番的少年将军张翼青。上次与他交手裴彦苏故意表现莽撞,但同时见微知著,推测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其实城府颇深又擅用诡计。
而裴彦苏所考虑的事情,远不止于此。
其实这一次,他半路折返回沈州,确实不完全为了将他的音音逮回来。
裴彦苏的一句“上门求娶”,让萧俊把手中捻着的羊尾胡,直接生生扯断。
长安城中,多少人羡慕他。他年轻时因为长相出众被前岳父相中,现在虽盛年不在,但那一撇顺滑水亮的羊尾胡,也引来了不少名媛贵妇的欣赏。
那可是他悉心保养了近十年的胡子啊,就这么折了一半。
捂着下巴,萧俊痛得面目扭曲,对刚刚裴彦苏所言的震惊,已经让他忘了礼数:“你……你说什么?”
裴彦苏只冷冷看着眼前这两个面色大乱的人,淡淡重复:“贸然上门,是为求娶。”
“周王殿下,臣妇的女儿玥月今年不过才十一岁,她的两个哥哥也还未定亲,这么早为玥月考虑,似乎……”
冉氏倒是十分想攀周王的高枝,但女儿实在太小,消息传到外面去,也不知会难听成什么样子。
“萧大人,您的长女月音,是否尚未定亲?”裴彦苏只定定看着萧俊。
萧俊听闻此言,却觉得下巴越来越痛,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才回道:
“长女月音,定亲倒是不曾定亲,只不过……”
萧月音的长相和品行都还算凑合,现在拉出去,也没丢他这个便宜爹的脸,他倒不算白养她多年。只是因为她“天生凤命”,这几年都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但一直无人问津。
周王虽是德宗余下的唯二血脉之一、自然身份高贵,不过他与当今圣上裴驰的关系,也颇为微妙。
按理说,周王裴彦苏博闻强识,不应该不知晓萧月音的“天生凤命”,按照眼下的局势,最恰当的办法,自然是避嫌。
天下名门贵女众多,听说裴彦苏不仅没有正妃、侧妃,身边连一个侍奉的姬妾都没有,有多少人眼红,挤破了头想入潞州周王府?
裴彦苏但凡脑子清醒,稍微仔细一想,根本不可能求娶他那个“天生凤命”的便宜女儿萧月音。
看来面前这个看似气度不凡的年青藩王,也是个不懂何为韬光养晦的。
“不过什么?”裴彦苏眸色未动,只从容不迫地追问。
“不过月音她……生来体弱,”萧俊还未想好如何措辞,却是冉氏抢先一步开口,“潞州又山长水远,臣妇恐怕她……”
这一回,萧俊终于抓到机会,狠狠白了一眼自己这个不会说话的继室。
什么叫潞州山长水远?
这话不就是在讽刺周王,他的封地,离天子脚下实在遥远吗?
若是换了别的藩王倒也罢了,但裴彦苏自出生起,便颇受德宗喜爱,否则也不会得了“周”这个封号;德宗在世时,承诺给裴彦苏的封地,就在长安附近。是后来德宗突然驾崩,当今圣上裴驰即位,才悄悄把裴彦苏的封地,换到了距离河朔三镇极近的潞州。
即使裴彦苏再拎不清,冉氏这样明晃晃的讽刺,他也必然听懂了。
果然,裴彦苏眸色似乎暗了一些,嘴角明明微微上扬,萧俊却觉得他眼中的寒光,像是要把自己射穿一样。
“自六岁起之藩后,本王便一直安分留在潞州,也算是半个潞州人。”裴彦苏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那早已凉了的茶盏。
萧俊的微汗又下来了。
“潞州离长安虽远,地处华北腹地,毗邻幽州和恒州,倒也不算苦寒。”这一句,又像是笑眯眯说的。
“殿下!”萧俊双膝发软,不自觉跪了下去。
这位周王殿下的智力水平究竟如何他不知道,但十分明确的是,周王若是因为冉氏的话而恼怒非常,他们全家恐怕都要受到连累。
早知道,刚刚开始迎客,就应该直接把冉氏关起来,免得她一直给他丢脸。
“拙荆口出狂言,冲撞了殿下,望殿下赎罪!”
而冉氏还不明就里,只能“啊”一声后,跟着萧俊跪下,见萧俊磕了头,自己也一并磕了头。
“萧大人不必多礼,”话是这么说,可裴彦苏却没有要萧俊夫妇起来的意思,“本王不过是个贸然上门求娶令爱的莽撞青年,萧大人,这又是何故?”
“莽撞青年”,萧俊听到这四个字,又是一身冷汗。
看来裴彦苏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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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算得清楚,还不怕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微,微臣,”在裴驰处御前奏对时,萧俊也自问向来游刃有余,却不曾想,今日居然在裴彦苏面前如此丢脸,萧俊越想,嘴上竟然越不听使唤起来,“微臣,只是替,替月音高兴……虽然说,婚姻,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但……”
“萧大人你的顾虑,本王自然知晓,”裴彦苏终于端了那茶盏,呷了一口冷茶,停了一下,才再开口道:
“陛下那里,本王自会处理。”
萧俊闻言,悄悄舒了口气。
“本王很想见一见令爱,不知现在,是否方便?”
