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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音 放鹤山人 45583 字 9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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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韩嬷嬷从门房里过来接人的时候,虽然带了两把伞,最终却还是只打了一把,为公主身上打的。

下着暴雨,视线本就模糊,她所有的注意都在低头看路上。一直到公主被王子抱下了马车,韩嬷嬷连忙迎上去撑伞时,她才发现公主的双脚上竟然只穿了一只鞋。

当然,若她再仔细一些,便会惊觉英朗挺拔的王子明明全副武装、连腰间的佩刀都未摘下,但战场上至关重要的护具头盔,却不知因为何种缘故不翼而飞。

韩嬷嬷当然有疑虑,阏氏昨日才说了王子的胜利之师最早也要明日才能返回沈州,今日王子不仅早了至少一日独自回来了,还不知从哪里知晓了公主的行踪,把公主也接了回来。

不过,却不见与公主一并出城送别秦娘子夫妇的静泓。

但公主不言,怀抱她的王子也是沉默着健步如飞,三人在暴雨声中一路无言走回了公主的小院,进入卧房之前,王子才对迎上来的刘福多公公吩咐:

“备热水。”

“可是,让我放弃寻找音音,我、我不能——”裴彦苏利剑一般的眉头紧皱,墨绿的瞳孔显出了生平少有的为难。

“王子!”却忽然传来霍司斐的声音。

裴彦荀兄弟二人转头,看见霍司斐立于他们身后,也不知方才的话,他听去了多少。

不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当初初上战场时,他们便看准了霍司斐此人至真至纯的脾性,即使他们这般甚为不妥的对话被其听去,也并不会担心他将此传扬。

“王子请放心回上京去,找阏氏和公主的重任,就交给我一人即可!”霍司斐双眼炯炯,掷地有声地立下军令状,“我向王子保证,若是不能将阏氏和公主平安带回,我这条贱命,王子你直管拿去!”

说定之后,裴彦苏便带着人马不停蹄启程返回上京。裴彦苏声如洪钟,短短七个字,如急浪一般席卷,冲得萧月音耳膜发痛。

余音环绕,她霎时间只听清了那最后五个字的疑问,便下意识颔首,以肯定他的疑问。

而不过瞬息之间,耳边的潮水又突然退却。

前面,前面还有两个字。

“音音”——

少女的心猛地一抽,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被惊喜砸中的俊朗男人,低声:

“大人,你、你叫我什么?”

她的杏眸里闪着星光点点,因为怯懦和期待交杂,让人忍不住又爱又怜。

“音音,我叫你音音——”裴彦苏的眼眶再次湿润,他早已经数不清他为她落过多少次泪,但这一次他是笑着的,“我的音音,我的傻音音,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明白什么?

萧月音自己却凝住了。

方才她问他时,他闭口不言,她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没看、甚至根本不知她写了那封信。

她的心从再见他时便一直隐秘而微微悬着,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难免失落而无助,可她已被推至了此处,再逃避已无任何退路,便只能硬着头皮,把信上的那些诉衷肠的话,用三言两语说明。

当然,与他这样面对面时,她不敢再提半个“爱”字。

她到底还是害怕他的拒绝。

所以,她才“急中生智”,连忙又提了身孕一事,他从前那样热切地期盼孩子的到来,看在孩子的份上,总不会让她太过难堪吧?

可谁知,话锋突然倒转,他不但没有半点责怪,反而双眸明亮,嘴角噙着笑,笑她明知故问。

她没有听错,他说,“音音”,“我的音音”,“我的傻音音”。

离开之时,除了将猫咪北北一并带走外,还专门留下裴彦荀,处理一些有关周廷的手尾。

被软禁的萧月桓等人被放了出来,裴彦荀除了安排冀州政务的正式而彻底的交接之外,又再单独见了康王夫妇。

这一回,萧月桓对裴彦荀再没有了当初的倨傲,他顶着那张恢复了一大半的俊脸,对裴彦荀所警告的“回去之后小心说话”唯唯诺诺,没有半句回顶。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这次在冀州见识到经历到的种种,足以让这个弱冠之年的富贵王爷好好成长一番了。

裴彦苏带人马不停蹄赶回上京的同时,霍司斐也在努力完成自己的使命。

他的私心当然不会同任何人讲,这件事摆在明面上,是他忠心为主。

而也不知是提前做了准备,还是真的有心灵感应存在,他独自一人向东行了八十里,来到这名叫东陶的小镇边上时,他便有强烈的感觉,溯娘就在这里。

但是此时的东陶同样因为除疫对外封锁,只能进不能出,若是他感应失灵,即使他贵为漠北都尉,也不好硬闯突围。

霍司斐犹豫了片刻便进入了小镇。不过,本来应当热闹非凡的营地却是余声寥寥,想来这些日子因为乌耆衍的突然病中,所有身在上京的王公贵族皆不敢在表面有所动作,只有背地里的暗潮汹涌。

就比如帕洛姆派来暗杀贝芳、以此来兴风作浪的杀手,裴彦苏的营地守卫相当森严,想来这杀手一定是耗尽了心力才顺利摸到了贝芳的帐子,却又因为时间紧迫,仓促到并未确认所杀之人是不是贝芳,就惶然逃离。

王帐附近随侍的许多人都见过裴彦苏,知晓眼前这风尘仆仆的英朗男儿是现在单于最为宠爱的五王子赫弥舒,却还未及向他行礼,只见他大手一挥,风一样穿过众人,在他们充满了惊艳、崇拜或鄙夷的目光里,大步来到王帐的帘前。

因为乌耆衍大病初愈,帘子并未打开,隐约可听见其内几人说话的声音。

——“谢天谢地父王醒了,自从父王病倒,儿子我天天跑到阿希莫请回来那尊佛像前祝祷,总算是神明庇佑!”

——“是啊父王,虽然三哥他看不见,但每日从早到晚跪在佛像前,膝盖都跪坏了!”

——“父王,两个哥哥对你可是孝心一片,”这一次是个年青女声,“不像有些人,父王昏迷前还亲手写了令召他回来,现在父王醒了,人还在城外营帐,也不知高傲些什么!”

这女声越说越激动,声调都高了起来:她和他真的有了孩子,就在她的肚子里。

萧月音忍不住垂头,看着自己完全平坦的小腹,犹豫着,抚了上去。

庄令涵一见她这般,便知晓自己方才的推测全错,当下又羞又悔:

“是我失言,公主若有疑惑,可尽数说来。”

“其实,其实上次秦娘子给我的避子药,我与他,我们,”萧月音咽下了口中的津液,“我们都服过不少……”

发觉秦娘子可能会误会她质疑那药的药效,又连忙找补道:

“我没有别的意思,刚刚我想了想,最后一次服药就在上次癸水之前……所以,那药会对我这腹中胎儿有影响吗?”

庄令涵笃定地点了点头:

“公主放心,先前公主这样的情况我也遇到过,那孩子现在都已经在私塾背诵《孟子》了,活泼康健得很。”

萧月音刚刚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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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心来,又忽然想起什么,小脸通红,嗫嚅:

“还有……还有就是……算起这孩子是在一个多月前有的,但是我、我们并不知道,所以所以就……”

房中之事即使对韩嬷嬷戴嬷嬷她们,萧月音都难以启齿,何况是对面前这个仙姿玉貌的美妇人?只能含糊其辞。

庄令涵倒是一下便听明白了,想起自家那位从来也是不知节制,唇角泛起点点笑意,又拍了拍萧月音的手背:

“公主不必羞赧,新婚夫妇之间,再正常不过了。具体的情况我不清楚,所以……这件事也不敢完全向公主保证无碍,不过公主没有必要为此过多担忧。孩子的事本来也是天意,既然他来了,自然不会让公主失望,我也会尽全力保公主与孩子康健的。”

听她这样说,萧月音重新悬起的心才又稍稍平复下来,喃喃:

“天意,可能确实是天意……”

天意让她在这个时间,有了和他的骨血。

而庄令涵见她这般在意这个孩子,为了缓解她的忧虑,又重新起了话头:

“看来,公主在上次与我谈心后已然变了,内心已经有了决断。”

她的记性奇佳,连上次深谈的话都尽数记得,萧月音想起,只觉得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不由轻抚着自己的小腹,垂首低声道:

“是我从前天真,惯爱执迷不悟,没有参透情爱的深理……原来,我早已对他情根深种,而越是情深,便越是身不由己,为此辗转反侧……”

说着,她便将两人自沈州一别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庄令涵默默听完,感慨不已。

世间的阴差阳错从未停歇,她面前的公主本就身世坎坷,却从未自怨自艾自暴自弃,反而如一朵迎风招展的雏菊,即使饱受风雨摧折,也从来向上而生。

她想让她如愿以偿,更想让她从此顺遂平安。

“所以……公主选择不张扬身份,是仍未下定决心,面对王子的答案吗?”她探问。

萧月音想不到她这般理解自己,先缓缓点了点头,又复道:

“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秦娘子……我怀有身孕一事,暂时不要让任何人知晓,包括我的乳母韩嬷嬷。”

庄令涵应下,正想要再说什么,却听门口传来韩嬷嬷的声音,难以掩盖的急切又激动:

“公主,秦娘子……霍将军到了。”

是霍司斐找来了。

尼娜娜是乌耆衍和帕洛姆的长女,先前在幽州时便已经见过自己的五哥,时隔几个月再见,仅仅一眼,也令她不得不感叹,这位倜傥挺拔的混血哥哥,比初见时多了几分锐气和大权在握的定气。

而这样的感觉,在与他如鹰隼一般凌厉的目光对视后,彻底化作了紧张和害怕。

想到自己方才在父兄面前不断抹黑攻击他,那些话也不知被他听去了多少,尼娜娜慌得快要站不住,偏偏身旁一向偏心的母亲帕洛姆,并没有半点帮她说话的意思:

“这几日忙着单于的病,没空料理这些下人,越来越没有规矩,五王子进来,也不通报一声!”

