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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太忙,忙忘了时间。”

杨變总觉得她是骗自己,她没忙忘时间,也不会主动来找他。

倒是自己,一天到晚心心念念都是她,连权简都看出来了,时不时会调侃他若有相好的就带回来给家里人看看。

“忙什么?”

这事倒也不用瞒他,元贞简略地将入内内侍省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促成她正式进入尚书内省事事说了。

“也就是说虞夫人和圣上已经默许了,就是没拿到台面上来?”

不得不说,他还是敏锐的。

“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那你小心些,不要让那些文官知道此事,若是知晓,我恐怕……”到时候就是一场惊涛骇浪。

元贞不置可否,示意他别站在窗外说话,还是先进来再说。

等他进来后,她将窗子关上,也没去点多余的灯,只点了高柜上一盏烛台,确定里面的影子不会被照映到外面,这才来到南窗下的罗汉床前坐下,并示意他也坐。

这是杨變第一次正式进入元贞的寝殿。

以前虽来过,但都是走马观花,黑灯瞎火。

此时见殿内摆设,只觉得一切皆尽善尽美,充满了女子柔美之意。不像他那间卧房,要么乱得像狗窝,要么就是被下人收拾得空无一物。

果然女子的香闺和男子不同,最主要的就是一个香。

到处香喷喷的,跟她身上一个味儿。

元贞并不知晓杨變此时已经有些心猿意马了,也不知道他曾经嫌弃自己太香太奢靡,这会儿又觉得这香好闻。

她去保着温的茶壶里,给他倒了一盏蜜水,放于他面前。

“你有事找我。”

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此言一出,杨變倒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是跟权少保有关?”元贞又说。

杨變倒不诧异她的敏锐,也没再遮掩,将近日朝堂上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大概就与他之前所说的一样,权中青想去太原,无奈被朝廷驳了,但权中青并不死心,这阵子行走各家各府,就想找人支持自己。

毋庸置疑,他这一番行举都是无用功,反而白受冷眼。

可他并不放弃,还在想办法。

杨變也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才想到元贞这。

“你可有办法?”

“你不是不愿权少保去太原?”

杨變讥诮一挑眉,又十分无奈:“他坚持要去,还斥我说于国家大义之前,应放下个人荣辱。”

权少保大义!

元贞与杨變也相交有些日子了,知道此人跋扈不驯,脑子中从来没有家国大义的念头,全靠权中青多年敦敦教诲不倦,才给他栓了条绳索,不至于如脱缰野马。

可那梦里权中青却是死了的,具体死在哪儿,什么时间,元贞却是不知道,还是事后听人说了一句,她才知有这么件事。

这些日子,因为和杨變的牵扯,元贞在脑中是回忆了又回忆,又通过梦里发生的其他事情印证,才得出权中青应该是死在今年初冬。

因为当时她已经在青阳宫了,正值初冬的第一场雪,她出来踏雪赏景,偶然听见两个小内侍私下闲聊。

说圣上要为权少保追封太师,赠中书令,入昭勋阁,配享太庙,但此事被三省驳了,说这两日朝堂上乱得厉害。

所以权中青应该不是死在太原,也不是当下这个节点。

“我要是直接与你说有办法,未免有骗人之嫌,只能说尽力而为,而且成的几率不大。”——

第47章

这两天,元贞也就此事与虞夫人议过。

朝堂上因增援太原的事相持不下,增援是必定会增援的,但是派谁当主将还没定下。文官那边举荐了几个武将,倒是武官这边意见很统一,举荐的是权中青。

不过武官这边可以忽略不计,只有寥寥几人,还都是在朝堂上说不上话的小官。

几乎是一面倒的状态。

虞夫人却说,他们似乎还忘了一人。

起先元贞也不知指的是谁,还是经过虞夫人点拨,才明白还漏了个裴鹏海。

裴鹏海虽为宦官,却也是军功起家,早年平定过数次民间乱军,还宣抚过西北、河东等地军务,也算是战功赫赫。

虽然这些战功有水分,但这并不妨碍父皇将之依为栋梁,并将三衙为首的殿前司交给他。

虞夫人说,最后很可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因为裴鹏海一直在等一场泼天功劳,助他登上三师三少之位,封王拜相。

裴鹏海距离位极人臣,其实只差一步。

当然,但这也仅仅是虞夫人私下猜测。

元贞倒不想军国大事被裴鹏海拿来给自己攒军功升官,毕竟杨變给她阐述过太原一带的重要性。

这些日子她也没少私下琢磨此事,太原确实重要。一旦丢了,不亚于打掉大昊半口牙,又将失去一条最重要的防线,到时候北戎可真就随意便可长驱直入了。

可问题是,她如今在尚书内省的事,还没有被拿到台面上说,她已经许久没见过爹爹了。

如何对爹爹进言,又如何让他采纳自己的意见?

一旦她走到台前,朝中大臣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她可做好了迎接狂风暴雨的准备?

元贞自己心底也没有答案,而这些事也不能告知杨變。

“此事你若为难,倒不用勉强。”

见她陷入沉默,杨變还以为她觉得为难。别说元贞觉得为难,他何尝不知其中之难,若是容易,他义父也不会一筹莫展。

“其实我今天来,就是想来看看你。”

说出这话时,杨變的神情有些别扭。

说到底,权中青的事也影响了他,这些日子西军一脉可以说是穷尽所能,却都是无用功。

他心烦意乱,情绪糟糕,既愤恨义父的忠直,又恨那些阻挠的文官,更厌恶自己的无能为力。

来之前,他在权府刚和义父不欢而散,他劝义父不要再做无用功,偏偏义父他就是不听。

他纵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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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她。

元贞瞧了瞧他,这样的杨變还是她第一次见到。

怎么说,就像一条跟人打架打输了的野狗,有些激愤不平,有些愤世嫉俗,有些一筹莫展,也有些灰心丧气。

“你也不要想太多,”她将蜜水递给他,柔声道:“你不是说权少保有伤病在身,其实不去对他也并非坏事。”

“你这说法没错,但老头子倔强啊,我就怕……”

剩下的话他没说,元贞也没问。

“行吧,你歇着,我走了。”

杨變一口将她递来的水一饮而尽,站了起来。

以前都是她撵他赶他,他才愿意走,今儿倒是稀奇。

元贞也站了起来。

“那我就不送你了?”

杨變看她轻笑的眉眼,揶揄的口吻,突然恨得牙痒痒。

一个大步上前,将她抱于怀中,狠狠地抱了下,又垂首在她披散的长发深吸一口,才松开她,转身走了。

“我会想办法的。”元贞在他身后说。

开始杨變没懂,但没两天他就懂了.

尚书内省。

甲字房里气氛凝固。

平时负责交接奏疏札子的洪女官,抱着一大摞札子走了进来。

见此,几个副笔预笔都是面露颓丧之色。

“周直笔,这可怎生是好?这几天圣上打回来的札子太多了,可是我们哪儿做得不对,圣上那也不明说……”一个预笔说道,看模样都快哭了。

周直笔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慌什么,拿着东西,跟我去一趟程直笔那。”

这时,元贞也站了起来。

“我也一同去吧。”

周直笔倒也没说什么,领着元贞和洪女官一同去了程半香办公之处。

“代批是绝对没问题的,这几日朝中事多繁杂,我们都是慎之又慎,可这回连下面问安的札子都打回来了……”

程半香揉了揉眉心,无奈道:“此事与你等无关。”

不过是这几日圣上心情不佳,自然看什么都不顺眼。

都明白这个道理,但这话没人敢说。

“你把东西放着,一会儿我上一趟垂拱殿便是。”程半香又道。

直笔内人是准许去垂拱殿的,但也仅限那么三个人,除了虞夫人外,再来就是程半香和关巧慧。

但也仅限垂拱殿,再往前的前朝是绝不允许去了。

“不如等会我代程直笔去一趟。”元贞突然道。

听到这话,程半香愣住了,周直笔愣住了,洪女官和苗曼儿也愣住了。

苗曼儿很诧异:“公主,你去垂拱殿做甚,你忘了……”

如今尚书内省上下都知道,虽然元贞公主入了尚书内省,到底没拿到明面上,都知道一旦拿上明面,势必引起百官反对。

所以虞夫人没发话,元贞也没动静,大家也就权当不知。

可如今元贞要主动去垂拱殿,这不是明摆着向百官宣战?