听到这一句,连冉氏都吓得抖了一抖。
正堂里陷入了可怕的安静。
只是,这后面他们的一番对话,萧月音根本就没听见。
自从听到了那模模糊糊的“求娶”二字,她便已经下定了决心,离开这正堂,先去找找那梦中的信物看看。
因为一切,真的是太奇怪了。
昨晚做梦之前,她甚至不知道裴彦苏这个人是谁。
入梦了,她不仅梦见了一个对她强取豪夺的男人,睁眼醒来后,这个男人还又突然上门,甚至直接开口说要娶她。
十六年来,可从来没有人上门提过亲。
现在对她来说,这个“勇士”裴彦苏,长什么样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梦里那些裴彦苏做的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前院里有一间房,专门堆放了卫远岚留下的旧物。这间房在平日里无人洒扫也无人看管,萧月音偶尔实在情绪低落,会过来看看。
卫远岚留下的珠宝首饰,绝大部分都被冉氏慢慢以各种名义搜刮走了。即使后来,萧月音看着冉氏头上佩戴的东西,觉得有些眼熟,也并不会多说什么。
所以屋子里放着的,全是不值钱的东西。
萧月音清晰地记得梦里那个存放信物的首饰盒长什么样,不费半点功夫,便找了出来。
首饰盒里放着几支已经完全修不好的银簪,看似并无异常,但其实盒子的底部,有一个暗格。
按照梦里的方法,她真的找到了那个暗格。
“啪嗒”一声。
拉开,一枚青紫相间的玉佩,安安静静地躺在那暗格之中。
和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萧月音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切都是真的。
那一场怪梦里的种种,之后都会发生!
一定是早逝的阿娘显灵了,怜惜她后来悲惨的结局,这才要托梦给她,让她提前做好准备。
她再愚笨,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个罪魁祸首裴彦苏现在还在府上,既然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他若真的如愿以偿把她娶回家,她不就提前落入他的魔爪?
萧月音将那枚玉佩小心翼翼收进了怀里,首饰盒放回原处,正要开门出去,却听见了不远处传来了人声:
“府上来的那位周王殿下,竟然直接向老爷开口,说要求娶大小姐!”
萧月音收回了开门的手,稍稍后退了一步。
“求娶也就罢了,怎么还说,想要见大小姐一面?”
萧月音惊得捂住了自己的樱唇。
“是啊,莫名其妙的婚事八字还没一撇,这样急吼吼要见大小姐,这个周王殿下,究竟是怎么想的?”
“贵人的心思,我们两个婢女要是能猜到,人家还是贵人吗?我只知道,我们转了好大一圈了,都没看到大小姐的影子。”
“唉,你说得对!找不到大小姐,夫人可是要重重责罚的!咱们再仔细找找,大小姐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不见!肯定能找到!”
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已经到了这间房门口。
萧月音心凉透了,双腿忍不住哆嗦了起来。
完了,难道噩梦要提前上演了吗?
她不是不通人事的静真居士,自然知晓韩嬷嬷言外之意。昨晚那么多次,万一刚好,事有巧合呢?
念及此,她不自觉轻抚平坦的小腹,心头也越来越乱:
圆房也就罢了,可是若真的就此有了她和裴彦苏的骨血,到时候她又该不该向他坦白自己的身份?
他会看在孩子的份上,不杀她吗?
93.
摩鲁尔是左贤王呼图尔手下一员老将,身经百战立功无数,指挥的战法虽不甚雄奇,却胜在稳妥持重,是以整体来说赢多输少。
然这一回被乌耆衍单于派往沈州与渤海国作战,他却怀有私心。
漠北王廷的派系之争,即使草原枭雄如乌耆衍单于,也想不出有效的办法彻底解决。摩鲁尔虽忠于单于乌耆衍,但却对乌耆衍所有的儿子和侄子都没有多少好感。
他十分清楚,乌耆衍将此战主将交给他、还令他用上冀州五万心腹精锐,不过是主要想把这大败渤海国的军功顺理成章送给新认回的儿子赫弥舒,顺便,也让乌列提和格也曼父子在身后分一杯羹罢了。
到头来,牺牲的是他摩鲁尔,还有他背后的左贤王呼图尔。
灰鹰的身上,有淡淡的血腥气味。
这使得萧月音稍微晃了一下神,双耳紧闭,还在回味灰鹰的上一句话。
说陆子苏为人淡漠疏离,她很认可。
说他有洁癖爱干净,她更认可。
至于说他热心帮她……
这倒有点难说了。
他的确帮了她,但却似乎是,故意要把她留在他身边一样。
还反复逼问她“萧月音”的事。
见她皱了眉头,灰鹰便以为她听进去了,微微点头,抬腿便要走: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我家公子那一处极为隐秘,就连我和他另一个护卫,都从未碰过。”
“你要是一如往常,绝不会有什么危险。”
嗯?
她这才听清了。
什么隐秘,什么危险?
她怎么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但灰鹰已经疾步走了。陆子苏这个人,一看便没什么耐性,要是在楼上房内等她等久了,估计又要阴阳怪气了吧。
罢了,下次再找灰鹰问个清楚明白。
萧月音去拿了要的东西上楼,进门的时候,陆子苏人已经坐在了浴桶里,正背对着她。
她一眼也不敢多看,只稍稍松了口气,将给陆子苏拿的寝衣和擦身的巾子随手放在了进门处,然后才开始动手,把自己刚刚睡过那张床榻上的卧具全部换下来。
但,这件事比她想象中要难。
萧月音在萧府,虽然被排挤了十几年,但她到底也是个千金小姐,只会看别人伺候人,自己却从未真正上手过。
就在她手忙脚乱之际,陆子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了身子,正在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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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看着她。
“你被拐到长安,在萧府里做小厮,有多久了?”他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似乎还带着一丝鄙夷。
萧月音并未转身,只将手中的枕巾略微翻折,横竖看着对不上,轻声回了一句:“一……一年多吧。”
“你才到长安这么点时间,口音就完全变了?”