接着,便走到裴彦苏的身旁,满脸关切地上下打量一番:

“听说你昨晚便到了上京,怎么不直接来看你父王?”

这话一问,里面毡毯上半卧的乌耆衍,疲惫的眉头也跟着皱起。

而侍奉在乌耆衍身侧的三王子珀尔温和四王子西诺西,虽然一个眼盲一个瘸腿,听到帕洛姆的话后,本就鄙夷的脸上更是难掩惊愤。

裴彦苏冷厉的目光迅速扫过自己这素昧谋面的两位兄长,最后停在乌耆衍的面上,才定定开口说道:

“大军在冀州遭逢疫病,许多将士刚刚恢复康健,又跟着儿臣日夜奔波至此,儿臣体恤将士操劳,便让他们先扎寨休养。”

他搬出了情同手足的漠北铁骑,从来没有沙场经验的珀尔温和西诺西只能悻悻闭嘴。乌耆衍的绿眸动了动,盯着自己这风尘仆仆的五儿子看了几息,才复问:

“你娘呢?还有你的公主王妃,人又在哪里?”

尽管乌耆衍大病初愈,可气吞南北的草原枭雄从来不是什么和缓之人,短短两句质问,带着令人心惊胆寒的严厉。尼娜娜本来还为起初的变故懊恼不已,一听自己的父王将自己刚才那些话听了进去,双眼一亮,霎时便来了精神。

她可是父王的长女,单于居次,在背后说人坏话,肯定不会空穴来风!

消息是不久前才由贝芳带来的,确凿无误,刚好让她在父王面前利用时间差打个小报告。

“她们确实没跟儿臣一同来见父王。”当尼娜娜听到赫弥舒坦率承认事实时,又忍不住得意起来,脸上的颓败一扫而空,还暗地里“哼”了一声。

“此番冀州城外突发疫病,来势汹汹,阿娘与公主担心疫病扩散到草原上难以控制,便不顾危险亲自前往冀州外的小镇上除疫。”

裴彦苏坦然从容,如松如柏的身姿傲然挺立,将帐中一众各怀鬼胎的蝇营狗苟衬得更加黯然失色。话至如此,他故意一顿,将其余人面上吃惊失落的神情尽收眼底,才继续说道:

“所幸,冀州城内外的疫病都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并未向外扩散。只是阿娘她为此病倒,公主便留在她身边照顾她,并未跟随儿臣来见父王。”

“你娘病倒了?她的身子可还要紧?”帕洛姆适时插话。

“多谢大阏氏挂怀,阿娘只是太过操劳,并无大碍。”裴彦苏心知帕洛姆佛口蛇心,淡淡回应:

“方才儿臣所言,冀州百姓皆为人证,若是阏氏和两位兄长不相信,儿臣刚好也带来了人。”

乌耆衍面色不动,显然明白他不可能在这种大事上撒谎求荣,只冷冷看了一眼角落里的长女尼娜娜,尼娜娜只能迅速低下头。

“这一次,冀州疫病与父王的急病同时到来,阿娘与公主如此扑心扑力为民奔波,同时也是在为父王积德积福,”裴彦苏则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幸而一切好转,诸事无碍。天佑父王,天佑漠北!”

这话,又将方才拿求神拜佛来邀功请赏的三王子珀尔温下不来台,他虽然眼盲,却已经暗暗咬牙切齿,感受到身旁的四王子西诺西还想说什么,迅速拉住了他的衣襟。

“赫弥舒,你做得很好。”乌耆衍绿眸中的犀利缓和下来,轻咳一声,“既然你娘和王妃都还留在冀州,你便快马加鞭,把她们都接回来吧。”

事实没有辜负他的豪赌,刚一入城,他便见到了溯娘的车夫老赵,和公主的乳母韩嬷嬷。

萧月音见到霍司斐很意外,第一时间便询问了裴彦苏那边的境况。但不巧的是,霍司斐先前一直都留在冀州城外的军营之中,只知晓王子曾带人出城找了她们五日一事,至于其中所有的细节,统统不知情。

萧月音闻言,心头忐忑翻涌。

她既担心裴彦苏也许根本就没有看到那封信,或者看了信之后也并未原谅和理解她,又因为听见他两次带人发疯一样找她而无比喜悦甜蜜。

思之极深时,便会止不住把所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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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都想一遍,哪怕其实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但所有的这些,连带她腹中已有裴彦苏骨肉一事,都被她强行按下,并未表露半分。

霍司斐到来的第二日,东陶镇上的疫病已经基本被控制下来,庄令涵和陈定霁反复确认之后,便宣布解除东陶镇上的封锁,镇上也开始逐渐恢复如初。

霍司斐此番唯一的任务便是将裴溯和萧月音带回裴彦苏的身边,封锁一解除,他原本应该带着两人立刻出发的。

然而,裴溯虽然病情稳定下来,却至今尚未清醒。

霍司斐便在封锁解除之后,经由老赵介绍,寻到了一名原本就要前往上京的胡人青年。他将关于公主和阏氏的事写成了一封简短的信,连带着他本人的都尉令牌,托付给青年,带到上京的赫弥舒王子那处。

那青年在疫病刚刚开始蔓延时便不幸染上了,本来病到快要死去,是因为受了萧月音等人的照顾才得以痊愈,又见这附上的令牌乃漠北高级军官所有,自然忙不迭应下,并保证按时送达。

将那青年送上路后,霍司斐便可以放心留下来了。

溯娘还在病着。

“大人——”小公主樱唇一开一阖,杏眼还是红红的,唤他的时候,嗓子娇得能滴出水来。

裴彦苏的手震了一震,撞上了柔韧的浑圆。

是她主动说话时,身子微微前倾。

“我想你,我很想你,自从你走后,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娇音声声入耳,她用双手捧住了他本来要去找寻他心跳的腕子,急切又诚恳地仰望他:

“大人说到做到,一定要对我好一点。”

裴彦苏心头火焰堆起的高塔轰然倒塌。

102.

明明湢室里越来越潮热,一身戎装未脱的裴彦苏却觉得自己口干舌燥。

“好一点,怎么叫好一点?”他是大周上下连中三元的唯一一人,咬文嚼字是他最擅长的事情之一,抓住她话语的漏洞追问,也是他最爱做的事。

她哑口无言,就更乖了。

萧月音却被他问住了。

其实她心里还是有气,她不想主动让步,但即使思绪纷乱,在两人难得僵持的时刻,她的理智也被分了一丝出来,告诉她——

萧月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盈着秋波的杏眼微张,眼睫许许颤动,略显疲惫的黛眉紧蹙,樱唇翕动,问出了慌乱不已的问题:

“秦娘子,可有……可有误诊?”

此时正值傍晚,韩嬷嬷还有老赵那些人都恰好不在,房内只有萧月音与庄令涵二人,也正因为如此,萧月音比之在外时要松泛不少。

所以她才敢问神医这样的问题。“原来你说阿娘的事……”

营帐之内,裴彦苏靠坐在铺了白狐皮的圈椅上,一双有力的腿分开,让萧月音坐在其中一边。

因着先前很长一段时间,裴彦苏中毒、康复,又时常向她讨娇卖软,连她自己都快要忘了,这位初出茅庐便一跃成为漠北新星战神的状元郎,霸道起来根本没有她反驳的余地。

方才在营帐门口时,她鼓起勇气发问,可他却一个字不说,直接将她打横抱起,走时还猎猎冷意的营帐,霎时便温暖如春。

而他并未如她所料将她带至床榻,两人靠坐的姿势,反倒让她觉得,他是在郑重其事。

事实上她也并未料错。

裴彦苏确实是郑重其事。自从他醒来,便觉得他的音音有些不一样,可每每细思深究,却又说不出些所以然来。

先前因为战事他被迫与她分离,白日里思念她入骨,夜晚入眠梦里全是她,但每一个梦至他即将向她坦白一切,却又在暗示他不可轻举妄动。

任他再所向披靡无坚不摧都好,在她面前,他耗尽了生平所有的怯懦;考场战场上肆意挥洒,与她相处的点滴,也耗尽了生平所有的小心翼翼。

而今晚,他眼见她踟蹰良久。

他以为她要问他关于“欺骗”的问题。

可谁知……

“其实我想问很久了,只是先前大人不主动说,自当是有所顾虑,我便也不问。”坐在他腿上,她找不到更好的支点,便只能主动环住他的脖颈,“如今与大人成婚日久,若是合适的话,大人能否告诉我?”