“你别冲动!”程半香不愧程半香,所有人都诧异得无法言语,独她还能稳定情绪。

“我并非冲动,师姐。”

元贞如今是虞夫人的弟子,从名分上来讲,这句师姐也是可以叫的。

“此事早晚都需面对,如今该知道的都知道,之所以还能保持表面平和,不过是对方还未定计,又或是还没找到出手时机,我这人做事素来不喜受制于人,与其被动防守,不如主动出击。”

这些话,苗曼儿和洪女官都是似懂非懂,唯独程半香明白她在说什么。

入内内侍省那边早就知晓元贞入主尚书内省的事,之所以没挑破,不过是没找到出手机会罢了。

与其坐等别人出招,不如主动出击,自己去挑破。该来的狂风暴雨是躲不掉的,不如坦然去面对。

可这事程半香却是做不了主。

“你要不要跟师傅说一声?”

元贞摇了摇头:“就不告诉师傅了,权当是我一人所为。”

父皇那若对此事不满,怒气权可发泄她一人身上,不用牵连别人。

此刻,程半香看着元贞的眼神分外复杂。

初次见到此女,她只当对方是为了邀宠故意来没事找事,谁知对方一再出乎自己的意料。

师傅对内省宣称,以后元贞公主在内省位置等同自己。她不是没有意见,只是她听师傅的话。

此时见她竟敢在这时候站出来,再一次打破她对此女固有印象。

程半香想,也许师傅这么选择,是有她的道理的。

“我无法左右的你的决定,你走了后,我会禀报给师傅。”

也就是说,我不拦着你,我也不会瞒着师傅,但我会等你走了后再去禀报。

如此便好.

元贞先回了一趟自己的值房。

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了一身衣裳。

是一身绯色的官袍,叠放得很整齐。

与前朝那些官员的官袍般无二致,白花罗中单、方心曲领的外袍,配以革带、绯色蔽膝,银鱼袋,以及官帽和皂靴。

只官帽有些许不同,前朝官员是硬脚幞头,也叫长翅官帽,而这个是软脚幞头。

这身官袍是她入主尚书内省时,虞夫人交给她的。

虞夫人说,已将她名记入直笔内人下,但此事未公之于众,这身官袍她自然穿不得。

等哪天她决定要面对外面狂风暴雨时,她便可以穿上这身衣裳。

后面这句,虞夫人并未说出口,但彼此之间都明白其中的含义。

此时,元贞终于把它穿上了。

褪去华裳,褪去华丽精美的首饰,散了发髻,换上这一身绯色官袍,戴上官帽。

前面一切都很顺利,唯独梳头时,她有些难为了,实在是她从没有梳过这种发髻,哪怕是在梦里也没有过。

苗曼儿走进来,接过元贞手里的梳子。

她默默地为元贞盘起了长发,梳的发髻既光滑又不会太过紧绷,最后为她戴上放在一旁的官帽。

“你真想好了?你是公主,荣华富贵垂手可得,实在不用如此。别看我们说起来也是女官,却是要在宫墙之内、在这地方待一辈子……”

直笔内人的日子就一定好过?

并不,她们甚至比普通宫人女官还要不自由,大部分人的一辈子都在这宣和殿西庑中度过。只是她们习惯了,许多人都是幼年被选进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可这样的日子,对外面来的、没习惯这种日子的人来说,却是千难万难。

苗曼儿实在想不明白,堂堂公主之尊,荣华富贵、悠闲安适垂手可得,为何要去折腾这些明知不可为却偏要去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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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的事,她也一直没想明白。

元贞却笑道:“若没想明白,我也不会到这里来。”

她再次看看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她,让她很陌生,只有眉眼还是熟悉的。

但她却分明看见镜中的她在笑,一改之前总是眉心微蹙,那双眼里也似乎有什么东西冒了出来。

是啊,总想再周全些,再有把握些,可这世上有什么事是一定能计出万全的?

元贞站起来,将银鱼袋挂在腰后,走出门外。

走廊上站了许多女官,大家都在默默地看她。

洪女官捧着札子站在一旁。

关巧慧眼神闪烁,程半香则是眉心紧蹙。

元贞没有说话,接过放着札子的托盘,一步步走出了那扇门.

元贞就这样捧着托盘,走出了尚书内省。

一路经宣和门,再过睿思门。

沿路少不了有宫人内侍看见她,一见她这身衣裳,都是下意识束手行礼,却在看清她面容之后,露出‘见鬼了’的表情。

甚至有人惊得当场摔到在地。

出睿思门后,经过一条长街就是福宁殿,福宁殿再往前是垂拱殿。

垂拱殿介于内廷和前朝之间,算是内朝议事之地。

元贞足迹遍布整个内廷,可前朝她从未去过,甚至是垂拱殿,也不过是幼年不懂事时闯过两回。

而与此同时,元贞公主穿着官袍,手捧着奏疏的消息,已经以极快的速度传至后宫各处。

坤宁殿,吴皇后听到消息后,茶洒了一身。

西凉殿,王贵妃直接落了茶盏。

宜圣殿,周淑妃诧异地半天合不拢嘴。

化成殿,梅贤妃半晌才说了一句:“她想干什么?”

是啊,她想干什么?

得知这消息的人都在想,她想干什么?沿道看见这一幕的,也都在想元贞公主到底想干什么。

此时元贞已经来到垂拱殿的宫门前,她眺望着眼前这座宫宇。

多么的恢弘大气,肃穆庄严!完全不同内廷那些素雅秀美的宫殿。

她走的这一路,千般思绪万般杂念,此时都归于沉寂。

元贞再次看了看宫门匾额上‘垂拱殿’三个字,抬步走了进去——

第48章

垂拱殿。

守在殿外的内侍老早就看见过来一人,只见这身衣裳,便知晓是尚书内省的女官。

正要上前说,圣上吩咐了,不见任何人。

却在下一刻看清楚元贞的脸,话没说出口,却咬到了自己舌头,拼了命才能没惊叫出声,却在转身的那一刻摔了一跤,最后一撅一拐地跑回了殿内。

不多时,殿里出来两个人。

一个是刘俭,还有一个是——魏思进。

刘俭在前,步履急促。

魏思进在后,走得很慢,脸色阴晴不定,也不知在想什么。

刘俭走了过来,眼中藏着不显的担忧,低声道:“公主怎生这时候来了,圣上因朝事心情不佳……”

元贞收下刘俭的好意。

对方之所以罔顾她这身衣裳还称呼她公主,是在提醒她。你可想好了?若没想好,就转回去,全当儿戏。

她的回应是往上举了举手中托盘,清朗道:“尚书内省直笔内人萧元贞,求见陛下。”

刘俭暗叹一声,不再说话。

倒是魏思进上前一步,皮笑肉不笑地道:“那萧直笔,随小的进去吧。”

元贞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反倒看了刘俭一眼。

刘俭接收到她眼神,微微一叹,转过身往里走。

元贞这才跟在他身后进去了。

这是宣战?

是的,这就是宣战!

魏思进气得浑身克制不住颤抖,一旁急急忙忙走过来个灰衣内侍,低声提醒道:“都知,这是在垂拱殿。”

还用得着你提醒,他不知是垂拱殿!?

魏思进也没跟进去,转头就走了。

一直走到背人处,才恨极了破口大骂:“她怎么敢?她怎么敢!百官还没解决,她怎么敢跟入内内侍省宣战?!”

一旁的内侍什么话也没敢说,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扎进裤/裆里。

“废物东西,没有一个是中用的!”

魏思进狠狠地踹了这内侍一脚,急匆匆地走了.

元贞刚走进去,就看见父皇坐在案后眼含薄怒地看着自己。

不是以往父女之间闹别扭或是说笑的嗔怪,而是真的怒了。

元贞自诩还算了解宣仁帝,尤其经过虞夫人给她的洗礼,了解得更为透彻。

她这位爹爹,雄心壮志是有,但不多。为人倒也聪明,但没点到正路子上,也是他本为闲散郡王出身,没经过正经储君的培养,可一上位面对的却是千难万难的开局。

文官势大,此乃积病。

太皇太后势大,拿他做傀儡,此也乃积病。

所以他一上位就是先跟太皇太后斗,再跟文官们斗,一斗就是这么多年,你说斗赢了吗?