她的心抽了一下,差点将蜀锦的床单勾丝。
怎么一整天过去了,他还在纠结她的口音之事?
略顿了顿,她只好继续硬着头皮编下去:
“萧府里的丫鬟婆子、护卫小厮,几乎都说着长安口音,而且我后来又时常与萧府大小姐说话,自然就跟着改变了不少。”
背后有水声:
“原来萧中丞的府上,对下人的管教如此不严格,堂堂大小姐,也跟小厮说这么多话。”
是啊,大小姐不仅跟小厮说了很多话,还强迫小厮男扮女装做她的玩伴呢。
萧月音越想,越觉得白天那个谎话漏洞百出,荒谬至极。
她轻咳一声,继续为自己圆谎:
“因为我后来被调去大小姐那里当差,大小姐心地善良,看我可怜,不嫌弃我出身低微,主动与我说话。”
“她心善?那又为何,逼你扮成女人。”陆子苏思维缜密。
“因为,因为……”萧月音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谎话的漏洞,强作镇定,却依然磕磕巴巴:
“她自幼丧母,继母和几个弟弟妹妹都欺负她,她的亲生父亲,也并不重视她这个长女,一直把她关在家里。”
她彻底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却依旧半跪在床榻上,并没有转身。
“平日里,没什么人同她交流,她真的很想有个话本子里写的、那样的闺中密友,所以,才让我男扮女装的。”
“但你真的、真的别误会,我和大小姐之间清清白白的,什么都没有!”
卫郊虽然是一个虚构的人,可萧月音的处境,却是真实无误的。
说完,她害怕他继续抓她话里的漏洞,提高了声量:
“我一向是做粗活的,铺床这种细致的活,实在做不好,还是让别人来吧。”
下意识想起:
“我这就去叫灰鹰来。”
陆子苏的声音适时响起:“灰鹰驾了一天的车,别辛苦他。”
萧月音一想也是,道:“那,我去叫这客栈里的人来弄。”
谁知还未翻身过来,又听见陆子苏的语带嘲讽:
“我好歹也算你半个主子,不是任人观看的戏子。”
嗯?这话什么意思?
她还没完全转过身,只是眼尾余光里,忽然看见一座白花花的冰山,头顶青丝高束,狭长的眸子里,似乎还有愠色。
陆子苏什么时候转过来的?
多看的那一眼,他身上线条利落的肌肉,便无法阻挡、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了。
她甚至还看到,有一颗不知是汗水还是浴水的水珠,从他细致分明的下颌,滴落到锁骨,轻轻打了个旋,又沿着他劲实的肌肉,蜿蜒滴入水中。
他有一双结实有力的小腿,上半身长这样,也不出奇。
想到这里,她又不由感叹:只是浪费了,他有这样好看的皮囊,却根本不会武功,还要灰鹰来保护。
房内其实有个十分精美的屏风,只是萧月音进来的时候,嫌拖动麻烦,便任由这床榻之前的空地敞亮。
现在把他看光了,她无比后悔,忽而想起他刚刚最后的那句话
——不会吧,他不会是要让她服侍他穿衣服吧?
她上楼回来的时候,还庆幸自己躲过了他脱衣服。
“寝,寝衣和擦身的巾子,都,都放在那里了,”萧月音指了指她先前随手放下的东西,“你应该,自己能穿衣服吧?”
空气胶着,陆子苏似乎要发怒,她又急急忙忙,为自己找了个借口:
“我……我从前是做粗活的,从来就没有贴身服侍过人,笨手笨脚,怕把你弄伤了。”
说完,还未等陆子苏回应,又飞速下了床,开门夺路而逃。
给客栈里的人吩咐上房收拾之后,萧月音又等了好一会儿,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磨磨蹭蹭回去。
床已经重新铺好,浴桶也被人抬走。
房内的气氛,比她走之前要缓和了一些。
陆子苏穿着月白色的丝质寝衣,正端坐在同他一样一丝不苟的床榻上,闭目养神。
似乎,是在等她回来?
萧月音莫名有些害怕。
想了想,还是走到墙边,将那早就应该拉过来挡住的屏风,缓缓拖动。
“那里有一瓶药,你来,给我上一下。”走到一半的时候,却听见陆子苏清清冷冷的声音。
紫檀木的屏风高大轻便,屏脚与地面微微摩擦,有极低的划声。
与陆子苏的声音,一冷一热。
萧月音将屏风摆好,看向了陆子苏所指的桌子。
那里开始被她用来吃了饭,摆了好几大瓷盘,热热闹闹的,现在却只冷冷清清,放了那一只小小的瓷瓶。
和她的巴掌一样大。
——上药,上什么药?
只有生病的地方,才需要上药。
此时脑海里突然飞速闪过灰鹰在楼下时嘱咐她的话,灰鹰对她说,陆子苏身上,有一个隐秘的危险。
不会吧。
这么快,她就要触碰这个危险了?
萧月音半倚着那屏风,想也没想,就连连摇头:“不,我不会上药。”
陆子苏却紧咬不放:“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你到底会做什么?”
