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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如烟之死

审刑院大牢位于地下,入口很小,仅能供一人通过。

白芷每次经过这条窄道,都甚感压抑。

到了地方,她先把篮中之物给人检查,是一些伤药和一块干净的布,以及两块夹了肉的饼,和一壶水。

当初把如烟收押时,她伤势未愈,每天都得换药,审刑院这怜她可怜,也是怕她死了,便准许白芷每隔两天来一次。

不过所携之物都需检查,吃食和水也需要她每样都吃一口。而这里检查还不算完,等会还会有个老妪领她去一旁搜身。

一切弄罢,白芷被狱卒领到如烟的牢房前。

狱卒打开门,让她进去。

人也没走,就隔着栅栏在外面盯着。

如烟躺着杂乱的稻草上,一动未动,整个人瘦骨嶙峋的,像具死尸。白芷来了,她都没察觉到,还是白芷来到她身前蹲下,轻声唤了她两声。

“娘子……”

如烟慌忙坐了起来:“白芷你来了?”

她脸上满是脏污,神色慌乱还有些神经质,紧紧抓着白芷的臂膀:“我想出去,我要出去,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这阵子她与外界交流,仅一个白芷,白芷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背着人告诉她让她一定要稳住,郎君正在想办法救她,让她一定不能慌,不能露出端倪,不然她要死,郎君也得死。

如烟这才稳了下来。

也幸亏审刑院这对她没用刑,不然她早就垮了。

即是如此,也遭了不少罪,牢饭难吃,只凭着白芷每两天给她带一些吃食,还不能带太多。

牢房里有老鼠和各种虫子,夜里地牢深处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发疯乱叫,所以没几天如烟就成了这副模样。

“我要出去,我想回去,我什么也没做,为何要这么对我!”

如烟哭得泣不成声,哪怕白芷每两天来给她换一次药,她的脸也因环境太差开始腐烂了。

天太热了,依稀能闻到些许臭味,哪还有当年名动上京如烟仙子的模样。

白芷心里分外不是滋味,又怕自己出声露了端倪,只能先哄着如烟,先给她换了药,又让她吃带来的肉饼。

如烟狼吞虎咽地吃着,中间甚至呛到,白芷连忙喂了她些水。

趁着喂水的空隙,如烟脸上的激动疯癫全没了,竟成了面无表情。

“你有话跟我说?”

白芷一愣,心中弥漫上细细密密的悲凉。

她瞅了一眼牢房外似有些不耐正在走神的狱卒,声如蚊吟:“郎君有东西让我给你。”

“什么?”

白芷塞了一个东西给她。

如烟在摸到东西时,就感觉到是什么了,她甚至能在脑中描绘出此物的模样。

她剧烈地呛咳起来,白芷连忙为她顺气。

栅栏外,狱卒听见动静不耐地往这里看了一眼,在看见那如烟呛咳时口沫横飞,脸上的布也掉了,露出其下可怖的伤口,顿时嫌恶地移开视线,又往远处走了一点。

趁着空档,如烟看清了手中的东西。

是一枚玉环,很小的一枚,玉质也不是太好,上面打了个红色络子。

这是她和谢成宜的定情之物。

当年柳谢两家本是邻里,她从小就喜欢这个话不多,与谢家其他哥哥们不同的小哥哥。

他不喜练武,只喜欢读书,她小小一点便跟在他身后听他读书。

后来他实在耐不住她的烦,也是为了对家人好交代,便带着也教她。

是青梅竹马呀。

不过这个竹马大了自己五岁,及至谢成宜成年,她也及笄了,她已经长成为一个婷婷少女,他也成了一个俊美的少年郎。

她实在按捺不住爱慕之意,对他表露心声,他眼神复杂,却还是拒了,说他心中有抱负,不会一辈子就待在这清水县。

当时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天涯海角,我都陪着宜哥哥。

后来他要来上京,家里劝她不要再想这个人了,她也及笄了,该嫁人了。她不听,偷偷收拾了包袱,留下一纸书信,跟在他后面上了去上京的船。

他那么嫌弃她,却还是没忍心撵她走。

那是她此生最快乐的时光……

可上京居,大不易,上京这样繁华的地方,似乎与他们这样的人无关。

宜哥哥所托之人,终究是有违他所托,他没能进入太学,两人身上的银钱也越用越少,只能从客栈搬出来,租了个很小的房子,暂时落脚。

她也曾劝他,不如就回去吧。

他却说,他既然出来的,就一定不会回去,他一定会进入太学,一定会做上大官。

后来呢?

后来他们的钱渐渐用尽了,宜哥哥的事情依旧没有头绪,当时她已经对上京很熟悉了,他们所住的地方附近有几家勾栏,一次她去菜市买菜,偶遇了香云楼的老鸨宋妈妈。

宋妈妈说她长这么好看,却沦落到这样的地方,真是可惜。

是的,他们当时所住的地方是整个上京最糟的地方,不光房子小环境差,附近充斥着无数勾栏瓦肆,车脚牙行,地痞无赖也多。

她就被地痞纠缠过,还是宋妈妈帮她解的围。

其实她也不想的,但她知道她只能这么做,只有她这么做,才能为二人挣出一条出路。

她和香云楼签了两年的契,在里面做清倌人,只卖艺不卖身。

他得知这件事后,脸色难看得吓人,拉着她去香云楼要解契。

可这时宋妈妈的脸色却变了,说已经签下的契不可能作废,契书上也写明若是反悔,便要按价赔钱。

他们没钱赔,也横不过香云楼,事已至此,只能这样。她把他撵走,坚持留在了香云楼。

是的,都是她坚持的。

然后呢?

然后日子渐渐好过了,她虽知书,却没有什么技艺,宋妈妈找人教她艺时,她挨过骂也挨过打,可她却从未对他吐露过一字,只说香云楼很好。

后来呢?

他终于进了太学,越来越好了……

再后来呢?

如烟,不,柳从凝不愿再回忆了。

她已经明白了谢成宜的意思。

……

白芷满是悲悯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脸色从恍惚到渐渐蹙紧了眉心,到最后的一片沉寂。

“娘子……”

柳从凝笑了一声,声如蚊吟:“白芷啊,别学我。”

“娘子……”

到了此时,她还顾忌着那个人,怕惹来狱卒注意。

“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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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走。”

柳从凝背过身去,枯瘦如柴的手死死地捏着那枚玉环。

白芷只能收拾了东西,放进竹篮,她还想说点什么,一时却无从说起,这时狱卒走了过来,她忙拎起竹篮猛地扭头走了.

天上下起雨来。

上京已经多日未雨了,这场雨倒是极大。

白芷拎着竹篮一路往回走。

雨越来越大,渐渐路上的行人都没了,只她一人还走着。

一辆马车停在她面前。

白芷抬头去看,竟是高忠。

“高叔……”

“事情办好了?”

“我已经把东西交给娘子了。”

高忠点了点头,似看出白芷面上的恍惚,他想了想,低声道:“不要可怜她。这世上千千万万的可怜人,我只知道当年我遭受大难,是郎君救了我。你也一样,也是郎君救回来的,你和我只为郎君尽忠,只为郎君办事。”

白芷的表情分外苦涩,却也只是垂着头,小声说了句‘我知道了’。

“你还是先回翠烟阁。”

白芷点点头。

之后高忠递给她一把伞,就驾着车离开了。

于外人来看,不过是有人不忍这女子淋雨,送了她一把伞而已.

下午,消息传来了。

“如烟死了。”

杨變诧异抬头:“她死了,怎么死的?”

权简去了一旁坐下:“是自缢,等审刑院的人发现时,人已经死了。她是用内衫结成的绳子,把自己吊死在了栅栏上的。”

权简没去看,但张猛去看了,死相极惨。

须知,若不是存了必死之心,常人是无法把绳索绑在木栅栏上把自己吊死的。

杨變砸了茶杯。

“我明明已经……”安排了天罗地网。

可真是天罗地网吗?

审刑院从来跟他们不是一条心,内里他们根本无法插手,所以只能杨變出面一再敲打详议官,摆出绝不善罢甘休的架势,并搬出元贞,就是为了让审刑院不敢搞小动作。

进不了审刑院里面,外面他确实安排人盯着,一旦谢成宜出现在此地,就会拿他个正着。

可有什么用呢?

审刑院根本没动手,是如烟自己要死的,你能拦得住外面人下手,能拦得住人家自己寻死?

拦不住,根本拦不住。

“上午她婢女去了一趟……”

“那就把她的婢女拿来!”

“没有用。”权简叹了口气,“此女并非谢成宜软肋,他只会坐着看戏,随便你处置。他既然留下这个漏洞,就说明他根本不在意这个漏洞。”

其实杨變何尝不知没有用,只是气怒之下难以自制。

“其实你昨天说谢成宜冲着元贞公主去的,却未能成事,我便知晓结局快要来了。”

只是没想到谢成宜会这么狠,下手这么快,而那如烟又如此痴情,根本没给他们回旋的余地。

“此事到此为止吧。”权简有些无力道。

也只能到此为止。

“那不行,我得去审刑院闹一场。”杨變扯着冷笑道.