似乎赢了,又似乎没赢。

反而又养出一个裴鹏海。

裴鹏海大概上位之前,就明白自身位置,知道自己是皇帝的狗,但做狗也有做狗的讲究。

怎么凶,怎么咬人,都有讲究。

太凶,咬得太狠,怕惹来群臣抵制,毕竟文官势大,早已深入骨髓,若圣上顶不住群臣压力,他就是弃车保帅里的那个车。

可咬得太轻,不够凶,又怕圣上觉得自己不中用,换个人来提拔。

于是,他一边帮宣仁帝办着事,争抢官员手中的权柄,一边又和官员们眉来眼去,套近乎。

打得就是两者通吃,火中取栗的主意。

而她爹爹这儿,也不知清楚还是不清楚这些事情,元贞猜是知道的,只是碍于大局所以放任了,一边用着一边又防着。

总结下来,雄心壮志有,但现在没了,不够聪明,又多疑,最最重要的是他优柔寡断。

优柔寡断乃帝王大忌。

不是优柔寡断,当下局面也不会这么乱!

而此刻他又为何生恼?

不外乎他虽同意她入尚书内省,但他又不想将此事拿到台面上来,免得惹来群臣抵制,平添烦扰。

总想着先拖着,说不定拖着就解决了,这不是优柔寡断是什么?

元贞将被打回的奏疏放在御案上,又走到宣仁帝身边。

别看她在外面申明自己是直笔内人身份,那是有目的的,来到这了她可不会这么蠢。

“爹爹近日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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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闷,一些不该打回来的问安札子也打回了内省,女儿这趟来是为了送札子。”

她的声音很柔和,语速也很缓慢,仿佛只是父女之间闲聊。

宣仁帝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眼神出奇的陌生,有猜忌有怀疑。

元贞也就佯作不知:“爹爹为何这般看圆圆,是觉得圆圆此番行举无疑是引火烧身,没事找事?”

宣仁帝还是没说话,却在元贞看过来时,移开了视线。

“那爹爹就没想过,有些事情早晚都是瞒不住的,又何必做那掩耳盗铃之事,风雨早些来比晚来好。”

顿了顿,元贞又说:“近日朝堂上因增援太原一事,吵得不可开交,以至于爹爹心情烦闷,圆圆在内省中也是心急如焚。”

“爹爹心知太原重要,又因大臣争吵不休拿不出章程烦闷,女儿就寻思,既如此,不如就祸水东引,将大臣们的目光都引到女儿身上来,他们都盯着女儿入内省之事,自然就不会在太原之事上面吵了。”

“这是你想的法子?”宣仁帝声音低哑,口吻意味不明。

元贞说得诚恳:“这是女儿目前仅能想出的法子。那些官员不为朝廷着想,每逢遇上大事,就为利益争吵不休,全然置江山社稷为玩笑。爹爹忧国忧民,却毫无办法,只能坐视他们为派谁的人去谁的人不去而争吵。女儿愚笨,想不到什么好法子,就觉得这法子是当下最有用的。”

宣仁帝陷入沉默中。

元贞也没有再说话,只是低着头似顺手一般收拾着御案上的杂乱。

良久——

宣仁帝才犹豫道:“可如此一来,你……”

“女儿不怕!”

元贞抬起头,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

“女儿是公主,乃帝女,为国分忧,为爹爹分忧,乃理所应当之事。只要爹爹能扛住那些言官的唾沫,女儿自然不惧一切。”

宣仁帝能扛住吗?

面对女儿孺慕信任的眼神,即使扛不住也要说能扛住。

宣仁帝一时有些怅然,也有些复杂。

“圆圆你长大了,长大得爹爹都快不认识你了。”

元贞却是一笑,继续低头收拾御案。

“但凡是人,总会长大的,幼时爹爹护着圆圆,等圆圆长大了也想护着爹爹,哪怕身为女儿身,有些事情力所不能及,但圆圆也会倾尽自己所能去做。”

“那你可知晓,你如此这般,以后怕是——”

元贞最后将一叠札子收拾好,这才抬头看向目光复杂的宣仁帝。

“知晓,早就知晓,也早就想好了。”.

元贞公主以公主之身入主尚书内省,如今竟成了直笔内人。

这一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整个朝野内外。

得知消息的官员俱是惊疑不定,一边质疑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一边又大骂荒谬。

而后相熟的官员聚合在一起,言官又与言官聚合在一起,甚至三五成群纷纷找上几位执政的相公。

也不过天黑之前,就聚集起一群人,直入皇宫。

是的,他们甚至不愿等到第二天。

垂拱殿正殿,站满了前来劝谏的大臣,殿里站不下,门口门外站得都是人。

“圣上,此举万万不可,女子涉政,此乃大忌,贻害无穷……”

“臣早劝谏过圣上,皇女当谨言慎行,恪守女德,圣上不知教女,如今竟闹出这等荒谬之事……”

“可不是荒谬,万万没有公主涉政的例子……”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前朝的例子,还历历在目,公主涉政,祸乱朝纲,搅得社稷不稳……”

一众大臣,或是苦口婆心,或是直言怒斥,当然也有袖手站在一旁,多是几位执政的相公。

不过他们就算不言,光是站在一旁,就足以说明态度。

杨變和权中青也在人群里。

本来权中青是不愿前来,他对什么公主做了女官,一点兴趣都无,全副心神都在太原之事上。

但杨變听到消息要来,他怕义子惹事,就跟着来了。

来后,却是站在人群里,一言不发。

首位上的宣仁帝也是一言不发,换做以往,闹成这样他早该说话了,可今日却是异常的沉默。

这异常自然引起一些明眼人的警惕,当即不再言语,只看着前头那几个头铁的继续驳斥。

“圣上,此举有违体统……”

“诸位大人,可是说完了?”

一个女声骤然响起。

随着声音,元贞从御座后走了出来。

以往她总是一身华裳,装扮极尽奢华。此时一身合身的绯色官袍,衬得她身量纤纤,却是腰直背挺,颇有一番不卑不亢之态。

“元贞竟不知,入尚书内省做女官之事,竟引得诸位如此激愤。”

一位胡子都白了的老官员不避不让,上前一步斥道:“女子涉政,本就有违体统,公主勿要拿朝政大事玩笑。”

“有违体统?那有违的是哪门子体统?”元贞缓缓道,“若是我没记错,黄谏议乃熙和十八年的进士吧?”

这位黄谏议一愣,抬起老花的双眼,有些茫然地看着元贞。

“公主提此事又是为何?”

熙和乃宪宗时的年号,宪宗驾崩于熙和二十三年,若是十八年的进士,说明这位黄谏议是在太皇太后打理朝政时当的官。

他不光是在这个时期当的官,后来太皇太后历经两朝,他也算是三朝老臣,既如此鄙夷女子,该当时中进士时就拂袖而去才是,又或是本就不该去考这个进士。

毕竟女子当政,有违体统。

很多人都反应过来了,无奈这黄谏议年纪实在太大,反应迟缓。

直到他身旁有个官员看不下去,偷偷扯了下他的官袍,又附耳说了两句,他才终于反应过来了。

“你——”

黄谏议抖着手指,指向元贞。

元贞嘴角含笑,面上平和,说出的话却分外气人。

“黄谏议,您这年纪也实在太大了些,虽我朝官员致仕无定数,但《朝野类要》上说:士夫七十而致仕,古之通例也。您如今早已过了七十吧,若实在不行,就退去荣养,可千万别倒在这,反倒赖上我,我可什么也没说。”

“你——”

这下黄谏议倒是不抖了,脸却被气得通红。

元贞也不给他说话机会,扬声道:“来人,将黄谏议扶下去坐着,通通风,现在天气炎热,这么多人堵在这,可千万别中暑了。”

刘俭当即哎了一声,上前来了,带着几个小内侍七手八脚将黄谏议扶了下去。

等这一通事弄完,殿中早已一改方才群情激奋之态。

元贞这才正过脸来,对众人一拱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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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是元贞狂妄,实在是不懂诸位大人激愤在哪儿?除过黄谏议,诸位大人也都是经朝老臣,其中不乏历经熙和、景德两朝,既如此瞧不起女子,阖朝上下,衮衮诸公,当时就该辞官而去,而不是今日在此莫名激愤。”

听到此言,大臣中有人面露不忿之色。

可元贞并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当然,元贞此言并非激将诸位。只是父皇乃明君,元贞也并非狂妄无知之辈,能不能做这个直笔内人,早在之前就衡量过了。”

“若诸位不信,元贞为诸位辨明一二。”

“直笔内人须身居深宫,元贞从小长于深宫;直笔内人心无旁骛,元贞母已逝,父乃大昊皇帝;直笔内人不许与外臣后妃结交,元贞久居深宫,从不与外臣结交;直笔内人忠于大昊,忠于圣上,大昊皇帝乃元贞之父,没理由不效忠。除过元贞有个公主身份,但这身份跟做不做直笔内人冲突吗?”

“那直笔内人一生不嫁,永居深宫,公主可能做到?”一位大臣上前一步斥道。

就等着这句话!