就寝、洗漱、更衣、沐浴,她一个都不会;
铺床也不会;
现在说上药也不会。
是啊,可是她也不想的,她明明就是在形势和陆子苏的双重压迫下,才做了这个小厮的。
她究竟会什么呢?
琴棋书画,勉强拿得出手;
点香茶道,她也略懂一二。
还有看了很多很多的话本子,无数个奇异的怪想。
萧俊虽然将他的父爱,都给了她的几个弟弟妹妹们,但他为了不让她在日后出嫁丢萧府的人,还是为她请过几次老师。
每一次学习,她都尽力把握住机会。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手漂亮的女红,那是从母亲卫远岚那里传下来的。
卫远岚在她三岁时便去世了,虽然她并没有亲自教过萧月音女红,但后来祖母乔氏被萧俊从乡下接到长安来住之后,也手把手教了她不少。
剩下的,都靠她自己领悟和练习了。
笨鸟先飞,她知道自己不聪明,脑子也不太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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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但勤学苦练,总能有一些收获。
而眼前这个时候,她却什么都不能说。
作为一个被拐卖到长安的小厮,心又虚了一截:
“我嘛,我……担担抬抬,烧火洗衣,这些都能做的呀。”
陆子苏回应干脆:“但我现在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
眼眶有些湿,萧月音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
“可是似乎,提出要我做你小厮的人是你……”
她会的他不要,他要的她不会。
谁才是不讲道理的那一个?
却听陆子苏言语依旧冰冷,毫不动容:
“你拒绝过萧府大小姐的要求吗?”
微湿的鹿眼圆睁,萧月音从没想过,他这都能把话拐回“萧月音”身上。
他怎么这么喜欢纠缠这件事?
她从倚着的屏风站直了身子,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可以拒绝我?”
“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陆子苏并不看她,又重新闭上了双眸。
这使得萧月音紧绷的心弦开始放松下来,毕竟,她时常会害怕他的注视。
“我说了,我笨手笨脚,上药这种细致活,我怕会弄疼你。”
她的声音更小了。
“反正从此处到幽州,路程还长,我随时都可以把你送到官府去。”
要挟她,毫不拖泥带水。
像是笃定了她一定不会跑一样。
但是——
只是区区上个药而已,仔细一想,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之事。
她刚刚联想到灰鹰的嘱咐,也许就是多虑。
面对陆子苏,她总是爱胡思乱想一些。
萧月音又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这个药,是用来滴眼睛的。我今天累了,你来帮我。”
原来是他那双眼睛。
可是他明明眸色清明,那双眼,看起来也并不像是有什么疾病。
难道……他看不见?
“还在想什么?”陆子苏的耐心似乎已经耗尽了。
萧月音擦着屏风往后稍稍退了一步,嗫嚅着:“在……在哪里?”
这句话的意思,是在哪里给他上药。
或者说,需要什么样的姿势,才能完成这个动作。
在她小的时候,有一年的春日里,长安城风大,沙子进了她的眼睛,让她泪流不止。
祖母乔氏那时还在,见她那样,自然心疼不已。于是叫她枕在自己的腿上,弓腰俯身,用做过许多粗活的、粗粝的指间,轻轻张开她颤抖的眼皮,轻言细语地哄:
“娇娇乖,别动,很快就好了。”
“娇娇最听话了,是不是?”
“我的娇娇是个好孩子,最讨人喜欢了,沙子不懂。”
说话间,她眼里的沙子,被一点、一点吹掉了。
祖母的怀抱温暖,她的手和气息温柔至极,还有特殊的、淡淡的、甘甜而清新的气味,像秋日里的蜜桔,她至今都记得。
即使萧月音现在已经知道,乔氏与自己并无半点血缘关系,但她依然只认,乔氏是她最敬爱的祖母。
毕竟,自己八岁那年,乔氏去世之后,她再也没有抱过谁,也没有被谁抱过了。
梦里的裴彦苏除外。
他也抱她,但那只不过是为了发泄他的兽./欲罢了。
很显然,眼下的萧月音,不能让陆子苏像自己小时候那样,枕在她的腿上。
那个姿势对于男女来说,实在是过于羞耻、过于暧昧,她完全不能想象。
“你把药瓶拿了,站到我的身后来。”
犹豫间,陆子苏已然起身,从床榻处绕过屏风,走到了那张桌子前,堪堪坐了下来。
他的身材十分高大,与她擦肩并立之时,她只能到他的胸口处。
即使现在他坐着她站着,他也还是只比她低一点点。
萧月音的小手紧紧攥着那药瓶,依然对接下来该怎么办,茫然无措。
“陆公子,”她突然想起一事,“你明明嫌我身上的香露气味重,那,现在呢?”
“没有变过。”陆子苏双手置于双膝,颀长的手指微曲。
“可是,”萧月音黛眉微蹙,“又为什么,你一定要让我给你滴这药?”
“萧府大小姐命令你做的事,你也会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又来了。
萧月音沉默。
深吸了一口气,她揭开瓷瓶上那红色的、小小的布塞子,打开的一瞬,一股清凉浸润之气,扑鼻而来。
她又吸了吸鼻子:“这,我要怎么滴?”