那件薄氅是他让她坐下前亲手摘去的,如今隔着薄薄的秋衫,大掌摩挲下的腰肢让他觉得她甚至在颤抖。

“为何突然好奇?”他转脸,与她对视。

萧月音当然不可能将方才偷听到的事情告知任何人,尤其是她的枕边人裴彦苏。

而显然,虽然回复只有短短六个字,他却抱着一种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讶异。

“也不算突然……”她抿了抿樱唇,环住他脖颈的柔荑不自觉蜷起,“大人这么问,便是不愿意告诉我了。那……那便算了吧。”

裴彦苏的大掌收拢了一分,视线并未从她淡淡羞红的面颊上移开。

有时候她觉得他这双墨绿的眸子深邃至极,看不穿他究竟在思考什么、谋划什么;有时候她又觉得他的眸色通透极了,她只需要再努力扮演萧月桢一分,他便会妥协让步。

今日也亦是如此。

“阿娘命苦,刚及笄便接连遭受无妄之灾。”裴彦苏长叹一声,开始娓娓道来:

“孽种就是我……就是我……”

“冀北哥哥……”萧月音忽然后悔,不该向他探问那些他们母子二人惨痛的过去,眼下木已成舟,她能想到的安慰,便是主动探身,抱住他的肩背。

哪有人说自己是孽种的?

就算是在宝川寺孤独生活的无数个日夜里,萧月音也从未这样想过自己。

“你别这么说,”裴溯与他的那些事她虽未亲历,眼角却因心痛而湿润,她又将自己的怀抱紧了紧,离他近一些,“千万千万别这么说。”

裴彦苏向她回以同样热切的怀抱,鼻间萦绕着她身上独特的香气,好似就能冲淡一些,他回忆起辛酸过往的苦。

可是说句该死的话,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苦,才让他有机会遇见她,让她阴差阳错成了他的妻子。

裴彦苏感激涕零。

“反倒、反倒是我,”萧月音心头滚烫,说出口的话,也无比冲动:

“有一件事,想告诉你很久了。”

但庄令涵见惯了手下病人各种反应,从前也被质疑过许多次,一眼便看穿面前的公主是不敢接受这个事实,于是将手覆在萧月音的手背上,感受那丝丝颤抖,笑道:

“错不了,公主如若信不过我,可以再找别的郎中大夫看看……会是同样的结果。”

面对秦娘子如此言之凿凿,萧月音的怀疑便彻底化作了慌乱与仓皇,心脏止不住砰砰直跳。

怎么会呢……她怎么会有了身孕呢?裴彦苏墨绿的眼底掠过一道阴影。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裴彦荀见他已经被说动,便微微上前,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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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拍了拍他的上臂,“眼下疫病蔓延,姑母和她们极有可能也因此被困住,你既苦寻她们不得,若是能将疫病根除,帮到她们,或许结果也会柳暗花明。”

而事实上,裴彦荀的推测和猜想完全有理。

就在五日之前,变故刚刚开始发生的时候,萧月音和裴溯悄然离开冀州,一路东行,一直到日落时分,萧月音才同裴溯说了实情。

不过面对裴溯温柔的鼓励,萧月音仍旧没有下定决心。

回冀州面对裴彦苏,面对那个令她惴惴不安的结果。

而就在她并未回应裴溯话时,忽然听到雷声隆隆,开始下起了雨来。来自大周的文臣纷纷兀自点头,表示同意康王的说法。

“若不是这一次她被赐婚嫁给王子你的同科传胪宋应先,恐怕父皇是要把她藏一辈子的。”萧月桓故意顿了顿,观察着对面裴彦苏表情细微的变化,“同科状元与传胪同娶一对双生姐妹花,这当然是一段难得的佳话,只不过嘛……嘶,哎呀……”

话是被姜若映打岔的,她与萧月桓成亲大半年,早已清楚自己夫君的脾性,方才这样,恐怕下一句就要把萧月音的真实身份拆穿了。

她还记得昨晚答应过小妹的事,即使今日见到小妹大出风头,她自己心头也酸溜溜的,可是在眼下这样的场合,她却不能任由萧月桓胡来。

而就在萧月桓因为姜若映突然猛掐他大腿而对他怒目而视的同时,并未出席今晚宴会的霍司斐却突然进来,走到裴彦苏的身后,向他耳语了好一阵。

说完,裴彦苏面色大变。

“军中有要紧事,我必须去一趟。”匆匆离开前,他郑重对惊愕不语的萧月音说道。

方才他确实是故意装不知情的,萧月桓这般突然发难,他不好当着大周和漠北的众人坦率承认。

这是他与音音两人之间的事,还没同音音说开,不能一致对外,他只能暂时选择,先把戏再演一演。

不过,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一切也都水到渠成了,等他处理完军务回来,要同音音单独说的。

他期待可以向她坦白的这一天,已经很久。

终于来了。

暴雨如瀑的雨点将马车车窗和车门砸得劈啪作响,车中几人的面上都掠过难掩的惊惶,好在那时距离前方一个叫东陶的小镇不远了,又前行了两炷香的时间,马车便顺利驶入了东陶。

暴雨越来越大,渐成滂沱瓢泼之势。驾车的车夫老赵默默沉吟,不由想起了上次在沈州城外车轮深陷一事。

那时候也幸好有霍司斐将军从天而降帮他们解决了危机,这回多了公主主仆二人,若是马车在暴雨中前进再遇上什么事,恐怕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东陶与冀州相距有八十多里,按照马车的车程,当日便可到达。于是老赵便主动提说,眼下的情况最好是他们在小镇上缓一缓,等雨势小了,再动身返回冀州不迟。

萧月音本就心绪难平,老赵的劝说正中她的下怀,于是简单与裴溯商量之后,便决定他们现在东陶住下。

然而,雨一下,便没了要停的意思,反而越来越大,萧月音和裴溯在小镇上最大的客栈里一住便是三日。到了第四日的早晨,萧月音向前几日那样去向裴溯请安时,才发现裴溯昏迷在床榻上,人事不省。

而她带来的贴身婢女也倒在房内,口吐白沫。

情势危急,萧月音连忙吩咐老赵去请镇上的郎中大夫,谁知老赵这一走,直到天黑才匆匆赶回来,不仅没把郎中大夫找来,还带来了一个极为糟糕的消息——

从昨晚起便有疫病在镇上蔓延开来,外面的街头上到处都是病倒的百姓,大片大片人相继倒下,镇上所有的郎中大夫都忙着医治这些源源不断病倒的百姓,然而却收效甚微。

三日过去,尽管萧月音彼时还没从与裴彦苏情感纠葛的复杂心绪中抽离出来,但眼看着老赵和韩嬷嬷看向她那焦虑又关切的眼神,她深知此时的自己不能乱。

她不是养在深闺只能依附他人的凌霄花,这几个月以来她见识过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她必须振作起来。

更何况,这一次裴溯是为了陪她才和她一同来到了此地,若是裴溯再有个三长两短,她会良心不安一辈子。

更无法向裴彦苏交代。

而就在萧月音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思索对策时,老赵又担忧地提起,原来东陶这个地方,自摩鲁尔攻占冀州城接受这边的政务起,便一直处在混乱之中,眼下局势一片混乱,更是无人能够挑起大梁,将与疫病相关的工作合理安排分配。

萧月音听完心头又是一沉。

幸好,那最初的六神无主已然过去,理智逐渐回笼后,思路也随之清晰了起来。

三年前,临漳闹了饥荒,深居宝川寺的萧月音听说后,一心想为大周百姓们做事,曾央了静泓,悄悄带她随其他僧侣一同前往赈灾救济。到达临漳之后,当地的饥荒又加了一重疫病,萧月音便跟着几名经验老到的医者,亲自料理过不少染上疫病的百姓。

有了当初在临漳的经验,眼下处理这在东陶迅速蔓延的疫病,也不算一筹莫展。

最重要的事之一,便是将整个镇子封锁,阻隔所有向内向外可能的传染。

当然,这样也就意味着,萧月音短时间内无法出去、无法把裴溯带走,更无法通知尚在冀州的裴彦苏。

她无暇思索他看到她留下的信后会作何反应,人命关天的大事,谈情说爱未免太过自私。

之前她可是次次都服避子药的,后来裴彦苏中毒昏迷,她又给他喂了剂量不小的避子药……

可是确实,自从他们离开沈州之后,她便将那两瓶药彻底遗忘。从两人在直沽重新开始做那搓粉抟朱之事后,她就再也没有把药拿出来过。

直沽……直沽……她的身孕有一个多月,难道就是在那里怀上的?