就在杨變在审刑院大闹一场,以至于杨准这个知院官实在无法,只能进宫告状时,宫里这边有关元贞落水之事,也落下帷幕。

那内侍死了,查过他本人,无亲无故,没有任何异常。

事发当时确实是他当值,本是在广成殿服侍,跟着吴皇后及一众宫妃们来到升仙台,也是为了在一旁服侍之故。

至于他为何会往元贞的方向去,又为何突然摔了一跤,谁也不知道。

事情似乎就这么无疾而终了。

只有福宁殿的人知晓,圣上发了多大的怒。

福宁殿里杖毙了好几个内侍,据说是因御前失仪。

因为此事不大也不小,次日朝堂上还有言官劝谏,说圣上乃仁君,当以仁治国,大概意思就是内侍不过是御前失仪,怎么就把人打死了,圣上你实在太不对了。

只有刘俭马福安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因为这几日宣仁帝盛怒,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而元贞这边,她只在金华殿养了三日,就再度去了尚书内省。

她的理由是她已经没事了,还剩些许内伤,御医说这个急不来,得慢慢养,可她实在闲不住。

虞夫人来藏书阁探望了她。

这次没让元贞烹茶,而是蕙娘在一旁烹茶。

“公主,你可明白了其中的艰难险阻?”

作者有话说:

哈,不要嫌弃谢成宜如烟占了戏份哈,谢成宜是渣但也是个挺复杂的人,后续他还有点戏份,算是个配配配角吧。

第42章你输在轻敌,输在瞧不上她

元贞的脸还有些苍白,明明是盛夏,却穿了几层衣裳,捧着茶盏的玉手白到让人觉得顷刻就会消失,一丝血色都无。

“明白。”

怎会不明白。

之前因那梦,元贞到底隔着一层,料想尚书内省并不是什么清净之地,万万没想到其中竟如此险恶。

有一股力量在针对尚书内省,所以梦里虞夫人才会一直不敢荣养,而等她死后尚书内省树倒猢狲散。

如今见她来到尚书内省,也许对方看出她想做什么了,也许并没有看出,但显然不想看见出现她这个变数,所以设了个局,想将她赶出尚书内省。

“那公主可会怕?”

怕?什么比国破家亡,沦为敌人禁脔更让人怕?

对方使了如此迂回的手段,不就是因为不愿正面与她对上?既如此,说明形势还没有严峻到让她不能力敌的程度。

“为何要怕那些蝇营狗苟之辈,若好人都被这些人驱离,那天下岂非没有好人容身之地?”

虞夫人笑道:“看来公主是明白其中的险恶。”

元贞垂首喝着茶:“只是我不懂,为何入内内侍省竟如此仇视尚书内省?只是因尚书内省有代帝批阅之权?”

之所以会元贞会直接点名入内内侍省,而非内侍省,是因为她对内侍省还算有些了解。

幼时不懂,只觉得这些人都是内侍,没什么区别,等长大后才知晓内侍与内侍之间也有不同。

入内内侍省的门槛高,需是幼年入宫,并在内书堂读书成绩极其优异,才能被选入入内内侍班。而那些读书成绩不够优异的,抑或毫无天赋者,则被归回内侍班,留作服侍人之用。

而从这时起,内侍就被区别开了。

虞夫人垂目,掩下目中复杂之色。

她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徐徐才道:“入内内侍省脱胎于内侍省,却又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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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在内侍省之上,其本身不过是历代官家培养出来,用来帮衬自己的人手。”

既是帮衬,自然不限于皇宫,不免和朝臣有些交流,时间久了,内外通联,互通有无,这其实并不是什么秘事。

官员看待内侍如同皇帝鹰犬,可有时候为了升官,不免也会有求到内侍的时候。

毕竟若论和皇帝亲近,怕是连后宫妃嫔皇子公主们,都比不上这些成日服侍在皇帝身边的人。

而于内侍而言,既然是帮圣上办事,自然少不得和官员打交道,你态度太过强硬,就会遭来官员抵制。

轻则事情办不成,重则官员群起逼到圣前,指不定会被弃车保帅。

由此可见,便能想象出这双方相处时的暧昧。

而入内内侍省看不惯尚书内省是由来已久,也是膨胀后的敌视,总觉得对方分了自己的权,只是互为掣肘,谁也拿谁没办法。

谁也没想到会出个虞夫人,当年在宣仁帝临朝听政之事上出了大力气,因此深受皇帝信任。

而宣仁帝为了收权,也是为了对付朝中太皇太后的遗臣,以及那些总喜欢抱团的文官,又捧出个裴鹏海。

这裴鹏海早年出身内书堂,也是才智过人,才能一路做到内东头供奉官,又转为外官。

一开始,他是真心实意为圣上办事,可他待在宫外的时间太久了,接触的官员也太多,渐渐就开始有些变了。

也许这些变化早就有迹可循,反正这些年来他屡建奇功,一路从一小小的宣抚使升至入内内侍省都都知,兼殿前司都指挥使,掌三衙,封荣国公、开府仪同三司。

而多年荣宠,也致使他专权跋扈,自然看虞夫人不顺眼,尤其虞夫人曾数次进言,坏了他不少好事。

总之双方仇怨是早就注定的。

好不容易等到虞夫人身体不中用了,终于能铲除尚书内省这个心腹大患,哪怕裴鹏海不出手,入内内侍省的那些人也会出手。

却未曾想突然冒出个元贞公主,当了拦路虎,自然想把她撵走。

这也就是元贞,随便换个人,怕是命早就没了。

毕竟这皇宫之中,皇帝皇后皇子公主,看似是主人,实则人数寥寥无几,而最多的恰恰是这些平时看起来其貌不扬的内侍们。

“此事并不一定是裴鹏海干的,但对于他们此举,怕是裴鹏海也乐见其成。”虞夫人说。

一旦尚书内省被除掉,其代批权必然会被入内内侍省收入囊中,所以这也是权利之争。

听完后,元贞徐徐吐出一口气。

此前她虽有些许了解,到底不够透彻,此番通过虞夫人的话,她才算真真正正看清入内内侍省与尚书内省的关系,及其中利害之处。

“此人手握兵权,深受圣上倚重,公主若想入主尚书内省,此人及入内内侍省便是最大的障碍。所以老身再问公主一句,你怕了吗?”

“为何要怕?”

元贞抬起头来,脸色苍白,但双目晶亮。

“说白了,他们的权力来自父皇。这一次我任凭他们设计,全然不还手,我就不信父皇看不出此举背后的深意?就如夫人所言,他们久居高位,自视甚高,瞧轻了其他人,也浑然忘了自身根本。”

像这一回,他们就瞧轻了元贞,原以为一个公主,哪怕再受宠,也不过刀俎下的鱼肉,只能随他们摆弄。

却未曾想元贞因杨變提醒,提前就堪透阴谋,知晓他们不敢要自己的性命,索性就听之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而整件事于宣仁帝,他又会怎么看?

他只会看到,他本是还在犹豫如何处置女儿的‘任性妄为’,这是父女俩私事,却因为某些人手伸得太长,设计人竟设计到他面前来了。

尤其被设计的,还是他最宠爱的女儿。

早先对内侍之间、内侍与群臣之间,私底下的那些苟且,他碍于大局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手都伸到他面前来了。

于父亲身份来说,此番行举不能容忍。

于帝王身份来说,此番行举更不能容忍!

说到底,内侍的权力全来自于帝王。

再说难听些,他们不过是皇帝养的一群狗,以前这些狗背地里偷吃点骨头,和别家狗眉来眼去,这都是小事,只要能办事,可以不计较。

如今竟然反咬上主人了。

这是什么?

这是欺天!是倒反天罡!

所以当对方使出这么个昏招,元贞就知晓自己进尚书内省的事,在父皇那儿是稳了。

虞夫人笑了起来。

这是这阵子以来,她笑得最轻松肆意的一次。

突然觉得当初挑了这位公主,并非不得已下的为之,简直就是神来之笔。

她碍于身份,哪怕入内内侍省欺于门前,也说不得做不得什么。而这位公主不一样,论私,她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论公,她还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

仅凭这层关系,她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而与之相反,入内内侍省却是各种被掣肘,一个不慎就会被反制。怕是这会儿裴鹏海正在大骂入内内侍省那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吧.

不出虞夫人所料,此时裴鹏海确实很生气。

捅出篓子了,现在想到他了,早干什么去了?!