“扶住我,撑开眼皮,滴进去。”
三个动作。
话音刚落,陆子苏笔挺的脊背稍稍后倾,头颅也随之后仰,那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刚好抵到萧月音的前胸。
尽管她早就反复确认,那裹胸布包得紧实完整,从外也根本看不出端倪,但她此刻却依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他触碰到了一般。
发髻上白玉的发簪横叉,只要他多一点动弹,恐怕就要抵到她酥软温绵的胸口。
发髻是柔软的,但发簪却是冷硬的,
为防止这样不堪的事情真的发生,她只能赶紧托住他的头颅,不让他那发髻和发簪有任何可乘之机。
小手连着细长的手指,刚好契合他的耳根和后颈,指间卡在了他耳垂的位置。
裴彦苏的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
而萧月音却丝毫没有察觉。
因为她只顾着欣赏。
从这个角度看,陆子苏的这张脸,更加无懈可击。
他的睫毛浓密又纤长,沿着他狭长的眸子旺盛生长,若只是晃眼一瞥,会加深他眼神的凌厉和冷倨。
他其实有着双眼皮,但那凹陷的褶皱被隐匿了起来,只在眼尾与睫毛相连的地方,才浅浅露出了一些端倪。
他的眼睛清亮干净,甚至看不见一点红血丝。
是一双她从没见过的、漂亮而有攻击性的眼睛。
在萧月音的印象里,人的眼睛,分为许多种。
萧俊长了一双杏核眼,年轻时看着端正俊朗,现在因为上了年纪,眼尾耷拉,瞳孔变小,露出的眼白也越来越多,便愈发奸邪乖戾,不太好惹。
冉氏则有一双丹凤眼,眼尾上扬,风情万种,即使她已经生育了两男一女,这些年来操持家务也费尽了心力,那双凤眼如今看着,也依旧能勾人于无形。
冉氏生的两个弟弟,双眼都差不多,单眼皮,上眼睑肉多,两人也不过才十几岁的年纪,那上眼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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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已经把眼珠压到只剩下一条浅缝,丝毫没有遗传到父母萧俊和冉氏的风貌。
祖母乔氏的双眼,虽与萧俊的类似,又有年轻时守寡、一人带大独子的艰辛留下的许多痕迹,但乔氏看向萧月音时总是笑着的,杏眼成了两弯新月,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只剩乌溜溜的眼珠,写满了对她的疼爱。
至于萧月音自己的,鹿眼浑圆,清晰透亮;瞳孔的颜色,却因为铜镜返照模糊不辨,反而看不真切。
她只知自己瞳色和发色都很浅,因为这个,两个弟弟从小便嘲笑她,说她早产。
“还没有看够?”陆子苏的声音突然入耳,打断了她沉浸的回忆,他眸光一跳,音色严厉,对她似乎十分不满。
萧月音伸出右手,去够了那瓶刚刚放下的药水。
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微动,撑开了陆子苏左边的上下眼皮。
触感很微妙。
他的睫毛又粗又硬,扎在她粉嫩的指间,有些痒。
眼皮被撑开之后,墨黑色浓重的瞳孔,与眼白的对比更加强烈,脆弱却危险。
而药瓶已经被她拿到了他左眼的上方,只一个错愕,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此药金贵,撒出来一滴,便是千金。”陆子苏适时地提醒。
“哦。”这样,萧月音反而不紧张了。
张口闭口就是钱,无利不起早的商人本色,只知道斤斤计较。
她屏住呼吸,从手掌控到指间,轻轻一抖,将那药水稳稳滴进了他的眼中。
也不知是否有错觉,就在那药入眼的瞬间,她似乎觉得,他原本像墨一样浓黑的瞳孔,陡然变浅了一点。
但她不敢多想,良好的状态转瞬即逝,她迅速重复了刚刚的动作,左右手互换,将那药又滴入了陆子苏的右眼之中。
但这样,她又分不清他瞳孔的颜色,是否真的是变浅了。
停顿的时间里,他轻轻嗯了一声,从她身上麻利起身,又转头看她。
那张薄唇轻启,每一个字她都听得真切:
“好孩子,真乖。”
沈州最早其实是汉地,后来曾先后被漠北和渤海各自占领数年,这里生活的汉人不少,这名郎中便是其中之一。
这郎中被请到这里,自然知晓宅院真正说得上话的人是谁,见问话的妇女身旁立着的妙龄女子生得袅娜仙姿落落大方,想必“公主”这个身份定是没错,便如实答道:
“阏氏请小的来,并非是为阏氏,而是这院中所住的一位年青沙弥。”
“沙弥……他如何了?”韩嬷嬷又主动问道。
“他被人残忍殴打……”郎中深深叹气。
静泓被殴打?
萧月音又惊又忧。
被谁殴打,裴彦苏吗?
94.
只短暂失神了一瞬,萧月音又迅速恢复,继续听那郎中讲来。
萧月音与静泓自幼相识,韩嬷嬷也算是看着静泓长大的,听到他这般惨状,自然满脸都是担忧。
“这位先生,你既然说那受伤的沙弥性命可保,那请问,他身上的伤,何时能够痊愈?”韩嬷嬷追问。
“小的医术不精,小的也不知道……”那郎中又摇了摇头,“其实,别说痊愈,那沙弥现在还昏迷不醒,小的连他何时醒来都不能把握,说不定一直都醒不了,小的现在也只能用参汤吊着他的命,旁的,小的也做不了什么……”
听到邻座的发言,灰鹰直觉不妙,竖起了耳朵。
他对面原本在闭目养神的裴彦苏,也突然睁开了狭长的双目。
冷光寒澈,灰鹰纵是见惯了,却仍是不由得一激灵。
片刻之间,邻座上的两人不知这边变动,继续刚刚的对话。
“老哥刚刚说的,这是为何?”