当然……不止是直沽。从那天起,一直到那盛大恢弘的归还典仪的前一晚,裴彦苏和她几乎夜夜云,雨纠缠,他不仅每每缠她到半夜,完事后还要霸占许久,有时候甚至就那样把她抱着在房中走来走去,等到真正满足了,才彻底放过她。

——但想到那些痴缠的荒唐和放肆,萧月音止不住双颊红透,心头骤然泛起担忧,嗫嚅着:

“但如果……如果这样的话……”

眼见她的玉容红一阵白一阵,庄令涵便也细思起来。

当初在沈州两人曾推心置腹谈过,那时候小公主说自己对那赫弥舒王子并无男女之情,如今她一人来到这东陶小镇、又坚决对外隐瞒下了身份,难道是与王子彻底决裂?

“如果公主不愿要这腹中骨肉,”想到这些,庄令涵主动说明,“我也是有法子,能让公主安然落胎的,尤其现在,月份还很小……”

——“不!”否决时,萧月音与先前的犹豫迟疑完全不同,眼波里星光点点,好似也生了坚毅和果敢。

即使她现在身份尴尬,即使她尚不知晓裴彦苏在看完她的信后究竟会不会接受她,即使她也不知自己前程究竟在何方

——当最初的震惊过后,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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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心头荡漾的,是喜悦和甜蜜。

孩子的事,从前他和她说起过。

那时候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唇齿上和鼻息间都萦绕着他身上好闻的松柏之气。

“好,”他几乎立刻答应下来,在浴水中捞起她还在发抖的双臂,让她环住他的脖颈,“那就不要那样,那样膝盖会疼。”

他带着她一起站了起来,浴水沿着他们急急地滴落滑下,突然的悬空让萧月音多抱紧了一分,却又在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时,变得首鼠两端,茫然无措。

她与他不止一个支点。

他的脚步沉稳,像是每一个披坚执锐的勇士往前线的奔赴,每一下都加重这个支点的错落,战场上的颠簸不过如此,萧月音脑海里震荡的,不过是不能让自己像浴水那样滑落。

所以只能越缠越紧。

她的努力裴彦苏自然全盘接纳,男人从湢室走出来,走到床榻边,仍旧托着她,几缕青丝垂在鬓边,与他言语中的笑意融为一体:

“真儿给哥哥生个孩子,好不好?”

103.

夏秋之交的暴雨,兼有夏雨的瓢泼,以及秋雨的缠绵。

其实裴溯并非笃信神佛之人,当年被迫怀上裴彦苏之后的种种际遇,让她不得不靠着自己强撑下来,若是只靠神佛庇佑,她不可能走到今天。

但她的公主儿媳突然病倒,个个郎中大夫来看都束手无策,她实在走投无路,也想到了求神拜佛。

懿宁庵在沈州城外,打听到具体的位置后,裴溯专门抽了一日早早奔赴,只为烧第一柱香。

而果然心诚则灵,她从懿宁庵回来不到两日,贝芳就把神医秦娘子带来,顺利治好了公主。

此时的裴彦苏,正冒着倾盆大雨,纵马狂奔出冀州城,向南方向找人。

裴彦荀的猜测有几分道理,裴溯可能带着音音往南走,去邺城。

随着奔马颠簸,他心中的海更是翻起惊涛骇浪,根本无法平静。

如果说,怀着无比的激动却发现音音消失不见令他伤心、听了萧月桓夫妇那般奚落音音令他震怒,那么在读了音音走前特意留给他的那封信后,便是无边无垠的失望乃至绝望。

当日之事再次经起,无不历历在目。

沈州庆功宴上那晚波谲云诡一触即发,若不是他未雨绸缪早在与渤海国开战伊始便留了一手,恐怕之后的事情远没有如今这般顺利。

而音音,早就知晓静泓是乌列提的幼子却没有告诉他,不仅没有告诉他,甚至顾念着那两人的父子关系,选择把如此重要的证物藏起来,还要特意在离开时留给他看。

无论他如何尝试说服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如今她的身份再也藏不住了,她宁愿选择离开他,也不要用她“萧月音”的身份和他继续做夫妻,继续走下去。

从前那些时日的恩爱都是假象,在音音的心里,从头到尾都没有过他的位置。

可是他不甘心,他也不可能就此放弃。

他身世坎坷,自出生起便受尽欺凌,忍辱负重走到今日这个位置,绝不是轻言放弃之人。

上天把她带到了他的身边,他就决不会放手。在萧月音怔忡间,前方的霍司斐也已回过神来,然后离开,并未发现她的存在。

而等到裴彦苏行至她身边时,周遭确乎已空无一人。

“大人,你的头疼如何了?”她开了口,自然地问他。

今晚这宴饮,裴彦苏称病不参与,倒也不全是在做戏。在晚间刚刚得知乌耆衍大宴三军的消息时,他便皱着眉头,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这突然的头痛,在萧月音看来,大概有两个原因。

尽管素未谋面,这位令乌耆衍龙心大悦的沃师勒也许难得也让裴彦苏感到了威胁的气息;又也许,裴彦苏只是像过去几日那样,单纯想要享受她那手法并不算多么上乘的按摩。

反正,在两人的营帐之外的欢声笑语越来越旺、越来越烈时,安然平躺在床榻之上的赫弥舒王子,已经沉沉进入梦乡了。

萧月音默默看了他的睡颜良久,确认他短时间内不会再醒,才起身出了营帐,在外独自走动的。

谁知,便偶然偷听到了霍司斐那些事。

“我没事了,”裴彦苏沉着嗓音,将手中的薄氅披在她的肩膀上,勾唇一笑:

“醒来发现你不在,就知道你大约是受不得那些热闹,要躲到这没有人的地方。”

“裴冀北你莫要胡言,从前在邺城时,哪次的宫宴,本公主没有尽兴到最后?”身上有暖意,萧月音的口齿也活泛起来,斜斜瞥过的视线之中,也含着刻意的傲狡。

哪怕到了此时此刻,她反复犹豫纠结要不要将真相告诉他,还未做出决定,她仍旧不忘兢兢业业扮演着,即使嘴上所说的,和真正行动做的,毫不相干。

她暂时还不能、也不敢全然松懈,黛眉一挑:

“怎么,到了大人的口中,就成了受不得那些热闹了?”

“公主提醒的极是,是微臣健忘,胡言乱语。”裴彦苏的懊丧诚意满满,“大周的宫宴富丽堂皇,往来俱是达官贵人、迁客骚人,不比这漠北军营中的狂欢,粗鄙豪放,半点礼义廉耻都不讲。公主不是受不得热闹,是受不得这种热闹。”

说着,还钻过薄氅的中缝,找到她略微冰凉的小手,握住。

她不再回应他,两人就这样前行,不远处的人声鼎沸一浪高过一浪,传到她的耳边,像细密圆滑的小石子,在她心头打出一片片涟漪。

他的掌心温暖如春,月光半明半寐的夜色中,她却只敢望向路旁的花草碎石。

临得近了,越要细看。

“大人,我有一件事想问你。”终于走回帐前,她突然问道。

即使真相残忍至此,他也必须要当面问她,当面和她说清楚。

他的音音到底在哪里?霍司斐回到先前围坐的篝火旁时,所有人都还是老样子,只是面前的酒罐子,又空了许多。

裴彦荀不胜酒力,已经席地而卧;倪汴见到他终于回来,直接递上新的酒盏,笑道:

“去放个水而已,我以为霍大哥像裴公子一样,酒量不行,要借尿遁了。”

霍司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倪汴又捧了酒罐子来满上,哂道:

“我可不像你们这些汉人,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多,喝不了就是喝不了,给自己找那么多借口作甚?”

其实与他们相处的这些日子,霍司斐刻意淡化了彼此之间的身份,很少用“汉人”“漠北人”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硬生生把他们划分开,倪汴听闻愣了一下,酒罐子中的酒液便洒了大半。

霍司斐的臂袖被酒液全部打湿,他趁势在倪汴回头的时候甩了倪汴一脸,笑道:

“问你个问题,当是你浪费这美酒的补偿。”

倪汴抹了一把脸,定定回:“说吧,什么问题。”

“你们汉人里面,有没有那种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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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一个女人,但那个女人名……名花有主了?”最后那个词语,霍司斐想了半天,才找到合适的。

“名花有主……”果然,倪汴反复品咂这四个字,“你是说已经嫁了人,还是与旁人有婚约?”