裴鹏海五十出头的年纪,虽为阉人,但生得身材粗壮高大,面相威严正气,随便穿一身常服出去,若不指明他是个阉人,恐怕谁也想不到他会是个无根之人。

这些年他早已不在宫里居住了,甚至连都都知那个位置,也只是挂个名儿。

自打他兼了殿前司都指挥使的差事,圣上就给他赐了府邸,后来封了国公后,这府邸又改成国公府。

如今这府里奴仆成群,他还养了几房小妾,倒是比一般的簪缨世家都不差。

“义父!”

魏思进跪在下头,分外可怜。

“现在知道喊义父了?”

坐在椅子上的裴鹏海,抚着扳指冷笑,“我以为你早就忘了义父呢。进儿啊,你向来是个有主意的,若非有主意,又怎会闹得今日这出?”

魏思进膝行过来,抱着他的腿痛哭。

“义父,你在孩儿心中一直是天一般的存在,孩儿这次也是寻思义父公务繁忙,便想揽个功把这事办成了,等事情办成后,义父知道了也高兴。谁曾想、谁曾想——”

“谁曾想终日打雁,今天被雁啄瞎了眼?可还记得我六年前对你说过的一句话?”

魏思进一愣,谁还会记得六年前的一句话。

什么话?

裴鹏海却回忆起当时场景——

那年元贞公主不过才十一,第一次被朝臣弹劾行止不端,奢靡无度。当时宫里传得沸沸扬扬,一般这个年岁的女孩都得害怕,尤其她还没有娘亲作为依靠。

偏她倒好,仿佛无事人一般,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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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拿着自己刚写的大字来给圣上看。

当时裴鹏海正好撞见这一幕,出来后他与义子魏思进说,以后不要随意招惹这位元贞公主。

就这么一句,剩下的话被他咽进了肚里——此女虽小,却如那久年的游方郎中,把圣上的脉把得极好。

他能走到如今这一步,自诩是个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好手,尤其对圣上而言,更是深谙帝心,可在见到此女这般行径时,他竟有些不确定了。

“你知道你这次输在哪儿吗?你输在轻敌。”

“你输在瞧不上她,觉得她不过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公主,却没有想那些个龙子凤女,能冒出头这些年还能安稳无恙的又有几人?”

“你这次自作聪明,竟把杨玉也用上了。是不是觉得我放下杨玉这步棋,碍了你的事,所以就想借刀杀人?”

“别说我疑你,这些年你可没少干类似的事,我只当你是榆木脑袋,念你我父子一场,旁人总是比不过,反正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换换新人也好,免得你我父子二人招了圣上猜忌,却未曾想越发纵得你胆大妄为!”

第43章虞夫人不懂,杨變懂

裴鹏海这一番斥责,算得上极为严重了。

魏思进被吓得不轻,就抱着他的腿,哐哐在他靴子上连连磕头。

“义父,儿子真不敢,儿子承认自己平时有些小心思,可这次是真心想把事情办好,逼那姓虞的老虔婆一把,把事办成了好给您个惊喜,我是真没想到竟会出这么大的漏子!义父……”

裴鹏海一脚把他踢开,掸了掸袖子。

“你庆幸吧,庆幸自己这次办事还算周全,没让圣上抓出铁证,不然谁都保不了你。”

一听这话,魏思进紧绷多时的身躯顿时放松下来,整个人瘫软在地。

过了一会儿,他才又道:“那义父你说这事后续……”

裴鹏海冷眼瞧他,嗤道:“你还想后续?后续什么?说你蠢,你总是不认,她入尚书内省,明明该着急的不是我们,也不应是我们,偏偏你上蹿下跳没个消停。”

不该是他们,那应该是谁?

魏思进趴在那想。

想了一会儿,懂了。

他眼睛一亮:“那义父……”

裴鹏海又是一脚踢过来,骂道:“当下这种时候你再对付她,不管事情是谁做的,也是黄泥巴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让那些大臣们自己发现,你不要从中做任何手脚,再弄砸一次,到时候谁也保不了你。”

“是。”.

一番交谈,双方都是顺心如意。

虞夫人颇有些意犹未尽之感,道:“今日老身可再回答公主一个问题。”

元贞扬眉:“知无不言吗?”

虞夫人失笑颔首:“知无不言。”

元贞陷入沉思。

显然这又是个考验,元贞也清楚这位既说了是一个问题,就不会任自己提太多问题,可她有太多想问的了。

思来想去,她只问了她最想知道的。

“为何朝廷每年要向北戎输纳这么多的岁币,还美曰其名此乃恩赏,粉饰太平。北戎真的不可敌吗?”

其实这算得上是两个问题了,只是元贞狡猾地用最后一句话作为了结语,倒也能算是一个问题。

虞夫人有些失笑,也有些恍然。

良久,她才看向元贞:“这是个好问题。既然公主都说了粉饰太平,那就算是粉饰太平吧,只是这个粉饰是阖朝上下一起,才能粉饰出这个太平。”

“前有北鞑,北鞑没了,又来了北戎,这非圣上一朝之事,而是从建朝起,北面的敌人就一直存在。只要不割地,岁币可以谈,反正大昊富庶,而北面的敌国都贫瘠。”

顿了顿,她又补充:“这非一人所想,而是整个朝堂都是如此想的。”

“是因为对上北方之敌,总是输多赢少,朝廷便因此惧战畏战?”

虞夫人不言。

元贞又问:“可大昊真的富庶吗?若是富庶,为何经常拆了东墙补西墙?”

大昊财政其实并不如表面这般宽裕,这是元贞近日才看出来的,她不了解三司情况,只能从各种奏疏里抽丝剥茧,才看到这些。

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大昊是很富庶的。

虞夫人沉默了许久,显然她也没料到元贞会如此一针见血。

“这个问题涉及的太多了。”她沉沉地叹了口气。

“是三冗?冗官、冗兵、冗费?”

元贞继续道:“为了制衡官员,防止他们贪污腐弊,于是官职与差遣完全分开,造成大量官位横空出世,又有恩荫制,毫无节制的恩荫,以至于养了大量无所事事干吃俸禄的官员。”

“还有宗室,动辄封增,皆领俸禄,这些都需要朝廷支出。冗兵,就如我之前与夫人所言,动辄招安,全由朝廷养起来。我就不懂了夫人,这些问题并非我一人看见,为何就不能解决?”

也有官员提出这些问题,虽然少,但是有人提的,不然元贞也不会从那些陈年奏疏中看出这些。

可问题是,为何不解决呢?

虞夫人再度陷入良久的沉默。

过了许久,她才又道:“公主,这个问题老身无法回答你。”

她苦笑着,“也许这个问题连圣上都无法解答。你只需知,牵一发而动全身,圣上曾提出过废黜恩荫制,却被三省封驳了诏书,因为此事朝堂上吵了半年有余,最后不了了之。”

是啊,官职差遣完全分开,可以说是帝王为了制衡臣子而为。可恩荫制却牵扯到无数皇亲国戚、朝堂官员的利益。

谁敢说自家没有恩荫来的官?

甚至连蒋家都有。

恩荫制起源于太早了,绵延至今,这是权力上位者拉拢下位者之举,只是在大昊愈演愈烈,有些失控罢了。

若是国朝安稳还好,左不过就是养些人,可惜国朝并不安稳,边关战事不停,每年还要往北输出大量岁币,大昊看似极富,实则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

元贞抿了抿唇,“那冗兵呢?”

这个虞夫人倒是好回答。

“大昊疆域太大,四周敌人却太多,早年失去了幽州,致使大昊失去了最好的防线,只能靠不断增加兵力,来防卫来自北面的敌人。而朝廷重文抑武,为了防止武将专权,于是兵将分离,管军的不掌军,掌军的不能调军。”

这也是冗官的原因之一。

为了制衡武将,防止专权,每逢若有战时,领军的武将都是临时派遣,并有负责监军的宦官,或是文官。

“所以西狄一被攻破,权少保和杨變等人就火速被召入上京,美曰其名荣升,实则是防止对方专权。毕竟大昊已经许久未曾有一武将,常年驻守一地了,若非西狄之患必须解决,恐怕也不会放任自流。”元贞道。

虞夫人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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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公主所言的动辄招安,此事我也不懂,但那些官员给出的理由很充分,朝廷当以仁制国,百姓犯了错,哪能就地诛杀。”

似乎也觉得这样说很虚伪,她又苦笑补充道:“当然公主也可以理解为,一旦地方产生民变,势必追责当地官员,为了粉饰太平,于是招安成风。为此,招抚乱军非但不是丑事,反而成了功劳,于是如此往复,遂成了惯例。”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虞夫人似乎也有些疲累了。

她喝了一口茶,缓了缓才又道:“公主当知,此事非一人一己之力能够解决的,圣上都不能,何况是你我,公主现在不该想这些。”

为何不该?