“这几个骗子都是一伙的,时常在这附近活动,专门挑那俊俏小哥一样的人下手。”那年老商旅又是一身叹息,摇了摇头,才接着说道:
“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单独雇车走很贵。那几个骗子分工明确,有人先装作想要一起拼车,另一个人上来说车刚拼满,被骗的人以为拼车的机会难得,本来还在犹豫的,就这样稀里糊涂上去了,还以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结果从头到尾,都是骗局。”
话一说完,却见灰鹰已经立于那邻座桌前,一身深青色劲装,高大挺拔,日头斜照的阴影将邻座上的两人完全笼住。
“敢问两位,刚才谈论的骗子团伙,拉了人,可是往哪里去了?”
年青的商旅虽然从小迎来送往,见识广博,但灰鹰这样身形的青年,还是很少见。
何况他身后那位面色冷肃、衣着不凡的年青男人,一看也是不好惹的。
“雍……雍州方向,”那年青商旅咽了下口中的唾沫,“我刚刚听到了的,他们才出发不多久。”
灰鹰点了点头,正要言谢,却又听到对面说起:
“不过,那帮骗子一向会把人先拐到偏僻的角落作案,路上如果分了叉的话,要找到人,便没那么容易了。”
***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不仅摇晃得太厉害,身上也莫名其妙越来越热。
实在是受不了了,萧月音突然睁开了眼,微微一动,却发现那与她挨着坐的大汉,肥臂弯曲,已不知不觉将她半抱在了怀里。
怪不得这么热呢,又热又臭。
这是个大汉,是外男啊。
就连萧俊,她从小和他也不亲,更不用说那两个只会欺负她的弟弟,她根本不可能和男子有如此亲密的接触。
稍稍抬起眼皮,对面那两个原本看起来慈眉善目的男人,也都在看着她。
眼神让她不舒服,加上身边的大汉,就是三倍的不舒服。
“这,这位大哥,”说了第一个字,她才压低了嗓音,“这车厢里本来就闷,拘束得很,你靠我太近,我觉得好热好热,能不能稍微,拿开一点?”
还有你们两个,能不能别再看我了?
可是那大汉就像听不懂人话一样,她都那样说了,却还是收拢了那条又肥又粗的胳膊:
“拼车挤,本来就是这样,你也别太不识好歹,本来我们三个人坐车刚好,是你非要挤上来的。”
最后几个字,像是要把她吃了一般。
萧月音不敢再看对面两人,也不指望他们能为她说话,稍稍往前一点,轻咳一声:
“你看我这一身的臭汗……”
话音未落,她头顶却一阵酥麻——
自己裹胸的那块布,突然松开了!
从昨晚收拾东西跑出来,一路辗转到现在,她根本没有机会整理那玩意。原本以为她手巧,裹得牢不可破,却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这个危险紧张的关头,突然松开了!
再傻她也知道,面对几个陌生男人,如果暴露了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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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恐怕下场只会凄惨无比。
萧月音赶紧将怀里的包袱抱得死紧,躬下./身子,努力装成无事发生,镇定自若。
那大汉似乎并没有发觉她的异常,反而爽朗一笑,将那肥臂收了回去:“大家都是男人,什么臭汗不臭汗的,出门在外谁还臭讲究,我们都闻惯了——”
“他./妈了个巴子,你他./妈的会不会驾车?”
伴随着这声萧月音从没听过的怒骂,整辆马车急停,车厢内四个人猛地向前扑倒,差一点就要挤作一团。
幸好她在最外,死死抱住包袱的好处,就是看到三个人骂骂咧咧从座位下抽出长刀来的时候,没有被吓得哭出来。
长刀寒光四射,差点晃瞎了她的眼睛。
当然,图穷匕见,她像小鸡仔一样,被那个大汉拎下了车。
马车是被人截停的,而从对面那马车上下来的,却是那个早上将她送出城的“好心人”,来自潞州的公子。
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潞州公子吧。
萧月音心跳如雷,脑子里刚刚被撞出的一团浆糊,更是把她的思路彻底堵死。
只有死死抱着包袱,弯着腰,防止自己再出差错。
裴彦苏悠然下车后,果不其然看见了被四个悍匪包围的萧月音。
追人其实不难。
骗子团伙四人,会有一人扮作马车车夫,另外三人扮作拼车的,再加上萧月音,那破旧的马车自然跑不快。但赶车的人肯定想快点到达偏僻无人的位置,因而必然会比平常的车夫更加卖力赶马。
仅凭这一点,加上灰鹰超凡的车技,他们很快便追上了。灰鹰只须装作马受了惊的样子,朝着那辆马车冲过去,而那马夫也并非泛泛之辈,作势躲开,但到底技不如人。
“各位,实在抱歉,我的马突然受惊失控,冲撞到了各位。”
话虽谦恭,裴彦苏却只负手而立,态度很是倨傲。
几个悍匪互相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动作,似乎拿不定主意。
这辆马车豪华异常,前面驾车的和说话的公子,俱是衣着不凡,英武赫赫,身上肯定不少值钱的东西。
是直接开抢,还是再试探试探?
可谁知他们还在犹豫,那被他们骗过来、刚刚拎下车的待宰羔羊,却突然大声说了一句:
“说抱歉就可以了吗?刚刚停车那一下,马车都要翻过来了,我差点把舌头咬断呢!”