这个问题太具体,霍司斐只怕自己说多错多,摆了摆手,在倪汴身旁坐了下来,靠他近些:

“不管,你先说有没有吧。”

“怎么,你看上别人的女人了?”倪汴前前后后喝了不少,头脑却清醒得很,霍司斐言语暧昧,他只一下就从其中品出了味来。

“没有,没有。”霍司斐生硬地摇着头。

“还说没有?”倪汴的视线扫过霍司斐逐渐羞红的面容,“先前你一直对我们说你对男女之事无感,所以才四十岁不娶妻,原来,你竟然……”

“没有!我没有!”霍司斐陡然心慌,仗着自己比倪汴要高壮不少,直接捂住了倪汴的嘴,为了防止倪汴挣扎,另一只手还将其制住。

两人发出的动静不小,篝火对面谈笑的几人,这下都看向这边来。

霍司斐怕越描越黑,连忙又将倪汴放开,笑着向对面解释:

“喝多了,和倪小哥切磋一下拳脚!”

身旁酒酣熟睡的裴彦荀鼾声如雷,对面那几人眼见没有热闹可以看,便又继续着方才的高谈阔论。

“好好好,你没有。”倪汴揉着腕子,低声顺应霍司斐方才的欲盖弥彰,“你问我汉人有没有这样的事,据我所知,这种事古往今来一直不少,只是有好下场的,没几个。”

霍司斐认真看向倪汴,用眼神示意自己的疑惑。

“若是郎有情妾有意,这夺人.妻者又是个位高权重的,自然皆大欢喜,”倪汴小声,“但这种情况是极少数,凤毛麟角吧。”

“若是女子不愿意,被强夺去,要么顾虑家人前夫之类一直忍气吞声,要么刚烈到底以死明志,终归强扭的瓜不甜。”

霍司斐沉默着。

“而如若不是高位者夺人之妻,无论是否郎情妾意,但凡被世人发现其中款曲,他们也注定没有好结果,要么死,要么一拍两散,想要长相厮守,也是凤毛麟角。”倪汴一面总结着,一面拍了拍霍司斐的肩膀:

“所以霍大哥,无论你是不是真的看上了别人的女人,我作为小弟,都要真心实意、掏心掏肺地劝你,千万千万、千万千万别动那些心思。”

“嗯,你说得对。”霍司斐躲过倪汴的眼神,兀自为自己添了一碗酒,“大哥糊涂,实在是糊涂。”

火光中的他,面上眼里,都难掩落寞。

酒入愁肠,却抵不得心中的苦。

是他无知,是他无耻。

溯娘与他,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的非分之想,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有。

更不应该任其滋长,越来越不可控。

此时的萧月音,正和裴溯一同坐在驶向城东的马车里。

今日将给裴彦苏的陈情信写完之后,她仍旧心下惴惴。

千言万语都在信封里装好,字字句句全是她的肺腑之言,她用指尖轻抚着因为装了厚厚一叠而有点凸起的信封,心跳却越来越快。

不知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不知他看到这封信的内容之后,究竟会给她怎样的回应。

她坐立不安,直直盯着漏刻,感觉浑身都是麻的。

等到实在想象不到他因为知道真相后,便吩咐了韩嬷嬷悄悄收拾了一点两人的行装,踏着清晨的第一缕露雾,离开了这令她寝食难安的卧房。

即将离开驿馆时,萧月音心头又忽然一动,转身,去隔壁找了裴溯请安。

此时的裴溯也刚起身不久,经过一夜,她基本确定眼前的公主,就是康王萧月桓等人口中那位,从小在宝川寺中为国祈福的“高宁公主”萧月音。

听到她主动来找她,裴溯看着她那一双含情美目之下深深的青色,更是将其中的根由猜得七七八八。

“忌北他一夜未归,公主可否愿意陪阿娘去城外散散心?”裴溯如是问道。

两人一路无言,伴随着辚辚的马车之声,萧月音凝着眼眸,慢慢钻到了裴溯的怀中。

她静静地睡了一觉,再睁眼时,又入目了裴溯宁和柔美的面容。

日落时分,车窗之外阴云密布,裴溯那双和裴彦苏相似的凤眸里宛若含了一泓静谧的清泉,萧月音抬眸看去,心头一热,才终于开了口:

“阿娘,有一件事,我……我瞒了你们很久了。”

“公主可是想说,公主的真名,其实是叫月音?”裴溯笑着与她对视。

“你……”萧月音樱唇微张,难掩惊愕,“阿娘,你都知道?”

“阿娘猜的,”裴溯微微一顿,“看公主这般反应,阿娘的猜测便是不错了。”

也许是自幼丧母让萧月音对母爱十分渴望,也许是缘分使然让她一直对裴溯怀着无比的亲切,也许是这一路以来的坚持和隐忍到了这个关口需要一个纾解,小公主一声长叹后,便把替嫁一事始末,一五一十向裴溯说明。

当然,也包括了她在婚后对裴彦苏难以割舍的深情,包括了她给他留下了陈情信,包括她为什么会让韩嬷嬷收拾了点点行装,又在一早去找她请安。

“阿娘你说,大人他、他会接受我吗?我从一开始便在欺骗他,又一路瞒着他,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向他坦白,但每次临到开口时,我还是会怯懦。”说到动情之处,萧月音眼波流转、泪水盈盈,两颊云霞绯红,自是楚楚可怜的娇态。

“放心吧公主,”裴溯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忌北他不会怪你,相信阿娘,我们回去一起面对他,好不好?”

“真儿给哥哥生个孩子吧。”

累得根本没有力气,萧月音咬着牙,慢慢起身,找到床头柜里放好的药瓶。

两瓶药都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她辨了颜色,将其中一瓶打开,倒了一颗小小的药丸在手心,端过床头备好的凉水,甫一入口,却又听见走远的脚步声回来了,伴着裴彦苏的问句:

“真儿在吃什么?”

104.

秦娘子给的避子丸,一瓶是给萧月音自己吃,一瓶是给裴彦苏吃,双份保险,双份心安。

秦娘子医术高明,调配的药丸遇水即化,就在萧月音错愕的刹那,苦涩已经转瞬蔓延,满满堵住了她的口。

在她顺势将药和水尽数吞下的时候,裴彦苏也疾步走到了床榻之前,看着她。

他的态势居高临下,他方才的问话也带着薄薄的怒意,萧月音将盛着凉水的茶盏放回床头的几案上,不接他的眼神,身上累极,话语也声音小小:

“有点口渴,喝口水罢了……”

但几乎同时,床头几案上那没来得及收起来的两个药瓶,也入了她的视线。

在刚刚离开萧月桓那处时,萧月音是有想过,直接冲到军营里去的。

她要当面告诉裴彦苏她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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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最初的那股冲动退却,理智回笼后,她却明白自己不该在今晚如此任性。

裴彦苏在宴上走时,看向她的眼神颇为复杂,似有千万种情绪。

想来,除了今晚得知公主乃是“双生姐妹”这个令他无比震惊的消息之外,城北八十里军营中事,应当也是十分棘手。

她本就亏欠他,不能再在这种时候给他添乱。

在驿馆的卧房里,萧月音面对着床榻,又想了很久很久。“什么事?”——

这样的郑重其事,已经是裴彦苏今日第二次了。

他是把萧月音从自己的怀抱里解出来之后,才一字一句地问她的。

问完,然后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期待她的回答。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方才那番短暂而简单的动作之后,萧月音退缩了。

在绝大部分情况下,冲动就是一瞬间的事。

她为裴溯和他的事心疼不已,她想要安慰他让他不要胡思乱想,唯一能想到的,便是用自己作为例子。

这是笨拙的纯粹,是真心想让他好,让他明白她也和他一样,与他相识前尽是坎坷的荆棘。

可冲动退潮,她的理智也眨眼回笼。

承认自己是他连存在都毫不知情的“萧月音”,对他的冲击和震怒,会远远大于她以己度人的安慰。

她不该冒这自以为是的聪明。

所以,她还是退缩了。

“这话……说来也是惭愧,”为了掩饰自己说谎的心虚,她垂下眼帘,不看他墨绿的瞳孔,“有时候我会想,正是因为你有着这样的出身,我才有机会遇见你。”

裴彦苏不动。

“若是那时候阿娘被单于带走,你生来便是漠北身份高贵的王子,又如何寒窗苦读、如何金榜题名?”尽管违心不已,萧月音还是要顺着自己的谎话编下去,“没有你连中三元那日打马走过,你我又如何一见钟情?”