因为元贞现在该想的是,如何光明正大进入尚书内省并站稳脚跟。

因之前落水之事,入内内侍省那的威胁暂时不用考虑,近些日子他们不敢再对她出手。父皇被内侍触动猜忌心,她入尚书内省是稳的,也许过几天等她病好了,这事就会提上日程。

但她其实还有一关还未过,那就是朝堂上那些官员。

一旦被他们知晓此事,又或是入内内侍省转头把事情挑给百官知晓,是时还会激起一波惊涛骇浪。

这些事情都还未处理,又何谈这些乱七八糟。

虞夫人心中有一丝怜悯,这位公主的年纪到底还是太小了。

她有锐气,有志向,有仁心,知晓体恤百姓,知晓忧国之忧,可终究是见识到的险恶还不够,不知道有些事情并非人力可转圜。

谁还没有个雄心壮志?当年圣上刚临朝听政时,也是满怀雄心壮志,觉得太皇太后势力倒塌,世间再没人能阻他。

可实际上呢?

虞夫人放下茶盏,站了起来。

“公主可还有要问的,若没有,老身要回了。”

“北戎真的不可敌?”

话题回到了最初。

虞夫人背过身去,站了一会儿。

许久,才道:“北戎多骑兵,而我大昊失去幽州太久,境内没有适合的地方建立马场,以至于战马严重匮乏。朝廷也曾让群牧司在各地养马,却是没甚作用,反而造成民怨沸腾,抱怨因养马占了百姓农田。”

“老身虽没有亲眼见过大量的骑兵,但见四方奏犊凡是步兵遇上骑兵,必是伤亡惨重,几十骑兵便可击溃几百甚至上千步兵,可我大昊却是以步兵为主。”

“西军常年和西狄交战,也有许多骑兵,也不能敌吗?”

虞夫人沉默片刻,只留下一句‘老身不懂军事’,便离开了.

虞夫人不懂,谁懂呢?

元贞想到了杨變。

又思及那日将他敷衍走,她原以为此人定耐不住,隔日又要来,哪知他竟耐住了性子。

可元贞却清楚这不过是一时的,他大概也怕夜里闯宫扰了她养伤,若是再过几日,怕是这人就要冒出来了。

得寻个地方跟他见一面才成。

而且这地方不能是一时的,因为往后必然还有用到的时候。

元贞首先想到了蒋家,可思及蒋家不若表面那般,她心中始终有一丝隐忧,觉得此时还不能暴露自己想拉拢杨變的事情。

既然要越过蒋家,事情就有些不好办了。

说白了,宫外能为她办事的人太少,她倒也有爹爹赏赐的别院皇庄,可里面都是宫里的人在打点。

而经过之前这场事,已经让元贞对内侍这一群体升起了警惕心,她出宫并非小事,瞒得过宫妃公主,却瞒不过下面这些人,若是被人盯上,怕是白做无用功。

该选哪儿呢?

元贞想到一个地方,琼林苑!

对,就是琼林苑。

神卫军因靠近琼林苑,因此此地戍卫一直是神卫军负责,她借口去别苑养病,不会惹来人生疑。而神卫军有杨變的人,一旦他的人知道她来了,必然会禀给他。

如此一来,连送信的人都不用出了。

决定既已定下,元贞也就不耽误了,让人准备车马说想去琼林苑住两天养病.

此时的琼林苑因已经闭苑,除了金明池东岸还对外开放外,因此显得格外清幽。

元贞住进流云殿,借口要到外面透透气,让绾鸢希筠带着小桃子,又备了茶果,寻了一处水榭纳凉赏景。

不一会儿,杨變就来了。

外面天热,他大概是骑马顶着太阳来的,浑身热气腾腾的,黑色的军袍都汗湿了。

绾鸢拉着希筠避开去了外面。

“你的伤怎样了?”

杨變将马鞭随便扔在一旁,寻了个对面的位置坐了下。

元贞没说话,眼睛看向桌上盛在小碟里的白巾子。

一开始杨變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她又看了一眼,他才拿了起来,却顷刻被冰凉的巾子浸得嘶了声,反射性盖在了脸上。

用凉巾子擦一擦面颈,整个人顿时舒服多了,一改方才心浮气躁。

“你这小日子过得不错。”

杨變看了看桌上各色瓜果,为了吃起来够凉够鲜,下面还垫了一层冰。他也不见外,用叉子叉起一块丢进嘴里,吃完后说:“你这伤还没养好,能吃这么凉的?”

元贞给他一个白眼。

不能怨她不给他好脸色,实在他深谙气人之法。

“我寻你来,是想问你一件事。”

“何事?”他以为她问谢成宜相关的,道,“那个如烟死了。”

作者有话说:

关于封驳诏书,其实也就是封驳制度,皇帝发下的诏令没人理,被下面大臣的封还回去。

这个制度起于汉,在唐朝时形成规制,但是没咋用,而后在宋发扬光大。

第44章(二更合一)杨變:你招惹了我,难道现在不想负责?

“死了?”元贞有些诧异。

杨變点点头,把大致说了说,怕吓到她,特意没说如烟死状凄惨。

许久,元贞方长出一口气。

“世间男儿皆薄幸,只看他是否能求仁得仁吧。”

哪知杨變的脑回路却完全不跟她在一条线上,道:“你说他就说他,别把天下男儿都带上了,应该是书生多为薄幸人,心眼太多没好事。”

难得他还会压个韵。

“那你那事不是无疾而终,可查到他背后之人是谁?”

提到这个,杨變脸色暗了下来,旋即又讥诮道:“能是谁,左不过就是那些相公们,朝堂上文官抱团打压武官,不是历来如此?”

枢密院从不进武官,如今被他义父占了个位置,这何止扎那些文官的眼,简直扎他们的心,还对他们是十足的挑衅。

以那些人如此道貌岸然的性格,能容许这种挑衅?

对付他是假,借着他对付义父才是真,只是对方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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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万无一失的场面,会突然冒出个公主搅局。

这是第一次打乱他们步骤,而他后面咬着不放,是第二次。

其实杨變早就有怀疑的对象,想想谢成宜是枢密院承旨司的人,能命动他的还能有谁?不过这话却不好对元贞说,毕竟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能拿出来说的证据。

而杨變这一番话,元贞也不好接,因为她爹是皇帝,要说这重文抑武的事,也不能都归咎于文官,难道皇帝就没责任了?

重文抑武始于太祖,几乎算是国策了,也就是说武官这一群体对抗的其实是文官加皇帝,几乎是整个朝廷。

“怎么不说话?”

元贞道:“我若说什么,你不是把我捎带上一起骂了?”

杨變看了看她,见她这么热的天还穿着锦缎制的衣裳,显然是伤还没好。

小脸还是白白的,没有血色,不禁道:“那御医到底行不行?要不我给你找些军中用的跌打损伤药?”

跌打损伤并不仅仅只治红伤,也可治内伤。

“不用了,我再过阵子就好了。”

这时,杨變又想到她方才的话。

“我怎会舍得骂你。”

这思维跳跃的,若非与他交流不是一次两次,元贞真怕自己听不明白。

尤其,舍得——

元贞瞧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主动忽略这句。

“其实今日我寻你来,是想问你一件事。”

“你想吃瓜果就吃,但别用冰镇,你这内伤还没好,吃这些凉的伤身。”

元贞瞪着他。

他来也有一会儿了,可曾见过她吃一块?不过是寻思天这么热,他若寻了来,定被热得不轻,可以用来解暑。

即使他没来,还有绾鸢和希筠。

“这是给我备的?”

总算他还有点眼力见儿。

“不是。”元贞气闷道。

杨變看了她一眼:“你说不是但我权当是了,反正这凉物你少吃。”

他三下两下把盘中瓜果吃完,若是以往元贞肯定会觉得这人吃相粗鲁什么的,可此时倒也还好,竟不觉讨厌。

“对了,你想问我什么事?”

终于回归正题了。

元贞心里竟松了口气。

实在是每次碰见此人,她的节奏就很容易被打乱,因为你根本不知他的脑回路会往什么地方转。

“你对如今的大昊怎么看?”

其实元贞想问他北戎铁骑的事,不知怎么话出口时却变成了这样。

杨變一愣,挑眉:“怎会想到问这些?”

“就是随便问问。”

“你确定这不是在套我话,四周已被你埋伏起一群人,一等我有大逆不道之言,顷刻就会被拿下,书里美人计都是这么用的。”

元贞扶额:“你这看的都是什么书?”

“说书。”他说得理直气壮。

“你——”

“好了,不说笑了,”杨變做出正经样,说,“公主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如何,假话又如何?”

“假话就是大昊一片大好之势,国富民强,百姓安居乐业。至于真话嘛——”

他嗤笑一声:“真话那就要说的多了。”

“你说说看?”

他看了她一眼,大马金刀地往后靠了靠,寻了个舒服的坐姿。

“上京城内和上京城外俨然两个世界,朝廷苛以重税,致使大量流民平地而生,四处流窜,各地民变不断,上京城内却是歌舞升平,一片盛世太平之貌。”

“于朝堂上,朝中重文抑武,各种打压武官,我们这些做武将的,当真是憋屈得得可以!”