之所以如此大胆,是因为萧月音悄悄抬眸,与那潞州公子对视了一眼。
四目相对,她突然觉得,他没有先前那样看她那么冷了。
两边都令她害怕,比较起来,至少潞州公子不会拿那明晃晃的刀来吓她。
他那眼神的意思,不就是让她主动站出来吗?
为了强调自己的怒意,萧月音还刻意挺了挺胸,然后又突然想起,自己那不争气的裹胸布已经垮到了腰间,便只能悻悻缩了回去。
这一下,几个悍匪也用眼神交流好了,同样放大了声量,对裴彦苏说道:
“对,道歉就要拿出点实际行动来。”
裴彦苏给灰鹰递了个眼神,灰鹰便掏出一张银票,脚下却未动,没有交过去的意思。
“我赔给各位的,完全可以买下一辆比这好上十倍的双驾马车。”
大汉按捺不住,想要自行上前,先接过银票再说。
“但这张银票不止用来赔了马车,”只走了一步,又听裴彦苏说道,“我有多余的条件,要你们手下这个人。”
目光似乎落在了身后的萧月音身上。
那开始将萧月音骗上车的悍匪,立刻将她往后拉了拉。
盯上她将她骗走,不就是为了劫财又劫色。现在却突然冒出来一个出手阔绰的贵公子,他们虽不知其底细,却也绝对不想轻易放过:
“他是我们一路同行的小兄弟,与阁下何干?”
谁知萧月音急了,冲口而出:“我,我不是……”
后背一凉,有人悄悄用匕首抵在了她弓起的后背上,她大吸了一口气,生生将那辩驳咽了回去。
“看上去,几位好汉似乎还有所不知。”那潞州公子却丝毫没有理会她,而是冷冷开口:
“你们口中的这位‘小兄弟’,其实是我家私自逃出的小厮。他拐走了我夫人刚为我生下的孩儿,我全家心急如焚。我亲自他抓回去,一是为了找回我孩儿的下落,二是要将他移送官府处置。”
萧月音瞪大了双眼,动也不敢动。
明明她才是被拐的那个,怎么到了他的口中,变成拐人的那个了?
“各位好汉一看便是良家,与这拐卖婴孩的人渣一并同行,想必不是你们所愿,而是被他花言巧语诓骗。不过,”潞州公子顿了顿,眉头突然皱起:
“我的孩儿生来就带热毒,极容易传染给旁人。这拐子抱走我孩儿,势必要接触一段时间,恐怕也早就染上了热毒。”
“现在你们看不出来,他被衣襟遮掩的部分,已经生了不少烂疮,你们可能,早已被他传染上了。”
公主嘴角还挂着淋漓的血,人却根本没醒,又直直倒了回去。
裴溯差一点就要从椅子上软到地上去。
不过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等她强忍心中的悲痛将理智回笼,便立刻吩咐:
“赶紧再去请郎中来看看,然后准备纸笔,我要给王子写家书,让他务必赶回来。”
95.
这边,与渤海国的战局可谓一波三折。
战争最开始的时候,渤海国的小将张翼青抢占先机,设下十分诡异之诱局,摩鲁尔心里也藏着私心和算计,为了抢在“临阵脱逃”的裴彦苏归军之前拿到最重要的首胜,将一贯的老成持重抛诸脑后,罕见地贪功冒进。
霍司斐抱紧双拳,正要再说,却忽然听到几声急促的马蹄,从他身后的山谷中传来。
“探好路的人已经回来了,”裴彦苏眸光一闪,“都尉不必白白牺牲。”
从浴桶里恋恋不舍出来,萧月音想了想,还是穿上了之前的那身衣服。
尽管十分不情愿,但她必须把胸裹好。
陆子苏的那张床,香香软软,诱惑力极强。
已经两日没有沾过床的萧月音,只犹豫了一霎,便脱了鞋,径直躺上去了。
现在躺一会儿,在陆子苏回来之前恢复原貌,应该问题不大吧。
但她又一次在不合时宜的地方睡着了,因为睡前好好沐浴了一番,梦里的她,也出现在了凤藻宫的宽敞浴池之内。
那是她被裴彦苏强要的第二日晚上。
在那之前,裴彦苏折腾了她一整晚,大明宫的晨钟响起,他神清气爽,毫无芥蒂,直直出了宫门。
而那一整天,萧月音都恹恹的,不顾床单上还落了红,只一直蜷在凤榻上,时不时掉下许多粉泪。
做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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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太后怎么这么难,她九死一生,最后还是落到了禽兽的手中。
可能全大明宫上下,都知道她和裴彦苏的事情了。
叔嫂乱./伦,她是个笑话。
她是裴驰的未亡人,却与裴驰的亲弟裴彦苏犯下了这样羞耻的大错。
躺了一天,好容易振作一点,刚在浴池里洗了洗身上的点点红痕,裴彦苏又回来了。
凤藻宫是太后的寝宫!
裴彦苏怎么能如此不顾廉耻,把这里当成了他自己的周王府一样,出入自由?