“当然能。”元贞说得斩钉截铁,又道:“诸位是不是以为父皇是傻子,若是此事没经过父皇许可,元贞如何能穿上这身官袍,难道诸位觉得父皇视江山社稷为儿戏,是拿来与子女戏耍玩闹的?若非我早已道明不嫁之心,怕是此刻也不会站在此处。”

在此之前,确实有许多人这么想。

正确来说,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毕竟这位公主素来给大臣们的印象不佳。在人们固有印象中,此女性好奢华,行事不端,任性妄为,经常做些出格的事。

可来之后,见元贞侃侃而谈,信手便拈来黄谏议的履历,此举着实不该是她能做到的。

偏偏她就做到了,而且丝毫不惧一众大臣的威逼。

寻常男子都无法视这般场面为等闲,偏偏她能视作等闲。

且她还知晓,在场众多官员里,不乏历经数朝之官员。

这一切说明了什么?

说明此女聪慧过人,机智过人,胆大过人,且对朝中之事十分熟悉。

如今还堂而皇之说自己可以一生不嫁。

他们该如何回应?

说女子不能涉政?自身便立身不稳,怕顷刻就是下一个黄谏议。若是挑刺直笔内人诸多事宜,人家已经给你捋清楚说明白了。

此时一众官员真可谓是进退两难,倒也有人想做出头椽子,却害怕自身被抓住短处,人前落了笑话。

若说之前,杨變还能笑看着元贞驳斥群臣,侃侃而谈,他甚至有点看入迷了。

可当元贞说出那句可一生不嫁的话,他的脸色当即难看了起来。

不过接下来没给他反应的机会,因为这时有一位穿着绿袍的官员走了出来。见其容貌年岁,也就三十出头,是个年轻的官员。

“总之女子绝不能涉政,公主……”

元贞打断他:“此言你去跟吕相公说,与王相公说,与陈相公说,与刘中书说,与李枢相说,你且问问这些相公们,女子是否能涉政。”

仅这一句,就将立于一旁一直未曾说话的诸位相公们,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真当元贞是故意挤兑那老迈的黄谏议?

不过是早就挖好了坑,等着人来跳。

一众老油条都不跳,独此人跑出来,他是只考虑自己屁股是干净的,完全不考虑上面这几位大相公啊。

就在这气氛尴尬之际,谁知元贞话音一转。

“以往每每见父皇因朝事愁眉不展,元贞俱是心疼不已,早先不明白,世间有何事不能解决,这么多的朝臣、栋梁、股肱在此,为何愁烦至此?如今元贞总算是明白为何了。”

元贞连连冷笑。

“元贞虽不才,但接触朝事以来,也与内尚书虞夫人学了不少东西。光元贞弃公主身份做直笔内人一事,诸位便有诸多言辞。诸位真是因女子不能涉政而反对?那直笔内人由来已久,内尚书也不是今天才设下的,为何诸位以前不反对?”

“诸位是为何反对?”

“若诸位是挑剔元贞学识不够,目光短浅,元贞还高看尔等几分,可你们是吗?你们不是,你们只是反对你们想反对的,驳斥你们想驳斥的。”

“怪不得太原河东一带战事告急,却至今都没有章程,怕是衮衮诸公的心思一点都没用在江山社稷上,都是用来与人吵嘴,和驳斥别人了吧?”

一时间,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这已经是元贞连续两次提到衮衮诸公,也是她再次出言讥讽一众官员。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官员势大已久,这是整个大昊耗时一百六十余年,养出来的一群畸形怪物,碰不得,触不得,打不得,骂不得,杀不得。

确实其中不乏有些为国为民的好官,可更多的却是一群泼皮无赖。

这群泼皮无赖顶着道貌岸然文人大儒的一张皮,吃的是山珍海味,饮的是琼浆玉露,穿的是绫罗绸缎,住的是高楼大屋。

大昊一朝厚待官员,可以说光是俸禄一事,穷尽历朝历代,也罕有俸禄能丰厚过大昊官员的。

他们享着朝廷俸禄,尸位素餐,逢上有灾事灾情民变,不过阖目道一句可怜,然后扭头该干什么干什么。

太原都火烧眉毛了,他们还在这为了派谁的人去谁的人不去而争吵。

朝廷社稷谁在乎了?都在想个人之私利。

别说杨變恨这群文官了,元贞其实也恨。

若非他们惧战不敢战,只知一味求和,梦里她何至于遭受那般大难?

可她又比杨變清醒些,知道有些问题不能光怪某个群体,这是从上至下的弊腐,是绵延多时的遗毒。

她心急如焚,明知国之将倾就在眼前,却述说不得,只能一步步去谋去算计。可她也是人,也有自身情绪崩不住的时候。

崩不住,那就爆发吧。

来垂拱殿之前,元贞就想好了,若能过父皇那一关,此举成了一半,若是再过群臣这一关,事就成了。

若是不成,不成就不成吧,她已经尽力了。

若他们真就不容于她,她就去嫁给杨變,缩在后头看着大昊亡,是时再让杨變出来力挽狂澜。

爹爹能救就救,不能救——梦里,应该是上一世,该还的她已经还完了,她不欠任何人的。

夹着这股激愤,元贞再上前一步:“战事告急,便要增援,如此简单明了之事,为何要争吵不休?元贞愚昧,诸位股肱大臣,可能解疑?”.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下来了,殿中早已亮起无数明灯,连殿外的廊下也是如此。

却因为人太多,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人影幢幢。

元贞一人立于殿中央,身后是高坐在御座上的宣仁帝,面对的是群臣。

灯光照在她的身上,影子从她身上蔓延出来,只影单形,对面却是人影幢幢,竟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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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

“你可以叫我萧直笔。”元贞打断道。

见无人说话,她又上前一步。

“诸位为何不言?是不屑与女子谈论国事,还是诸位各有自己的心思?既如此,那让元贞猜猜诸位心思可好?”

不等有人言,她又道:“元贞幼时观史,《尚书》曾有云: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如今朝堂上乱成这样,是不是能说明朝中朋党横行,人人营私,只求私利,不谋国策?”

“诸位高举圣贤书,一派圣贤大儒之貌,喊着纲常道德体统规矩约束他人之时,为何不约束约束己身?”

“诸位总说以史为鉴,以人为鉴,我倒觉得那大庆殿以及这垂拱殿,都该在门前竖一面镜子,诸位进殿之前,正衣冠,端自身,扪心自问进来后说出的每一句话,只是为公,不为私心?”

“说得好!”

炸雷似的声音响起,权中青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大步上前,人虽因伤病及近日愁烦又瘦了不少,却铁骨铮铮。

“萧直笔说得好!值此太原告急之际,诸位大臣不思国策,反而为了圣上家事在此吵得不可开交。”

“孰重孰轻,本末倒置!”

“权某这些日子已在朝中阐尽太原之重要性,为何诸位相公置之不理?非要等北戎将太原打下来,诸位才能辨个分明?”——

第49章

面对这一连串的掷地有声,少有人敢骑着百官的脸如此输出,大多数官员都还处于愣神中。

当然也有人是碍于某些原因,故意一言不发。

半晌——

才有人小声道:“这怎就是置之不理了?朝中不也是为了议到底派哪谁前往?”

“所以议了快半个月?”权中青冷斥道。

这时,又有一人走了出来。

不像权中青,他往前踏时,便有人主动分开去路,所以他走来的姿势颇有几分龙行虎步的怡然之态。

竟是那裴鹏海。

“权少保所言甚是有理,这些日子裴某对太原战事告急一事,也是心急如焚,无奈朝中一直拿不出个章程。”

“就是,议来议去总要有个尽头,光在朝堂上议,就能让北戎退兵?”有人附和道。

“正是。”

随着这几个声音,附和的人越来越多。

“还是得赶紧拿个章程。”

“正是正是!”

见此,元贞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元贞从侧门退出殿外,刘俭送她出来。

身后正殿中,群臣议事之声依稀可以听见。

此时明月当空,星子点点,夜风拂面而来,平添几分凉爽之意。

“公主,真是——”刘俭竖起大拇指,“原本我还有些担忧……”

整个局面大体没超出元贞的意料——

借群臣反对她的事,带出太原之事,甚至是权中青的出面,元贞也算到了。杨變得知这一消息,必然会来,他来了,权中青也就来了。

只要她局面控制的好,只要权中青不傻,他就一定会利用好这个机会。

包括裴鹏海的出头。

裴鹏海急着想立功,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在朝中经营已久,也有自己的附庸,他出面说话,必然会有人附和。

如此一来,大势已成。

除了她因心情激愤,说了一些胆大狂妄之言,不过更大胆的事她已经做了,注定立在群臣对面,也就不在意这些了。

可笑吗?