“堂堂中央禁军,戍卫京师,成日不思操练,不思正务,反而或是去缉拿些小偷小摸街上纵马,或是化着演杂耍的,就为博得圣上高官一笑,或是成天守着这么个破园子,无所事事。”

“堂堂朝廷军队,威武之师,如今战力所剩无几,实在可笑可怜!”

“于外,西狄虽已除,但北面还有北戎虎视眈眈,北戎狼子野心,屡次进犯我边界,朝中却只知求和退让,不知展现国威。朝廷每年向北戎输送大量岁币,以为岁币就能满足敌人的胃口,殊不知都是养虎为患。”

“杨将军,你可知你此言可属大逆不道,若为他人所知,你处境堪忧?”

“那公主可会告诉旁人?”

他突然凑过来,眼神戏谑却又认真。

她在试探他,他何尝不也是在试探她。

元贞一直以为此人蛮横无理,动辄便要诉诸武力,虽不至于是个草包,但却是个武夫。

此时听他这一番话,明明他才入京不久,却一语中的朝廷大部分问题,能敏锐意识到北戎是大患,十分难得。

哪怕是朝中那些高官,还沉浸在北戎不过是群蛮夷,屡次进犯边境,也不过只是求财求物,不是什么大患,岁币便足以安抚之的想法中。

殊不知,北戎狼子野心,早就想吞下大昊这个身怀重金行于闹市,却根本无力保护自己的‘稚子’。

“我听说,北戎铁骑不可敌?”

说起这个,杨變终于严肃了脸色,甚至皱起浓眉。

“也不能说不可敌,只看是什么打法吧。”

“什么打法?”

元贞以为他有什么法子,忙直起身来,又怕他说多了口渴,还主动给他倒了一盏茶。

杨變见她如此,不禁挑了挑眉,当下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权当享受她的‘殷勤’了。

“其实我私下研究过,北戎的铁骑确实厉害,但厉害的不是他们的轻骑,而是重骑。”

元贞认真听他说。

见她如此认真,更让杨變多了几分豪气,几分在心上人面前表现之心,挥斥方遒道:“这骑兵一旦穿上重甲,在战场上冲锋起来,那就是凶兽是洪流,步兵根本无法抵抗。可我朝却偏是以步兵为主,缺马之事不用多说,如今大昊上下,能用的战马应该都搜罗至马军司了,可能用的战马却不超过一万之数。”

一万匹看似不少,可要驻守这么长的边关防线,每处分上一些,也剩不下多少了,如今能留在马军司戍卫上京的,大概也就三千之数。

“据说西狄也是以骑兵为主,西军对骑兵也无致胜之法吗?”

杨變看了她一眼:“公主知晓西军打西狄都是用什么战法?”

元贞摇了摇头。

“多是以城池堡垒据守为主,再辅以少量骑兵加步兵,为了防止伤亡过大,还要辅以各种战法。”

杨變补充说,“步兵为主的军队,一旦对上骑兵,要么乃铁血之师,战场上历练多时,见骑兵袭来能岿然不惧,如此一来还有胜算。倘若因惧怕而溃散,只需顷刻就会兵败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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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俱都死在敌人的铁骑和弯刀之下。”

“那当初你们能打下西狄,应该很辛苦吧?”

杨變一愣,看了她一眼,摸了摸鼻子。

“倒也还好。轻骑好对付,左不过佐以各种战法,穿插分割再破之,西军也有少许骑兵,并不太畏惧对方的轻骑。可西狄是有重骑的,虽数量不多,举国之力不过数百,可当时为了对付这批重骑,西军花费了很大的代价……”

西狄也知晓自己安身立命所在,所以以前西军用来对付西狄骑兵的战法,在这里根本行不通,对方一旦出动重骑,便逼着他们只能正面对之。

可若正面迎敌,重骑兵的杀伤力太大,就只能拿人命去填。

那剿灭西狄重骑的一战,杨變便上了,是为了士气,当时是抱着马革裹尸想法去的。

重骑兵虽威武,却也不是不能破之,在当下西军以步兵为主,少量骑兵为辅的局势下,只能结成厚阵硬抗。

重甲太重,不光骑兵无法就长时间佩甲,马也不能长时间经受如此重量,所以每次重骑兵出击,顶多只能冲锋三次。

扛过三次,便可解危。

可一次便是千难万难,当一大股钢铁洪流朝自己冲锋而来时,少有人能临危不变。即使能做到处惊不变,重骑之所以叫重骑,就是重量重,冲势猛。

这一刻,西军用来对付骑兵的弓弩,是完全不起任何不作用的,只能用血肉之躯顶着盾牌硬抗之。

更何况是扛过三次冲锋。

当时真算得上是用血肉之躯去硬抗,事后杨變重伤躺了两个月。

原以为攻破西狄,当天下太平,再无忧愁,万万没想到之后又发生那么多事,西军将领各奔东西,义父及他被朝廷猜忌,招入上京。

这也是杨變为何总是讥诮愤世嫉俗,因为只有经历过绞肉场似的战场,一次次眼看着熟悉的人一个个在自己面前倒下,才能明白这一切有多么的荒唐可笑。

榭中静了下来。

许久——

“你觉得北戎会不会有一天打到上京来?若神卫军交由你操练,马军司的战马尽数与你,能否在北戎打过来时阻之?”

杨變看向元贞,这一次罕见凝重,不若方才还有几分说笑之意。

“你一女子为何竟关心这等事?”

“难道你瞧不起女子,女人便不能忧国忧民?”

“我倒不是觉得你不能忧国忧民,只是……”一时间,杨變竟不知该用如何言语去形容。

开始,他只当她是个只知穷奢极侈的公主,后来见她斥自己侍女,他心想她还算是个明白人。

后来这一次次的经历。她多变又善变,这一切都给她整个人身上蒙了一层纱,让他看不清她究竟想干什么。

“勿要扯这些闲话,回答我方才所言。”

杨變认真地想了想:“北戎打到上京也不是没可能,一旦太原失守,少了这座重要的据守城池,北戎一旦在河东一带突破防线,将是一马平川,直接可达上京附近。”

上京的地理位置其实并不好,处于平原之上,无险要可守,只有一条黄河勉强算是险要,朝中不止一次有人建议迁都,俱是不了了之。

“若是在平原上遇见北戎重骑,力敌是不能了,只能拿人命填。”

“所以太原很重要?”

杨變点了点头。

“所以最近太原中山几地战事告急,权少保一改之前闭门养病,就是想去太原?”

杨變浑身一震。

这一次是彻底改变看元贞的目光了。

他看着元贞,元贞直视着他。

许久——

他突然咕哝道:“所以我怀疑你之前说的那些话,你根本不是想帮七皇子夺嫡。”

元贞的心一跳:“那你说我是为甚?”

杨變有些烦躁:“我怎知你想做什么!”

“将军何必追根究底这些无谓的事,大家互利互惠,岂不两全其美?”

如何互利互惠?

帮权中青去太原?如何帮?

“你能帮我义父去太原?”

元贞抿了抿嘴:“只能说尽力而为。”

“但我并不想义父去太原……”

元贞一怔:“为何?”

“为何?”

杨變嗤笑,脸上又挂起那讥诮的笑了,“他年纪大了,身上还有那么多伤病,打生打死不落好,还有那群文官拦着,为何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可偏偏就是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权中青却偏要去做。

你当杨變为何对北戎及太原之事如此了如指掌?不过是权中青忧心国事下的耳濡目染。

早在朝中有战报说太原、中山一带战事告急,权中青就有些坐不住了,在家中拉着义子家将一通分析,只得出一个结论,太原绝不能丢。

又见与太原为掎角之势的真定、庆源两地的守将,俱是惧战不敢出,他便罔顾应该低调的秉持,去了枢密院。

这几日在枢密院里在朝堂上,与那些文官对峙,一力要让朝廷对河东增兵派援。

而,杨變现在关心的不是这个。

而是真如她所言,以此来互利互惠,那他怎么办?

她之前还说要拉拢他来着,若现在去帮他义父,利惠互抵,还如何拉拢他?

“你想反悔?”

他突然来这么一句,又见他眼神肉眼可见狠了起来,元贞一时有些懵。

见她那懵样,不复平日一贯冷静自若,反而多了几分萌态,杨變又是怜爱又是气恨。

心道她是不是故意做得这般模样,又是想忽悠他,又觉得她这样实在是招人。

人当即站了起来,越过桌案,来到她身前。

“你这女人,实在可恶!你招惹了我,难道现在不想负责?”他说得咬牙切齿。

呃……

元贞实在反应不能,直到看了又看杨變的脸色,又去分析他眼色,以及他脸上那点不显的委屈后,才弄明白他在想什么。

这人果然不是个忠君爱国的主儿!

她当初怎么会有这种错误认知?!

可若不是,为何梦里他竟不是自己称帝,而是扶持了萧杞?