此时的萧月音一丝不挂,纵然浴水里被灌入了许多牛乳和花瓣,可就水面上看去,她白皙而凹凸有致的身形,依旧十分明晰。
裴彦苏面色如常,一身紫檀色蟒袍,连腰间玉带的暗纹,都精致华贵,尊靡无比。
他每朝她走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
但,浴池再大,始终空间有限。
好不容易平静下的泪水,就在这一进一退里,盈了她满眼。
浅瞳蒙上薄雾,每一次眨眼,都写满了害怕。
直到她退无可退,卡在浴池的角落,萧月音只好背过身去。
逃避可耻,但有用。
有水珠沿着微微凹陷的脊柱滑落,她听见了池水响动的声音。
是裴彦苏的大掌入了水,接住了她即将入池的微汗。
下一刻,萧月音惊醒过来。
自己还睡在陆子苏的床上,满头大汗,气息纷乱。
她拍拍不断起伏的胸脯,瞪着朦胧的眼,看向房里。
可以望见街市的阳台上,陆子苏侧着,长身玉立,月光斜照,他笔挺的鼻梁更加丰劲有力。
听到她这边的动作,陆子苏侧身过来,目光落在她仓皇的身子上。
他高大的身形轮廓泛着光泽,俊朗的面部和笔直的脖颈,因为背光,一片模糊。
和她梦里的裴彦苏,身形一模一样。
萧月音打了个哆嗦,不由曲了膝盖,往后退了一点。
后面却是冰凉的墙壁。
再也退无可退。
“你,你不要过来……”她蒙住双眼,以为看不见,便不会发生,“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每一个字都在颤抖。
而陆子苏并不说话,只移开灯罩,掏出火折子,将他面前那张檀木小几上的烛火点亮。
萧月音从指缝里悄悄探出视线。
陆子苏冷峻的面庞,已经染上了温暖的光晕。
他不是裴彦苏。
说来也怪,梦见裴彦苏好几次,她却从未看清过他的脸。
昨日在府上,那近在咫尺的机会,也被她碰巧错过了。
不过,不知道算是好事,她一心摆脱前世的结局,知道裴彦苏的长相,对她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好处。
反正裴彦苏和陆子苏,根本就是两个人。
要是面前是裴彦苏那个禽兽,即使她刚刚睡死过去,恐怕也早就被剥光了……
“对,对不起……”明白自己失态的萧月音,一面连连道歉,一面连滚带爬,从陆子苏的床上下来。
“我实在太累,想歇一歇,但一沾枕头,就,就睡着了。”
“陆公子你放心,这张床,我帮你试过了,真的舒服!”
自己的谎话拙劣,她垂着头,不敢接他那凌厉的目光。
“未经允许,睡主子的床,这也是你那萧府大小姐教你的?”
陆子苏只冷冷看着她慌乱的动作,墨黑的眸子边缘,斑驳着房中唯一的光源。
他为什么总爱拿“萧月音”说事啊?
可是她在今天之前,根本不认识他啊。
难道因为陆子苏今天和萧府做了生意,也道听途说了关于她的流言,对“萧月音”印象奇差,甚至讨厌?
那她更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没有没有,”她的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萧小姐大方得体,知书达理,怎么会教我这些?都是我自作主张,自作主张!”
“你刚刚说,不能让我得逞?”陆子苏剑眉微蹙。
“啊……”萧月音轻掩朱唇,这才想起自己将陆子苏错认成裴彦苏一事,“是我看错了,胡言乱语,陆公子你海量汪涵,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卫郊,”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在极力忍耐,“你身上的香露气味太重,这是我说你的第二次。”
“我不想再有第三次。”
心烦意乱,心浮气躁。
裴彦苏右手拇指,胡乱摩挲腰间佩环的刻痕。
一定是她明知故犯。
他不该稍稍让步,给她近身的特权的。
“陆公子,可是我仔细闻过了,我身上,明明没有气味啊。”得了便宜还卖乖,分明砌词狡辩。
就像前世里她没了他连小命都不保,他只不过要她换个姿势回报他,她就扭手扭脚,满口都是拒绝。
日后娶了她回家,他一定要仔仔细细检查,她身上到底是什么香露的气味,以后决不允许她再用了。
“去叫冷水来,我要沐浴,”裴彦苏不想再听她胡言乱语辩驳,越听越火大,“马车的包袱里有我的寝衣,一并拿上来。”
他需要泡个冷水澡,压压火。
眼见着萧月音逃也似地离开,裴彦苏又补了一句:
“顺便把这卧具里里外外都换了,我不习惯睡脏的。”
***
萧月音转身就跑,匆匆下楼。
陆子苏说她脏是什么意思,她明明洗过澡了!
不过转念一想,她没换衣服,这一身,今天还钻过他早上坐的那辆马车的座椅,脏也是正常的。
快到一楼柜台,迎面碰见了灰鹰,似乎正准备上楼。
“灰鹰老哥,”看久了,她觉得灰鹰可比陆子苏和善多了,至少看见她,脸上还带着笑意,“遇到你正好,我有事想要请教你。”
“卫……卫小哥,”灰鹰轻咳一声,“不要这么客气,叫我‘灰鹰’就好了。”
他可不敢让未来的周王妃对他如此客气。
她应该刚刚洗过澡,身上气息清冽,干净纯粹,一双鹿眼水汪汪的,瞳孔颜色虽浅,却也写满了旺盛的求知欲。
白天的时候,因为女扮男装的关系,她往面上不知涂了什么,整张脸有些发黄。眼下洗过澡,她大约是忘了,面颊白里透粉,像一朵待开的娇花。
灰鹰下意识侧了侧身子,垂下眼帘,再也不敢正视面前少女的脸。
“灰鹰,”萧月音浅浅一笑,“既然这样,那你也别叫我‘卫小哥’了,太生分,叫我‘卫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