明明想去做好事,做正经事,偏偏要机关算尽?

可笑!

可她已经竭尽所能了,这也是当下最好的处置办法。

朝堂和爹爹不可能放任权中青为主帅。而文官那,由于她的驳斥还言犹在耳,他们势必会顾忌一二,毕竟文人都重面子重声誉,而裴鹏海一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所以最后一定是裴鹏海为主帅,权中青为辅,文官错失良机,只能去抢监军的位置。

而有权中青这名老将看着,元贞也不用怕裴鹏海为了军功误事。

想明白了,元贞这才扭头看向刘俭,看向这个她很小的时候就看他一直跟在父皇身边的内侍。

刘俭很会做人,他待人谦和,从不捧高踩低。

面对得宠的宫妃时,他不卑不亢,见对方失势后,他也不会改变态度。规矩之内,他能帮手的从不吝于帮手,父皇让他办事,他也不缺乏雷霆手段。

这样一个人,妥当到让人觉得假,可不管他内心到底如何,反正阖宫上下没有一个人说他不好的。

“刘叔,你也算是看着元贞长大的,今儿元贞就当你说句心里话,入内内侍省脱胎于内侍省,刘叔就真甘心一直屈于人下?倒不是非要争个高低,可入内内侍省霸道,容不下尚书内省,又何尝容得下内侍省?”

刘俭目光一闪。

这时元贞已经走下台阶了,不远处绾鸢希筠正等着她。

刘俭目送她背影离去,良久才失笑地摇了摇头,却在转身的一瞬间凝重了眉头.

出了垂拱殿宫门,刚拐过街角,就见不远处站着一人。

穿着禁军的半甲和军袍,是蒋旻。

“大表哥。”元贞走过去道。

蒋旻看了看四周,佯装要送元贞回去,两人顺着皇仪门旁的长街往前走,绾鸢和希筠落后一些距离。

“贞妹妹,你真是出乎人意料。”

蒋旻的眼神很复杂。

元贞明白他在说什么,明明该是最亲近的蒋家,可蒋家这边却什么都不知道。怕是事发后,下面的官员都聚集起来要进宫劝谏,蒋家那边才收到消息。

元贞没猜错,她不知道的是,大舅蒋拯急得想进宫来,偏是武官,又觉得自己身份敏感,怕给元贞招事。

幸亏今日蒋旻轮值,才探得具体消息,又在这里等她。

“我不也是为了家里着想,不想大舅为难。若家里知道我太多的事,是时是禀给父皇,还是不禀?”

看着元贞含笑看过来的眼睛,蒋旻心情更复杂了。

整个上京,大概没几个人知道蒋家父子是宣仁帝心腹,也不是全家都是,只有蒋拯父子俩和在御前班直的蒋林。

其实要认真来算,心腹倒也算不上,只是宣仁帝召见过蒋拯,暗示过他。而皇城司这边的消息,每隔一阵子都会做成册子呈报给宣仁帝。

也仅此而已。

蒋旻和蒋林没被召见过,只是蒋家本就是国戚,又有德妃和元贞这一层关系在,圣上又私下做得这般态度,无形之中就成了心腹。

“其实此事本想寻个时间告诉你的,”蒋旻把大致情形说了下,“只是没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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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没来得及吗?

是蒋家觉得元贞是个公主,只要圣上对元贞好,蒋家自会帮其尽心尽力办事,此事不被元贞知晓反而是好事。

可谁也没想到,元贞会有这么大的主意,一声不吭丢下这么大一个惊雷,如今一来倒显得蒋家有些马后炮了。

其实元贞也知晓家里是为了她好,一个公主无忧无虑便好,何必了解朝中这些勾心斗角的事,可惜终究世事弄人。

“我也是怕家里为难,所以就越过了家里。”

元贞有些感叹,失笑一声看了过来:“如今倒可以明着说了,若是我与父皇之间,家里是帮着父皇,还是我?”

这话问得颇有含义,但蒋旻并没有犹豫。

“自然是贞妹妹你!”

显然此事蒋家那边早有章程,说到底蒋家除了食君俸禄外,和皇家最大的牵扯就是元贞。

“大表哥你放心,我倒不会让家里帮着我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元贞垂目道,“只是帝王之心难测,有些事是不适宜父皇知道的。”

“贞妹妹是想帮七皇子夺嫡?”

多么异曲同工!

杨變这么想,蒋家这边也这么想,似乎在他们心里,她一女子会插手朝政,只能是为此。

之前元贞可以以此为借口敷衍杨變,可面对蒋家她却不想敷衍。

她摇了摇头:“倒也不是,只是我不想像寻常女子那样嫁人后相夫教子,可公主长大成年后,似乎只有出嫁一条道路,我算是给自己另外寻了条新路吧。”

……

此时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两人都没有灯笼,只靠长街上每隔一段就立着的石灯照亮。

昏暗的灯光将二人的影子拉长,蔓延进前方的黑暗中。

可这条路未免太崎岖坎坷了!

今日百官是被元贞驳斥得哑口无言,但这也只是一时的,事后他们势必不会善罢甘休,以后还有的闹。

这还只是没有触碰到关键利益,若是以后元贞触碰到谁的利益,怕是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蒋家背靠皇城司,隔绝于各家各府百官之外,也因此看得较常人要分明些,那些藏在台面下看不见的争斗与厮杀,是最为凶狠惨烈的。

只为了给自己寻另一条路,真值得如此?

蒋旻并不相信元贞的说辞,可他暂时也没看懂她到底想干什么。

当初递给她消息时,他是故意将如烟的消息夹在其中,就是想知道那位杨将军和元贞的关系如何。

事后证明,果然二人有牵扯。

今日元贞又借由自己牵出太原之事,权中青那么恰如其分地出现是偶然,还是故意安排?

蒋旻有太多的看不懂,但见元贞显然没有多说的意思,心知这位表妹是个有主意的人,倒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这时,元贞又道:“对了,其实表哥今日没来找我,我也要去家里一趟的。表哥你帮我找些人手,在市井尤其是在太学里,帮我造下势。”

“造势?”

元贞点点头:“今日暂时事了,也是我用太原之事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此事一罢,还不知会闹出什么来。而且太原之事,不容耽搁,我怕他们再闹出什么幺蛾子,不如让民间发发声,给那些在乎名声的官员一些压力,免得他们再为私利,拖延耽误。”

以前见面总是哥哥妹妹,蒋旻受蒋拯影响也一直把元贞当妹妹呵护疼爱,今天见这位妹妹对朝事信手拈来,侃侃而谈,言语之间又定下大计,设计百官。

一时间,蒋旻心情更复杂了。

今日复杂的次数,超过他平生所有。

“好,我回去后就办。”

元贞点点头,露出一个笑容。

“那表哥就别送了,这宫里看似四下无人,谁知哪里又藏着人在窥探。”

蒋旻也明白这道理,将元贞送至长街尽头的宫门处,就转身离开了.

裴鹏海从垂拱殿走出来。

此时百官都已散了,只廊庑和宫道上还有点点灯火。

“国公。”魏思进走了过来。

人前,他从不叫裴鹏海义父,虽然宫里都知道他是裴鹏海的义子。

大昊为了防止出现前朝宦官为祸的事情,可又不得不用这些人,只能以严苛的规矩加以束缚。

例如,内侍宦官可收义子,却只能收一人,还得在专门的地方记录在案。

不过内侍们都知晓忌讳,平时明面上都是叫师傅。

“恭喜师傅,贺喜师傅,如愿以偿。”走到近前来,魏思进才堆着一脸笑叫上师傅了。

裴鹏海睨了他一眼:“怎么着这是?”

“师傅,那元贞公主……”

有时候裴鹏海真怀疑,当初这个义子收得到底是对是错,以前觉得挺聪明一个人,如今变得如此愚笨不堪。

他哪知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他在宫里,目光局限在皇宫,顶多涉及前朝一部分,现在他跳出皇宫这个范畴,眼光自然不一样了。

若是如今他依旧身处入内内侍省,必然首要大事是除掉尚书内省,将代批权抢过来。

可他不是,他在宫外,如今封了国公,掌着殿前司,眼光自然看得更远。

譬如,再来一场功劳,助自己荣登三师三少之位,或是封个王。

到那时候,他将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以宦官之身做到这个位置的,还不是恶名,是大功臣,古往今来还有谁?