还有……

“反正你招惹了我,不能不认!要不这样,你嫁于我,我这便去向圣上求亲,日后我定待你如珠如宝,绝不让你受一丝委屈……”

听了这番话,元贞又好气又好笑,又有点感动,同时又十分头疼。

她若是想嫁人,至于之前那般大费周折?

可若与此人坦露不愿嫁人之言,怕是他顷刻就会炸了,是时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不能再拖了,她必须拿出个章程。

这个人她是一定要握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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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却不能嫁他,至少现在不能。至少要拖过梦里国破家亡那个节点,至于之后的事,以后再说。

“我现在不想嫁人。”

“为何?”

杨變脸色当即就变了。

他想起端午那晚,她不让人上前救她,宁肯自己受凉受伤。谢成宜也就罢,难道他也不成?

当时他未多想,事后他想起此事,只当她在乎清誉,此时听到她这话,莫名就将两件事联系起来,并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

她不想嫁人,为何又招惹于他?难道还真想把他视作面首男宠之类的男人?

“因为我要入尚书内省。”

元贞不打算再隐瞒这件事了,随着二人接触的次数越来越多,这事必然瞒不过,说的早比说的晚好。

“尚书内省?”

杨變并非不知尚书内省,也知道平日里有一批女官帮圣上批奏疏札子。一时间,他脸色变幻莫测,心情也随着情绪起伏变换着。

“所以那晚设计之人,并非宫妃,而是与前朝有关!”

终于一切都通了,之前有些解释不通的,如今都有了解释。

因为有人不想让她入尚书内省,所以拿她婚事设计她,因为她一旦出嫁,势必要离开皇宫不能入尚书内省,也因此她不让人上前去救她。

“你到底在想什么?真就这么想帮七皇子夺嫡?你并非狂妄不知进退的性格,难道不知你这想法有多么离奇,且不容易实现?”

杨變真想扶着她的肩晃一晃,将她脑子里的水晃出来。

元贞默了默。

许久才道:“你若还想与我有以后,就不要再追问这件事,我只能说,我必须入尚书内省。至于,嫁你——”

她看了过来。

“你给我两年时间,不,一年即可。是时,不管我的事成与不成,我都会信守承诺嫁与你。而这期间,你我之间互利互惠。你不觉得其实我入了尚书内省,于你于西军也有好处?我参与朝政之后,必会改变你与你义父以及西军一脉处境。”

瞧瞧,这女人就是这样!

说话做事总是留上一手,如今总算说实话了。

参与朝政!

她好大的胆子,好狂妄的想法!

武官与文官同朝为官,只因利益不同,便遭受无尽打压,而且他们还同为男子。

倒不是说杨變瞧不起女子,而是他知晓此事有多么难为,一旦被那些文官洞悉了她有如此想法,哪怕只是个苗头,也会遭来无尽打压。

之前她被设计落水,不就是因为此。

可看着她淡定的眼神,杨變竟莫名有种她一定会做到之感。

不是说她一定能心想事成,而是她必会朝此路行去,为此将不惜付出一切代价,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她疯了!

可莫名的,杨變的心却在剧烈悸动着。

嗵嗵嗵嗵嗵……

心在鼓噪,在叫嚣。

那是一种久违的感觉,就如同他以前上战场时杀敌杀上了头。

哈哈哈哈!

他胆大妄为,她何尝不也是胆大妄为!她狂妄放肆,他何尝不也狂妄放肆!她敢把天捅出个窟窿,他何尝不也是时时刻刻都想把这上京的天捅个窟窿!

他可真想看看那些平时淡定从容的文官,在得知一女子竟也敢凌驾他们之上时的表情。

那脸色必然十分精彩!

“我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他甚至激动到将她搂了过来,在她额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元贞摸着额,神色甚是嫌弃,也不懂他这脑回路又转到哪里去了,但这并不妨碍她明白他同意了。

只要同意了就好。

“定情信物。”静了一会儿,杨變突然伸出手。

“……”

作者有话说:

一会儿要出去,提前二更合一发了。(有错字晚上回来改)

杨變其实不是只有武力没有脑子,他就是碰见元贞时有点恋爱脑。

第45章

元贞看着他,看他那笃定又有些恬不知耻的脸,心里有点气。

她还没跟他怎么样,要什么定情信物?

定情?

哪儿定情了?他单方面定情吗?

却又知晓这样——也好。

她从衣领中抽出一个吊坠。

是一枚一寸见圆,近乎晶莹剔透、形似鸽卵却又不如鸽卵浑圆的玉,那玉玉质天成,其中竟有一道金色的纹路,惟妙惟肖地组成了一个元字。

简直是鬼斧天工!

这是爹爹给她的,在她成为爹爹最宠爱的女儿后,有一天爹爹突然将此物送予她,并给她改名为元贞。

她以前并不叫元贞。

爹爹为女儿取名素来随意,除了四妃及皇后的女儿还有个因循,其他并没有放在心上的女儿,多是随口而为。

元为始,为第一。

就因为这个名字,有一阵她被后宫众人所记恨,还是时间过去久了,这件事才渐渐淡化了。

杨變并不知此物珍贵,连元贞也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何会拿出此物。

拿出的那一瞬间,她就有点后悔了,正想收回去,谁知杨變这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过玉坠,很快地将之挂在颈上,生怕她反悔似的。

又把自己颈上一个红线都磨旧了,其下是个银制平安锁的东西,戴在了她的脖子上。

“这个平安锁中间能打开,里面放着当年我第一次上战场,义父专门为我求的护身符。”杨變摸着平安锁说。

他没说的是,这平安锁是他爹娘唯一给他留下的东西。

为此,当年刚成孤儿的他饿了好几天,都没拿去换吃食。

明明东西并不名贵,而且这平安锁一看就是小童戴的样式,但看他那眼神,元贞突然就没那么嫌弃了。

罢了罢了,就如此吧。

之后,杨變又在这待了一会儿才走。

他本来不愿走的,还是元贞以青天白日的怕惹来旁人窥视将其撵走的。

等他走后,希筠和绾鸢走了进来。

希筠看着公主颈上的那破银锁,差点没哭出声。

那蛮子,她家公主何等金尊玉贵,他就拿这么个东西忽悠她家公主.

晚上,杨變又来了。

当时元贞刚沐了浴,头发也洗了,正坐在罗汉床上,一边晾头发一边翻看带出宫的奏疏。

他倒还好,见她正忙着,竟上前没有打扰,就在一旁杵着。

见此,元贞便没有撵他,怕他干坐着无聊没事又招惹自己,便让绾鸢上了茶水糕点果子,又给他寻了两本鬼怪志异游记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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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与他打法时间。

杨變坐在斜对面的位置瞧她——

见她坐在紫檀镂雕莲花的罗汉床上,身侧及左右放了好几个鸦青缎面刺绣的靠枕,面前的矮几上摆满了笔墨纸砚等物。

罗汉床下还放着一个长几,堆满了卷宗书册之类的东西。

她披散着微微湿润的长发,脸上脂粉未施,肤色却白皙剔透。莲青色的宽袖下,一截雪腕露了出来,细润的指尖拈着一管细杆紫毫。

她时而半靠在靠枕上认真看着,时而又执笔写着什么。

为何有人只这样看着就很招人?

杨變怎么想都没想懂。

希筠记恨杨變拿个破银锁换走了公主的宝物,虽说公主说了,杨将军若来了,让她们都不要留在一旁,出去守好别让其他人靠近,她也借着或是换茶或是剪灯芯的由头时不时进来一趟。

“我怎么得罪你这侍女了?看我的眼里冒着火花。”借着说话的空档,杨變转移阵地来到元贞对面罗汉床的空位坐下。

元贞抬目瞥了他一眼,又低头看手里的奏疏。

“因为在她眼里,你是数次擅闯宫闱的登徒子。”

这话说得,杨變有些尴尬了。

不过也就尴尬了一小会儿,他嘴里似咕哝了几句什么,装模作样拿起那鬼怪志异的书也在元贞对面看了起来。

他既不烦她,就什么都好说。

元贞也就忽视他歪歪斜斜半靠着的坐姿,以及侵占她地方的行举。

本以为拉拢此人,必然要耗费不少代价,谁知此人看着不驯,没想到竟是个纯情的。

而他那突然找她要定情信物的神来之举,虽然莽撞,却也一改二人之间别扭怪异的氛围。

这样倒也好,也就不劳她费心如何待他了。

天气炎热,殿中一角的冰釜里放了座小冰山,又点了驱蚊虫的香,此时槛窗大开,金丝竹帘低垂,有夜风拂进来,倒也凉爽。

书房里,气氛融洽祥和。

书房外,希筠气得快将自己的衣角揪烂了。

绾鸢无奈地看着她,低声道:“你气什么,不是早就知晓公主与他二人之间不对?公主既没说什么,就说明是自己愿意的,你又气什么。”

希筠噘着嘴,小小声说:“姐姐,你是没看见他方才看公主那眼神,哪有这般看人的,恨不得把人吞了似的!公主金尊玉贵的,他倒像个蛮夫,以后要是公主真跟他有个什么,还不把咱公主生吞活剥了,公主她能受得住吗?”