是啊,是一见钟情,可惜那个人不是她。

一想到这些,萧月音又觉得心头抽痛,可她的初衷是为了安慰他,她必须用笑容将自己好好藏起来。

“公主说得对,”裴彦苏将拇指放在她笑得甜蜜的嘴角上,“若无前尘,谈何将来?”

“大人不再自责就好,”她不敢与他对视太久,为了表示自己说这样要不得的话真的只为了安慰他,她又连忙主动抱住他的肩背,像方才一样,“要知道,我从未见过大人这样。”

说裴彦苏不失望那是假的。

就在她突然提起那句话的一瞬,他隐隐企盼,是她被他的话语所染,愿意向他敞开心扉。

可是后来,她却并未真正承认什么。

但——“你来干什么?”裴溯头脑昏沉,实在没有心力与他纠缠,只想赶紧辇他走。

“方才、方才你喝酒的时候,”霍司斐舌头打结,觉得自己怎么说怎么不对,“我看到你、你的耳后有一块伤口……”

裴溯的心猛地一颤。

这几日,她每晚都被乌耆衍召去。乌耆衍在她这里贪香取软,虽然再不用那致人伤残的手法玩弄,却还是本性不改,总喜欢用些别的花样。

提纯的蜂蜡极为珍贵,何况香烛在制作时还加入了龙脑和沉香,沿着西域商道自遥远的国度而来,一两值千金不止,乌耆衍却只用来玩。

香烛燃烧,最新鲜的烛泪也是最为滚烫的,滴在身上,钻心少痛,却不会留下疤痕。

裴溯身上那些被衣衫遮蔽的秘处,也留有许多这样的红印。而耳后这个地方最为细嫩柔软,乌耆衍毫不犹豫,多滴了几滴,看着裴溯吃痛落泪却隐忍不发,乌耆衍却哈哈大笑。

想来,一定是方才饮酒时被酒热燥动,她忍不住将鬓发别于耳后,才露出了这个常人难以察觉的伤痕。

“溯娘,如果你、你需要帮助的话,我可以帮你,”见她不说话,霍司斐轻咳一声,“我是说,如果你有需要的话——”

“我有王子他们,无须霍将军关心。”从震惊中回神的裴溯再不敢耽误,再次生硬地将他打断。

然后擦着他的身边离开,朝着自己的营帐走去。

时辰差不多了,也许今晚乌耆衍还要召她,她又要去受一次折磨。

但她必须得去。

她的事没有向任何人说过,即使两次被霍司斐撞破,她也只能咬死不承认。

承认了又有什么用?对他们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好处。

悄悄将眼泪拭去,她还是那个隐忍坚韧的裴溯。

而她和被她抛在原地的霍司斐都不知道的事,最后这几句话,被角落里的萧月音,完整无误地听了去。

萧月音今非昔比,尝尽与裴彦苏有关的苦与甜之后,仅仅这寥寥几句话,她便听出了霍司斐对裴溯的情意。

只是,方才那两人相隔数步,霍司斐即使难抑情动,却也半步不敢多走。

就连关怀的话都说得这般字斟句酌、这般小心翼翼,和他在战场上的所向披靡,简直毫不相称。

毕竟他于裴溯,隔着千山万水,即使他大着胆子向裴溯表白自己的心意,又能得到怎样的结果呢?

再看向她自己,萧月音心有戚戚。

越靠近冀州,她心头的忐忑越发难以克制。

或许她应该勇敢一次,亲口向裴彦苏承认一切,好放过自己不受煎熬;

可是,万一这场豪赌她输得一败涂地,裴彦苏会不会恼羞成怒,把冀州再给收回去?

“公主?”身后却传来他探问的声音,像是要逼迫她做出选择。

她安慰他的话,和他自己的想法,竟然不谋而合。

也许,她其实已经对他动了真心?

有了这样的希望,失望便已烟消云散。

他满足于这意外的小小的惊喜。

“阿娘她际遇悲惨,我其实看得出来,她一同来漠北,都是为了冀北哥哥。”萧月音抱着他的时候,因为不用担心他从她面上的表情看出任何端倪,就连称谓,都放肆了些,“如果……我是说如果,有机会的话,阿娘她能离开漠北、离开单于,又会如何呢?”

裴彦苏沉思,大掌停留在她的背上。

方才的希望又苦了一些。

难道说,他的音音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是为了向他旁敲侧击,她如果离开他会如何?

只不过是借了他母亲裴溯的名义。

拥抱的时候,她庆幸他看不见她面上的端倪,他也自如她看不见他骤然冷冽的目光。

“乌耆衍性情残暴,他虽然从头到尾都未喜欢过阿娘,可若是阿娘背叛他,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一面说,裴彦苏一面将怀抱收紧,再收紧,“阿娘她走不了了。不过,这些都没关系,我会保护她,就像保护你一样。”

是保护她,也是不让她有任何离开他的机会。

她与他夫妻数月,也算对他的脾性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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颇多,萧月桓那些话也不是全无道理,也许她之所以有今时今日,确实有很大归功于他把她当做了萧月桢。

她的故事太长,理由太多,宴会时她没有选择坦率承认,到了独对的时候,反而怯懦更甚。

她想象着他回来之后,她对他坦白时的场景。

近来他们的关系比先前又要更进一步,他为正事奔波一整晚,一回来,一定会过来抱着她。

可能会到这张床榻上来,反正他一向喜欢这么做。

在沈州,在他出征之前的那一晚,她终于正式成为了他的妻子。在此之后,床榻便成为了他们每一个宿处最熟悉的地方,她夜夜耽溺于与他的亲密无间,他不可救药地沉迷。

而想象中今晚同样的时候,当她看着他风尘仆仆的俊容,看着他墨绿色瞳孔里如熠熠星光一般的期待,她怎么能开口,说她其实不是萧月桢。

又或者,她下定决心一次性说明白,她在他的怀里,双臂环住他的脖颈,字斟句酌地说起自己的身世,说起当初她是被弘光帝安排替萧月桢嫁给他,又因为他对她太好,便选择一直隐瞒下去。

不敢看他的双眼,怕看到令她伤心欲绝的冰冷,将她深深刺伤。

她让他失望了,再反复诉说对他动了真情,也会被他当做博同情的工具。

萧月音害怕极了,一想到这样的场景会在他回来之后发生,她便痛彻心扉。

所以她只能把话写在纸上,写在纸上,她面对的就只是冷冰冰的白纸。

不是他冷冰冰的眼神。

只不过,即使是写在纸上,她也反反复复数次,还是句不成句章不成章。谁让他满腹经纶,是大周开国三百年里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人呢?

她痛恨自己从前读书太少、从不在文墨上下功夫,到了今日这样尽诉衷肠的时候,她竟然写不出多么优美华丽的辞藻,来来回回都是狡辩之语。

桌案上的废纸堆成了小山,萧月音悄悄拭去眼泪,哽咽着让韩嬷嬷把写废的书信尽数烧毁。

如此往复,一直等到卯时初刻,她才终于写完了最后一笔。

所有的前因后果,她心潮的起承转合,她诉说了厚厚的一叠,深重沉彰。

不忍心再读一遍,她怕自己读完,会觉得像暴雨中摧折的浮萍,起起落落却终究不得归所。

一声长而轻的叹息之后,她揉了揉熬了一夜的干涩的双眼,将所有的信纸仔细装进了信封,用火漆封住后,再用临时新刻的私章,盖上。

私章上,是她的本名,“萧月音”三个字。

她必须要用真正的身份和他交白,半点隐瞒和欺骗,都不会再有。

而在信封的正面,她提笔,郑重写下了“裴彦苏亲启”五个字。

“若是男儿,就叫裴念漳,”裴彦苏顿了顿,唇角勾起,每一个字都带着笑意,“若是姑娘,就叫裴念泠。”

念漳、念泠,状元郎文采斐然,她虽然看不穿其中深蕴,却也知是好字。

“可是,阿娘他们那一辈人,不也从了水字?”萧月音忽然想到。

“那确实有些不妥,是我考虑不周,”裴彦苏彻底停了下来,“不如,交给真儿来取?”

105.