所以这个时候,裴鹏海怎可能给魏思进好脸色?

毕竟要不是元贞闹这一出,他想办的事没这么容易办成,估计还要跟那些文官各种拉扯,利益交换。

“你消停消停,别坏了义父的好事。”

他用力地拍了拍魏思进的肩膀,一切都在他眼神之中。

“不管什么事,都等我从太原回来后再说。”

魏思进懂了。

如今义父担了主帅,但事情毕竟还没定死,一日不出发,一日事就可能产生变数。若这时候跑去攀扯元贞公主,对方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尤其今天见对方这手段,显然是个有手腕的,她又在圣上面前得宠,谁知到时候会再闹出什么幺蛾子?

所以大事当前,义父绝不会容许横生枝节。

魏思进突然觉得,今天自己做得一切,都是俏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本想让义父来宫里随文官们一起对付那位公主,如今倒好,对方之举反而成就了义父,而义父一门心思都在太原之事上,反而没了对付此女的心思,还投鼠忌器。

真是失策!

“进儿,你是个聪明人,等义父到顶了,不就轮到你了?难道你就不想……”裴鹏海也知晓要让人听自己的话,就得给好处,“人的眼光要看长远些,不要总盯在那些蝇头小利上。”

裴鹏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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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魏思进却是内心一阵汹涌澎湃,久久无法平息.

元贞回到金华殿。

大抵是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众小宫人虽各司其职,服侍也妥帖,但看元贞的眼神都有些闪烁。

晚膳早就提回来了,在小厨房里温着。

元贞也累了,希筠命人摆了膳后,她就坐下用了起来。

菜吃了不少,还用了两小碗粳米饭,算是难得胃口大开。

饭罢,照例是更衣沐浴。

一番弄罢,换上家常的衣裳,元贞今晚不想去书房了,去了一旁的香室插花。

插了两瓶花,让人明日送去福宁殿。

元贞洗了手,又来烹茶。

茶烹到一半时,杨變来了。

元贞扬目看去:“怎样?”

杨變眼神格外复杂,至少元贞第一次见他如此复杂的神色。

怎么说呢?

有震惊、有感慨、有……

还不等她分辨明白,这人已经走过来,半跪在她面前,一把将她抱住。

这——

见情况不对,绾鸢已经连忙拉着希筠退下了。

希筠倒想挣扎,可惜挣扎得不够有力。

“怎么了这是?”

“没什么。”

他将脸埋在她肩头上,还在上面蹭了蹭,声音很小。

这厮不会误会了什么吧?

误以为她此番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就是为了牵出太原之事,让权中青去太原?

肯定是误会了!

可她要怎么解释,其实不仅仅是为了他义父去太原之事?

元贞在心里叹了声,怪不得人都说,说一个谎就要需要无数谎去圆。又有些感叹这人,明明是一头凶兽,偏偏偶尔又会变成一副小狗狗的模样。

以前元贞养过一只小狗,是一只小奶狗,她很喜欢,日日带在身边,可惜没养多久,就莫名其妙死了。

自然怀疑是被恨她的人弄死的,可狗这东西就是亲人,改不掉,元贞也不敢再养,怕又被人弄死了。

至于为何又养了小桃子?

小桃子是自己跑来金华殿的,一开始元贞只是吩咐宫人随便给它些吃的,后来它一直往金华殿跑,甚至在金华殿扎根,元贞才养下。

关键是猫这东西高冷不亲人,小桃子自打来金华殿后,从不吃外面人给的东西。

“我今天也不光是为了权少保去太原,我在尚书内省这事早晚要过到明路,早过明路比晚过明路要好,毕竟入内内侍省那还一直盯着我,我与其坐等他们再出招,不如反倒其行。”

“我知道。”

这时杨變已经平复了心情,站起来去了元贞对面坐下。

一切如常,就是表情有些讪讪的。

“那事情可有了结论?”

“暂时定下了,裴鹏海为主将,义父为副,御史台一位监察御史为监军,只等明日朝会过流程。”

果然不出元贞所料。

若是换做平时,裴鹏海不出的情况下,当是文官的人为主将,武官为副将,监军的则是宦官。

这三足鼎立倒是被那些人玩得极好。

“能为副将其实义父已经很高兴了,他让我转告公主,说公主大义铭记于心。”

这话倒说得元贞有些惭愧。

什么大义?

让一个外臣感激皇家公主的大义,听着似乎有些讥讽,可何尝又不是事实。

“不提这些,你一定要与权少保说,让他一定要盯紧了裴鹏海,我就怕裴鹏海为抢功误了事。还有权少保应是第一次对上北戎吧,让他一定要谨慎些……”

关于打仗之事,元贞实在不懂,只能尽量叮嘱。

杨變本是没放在心上,闻言也凝重了颜色:“你放心,义父乃沙场老将,必定不会轻敌。”

说到这里,他似有些怅然,却也心知她是拼尽全力才做得这副局面,他倒也不再适宜说些扫兴之言。

“怎么?有些不甘心,你也想去太原?”元贞看了他一眼,一针见血道。

是不是自己什么心思都瞒不过她?

杨變摸了摸鼻子:“我倒不是觉得自己打仗比义父厉害,只是他有伤病在身,我怕他……”

顿了顿,“这些年都是他做主帅,我替他上战场冲锋陷阵。”

元贞想了想,实话实话。

“当下这局面,朝中不会让你和权少保同处一处军中。”

杨變低声咒骂了句,正要一脚踹在桌子腿上,却在元贞目光中止住,结实有力的长腿慢慢收了回来。

元贞被他这模样逗笑了。

“以后少不了你打仗的时候。”

对这句话,杨變倒也没多想。

“百官和入内内侍省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入内内侍省那,裴鹏海今日借着助力,谋了主帅一位,怕节外生枝,入内内侍省那暂时会很老实,不会来招惹我。至于百官——”

元贞也没瞒他:“我已经让蒋家帮我在市井和太学造势了,先借民议压一压那些官员,待事情已成定局,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造势?那我帮你也找一些人去做。”

怕她不放心,杨變直接把权简卖了,“权简是做这个的好手,他认识的衙内也多,我再让人帮你在禁军里造势,文官压武官已久,如今文官吃这么大个瘪,他们肯定不会放过。”

“好。”

事说完了,就该走了。

尤其杨變本就是抽空出来,太原的事虽已定下,到底也不算定死,权家那边还得做些事防止有变,他还得回去议事。

“那我走了?”

“走吧。”

“你就不留留我?”

“我留你做什么?”

这下杨變直接收回迈出的长腿,又转了回来,来到元贞面前。

“你可真够狠心的呀,还是不是个小娘子了?”他说得咬牙切齿。

明明他立于一侧,俯身下来与她说话,占得是居高临下的位置,偏偏倒有几分可怜的味道。

“你当百官说得那些话,是真心的?”

“什么话?”

“就是一生不嫁那句。”

元贞暗叹一声,看了他一眼。

“当然是假的了。”

杨變看着她,半晌——

“行吧,我信你。”

又道:“这次是真走了。”

元贞站了起来:“我送你。”

然后将他送到了窗子边。

作者有话说:

元贞:本以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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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恶犬,为啥是只小奶狗?

杨變:我凶一个给你看,嗷呜——(奶狗咆哮).

第50章

50

之前元贞当殿驳斥百官,说到那句让百官照镜子端自身时,权中青出来说了句好,殊不知当时御座上的宣仁帝,也激动地拍了下龙椅扶手。

这股亢奋一直持续到他回到福宁殿,见到在此恭候多时的虞夫人。

“夫人,你把元贞教得很好!”

此时虞夫人已知晓垂拱殿发生的事,见圣上如此反应,她也放下心来。

表面上却是先请罪,说未能拦下公主去垂拱殿,然后才平静而谦和道:“哪是老身教得好,是圣上对公主的耳濡目染。公主关心陛下,日里勤奋不缀,公主虽寡言,但老身还是能看出公主是真心想帮陛下的。”

宣仁帝清瘦的脸上一阵潮红:“朕还是第一次发现元贞嘴皮子是如此利索,竟能把百官驳斥得皆不能言,朕倒是不如她。”

“圣上哪是不如公主,不过是圣上身为皇帝,需要自重,有些话不能说,也不可说。”

“倒是如此,有时候朕也想骂骂那些老……”‘匹夫’二字被宣仁帝咽了回去,“可朕身为帝王,哪能如此辱骂官员,日后落在史书上,那成什么了?今日我这女儿,倒是给我出了口恶气。”

这时,虞夫人却不再插言了,只温声附和一两句。

过了会儿,宣仁帝终于平复下来。

他看了看下面坐着的虞夫人,道:“见夫人形貌,似是身子好了许多?”