什么叫恨不得把人吞了?

什么叫公主能受得住吗?

这话说得绾鸢臊臊的,到底她比希筠大上几岁,明白得要多些。

不过希筠的担忧并非无谓,这还是公主第一次与一个男子如此亲密,还私下里定了终生。

虽然绾鸢倒不觉得这‘定终生’能困住公主,她若不愿了也就不愿了,可按当下世俗,以后两人肯定要成亲的。

若真成亲了,希筠的担忧必然会成真……

呸呸呸,她到底在想什么!绾鸢红着脸心道。

这时,希筠又说:“我总觉得都是这蛮子哄骗了公主,定是他死缠烂打,缠着公主不放,公主拗不过他才被迫如此的。”

绾鸢不知该说什么,其实二人都知晓公主秉性,她若不愿的事情,大概没人能强迫她。而希筠此言,明显是气恼下的话。

“行了,当下要紧的是你我二人要守紧门户,别让外人靠近了。你在这守着,别让其他人靠近,我去外面看着。”

希筠蔫蔫道:“知道了。”

……

房里,元贞突然就觉得不对劲了。

她垂目看了看矮几下。

其实这罗汉床并不是适宜伏案书写,但它有一个好处,可以随便改换姿势,想靠就靠一会儿,想歪着就歪着,此时她就属于是半靠的坐姿,脚自然是放在矮几之下。

她本就是刚沐过浴,寝衣外头随便套了件长袍,打算等会就睡了,脚上自然也没穿足袜。

方才倒没觉得有什么,此时这厮坐过来,竟趁她不注意时偷摸她放在矮几下的脚。

再抬目看看他神色,似真把那闲书看进去了,看得那叫一个目不转睛,除过他的手捏着她的脚尖,似是无意的摩挲着。

元贞想了想,决定忍了。

说不定就是无意之举,就好比她看书看入了神,偶尔手里也会无意识地抓个东西摩挲着。

可忍了一会儿,她有些忍不住了。

因为他的手捏的范围越来越大,甚至蔓延至半个脚掌。他还时不时拨弄下她的脚趾,搓一搓指腹,仿佛在盘弄着什么玩意儿。

若非她知晓此人色厉内荏,其实内里很纯情,大概也不懂什么男女之事,还真以为他是什么眠花宿柳的老手。

而且很痒!

是的,很痒,痒得元贞忍不住。

“你摸够了没?”

杨變恍然抬起头,经过她眼神指引,才看到自己干了什么。

他忙松开手:“误会,都是误会。”

元贞蜷缩了好几下脚趾,才驱除那痒意。

她将脚收回来盘在腿下,可这么做又觉得太过刻意,明明他似乎就没怎么在意,如此不是显得她很小气?

于是她又把脚放回了方才的位置。

可过一会儿又觉得不对了,这一次倒不是有人摸自己的脚,而是有人在扯她的裙角。

倒也不是扯,就是缠在手里把玩。

元贞很是无奈,关键他又装模作样做得一副无意模样,她若开口斥他,显得她很不近人情似乎。

奏疏自然也看不进去了,她抬目无奈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等你睡下我就走,反正我没事,平时睡得也晚。”他回答的倒是理直气壮。

“我这就准备睡了。”

杨變放下书,扬起眉,竟有几分怀疑之色。

“真的?你这么早就睡了?”

“难道我还骗你不成?”

元贞扔开手中的奏疏,气恼地坐直起身,下榻打算现在就去睡给他看,哪知因太急的缘故,脚在脚踏上试了几下都没穿上鞋。

仿佛这绣鞋也跟她作对,几次都没找到鞋口。

突然,鞋口找到了。

元贞定睛一看,才发现他竟不知何时弯腰下去帮她把鞋摆正了,见她也不知道去穿,还主动将鞋套在了她脚上。

明明隔着一层鞋,她却觉得脚仿佛被火烧了似的,红霞从脚踝一路蔓延上来直至脸颊。

又见她不动,他又帮她把另一只鞋套在脚上。

套完了还不算完,他隔着鞋捏了捏她的脚尖,道:“你这脚真小,比我手还小。”

他还抬起她的脚,跟他摊开的巴掌比了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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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明明差不多大好吗?!

而且他那是一般手吗?小桃子窝上去都显瘦了。

“你是不是不想走路?你要是不想走,我抱你去卧房,我力气很大。”见她还是不动,他煞有其事道。

本来的羞意顿时没了,反而成了恼。

元贞差点没一蹦站起来:“你走不走?你再不走我叫人了!”

他轻笑一声:“走了,走了。”

说是如此说,走起来却慢条斯理的,哪还有之前翻窗户进来时的矫捷.

接下来两天里,偷点空杨變就来了。

来了也不做啥,要不就是说会儿闲话,但大部分时间元贞都忙着看奏疏,他就杵在一旁。

时不时撩拨下她,也没有那种特别过格之举,就是摸摸她的手,摸摸她裙角衣角啥的。

元贞也看出他其实就是想亲近自己,又怕行为唐突轻佻,于是就转化成这样了。鉴于此,对于这点小举动,她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倒也纵得他越发得寸进尺了,在她面前也越来越随意,本性暴露得越来越多。

他粗鲁,身上总是汗津津的,也不知道擦擦,还总得她提醒。

可想着外面实在热,也能理解,就是这习性不好。

他厚脸皮,总是没事招惹她,却又刚刚卡到她会爆发的临界点,瞪他了他都不改,总会故态复萌。

还越来越放肆,时时刻刻都在侵占她的地方!

她若在罗汉床上,他必然要把另一半占领,她若是在书房里,他一定会搬把椅子过来,就坐在旁边,时不时还会把那双大长腿翘上来,搁在她眼皮子底下晃。

还不跟她见外,她吃过的果子用过的叉子,甚至喝过的茶,他经常会拿错端错,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吃了用了,说了也不改,下次还会弄错。

由于杨變来得太频繁,简直就是见缝插针,如入无人之境,也知晓绾鸢希筠帮她守门辛苦,元贞就忍了一天,第二天就把所待之处换成了在船上。

让人备一艘小型画舫,打着游湖的幌子在金明池里寻一处背人处停着。

除了划船的人,楼上不留其他闲杂人,只绾鸢和希筠二人服侍,如此一来既防人窥视,希筠二人也能轻松些。

这下倒好,不用顾忌怕走漏行迹,这厮越来越放肆了。

元贞站起来,走到正呼呼大睡的杨變的面前。

希筠怕她在船上待得不舒服,把这间舱房布置得十分舒适。

临窗的地台上放了许多软枕,还放了一床丝质薄被备用。除了正中一张矮桌放着笔墨纸砚卷宗奏疏等物,临边还有一张矮几上摆满了茶水吃食。

此时杨變大抵是看景儿看累了,竟就靠在软枕上睡着了。这厮倒是会舒坦,还把她的绸被扯过来垫在腿下面。

“你倒是会享受。”

睡着的他,和平时相比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

收起那股讥诮戏谑、愤世嫉俗到恨不得把天捅个窟窿出来、放肆又不驯的他,五官看着竟是英俊的,而且看起来竟有些乖巧。

就是还是这么大一坨,特别占地方。

元贞本是忿忿而来,寻思他若是打呼噜,就一脚把他踢醒,谁知人家竟然不打呼噜。

她冷哼一声,还是有些不甘心,转身去桌上拿了笔,俯身在他脸上画了只乌龟。

画完后,左右端详,觉得自己画技并没有退步。

她回去坐下了,看着那只小乌龟就觉得心情甚好,可看了一会儿,她又站起来走了过去。

“放过你这回。”

她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那与他额角上刺青相对称的小乌龟顷刻没了。

这人一天到晚没事做么?

坐回去的元贞,看他睡得这么香,不禁升起几分羡慕之意。

她有多久没这么悠闲了?哪怕表面上闲着,实则心里还想着许多事。又想起他说堂堂禁军上四军,成天没事干守着个破园子,也知晓此事不能怨他。

不过别说,水里确实比岸上凉快多了,不用放冰就很凉快。这种凉快与冰带来的清凉不同,不会让人觉得寒,而是那种很舒适的凉爽。

尤其是当有风拂过时。

元贞就这么看着看着,竟也有些困了。

就这么靠在软枕上,体会这清风拂面,她半阖上眼睛,渐渐进入梦乡,并没有发现等她睡着后,对面那个男人就醒了。

杨變来到元贞面前,看着她的睡颜。

看她乌发披散,脂粉未施,就穿一身宽袖的布袍子,也是真正看过她私下模样,才知她其实不若人前那样。

脸颊那么嫩,那么软。

杨變终于摸到梦寐以求的脸了,果然皮子就像花瓣那么软。

头发丝都是香香的,怎么这么好闻呢?