萧月音怔住。

人的际遇往往奇妙,若不是自己的姐姐萧月桢突发恶疾,她因此做了这个替嫁公主,被困于宝川寺中的静真居士,应当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认识裴彦苏这样的人。

这样文武双全、优秀到无可挑剔的人,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成了她的“夫君”。

他太聪明了,从没有人能用计谋伤害到他,以至于同他相处的这些时日,她偶尔会有那么一瞬间恍然觉得,她早已被他看穿。

萧月桓此话一出,方才还在推杯换盏好不热闹的众人,突然集体沉默了。

对于来自大周的这些文官们来说,“萧月音”这个名字,虽然不熟悉,但也不算是完全陌生。

因为就在两个月之前,弘光帝突然下了一道谕旨,低调宣布了一件事。

原来,在弘光元年年底时,皇帝的元后卢氏因生产薨逝前,产下的其实是一对双生姐妹。其中,姐姐萧月桢便是随赫弥舒王子和亲漠北的永安公主,而妹妹萧月音则并未序齿,自出生起便被送往宝川寺修行,为国祈福,隐去了身份。

这一回,先皇后幼女、名正言顺的二公主萧月音为国祈福大成,弘光帝将其赐封号“高宁公主”,并赐婚给了与宋皇后和太师宋兴策同族一个没落旁枝的叔家独子、今年恩科二甲传胪宋应先,很快低调完婚。

此事一出,原本应当引发朝野上下不小的震动,然而朝野上下见皇帝如此处理自己掌上明珠的婚事,即使各自心中揣着无限疑惑,却也无人有胆量探问究竟。

毕竟皇女带发修行闻所未闻,箇中缘由,恐怕比海还要深。

是以,这一次这帮文臣来到冀州,见到高宁公主的姐姐永安公主,又目睹公主与驸马恩爱、出尽风头,他们即使想说,也都把话头生生按了下去。

却不想,是由公主姐妹的亲生皇兄、康王萧月桓提出来。

而萧月音自离开邺城起,早已在人前习惯了她所顶替的身份,却在熙来攘往的宴饮上突然听到自己的本名“萧月音”三个字,她一个激灵,小手一挥,直接将面前的酒壶打翻。

酒壶刚刚被盛满,酒液霎时便撒了坐在她身旁的裴彦苏一身,裴彦苏的前襟湿透。萧月音慌张不已,拿过韩嬷嬷递上来的巾帕,亲手为他擦拭,几息之间,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

“原来,公主你还有个双生的妹妹?”

“不错,桢桢和小妹是双生的,长得一模一样,”萧月桓先前喝了许多闷酒,一见萧月音这手忙脚乱的模样,他便解气了不少,继续火上浇油:

“不说王子你这个做夫君的,即使是大哥和本王这个做哥哥的,也时常分不清她们姐妹两人呢。”

萧月桓越说越过分,萧月音只能用垂首来掩饰自己彻底羞红的脸颊,捏着巾帕的柔荑紧了又紧,又听见头顶裴彦苏的声音,是朝向萧月桓的:

“是吗?天下竟然有哥哥分不清自己妹妹的?”

然后不等对方回答,也垂了首,低沉着嗓音问她:

“真儿有个妹妹,怎么从来没同我提起过半个字?”处理冀州的庶务,昼夜不停地忙碌了三四日,等所有人都已经到了身子骨的极限时,裴彦苏才终于松了口,放众人离开:

“罢了,遗留问题太繁杂,短时间内也解决不了根本。不过,进行到这一步,交接给大周时,也不算是个烂摊子了。”

而他自己,回驿馆的路上,完全就是归心似箭。

从落地冀州,他便直接在府衙住下,一直没有得空好好回驿馆见见他的音音。而这小没良心的竟然还和从前在沈州那次一样,愣是一次也不到府衙来看他,就连让婢女嬷嬷传个话,也是吝啬得完全没动静。

想到这些,来冀州前还蠢蠢欲动想要向她坦白的心,又莫名缩了回去。

对于和音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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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他不敢做没有把握之事。

刚刚踏足驿馆,刘福多公公上来迎他,说要立刻备饭。裴彦苏一心只有萧月音,环视一圈,问:

“公主呢?”

不来府衙看他就罢了,他今晚回来的消息早早便放出来了,她连到门口来迎他都不愿吗?

带着满身的怨气,裴彦苏穿过耳房。

戴嬷嬷和翠颐两人倒是稍稍迎了迎他,却也不提公主此时如何。

踏足卧房,有异香袭来。

男人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听见了银铃叮当作响。

然后,便有香软,扑进了他的怀中——

“冀北哥哥!”拿下直沽,除了彻底控制主管外贸的市舶司之外,裴彦苏还有别的因由。

就在乌耆衍把直沽分派给裴彦苏的敕令下达的同一日,萧月音提出,可以在海边适当的地方开垦盐田。

“还记得上次来直沽时,与大人和阿娘谈过漠北庖厨们做菜的口味。”说起正事,小公主字正腔圆,条理清晰,“那时候大人说过,漠北虽然占领了关外的大片土地,可与我们中原不同。能得到盐的途径,除了大周的纳贡之外,便只有从西域商道上的商人购买。”

“盐的来源无外乎盐池盐湖和盐井,这些漠北的广袤草原上并没有,若是能在海边建设盐田、好好利用,漠北便不需要再被西域商人扼住咽喉,”萧月音继续分析道,“而扼住漠北咽喉的,就变成了大人你。”

这一点,其实早在她上次来直沽时便想到过。只是那时候她一心想的都是和萧月桢换回来,哪里又会把这么好的建议告诉他呢?

而现在不同,她想要和他一辈子在一起,直沽也顺利成了他的地盘,再做这些,便完全顺理成章。

裴彦苏答应得毫不犹豫,当日,便把泰亚吉又叫了来,让他找人详细探究此事,尽快拿出行之有效的规划方案来。

同时还提说:

“公主酷爱食海错,自我们离开之日起,每日让渔场捕捞新鲜的海错,送至我们身边。”

萧月音一惊,忍不住看向把此事说得轻描淡写的赫弥舒王子。

“属下遵命。只是……”泰亚吉为难道,“王子你们在冀州与周廷康王行完归还大礼之后,便要回上京去,上京距离直沽路途遥远,单日不得来回,若要日日都送……”

“说了日日送,你照吩咐做就是。”处于上位的裴彦苏,不耐烦地呷了口六安瓜片。

话已至此,泰亚吉自然不敢再多置喙,又连连应诺后,擦着冷汗离开。

萧月音也在两人这一来一往中,突然明白了过来。

她现在是萧月桢,是弘光帝从小倾举国之力娇养的掌上明珠,即使日日送新鲜海错这样的事实在劳民伤财,她也不该惊讶,反倒要习以为常。

还好有泰亚吉打断,否则,她就要在此处马失前蹄了。

还有另一点更为重要的是,无论萧月桢是否也同样喜爱海错,裴彦苏如此大费周章,确实也是为了她本人,尽管他毫不知情。

想到此处,她那砰砰直跳的心头又涌起了丝丝的甜。

“公主,”耳边也同时传来裴彦苏的声音,是他靠了过来,轻轻揽住了她,“对微臣这假公济私借花献佛,可还满意?”

萧月音微微颔首,不敢让自己的眼睛出卖她此时此刻甜蜜的惶恐。小公主用柔荑勾了勾自己夫君的手指,唇角翘了翘,浅浅说了声“是”。

又忽然想起了别的,抬眸:

“大人这般铺张,若是回到上京仍旧如此,被其他人看在眼里,会如何做想?还有单于呢,会不会影响大人在单于那里的形象和地位?”

裴彦苏揉了揉她的樱唇,不顾两人此刻并非春.闺独处,倾身一吻,笑道:

“其他人怎么看我无妨的,倒是单于嘛……我与公主不同,从小与父王别离,并不擅与他相处,若是他果真因此生了些偏见,不如到时候,公主也替我尽尽孝心?”

萧月音勉强笑了笑。

裴彦苏当然以为她是萧月桢,自小受尽弘光帝宠爱,与弘光帝父女情深。其实比起裴彦苏来,萧月音就更不会如何在父亲面前讨巧卖乖,何况乌耆衍又是出了名的凶残暴虐、喜怒无常,若是真让她去尽孝,恐怕反而还会给他添乱。

不过,现在思索这些长远的事情其实并没有多少意义,萧月音眼前最大的未知,便是在冀州与自己的二哥、康王萧月桓见面。

对此,她隐隐有预感,可能目前的一切,会在冀州有极大的变数。

只是是好是坏,她料卜不到。

除了他的音音还能是谁?

这个问题相对来说倒是容易许多,萧月音虽然还是心虚不已,倒也稍稍抬眸,看向裴彦苏那怀着无数疑惑的墨绿色瞳孔,小声道:

“确实,我确实是有个叫月音的妹妹,她、她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父皇从小不让我们在外面提起她,说是、说是怕影响大周国运,何况她还——”

“小妹她和我们呐,都不一样,”萧月桓仰头痛饮后,又插了句嘴,难掩阴阳怪气:

“她从小呢,就在宝川寺带发修行。”可谁知道,一直悉心照顾身旁萧月音饮食的裴彦苏半点没有怯场,酒后的状元郎诗兴大发,原本一人出上下一联即可,但每次轮到他,却如同七步成诗一般张口即来,偏偏句句皆是质量上乘,叫人根本接不住。

坐在他身旁的萧月音一直微笑着附和,即使在被他亲手投喂剥好的虾肉虾肉之后,也不会多说一句关于诗文的见解。

毕竟她这个冒名顶替的永安公主文墨聊聊,丝毫不敢露怯,唯有藏拙大法,能让她稍稍心安一些。

“当日与王子同殿应试,在下早已领略王子过人丰姿,”一名喝得半是酩酊的文官举着酒盏,看向正在为公主擦拭嘴角汁液的裴彦苏,“今日再次被王子文采深深折服,细细品来,原来字字句句都在夸赞公主。”

“是啊是啊,甚至与曹子建之《洛神赋》相比,也丝毫不逊色!”另一人也应声附和。

萧月音听得心头甜蜜如许,正思索该如何回应、要不要回应,对面萧月桓夫妇坐席上,却传来热切的男声:

“永安公主自小文采斐然,今日如此雅兴,却不参与联句?”