虞夫人含笑道:“这些日子有公主分担,老身倒是比以往闲适了不少。”

大意就是,因公主分担,我不用操劳了,有功夫养身了,才能好了许多。

宣仁帝自然听懂了。

可想了想他还是说:“元贞尚且年幼,也不够稳重,内省那没有夫人坐镇,朕还是有些不放心。”

顿了顿。

“不如夫人再坐镇些日子,待元贞能担当一面时,再退去荣养?”

虞夫人:“老身自是无有不从。”

之后二人又闲聊了几句,虞夫人就告退了。

因为谈的不是要务,蕙娘一直跟在虞夫人身边,自然看出虞夫人是有意帮元贞说话。

那些恭维之言,何尝不也是为了打消宣仁帝猜忌女儿之心,不然虞夫人何至于这么晚了等在福宁殿。

“夫人……”

虞夫人似是知道她想说什么,看着远处那漫长似没有尽头的宫道,说:“你不觉得这样挺好?这朝堂宛如一潭死水,腐朽又弥漫着恶臭味儿,有个变局之人,怕是以后会很热闹吧。”

蕙娘一时有些茫然,分不清这热闹倒是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夫人乐见其成,那就是好的吧。

“还有,圣上明明答应了夫人……”

虞夫人叹了口气,拍了拍蕙娘的手。

是的,圣上是答应了,可帝王之心难测。

这位陛下,大概是早年刚入主大统时经历,甚是多疑。对裴鹏海不信任,看似信任她,实则这信任有几分有待商榷,如今又轮到他的女儿,依旧是没那么信任。

留着她,不过是用来看着这位公主。

不过这些话,虞夫人不好当着蕙娘面说,只是笑道:“当下这般局势,元贞还没站稳,即便陛下让我去,此时我也是不放心的。”

见此,蕙娘自是不好再说什么。

一夜之间,当日发生的事,就传遍了整个上京城。

甚至太学里的学生,市井里的平民百姓都在讨论。

时下文风鼎盛,百姓大多都认识几个字,尤其又身处皇城根下,百姓多少要通点文墨,偶尔喝茶饮酒与友人议论下时局,也能显示上京之民的不同。

那些说书人大抵也是好不容易有了新鲜事、惊奇事,竟将之编成了段子,在各个茶楼、酒肆、瓦肆当众演说。

瞧瞧,公主,大臣,皇帝,吵架……

这契合了多少百姓的猎奇心态!

尤其元贞公主在民间的名声之响,比起一般大臣皇子都不差,也是得力于每年金明池开池盛会,元贞都会露脸。

对于这位容貌绝世的公主,百姓格外多一种与旁人不同的亲近感,是每年一次,亲眼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的。

还有她每次穿了什么做了什么,总能引起一众贵女们追捧,贵女们的风潮又会蔓延至民间那些小门小户富家女。

所以不光是市井在议论,各家各府小娘子们也都在议论。

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元贞公主不该如此狂妄放肆,身为女儿身就该嫁人相夫教子,哪有女子做女官的?

当即就有人出来反驳,既然是女官,说明有先例可查,凭什么公主就不能?

有的说元贞公主说的没错,那些个官员个个尸位素餐,敢做还怕人说?

也有人在议论太原战事,说太原战局真就如此危机了,北戎那些蛮人怎么就打到太原去了?

能进入太学读书的,相当于半只脚踏入仕途,这些学子们日里少不得议论下时政。

而学生大致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乃官宦之家出身,靠恩荫进的太学。一部分则是平民子弟。

当年宣仁帝想废黜恩荫制,可惜没能成功,最后折中成大开太学之门,也收纳平民子弟入内读书。

可是平民家的子弟想进入太学,实在是太难了,可谓是千军万马过独木。

他们平时就瞧不上那些靠恩荫进来的衙内们,这次又是打击那些高官勋贵们的好机会,又怎么会放过?

尤其人家元贞公主,除了是女儿身,哪里说得有错?

当官的不思百姓,不思朝廷社稷,只为谋求私利,祸害的是谁?反正祸害不到人家公主头上,只会是平民百姓们。

如今有位公主出来为他们说话了。

女子涉政怎么了?

只要话说得对,事情做得对,就是好的!

因此这两天太学里格外热闹,这些平民子弟串联起来,在各个诗会茶会书会上大肆演说,又借此抨击那些高官勋贵们。

一时间,太学里一改往日官宦子弟势大的模样,反而被这些平民子弟们打得抬不起头。

而茶楼酒肆中,说书人一计醒木开场——

“但见那元贞公主,身为女儿身,也依旧不畏惧那些聚集起来的朝官。

她大袖一挥,直面冷斥道:诸位高举圣贤书,一派圣贤大儒之貌,喊着纲常道德体统规矩……

诸位总说以史为鉴,以人为鉴,我倒觉得那大庆殿以及这垂拱殿,都该在门前竖一面镜子,诸位进殿之前,正衣冠,端自身,扪心自问进来后说出的每一句话,只是为公,不为私心……”

“好!好!”

随着说书人绘声绘色的演说,大堂里全是叫好声和拍掌声。

谢成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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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伴随着这些声音,走上茶楼二楼。

他进了一个雅间,其内正有一人等着他。

此人一身便服,也是一副悠闲儒雅之态。

茶已经烹好了,见谢成宜坐下,对方递过来一盏。

雅间虽静,到底隔绝不了太大的声音,正好这时又是一阵叫好声传来。

此人失笑一声道:“倒没想到这位元贞公主,竟是个出人意料的。若是早知如此,当初也不用配合那位,做得那般无用功。”

要说起这个,谢成宜实在太有发言权了,可他也只是垂目喝茶,一言不发。

罗长青看了他一眼:“那次事虽是疏漏,到底是有人意外搅局,如今锅都是你来背,虽说没折损什么,到底……那位相公就没说点什么?”

能说什么?又会说什么?

谢成宜只是看了对方一眼,彼此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罢罢罢,我倒是不宜多言。”

说到底二人看似是友,实则关系也不是那么亲近,不过是结识觉得秉性相似,偶尔会互通有无罢了。

谢成宜也是与罗长青熟识之后,才知晓这位集贤院校书,三馆秘阁里清贵官员,背后竟牵扯了许多势力,甚至连入内内侍省那都能攀上关系。

不过二人都是聪明人,罗长青不会过问太多谢成宜的事,谢成宜也不会问他。

“太原之事如今算是定下了,只是看这位元贞公主作为,怕是当初不仅仅只是为了带出太原之事。就照这么造势下去,以后谁明面上反对她涉政,民间百姓都会骂对方是贪官污吏,如今一来,谁还敢出头?”

罗长青可不会说无谓之言,尤其今日他择了这间茶楼,真就没有其他目的?

“此女颇有心机,不好对付。”

谢成宜言语简短,也是不好说太多,毕竟他这辈子吃得最大一次亏,就应在此女身上。

是无意搅局,还是另有其他?此事暂时不好言说,但仅凭露出的只鳞片甲,就知此女不简单。

“其实各家相公诸位大人们,哪是怕她涉政,一个公主涉政,能做什么?哪怕当年太皇太后,令由中出,也得下面有办事的人。若没有办事的人,一个宫中妇人能做什么?”

这位公主有什么?

她什么也没有,不足为惧。

那他说了半天,想说什么?

谢成宜看了过来。

罗长青一阵失笑,低声道:“这位公主是有个弟弟的,七皇子虽不是德妃亲生,却记在德妃名下,只是德妃去的久,此事少有人提。”

所以——

谢成宜懂了。

先不提太子,明面上只有吕相公为太子之师。赵王及王贵妃一脉,背后是尚书左丞王相公,永王和陈贵仪一脉,背后是尚书右丞陈相公,吴王和周淑妃一脉,背后是三司之盐铁司副使周怿。

还有蜀王刘贵容一脉,背后是刘中书。

每一个皇子背后,都或明或暗跟朝堂上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就谢成宜所知,罗长青此人看似谁都不沾,跟各处都有点关系,但实际上应该是背靠着赵王一脉,怪不得今日对这位元贞公主如此多的着墨。

“所以你觉得这位公主突然杀出来,是想为信王夺嫡?”

罗长青但笑不语。

直到喝完一盏茶后,才道:“谁知道呢,总之如今盯着这位的可不少。”

这不是他该关心的,谢成宜还是有自知之明,自己如今的位置还没到关心夺嫡之事的程度。

“这次元贞公主入主尚书内省,百官进宫劝谏,未曾想此女竟将太原之事带了出来。而第一个出来呼应的,却是那位权少保。”

所以呢?