“竟然敢在我脸上画画?罚你给我闻香香。”

元贞本来睡着了,半梦半睡之间感觉到一种压迫感,她透过眼皮缝隙看见是他,想醒但一时竟醒不过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摸自己的脸,摸着摸着又去闻她的头发。

就这么半跪在她面前,头低垂着,嗅着她的发丝。嗅着嗅着,整个脸便埋在了她的肩头上。

他不知道自己很重吗?

而她,在养病!

什么画画,闻香香?

她没有!他无耻!

此时元贞已经醒过来了,感觉自己能动了,可她却又不想动了。

罢了罢了,权当是给他甜头了。

大概就是本以为要付出很多,谁曾想这人是个奇葩,竟就沉醉于摸摸小手摸摸脸闻闻头发这种小动作。

元贞心中甚至有种诡异的负疚感。

可接下来,她就没这种感觉了,因为此人又换了个方式折腾她,他把她揽进了怀里,并霸占了她的位置,同时还用了她的专属靠枕。

不过他也没做什么,只是亲了亲她额后,就这么抱着她睡觉。

睡觉?

元贞听着耳旁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一通吃惊诧异后又转为平静。

她从未这般听过男子的心跳声。

那梦里,她也曾与慕容兴吉有过这般亲密的姿态,但却从未这般过。

是她的心从来不静,杂念太多,也是慕容兴吉虽宠爱她,但其实一直防着她。那人喜怒无常,有时候待她极好,有时候又恨她仇视她。

只有喝醉了,对方才会说几句心里话。说他知道她的心不在他这里,说她是故意不想怀上他孩子的,说他知道她心心念念就想逃走。

那会儿自己是什么反应?

只觉得这人很是可笑,两人是敌人,他是她国破家亡的仇人,他还想与她怎样?他有大妃,有正妻,说白了她不过是他的妾,是他被囚禁的禁脔,他还想与她怎样?

而且,她若想逃早就逃了,可爹爹还被北戎囚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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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会走也不会逃。除非哪天等爹爹驾崩了,她才会动这个念头。

慕容兴吉似乎也明白这点,一边时不时让人去看顾爹爹,吊着他的命,一边一再警告让她不准逃,不然上穷碧落下黄泉都会把她抓回来。

元贞也就回想了一会儿,就不想再回想那些梦里的记忆了。

她在想自己此刻为何会感到心静,明明不该如此的。

想了半天没想明白,而今天的风实在熏人,然后她又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门处出现了一个人影。

而后是两个人影。

绾鸢和希筠蹑手蹑脚地探头看了看屋里动静,又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离开时,悄悄把门关上了。

希筠噘着嘴。

绾鸢知道她在沮丧什么,却只是叹了口气失笑了声,什么也没说。

二人并未发现,就在她们转身出去那一瞬间,窗下那高大的男人睁开了一双虎目,却见二人出去后,转瞬又合了上。

风和日丽,今日的风实在熏人。

作者有话说:

瘦的二合一。

偷得浮生几日闲,过完这几天爽快日子,接下来元贞就要开启战斗模式了,剧情也将进入一个大高/潮.

第46章

元贞是第二天下午回宫的。

琼林苑里的日子确实安适,可她清楚这安适只是一时,她不该贪恋。

临走时,元贞和杨變约定若有事找他,就会来琼林苑,让他注意盯着这边动静便是。

回宫后歇了一晚,次日照常去尚书内省,却在刚进门后就被蕙娘请到内省最后一进。

也许外人不懂,内省中的女官们却知晓进入那里意味着什么。

那里是虞夫人的办公之地,除了程直笔关直笔,其他人未经召唤不得随意进入,未曾想今天夫人竟把这位公主请了进去。

是碍于公主身份,还是因其他?

这些日子因元贞总是出入尚书内省,下面自然少不得有些议论,猜什么的都有。此时见到这样一番情形,怕是又要议论一番。

只有那么几个人知晓这意味着什么。

关巧慧脸色十分难看,第一次在人前失态,尤其是在程半香面前。

“师傅她怎么能这样?!”

程半香看了她一眼,脸上未显出任何讥讽之色,只是平白直诉:“师傅为何不能?你以为你那点小动作能瞒过谁?你想自救,师傅也想救内省。其实这样也好,你也不用成日就想着怎么与我争了。”

说完,程半香便走了。

留下关巧慧和马媛二人。

马媛见师傅脸色难看,吓得什么也不敢说。

俄顷,关巧慧收拾好狼狈之色,只是她略显有些匆忙,匆匆交代了马媛几句话,就悄悄离开了尚书内省。

也不知她去干什么,一直快到中午才回来,不过马媛瞧师傅的脸色更差了。

“师傅……”

“她还没从后面出来?”

马媛摇了摇头。

师傅走后,她就一直让人盯着后面动静,人进去后到现在都没出来。

关巧慧似再也承受不住,捞起桌上的笔洗,狠狠地砸在地上。

随着一声脆响,水和瓷片迸溅得到处都是,就如同她此时的心。

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何魏思进会连见都不见她,只使了个人与她说,说此事按下不提,让她别折腾了.

从这一日起,元贞开始正式出入尚书内省。

似乎与以往并无什么不同,外面人都以为她还是去给人教字,但在尚书内省这,虞夫人却是发了话。

说以后元贞就跟在她身边学习,在内省中地位等同她。并下命,此事不能与外人透露,一旦有违,定不饶恕。

这般情形,怕是傻子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私下如何议论且不说,至少表面上内省中的女官都接受了这一做法,并谨言慎行地封住了自己的嘴。

现在元贞开始接触每天新到的奏疏和札子,也是经由此她才明白这其间的过程有多么的小心、谨慎,乃至琐碎。

入内内侍省那每天都有人随身在宣仁帝身边侍奉,不管是在朝会上,抑或是宣仁帝私下召见大臣开的小会上,一旦有大臣需奏对,便会先请奏,然后进呈奏事札子。

这些札子由内侍中的专人收取,而后当众装袋、就封、押印,再转入内中,交接给专门交接的直笔内人。

若是四方奏犊或是言官谏言等其他奏疏札子,则经由中书省或者门下省的通进司,由他们封押后交由入内内侍省下的内东门司,再由内东门司转交尚书内省。

这些奏疏札子开押解封都有规制,除了专人外,还需有数位直笔内人到场。若札子有破损脏污,需记录下来,而后按数量分给各房,由管房的直笔内人着人抄录并详看。

不重要的诸如例行问安的札子放在一处,重要的、需要紧急处理的则按紧急不等分类放置。

而后该抄录的抄录,该处理的送去处理,这些尚书内省自有一套处理流程,就不再细述。

现在虞夫人身体不好,大部分奏疏都由下面各房直笔内人处理了,相对紧要的则会分到关直笔和程直笔手中。

等她们都处理完了,虞夫人再看过一遍即可。

若有问题,打回去重来,若无问题则将所有札子送到垂拱殿。

在送到垂拱殿前,已经代为御批的,以及不可代为御批只可宣仁帝亲批,以及相对紧急的札子,都会进行分类。

是时呈上去一眼可见,为宣仁帝节省了许多琐碎无用的功夫。

当然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圣上对代批不满,或是他因某些原因不想亲自批阅,尚书内省这会派一位直笔内人过去,由其口诉,代为御批。

一般这种情况,以前是虞夫人,现在多是程半香和关巧慧二人负责。

元贞跟着走了一遭,大致流程就全都明白了。又去下面的甲、乙、丙、丁、戊、己六房看了一下,认识了各房领头的直笔内人。

如今顶着直笔内人头衔的,除了程半香和关巧慧,也就这六人。其他人都是副笔或预笔,也就是暂时还不可担当一面的。

元贞只花了两日,就把这一切都捋顺了,之后就开始跟着甲字房的周直笔学着开始批阅奏疏。

批奏疏不同其他,遣词酌句都有考究,不过这些难不倒元贞,找来几本批过的奏疏当范例看,便知该如何写了。

诸如问安奏疏是一类遣词酌句,禀事札子又是一类。

周直笔是个非常温和的人,虽容貌不太出众,但自有一身清正的书卷气。

如今元贞与尚书内省大部分人都接触过,发现大概是一个人的气场会影响整体,这里的女官大多都聪慧和善,可能与外人接触的少,虽性格各有不同,却没有那种心眼特别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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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也就不存在刁难、看轻之类的事,所以说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事。

除了学着批阅奏疏外,她还跟在虞夫人身边,听她谈一些朝事以及一些鲜为人知的秘事。

越听她心中越是明悟,而一晃竟是大半个月过去了,她竟丝毫没感觉到时间的流逝,直到这天晚上杨變又摸到了她寝宫来。

“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根本想不起我?”

大半个月不见,他似乎与以往并无什么不同,就是脸上多了几分哀怨之色。

元贞这才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又见他这副模样,不免多了几分愧疚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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