不得萧月音回应,萧月桓又大剌剌继续说道:姜若映撇了撇嘴,刚在萧月桓身后站定,又听萧月音说来:

“王子他庶务繁忙,今日不能来迎接二位大驾。听二哥这样说,可是不想见到妹妹我?”

萧月桓这才想起萧月音此时还顶着萧月桢的身份,当着大周和漠北许多人的面,他也不好做得太过,便又瞬间变了一副笑脸:“都嫁了人这么久,还会和二哥玩闹说笑,幸好王子不在这里。”

反正,他康王的架子摆够了,其余的,等坐下来再慢慢说。

今日跟随萧月音一并来迎接康王夫妇的还有宫婢翠颐,眼看公主和兄嫂开始和睦对话,她便看着时机便宜,悄悄找到了康王妃随行的婢女。

翠颐从前是萧月桢的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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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宫婢,姜若映时常进宫见萧月桢时总带着自己的贴身婢女,因此翠颐与她们也算相熟。

这一次归还冀州,算是这华夏大地几千年来第一稀罕事,弘光帝自然是郑重其事,派遣的随行众多。当然,两国为了体现各自的诚意,约定都不带军队到冀州来,萧月桓所带的人都是文人。

需要安置的随行人员人数众多,冀州城小小的驿馆住下裴彦苏一行,连多余的房间都不能提供给萧月桓夫妇。所以这次还和之前在幽州沈州时一样,康王夫妇被安排在了从前冀州大户人家的高门深宅之中,那府宅距离驿馆极近。

接风宴也自然在那府宅中,裴彦苏仍忙于公务,只有萧月音一人出面。

宴上的菜肴多是漠北的庖厨所制,习惯了大周精致吃食的康王夫妇自然很难下咽,幸而有直沽那边新鲜送达的海错,萧月桓与姜若映吃着还算舒心,不过,等他们知晓这海错是裴彦苏特意安排日日送来给萧月音的时,两人的脸色又差了一些。

“本王与公主是亲兄妹,你皇嫂也与你甚是亲厚,我们一家人之间说些体己话,这些伺候的人,就都下去吧。”酒足饭饱,萧月桓慢条斯理说道。

萧月音明白他这是要说正式了,便朝贴身侍奉在侧的韩嬷嬷和戴嬷嬷使了眼色。

待所有婢仆们彻底退下后,萧月桓放下酒盏,直直看向萧月音,语气与方才的和善完全相反,尽是粗狠:

“小妹,你顶替桢桢之后过得日子也算不错。你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给大哥写信,让大哥将隋嬷嬷留在邺城的亲眷全部下狱?”

萧月音一愣,这才想起他所指为何。当初隋嬷嬷乃漠北细作一事曝光,她为了周全考虑,确实给邺城的萧月权写过信,看看是否需要严查隋嬷嬷的家眷。

而原来,隋嬷嬷的家眷确实有问题,否则以萧月权的宽厚仁慈,根本不可能将他们全部下狱。

正思索如何回话,又听萧月桓质问:

“桢桢草草嫁给宋家人已经十分委屈,隋嬷嬷是从小带她的乳娘,你可知桢桢知道这些,有多伤心?”

萧月音心头大震——

萧月桢已经嫁人了?

“要是让咱们的小妹萧月音知道了,怕是要取笑你这个姐姐,关键时刻怯场了!”

萧月桓对萧月音一路以来的经历不甚了解,只顾着自己一时最快。他又哪里知道,“宝川寺”三个字,无论是对萧月音还是裴彦苏来说,都无异于重磅炸弹。

即使她早已与静泓决裂,已经许久不与静泓联系,可是她酷爱抄写佛经,先前又有好几次帮助静泓,如此行径,怎么看都更像是萧月桓口中那个从小在宝川寺中修行的高宁公主萧月音,而非弘光帝的掌上明珠萧月桢。

但裴彦苏的墨绿眸子又骤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稍稍前倾,向面红耳赤的她问道:

“我那堂弟阿希莫,也就是静泓和尚,与公主的妹妹月音相识已久吧?所以,公主学了抄写佛经,还与阿希莫往来甚多,都是因为妹妹的缘故?”

萧月音只能怔愣着点了点头。

“那些我不在的时候,你与阿希莫都会聊些什么?聊佛法,还是聊妹妹?”裴彦苏越靠越近,问题也越来越多,“阿希莫与妹妹从前相熟,是否也会把公主当成她呢?”

萧月音慢慢回神,脑海中一团乱麻,她想不到裴彦苏竟然会深信她至此,由此发散出来的问题,更是令她措手不及。

她要怎么回答?她该怎么回答?

难道,要她当着漠北和大周这一众人等,承认她其实才是高宁公主萧月音吗?

她的衣襟被汗水湿透了,脑中的乱麻却还没有理出头绪来,反而越来越乱。

——“无论是永安公主远嫁漠北守护两国安宁和平,还是高宁公主倾身为大周国运祈福,这对姐妹花都无愧于天下奉养,是我们做臣民的人人敬仰的楷模。”正在此时,裴彦荀却端着酒盏出来说了些双方都能下台阶的漂亮话。

他听不见自己表弟夫妻二人之间说了什么,但见公主的神情,裴彦苏大抵是还没有向她承认他早已知晓永安公主身份一事的。有了从前的种种,裴彦荀大概也能猜到裴彦苏这么做的原因,但最要紧的是眼下,他见公主弟媳实在太过局促,便主动出来解了围。

而至于始作俑者萧月桓,他裴彦荀的手还伸不了那么长。

“今日相聚在此,是为大周与漠北两国邦交,话已至此,不如我们共举一杯,祝愿两位公主康宁和安、大周与漠北永世太平!”说着,他手中的酒盏也被举了起来。

这一刻,裴彦荀在萧月音心中的形象又高大了不少,然而她感激的目光还没投过去,却听见了萧月桓冷冷的声音:

“本王与妹妹妹夫在说家事,没有闲杂人等说话的份。”

萧月桓虽然对裴彦苏这个妹夫又敬又怕,但他身为高贵的皇子,对裴彦荀那一身难以掩饰的江湖气却是嗤之以鼻,一点面子都不想给。

话音一落,那刚刚还准备跟着裴彦荀一起举杯的文臣们又都僵住了,面面相觑片刻,又俱是悻悻将举杯的手放了下去。

“陛下,陛下……”高王后挨了掏心窝的狠狠一脚,登时吐了鲜血,但坚韧如她,绝不会放弃劝说大嵩义的机会。

呼风唤雨的渤海王后像狗一样又一点一点爬回到了国王的脚边,她华服的裙摆将一路的鲜血擦成了胡乱的一条,她没有心思理会这些细枝末节,只抱住大嵩义的靴子,一面哭一面道:

“那张永安公主当日做赌留下的字条,陛下一直都保存得很好。这一回,陛下非要亲自前去,是想用那字条,在乌耆衍和赫弥舒面前污她清白,好让她无地自容,只能跟陛下回来吗?”

大嵩义这才蹲了下来,毫不怜惜地抓起高王后的下巴,冷冷道:

“没错,把永安公主抢回来,让她代替你做朕的王后,你满意了吗?”

106.

出乎沈州城中所有人的意料,这次乌耆衍单于从上京过来,没有带别人,反而带了右贤王乌列提和他的独子格也曼王子。

先前格也曼有下毒和串通隋嬷嬷一事,萧月音至此还是心有余悸。再加上裴彦苏这些日子以来,同她讲了许多此次出征时的事,格也曼曾经抛下染了疫病的大部队独自逃回上京,萧月音对这样的人品,自然是嗤之以鼻。

只是,偶尔还能想起静泓曾在先前对此人十分友善、甚至还破天荒地衣不解带侍疾,她心中难免颇为感慨。

也许聪慧如静泓,也有识人不清的时候。

不过再怎么说,这些都是属于裴彦苏的政事和军事,萧月音并不想多参与,只是在陪着他出城迎了乌耆衍的銮驾之后,便以身体不适为由,早早回去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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