谢成宜直视对方,这次罗长青也没有避让。

“难道——你不想报仇?”

谢成宜眼色一暗,面上还是无表情,手指却是轻轻一动,掀翻了面前的茶盏。

茶盏歪斜,其内茶水静静流淌出来。

罗长青一怔,旋即失笑摇头:“你啊你,何必动怒?难道经此一事,你还没发现这些人都道貌岸然,为其办事风险自担,还没什么好处。你我皆出自寒门,若不四处逢源,怕是早就被吞得骨头都不剩。”

“所以你逢源上那群宦官?”

罗长青还是失笑:“你啊,终究还是年轻了些,所谓逢源,不过是为己所用罢了。”

“包括赵王?”

“包括赵王。”

这时,楼下又是一阵叫好声起,也不知那说书先生又编了那位元贞公主什么生平轶事,又引得满堂喝彩。

倒下的茶盏被扶起,再度注满。

“喝茶。”

除了太学和市井,各个武官武将乃至禁军中,也在议论这件事。

尤其是禁军,驻守京师重地,人数之多之广,不比市井百姓的范围小。

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是文官压着武官打,打得他们腰杆不直抬不起头,这般好的时机,谁会放过?

哪怕不针对什么,只为了嘲笑那些文官们,也要说笑议论两句,就为了贬低这些平时道貌岸然的人。

甚至有些那官员,在朝堂上和政敌吵起来,也学会了‘老夫真想拿一面镜子出来,照照你这老匹夫,到底是为私还是为公’这一招。

外面闹得是沸沸扬扬,宫里元贞却是‘一无所知’,她每日还是照常去尚书内省,却是只在其中,不再冒头。

虞夫人笑道:“你倒是坐得住。”

元贞也笑:“并非我坐得住,不过是非常时期,都盯着我呢,我自是不能坏了直笔内人的规矩。”

此时元贞已看完今日从垂拱殿那边转回来的奏疏,虞夫人也过了一遍,没什么问题,所有札子都需尚书内省这用印后,再发转下去。

印是由虞夫人掌着,一枚是内尚书印,一枚是帝印。

一部分代批札子用内尚书印即可,而亲自御批的则需要用帝印。此帝印并非平时颁布诏书时所用的玉玺,算是宣仁帝的私印,代表此奏疏皇帝已经看过了。

上印也是一项体力活儿,虞夫人年迈又有病在身,平时都是程关二人当面代劳,如今则改为元贞。

元贞一边按类往奏疏上盖印,一边与虞夫人说着话。

都印完了,再抱回给洪女官,交给她转出内省。

借由送札子的空档,元贞抱着东西离开了这最后一进,却在出来之后,悄悄藏起一张空白的纸。

而那纸上赫然也印着一枚印蜕。

直到傍晚回到金华殿,元贞才悄悄拿出那张纸。

看着纸,及纸上那枚印蜕,她又是苦笑又是惆怅,许久才收拢起情绪,执笔在其上书写着什么。

写完后,元贞将墨吹干。

待其上墨完全干后,她想找东西装时,一时却有些犯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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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想去,去寝殿妆奁里选了一枚金簪,也没让绾鸢帮忙,自己用剪子把簪子绞了,只留一截空心的簪柄。

将纸张卷起来,正好可以放在其中。

她又找来蜡,将两头封死,又在其上押上漆印。

如此一来就成了,她又找来一个合掌大的小荷包,将东西装了进去。

用罢晚膳,又过了一会儿,杨變来了。

“你找我有事?”

信儿是让希筠传的,杨變怕元贞找自己有事,他又不在琼林苑,就留了个心腹在那。而希筠则借着公主有东西遗留在流云殿,去了一趟琼林苑。

元贞也没多话,将荷包给了他。

“权少保明日就要出发了吧?你把此物交给他,若碰见裴鹏海因抢功而置大局于不顾,就让权少保打开,以其内之物号令其他人。”

闻言,杨變也顾不得说笑,将荷包打了开。

打开后见是一金质管状之物,看模样竟是从女子发簪上剪下来的,上面上了蜡封。

他看了又看元贞,眼神凝重。

“你知道些什么?”

元贞看了他一眼,长叹一声。

“我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是以防万一。”

打从太原之事爆发,元贞就希望自己可以再做一场梦,能告诉她些许消息,可让人失望的是,什么也没有。

明明知晓此乃关键节点——北戎能长驱直入打到上京来,就说明太原肯定出事了。这也是为何她急于促成太原之事。

可把一切都做完,她心中还是充满了不确定感。

她不知促成太原之事,是对是错,也不知权少保这次前去,能否功成而归。

而且还有一件事,梦里裴鹏海是死了的。

不是死在今年,而是在明年开春。

还是她听下面宫人议论,说那好大一颗头颅就悬在宫门外头,吓得来往行人皆不敢正眼去看。

甚至还有宫人内侍跑到宫门处去看是真是假的,据说回来后被吓得不轻。

这说明了,裴鹏海肯定是做了什么事,父皇才会杀他。

他能做什么事,让父皇置三足鼎立‘大局’不顾,要去杀他?

只能是他犯了什么弥天大罪,逼得父皇不得不杀他平息愤怒。

光此猜想就足够元贞浮想联翩,所以她一再叮嘱杨變,让他告知权中青,一定要盯好裴鹏海。

可光盯着,还不足以让她安心。

所以她又准备了此物。

“你只需知晓,此物关系我性命要害,不是碰到万难局面,让权少保不要打开,不要使用,你可能做到?”

看着她的眼睛,杨變僵硬地点点头。

点完头,他似有些愤恨道:“你这女人,总喜欢瞒着人做事!”

“不是我要瞒你,而是此事你不知道最好,你只需要交代权少保,若非碰到如上局面,此物不要打开,带回来完璧归赵即可。”

话说到这份上,杨變就是再傻,也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了。

“你就这么信任我,信任我义父?”他皱眉低喊。

元贞走过来,看着他:“我不是信你义父,我是信他心中大义,我是信任你。你一定会帮我办到的,是不是?”

杨變看着她的眼。

她的眼明明与平时般无二致,此刻却有一股魔力,似哀求似笃定又似在说服,让他听她的,都听她的。

良久——

“我会办到的。”

“走了。”

“你给我等着,等我送走义父,再来找你辨个清楚明白!”

杨變忿忿丢下狠话,走了。

而元贞,本是心情沉重,倒被他这一番表现闹得哭笑不得。

杨變离开皇宫后,直奔权府。

时候已经不早了,权府的人大多数都歇下了。

听说他来了,本正准备歇下的权简套上衣裳过来了。

“怎么这时候来了?”

“我不找你,找义父。”

见他浓眉紧缩,显然是有什么事,权简也没有说笑,陪着他一起等。

不多时,权中青来了。

“此物义父你收着,元贞公主与我说,若此行裴鹏海不顾大局,让你以此物之内的东西号令其他人。”

就如杨變之前反应,这话太过直白,任谁对‘此物’都有猜测。

权中青也如杨變那样,将荷包打了开,看了看里面那枚金管,看完后眉宇紧缩。

“这位公主一再通过你对我示警,让我警惕裴鹏海有可能会不顾大局,她可是知道些什么?”

杨變摇头:“她不知道什么,她就是对裴鹏海不放心,又觉得太原太过重要。”

权中青看了看义子,将金管放进去,把荷包收好。

“还有别的交代的?”

“她说此物关系她性命要害不是碰到万难局面此物不要打开不要使用完璧归赵即可。”

权中青长叹一声:“我明白了。”又郑重对杨變道“你放心此物若非万不得已且危及时局我不会动用。”

“我对义父自然放心。”

由于明天就要出发而朝廷这规矩众多明天大概天不亮就要整装待发所以权中青没有多留回去歇下了。

而权简直到亲爹走了才发出感慨。

“这位公主倒是胆子大。”

可不是胆大包天能号令群臣的东西能是什么?

左不过就是诏书或手谕诏书需经过三省下发以元贞如今的地位她也无法瞒着人弄来诏书手谕却是不难。

元贞公主擅书尤其在天骨鹤体一道颇有圣上神韵。

光此言就足够人浮想联翩所以若非关键必要之时此物不可打开不可使用。

权家父子都听明白了杨變也懂。

所以她不是胆大妄为什么?

假传圣上手谕此事一旦爆出哪怕她是公主也必是重罪!

“她倒是信任你。”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合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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